随感:蚤子与虱子
程耀恺
张爱玲有一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引用者多写成“虱子”)不知醉倒多少张迷们;学界亦不乏挠腮扪虱说长道短的解人;普天下的副刊,也都乐意拿它当填充料。
这句名言,其实只是《天才梦》的最后半句话。《天才梦》是1939年张爱玲参加《西风》征文的应征文章,那年她19岁,文章的末两句是:“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在文学作品中“蚤子”这一意象,张爱玲有首创之功。但这个隐喻的喻义是什么呢?且听专家如何解析:
吴小东的说法是:“张爱玲早就看到,穿梭于俗世繁华中的男男女女,华丽的外表下包藏着人性的暗疾,灵魂中蛰伏着一只只微小却执拗的虱子,贪婪地、不动声色地啃啮着真性情。”
陈林群则解释为:“这是张爱玲的自我剖白,更是她一生为人准则的预告。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子有如此自知与自省,的确让人惊讶……”
散文理论家王尧感叹道:“一个年轻的姑娘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她对生命的印象,即使在世纪末的今天读来,也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气。”
好的隐喻,本身就具备多义性,这很正常。问题是张爱玲万万没想到,“少作”中一个比喻,竟搅得她生前生后不得安宁。
首先,张爱玲辗转到了美国后,正是这种“蚤子”困扰了她的生活。有人说她晚年的生活,一边是《红楼梦魇》,一边是“蚤子梦魇”——与蚤子作艰苦卓绝地战斗。为此,她不仅“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而且频频搬家,据她的遗嘱执行人说,从1984年8月——1988年3月,搬家的次数竟高达180次之多;
其次,为了这小小的“蚤子”,产生的分歧,经久不息且不说,人们根据《张爱玲记》“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不难推测,张爱玲其实对某类“蚤子”,还是有所偏好的。
末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半句话,到了21世纪,依旧被中国的小资、白领们当作口红来抹;抹就抹吧,却又不守规矩,明明是“爬满了蚤子”,偏偏有那么多人自以为是地改成“爬满了虱子”,难道“虱子”比“蚤子”更为风雅?明明有完整的句子,偏偏有那么多人乐于腰斩原文,难道不动动手术这个意象就不够完美?——与其说这是张文凭玲的悲哀,不如说是我们的悲哀。
三十年前的月亮,沉下去了,还能浮上来,那么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