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故事集(三)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墨水笔和墨水瓶

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

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

“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

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

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

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

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

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

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

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

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

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

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

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

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

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

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

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

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

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

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

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

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

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

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

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

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

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

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是的,诗人写下了这些,把它写成一篇寓言,把它称作《大师与乐器》。

“您得到您的了,夫人!”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墨水笔对墨水瓶这样说道。

“您大约听到了他念的那些我所写下的东西了吧?”

“是啊,得到了我给您,让您写下的东西,”墨水瓶说道。“那是针对您的自高自大写

的!瞧您竟然连人取笑您都不懂!我从我内心刺您一下!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恶意。”

“装一肚子墨水的雌玩意儿!”笔说道。

“胡写乱划的细签子!”墨水瓶说道。

诸位都意识到它们两个都作了很好的对答,知道自己回答得不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

样便可以安然入睡,它们也睡得很安然。可是诗人没有睡,文思不断涌出,就像音乐从提琴

涌出一样,像滚来滚去的珠子,像掠过树林的风暴。他感到了其中有自己的心,他瞥见了永

恒的大师的光芒。光荣属于他!

①这是1500年前后罗斯基勒大教堂的大钟上的两个机械人形。

墓中的孩子

屋子里充满哀伤,心中充满哀伤,最幼小的孩子,一个四岁的男孩,这家人唯一的儿

子,父母的欢乐和希望,死掉了。他们诚然还有两个女儿,最大的一个恰恰在今年该参加向

上帝表示终身坚信的仪式了,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好姑娘。可是这最小的孩子却总是最受疼爱

的,他最小,还是一个儿子。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姐姐们极为悲痛,就像任何年轻的心的

悲痛一样,她们的父母的痛楚特别使她们揪心。父亲的腰弯下了,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

了。她整天围着这病孩子转,照料他,搂着他,抱着他。她感觉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不相信

他死了,不肯让他躺进棺材埋进坟里。上帝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这样认为:在

事情仍然如此发生,成了事实的时候,她在极度痛苦中说道:

“上帝知道这件事情!世上有他的没有心肝的仆从,他们为所欲为,他们不听一位母亲

的祈祷。”

在痛楚中她离开了上帝。于是黑暗的思想,死亡,人在泥土中化作泥土的永恒死亡的想

法,在她心中出现了;接着一切便都完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失去了依附,而陷入迷惘的无

底深渊中去了。

在这最沉痛的时刻,她再也哭不出了。她不想自己年幼的女儿。男人的泪水滴到她的额

头,她不抬眼看他。她的思想完全专注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她的整个生命,她的生存都沉

缅在唤回对孩子的点点记忆中,唤回他的每一句天真的话语中。

安葬的日子到来了。之前的几个夜晚她完全没有入睡。那天清晨时分,她疲倦到了极

点,略为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棺材被抬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棺盖在那儿被钉上,为

的是不让她听到鎯头的响声。

她醒过来的时候,站起来要去看她的孩子。男人含着眼泪对她说:“我们已经把棺盖钉

上了。不得不这样!”

“连上帝对我都这样狠,”她喊道,“人对我还会好得了多少!”她抽泣痛哭。

棺材被抬到了坟地,痛苦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年幼的女儿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却没有

瞧见她们,她的思想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家了。她完全被哀伤所控制,哀伤在撞击着她,就像

海洋在撞击一条失去了舵、失去了控制的船一样。安葬那天便这样过去了,之后几天也是在

这种同样沉重的痛苦中度过的。全家人都用湿润的眼睛和忧伤的目光望着她,她听不到他们

安慰她的语言。他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悲伤得很的。

就好像她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睡眠了。现在只有睡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它能使她的身躯

重新获得力量,使她的心灵得到安宁。他们劝她躺到床上,她确也像一个睡眠的人一样躺

着。一天夜里,男人听着她的呼吸,相信她已经在休息、精神已经松驰下来。于是他把自己

的手叠上,祈祷,然后便很快睡着了。他没有觉察到她爬了起来,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静

悄悄地走出屋子,走向她日夜想念的那个地方,走向埋着她孩子的地方。她走过自家屋舍的

院子,走到了田野里,那里有小路绕过城通到教堂的坟园。谁也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

任何人。

那是九月初,一个满天繁星的美好夜晚,空气还很柔和。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走到那座

小小的坟前。这坟就像唯一一个大花环,花儿散发着芳香。她坐下来,把头垂向坟墓,就好

像她能够透过密实的土层看到她的孩子似的。孩子的微笑还是那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她的记

忆中。他眼中那亲切的表情,即便是在病床上,也都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在她弯身向他,

拉着他自己无力举起的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在倾诉一样。就像坐在他的床边一样,她现

在坐在他的坟旁,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都落到了坟上。

“你想到下面你孩子的身边去吧!”身旁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声音清晰极了,很深

沉,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她抬头望了望,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身上裹着很大的哀丧大

氅,帽子盖过了头。不过,她还是从帽子下看到了他的面孔,十分严峻,很能引起人的信

任。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青年。

“到下面我的孩子身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中露出一种犹豫的祈望。

“你敢随我去吗?”那身形问道。“我是死神!”

她点头作了肯定的表示,忽然一下子,就好像上面所有的星星都散发着满圆的月亮散发

的那种亮光。她看见坟上的五颜六色的绚丽的花朵,泥层变得松软柔和,像一块飘忽的布。

她下沉了,那身形把他的黑大氅摊开裹住她,已经是夜晚了,是死神的夜晚。她深深地沉了

下去,比掘墓的锄挖的还要深,教堂的坟园像一片屋顶似地覆盖在她的头上。

大氅的一个边滑向一旁,她站在一个宏大的厅里,大厅向四边延伸很远,有一种友善的

气氛。四周弥漫着一片昏暗,突然之间,孩子在她面前出现。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到她的胸

前。孩子对她微笑,那笑的美丽是前所未有过的。她高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声音却听不见。

因为此时有一阵宏亮的音乐,先在她近身的地方,接着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从来没有这样令

她感到幸福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过。这声音在漆黑密实的挂帘的那边响荡着,那挂帘把大厅

和那巨大的永恒的土地隔开了。

“我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妈妈!”她听她的孩子在说。这是那熟悉、可爱的声音。在无

穷无尽的幸福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他。孩子用手指着那漆黑的挂帘。

“尘世上没有这样的幸福!你瞧见了吗,妈妈!你瞧见所有的那些人了吗!这是幸福!”

可是,在孩子所指的地方,除去茫茫黑夜之外,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是用尘世的眼

在看,不能像这个被上帝召去的孩子那样看。她听到了声音,乐音,但是她听不到那些她应

该相信的话。

“我现在能飞了,妈妈!”孩子说道,“和其他所有快乐的孩子一起,一直飞进那边,

到上帝那里去。我很想去。可是在你哭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哭的时候,我是不能离开你

的。可我多想啊!我要是可以,该多么好啊!要知道,你不用多久,也会去到那边我那里

的,亲爱的妈妈!”

“哦,留下吧!哦,留下吧!”她说道,“只再呆一小会儿!我要再看你一遍,吻你,

把你紧紧地抱在我的胳膊里!”她吻他,紧紧地抱着他。这时从上面传来了呼唤她名字的声

音,这些声音充满了哀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见了吗!”孩子说道,“那是爸爸在呼唤你!”接着,只歇了一小会儿,又传来

深深的叹息,像是孩子在哭。

“这是我的两个姐姐!”孩子说道,“妈妈,你当然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尚存留世上的几个人,一丝不安掠过她的心头。她朝自己的前边望去,总

有几个摇曳的身形走过,她觉得她认识几个。他们游过死亡的大厅,朝那漆黑的挂帘走去,

在那儿消失掉。是不是看见的身形中有她的男人,她的两个女儿?不是,他们的喊声,他们

的叹息还是从上面传来。她差一点为了这亡故的人而把他们忘记掉了。

“妈妈,天国的钟声响起来了!”孩子说道。“妈妈,现在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朝她射来了一股极强烈的光,——孩子不见了,她升了上来——她四周很冷。她抬

起自己的头瞧了一瞧,看见她躺在教堂坟园自己孩子的墓上。但是在梦中上帝成了支持她腿

脚的力量,成为她的理智的一道光线。她跪下去,祈祷着:

“原谅我,我的上帝!我竟想让一个永恒的魂灵不飞走,我竟会忘却我对你给我留下的

幸存者的职责!”作完这些祈祷之后,她的心似乎宽松下来。这时太阳喷薄升起,一只小鸟

在她的头上歌唱,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像一曲晨歌。四周是圣洁的,她的心中也是同样的

圣洁!她认识了自己的上帝,她认识了自己的职责,在急切中她赶着回到家里。她弯身朝向

自己的男人,她的热烈、衷诚的吻搅醒了他,他们会心地、诚挚地交谈。她恰如一个妻子一

样地坚强、温顺,她的身上又产生了巨大的信心。

上帝的意志永远是最好的!

男人问她:“你从哪里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力量、这种慰人的精神?”

这时她吻了他,吻了她的两个孩子:

“我在孩子的坟墓那里,从上帝那里得到的。”

家养公鸡和风信公鸡

有两只公鸡,一只在垃圾堆上,一只在屋顶上,两只都很自高自大。可是谁更有能耐

呢?请告诉我们你的意见……然而,我们保留着我们的意见。

鸡场那边有一道木栅栏,与另一个院子隔开。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长了

一条很大的黄瓜。她自己很明白,她是发酵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这是生就的!”她内心这样说着。“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成黄瓜的,世上也应该

有别的有生命的物种!鸡、鸭,还有邻舍院子里那一群,也都是生灵。我这会儿看见木栏上

有公鸡,和高高在上连咯咯叫都不会更不用说喔喔啼的风信公鸡比,他的确另有一番意义!

那风信公鸡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小鸡。他只想着自己,满身铜绿!不行,家养的公鸡,那才

算得上是公鸡!瞧他迈步的那个样子,那是跳舞!听他打鸣,那是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

就明白什么是小号手!若是他跑到这里来,若是他把我连叶带杆一起吃掉,若是我进了他的

身子里,那真是幸福的死!”黄瓜这么说道。

夜里天气坏得可怕极了,母鸡、小鸡,连带公鸡都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两个院子中间的

那道木栏被吹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但是风信公鸡却稳稳地站在那

里,连转都不转一下。他不中用,然而他年轻,是不久前才铸出来的。而且头脑清醒,遇事

不慌。他天生老成,不像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诸如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他瞧不起他

们。“唧唧喳喳的鸟儿,小不点儿,普普通通。”鸽子倒挺大,闪闪发光,很像珍珠母鸡,

看去也颇像某种风信公鸡。但是他们太胖了,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啄点东西进肚皮里

去,风信公鸡这么说道,交往之中他们还总是令人厌烦。秋去春来的候鸟来拜访过,谈到过

异国他乡,谈起过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行,谈起过猛禽拦路行凶的可怕故事。头一回

听,这都很新鲜有趣。可是到后来,风信公鸡明白了,他们老在重复,总是讲同样的事儿,

很是令人烦心!他们一切都叫人烦心。没有可交往的,谁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趣味。

“这世界真不行!”他说道,“什么都无聊透顶!”风信公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对什

么都腻味了。黄瓜要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她的眼中只有那家养的公鸡,

现在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了。

木栏被吹倒了,可是雷电已经平息。

“你们觉得那一阵子喔喔啼如何?”家养公鸡对鸡婆和鸡仔说道。“有点粗声粗气,一

点儿不雅致。”

鸡婆带着一群鸡仔闯到垃圾堆上,公鸡像骑士一般迈着大步来了。

“菜园子里长出来的!”他对黄瓜说。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她体察到了他的高

度涵养,却忘了他正在啄她,正在吃她。

“幸福地死啊!”

来了一群母鸡,来了一群小鸡。只要有一只跑动,另一只便会跟着跑起来。他们咯咯地

叫,他们唧唧地叫,他们瞅着公鸡,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一族。

“咯咯、勒咯!”他啼了起来,“我在世界的鸡场里这么一叫,小鸡马上便长成了大母

鸡。”

鸡婆和鸡仔咯咯唧唧地跟着叫了起来。

公鸡接着宣讲了一个大大的新消息。

“一只公鸡能生蛋!你们知道吗,蛋里是什么玩意儿?里面是一只爬虫怪①!谁见了它

都受不了!人类都知道这事,现在连你们都知道了。知道我身体里怀着什么!知道了我是所

有鸡场里一个什么样的棒小伙子!”

接着家养公鸡拍拍翅膀,挺起自己的冠子,又啼了起来。所有的鸡婆,所有的鸡仔都哆

嗦了一下。但是,他们都为自己同类中有一个所有鸡场中最棒的小伙子而骄傲。他们咯咯地

叫着,他们唧唧地叫着,好让风信公鸡听见。他听到了,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动上一动。

“一派胡言乱语!”风信公鸡内心这样说道。“家养的公鸡从来也没有下过蛋。我没有

那个兴致,要是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生一个风蛋!可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有什么风蛋!全是

胡说八道!——现在我连这么立着都不高兴了。”

于是风信鸡折了。不过他没有把家养的公鸡砸死。“当然他是这么打算的!”母鸡说

道。这篇故事所含的教益又是怎么说呢。

“与其活得腻味折掉,倒还是啼啼叫叫的好。”

①丹麦有这样的迷信,说有个怪物,鸡头蛇身。它一眨眼便能吓死人。

“真可爱”

雕塑家阿尔弗里兹,是啊,你大概认识他的吧?我们大家都认识他:他得了金质奖章,

去了意大利,又回国来了。那时他年轻,是啊,他现在也还年轻,可怎么说也比当年大了十

来岁了。

他回到家中,到锡兰岛的一个小地方去访问。全城都知道这个外乡人,知道他是谁。在

最富有的一家人家里,为他举行了宴会。凡是有点儿面子的人,或者家里有点儿财产的人,

都被请来了。真是件大事,不消敲锣打鼓,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宴会。手工匠的儿子,小人物

的孩子,还连带上一两对父母,站在外面,瞧着那拉垂下来被照得亮亮的窗帘。巡夜的人心

想是他在举行宴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负责巡察的街上。一派欢乐的气息,屋子里面当然真

有欢乐,那是阿尔弗里兹,雕塑家。

他说这说那,讲东讲西,里面所有的人都高兴地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得最有兴致

的,则莫过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做官的遗孀。她完全就是阿尔弗里兹先生所说的,一张没有

写过字的灰色纸。这纸一下子便把说过的话吸尽,并且还要求多多地吸,有高度的接受力,

难以置信的无知,真是一个女的加斯帕·豪塞①!

“我真想看看罗马!”她说道,“罗马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到

那儿去。给我们讲讲罗马!进了罗马市,里面都是什么样子?”

“真不容易讲呢!”年轻的雕塑家说道。“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奥伯利

斯克②,它已经四千年了。”“一个奥甘尼斯特③!”夫人喊了起来,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

过奥伯利斯克这个字。有几个人差不多快笑了出来,连雕塑家也这样。不过那笑意刚一来便

隐去了,因为他看到紧挨着夫人,有一双海水一般蓝的大眼睛,那是刚刚讲话的那位夫人的

女儿。若是谁有这样一位女儿,这人一定不简单。母亲是一道不断涌冒出问题的泉水,女儿

则是在静听泉水的美丽神女。她多么可爱啊!她是供雕塑家看的,但不是由雕塑家来和她交

谈的。而她则默默不语,至少可以说是话很少很少。

“教皇的家大吗?”夫人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好像问题可以换个更好的提法一样:“不,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大家庭

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说道:“我是说他有妻室儿女没有?”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喜欢!”夫人说道。

她大约可以问得、讲得更聪明一些。但是,她之所以没有问点与讲点和她刚才问的与讲

的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儿靠到了她的肩上,用几乎搅得人心情不定的微笑着的

眼在望着他的缘故?

阿尔弗里兹先生讲着。讲了意大利五彩缤纷的胜景。蓝色的山,蓝色的地中海,南方的

蔚蓝,这种美景,在北欧只有妇女们的湛蓝眼睛能超得过。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说话的

语调是有所暗示的。但是她,应该懂得这一点的她,却没有让人看出她听懂了这种暗示。你

知道,这也是很可爱的!“意大利!”有几个人在叹息,“旅行!”另外一些在叹息。“真

好啊!真可爱啊!”

“是啊,要是我现在中了那五万块大洋的彩,”这位遗孀说道,“那我们就动身旅行

去!我和我女儿!您,阿尔弗里兹先生领着我们!我们三人一起旅行去!再邀上一两位好朋

友!”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朝所有的人都点一点头,谁都可以以为自己会陪着去的。“我们

要去意大利!但是我们不去有匪盗的地方,我们去罗马,走那些安全的大道!”

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的一叹中能包含多少东西啊,或者说,从微微的一叹中可

以悟出多少东西来呀。这年轻人觉得这一口微微的叹息里有许多的东西。那一双湛蓝的眼

睛,这一晚向他显示了隐蔽着的宝藏,精神的内心的宝藏,非常丰富,比得上罗马所有的胜

景。在他从宴会告辞的时候,——是啊,他的神魂被摄走了——被那位小姐摄走了。那位遗

孀的家是雕塑家阿尔弗里兹先生拜会得最多的家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缘

故。尽管每次都是她们两人一起谈话,他去必定是为了女儿。人们把她叫做卡拉,她的名字

是卡伦·玛莱妮,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成了卡拉。她很可爱,但是略有点懒散,有人这么说,

早晨她总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母亲说道,“她一直就是个小维纳斯,美丽的小姑娘都容易

疲倦。她睡的时间稍微多一些,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这两潭海一般蓝的水,这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④,里面什么力量没

有!年轻人感到了这一点,他牢牢地坐在这深深的海底里。——他说着讲着,妈妈总是问得

很生动、很随便,又很莫名其妙,就和第一次会面时一个样。听阿尔弗里兹讲话是一种乐

趣。他谈到那不勒斯,谈到维苏威的迁动,还拿些火山爆发的画来给她们看。这位遗孀以前

从未听说过或者想过这个。

“老天啊!”她说道,“这不是会喷火的山吗!难道就没有人因此而受害吗?”

“整座整座的城都被埋掉呢!”他回答道,“庞贝和赫尔库拉楞姆就被埋掉了!”

“可是那些可怜的人,所有这些您都亲眼看到了?”没有,这些图画上的那些喷发我都

没有见过。不过,我要拿一张我自己作的素描,让你瞧瞧我自己见过的那次喷发是什么样

子。”

于是,他拿出一幅铅笔素描来。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强烈色彩的图画的妈妈,看见

了那淡素的铅笔素描,她惊叫了起来。

“您看到了喷出来的白色的东西!”

阿尔弗里兹先生对妈妈的尊敬,在很短的时间里消退了。不过,在卡拉的光耀中,他很

快明白了,她的母亲是没有色彩意识的。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她有最好的,最美丽的,

她有卡拉。

阿尔弗里兹和卡拉订婚了,这是极合乎情理的。订婚启事登到了本城的报纸上。妈妈买

了三十份,为的是把报上登的启事剪下来,放在信里寄给朋友和相识的人。订了婚的情人很

幸福,岳母也算上,她说她就像和曹瓦尔森家联了亲一样。

“您不管怎么说总是继承他的人!”

阿尔弗里兹认为她说了点很漂亮的话。卡拉没有讲什么,不过她的眼睛发光,嘴角上挂

着微笑,每个动作都很可爱。她是非常可爱的,这话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多。

阿尔弗里兹为卡拉和岳母塑了胸像。她们坐着让他塑,瞧着他怎么用手指来捏,来摆弄

那软泥。

“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岳母说道,“您才自己动手而没有让您的助手干这些简单的

活儿。”

“可正是需要我自己用泥来塑出形状来的!”他说道。“是啊,您总是那么特别殷

勤!”妈妈说道。卡拉捏了一下他那带泥的手。

他向她们两人展示了创造出来的万物之中所包含的自然的美情,阐明了有生命的东西是

如何胜于死的东西,植物如何胜于矿物,动物如何胜于植物,人如何胜于动物,精神和美又

如何通过形式展示出来,雕塑家又如何让世上物品的最美的地方展露出来。

卡拉默默无言地坐着,微微地晃动着,品味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岳母承认道:

“很难明白您所讲的!不过,我在慢慢地体会您的思想。您说得转弯抹角,但是,我得

很快弄明白。”

而他却紧跟着美情,美情占据了他,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卡拉的体态,她的眼神,她

的嘴角,甚至从手指的动作中都流露出美情。阿尔弗里兹讲出了这些,他,一位雕塑家,很

明白这些,他只谈她,只想着她,两人成了一体。她也这样讲,讲得很多,因为他这样讲,

讲得很多。

那是订婚时的情景。现在他们举行婚礼了,身后跟着伴娘,收到了结婚礼品,婚礼的讲

词中说到他们。

岳母在新婚夫妇屋里一张桌子的一头,安置了一尊穿着晨衣的曹瓦尔森的半身雕像。他

应该是客人,那是她的主意。大家在一起唱歌,祝酒,是一场很热闹的婚礼,是很可爱的一

对!“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⑤,有一首歌这么说道。“这真是神话哟!”岳母说

道。

婚宴后的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动身去了哥本哈根。他们要在那里住,要修自己的房

子。岳母也跟着去了,以便把粗活儿都揽下来,她这么说,也就是说去把家管起来。卡拉应

该生活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一切都很新鲜、很华丽也很美好!他们三人全住在一起,——

阿尔弗里兹,是啊,我们借用一句可以表明他的处境的谚语吧,他像一位主教坐在鹅圈里⑥。

形的魔力迷住了他。他看到了盒子,却没有看到盒子里装着什么。这是不幸,在婚姻中

的极大的不幸!一旦盒子的胶裂开来,一旦上面涂的金剥落掉,那么买了它的人一定会后悔

这笔交易。在大的社交场合,一个人要是把吊带上的两粒钮扣都丢了,又发现自己还不能指

望皮带,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皮带,这是最尴尬的事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大

的社交场合中,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尽讲蠢话,而又不能指望自己能找点什么可以解嘲的

话,来掩饰一下那些蠢话。

这对年轻人常常手牵手地坐着,他讲,她不时插上个把字,同一个调子,同样那么两三

响钟声。索菲亚,他们的一位女友来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算松了一口气。

索菲亚并没有什么姿色。是的,她倒也没有什么缺陷!她确有点驼,卡拉这么说,可是

驼的程度肯定只有女友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她在

这里可能是位危险的人。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她是一股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家都看到了,

很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们便出去呼吸,岳母和这一对年轻人去意大利旅行

去了。

※       ※         ※

“谢天谢地,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了!”母亲和女儿在一年以后与阿尔弗里兹三人一

起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

“旅行真没有一点乐趣!”岳母说道;“实际上真是令人厌烦,对不起我这么说。我烦

透了,尽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旅行很费钱,太贵了!所有那么多画廊都得去看!所

有的东西都得赶着去看!要知道,你旅行归来别人问你,你却答不上来,那可是再羞人不过

的事了!就这样还得听人说,忘记看的东西那是最好的东西。那些没完没了的圣母像让我烦

死了,我自己都成了圣母了。”

“还有给我吃的那种饭!”卡拉说道。

“连一碗像样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道。“他们的烹调手艺真是糟透了!”

卡拉因为旅行而累极了,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的疲劳,这是最糟不过的事。索菲亚到家里

来陪着,她起了好作用。岳母说,我得承认,索菲亚很懂得管家,很懂艺术,也懂得她的身

世无力提供的种种事情。此外,她为人勤快,非常忠诚。在卡拉生病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

衰弱下去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尽心。

要是盒子是好的,便要让盒子坚持长期不坏。否则盒子也就完了——现在盒子完了,—

—卡拉死了。

“她很可爱!”母亲说道,“她实在和古玩不一样,古玩都是残缺不全的!卡拉是完整

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阿尔弗里兹哭了,母亲哭了。他们两人都穿上黑色的丧服。妈妈穿黑的最合适,她穿黑

色的衣服时间很长,她守丧伤痛的时间很长,而且她又遭到了新的伤痛。阿尔弗里兹又结婚

了,娶了索菲亚,那位没有什么姿色的人。

“他真是走极端!”岳母说道,“从最美的走向最丑的!他竟能忘掉头一位妻子。男人

就是这样朝秦暮楚!我的男人不一样!不过他死在我前!”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阿尔弗里兹说道,“是啊,新婚时人们唱的。我的

确也恋上了一尊因我的手臂而获得了生命的塑像。但是上天赠给我们的那相匹配的魂灵,上

天的一位天使,能同情我们的,能和我们的想法一致的,能在我们受挫时振奋我们的,我却

是现在才找到,才得到。你来了,索菲亚,并不带着形态的美,并不光耀夺目,——但是却

是够好的了,大大地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首要的事终归是首要的事!你来了,教育了这雕塑

家。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泥,尘土,只不过是我们求索的那种内在的实质的一个印记。可

怜的卡拉!我们尘世的人生就像是一趟旅行的生活!在天上,在人们在同情中相聚在一起的

那里,我们相互之间也许是半陌生的吧。”

“这话可不够亲切,”索菲亚说道,“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天上是没有什么婚事的。但

是,就像你说的,魂灵因同情而相遇。那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绽露出来,变得高尚。她的魂

灵也许会完全绽放开来,竟至超过了我的。而你——又会像你初恋时那样大声赞叹起来:真

可爱,真可爱!”

①一个德国的弃儿,1828年5月26日穿着农民的衣服出现在纽伦堡的街头。这孩

子虽然已经16岁,但却表现得极无知和幼稚。人们以为他出身很高贵,福利单位将他交给

一位叫道麦的教授抚养。1833年他在安斯巴赫皇宫公园散步时被人刺伤,不久死去。1

857年丹麦解剖学家艾席里特记述了豪塞的事,说他是个智能低下的孩子。②埃及的方尖

塔。在罗马波波罗广场有一座这样的方尖塔,是奥古斯都皇帝从埃及运回的。

③风琴演奏家。方尖塔与风琴演奏家两字发音在丹麦文中有些相似。这种无知是安徒生

亲身遇过的事。

1835年7月16日,安徒生写信给爱德华·柯林说:“最近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

佛堡的一位尊贵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指给了她一些铜器,对她说:‘这里您可以看

到罗马到波波罗广场。那里有一尊3000年古奥伯利斯克。’‘一位奥甘尼斯特’,她说

道。‘不对,一尊奥伯利斯克。’——‘是这样!可是一位奥甘尼斯特怎么能活3000

年!’我赌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整个宴会的人都可作证!”

④丹麦谚语,底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象征思想深刻。

⑤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玛利翁也是雕刻家。他钟情于自己创作的一座象牙雕像伽

拉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把这尊雕像变成活人。皮格玛利翁便和伽拉茜结了婚。

⑥这句谚语原指这样一段故事。法国图尔的圣马丁被邀任图尔大主教的职务;但当他发

现他不屑于担任此职时,他便藏到了鹅圈里,可是却因鹅的叫声而被人发现。

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

这是日德兰沙冈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从那里开始的。不是的,它的开头在很远的地

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国家间的通途。你想一下那边,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

茂密昏暗的月桂树之间开放着火红的石榴花;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向柑园,吹向摩尔人①

建造的有涂金半圆顶和彩色斑斓的宏伟殿堂。拿着火烛与飘扬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

走过大街。在他们头顶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缀满了星星!欢歌和响板②的声音在四处

回荡。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欢树下扭摆跳舞,乞丐则坐在有雕饰的大理石上,啃着浆汁

四溢的西瓜消磨时光。这一切全像一个美好的梦,完全沉醉于这样的梦境中了,——是的,

两个新婚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而他们确也在这里得到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

畅的心情,富有和荣誉。

“我们真是幸福极了!”他们这样说道,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阶梯

上他们还可以再上一级。待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身心都像他们的儿子,那么这一级

便算跨上了。

这样一个幸福的孩子会受到最大的欢迎,会得到最亲切的关怀和爱,会有财富和名门望

族所能提供的一切优裕的生活。

时日像过节一样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赐的爱!”妻子说道,“说这种幸福圆满在来世还能生

长,它可以进入永恒!——这种思想对我真是太浩瀚了。”

“这很明显是人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思想!”丈夫说道。“从根本上说,这是可怕的狂

妄。以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样!这也是那条蛇③的语言,它是撒谎的始祖。”

“然而,你不怀疑此生之后有来生吧?”年轻的妻子问道。这话就像在他们阳光明媚的

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飘来了一片阴影。

“宗教信仰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牧师是这样说的!”年轻的丈夫说道,“但是我正是在

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认识到,要求在此生之后还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继续,那完全是狂妄、

自高自大的想法!——难道此生给予我们的这么多的东西,还不能令我们满意吗?”

“是的,我们是应有尽有了,”年轻妻子说道,“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这一辈子的生

活,难道不是一种沉重的考验吗!无数人被投到这个世界里来,难道不就是来遭受贫困、耻

辱、疾病和不幸的吗!不,若是此生之后再无来生,那么这尘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

了!这样说,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那边街上的乞丐也有乐趣。对他来说,这快乐的程

度就和国王在富有的宫廷里所享有的快乐是一样的!”年轻的丈夫说道,“难道你相信那些

被人用来干艰辛劳作,挨抽打,受饥饿,劳累至死的牲畜,会对它们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觉

吗?那样一来,它们也会要求另有一生,把没有让它们进到更高贵的生灵的行列中,说成是

一种不公平。”

“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基督这样说,”年轻的妻子回答,“天国是无穷尽的,就像上帝

的爱是无穷尽的一样!——牲畜也是一种生灵!我以为一切生命都不会消逝,而可以得到生

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现实就是这样的。”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世也就够了!”丈夫用胳臂搂住了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妻子,在

宽敞的阳台上吸着他的香烟。阳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乐和响板声在下面

街上飘荡,星星在天上眨眼。一双眼睛,充满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爱瞧着他。

“这样的一瞬,”他说道,“是值得为它而生,值得体验,然后——消亡掉!”他微笑

着,妻子举起手,温柔地略带责备的意思——阴影又散去了,他们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为他们不断获得荣誉、欢乐和美满而安排的。接着有了些变化,但只是地

点不同,并不是他们在享受和赢得生活的欢快方面有所改变。那个年轻男子的国王,把他派

到俄罗斯皇帝那里去当公使,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他的出身和学识完全够格。他有大量

的家产,他的年轻的妻子带过来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

女儿。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驶到斯德哥尔摩④去,船要载上这两个可爱的孩

子,商人的女儿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设置简直就像是皇宫一样;脚下是柔和的地

毯,四周尽是丝锦,说不尽的荣华。

有一首古老的战歌,是所有丹麦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国国王的儿子”⑤。这位王子

也是乘着这么一艘豪华的船游历的,船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绦搓成的。看到从西班牙驶

出的那条船时,人们必定会想到这艘船,那豪华是一样的,那离情也是一样的:

愿上帝赐我们大家欢乐相聚!

风疾速地从西班牙吹向海面,别离只是短时的。只消几个星期,他们便可以抵达他们旅

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们驶进大海一段之后,风停了。海面平滑安静,海水在闪光,天上的

星星在闪光,豪华的船舱里就像有宴会一样。

最后,大家还是希望刮起风来,吹起一股令人高兴的顺风。但是,没有。要是起一点

风,那风又总是逆向的。就这样,几个星期便过去了。是啊,甚至整整两个月就这样过去

了,——然后,这才算刮起了顺风,风从西南面吹来。这时,他们正位于苏格兰和日德兰之

间。风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关于“英国国王的儿子”的古歌里说的那样:

接着风暴升起,乌云满天,

他们望不到陆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们便把锚抛下,

但是风从西刮来,把他们刮向丹麦。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克里斯钦七世国王⑥坐在丹麦王位上,那时他还年轻。从

那个时候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事改换了,许多东西变化了。湖泊和沼泽变成了可爱

的草原,矮丛杂生的荒地变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兰房舍的遮掩,苹果树和玫瑰生长起来

了,不过要仔细地找寻,因为它们为了躲避尖锐的西风,隐蔽了起来。人们从这些可以回溯

到远古时期,比克里斯钦七世统治时代还要远的时期。那时,日德兰半岛上棕黄的荒原伸向

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还有荒原中纵横交错、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

的道路,往西,河流泻入海湾的地方,草原和沼泽被高高的沙冈包围分割。这一带沙冈像阿

尔卑斯山脉,有着锯齿形的冈顶,临海矗立着,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时才被割切。这粘

土陡壁不断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块又一块、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

它们摇撼下来一般。今天它依旧是这样。多少年前,那一对幸福的人,乘着豪华的船,闯到

这里时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尼松姆海湾一带的教堂钟声互相呼应。教堂都像

是刻凿过的巨大石块,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海可以盖过这些教堂,可它们依然矗

立无恙。大多数教堂没有钟塔,教堂的钟便随意吊在两根横木之间。礼拜仪式结束之后,信

徒们走出上帝的屋子来到教堂坟园。那里直到现在都找不到树木或矮丛,坟上没有人摆上自

家栽种的花或者花环。一个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种刺人的草,被风削得锐利无

比,长满了整个教堂坟园。个别的坟可能有一个墓碑,也就是说一块砍成棺材形状的残朽的

木头,木块是从西部的树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来的。那里为沿海居住的人生长了这些伐下

来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来的像柴火一样的木头。在一个孩子的坟上,就有这么

一块木头。从教堂里出来的妇女中,有一位朝这座坟走去。她肃静地站着,瞅着那半残朽的

木头。略过了一会儿,她的男人也来了。他们一言不发,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离开了那座

坟,到了外面棕黄的荒原,走过沼泽地,朝沙冈走去。他们长时间沉默地走着。

“今天的道讲得很好,”丈夫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天父,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妻子答道,“他让人欢乐,他让人痛苦!他有权这样做!——明天我们的小

孩就五周岁了,若是我们让他活了下来的话。”

“你这么悲痛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丈夫说道。“他得到了超脱!你知道,他现在所在

的地方,正是我们祈求要去的地方。”

之后,他们再没有交谈。他们朝沙冈之间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间,从一个没有被披碱草

⑦把沙固住的沙冈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浓烟的东西。这是一阵突发的狂风,它刮击着那沙

冈,把一堆细沙卷到了空中。接着再刮来一阵大风,把挂在渔网上所有的鱼,都刮得朝屋子

的墙上乱碰。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太阳灼热地照着。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里,很快脱下了星期日的干净整洁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冈那边。沙

冈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动一样;沙冈的顶,披碱草的蓝绿色,锐利的杂草,在白沙的

衬托下,呈现出一点色彩的变化。还走来了几位邻居,他们互相帮着把几只船拖回到沙上高

一点的地方。风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们穿过沙冈往回走的时候,沙粒和细石砸到

了他们脸上。海里涌起了白头浪,风斩断了浪头,水花溅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在痛号,在哭诉,像一大群无依托的幽灵。尽管渔

民们的家靠海十分近,这呼啸声却淹过了狂涛的咆哮。沙粒袭打着窗子,间或还掀起一阵更

猛的狂风,好像要从根基摇晃一下屋子一样。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会升起来的。

天空晴朗了,风暴仍在竭力对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渔民们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赐

的这样的天气里,想法闭眼是不行的。接着,有人来敲窗子,门打开后,有人说:

“有一艘大船在离岸最远的那个沙洲⑧上搁浅了!”渔民们一个个立即跳下床,穿好衣

服。

月亮已经升起。它的光让你依稀可见,若是你在灰沙弥漫中睁开眼的话。那风太猛,大

伙儿只得伏下,费尽气力,在阵阵狂风的间歇中爬行,才穿过了沙冈。那边,从海上刮来的

咸涩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鹅绒似地在空中飞舞,惊涛骇浪像沸腾的瀑布滚滚冲向海岸。要想

立刻发现那外面的船,你还真得有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它先

被冲越过沙洲,偏离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陆地,但却又撞上了第二个沙洲,搁在那

里一动不动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过于凶猛,它袭打着那艘船,盖过了它。人们好像听

到呼救的喊声,一种对死的恐惧的喊叫,人们可以瞥见船上的慌乱和无望的挣扎。接着一道

狂浪,像一块能摧毁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袭向牙樯,一下子便把牙樯击断,它不见了踪

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翘出水面。有两个人拉着跳进海里,也立即无踪无影——突然

——一股滚向沙冈的巨浪,把一具躯体冲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们原以为是一具尸体,

两位妇女去拖她,觉得她还有生气,她便被抬着走过沙冈到了渔民家中。她美丽、清秀极

了,显然是一位高贵的妇人。

她们把她安置在贫苦人的床上。床上没有什么铺垫,有一块薄毛毯裹住了她,还是很暖

的。

她的生命慢慢缓了过来。可是还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

方。要明白,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为,她心爱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

国国王的儿子”的战歌说的,那边他们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惨状叫人难睹,

那艘船被袭得全成了碎片。

残骸碎块涌向陆地,她是唯一一个存有一口气的。风依旧不断地朝海岸猛袭。她略略安

静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来。她睁开一双美丽的眼,讲了点什么,但

是却没有人能听懂。

接着,算是偿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挣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个新生的婴

儿。这婴儿本应在一个富人家庭中,一张四周有丝绸围幔遮着的华贵的床上休息;这婴儿本

应在一片欢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可是,现在上帝却让这婴儿诞生在一个

贫困的旮旯里,连一次自己的母亲的吻都得不到。

渔妇把婴儿放在母亲的胸前,婴儿靠在一颗不再跳动的心上,她死了。这个本应在富足

和幸福之中得到抚养的婴儿,被抛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冈上,来经受贫苦人的命运和艰

难时世的考验。

我们心中总是想着那首古老的歌:

泪水在国王儿子的脸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来到了鲍毕尔!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庄园,

那骑士或者帮工便不会欺侮我。

船搁浅在尼松姆海湾稍稍南面一点布格先生一度称之为属于他的那片海滩上。人们所说

的,西海岸居民残酷极无人性地对待搁浅遭难的人的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对待船破

遇难的人的是爱,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最高尚的行为中所闪耀的那样。

不论“孩子被刮到那里”,这位弥留的母亲和可怜的孩子,是一定会遇到善待和照顾的。但

是,在那位贫穷的渔妇那里所得到的照顾,却比在任何别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诚心诚意一

些。这位渔妇就在昨天还带着沉重的心情,伫足在埋着她的孩子的坟旁呢。要是上帝赐那个

孩子生存下来,那么他今天也满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那位异邦来的死去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船的残骸和

碎片一点儿没有表明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没有收到信,也没有关于女儿

或女婿的消息。他们没有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那几个星期,强风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儿等了

几个月:——“全部沉没;全部遇难了!”他们知道了这些。

不过,在胡斯毕沙冈⑨,在渔民的家中,他们有了一个男娃娃。

上帝赐食物给两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点东西吃的;靠近海边饥饿的人

总是有鱼吃的。给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约恩。

“他大约是个犹太孩子,”人们说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

或者西班牙人!”牧师说道。渔妇觉得这三种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婴儿接受了

基督教的洗礼。孩子长得健康结实,高贵的血液保持着体温,贫乏的饮食让他增长了筋骨,

在简陋的屋子里他成长起来。丹麦语言成了他的母语,和西海岸人说的一个样。西班牙泥土

上生长的石榴的种子,在日德兰西海岸长成了披碱草,竟变得这么微贱!他把自己生命的

根,深深地扎到这个家里。饥饿寒冷,贫苦人的艰辛匮乏,他都得经历,但他也经历了贫苦

人的欢乐。

任何人的童年总有明媚的地方,这种明媚后来会照亮他的一生。难道他没有尽情地高兴

嬉戏过吗!整个海滩,绵延数里,上面尽是玩具:鹅卵石拼成的千变万化的花样。这些石

子,红的红得像珊瑚,黄的黄得像琥珀,还有白的,圆圆的,像鸟蛋。它们在海滩上,五颜

六色,被海水冲磨得很光滑。就连那些晒干了的鱼骨,被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

长长窄窄,像一根根带子在石头间飘来飘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能让人欢快

高兴的玩物。小男孩长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蕴藏着许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听到的故事

和诗歌记得多么清楚!他还有一双巧手:他可以用小石头和贝壳拼成船,拼成画,用来装点

屋子;他可以,他的养母说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还小。他的声

音清脆,随口便可唱出歌来。他的胸中有许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北

海边的渔民家里的话,这些琴弦奏出的音乐会响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搁浅了。有一只装着珍稀的花的球茎的匣子,冲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

些回去,放进做菜饭的瓦罐里,他们以为这些球茎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遗留在沙滩上烂

了。它们没有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将自己体内的色彩和胜景绽放出来,——约恩的道路

是不是会好些?花的球茎很快就会死去,他则还要经历许多许多岁月呢。

他,还有那边的其他的人,都没有觉得日子很孤单很单调,满足于要做的事,要听要看

的东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每天它都要翻开新的一页。寂静的海面、汹涌澎湃、拂拂

和风、狂风暴雨;船只遭难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去教堂做礼拜就像是喜庆的探亲访友。提

到探亲访友,有一家亲戚来访特别受这一户渔民的欢迎。那是这家渔妇哥哥的来访,一年两

次。他住在离鲍毕耶不远的费雅尔特令那边,以捕养鳝鱼为业。他赶着一辆漆成红色的马

车,车里满装着鳝鱼,车厢是封闭的,就像一口棺材。车厢上画着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

车的是两匹深褐色的马,约恩还得到允许可以赶一赶它们。

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很有头脑,是一个心胸开朗、愉快的客人。他总带着一只桶,装满了

烧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够,则得到一满咖啡杯。就连约恩,不管他多小,

也能喝到一口。是为了制服肥鳝鱼的,捕养鳝鱼的人这么说。接着,他便讲了一个他每次都

要重复的故事。当大伙儿听得乐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给那些人再讲一遍。喜欢聊天、话多

的人都是一个样。由于约恩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以及在他长成人之后,总是学着那位捕养

鳝鱼的人的腔调引用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也来听听它。

“鳝鱼在河里游。几个女儿要求自个儿沿河游上一截的时候,鳝鱼妈妈对她们说,‘别

走远了!可怕的叉鳝鱼的人会跑来把你们全都叉走!’——可是她们游得太远了。八姐妹只

有三个回到妈妈身边。她们哭着说:‘我们只不过刚刚游出家门,那可怕的叉鱼人便跑来把

我们的五位姐妹给整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不会!’几个女儿

说道,‘因为他把她们的皮剥掉了,把她们砍成了小段,还把她们烤掉了。’——‘她们会

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他把她们吃掉了!’几个女儿说道,——‘她们会回来

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烧酒!’几个女儿说道。‘唉,坏了!这

么一来,她们再也回不来了!’鳝鱼妈妈叫了起来。‘烧酒是埋葬鳝鱼的!’”

“所以,吃鳝鱼菜时,人们总是要喝烧酒的!”那位捕养鳝鱼的人说道。

这个故事成了约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闪闪的线,一根好心情的线。他也想出家门,“沿

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说乘船去闯闯世界。他的妈妈便像鳝鱼妈妈一样说道,“世上有许多

许多坏人,叉鳝鱼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离开沙冈一小截,可以进到荒野里面一小段。

他会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现了。日德兰的全部胜

景,家庭的欢乐和阳光,充满了这四天。他要去参加一次大宴请——固然,是安葬宴请。

这渔家的一位富有的亲戚去世了。他的庄院在内地、“东面,略偏北一点”,人们这样

说那地方。父亲和母亲要到那边去,带上约恩。从沙冈穿过矮丛荒野和沼泽地带,他们来到

了绿草地带,斯凯尔伦姆河流经那里。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她那些被坏透的人叉死

而且砍成段的女儿住的地方。但是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常常并没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说到

的布格骑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谋害死的吗。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说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

想着,要把为他修厚墙高塔的寨子的营造师傅整死的吗,就在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站着的那

个地方,斯凯尔伦姆河流入尼松姆海湾的地方。防护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处都

是碎红砖块。骑士布格在营造师傅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个佣人说:“赶上他对他说:师

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来,你便把他整死,把他从我这里得到的钱拿走。但是,如果他不

返回来,那就把他放过!”那个佣人照着他说的做了。营造师回答说:“塔没有歪。不过有

朝一日会从西边走来一个穿蓝大氅的人,他会把它弄歪的!这事一百年后发生了。北海涌了

进来,塔塌了。但是庄园的主人,普里兹毕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远一点的地方,在草

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现在还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要经过这一带地方。大人们曾在漫长的冬夜对他讲过这里的每一块

地方。现在,他亲眼见到那个庄园了。有两道护庄的壕沟,有树有矮丛;长满了蕨类植物的

护沟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丽的还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树,它们长得跟房顶一般高,

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园的犄角上,长着一大簇盛开花儿的矮丛,这些

花就像是夏日碧绿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丛。约恩头一次看到开放得这么茂盛的花儿,

这一簇接骨木和椴树长年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幼稚的心灵“为老人保留了”丹麦的芳香

和胜景。

这之后,再继续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儿开放的地方,他

们就乘上了车。他们碰到了要去参加安葬宴请的别的客人,他们便搭上车了。固然,他们三

人都只能坐在后面的一个由铁皮包着的木箱上,但是他们觉得,这比起走路总要舒服得多

了。车子经过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每当到石楠丛之间长着鲜草的地方,拉车的马总要停一

停。太阳暖和地照着,往远处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缕飘动的烟。这烟比空气还明透清澈,

你可以看穿过去,它就像是在矮丛荒原上滚动舞蹈的一道道光丝一样。

“那是洛基⑩在赶自己的羊群,”有些人这么说,这话显然是对约恩说的。他觉得,好

像他正乘车进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又在现实之中。这里多么静谧啊!

矮丛荒原向四下拓展,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块非常值钱的大地毯。石楠丛上花儿

开满枝头,墨绿色的刺柏丛和鲜嫩的橡树新芽,从荒原上的石楠丛中冒出,像是一个个花

束。这些真诱人想作一番嬉戏,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长虫的话!当地人讲到过这些长虫,还

讲到这里曾经有过许多的狼,还说过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同时还被人称为狼窝地区,乌尔伏

堡⑾呢。赶车的老人说,在老人父亲的时代,马匹常常得艰难地和那现在已经绝迹的野兽搏

斗。说一天早晨他从屋里出来,有一匹马站在外面,踏着一只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马脚上的

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穿过了深沙地带。他们在办丧事的人家那里

停下了。那里挤满了陌生人,里里外外都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马、牛在贫瘠的草地上走

来走去。高大的沙冈,就像北海边上老家那里一样,在庄园背后立着,延伸得极广极远!这

些沙冈是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内陆这一带的,竟也和在海滩边的那些沙冈一样高一样壮观。

是风把它们堆起的,把它们搬来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赞美诗唱毕了,几位老人也哭过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约恩这么觉得,这里尽是吃

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鳝鱼,吃完鳝鱼大伙儿还喝烧酒;“烧酒能制住鳝鱼!”捕养鳝鱼的人

说过,这些话真的在这里变成行动了。

约恩跑进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觉得和在他度过前一段日子的渔人家庭的沙冈那边一个

样了。固然,这里的矮丛荒原是另外一种富饶,这里的荒原上尽是石楠花,尽是岩高兰和黑

果越桔,这些果实长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脚踩出它们的汁来,于是甜汁便溅到了石楠丛上。

巨冢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平静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烟柱,当地人说是荒火,晚间它亮

得十分好看。

接着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请结束了,——他们要从陆地沙冈回到海滩沙冈去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们的更像样子些,”父亲说道,“这里的没有劲儿。”

曾经谈起过这些沙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孩

子们把它埋在教堂的坟园里。于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涌进来。这个教区的一

个有见识的人建议他们把坟打开,瞧一瞧那个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为

若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们埋掉的便是一个海怪⒀,海掀起狂涛是要把他带回去。坟又被掘开

了,他躺在那里吮大拇指。于是,他被抬到了一辆牛车上,套上两只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

了一样,飞也似地奔过矮丛荒地,奔过沼泽地带到了海边,飞沙便停了下来。可是已经吹来

的沙冈至今还在那里。约恩把他在童年时最愉快的日子:参加安葬宴请的这几天,所听到的

这一切都记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极了。他还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还不到十

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会给他些什么;去试试恶劣的天气,

严峻的海,可恶的人心和铁石心肠的人;他当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寒冷的夜晚,

挨人拳打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血统中某些东西被激了起来,恶话到了他的口边,可是

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恶话吞回去。这种感觉就像鳝鱼被剥了皮,切成段,被放进铁铛里

一个样。

“我又来了,”他心里这样说。西班牙的海岸,他亲生父母的祖国,原来他们荣华富贵

幸福地生活过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缘。他的家对他更是一无

所知。

而且可怜的小船工也没有得到允许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里的最后一天,他登上了

陆地。要采购许多给养,他要把这些东西搬到船上。

约恩衣著褴褛,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沟里洗过的,在烟囱里烘干的。这个沙冈

上来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么高哟!街道不算宽,人挤来挤去!有的在这

里挤,有的在那边挤,就好像是一个大漩涡。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僧侣,有士兵;有人

在叫,有人在喊;驴和骡子身上的铃叮叮噹噹,加上教堂还传来钟声;有人在唱歌,还有音

乐;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为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自己屋门前或走道上找干活的地方。太阳

十分地灸人,空气非常沉闷,让人感到是进了烤面包炉。四周好像尽是甲壳虫、金龟子、蜂

和蚊虫,这里唧唧响,那里嗡嗡叫。约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

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伟大门,灯光从那拱形门射出来,还有一股烟香的味

道,就连衣服最褴褛的乞丐也迈上台阶向里走去。约恩跟来的那个水手走进教堂,约恩也进

到了这圣洁的地方。画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画光芒四射,圣母带着圣婴耶稣立在祭坛上方,

周围净是鲜花和灯烛。神父穿着做弥撒时的圣服在唱圣诗,男童唱诗班的孩子手中摇晃着银

香炉。眼前一派盛况,一派美景。这情景渗进了约恩的心灵,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

的信仰包围了他,在他的心灵的弦上拨动了一个和弦,他的眼里涌起了泪水。

从教堂他们走到了市场,买了一大堆厨房用品和食品让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着便

在一所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前歇下来。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宽大的台阶。他把他所背的东

西靠在那里墙上。这时,跑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门房,向他举着用银子包的手杖,把他赶开。

他——这所房子主人的外孙,然而这里却没有人认识他,他自己更是一无所知。之后,他回

到了船上。等着他的又是鞭打和咒骂,没有多少睡眠,要干的活一大堆——他经历了这些考

验!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大有好处,人们都这么说。——是啊,当然可以忍受,只要到了老

年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满了。船又停泊在林奎宾海湾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毕沙冈。可是,

就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养母去世了。

接着到来的那个冬天,天气严峻极了。暴风雪掠过了海洋和陆地,日子很难熬。这个世

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么地不一样啊,难道不是吗!这里这么冰冷,漫天飞雪。而在西班牙的

大地上却是灸人的骄阳,是啊,烤得太厉害了。不过,有朝一日,家乡这边寒气退尽天空晴

朗,约恩看着大群的天鹅从海上飞来,飞过尼松姆海湾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时候,他便觉得在

这里呼吸最爽畅,这里的夏天也是极其可爱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现出荒原矮丛上的花儿绽

放,到处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桨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树和接骨木的花朵全开放了;他必

定还要去那边一次的。

春天渐渐来临,又开始捕鱼了,约恩帮着干活。这些年,他长大了,能干了,他身上充

满了活力。他会游泳,会踩水,会在水里翻来覆去。人们常常警告他要提防着鲭鱼群。它们

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过,约恩并没有那样的遭遇。

沙冈上邻居有一个男孩,名叫莫腾,约恩和他很要好。他们两人同时受雇在一条船上驶

到挪威,也到了荷兰,两人一直亲密无间。可是,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容易干出点过份

激烈的事来。有一次,他们两个在船上莫名其妙地争执起来,约恩便干了这种事。他们两人

正坐在舱门的背后,吃着放在他们中间一个瓦盘上的东西。约恩举起一把折叠刀,把它指向

莫腾,脸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一副凶相。莫腾简短地说道:

“啊,你也是那种使刀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约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没有说一个字,吃罢了他的饭,便干活儿去了。

待他们干完工作,约恩走到莫腾跟前说道:“你就尽管朝我脸上打吧!我该挨打!我身上就

像有一口烧开了的锅似的。”

“算了吧!”莫腾说道。之后他们成了更加亲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后来,他们回到日

德兰沙冈边家乡,谈起发生过的事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人们也说道:约恩会沸腾起

来,不过他也是一口很真诚的锅呢。“你们知道,他并不是日德兰人!不能说他是日德兰

人。”莫腾这话说得挺俏皮的。

他们两人又年轻又健壮,发育得很匀称,身体结实有力。不过约恩更加灵活一些。

在挪威,农民进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们的牲畜。在日德兰西海岸,人们在沙

冈上搭起棚子来。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盖上荒原上的杂草和石楠枝。屋子里遍处

都是睡觉的地方。早春季节,捕鱼的人便在这里睡觉、修筑和居住生活。每个渔民都有自己

的所谓“女帮手”。她的工作是在鱼钩上装鱼饵,准备好热啤酒,等着渔民们上岸,在他们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给他们端食物。女帮手把鱼从船上搬下来,剖腹收拾

捕到的鱼,要干的事很多很多。

约恩,他的养父,还有其他几个渔民以及他们的女帮手住在一起,莫腾在旁边另一间棚

子里住。

女孩子中有一个叫艾尔瑟。她很小的时候约恩便认识她,两人非常要好。两人内在气质

的许多方面都很协调,但是他们的外表却很不一样。约恩的肤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长

着一头麻黄的头发,她的双眼像阳光中湛蓝的海水。

一天,他们俩在一起走着,约恩牵着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坚定地对他说:“约恩,我

心里有事!让我给你当女帮手吧!因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是雇我的莫腾,他和我是相

爱的人——不过这值不得对别人提。”

约恩觉得就好像沙冈的沙在脚下摇晃。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点了点头。这和同意是一

个意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话。可是他心中突然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腾了——,他以前从

来没有这样想过艾尔瑟。现在越想这件事,他便越发清楚,莫腾把他唯一喜欢的人抢走了。

这会儿他很明白,他喜欢的一点不错正是艾尔瑟。

要是海面不那么平静,渔民驾着船转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们闯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

个人在前头直立着,其他的人注意着他,坐在桨的旁边。在沙洲前,他们用桨朝外划,一直

划到他给他们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来了一个会把船托过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

托了起来,连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龙骨,接着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挡掉,看不见船,

看不见人,连桅杆也看不见,岸上的人还以为海浪已经吞食掉了他们。之后一小会儿,他们

便像一只巨大的海兽一样爬上了浪峰,桨在划着,就像这巨兽的会动的腿。在过第二个沙洲

和第三个沙洲时,和第一个沙洲的情形一样。接着渔民们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陆地上来。

每次涌来一个波浪,都帮他们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只船都拖到海滩上。在沙洲外面的时

候,信号要是错误,若有丝毫的犹豫,那船便会被撞碎。

“那样一来,我和莫腾便一起完了!”在海上,这样的想法在约恩头脑中冒了出来。这

是正当他养父病得很厉害的时候,高烧在折磨着他。那时约恩正在第一个沙洲外面一点点远

的地方,他跳了起来,跑到前头:

“爸,让我来!”他说道。他的眼光扫过莫腾,扫过浪涛。但是,正在每一只桨都在奋

力划动,在第一个猛浪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养父惨白的面孔。——此时他再也不受他的

恶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闯过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恶念扎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腾。和

莫腾要好时的每一次口角争吵,都像根根磨损了的细丝残存在他的头脑中。现在它们都在搅

扰着他,然而他又没法把这些细丝搓起来,于是他只好把它们甩在一边。莫腾把他毁了,他

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这对他是很有害的。有几位渔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腾却没

有,和往常一样,很热心帮忙,很爱说话,太爱说话了一点。

约恩的父亲不得不卧在床上,这便成了给他送终的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约恩

继承了沙冈背后的房子。只不过是一所蹩脚的屋子罢了。但总算是点东西,莫腾就没有。

“现在你用不着出去打工了,约恩!你可以住下来跟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一位老渔民这样

说道。

约恩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费雅尔特令的那捕养鳝鱼的人,

在“老斯凯恩⒁”那边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渔民,但同时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

给这样一位体面的人帮工是值得的。老斯凯恩在日德兰的最北角,远远地离开了胡斯毕沙

冈。一般内地人是去不了的,这正是约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愿等到艾尔瑟和莫腾的婚礼,

那婚礼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举行了。

离开出走是不明智的举动,那位老渔人认为,现在约恩有了房子,艾尔瑟肯定会跟他过。

约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渔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容易弄清,但是老渔人把艾

尔瑟领到他跟前。她没有多说话。可是她说:“你有房子了!这可得叫人想想。”

约恩心上很想着这事。

海有汹涌的波涛,人心中的波涛比海浪更加凶猛。约恩的思想中、心灵中涌起了许多想

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问艾尔瑟:

“要是莫腾有一所我这样的房子,那么我们两人中你更愿意跟谁呢?”

“莫腾没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们设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给莫腾了,因为现在我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可是,不能靠这样活下

去。”

约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但是他有一个比他爱艾尔瑟还更加强烈的思想。——于是他去找莫腾,他对他

说些什么,他干了些什么,肯定是经过深思的。他用最低的价格把房子转让给了莫腾,他自

己则愿意出去帮工,他高兴这样。艾尔瑟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

为,你们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莫腾。

第二天清早,约恩就要离开了。离开的前夜,夜已经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腾。他去

了,在沙冈之间,他遇见了那位并不喜欢他离开的老渔民。莫腾一定在裤子里缝了一个鸭嘴

巴,真特别⒂,老渔民说道,因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爱他。约恩没有在意这话,他和老人

道别,走到了莫腾住的地方。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腾不是独自一人。约恩有点犹

豫不决,他最不愿意同时又碰到艾尔瑟。他考虑再三,最好别等着莫腾再一次对他表示感

谢。于是他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顺着沙冈靠

海边一侧走着。从这个边上往前走,要比在滞脚的沙道上走更容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

为,他首先要去鲍毕耶附近的费雅尔特令,那位捕养鳝鱼的人住在那儿,他答应过要去看望

他。

海很平静,蓝蓝的。海滩上尽是蚌壳和鹅卵石,他童年时候的玩具,在他的脚下嘎轧响

着。——他走着走着,鼻子流出了血。这只是点小事,但这种小事也可能有大影响。有几滴

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这样他觉得心情、头脑轻松了一些。沙上开

了几朵两节荠花,他折了一截绿枝,把它插在帽子上。他希望自在高兴一点,他现在是去世

上闯荡了,“只离开家门一点点儿!”就像那些小鳝鱼想的那样。“你们要小心坏人,他们

会把你们叉走,剥了你们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们摆到烤铛里!”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

些话,自己为这些话笑了起来。他自然会一点皮都不伤地闯过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气便是

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湾那块很窄的水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朝背

后望了一眼,瞅见远一些的地方有两人骑着马,另外有几个人跟着,在急忙地赶路,这不干

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对面岸边。约恩把渡船喊了过来,踏上船去。但是,还没等他和划船的小

伙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赶来了。这些人火急万分,他们喊叫着,威胁着,还念叨着地方官的

名字。约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还是以折返回去为好。于是他自己动手拿起一

只桨来,划了回去。那些人立刻就跳到船上,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拿一根索子把

他的手绑上了。

“你的恶行会叫你丧命的,”他们说道,“很好,我们把你逮住了。”

他的罪状不多不少,是谋杀。发现莫腾的脖子上被人捅进了一把刀子。一位渔民昨天深

夜里遇到过约恩,他当时是去莫腾那里。人们知道,他不只一次地举刀朝着莫腾。他必定是

杀人犯,现在决定把他关押起来。关押的地方该是在林奎宾,但是很远。风是朝西吹的,他

们渡过海湾去斯凯尔伦姆河,用不着半小时。从那儿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

一个很结实的庄子,有护庄堤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是那边看庄子的看守人的弟弟,他们一

定会得到允许,临时先把约恩关在那里的地窖里面。吉普赛女人朗尼玛格丽特⒃在被处死以

前,就一直被关在那里。

没有人理会约恩的辩白,衬衣上的几滴血是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但

是既然在这里并不能为自己辩护,他只得听天由命。

他们正好在曾是布格骑士的庄园边的老护沟堤那里上岸。那地方正是约恩和他的养父去

参加宴会经过的地方。那是下葬时的宴会,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高兴的四天。他被带

着从同一条路走过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边接骨木花盛开,高高的石楠丛散发出香气。他

觉得他到过这里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样。

庄子西侧建筑的高台阶下面,有一条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顺着这通道便走到一间很低

矮、有拱顶的地下室,朗厄玛格丽特便是被从这儿带去处死的。她吃了五颗孩子的心⒄。她

相信,如果再吃两颗,她便可以飞起来,可以隐去自己的身形,不为人所见。墙上有一个很

窄小没有装玻璃的通气孔。外面椴树的香气并不能带给他一丝的清爽,屋里面到处都是阴湿

的,都发了霉。这里只摆了一张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于是约恩便可以舒服地

躺在上面。

厚实的木板门是关上了的,门被铁闩闩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从钥匙孔爬得进地主的

庄园,爬得进渔民的屋子,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地爬进囚禁着约恩的这间屋子。他心里想着

朗厄玛格丽特和她的罪行。被处死前的那个夜晚,她死前最后的那些想法,充满了这间屋

子。他想起了这里的古时候,斯万魏则尔⒅地主住在这里时曾经对人使用过的所有的魔法,

你们晓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桥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竟会被拴

自己的链子吊死在栏栅的外面。这些都充满了约恩的思绪,令他浑身冰冷。但是,这个地方

也有一丝阳光从外面照进他的心,那就是对鲜花怒放的接骨木树和椴树的回忆。

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他被带到了林奎宾,那里的监狱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个时代不像我们现在,贫苦人的日子很艰难。那时还有这样的事,农民的园子、农民

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庄园⒆。在那样的统治下,马车夫和佣人成了地区法官⒇。他们

可以因为穷人的一点点小错而判决他们,使他们丧失房屋财产,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

打。这样的人在这里仍有那么一两个,在远离国王的哥本哈根和开明善良的政府官员的日德

兰,法律仍然经常被人随心所欲地摆布。约恩的案子拖些日子,这已经算是置法律于不顾的

最轻的例子了。

他被关的那个地方冷极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自己是无辜的,但却坠入苦楚和悲惨的

境地,就是他的命!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对待他,现在他有时间来思索了。为什么这么样对

待他呢?是啊,这将会在“来世”搞清楚的。这“来世”肯定是在等着我们的!这种想法,

在他还在贫寒人住的屋子里生活的时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华高贵和阳光充沛

的西班牙没有照亮他父亲的思想的那些东西,在寒冷和阴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

份仁慈的礼物,这是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

接着便可以感觉到春天的风暴潮涌了。北海的隆隆声在这里,许多里之外的内地,都可

以听得到,不过那要先等到风暴停息之后。那汹涌的声音就像几百辆负重的车子,驶过高低

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样。约恩在监狱中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算是一点点调剂。任何其他古

老的调子,也不会比这些声音更能深入他的内心了。这隆隆的海涛,这自在的海,在它的上

面你被载到世界各处,乘着风飞翔。而且不管你到达什么地方,你总带着自己的房子,像蜗

牛背着自己的屋子一样。你总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远是站在故乡的地上,即便是在异国他

乡也是如此。

他是多么专注地倾听着那深沉的海涛的隆隆声啊!思潮中的记忆又是多么强烈地在涌现

着!“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么幸福啊,虽然已经没有了鞋底,虽然穿的是百结鹑

衣!”他的心中升起过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攥紧拳头,捶打墙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

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整整的一年过去了。后来,他们抓到了一个恶棍——惯偷尼尔

斯,他也叫做“马贩子”。这以后——日子才好了一些,人们这才看出,对约恩是何等的不

公。

在林奎宾海湾的北面,在一个开了一爿小酒店的农民那里,在约恩动身离家的前一天下

午,惯偷尼尔斯和莫腾碰上了,那之后便发生了这桩谋杀案。他们两人在一起喝了两杯酒。

酒没怎么上脸,不过却令莫腾的嘴关不住了。他吹嘘起来,说他搞到一个庄子,要结婚了。

尼尔斯问起他买房子和结婚的钱来,莫腾便神气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该在那儿就在那儿,”他回答说。

这么一句牛皮话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后,尼尔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

脖子,要想劫走那并不存在的钱。

罗罗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讲清楚就太费事了,对于我们,知道约恩被放出来便够了。但

是,怎么才能补偿整整一年间他蹲监狱,挨冻,不得和人往来所受的那许多罪呢?是啊,有

人告诉他,没有说他有罪便是万幸了,现在他可以走了。市长给了他十个马克做路费,城里

好些人给他啤酒和食物。还是有好人的!并不是人人都被“叉、剥皮、装烤铛!”但是,最

好的是,约恩一年前就该被他雇用的那位斯凯恩的商人布润勒,这几天正好来林奎宾办事。

他听说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心肠好,理解同情约恩受的罪。现在他愿帮他一把,让他好一

点,让他体验一下,也还是有好人的。

现在从监狱走向自由,走进了天国,走进了爱心和暖情。是的,也应该体会体会的。生

命的酒杯中盛的并不完全是苦酒,没有一个人会给一个孩子倒那种酒。那么上帝,集一切爱

于一体的上帝会这样吗?

“把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润勒说道,“我们给去年划上一道粗粗的横杠

吧,我们烧掉日历。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欢快的斯凯恩。人们说它是我们国

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摆火炉的幸福角落,窗子向宽广的世界敞开着。”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从那监狱中的寒气来到了温暖的阳光之中。荒原

上的石楠花儿盛开,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着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

娜仙女(21),沙原上的美丽的天空幻景,垂悬着种种花草和摇曳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还有

被人称之为赶着羊群的洛基的奇异轻盈的气流。

他们走向林姆海湾,穿过汶苏塞尔人(22)居住的地区,去到斯凯恩。那些大胡子男人,

伦巴德人(23)就是从这里迁徙出去的。那是在国王斯尼奥(24)的饥荒时代,他下令要把所有

的儿童和老人全杀死。那位在这儿拥有大量地产的高贵妇人甘巴俄普(25),建议那些年轻人

最好还是跑出国去。关于这些,见识广博的约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后的伦

巴德人的国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

便南下到过西班牙人的国土。他还记得那边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

大城市的那嗡嗡声、乒乓的喧嚣声和教堂的钟声。然而,最好的地方还是家乡故土,而约恩

的家乡是丹麦。

他们终于到达“汶迪斯卡嘎”,古时挪威和冰岛文字中就是这样称呼斯凯恩的。老斯凯

恩、维斯特毕和易斯特毕绵亘一大片地方。时而是沙;时而有点良田,一直伸到“枝尖”附

近的灯塔那里,今天依旧如此。房舍和庄园立在被风吹聚起来、游曳不定的沙冈之间,差不

多和沙冈一般高矮。这是一片沙荒地带。这里风在游沙中任意飞舞,这里海鸥、海燕和野天

鹅的叫声传来,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来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凯恩,

商人布润勒住在这里,约恩要在这里生活。庄子里铺了沥青,那些小厢房都是用一只只底朝

天的船做顶篷,猪圈用碎木块拼成。这里没有围篱,你知道,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围住。但是

在晾绳上,挂着一排排剖开收拾好的鱼,一只挤着一只,让它们风干。整个海滩上都是腐烂

的鲭鱼。拖网一落进水里,便可以拖上整网整网的鲭鱼。这种鱼这里太多了,渔民们把它们

倒回海里去,或者让它腐烂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是啊,还有佣人,兴高彩烈地来欢迎这位父亲,握手,叫喊,讲个

不停。然而女儿长了一副多么可爱的面庞和两只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里很舒服很宽敞。盘子里盛的是扁鱼,这是连国王都会称它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

凯恩葡萄园,也就是说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装到桶里,也装进瓶子。

后来母亲和女儿听说了约恩是什么人,他无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难,她们的眼里便向他

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儿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则是最温柔的。他在老斯凯恩

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使他心情舒畅。约恩的心经历过许多考验,包括爱情的苦水,它或

许令你心肠变硬,或许变软。可约恩的心依然是软的,它还年轻,里面还有空余的地盘。因

此,这样的会面是一件很幸运、正当其时的事。再过三个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

斯钦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里住整整一个冬天。

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都去教堂参加圣餐礼拜(27)。教堂很大很华丽,好几百年前

由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建造,离现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经有些坍坏,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

难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这点艰辛,乐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赞美诗,听传道。沙一直堆

进了教堂坟园的圆形围墙,不过里面的坟冢都还没有被飞沙埋掉。

这座教堂是林姆海湾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坛后面墙上板壁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头上戴

着金冠,怀里抱着圣婴耶稣,栩栩如生:唱诗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众使徒是浮刻出

的。墙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凯恩历届市长和议员的画像以及他们的名字印记;布道台很

考究。太阳欢快地照进教堂里,照在锃亮的铜灯台上,照在从教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一只小

船上。

一阵神圣、童稚的纯洁感情充满了约恩的心灵,就像他小时候站在西班牙那宏伟的教堂

那里一样。但是,在这里他有一种自觉,他是信徒中的一个。

布道结束之后便领取圣餐,和别人一样他可以享受到面包和酒。说来也巧,他正好跪在

少女克拉拉的身边。但是,他的思想完全专注于上帝和这圣洁的仪式,使他到了立起来的时

候,才注意到他的邻人是谁。他看到咸湿的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两天之后她动身去了挪威。约恩忙着在庄园里干活,去捕鱼。可捕到的鱼很多,比现时

要多许多倍。鲭鱼群在黑暗的夜里闪闪发光,让人看出它们的游向。鲂鮄会咕噜发声,追捕

墨斗鱼时,它们会发出一种哀声。鱼并不像人所说的那样是无声的。约恩心中蕴藏的要多得

多,不过终有一天他会吐露出来。

每个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着祭坛背面的壁板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的时

候,他的眼睛有时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过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对他是多么善良。

秋天开始下起冻雨,夹雪的雨。海水涌进斯凯恩城里的地上,沙吸不尽涌上来的水,大

家得趟水,有时还得乘船。风暴把一艘艘船抛向置人于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风雨,又是沙

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周,大家只得从烟囱里爬出来。不过,这在北边并不是让人觉得稀奇

的事。屋子里面很暖和,很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烧得噼噼啪啪地响,商人布润勒高声地读

着一篇旧报纸上的专文,读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28)。他从英国来,在鲍毕耶那一带登上

陆地作战。他的墓在拉默,离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几里地。那边矮丛荒

原上有几百个巨冢,一个很大的教堂坟园,商人布润勒自己就曾经到过阿姆莱特的墓那里。

屋子里的人谈论着古时候,讲起邻居,讲起英国人和苏格兰人。约恩于是唱起了那首“英国

国王的儿子”的歌,唱起那华丽的船和船上的设施:

船两侧的板上都涂了金,

金色之上书写着上帝的圣谕。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唱一段的时候,内心特别的真诚。他的眼因此而显出了光辉,你知道,这双眼从他

生下来起,就是黝黑闪亮的。有人唱歌,有人读书,生活是富裕的,充满了家庭的情趣,就

连家禽家畜也都如此,都过得很好。擦得锃亮的盘子、碟子,在铅皮架子上闪闪发光。天花

板上满挂着香肠、火腿和过冬的食物。是的,这种情景今天我们仍可以在西海岸那边的许多

富足的农庄里看到,食物丰富极了,屋子里装点得很好看,人都很机智,心情很好。这些东

西在我们时代得到了发扬,好客之情就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

自从他幼年时候去参加那下葬宴请的四天之后,约恩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幸福的生活。

然而,少女克拉拉走远了,只不过在思念和说话中她还在近旁。

四月,有一条船要去挪威,约恩也要跟着去。现在约恩的心情真正地好起来了,他的精

神也很愉快。布润勒妈妈这么说,看看他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还有,看看你也令人感到高兴,”老商人这么说道:“约恩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欢快活

跃,也使我们的妈妈变得欢快活跃。你今年更年轻了,你漂亮得很,十分美丽!当年你本来

就是维堡最好看的姑娘。这当然说得过份了一点,因为我发现那里的姑娘全都是最出色的。”

约恩没有接下去说什么,那样做很不恰当。但是,他想着斯凯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要

乘船到她那里去了。船停在克里斯钦斯桑的港里,顺风送着他,半天他就到了那里。

一天早晨,商人布润勒出门去灯塔那边。灯塔在“枝尖”附近,离老斯凯恩很远。他爬

到塔上的时候,上面摇盘上的信号火早已熄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潜在水下的沙洲,一直

伸到陆地犄角最远地方之外好几里。在这些水下沙洲之外,今天出现了许多船只。在这些船

只中,他相信他用望远镜辨认出了“卡伦·布润勒号”。这是那艘船的名字,也的确是,船

正驶了过来,克拉拉和约恩就在船上。斯凯恩的灯塔和教堂的钟塔在他们的眼中,就好像是

蓝海上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着沙洲缓慢地显露出来。是的,如果

风继续这样吹下去,不消一个小时,他们便可以回到家园。他们离家就是这么近了,充满了

回家的快乐——他们离死亡也就这样地近,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船舷的一块木板破开了,海水涌了进来。大家匆忙地填塞破口,把所有的帆都扯起,还

扯起了求救旗帆。他们离岸还有好几里,可以看到打鱼船,但是还在很远的地方。风刮向陆

地掀起的海浪,也有些好处。但是太不够了,船沉了下去。约恩用右臂紧紧地挽住克拉拉。

他念着上帝的名字,带着她跳进海里去的时候,她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望着他呀!她叫了

一声,但是她是安全的,他不会松手的。

战歌是怎么唱的: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在危险和恐怖的时刻游着。谙熟水性,游泳本领高超,现在对他十分有利了。他用

双脚和单手划水往前游去,另一只手他紧紧地抱着这位年轻的姑娘。他在水中休息歇气,用

脚踩水,把他懂得的所有动作都用上,节省气力以便能游到岸上。他感觉到她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她的身体有一阵痉挛颤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个大浪盖过了他们,一股急流又把

他们托起。海深极了,清得很。有一会儿,他好像看到了鲭鱼群在下面闪闪发光,要不然便

是要吞食他们的海怪(29)。云把影子投到海面,接着又从云缝间露出耀眼的阳光。大群大群

的海鸟,尖叫着,在他们头上疾速地飞着。沉重懒散地在海上任水冲漂着的野鸭,被泅水人

惊吓得猛地飞起。可是他的气力在减退,他感觉到了——陆地距他还有一截。但是救援来

了,一只船靠了过来。——然而在海水下面,他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白色、抖动的东西——

一个海浪把他托起来。那东西向他靠了近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眼前一片漆

黑,什么东西他都看不见了。

水下沙堆上有一条破船的残骸,海水漫过了它。白色的护船神像(30)断了落在一根锚

上,锚的尖锐的铁尖,正好凸出水面。约恩撞上了它,水流倍加有力地把他冲了过去,在昏

迷中他和他怀中的人一起沉了下去。但紧接着的另一个海波,又把他和那个年轻的姑娘托了

起来。

渔民们抓住了他们,把他们弄到了船上。血从约恩的脸上流下,他就像是死去一般。但

他还是把姑娘抱得非常紧,人们必须费尽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胳膊和手中掰出来。她面色

惨白,没有一丝气息,僵直地躺在船上。小船朝斯凯恩的尖角划去。

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克拉拉的生命,她死了。他在海上长时间抱着一具尸体在泅水,为

了一个死掉的人,尽一切努力使尽气力。

约恩还有一丝气息。人们把他抬到沙冈里最近的一户渔民家。那儿有一个战地救护员一

类的人,他还是一个铁匠,也是一个小商人。他把约恩包扎了一下,等着第二天从约尔林请

医生来。

病人脑子受了重击,他处于一种狂乱状态,一阵阵狂叫。到了第三天,他坠入沉睡状

态,生命好像悬在一根线上。这线马上就要断掉,医生这么说,这也是人们希望的对约恩最

好的结果。

“祈求上帝让他超脱吧!他再不会像个人了。”

生命不让他超脱。那一丝的线并没有断。然而,记忆却完全失却了,所有维系智能的线

都被切断了。这是最可怕的事,留下了一具活的身躯,一具可能恢复健康,又可以行走的躯

体。

约恩留在布润勒的家中。

“你们知道,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遭到这致命打击的,”那位老人这么说道,

“现在他是我们的儿子了。”人们把约恩叫做白痴,但是这种叫法是不对的。他就像一件松

了弦再不会发声的乐器,——只是偶尔,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这些弦又得力绷紧起来,发出

了响声,——响起了几声老调,简单的几个拍节、几幅图画展开,却又掩灭在雾霭之中,—

—他又呆呆地坐下来,毫无思想。我们会以为,他并不痛苦。那双黝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

辉,看去好像是布满了水气的黑玻璃。

“可怜的白痴约恩!”人们说道。

这就是那个他,在母亲的体内怀着要到世上来过富足和幸福的生活的。这富足和幸福使

得他希望,更不用说相信,此生之后还有来生变成为“狂妄和可怕的自高自大”。是不是说

魂灵中所有的天赋都浪费掉了?留给他的尽是艰辛的时日、痛楚和失望。他是一株绚丽多彩

的花的根,被从肥沃的泥土中刨了出来,投在荒沙上任凭它腐烂掉!照上帝的形象而创出的

体形,难道没有更高的价值吗?以往和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性的耍戏罢了。不!爱心

广博的上帝,必定也将会在另一世里,对他此世的苦遇和匮缺给以补偿的。“主善待万民,

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31),”老年商人虔城的妻子用充分的信心和慰藉,把大卫的赞

美诗中的这些话念了出来。她内心祈望上帝尽早让约恩超脱,让他能接受“上帝慈悲的礼

赠”,去到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坟园的那边,沙已经漫过了墙,克拉拉就埋葬在那里。约恩对此一点也没有想过,

这不存在于他的思想之内。只有以往的零星片断,残留在他的思想中。每个星期天,他都随

着家人去教堂,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有一天,正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他突然叹了一

口气。他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双眼看着祭坛,看着一年多以前他和他那位现在已经死去了的

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着她的名字,脸一下子惨白了,眼泪从双颊流下来。

人们扶着他出了教堂。他告诉他们,他感觉很好,好像并没有什么毛病。对上帝给他的

考验,对他遭到的遗弃,他一点儿也记忆不起。——啊,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的,

是爱心广博的,谁会对这些有所怀疑呢?我们的心和我们的理智承认它,圣经证实它:“他

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

在西班牙,那里温暖的和风吹过柑桔林和月桂林中间的摩尔人建造的金色的圆顶上,那

里歌声和响板声传往四方。那里的一所华贵的屋子里,坐着一位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当地最

富有的商人。街上有许多孩子,拿着火烛和飘动的旗子,成群结队走过。拿出多少钱财来他

都是愿意的,只要能得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儿也许还有她的孩子。这孩子,恐怕从来没有见

到过这个世界上的光,自然更没有见过永恒、天国的光是什么样的吧?“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真是一个孩子,不过已经三十岁了——约恩在斯凯恩已经这么大了。

风沙淹没了教堂坟园里的坟冢,一直堆到了教堂的墙边。但是,死去的人还要而且必须

和他们的先人、族人及亲爱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就在这里和他们的孩子

长眠在白沙之下。

那是初春的日子,多风暴的时候。沙冈上沙粒飞扬,大海上涌起巨浪,海鸟大群大群地

像风暴中的云块一样,在沙冈上疾速地飞着,尖叫着。在斯凯恩的“枝尖”到胡斯毕的沙冈

这一带,一艘船接着一艘船撞在沙洲上。

一天下午,约恩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他的神智忽然清醒起来,他年轻时候时常感到的

那种不安,驱使他走出屋子来到沙冈上,走到矮丛荒地里:

“回家吧!回家吧!”他说道。没有人听到他。他走出屋子,走进沙冈里,沙子和小石

飞击着他的脸面;围绕在他的身旁旋转。他走向教堂。沙子堆拥到了墙边,高高地把窗子掩

了一半。但在前面教堂的门口那里,沙子已被铲除。教堂门没有上锁,很容易打开;约恩走

了进去。

风在斯凯恩城一带狂舞呼啸。是一种当地人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狂暴,是上帝赐与的可怕

天气。不过,约恩在上帝的屋子里。外面已经是漆黑的夜,可是他的心中却是光亮的,那是

心灵的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那压在他头上的大石,他觉得轰的一下碎了。他觉得风琴声

响了起来,但那是风暴和滚滚的海涛。他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火烛一支一支地被点燃了。这

种盛景他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国度里看到过。历届市长和市议员的画像,都活了起来。他们从

他们在那里站了多年的墙上走了下来,站到了唱诗班的位子上。教堂的大门打开了,所有死

去的人都走了进来,穿着华丽的衣裳,就像他们当年一样,他们在动人的音乐声中走了进

来,坐在凳子上。接着唱赞美诗的声音像海涛一样响了起来。他的胡斯毕沙冈的养父养母来

了,老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来了,在他们的身旁,紧靠着约恩的地方坐着他们的温柔可爱

的女儿。她把手递给了约恩,他们走向祭坛他们曾在那里跪过的地方,神父把他们的手叠在

一起,把他们结到爱的生活中。——接着响起了低音管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一个孩子的

声音,充满了渴望和欢乐。这声音逐渐加强,变成了风琴声,变成一阵丰满、高昂的声涛,

听起来令人非常愉快,然而却洪亮得足以轰破坟冢的石头。

悬挂在唱诗班那里上方的小船,掉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它长大起来,大极了,美丽极

了。上面有丝质的帆,有涂金的帆杆,就像那首古老的歌所说的,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

绦搓成的。新婚夫妇登上了船,所有的信徒都跟着上去,他们全都能容纳在船上,尽情享

受。教堂的墙和拱门,像接骨木和芳香的椴树一样繁花盛开,枝叶轻盈地摇曳着;它们垂下

了头,朝两旁分开。船慢慢升起,载着他们驶过大海,穿过了天空。教堂的每一根火烛都变

成了一颗星。风奏出了赞美诗,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在爱中走向欢乐!”——“任何生命都不应丧失!”——“幸福的快乐!阿利路亚!”

这些话也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话。那维系着不朽的魂灵的线断了,——在黑暗的

教堂里只躺着一具死去的躯体。风暴在教堂上面呼啸,飞沙在教堂四周旋舞。

※       ※         ※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徒们和神父走来做礼拜。通往教堂的路十分难走,几乎无法走过沙

地。后来,在他们到达教堂的时候,一个大沙堆高高地堵在教堂门口。神父简短地念了一段

祷词,说道,上帝已经把他的这所屋子关闭了,他们必须离开到别的地方为他另建一所新的。

接着,他们唱了一首赞美诗,散开回家去了。

在斯凯恩城或者在他们寻找过的沙丘之间,再找不到约恩。有人说,那澎湃的海浪涌到

沙上,把他卷走了。

他的躯体被埋葬在最大的石棺,那个教堂里面。上帝用风暴把沙子泼到这“棺材”上,

沉沉的沙层堆在那里,现在还堆着。

风沙把教堂宏伟的拱顶埋掉了(32),沙地山楂和野玫瑰在被埋的教堂上生长起来。旅游

者现在可以走上去,一直到教堂钟塔那里。钟塔露出沙面,矗立着,俨然是坟冢上的一块宏

伟的碑石,许多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没有哪一位帝王的碑石会比它再宏伟的了!没有

人打扰死者的安息,过去直到此前,或者现在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风暴在沙冈之间对

我们歌唱着它。

题注这个故事里所讲的历史事件的情节是他于1859年6月至9月在日德兰半岛西北

部游览时看到和听到的。

丹麦的自然环境在大部分地方是优美的。树木成林,绿草成茵。城市似花园,乡间农作

物生长茁壮。棕红或黑白花牛在牧草间悠闲自在地活动着。

但是在日德兰半岛西北部情形却完全不是这样。这里终年狂风肆虐,北海的狂浪不断侵

袭沿海一带。于是这里的近海的地方便自然形成连为一片的沙冈沙丘,沙冈有时高得就像小

山一样。这个故事的自然环境就是这样的。

①指居住在毛里塔尼亚一带的西非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中世纪时,他们曾侵入西班

牙。这里说的殿堂便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②南欧人的一种木板打击乐器。

③指上帝创世之初天堂中诱亚当、夏娃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子的蛇。

④瑞典首都,从丹麦进入波罗的海去俄国彼得堡的途中要经过斯德哥尔摩。

⑤这是一首丹麦古老民歌的一段。这一段包括在1812年出版的《丹麦中世纪民歌

选》中,原题是“英国王子的船的遇难”。本文以下所引的歌,都是这一段中的文字。

⑥这位国王生活在1749—1808年之间,1766年登基。⑦一种生命力极强的

野草,生长在沙地上,能起到固沙作用。丹麦人在长期的实践中,学会了有意识地在沙滩上

种植披碱草改良沙碱地。这种草使丹麦西北部的沙地大为改观。

⑧这一带海里,沙有时在离海岸一截的地方堆出水面,形成沙洲。过往船只很容易撞在

海面下的沙上,或搁浅,或撞坏。

⑨这是丹麦西海岸最有名的沙冈区之一。

⑩北欧神话中的恶神。日德兰有民歌说:“洛基的羊赶到那里,树林子也长到那里。”

参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0。

⑾乌尔伏在丹麦文中是狼。

⑿这是远古时代丹麦人的坟冢的遗址。

⒀北欧迷信中的海怪,具有人形的牛一样的生灵,世人须对它奉祭,它才不降灾给人。

⒁日德兰半岛最北端的一个小城。本文中不断提到的“枝尖”,在城的北面,是北大西

洋与波罗的海交汇的地方。在“枝尖”往北望去,西边的海水是大西洋湛蓝的海水,东边的

海水略略发黄,十分壮观。“老斯凯恩”或叫高地,或叫斯凯厄拉克,在斯凯恩西约两公里

处。⒂丹麦迷信,认为在裤缝里绣一个鸭嘴巴的人会受到姑娘们的喜欢。

⒃即安娜·玛格丽特·苏昂斯岱特(约1720—1794)是丹麦文学家布利克写过

的女人。但安徒生这里讲的却与实情无关。郎厄玛格丽特没有被关押在北伏斯堡,她被关在

维堡监狱,死在那里。安徒生这里这样写,据他在给英厄曼的信中说,是他听到了关于郎厄

玛格丽特的许多传说。他听到的传说讲,吉普赛女人朗厄玛格丽特把五个孕妇的胎儿弄来吃

掉,若是她吃掉七个胎儿,那她便能隐形或者能飞起来。⒄事实上朗厄玛格丽特并未被控吃

胎儿。

⒅赫尔曼·弗朗茨·斯万魏则尔(1637—1697),最初是瑞典军官。1659

年在丹麦瑞典之间纽堡战役中被丹麦俘获,后加入丹麦军队,步步升至高官。1687年他

置下了北伏斯堡庄园。传说他会魔法。⒆在1670—1700年间,丹麦大约有70个乡

间村庄被拆除,土地被新的地主庄园吞掉。这些新的地主庄园大多为贵族或城市居民转来的

地主所占有。

⒇这些小地方司法机关,在17和18世纪的丹麦,大多不受上级司法机关管辖,而自

行其是。因此地方豪绅对选任这类法官便有很大影响,而司法人员大都不依法律办事。

(2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8。

(22)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

(23)见《天鹅巢》注2。

(24)、(25)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这里所说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伦巴德人是从丹

麦迁往南方的”。其实伦巴德人是源于下易北河一带的。在丹麦曾出土的伦巴德人用的器

皿,那是海盗们从南方带回的。(26)这里盛产鲭鱼。在18世纪时,在六月天鲭鱼很多很

多。当时渔民很少吃鲭鱼,他们或将大量鲭鱼重新倒入海里,或任其在海滩上腐烂。

(27)在这样的礼拜仪式上,牧师发给信徒面包和酒,表示上帝和耶稣对信徒们的仁慈。

(28)齐勒在编写民间传说的时候,写过英国国王安吉尔曾在鲍毕耶登陆驻扎。丹麦人把

英国人诱到古顿姆荒原,在那里打败了英国人,安吉尔国王被埋在一个土丘上,人们称之为

安吉尔丘。另外,又有关于丹麦王子阿姆莱特的传说,讲丹麦王子阿姆莱特为被谋害的父亲

复仇的经历。这个传说传入法国,再传入英国,被莎士比亚写成著名悲剧《丹麦王子哈姆莱

特》。在莎翁笔下,故事发生在锡兰岛,不过在丹麦传说中,譬如在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的

笔下,这个故事发生在日德兰半岛。

这里安徒生把两个不同的故事写到一起了。

(29)指圣经旧约中讲到的怪物。有时是海生的,有时是陆生的。如旧约《约伯记》中讲

的便是鳄鱼,而《以赛亚书》中讲的便是巨蛇。(30)古代丹麦造船的时候,要在船头的地方

建一个偶像,大多是人的形状,造船主寄希望于这些偶像能保船平安。

(31)圣经旧约《诗篇》第145籍第9句。

(32)这座教堂,圣劳伦蒂教堂,由于受风沙袭击,人们往往须将教堂门前的沙铲除掉,

才能进去,因为教堂朽毁太大,很危险,1795年人们开始拆除教堂,只留下了教堂的钟

塔给航行的船只做航标。但那是生活,安徒生这里则是故事。

演木偶戏的人

汽轮上有一位模样很老的人,长着一个欢快的脸庞,若不是做作出来的,那他必定就是

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确实,他是这么说的;我听他亲口说的;他是丹麦人,我的老乡,一

位巡回剧院的经理。整个戏班子都由他带着,就在一个大箱子里;他是演木偶戏的人。他的

天性中的好心情,他说,还被一位理工学院①毕业生净化过一番,由于受过那位毕业生的那

次试验,他有了完满的幸福。我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接着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

脉对我讲了个清清楚楚。这里便是他的解释。

那是在斯莱厄瑟,他说道,我在邮政局的大院里耍木偶戏。做戏场的屋子好极了,观众

也好极了。除去一两位老太太外,全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后来来了一位身着黑色衣装、大

学生模样的人。他坐下,在最该笑的地方笑,也在最该拍巴掌的地方拍巴掌。真是一个不寻

常的观众!我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谁。一打听,我听说他是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被派到地方上

来,给当地人传授知识。八点钟的时候我的演出就结束了。你知道,孩子们是要早上床的,

而且也要考虑到观众的方便。九点钟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开始了他的讲授和试验,这会

儿我成了他的观众了。听他,看他,很令人觉得奇怪。大部分东西都像俗话说的那样,经过

我的脑袋跑到牧师的脑袋里去了②。可是有一点我必定要想上一想:我们人是不是能想出那

么一种办法,能让我们活得久一点而不马上被送进土里去。他做的试验,都不过是些叫人觉

得奇异的小玩意儿,都轻而易举,可是都直接取之于大自然。若是在摩西和先知的时代③,

他一定会是我们国家的大智大慧者;要是生在中世纪,一位懂得理工道理的学者,必定会被

烧死④。我一整夜没有睡,第二天我在那里表演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又来了,我心情真

是好极了。以前我曾经听一位演员说过,说在饰爱情角色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观众当中的某

位女士,他为她表演,而忘却了剧院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位理工学院毕业生的他,便成了我

的“她”,我为之表演的唯一的观看者。演出完毕后,我被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邀到他屋里

喝杯酒。他谈了我的表演,我谈了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很愉快。然而,我却忍住没

有说,因为他的试验中有许多东西,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譬如说吧,一根铁棒经过一个线

圈怎么就会成了磁铁⑤。说吧,是怎么回事:是灵气附上去了,可是灵气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就像当今世界上的人一样,我想,上帝让人钻过时代的线圈,灵气附了上去,于是便有了

一位拿破仑,一位路德⑥,或者类似的人物。“整个世界都是一连串的奇迹,”毕业生说

道,“但是我们对它们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我们把它们称作日常锁事。”他讲了许多,

解释了许多,最后好像他为我开了窍。我坦诚地承认,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是个老头子,我就

会立刻到理工学院,去仔细钻研那个世界的究竟,尽管我现在已经是最快乐不过的人了。

“您是最快乐不过的人吗?”他问道,就好像他觉得我这话顶有味道一样。“您快乐吗?”

他问道。“是呀!”我说道,“我很快乐,我带着我的班子去过的所有城镇都欢迎我。当

然,不时也的确有那么一个愿望,它就像一个小精灵,像一只野兔一样来烦我,打搅我的好

心情。这个愿望便是:当一个活的戏班子,一个真正是活人的戏班子戏院经理。”“您希望

您的木偶都变成活的,您希望它们都变成真的演员”,他说道,“而您以为自己当他们的经

理,您便会完满幸福了吗?”他是不相信的,可是我相信。我们翻来覆去地争论着,但是双

方的看法总是靠不到一起。不过,我们碰了杯,酒很美,里面一定有魔,要不然这一整段故

事只能说明我醉了。我没有醉,我的眼十分清晰,就好像屋子里有太阳光一样,理工学院毕

业生脸上显出光彩,我联想到那些在世界上遨游的永远年轻的古老的神。我把这一点对他说

了,他微笑了一下。我敢发誓,他一定是一位乔装了的神,或者神的什么族人,——他是

的,——我的愿望要得到满足了,木偶要变成活的了,我要成为真人的戏班子的经理了。我

们为这些祝酒。他把我所有的木偶都装到木箱里,把它绑在我的背上,接着他让我钻过一个

线圈。我还听得到我钻过的时候的声音。我躺在地上,千真万确,整个木偶班子都从木箱里

跳了出来。灵气附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木偶都变成了很好的艺术家,他们自己这么说,而

我是经理。头一场演出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整个戏班子都想和我谈话,也想和观众谈话。

女舞蹈家说,要是她不用单腿站立,那么剧场便会塌掉,她是这一切的主角,要按这个身份

对待她才行。那个演皇后的木偶要在演完戏之后也能得到皇后的待遇,否则她就不参加排

练。那个在戏中演一个送一封信的人强调自己就好像是戏中的头号情人一样地重要,因为,

他说道,在一个艺术的整体中,小人物和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的。男主角要求只演压轴的那几

段戏,因为这是观众鼓掌的地方;女主角只愿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红色才与她匹配——

她不愿在蓝光下表演。这一伙儿就跟瓶里的蝇子似的,我也落到了瓶子里面,我是经理。我

喘不过气来,我晕头胀脑,成了一个要多么可怜便多么可怜的人。和我相处的是另外一类新

人。我真希望,我能把它们都又装回箱子里去,希望我不再做经理。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

说,说到头来,他们全都不过是些木偶,后来他们把我打死了。我躺在我的屋子里的床上。

我是怎么从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那里回来的,只有他知道,我不知道。月光照进屋子,射到

装木偶的箱子翻倒的那块地方,大大小小的木偶散落满地,乱七八糟!可是我一点儿不再耽

搁,立刻跳下了床,把它们统统塞进了箱子,有的头朝下,有的脚朝下;我猛地把箱盖合

上,自己坐到上面。真是值得一画!你能看出吗,我是看得出的。“这下子你们都得呆在里

头了,”我说道,“我也不希望你们再是有血有肉的了!”——我心情极为轻松,我是最快

活的人。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净化了我,我在完满的幸福中坐着,在箱子上睡着了。早晨

——实在是中午,那天早晨我睡得特别奇妙地长,——我还睡在那儿,非常幸福。我原先的

那个唯一的愿望原来是愚蠢的。我去找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就像那

些希腊和罗马的神一样。从那时起,我一直是最快乐的人。我是一个愉快的经理,我的戏班

子不跟我抬杠,观众也不跟我顶嘴,我真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自己完全可以自由地编排

我的节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从所有的戏剧中摘出最好的段落,没有人会为这样做有什么抱

怨。那些现在的大剧院不屑一演,可是三十年前观众争着要看,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节目,我

拿了过来,演给孩子们看,孩子们就像他们的父母当年一样泪流满面。我演出“约翰娜·蒙

特法康”⑦和“杜维克”⑧,不过是经过删节的,因为孩子们不喜欢长篇长篇的关于爱情的

胡说八道。他们要看:伤感但很快便演完的。我已经走遍丹麦上上下下,我谁都认得,大家

也都认得我。现在我要去瑞典了。要是我在那儿也幸福愉快,能赚到好多钱的话,我就成了

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⑨了,否则便罢了。这话我对你讲,你是我的老乡。

我,作为他的一个老乡,自然马上又把它讲了出来,不过是为了讲讲而已。

①建立于1829年,丹麦著名科学家,安徒生的好友厄尔斯台兹任首任院长。关于厄

尔斯台兹请参见《天鹅巢》注10。

②丹麦谚语,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的意思。就跟我们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样。

③指极古老没有什么科学知识的时代。

④中世纪欧洲是专制的时代,神权至高无上,科学进步思想遭到残酷的迫害。那是欧洲

的黑暗时代。

⑤厄尔斯台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造成磁场。这里讲的便是他的发现。

⑥德国的宗教改革者。

⑦德国剧作家科泽布的五幕悲剧,经译出改编后于1804年4月29日在丹麦皇家剧

院首演。

⑧奥勒·约翰·桑姆绪的悲剧,1796年1月30日在丹麦皇家剧院首演。

⑨18世纪40及50年代,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有一股主张北欧国家更密切合作

的热潮。持这种主张的人被称为斯堪的纳维亚人。

两兄弟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

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

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

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缽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

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

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

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

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

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

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

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

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

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

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着书躺

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

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

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

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

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

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

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

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

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

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

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

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

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

斯·克里斯钦!”

丹麦知道他们,世界知道这两兄弟——奥斯特。

题注:这里讲的是丹麦两位奥斯特的事。哥哥是对安徒生有过很多影响的丹麦科学家,

电磁的发现者。关于他,可参见《天鹅巢》注10和《演木偶戏的人》注5。弟弟安诺

斯·桑德·奥斯特(1778—1860)是丹麦法学家和政治家。

他们的父亲苏昂·克里斯钦·奥斯特(1750—1822)是药剂师,药铺老板。

①在部落时代,部落的人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商量本部落的大事。这是后来议会的雏形。

②丹麦朗厄兰岛上的鲁兹奎宾城。

③圣经旧约《创世纪》第27章讲,犹太人的始祖亚布拉罕的儿子以撒在暮年时要给他

的长子以扫祝福。这事被以撒的妻子利巴加知道了,她让她的次子——以扫的孪生弟弟披上

羊皮伪装成以扫(以扫身上有毛),以骗取以撒的祝福。

④希腊的诗人和法律起草人(公元前约640—560)。他写成的法律是日后雅典法

律的基础。

⑤这是1241年丹麦制定的《日德兰法》的序言的序词。这个法律至今仍然有效。这

句话也成了丹麦最著名的政治口号。现在在哥本哈根法院的大门上方的壁上还刻着这句话。

教堂古钟

(为《席勒的纪念册》而作)

在德意志的公国符腾堡,金合欢树在大道旁花繁叶茂,苹果树、梨树被成熟的果实压弯

了枝子,那儿,有一座小城,马尔巴赫。它属于不值得提起的那类城市,但是它在奈加河

畔,很幽美。奈加河急匆匆地流过一些城市,一些古代骑士的堡寨和长满绿葱葱的葡萄的山

丘,要把自己的水注入莱茵河之中。

那是岁末的时候,葡萄叶子已经露出红色,雨一阵阵洒下,寒风吹了起来。对贫寒的人

家,这可不是好受的日子。白昼昏暗,那些老旧矮小的房子里显得更黑。在街上就有这样一

所房子,山墙朝着街道,窗户开得很低,看去很简陋。住在里面的人实在也是贫寒的。可是

他们很善良、勤劳,内心中总怀着对上帝的爱戴与崇敬。上帝很快便要赐给他们一个小孩。

时刻已经到了,母亲躺在里面经受着阵痛和难过。这时从教堂的钟楼上给她传来了钟声,很

是深沉,很是欢快。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钟声注满了这位在虔诚祈祷和富于崇敬心的人。

她的心真诚地飞向上帝。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她的儿子,她感觉到了无止境的欢乐。

教堂的钟好像敲出了她的欢乐,把她的欢乐带向整个城市、整个国土。一双婴儿的眼睛望着

她,婴孩的头发在发光,就好像是镀了金一样①。世界在十一月一天的黑夜里,在钟声中迎

接了这个婴儿。父亲和母亲亲吻着他,他们在自己的圣经上写下:“一七五九年十一月十

日,上帝赐给了我们一个儿子。”后来又添写上,他在受洗礼时得到了“约翰·克里斯托

夫·弗里德里希”的名。

这个小家伙,不值一提的马尔巴赫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是啊,当

时谁也不知道。就连那口教堂古钟,不管它挂得多高,尽管它是第一个为他而呜为他而唱

的,也不知道。而他后来则为“钟”作了绝唱②。

小家伙在长大,世界也在他面前长大。他的父母倒是迁往另一个城市去了,但是亲密的

朋友都留在小小的马尔巴赫,所以有一天母亲和儿子也回来了。小男孩只有六岁,但是他已

经对圣经和那些圣洁的赞美诗篇知道得不少。他有许多个夜晚,在自己的小摇椅上听他的父

亲读盖勒尔特③的童话和关于救世主耶稣的事迹。在听到关于他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被钉在

十字架上的事迹的时候,小男孩流出了眼泪,比他长两岁的姐姐还不禁哭了起来。

头一次回访马尔巴赫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变化不大,你知道,那时距他们搬走的时间还

不算长。房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尖尖的山墙,倾斜的墙壁和低低的窗子;教堂坟园里增添

了些新坟,那口古钟则躺到了紧靠墙边的草里。它从高高的上面落了下来,摔出了一道裂

缝,不能再响了,也已经安装了一口新的替代它。

母亲和儿子进到了教堂坟园里,他们在古钟前站定。母亲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口钟在过

去几百年间怎么样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为孩子的洗礼,为结婚的喜悦,为丧葬而鸣响过;

它为欢宴,为火灾而发声。是的,钟唱遍了人生的全部经历。孩子永远也没有忘记母亲的

话。母亲还告诉他,这口古钟如何在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刻为她鸣唱,给她以安慰和快乐,在

赐给她孩子的时候为她鸣响歌唱。孩子很虔诚地望着那口很大的古钟,他蹲了下去,亲吻了

它,尽管它很老很旧,尽管它裂了缝被遗弃在那里,躺在乱草和荨麻中。

它刻进了孩子的记忆,孩子在贫困中长大起来,瘦高个子,一头红发,脸上不少麻斑,

是的,这就是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就像深海的水。他怎么样了?他很不错,好

得令人羡嫉!他受到了很大的优待,被录取进了军官学校,入了达官富绅的子弟们上的那一

科。这是一种荣誉,一种幸福。他穿上靴子,戴上了硬领和扑了粉的假发。他获得了知识。

知识是在“开步走!”“立定!”“向前看!”这些口令里得到的。定会有所成就的。

那口古钟总有一天会被送进熔铁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的,这是无法说的。

同样,那青年人的胸中的那口钟将来会生出什么来,也是无法说的。他胸中有一块矿石,它

在发声,它定会在大世界中高唱。学校墙内的天地越是窄狭,“开步走!立定!向前看!”

的口令声越是响亮,这个年轻学子的胸中的鸣响便越发地洪亮。他在同学中鸣响,他的声音

飞出了国家的疆界。可是,他被录取入学,穿上制服,有了餐食,并不是为了这一点点。他

有才华,会成为一座巨大的时钟中的那根钟舌,我们大家都该有点实在的用处。——我们对

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别的人,即使是最要好的人,又怎么总能了解我们呢!但是宝石正

是在压力下形成的。这里压力已经有了,不知道在时间发展的过程中,世界会不会认识到这

颗宝石呢?

在这个公国的首府有一个很大的庆祝会。数以千计的灯火点燃起来,焰火照亮了天空,

他还记得当时的辉煌情景,那时他在泪水和痛苦中坚决地要设法前往异国他乡;他必须离开

祖国、母亲和自己所有的亲人,否则他便会落入庸庸碌碌的人流之中。

古老的钟很不错,它受到马尔巴赫教堂的墙的荫护!风吹过它的上面,本可以讲述一点

关于他的信息,这钟在他出世的时候为他鸣过,讲述一下钟声多么寒冷地在他身上吹过,他

不久前精疲力竭在邻国的树林中倒了下去。在那里他的财富和未来的希望,还只是一些完成

了的“斐爱斯柯④”的手稿。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些赞助人还都是些艺术家,在他朗读这部

作品的时候,竟溜出去玩九柱戏去了。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位苍白的流亡者在一家蹩脚的小

店里,住了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店老板只知吵吵闹闹和酗酒。在他咏唱理想的时候,店

里是一片庸俗的寻欢作乐。沉重的日子,黑暗的日子啊!心脏要咏唱些什么,首先必定要挨

苦受难和接受考验的。

黑暗的日子,寒冷的夜晚掠过了那口古钟;它感觉不到,可是人胸中的钟却感到了自己

的艰难岁月。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古钟怎么样了?是啊,钟去了老远的地方,去到了比之

当年高高地在塔上鸣响的时候声音能被人听到之处还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人,他胸中之钟发

出的声音,传到了比他的腿脚所到之处、眼睛能望及之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它鸣响,而且

还在鸣响,声音传过了四海,传遍了大地。先听听那口教堂古钟的事吧!它来自马尔巴赫,

却被当作破铜卖掉,被投进巴伐利亚⑤熔炉里。它是怎么以及何时到了那里的?是啊,这还

得让钟自己讲,要是它能讲的话。这并不太重要。但事情就是,它到了巴伐利亚君王的都城

⑥,这距它从塔上坠落下来已经许多许多年了。现在它要被熔掉,要被用来和别的铜液一起

铸造一尊荣誉的塑像,德意志人民和国家骄傲的形象。听吧,这事是怎么样发生的。在这个

世界上,出现了这样奇异却又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在北面的丹麦的一个葱绿的岛子上,小山

毛榉茁壮地生长着,岛上散布着巨冢。有一个贫苦的孩子⑦,脚穿着木鞋,用一块破布包着

食物给自己的父亲送去,他的父亲在岛上四处刻木活。这贫苦的孩子成了这个国家的骄傲,

他用大理石雕刻华丽宏伟的艺术品,令世界惊异。正是他,得到了用泥塑一个伟大、壮丽的

人像胚子的殊荣,这泥胚将被用铜铸成像,那个人的,他的父亲在圣经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

炽热的铜水明晃晃地流入模子,那口古钟——是啊,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故乡和那失去的

声音,钟与其他的铜溶液一起流进了模子,铸成了塑像的头和胸。这塑像现在已经揭幕,矗

立在斯图加特⑧那所古堡前面的广场上。在这个广场上,这个铜像所代表的那个人,曾生气

勃勃地在这里走过,受外部世界的压迫,他在奋斗、在抗争。他,马尔巴赫的孩子,卡尔学

校的学生,背井离乡的人,德国伟大的不朽的诗人,他为瑞士的解放者⑨和法国的一位受上

帝鼓舞的姑娘而歌唱⑩。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的日子。君王的斯图加特的塔上和屋顶

上,旗帜飘扬,教堂的钟为喜庆欢乐而长鸣。只有一口钟缄默不响,它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

发光,在光荣的铜像的头部胸部闪闪发光。这恰是马尔巴赫的那口钟为那位受苦受难、在贫

困的屋子里可怜地生下自己孩子的母亲,发出喜庆欢乐的响声的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后来,

这个孩子成了富足的人,整个世界都赞颂他的财富;他,那有一颗高贵妇女的心的诗人,伟

大、光明事业的歌手,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席勒。

题注席勒是德国的大诗人和剧作家(1759—1805),安徒生对他十分崇敬。这

篇童话是安徒生为他的朋友塞尔(1789—1863)为纪念席勒诞生100周年而编的

《席勒的纪念册》而写的。最初是以德文发表在《席勒的纪念册》上。这是以席勒的《钟之

歌》敷衍出来的一篇故事。

①安徒生在1855年8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他和大公在一起午餐,遇席勒的长

子,他送给安徒生一幅十分逼真的席勒的肖像画,并且告诉安徒生,席勒的头发是红的。

②指席勒的《钟之歌》。

③克·福赫台戈特·盖勒尔特(1715—1769)德国诗人。④指席勒的作品《斐

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1782年,席勒不堪符腾堡公爵的欺凌逃离斯图加特去曼海姆

的时候,曾携此剧的手稿。在曼海姆他为戏剧界朗读了此剧。

⑤德国南部的最大的一片地方。

⑥指慕尼黑。

⑦指曹瓦尔森。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⑧现在的巴登符腾堡的州府。席勒的故乡马尔巴赫就在这个州里。

⑨指威廉·退尔。席勒写过剧本《威廉·退尔》。

威廉·退尔是民间传说中的瑞士英雄。故事说是的14世纪统治瑞士的奥地利总督肆意

压迫人民。他在闹市竖一长竿,竿顶置一顶帽子,勒令行人向帽子鞠躬。农民射手退尔经过

时,抗命不从而被捕。总督令在退尔的儿子的头上置一苹果,命退尔射之。如射中苹果,可

免其罪。退尔在身上另藏一箭,准备在不幸射中自己的孩子时以另箭射死总督。退尔射中了

苹果,但总督食言,逮捕了退尔。后退尔终于射死了总督,被拥为领袖,反抗奥地利统治

者,瑞士终得自由。⑩指圣女贞德。关于她,席勒写过《奥尔良的姑娘》。参见《通向荣誉

的荆棘路》注14。

搭邮车来的十二位

严霜满地,明星满天的天气,万籁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门上①的声音,“梆!”

响声迎来了新年。这是大除夕,时钟正敲响十二下。

“哒得,哒得!”邮车来了。大邮车在城门外面停下来,车子带来了十二个人。再多也

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占了。

“好啊!好啊!”家家户户都在叫在喊,大伙儿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此时斟满了酒的

玻璃杯,正被举起为新年祝酒干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们都这么说,“娶个小娇妻,赚上一大堆钱!万事吉祥

如意!”

是的,人们就是这么希望的。杯子叮叮噹噹,而——邮车载着那些异邦来的客人,那十

二位旅客停在城门那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带有护照和行李,是的,还有给你、给

我、给城里每一位的赠礼。这些异邦人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

“早安!”他们对看守城门的人说道。

“早安!”他说道,因为,你知道,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您的名字?您的职业?”守卫问头一个下车的那位。“看护照!”那位先生说道。

“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颇有点派头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统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

以许许多多希望的那个人。天亮以后,白天来看我,想要新年礼物的话!我会大把大把地撒

铜板银币,散发礼物的。是的,我举行舞会,不多不少三十一个舞会,再多的夜晚我可没有

了。我的船被冰冻住了,可是我的办公室里是满暖和的。我是批发商,名字叫一月。我身边

只有帐单。”

接着下来了第二位。他是经营娱乐业的,他是一位经理,戏剧、化装舞会等等能找得到

欢乐的活动他都经营。他的行李是一只大桶。

“那是忏悔节时敲的,敲出来的可大大不止是猫啊②,”他说道。“我要让大家,也让

我自己高兴高兴。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中寿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会有人给

我加上一天,不过那也一个样。妙啊!”

“您不能这么大声喊的,”守卫的人说道。

“我正是要这么喊!”那个人说道,“我是嘉年华会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处旅

行。”

接着第三位下来了。完全是一副斋公的模样,不过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味。因为他

是“四十骑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预言天气。但是那并不是什么肥缺,所以他崇尚斋戒。

他的装饰是扣眼上插上一束紫罗兰,可是束儿很小。

“三月,快走开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开!进看守屋去,

那儿有混合酒!我闻到味道了!”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他四月不过是想骗他一下罢了,这家

伙就是以愚人开始的⑥。看上去他对愚弄人倒是很开心的。他显然不大干事,而尽是在过圣

节⑦。“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说道,“下雨出太阳⑧,搬出又搬进!我也是搬家代理

⑨,我代理殡葬,我会笑又会哭。我箱子里有一套夏装,可是现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体统

了。我来了!到热闹场合去,我便穿上袜子,套上皮手筒。”

接着有一位女士从车上走下。

“我是五月小姐!”她说道。穿着夏装和套靴。她的长裙是山毛榉叶那种浅绿色的,头

发上插着一枝银莲花。此外,她身上还有一股车叶草的香味,所以守卫便嗅了嗅。“上帝保

佑你!”她说道,这是她的祝福话。她很可爱!她是一位女歌唱家,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树

林里;不在集市商棚间,不,而是走在清新、碧绿的树林中,为自己的快乐高兴而唱。她的

针线袋里有一本克里斯钦·温特的《木刻》⑩,因为它们就像山毛榉林一样,有一本《理查

德小诗选》⑾,这些诗就像是车叶草。

“夫人来了,年轻夫人!”车里面喊道。于是夫人下来了,年轻、漂亮,高傲美貌。她

生来就是没精打采的⑿,一眼便可看出。她在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⒀举行宴会,这样人们便

有足够的时间,来吞食那许多道佳肴。她乘得起自己的私车,但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搭邮车来

了。她想这样表示一下她并不是目中无人。可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旅行,她有她的弟弟七月跟

着。

他身体很魁梧,穿着夏装,戴了一顶巴拿马帽。他带的行李很少,天气热带行李多很不

方便。他只带着沐浴帽和游泳裤,这不算很多。

接着妈妈来了,八月夫人,水果商,大桶大桶的水果。她有许多许多的鱼笼,还经营妇

女穿的有衬架支撑的裙子。她体胖而热心,她什么事情都参加干,自己搬了啤酒桶给在田地

里工作的人。“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⒁,”她说道,“这是写在圣经上的。这之后,大

家才能举行林间舞会,才能举行庆丰收宴会!”她是妈妈。

接着下来另一位先生,职业是画家,色彩大师。这事树林知道,叶子是要变颜色的,而

且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很漂亮。红、金黄、棕褐;树林不一会便变了色。大师像大欧椋鸟

一样吹着口哨。他是一个聪颖的画家,他把墨绿色的葎草缠在自己的啤酒杯上,很好看。他

很有装点布置的眼光。现在他带着自己的颜料罐,他的行李就这么一点儿。

接着下来的是一位富裕的农民。他心中想着耕作播种月⒂,想着耕田整地。是啊,也想

着一点点打猎的乐趣,他有狗,有枪,袋子里有干果,嘎嘎轧轧!他带的东西真多得可怕,

还有一把英国犁⒃,他谈论着农业经济,但是因为下来了一位咳嗽和喘气的人,大伙儿没有

听到多少,——来人是十一月。

他伤风了,重伤风,所以他用的是床单而不是手帕。可是他还得跟着姑娘们转,他说

道,不过他一去砍柴火,伤风便会好的。因为他是他们那个行会的锯木大师傅。他雕刻滑冰

靴消磨夜晚,他知道,不用几个星期人们便用得着这种有趣的鞋具了。

接着最后一位下来了,使火钵的小老太婆。她觉得很冷,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像两颗星

星似的在闪光。她提着一个花盆,盆里有一小颗云杉树。“我要好好地照料它,要小心地保

护它。这样它到圣诞节的时候,便会长得大大的,从地上一直伸到天花板,上面挂满了火

烛、金黄苹果和各式各样的剪纸。火钵儿暖得像火炉,我从口袋里掏出童话书,高声地读,

于是屋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不过,树上的玩具娃娃可不安分了。树梢上的小蜡天使

扇着金箔翅膀从上面飞下来,亲吻着屋里大大小小的人,是的,包括那些站在窗外唱着伯利

恒天上一颗星的圣诞欢歌⒄的穷苦孩子。”

“好了,马车可以走了!”守卫说道,“十二位都全了。让下一辆旅车上前来!”

“先让十二位进去!”值班的上尉说道。“每次一个!护照由我管着,人人都一样,一

个月有效。在一个月过完了的时候,我要把各人的表现记在护照上。请吧,一月先生,请您

进吧。”

于是他进去了。——

——等一年过完了,我会告诉你这十二位带了些什么给你、给我和我们大家。现在我还

不知道,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里。

①关于摔瓦罐的风俗请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②在基督教中,复活节前的40天为四旬斋期或大斋期,四旬斋期起于圣灰星期三,这

是忏悔节。这一天在欧洲有许多特殊的民俗活动。这里讲的便是丹麦的习俗。

在圣灰星期三,人们要把一只活猫装在一只木桶中。木桶挂在街上,容许人骑马持锄一

类的器物击桶,幸运能击破木桶使猫从桶中逃出的人,便被称为猫皇。这种习俗本来起于基

督教之前,但后来为基督教所容许。这种习俗本世纪初逐渐消失,人们并且逐渐在桶中装糖

果替代活猫。

关于复活节请见本篇注7。

③在忏悔节后一日举行的化装舞会。

④在欧洲有传说讲,有40位基督教骑士于公元320年在小亚美尼亚由于拒绝对神奉

祀而被处死。“四十骑士”在欧洲是3月9日的代称。民间有这样的迷信,3月9日这一天

是什么天气,这天气便会持续40天。所以说可以预言天气。

⑤这里“3月”用的是丹麦文Marts,“快走开”用的是英文March。r英文里就是

March,同时也是三月的意思。

⑥指4月1日。4月的第一天,在欧洲民俗中是“愚人节”。⑦在基督教中,每年春分

后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复活节星期日。从这天开始到以后的40天的基督升天节都是节

期。复活节是随月亮而定的,因此有时在3月,有时在4月,但复活节期则大部在4月。复

活节的星期日是“棕榈主日”,之前的星期四是“濯足星期四”,星期五是“耶稣受难

日”,“棕榈主日”后的一个星期一是“第二个棕榈主日”。这几天在丹麦都是假日。

⑧丹麦的4月,天气变化无常。

⑨1799年7月1日丹麦把4月的第3个星期二确定为房屋租赁的起迄日,大家在这

一天便搬出搬进。

⑩温特(1796—1876),丹麦著名诗人,《木刻》是他的诗作。安徒生186

0年圣诞节写成这篇童话。这时《木刻》恰好出了新版。⑾克里斯钦·理查德(1831—

1892),丹麦诗人。他的处女作《小诗选》也是1860年圣诞节出版面世的。

⑿没精打采是“七个长眠人”的通俗译法。“七个长眠人”的故事背景是:据说有7个

基督教徒在德西乌斯(201—251)皇帝大迫害时就被封在一个他们在里面睡眠的洞

中,直到447年才醒来。“七个长眠人”是6月27日的代称。丹麦俗话说,如果一个人

在6月27日这一天早晨7时还不醒(6月在丹麦天很长,早晨3、4点钟天已大亮),那

么他在这一年中便总不能早起。

⒀指6月21日或22日夏至。这最长的一天在丹麦是民俗仲夏节,大家都要烧秽,驱

邪。参见《守塔人奥勒》注2及3。

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9句。亚当和夏娃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被上帝逐

出伊甸园时,上帝对亚当说的话。

⒂丹麦古时把10月称作耕作播种月。

⒃丹麦在19世纪初引进了英国的比较先进的犁,逐步取代了丹麦的比较落后的犁。

⒄基督教圣诞节时要唱一系列的圣诞欢歌。其中有的便是讲到耶稣诞生时,天空出现奇

星,东方有三位麻葛(东方三博士、三智者或三王)随着奇星的指引来到耶稣诞生地伯利

恒,要向耶稣朝拜、献上礼物。关于耶稣诞生时三位葛麻朝拜伯利恒的故事,圣经新约《马

太福音》有记载。《路加福音》的记载则略有不同。

屎壳郎

皇帝的马钉上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为什么它会得到金马掌?

它是最漂亮的动物,有漂亮的腿,眼睛露出很机智的神情,马鬃散挂在脖子上像一片丝

纱。它曾驮着它的主人奔驰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呼啸。敌人逼近的时候,它用口

咬,用腿踢四周的敌人,参加了战斗。它驮着自己的皇帝一步纵过倒下的敌人的马,拯救了

自己皇帝的赤金皇冠,拯救了自己皇帝的比金冠还重要的性命。因此,皇帝的马得了金掌,

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屎壳郎往前爬了过来。

“先给大的钉,再给小的钉,”它说道,“然而,并不是尺寸的问题。”于是它伸出了

它那些又瘦又细的腿来。

“你要干什么?”铁匠问道。

“金掌!”屎壳郎回答道。

“你怕是头脑发昏了吧!”铁匠说道,“你也要金掌?”“金掌!”屎壳郎说道,“难

道我不是跟那头大兽一样地货真价实吗?有人照料它,给它刷洗,伺候它,喂它吃,喂它

喝。难道我不也是皇帝马厩里的吗?”

“可是,那匹马是怎么得到金掌的?”铁匠问道,“你不清楚吗?”

“清楚?我清楚,这是对我的蔑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种侮辱——现在,所以我

要出走到大世界里去了。”

“去你的吧!”铁匠说道。

“粗暴的家伙!”屎壳郎说道。之后便走出去了。飞了一小程,它便来到了一个可爱的

小花园,那里飘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儿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小瓢虫说道。小瓢虫拍着它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带黑点的

红翅膀飞来飞去。“这儿的气味多香甜,这儿多美丽!”

“我住惯更好的地方,”屎壳郎说道,“你说这儿美丽?这儿连一堆粪都没有。”

于是它继续往前爬去,爬进了一大丛紫罗兰的荫影中。紫罗兰上爬着一只毛毛虫。

“世界还真是美丽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暖暖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有朝一日我睡

着了,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死掉,那么,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屎壳郎说道,“现在我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我是皇帝马厩里来

的。可是那里,就连皇帝那匹蹄上钉了我不要的金掌的宝贝宠马,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长

上翅膀!飞啊!是啊,现在我们飞了!”接着屎壳郎便飞了起来。“我不要生气的,可是我

仍然有气了。”

之后,它落到了一大块草皮上。它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睡着了。

天呀!好急的雨哟!雨点声把屎壳郎吵醒了,它立刻就想钻到地里去,但是没有办到。

它翻了过来,一会儿肚子朝下,一会儿又肚子朝天地游了一程。飞起来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事,看来它是无法活着逃出这片草地了。他干脆就在它躺的地方躺下来,就那么躺着。

后来,雨小了一些。屎壳郎眨眨眼,甩掉蒙在眼上的雨水。它隐约地看到了有点白色的

东西,那是一块人家准备漂白的床单。它爬到那里,爬到了湿床单的一个摺缝里去。这真不

像躺在马厩里那暖和的粪堆里。可是,现在这里比这再舒服的地方是没有了。于是它在这里

呆了一天,又一夜,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清早,屎壳郎爬了出来,它对天气恼火极了。

床单上有两只青蛙,它们那明亮的眼睛闪着欢快的光。“这天气真舒服!”一只青蛙说

道。“多么清新!床单又兜了这么多的水!我的后脚有些发痒,就好像我要游水了一样。”

“我真不知道,”另外一只说道,“那到处飞来飞去的燕子,它在国外的旅行中,是否发现

过有比我们国家天气更好的地方。蒙蒙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就好像你是躺在一条潮湿的水

沟里一样!要是有人不喜欢这个,那他真叫是不爱国了。”“这么说,你们从来没有去过皇

帝的马厩里,是不是?”屎壳郎问道。“那里面的那种潮湿是又温暖又有滋味!我习惯那种

气候,那是我的天气,可是,那是无法带着出门的。这园子里,没有那种像我这样体面的人

可以爬进去舒服舒服的地方吗?”

但是,青蛙不明白它说的,或许是不愿意明白。

“我是从来不问第二遍的,”屎壳郎在他说了第三遍而没有得到回答时这么说道。

于是它又往前爬了一程,到了一块破花盆片的地方。它本不该在这个地方,但是既然已

经在这儿,于是这里便成了可以蔽身的地方。有几家蠼螋住在这里。它们要求的居住空间不

大,只要求大家挤在一起。雌的特别有母性,所以它们的每个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最聪明的。

“我们的儿子订婚了,”有一位母亲说道,“我那可爱的天真活泼的小宝宝!他的最高

的愿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能爬到一个牧师的耳朵里去。他非常可爱,非常天真,订了婚会对

他有所约束;当妈妈的是非常高兴的。”

“我们的儿子,”另外一位母亲说道,“刚从蛋壳出来便玩耍起来。他精力充沛得不得

了,把自己头上的须子都跑丢了。做妈妈的简直太高兴了!是不是?屎壳郎先生?”它们从

它的长相认出了它来。

“你们两位都是对的,”屎壳郎说道。接着它便被邀请进屋去,一直深到破盆片下面能

爬到的地方。

“现在您也该看看我的小蠼螋了,”第三位、第四位母亲说道,“他们真是最可爱的孩

子了,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调皮,除非他们肚子疼。可是,他们这些个孩子,肚子疼的事

是常有的事。”

接着,一位位当母亲的都讲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参加谈论,而且还用他们的尾铗

子去捋屎壳郎嘴上的须子。“他们总是什么都要摸摸动动的,这些小混帐!”几位母亲都说

道,流露出了深深的母爱。可是,屎壳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它打听是不是离开粪肥堆很远。

“那真是远在天边,在沟的那边,”蠼螋说道,“那么远,我真的希望我的孩子谁也别

跑到那边去,那样我就活不成了。”

“那么远,我倒要试试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屎壳郎说道,连道别一声都没有说便

走开了。这样对待女性可真够体面的了。

在水沟旁边,它遇到了几位自己一类的东西,全是屎壳郎。

“我们住在这儿,”它们说道。“我们过得挺自在!热忱欢迎您到我们这块肥沃的地

方!旅途一定叫您疲乏了。”

“就是的,”屎壳郎说道。“我下雨天在床单里睡过,洁净的环境大大地消耗了我的体

力。在一块破花盆碎片下面的对流风里呆着,又使我的翅膀骨受了寒。能够碰到自己的同

类,真是太叫我舒心了。”

“您大约是从粪堆里来的吧,”年最长的那一个问道。“还要讲究呢,”屎壳郎说道。

“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在那里我生下来脚上就有金掌。我这次出来负有秘密的使命,

这事你们不用向我打听,我是不会说的。”

于是屎壳郎便爬到那堆肥烂泥上。那儿有三个年轻的屎壳郎小姐,它们在偷偷地笑,因

为它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都还没有订婚,”母亲说道。于是它们又偷偷笑了笑,不

过这回是由于难为情。

“就在皇帝的马厩里,我也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小姐了,”这位屎壳郎客人说道。

“可不要把我的女孩子宠坏了!请别和她们讲话,若是您的打算不真诚的话;——当然

您的打算是真诚的,我真祝福她们。”

“妙极了!”其他的屎壳郎都喊了起来,于是这个屎壳郎便订了婚了。先是订婚,接着

就结婚。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可等的。

结婚后的第一天,日子过得很不错。第二天也满自在地就过去了。但是到了第三天它就

得考虑一下妻子,甚至孩子的吃饭问题了。

“我让这点意外的事缠住了,”它说道,“所以我也要让他们意外一下——。”

它真这么做了。它不见了;一整天不见了,一整夜不见了。——妻子成了活寡妇了。其

他的屎壳郎说,它们收留到家里来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泊浪子,它的妻子成了它们的累

赘了。

“那么她还可以当她的姑娘的,”母亲说道,“还当我的女儿。天杀的,抛弃了她的那

坏蛋。”

而它,则在继续它的旅程,乘着一片圆白菜叶子过了水沟。天亮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他们看到了这只屎壳郎,把它抓了起来,把它翻过来又复过去。两人都博学多识,特别是那

个男孩子。“真主在黑石山的黑石上看到了黑屎壳郎①!可兰经上不是这么写的吗?”他这

样问道,把屎壳郎的名字译成拉丁文,讲了讲它的属类和属性。年纪大一点的那位学识丰富

的反对把它带回家去,他们家里已经有了同样的好标本,他这么说。这话说得不够礼貌,这

只屎壳郎这么说。接着它便从他的手中飞走,飞了不短的一程。它的翅膀已经干了,它飞到

了暖房。因为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它很轻松地便溜进去了,钻到了新鲜的粪肥里去了。

“这儿真舒服,”它说道。

很快它便睡熟了,梦见皇帝的马蹄坏了,屎壳郎先生得到了它的金掌,还得到允诺可以

再得到两只。这真痛快!在这只屎壳郎醒过来的时候,它爬了出来,朝上看了看。暖房里多

么美啊!巨大的棕榈树叶在高处舒张着,阳光使得它们成为透明的。棕榈树下是一片碧绿,

绿中点缀着朵朵鲜花,红的火红,黄的琥珀,白的似雪。

“这真是一片美丽无比的植物胜景。等它们烂了以后,那味道一定美妙无比!”屎壳郎

说道。“这是一间美妙的餐室。这里一定住得有我们的族类,我要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

到几位我能与之交往的。我很高傲,这是我的高傲之处!”于是它走了起来,心中想着那匹

死马,想着它得到的金掌。

这时,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这只屎壳郎,它被捏住了,被手翻了过来,又转了几转。

园丁的小儿子和一个伙伴在暖房里,看到了这只屎壳郎,对它很感兴趣。它被搁在一片

葡萄叶里,被装进一个暖和的裤兜里。它在兜里挣扎、乱扒拉。于是孩子的一只手便使劲把

它按住,孩子飞快地朝园子头上的一个小湖跑去。这只屎壳郎在这里被放进了一只帮子坏了

的旧木鞋里。鞋子上牢牢插着一根木签子算是桅杆,屎壳郎被用一根毛线绑在签子上。于是

它就成了船长,要开航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湖,屎壳郎认为,它是世界上的大洋。它被吓得一下子捧得肚子朝天,

它的脚在空中乱蹬。

木鞋漂走了,湖面的水在流动,于是船漂流得远了一点。一个小男孩立刻便挽起裤腿下

水走过来抓船。可是就在它又漂走的时候,有人在喊孩子,喊得挺认真,孩子便匆匆走开,

把木鞋丢在了脑后。木鞋渐渐地漂离陆地,越漂越远。这对屎壳郎真是太可怕了。飞,它是

不行的,它被绑牢在桅杆上了。

有只苍蝇飞来看它。

“我们的天气真不错,”苍蝇说道。“我可以在这里歇口气!我可以在这里烤烤太阳。

舒服得很!”

“怎么尽说些没有头脑的话!您没有瞅见我是被绑着的吗。”

“我可没有挨绑。”苍蝇说道,之后便飞走了。

“现在我算见识过世界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我是里面唯一一位

高尚的!先是不给我金掌,接着我又得卧在湿床单里,站在对流风中;最后又硬塞给我一个

妻子。待我一大步跑进这世界里来,看看大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又会怎么样的时候,又

来了一个小仔子,把我绑起送到汪洋大海里来。可是皇帝的马却脚踏金掌走来走去!这是叫

我伤心得要死的事。可是这个世界哪里会对你有丝毫的同情!我的事业是很有趣的,可是没

有人赏识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也不配欣赏它,否则世界便会在皇帝的马厩里,在皇帝的宠马

伸脚等待钉掌的时候,给我钉上金掌了。我得到金掌,那我便是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

失掉了我,世界也将失去我,一切都完了!”

但是并非一切都完了。来了一只船,上面有几个年轻姑娘。

“那边漂着一只木鞋,”一位姑娘说道。

“上面绑牢了一个小虫子,”另一个说道。

她们到了木鞋的旁边,她们把木鞋拿起来,一位姑娘拿出一把剪刀来,小心不伤着那只

屎壳郎把毛线剪断。回到岸上以后,她们把它放到草上。

“爬吧爬,飞吧飞,要是你能的话!”她说道。“自由是好事!”

屎壳郎便从一扇开着的窗子,一下子飞进一个高大的建筑里面。在里面,它精疲力尽地

落到站在马厩里的皇帝宠马的柔软的长鬃毛上,那匹马和屎壳郎的家正在那里。它牢牢地抓

住马鬃,坐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瞧我这下骑在皇帝的宠马上了!就像一名骑士!我怎么

说来的!是啊,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很正确。为什么这匹马得到金掌?他,那铁

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看出来了!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这匹马才得到金掌的。”

屎壳郎这才开心起来。

“旅行使人头脑清醒。”它说道。

太阳射进来照着它,闪耀得很美。“世界还不算那么坏,”屎壳郎说道,“可是你要懂

得怎么对待它!”世界是美好的,因为皇帝的宠马有了金掌,因为屎壳郎要成为它的骑士。

“现在我要爬下去找别的屎壳郎,跟它们说说,人们为我做了多少事。我要把我出国旅

行中获得的那许多享受告诉它们。我要说,现在我要留在家里,直到那马把它的金掌磨光。”

①这是丹麦文学家厄伦施莱尔的一句诗,而不是《可兰经》上的文字。

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

它比以前更加美丽了。因为故事和许多人一个样,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

这真是很好的事情!

你一定到过乡下的!你见过顶子用谷草铺成的真正的农舍:藓苔和杂草自然而然地生长

着。屋脊上有一个鹳巢,鹳,人是离不开的。墙有些斜,窗子开得很低,是啊,而且只有一

扇窗子打得开。烤面包的灶突出来像个大肚子。接骨木丛斜在篱笆上,篱前一颗长着节疤的

柳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有一只鸭子或者几只鸭子在里面游着。哦,还有一只看家狗,它

不管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叫一阵。

我要讲的正是乡下的这样一所房子,里面住着两个人,农夫和农妇。他们家中的东西少

得可怜,可是,他们依旧可以再少一点的。我要说的是一匹马,这匹马在大道旁的沟里找草

吃。老头子骑着它进城,邻家来借它去使唤,他靠它给别人干活挣得点钱。然而卖掉它或者

把它换成什么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挣的钱定然会更多一些。但是换什么呢。

“老爹,这种事你最在行了!”妻子说道,“现在城里正在赶集,骑上马去吧,把马卖

掉得点钱回来,或是换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做的事情总是对的。骑上马赶集去吧!”

于是她替他系好围裙,因为这类事她毕竟比他在行些;她给他打的是双结,看上去很

帅。于是他用手板擦了擦帽子,她在他的温暖的嘴唇上亲了亲,他便骑着要卖掉或是要换掉

的马上路了。可不是,老爹清楚。

太阳很辣,天上一点儿云也没有!路上尘土飞扬。赶集的人多极了,有乘车的,有骑马

的,有步行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个人赶着一头母牛,那头母牛非常好,就像一头母牛能够做到的一样好。“这牛一

定能下很好的奶!”农夫想道,“把它换过来一定不会吃亏。”“听着,牵牛的!”他说

道,“咱们两人谈谈怎么样!你瞧见没有,一匹马,我想肯定比一头牛值钱,不过那没有什

么!我更用得着一头母牛。我们换换好不好?”

“好吧,当然!”牵牛的人说道,于是他们就交换了。换完以后,农夫本可以转身回去

了,他不是把要办的事办完了吗。可是他既然想起要去赶集,那么便要去集上走走,光是看

看。于是他牵着他的母牛,朝集市走去。他走得很快,母牛也走得很快,他赶过了一个牵着

一只羊的人,那只羊很不错,毛色很好。

“我要是有这么一只羊就好了!”农民想道。“我们大路沟边不缺它吃的草,到冬天可

以把它牵进屋里和我们在一起。从根本上说,我们保留只羊比保留只牛还更正确一些。我们

换换好吗?”

好啊,那个有羊的人当然愿意啦。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牵着他的羊顺着大道走。在

一道篱边的踏阶那里,他看见一个人用胳臂夹着一只鹅。

“你这只鹅倒是很壮实的!”农夫说道,“毛很丰满,又很肥!拿根绳子拴着它,把它

养在我们的水塘里会很不错的。让老婆子弄些果皮及菜叶子给它吃多好!她常说,‘我们要

有只鹅多好!’这一回她可有只鹅了——该让她得到这只鹅!你愿换吗?我拿羊换你的鹅,

多谢你!”

当然,那人当然愿意。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得到了鹅。他很快便要进城了。这时路

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畜都挤在一起。大家在大道上走,挤在沟里,一直挤到路旁收税人

堆土豆的地方。那里收税人用绳子系着他的母鸡,不让它吓得跑丢了。那是只秃尾巴鸡,一

只眼睛眨着,很好看。母鸡在“咯、咯”叫着;母鸡这么叫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农

夫看见它的时候,心中想道:这只母鸡可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母鸡,它比牧师的那

只抱窝鸡还要好看,我真想要它!母鸡找点谷子吃总是不成问题的,它自己就能照料自己!

要是我得到这只鸡,这种交换是合算的。“我们交换好吗?”他问道。“交换!”另外那个

人说道,“这个主意倒不太离谱!”于是他们作了交换。收税人得了鹅,农夫得了母鸡。这

趟进城,一路上他干成的事真不少。天气很热,他也累了。他很需要喝杯酒和吃点面包。这

时他走到了小酒店,想进去。可是酒店小伙子正想走出来,他在店门口遇到了他。他背着一

个口袋,里面装些什么。

“袋里装的是什么?”农夫问道。

“烂苹果!”小伙子回答道,“满满一袋给猪吃。”“这可真够多的!真该让老妈妈看

看。我们去年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把它搁到柜子上放着一直到它开

裂。怎么说也是一笔财产!我们老婆子这么说。这下子她可以看到一大笔财产了!是的,我

要让她看看。”“好吧!你拿什么换?”小伙子问道。

“拿什么?我拿我的母鸡换!”于是他拿他的母鸡作了交换,得了苹果,走进了屋子,

一直走到卖酒的台子前。他把他的一口袋苹果放了靠在火炉上,火炉里有火,他可是一点儿

没有想到。屋子里有许多外来人。有贩马的,有买卖牛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

钱,兜里的金币满满的。他们打起赌来。事情是这样的,听着!

“嗞!嗞!”火炉那里是什么声音?苹果烤熟了。

“里面是什么?”是啊,老爹把什么都说了。于是他们很快便知道了一切!关于那匹马

的,怎么把它换成牛一直到这袋烂苹果。

“是嘛!等你回到家,老婆子该叫你够受的了!”两个英国人说道,“你会挨揍的!”

“我会得到亲吻,而不是挨揍!”农夫说道,“我那老婆子会说:老爹做的事总是对

的!”

“打个赌好不好!”他们说道,“满桶的金币!一百镑赌一斗金币。”

“满满一斗不成问题!”农夫说道,“我只拿得出苹果,连我和我家老婆子一起凑上一

斗。不过那不仅只是平平的一满斗,而是尖尖的一满斗!”

“赌定了,不许悔!”他们说道。于是这场赌便算打定了。旅店老板的车子驶出来,英

国人上了车,农夫上了车,烂苹果也上了车。于是他们来到了农夫的家里。

“晚上好,老婆子!”

“多谢你,老爹爹!”

“换东西的事办完了!”

“是啊,你真在行的!”妻子说道,搂住了他的腰,忘记了口袋也忘记了生人。

“我用马换了一头母牛!”

“真是多谢上帝,我们有牛奶了!”妻子说道,“这下子我们有奶品吃了,桌上有黄

油、干酪啦。换得太好了!”

“是的,不过我又用母牛换了一只羊!”

“这肯定就更加好了!”妻子说道,“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我们的草足够一头羊吃

的。这下子我们可以喝羊奶,有羊奶酪,有羊毛袜子,是啊,还有羊毛睡衣!母牛是拿不出

这些来的!它的毛都要脱掉的!你真是一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丈夫!”“不过我又拿羊换了一

头鹅!”

“这么说今年我们有马丁节烤鹅①吃了;老爹!你总是想着让我高兴!你这个想法真是

个好想法!可以把鹅拴起来,到马丁节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养得更加肥一点!”

“不过我把鹅又换了一只母鸡!”男人说道。

“母鸡换得太好了,”妻子说道,“母鸡会下蛋,孵出来我们便有小鸡了,我们有了鸡

场!这正是我一心一意盼着的。”“是的,不过母鸡让我换成一口袋烂苹果了!”

“我真要吻你一下了!”妻子说道。“多谢你,我的好男人!现在让我告诉你点事。你

走了以后,我就想着给你做一顿好晚餐;葱花鸡蛋糕。鸡蛋我自己有,就是没有葱。于是我

便去找学校校长,他们有葱,我知道。可是他老婆小气得要死,那乖婆娘!我求她借点给我

——!借?她说道,我们园子里什么也没有长,连个烂苹果也没有!连个烂苹果我也无法借

给你。现在可好了,我可以借给她十个烂苹果,是啊,借给她满满一口袋!真叫人好笑,老

爹!”于是她便正正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这个!”两位英国人说道。“总是走下坡路,可是总是那么乐观!这是很值

钱的!”于是他们付给他,这位得到了一个吻,而不是挨一顿揍的农夫一桶金币。

是的,一位妻子看出,能说明老爹是最聪明不过的,他做的事总是对的,那么这肯定是

会得到好报的。

瞧,这是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了,知道了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①指11月11日,为罗马潘诺尼亚(今匈牙利的圣马丁斯堡)的神父及主教“图尔来

的马丁”(316或317—397或400)而定的节日。马丁节前夕晚餐有吃烤鹅的风

俗。马丁生于法国的图尔,所以人们都叫他为“图尔来的马丁”。

雪人

“在这可爱的冷天气里,我浑身筋骨都在嘎嘎作响!”雪人说道。“风儿定会让你生气

勃勃的!哦,那个烫人的东西,她盯着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她要我眼花

那是办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的。雪橇铃铛声和鞭炮劈啪声欢迎着他。

太阳落下去,满月升了上来,又圆又大,在蔚蓝的天空中,很明亮美丽。

“她从另外一边来了,”雪人说道。他以为那是太阳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

盯着人的毛病!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让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挪动

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动一下!要是我能的话,我现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见孩

子们玩的那样!可是我不会滑冰。”

“滚!滚!”那条链子拴着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点沙,自打它住进屋里在火炉边上睡

觉以来,一直就有些沙哑。“太阳一定会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这样,我看见过,还有你

的先人的先人。滚,滚!他们全都滚蛋了。”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是说上面那玩意儿会教我怎么跑

吗?”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真是在跑。现在她又从另外一边

钻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看家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东

西是月亮,刚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阳,她明天早晨会回来的,她肯定会教你怎么样跑到护沟堤

下面去的。天气要变了,我从我的左后腿上就能感觉到,那条腿有些疼。要变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是些不那么妙的事

儿。瞪眼盯着我看,落下去的那个他叫做太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种感

觉。”“滚!滚!”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个圈圈,钻进自己的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真的变了。一层雾,又厚又浓,在清晨的时候罩住了整个地区。天亮的时候,开始

起风了,风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严严地盖住。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景色

啊!所有的树上、矮丛上都是浓霜。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

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叶子挡住而教人看不见的那许许多多又细又小的

嫩枝,现在都露出来了,像一块桃花白布,白得闪亮,就好像从每一根枝子里都流出了光。

细枝下垂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它生气勃勃,就像夏天的树木似的,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

景!太阳美美地照射着的时候,啊,大地上万物都在闪闪发光。让你觉得处处都铺上了一层

钻石细尘,整个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面又嵌满了颗颗巨大的钻石。或许可以说,大地上燃着无

数支小烛,白得胜过了那白色的雪。

“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花园,恰

好站立在雪人身边,在那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树。“比这更美的景色夏天里是找不到

的!”她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像他这个样的小伙子也是不会有的,”年轻的男人这么说道,用手指着雪人。“他太

漂亮了。”

年轻姑娘笑了起来,朝雪人点着头,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着舞着。雪在他们的脚下轧

轧地响,就好像他们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你在这园子里比我时间长,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骨头;我不咬他们。”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雪人问道。

“是一对爱—爱—爱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啃同一根骨头。滚!

滚!”

“他们两人也和你我一样那么重要吗?”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一个昨天刚生下来的家伙,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

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有年纪有知识,我知道这个园子里所有事情。我还过过没有

链子拴着,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滚!滚!”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说道。“说吧,讲吧!只是你别把链子弄得那么响,因为那声

音搞得我身体里嘎轧轧地响呢。”“滚!滚!”看家狗叫着,“我曾经是一条小狗仔。他们

说我又小又可爱,在院内那时我睡在绒窝里;躺在大主子的膝头上,鼻子受人吻,脚掌由他

们拿绣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珑玲珑小宝贝’。但是,后来他们说我太大

了,于是他们就把我送给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望进那地下室

去,你可以看见那里屋子的里面,我曾经做过那里的主人。因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里

的主人。那儿当然不如上边那么漂亮,可是下边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样挨孩子们

揪,挨孩子们拽。我吃的和从前一样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垫子,而且还有火炉,那

东西在这个时节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我缩成一团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见。啊,那

个火炉,我至今还在梦见它呢。滚!滚!”

“火炉就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像我吗?”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个长脖子,带上一个黄铜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

以身子里的火便从嘴里冒出来。你须得站在它的旁边,靠得近近的,或者钻到它的底下去,

那真是舒服极了!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从窗子望到它那儿!”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见一个

擦得锃亮有个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从它下截身子露出来。雪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有

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身上产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所有的

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么离开她的呢?”雪人说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为什么你会离

开这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这么做,”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拿链子把我锁在这里。我咬

了最小的那位少爷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啃着的骨头一脚踢开了。以骨报骨,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们都火了。从那时起我便被锁住了,我那清亮的声音也变没有了。你听我现在的声音

多沙:滚!滚!这便是结局。”雪人没有再听下去。他仍旧望着女管家的地下室,望着她那

间火炉在四条铁腿上站在里面的屋子里。火炉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样大小。

“我体内嘎嘎轧轧的!”他说道。“我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吗?这是一个很天真无邪的

愿望,而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愿望该会是得到满足的。这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

果这个愿望不能得到满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进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

一偎,那怕我必须打破窗子。”“但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要是你走近火炉

那你也就完了!滚!”

“我已经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要裂了,我觉得。”

雪人整天站着望着窗子里边。漆黑的夜里屋子更加诱人。火炉里发出的光是如此地柔

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阳那样发光。不,只有火炉里面有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这样的

光。若是炉门打开,火焰便冲了出来,这是它的习惯。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脸庞上,

红红的,一直红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说道,“她把舌头伸出来的那个样子多么

好看!”

夜很长,但是对雪人却不如此。他怀着美好的想象站在那里,他的思绪挨冻发冷,冷得

轧轧地响。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冻结了冰,现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

挡住了火炉。玻璃上的冰不化开,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轧轧地响,这是最令雪人高兴

的一个寒冷天气,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能够而且也应该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

福,他患了对火炉的单相思病。

“这对雪人可是一种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说道,“我曾经患过这种病,但是我已经挺

过来了。滚!滚!——现在天气要变化了。”

天气变了,开始解冻了。

解冻的天气在持续,雪人在萎缩。他没有说什么,他没有抱怨,这是最说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过的地方,朝上立着一根扫帚把儿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便

是围着这根扫帚把儿堆起他来的。

“这下子我明白他的单相思病了!”看家狗说道,“雪人的体内有一把扒火棍,这东西

在他的身体内搅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滚!滚!”

不久冬季也就过去了。

“滚!滚!”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里的小女孩们在唱:

冒呀冒,车叶草!冒出芽儿嫩又鲜,

垂呀垂,柳树儿,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来呀来,唱呀唱,小杜鹃、小百灵,

唱出一个早春来!

我跟你们唱,咕咕,唧唧!

来呀来,亲爱的太阳,请常常来!

接着便再没有人想着雪人了。

在鸭场里

从葡萄牙来了一只母鸡,有人说是从西班牙来的,关系不大,她被人称为葡萄牙鸭。她

生了蛋,被人宰了,做成了一道菜。这便是她一生的经历。所有从她的蛋里爬出来的,都被

叫做葡萄牙鸭,这颇为重要。现在这一族仅仅只剩下一只留在鸭场里了。这个地方鸡也可以

进去,而且就有一只公鸡在里面不可一世地到处闯荡着。

“他那猛狠的啼声很搅扰我,”葡萄牙鸭说道,“可是他很漂亮,谁也不能否认,尽管

他并不是一只公鸭。他应该稳健一点儿,不过稳健是一种艺术,它要求更高层次的教养。邻

家花园里的椴树上的那些会唱歌的小鸟就有这样的教养。他们唱得多动听啊!要是我有这么

一只小鸟,那我真愿意做他的妈妈,又尽心又善良,我的葡萄牙血液里就有这种感情。”就

在她说这话的当儿来了一只小鸟。他从屋顶上头朝下落下来。猫追他,但是他逃脱了,一只

翅膀骨折了,掉到了鸭场里。

“猫性难改,这坏蛋!”葡萄牙鸭说道,“打从我自己有小鸭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

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竟被允许在屋顶上生存横行!我想在葡萄牙是找不到的。”

她很可怜这只会唱歌的小鸟,别的不是葡萄牙鸭的鸭子也很怜悯他。

“可怜的小家伙,”他们说道,一只又一只地走了过来。“诚然我们自己不唱歌,”他

们说道,“但是我们有着内在的唱歌的本能,或者类似本能的某种东西。我们能感到这一

点,尽管我们没有用嘴讲过它。”

“那么我要讲讲它,”葡萄牙鸭说道,“我要为此做点什么,这是一个鸭子的责任!”

于是她跳进水槽里,拍打起来。这样一来,她那一阵急水差点把那会唱歌的小鸟淹死,然

而,本意是好的。“这是一种善行,”她说道,“别的鸭子可以看着,照着做。”

“唧!”小鸟叫道,他的一只翅膀骨折了,要把身上的水抖掉很难。但是他很懂得这次

扑水完全是善意的。“您的心肠太好了,夫人!”他说道,但是请求她不要再拍打了。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肠,”葡萄牙鸭说道,“但是我知道,我喜爱我身边的一切

生灵。那猫除外,谁也不能要求我喜爱它!他已经吃了我的两个孩子了。不过,请把这里看

成就是你自己的家吧,这是可以的。我自己就是外边来的,您瞧我的仪态和这一身羽毛衣著

便看得出来。我的公鸭是本地生的,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可一世!

——如果这里面有谁了解您的话,那我敢说便是我了。”“他的嗉囔里全是葡萄拉克①,”

一只很机灵的普通的小鸭子说道。其他的普通鸭子觉得“葡萄拉克”这个字眼高明极了,它

的读音像葡萄牙。他们挤到一起“嘎”地叫起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便和那只会

唱歌的小鸟聊起来了。“那只葡萄牙鸭确实能说会道,”他们说道。“我们嘴里没有那么多

大字眼,但是我们的同情心却和她一样。如果我们不能为您做点什么,那我们便悄悄走开。

我们觉得这是最好的。”

“您有很美妙的声音,”一只年长的鸭子说道,“您一定有很好的良知,使大家都愉

快,就像您所做的那样。我一点儿也不能动嘴!所以我便闭上嘴巴。比起许多别的对您说许

多蠢话来,这要好得多。”

“别折磨他了!”葡萄牙鸭说道,“他需要休息,需要护理。会唱歌的小鸟,要我再给

您拍点水吗?”

“啊,别!让我干干的吧!”他说道。

“水疗对我是最有效的,”葡萄牙鸭说道,“玩耍玩耍也是很不错的!现在邻舍的鸡快

来串门了,那是两只中国鸡。他们穿的是灯笼裤,很有教养。他们是从外国来的,我对他们

很尊敬。”

母鸡来了,那只公鸡也来了。他今天很有礼貌,没有像往日那么粗野。

“您真是一只会唱歌的鸟儿,”他说道,“您用您那小小的声音,能唱出这样一个小声

音能唱的一切。不过气还得足一点,好让别人一听便知道这是一只公鸟。”

那两只中国鸡看到会唱歌的小鸟十分高兴。挨了一场水浇以后,他看去羽毛还是那么蓬

松,让他们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他真好看!”于是他们便和他交谈起来;他们用喃

喃细声和带呸呸声的上流中国语说话。

“我们和您是一类的。鸭子,即便是葡萄牙的,是属于泅水的禽类,就像您肯定已经注

意到了的那样。您还不了解我们,可是又有多少人了解我们或者愿意找那个麻烦来了解我们

呢!没有,就连母鸡里都没有!虽然我们比起别的大多数来,是蹲在更高一些的杆子上。—

—这没有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可我们安安静静地度我们的日子。别的那些原则和我们的不

一样。不过我们总只是看好的方面,只讲好的。可是要从不存在好的当中去找好的却是很难

的。整个鸡棚里,除了我们两个和这只公鸡外,其余全都是些没有天赋的,不过都很诚实。

鸭场里居住的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要警告您,会唱歌的小鸟!别相信那只秃尾巴母鸭,她很

狡猾。那只身上有花点、翅膀上有翼斑的,她可是个专门找碴儿的,尽管她总是错的,可是

她从来不承认!——那只胖鸭子尽说人的坏话。这是我们所反对的。一个人要是不能讲点好

的,那就应该闭上自己的嘴巴。那只葡萄牙鸭是唯一一只有点教养的,是可以与之来往的。

不过她太重感情,讲葡萄牙讲得太多了。”“那两只中国鸡怎么有那么多可以啰嗦的!”两

只鸭子说道,“她们叫我厌烦;我从来没有和她们讲过话。”

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会唱歌的小鸟是一只麻雀。“是呀,我分辨不出来,”他说道,

“不过也全一样!他是供人玩的那一类的,有他也行,没有也行。”

“别在意他说些什么!”葡萄牙鸭低声说道。“他做生意很受人看重,做生意是首要的

事情。不过现在我要躺下休息了。很有这种必要,这样才能长得肥肥胖胖的,到以后才能叫

人在我肚里填上苹果,在我身上涂上梅子酱②。”

之后,她便在太阳地里躺下了,眨着一只眼睛。她躺得十分自在,她感觉舒服得很,她

睡得很香甜。会唱歌的小鸟用嘴啄啄他那折断了的翅膀,靠着他的那位女的保护人躺下去。

太阳晒着,很温和很舒服,这是一个存身的好地方。邻舍的母鸡散开找食去了,其实他们来

串门是专门为了来寻食物的。那两只中国鸡先走开了,接着其他的也走掉了。那只机灵的小

鸭说葡萄牙鸭这老太婆马上要“返老还童”了。于是其他的鸭便都咶咶笑了起来,“返老还

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又重复了先前的那诙谐话:“葡萄拉克!”非常地有趣。

之后他们也躺下了。

他们躺了一会儿。忽然给鸭场里抛了一些吃的东西,响了一声。于是所有正在睡觉的鸭

子一下子都跳起来,拍着翅膀。那葡萄牙鸭也醒来,翻了个身,死死地把那会唱歌的小鸟压

在身下。

“唧!”他叫了一声,“您压得太狠了,夫人!”

“您为什么躺在那里挡住我,”她说道,“您不必那么娇气。我也有神经,可是我从不

唧唧叫。”

“别生气!”小鸟说道,“那声唧是我脱口而出的!”葡萄牙鸭不听他的,而是奔到吃

东西的那边去,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之后,她躺下了。会唱歌的小鸟过来了,想表现得好

些:

的里,的里!

赞美你的好心,

我要时时歌唱的里!

飞得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现在吃饱我要休息了,”她说道,“您得随着这里的习惯!现在我要睡了!”

会唱歌的小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实在是好意。夫人后来醒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她的

身前,口里衔着他找到的一粒麦子,他把它放在她的前面。但是她睡得不好,她自然很不高

兴。

“您可以把它给一只小鸡,”她说道,“别老在我身边缠着我。”

“可是您生我的气啦,”他说道,“我做了什么啦?”“做了什么!”葡萄牙鸭说道,

“这样的词是很不高雅的,我提醒您注意。”

“昨天这里是大晴天,”小鸟说道,“今天这里又黑又阴!我心里实在难过。”

“您看来不会计算时间,”葡萄牙鸭说道,“一天还没有过完呢。别站在那儿傻里傻气

的!”

“您那么生气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就像我落到鸭场的时候恶狠狠地望着我的那双一个

样。”

“太无理了!”葡萄牙鸭说道,“您把我和猫那强盗比!我的身躯里连一滴坏血都没

有。我照料您,教您懂得礼貌。”之后,她把会唱歌的小鸟的头咬掉下来,他死了。

“怎么回事!”她说道,“他怎么经不起!是啊,就是说他不配生存在这个世上!我曾

经像一个母亲一样地照料他。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好心。”

邻舍的公鸡把头伸进鸭场里,使足了蒸汽机车那样的气力叫起来。

“瞧您这么一叫把一只鸟的命叫掉了!”她说道,“这完全是您的过错。他的头掉了,

我的也差一点掉了。”

“他躺那里就那么大一点儿,”公鸡说道。

“请您尊重他一点好不好?”葡萄牙鸭说道,“他有音调,他会唱歌,他有教养!他可

爱温柔。在动物中,在所谓的人当中,这都是很合适的。”

所有的鸭子都聚集到那只死去的会唱歌的小鸟周围,或者出于嫉妒,或者出于同情,他

们都是非常重感情的。而由于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嫉妒的,所以他们表现的都是同情的感

情,连那两只中国鸡都如此。

“像这样会唱歌的小鸟,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了!他差不多就是一只中国鸟了,”他们

哭了起来。一个个都咯咯起来,所有的母鸡都咯咯叫。可是鸭子走开了,一个个都红着眼

圈。“我们都是好心的,”他们说道,“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好心!”葡萄牙鸭说

道,“是啊,我们有——差不多和在萄葡牙一个样!”

“现在让我们往嗉囔里装点什么东西吧!”公鸭说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小玩意

儿摔碎了,可我们依然还有呢。”

①是从马齿苋的拉丁名Portulaca oleracea转化出来的词,意思是低级植物,劣等饲

料。这个字又与萄葡牙一词谐音。

②在西菜中做烤鸭或烤鹅时,多喜欢在鸭鹅肚子里填上苹果。

新世纪的缪斯

新世纪的缪斯①,我们的重孙,或许更远一些的后代会认识她,我们却不会。她何时显

现?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歌颂什么?她将要拨动什么样的心灵之弦呢?她要把她的时代提到

什么样的高度呢?

这么多的问题存在于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在这个时代,诗差不多成了拦路石。在这

个时代,人们清楚地知道,那些非常不朽的,当代的诗人所写的东西,在未来或许只不过是

监狱墙上的炭写文字,只有个别有好奇心的人才会看到读到的东西罢了。

诗应当有所作为,至少应当参与党派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流淌的或是血或是墨水。

许多人说这是片面的说法。诗并没有被我们时代忘却。没有,现在还有人在他们的“空

闲的星期一②”想着诗。而且千真万确,在他们相应的最神圣的部位感到这种精神上的怨气

的时候,他们便会派人去书店,花上整整四个铜板把最受人推崇的诗集买来。有些人大约就

止于欣赏那些人家赠送的,或者满足于读印在菜店的包装袋上的那一点。这是便宜的,在我

们这个忙碌的时代,是要好好考虑便宜这件事的。我们已有的东西,满足了我们的需要,这

就足够了!未来的诗,如同未来的音乐,是堂吉诃德③式的;讨论它如同讨论去天王星探险

一般。

时光太短,太宝贵,不能用于幻想游戏。什么,若是我们真想认真地讲一讲,什么是

诗?感情和思想的响亮的渲泄,它只不过是神经的振动和活动。所有的兴高采烈、欢乐、痛

苦,甚至于物质的追求,照那些学识渊博的人的说法,都是神经的振动。我们人人都一样—

—是一把弦乐器。

可是,是谁在弹拨这些弦呢?是谁让它们振动、活动呢?精神,肉眼不见的神的精神,

通过这些弦让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它得到别的弦的理解,于是便有了融汇和谐

的音调及相互对立的强烈的不协调的声音。过去是这样,在自由良知时代伟大人类大踏步前

进中也是这样。

每一百年,说每一千年也可以,各有自己的诗来表现伟大。诞生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

刻,它阔步前进,昌盛于新的未来的时代。

在我们忙碌、机器声隆隆响的时代,她已经就这样诞生了,她,新世纪的缪斯。我们向

她致以敬礼!她听到了我们的敬语,或者,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会在用炭写的文字的

中间读到了它。

她的摇篮时代的活动,开始于人类在北极探险活动中踩踏过的最远的地点,跨到了人眼

迄今能看到的极天“黑洞④”最深邃的地方。隆隆的机器声,火车头的笛哨声,爆破山崖开

采矿石的轰隆声。陈旧的精神枷锁,使我们听到她的活动的声音。

她诞生在我们伟大时代的工厂中。那里,蒸汽在发挥自己的巨大力量;那里,无血师傅

⑤和他的徒工夜以继日地在操劳。

她拥有妇女充满了爱心的伟大,有维斯塔⑥的火焰一样的纯情,充满了热忱的火。她具

有神智的光,这光有分色镜下的全部色彩,这些色彩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喜爱而变化万千。

她的光彩和力量是幻想力的毛羽衣饰,由科学织成,“原始力”给它以活动的力量。

她在父亲方面,是人民之子。心和智都很健康,眼光严肃,言谈极有风趣。母亲是出身

高贵受过学院教育的外国移民的女儿⑦,带有洛可可⑧黄金时代的印迹。新世纪的缪斯在心

灵在血统方面都继承了这两方。

她的摇篮上,放置着许多美妙的受洗时送给她的礼物。大自然隐藏着的谜和答案像大量

糖果堆在那里。从钟型潜水器里散出许多许多大海深处带来的“小摆设品”。紧盖在她身上

的摇篮小被是一张天体图,图上的天空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平静的大海,数不清的天体就像是

一个个岛屿,各自是一个世界。太阳为她绘画;摄影为她拍出各式各样的玩具。

她的保姆为她唱流浪诗人艾汶⑨和菲尔杜斯⑩的诗歌,为她唱咏游诗人的诗歌,唱海涅

以真正诗情写出的充满童稚天真的诗歌。她的保姆给她讲得很多,太多太多;她熟悉艾达

⑾,老太曾祖母的母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诅咒拍着血腥的翅膀横行。

整部东方的《天方夜谭》她只用了一刻钟便听完了。

新世纪的缪斯还是一个孩子。然而,她已经跳出了摇篮,她心怀大志,但却不知道自己

要干什么。

她还在自己保姆的屋中玩耍,这屋子中满是洛可可式的珍宝。里面有希腊的悲剧,罗马

的诙谐剧,都用大理石雕表现出来;壁上挂着各国的民间诗歌,全像脱水的植物,只要吻它

们一下,它们便会膨胀,新鲜芳香。她的四周回响着贝多芬、格鲁克、莫扎特和所有其他大

师的乐音的思想和永恒的和声。书架上摆着许多在他们各自的时代就已不朽的著作,而且还

有地方可以容下更多更多的其他名著。这些作者的名字我们曾通过不朽的电报线听到,但电

报已通报了他们的逝世。

她读过的东西多得惊人,太多太多了。你要知道,她出生在我们的时代,多得怕人的东

西该再被忘却,缪斯是懂得忘却的。

她没有想着自己的诗歌。她的诗歌将像摩西的诗文⑿和比得派依⒀的关于狐狸的狡诈和

幸运的金冠寓言一样流芳千古。她没有想着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铿锵发声的未来。她还在国

家民族斗争中嬉戏,这斗争震撼着寰宇,把羽笔和大炮的隆隆声在四处写成很难辨认的鲁纳

文字⒁。

她戴着加里巴底的帽子⒂,却在读莎士比亚,在一忽间想着自己长大后还可以再上演他

的剧本!卡德龙⒃在自己作品的石棺中安息了,霍尔贝⒄,是的,缪斯是世界主义者,她把

他的作品和莫里哀⒅、普劳德斯⒆和阿里斯托芬⒇的装订成为一册,但她读得最多的还是莫

里哀的。

她摆脱了那种驱赶着阿尔卑斯山羚羊的骚动,然而她的心灵在追求生命的欢乐,就像羚

羊在追寻大山的欢乐一样。她的心中有存在于希伯莱人古时传说中的那种安详——寂静繁星

的夜里绿色草原上游牧者的心声。这心声却又在心中之歌里,膨胀得比太萨利群山(21)中古

希腊时代兴高彩烈的勇士们的心声,还要强烈得多。

她的基督信仰又是怎样的呢?——她读尽了哲学的大大小小的理论。原始素材把她的一

颗乳牙碰落,但她又长出了新的。智识之果她早在摇篮中便咬过,吃了,自己变得聪明起

来。——于是“不朽”便好像是人类最有天才的思想一样,在她的面前闪耀。

诗的新世纪何时出现?缪斯何时能为人识晓?她的声音何时能为人听到?

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她乘着火车头的长龙,隆隆飞驰穿过隧道,驶过大桥。或是骑

在喘息的海豚(22)背上穿过柔和、宽阔的海洋,或是乘着蒙哥菲尔的洛基鸟(23)穿过太空而

来,它俯冲到地上。她的基督信仰的声音将从那里第一次向人类致敬。何处?这礼敬是来自

哥伦布发现的自由大陆吗?在这自由大陆上土著民族被疯狂逐杀,非洲黑人被奴役,而这片

非洲大陆是传来“哈伊瓦撒”之歌(24)的地方。是来自另外那一极地的人民生活的地方吗?

那是南海之中的金岛(25),立在我们对面的人的国度,那里的日夜和我们颠倒,那里黑天鹅

在含羞草中歌唱。或者是来自那样一块地方,那里门罗的石柱(26)铿锵发声,而那是沙漠上

人面狮身的歌,我们是听不懂的。也许是来自莎士比亚从伊丽沙白时代便统治着的那个煤岛

(27)?或许是来自屈厄·勃拉厄(28)的故乡?在他的故乡他没有得到容忍。或许是来自加里

弗尼亚的童话之乡,那里巨杉高高地舒张开自己的枝叶,就像是世界树林之王一般。

什么时候那颗星会亮起来?缪斯额头的那颗星。花,在它的花瓣片上,表现了在未来世

纪的形式、色彩和芬芳等方面的美。

“新的缪斯的纲领是什么?”我们时代见识广博的议员问道。“她想干什么?”

还是问一问她不想干什么吧!

她不想作为逝去时代的幽灵出场!她不想用舞台上被搁置一边的昔日辉煌来拼凑戏剧,

或者用诗歌的彩色缤纷的幕幔,来掩饰戏剧艺术的缺点!她超先我们而前去,好像从狄斯比

斯(29)的马车里走下,来到大理石的圆形剧场一般。她不想把人类健康的语言击碎又把它粘

结为一个人工的八音盒,为它配上民谣歌手赛歌的声音。她也不想把诗的语言说成是贵族

的,散文语言是平民的!它们的声音、内涵和力量是平等的。她不想从记载冰岛萨迦的皮子

(30)上刻下古老的神祗!他们已经死去,新时代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同情,没有丝毫血缘关

系!她也不想让她同时代人的思想沾染上法国大部头小说的情节!她也不想让日常生活琐屑

的故事麻醉自己!她要带来的是救命的仙丹!她的诗歌散文,将是简单、明白和有丰富内容

的!各民族的心搏在巨大进步发展的文字中各自都只是一个字母。但是对每一个字母她都赋

予相同的爱,把它们组合成词字,用她那个时代的调子来唱出词句的韵律。

那样的时代何时才能完满呢?

对我们这些还滞留在这里的人,那将是极久远的事。对那些奔在前面的人,那将是不远

的未来。

中国的万里长城不久将坍塌(31);欧洲的火车要驶进封闭的亚洲文化宝库中去——这两

股文化潮流要相遇!那时那相汇后的瀑布,可能会在深沉的声音中疾速倾泻。我们这个时代

的老人会在这巨响中颤抖,会感受到那里面蕴存着拉纳洛克(32),古老神祗的覆灭。会忘却

时代和种族都必定会消逝。每个时代和民族都只能留下被语言的胶囊包裹住的小小的图像,

像一朵莲花浮游在永恒的水流之上,并且告诉我们,说他们都是,而且过去也是穿着不同的

衣服的我们身上的一块块肉。犹太人的图像从圣经里往外闪光,希腊人的从伊利亚德和奥得

赛(33),我们的呢———?在新的神居在光辉和理解中出现的时代,去问在拉纳洛克的新世

纪的缪斯去吧!

蒸汽的一切力量,现时代的一切压力都是杠杆!似乎我们时代最强有力的统治者的无血

师傅和他的忙碌的徒弟,都只不过是些打扫装点厅堂、为大宴会端盘子、铺桌摆碗的仆从黑

奴罢了。在这个大宴会上缪斯以童稚的天真、少女的热情和主妇的安详与才智,举起了诗的

奇妙的明灯。这明灯是由上帝火焰点燃的丰饶、完满的人类的心。

接受我们的敬意吧,你,新世纪的诗的缪斯!我们的礼敬升起让你听到,正如蚯蚓的感

谢的颂歌能为人听到一样。这蚯蚓在一个新的春天闪光来临、犁头耕垦大地的时候,在犁的

铁头下被斩断。斩断我们这些蚯蚓吧,好让幸福能为未来的新的人类而成长。

接受礼敬吧,你新世纪的缪斯!

①见《没有画的画册》注43。

②这是一句讽刺的谚语。高官责爵或巨贾豪绅在星期日总要尽情地寻欢作乐,于是星期

一他们便无精力工作办事,便需要星期一“放松放松”。

③西班牙文学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传世之作。④丹麦土语,指带来

狂雨的乌云。

⑤指机器。安徒生多次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

⑥罗马神话中的灶神。古罗马人家家户户供奉维斯塔。在罗马还有维斯塔庙,庙里的火

是永不熄灭的。

⑦这里指的是法兰西学院,移民指的是1789年法国革命的外流人。丹麦文学批评家

乔治·勃兰兑斯曾写过一本论“移民文学”的著作。

⑧一种文艺风格。法国18世纪时路易十五时期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所崇尚的风格。这

种风格以纤细、轻佻、华丽和繁琐为特点,主要见于建筑,但也见于绘画、文学中。

⑨冰岛诗人和酋长(约935—1025)。

⑩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⑾冰岛著名的文学集。有诗韵艾达和散文艾达。艾达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了北欧的古英雄

人物和神话,是研究北欧神话、历史和文化的极重要的文献。

⑿指圣经旧约开始的五部书。在相当长的时期中,人们认为这五部书是摩西所作。

⒀这是安徒生听到的一段故事,说印度有一个婆罗门叫比得派伊的人写过一个狐狸骗了

狮子的寓言。他的寓言启发了国王,国王封他为首相,并在他头上加以金冠。

⒁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⒂意大利民族英雄(1807—1882)。

⒃西班牙剧作家(1600—1681)。

⒄丹麦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⒅法国剧作家,见《再过十个世纪》注5。

⒆罗马剧作家(约公元前250—184)。

⒇希腊喜剧作家(公元前约445—约385)。

(21)古希腊时代,希腊人把自己的最北部称为太萨利。(22)指轮船。

(23)约瑟夫和雅各·蒙哥菲尔兄弟1782年发明了热气球。洛基鸟是北欧神话和迷信

中的巨鸟。

(24)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1807—1882)的诗《哈伊瓦撒之歌》。安徒生这里

表示了对白人镇压印地安人和奴役黑奴的不满。(25)指澳大利亚。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三)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26)指古埃及泰布兹地方的两根20米高的石人像雕柱。雕柱象征的是古埃及国王阿门

霍台普(或阿麦诺菲斯第三):这里安徒生顺从了以前的讹传,说石柱是象征荷马作品中的

门罗的。

(27)指英国。

(28)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29)见《各归其位》注6。

(30)冰岛的萨迦和艾达文学作品,都是写在羊皮或小牛皮上的。(31)安徒生这篇童话写

于1860年,当时正是英、美、俄、日等列强加紧欺凌中国的时代。

(32)北欧神话中正神与恶神间的大决战。诸神祗的劫难日,新世界因而诞生。请见《沼

泽王的女儿》注24至27。

(33)荷马的作品。参见《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题注。

冰姑娘

一 小鲁迪

让我们去瑞士游历一番,让我们在这秀丽的山国里四处看看,那里树木沿着陡峭的石壁

生长成林;让我们爬到那些闪光的雪地里,再下到绿草地;河流小溪匆匆流过这片草地,就

好像害怕时间不够,来不及流到海里消逝掉似的。太阳烘晒着深谷,也烘晒着高处那些厚实

的积雪。积雪年复一年地融化,结成了闪闪发光的冰块,变成声势浩大的雪崩,形成有尖峭

冰块的冰川。在小小的山城格林德尔瓦尔德旁两个宽宽的山峡“恐怖号角”和“晴雨号角”

①的下面,便有两片这样的冰川,看去十分奇异。于是到了夏天便有许多许多的外国人从世

界各地赶到这里来。他们翻过白雪覆盖的高山,爬下深谷,接着他们还要往上爬好几个小

时。他们往上爬的时候,山谷变得更加地深邃。他们往下瞧,就好像是从汽球上往下瞧一

样。身前往往垂挂着云朵,厚实,沉重,就像是一道道围绕着山尖的烟缦。而在散布着许多

深褐色木屋的山谷之中,则还有一丝阳光在闪耀,把耀眼的绿景中的一片托出,看去它就像

是透明的一般。下面的水湍急地流过,发出嗖嗖、飒飒的声音。前面的水涓涓淌下,发出清

脆的响声,看去宛如从山上飘下的一条摇曳的银带。

上山的路的两侧有一些木屋,每所木屋都有自己的一个种土豆的园子。这是必需的,因

为屋里人口很多,这里满是孩子,他们的嘴都很能吃。孩子们从家家户户屋里涌出,围着经

过的旅客,这些旅客或是步行,或是乘车。这一群孩子全都做生意。小孩们兜售刻得十分精

巧的木头小屋,就像人们看到的建在这个山区的那种。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孩子们都带着

他们的商品蜂涌而来。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时常站在这里做生意。但他总是离开其他孩子远远地,脸上

的表情很严肃,双手紧紧地拿着自己的木盒子,好像不肯放手似的。而正是他那严肃的表情

和孩子的小小年纪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被叫了过去,常常也是他做的生意最好,他自己也

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山的高处住着他的外祖父,这些精巧可爱的木房子是他雕出来的。上面

起居室里有一只旧柜子,里面装满了这一类雕刻出来的东西。其中有胡桃夹子、刀子、叉子

以及刻了美丽的树木花草和奔跑玩耍的羚羊的木盒。能使孩子们高兴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个

小孩,人们叫他鲁迪,却更喜欢用渴望的神情看着屋梁下面挂着的一支老枪。他的外祖父答

应,他可以得到它。不过得先等他长大,身体结实能使用它的时候才行。

尽管孩子还这么小,他却已经开始在牧放山羊了。如果说能够和这些羊一起爬便能够成

为一个好的牧羊人的话,那么,是啊,鲁迪便是一个好牧羊人了。他甚至比羊爬得还要高一

些,他喜欢爬到树梢上去翻鸟窝,他非常大胆,非常勇敢。但是只有他站在汹涌的瀑布旁,

或者在他听到雪崩的声音的时候,你才能看到他脸上绽出笑容。他从不与其他的孩子一起玩

耍。只有在外祖父派他下山去做买卖的时候,他才和他们在一起,而鲁迪并不太喜欢这样。

他更喜欢去爬山,或者和外祖父坐在一起,听他讲古时候的故事,或者讲他的老家梅林根一

带的人的事情。梅林根的人并不是当地的原始居民,他这么说;他们是迁来的。他们从老远

的北方迁来,北方住着他们的族人,叫做“瑞典人”。知道这么些东西真是知识丰富了,这

一点他很了解。但是,他还从另外的交往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从家里的畜类那里学到本领。

有一头很大的狗,叫阿约拉,鲁迪的父亲遗留下来的。有一只公猫,这东西对鲁迪的意义特

别重大,它教会鲁迪爬高。

“跟我上屋顶去!”猫这么说,说得非常清楚,一听就懂。一个人还是个孩子,还不会

讲话的时候,是非常能懂得鸡呀鸭呀,猫呀狗呀的话的。它们对我们说的,就像父亲母亲说

的一样可以听懂,可是得真正是很小很小。祖父的手杖会嘶鸣,变成马,有头,有脚和尾

巴。有些孩子这种领悟能力比其他的孩子晚一点儿,大人便说这样的孩子迟钝,长期脱离不

了孩童期。大人的话说得真是大多了!

“跟我来,小鲁迪,上屋顶去!”是猫开头讲的一点东西,鲁迪听懂了。“说什么会掉

下来,那全是瞎话;只要不怕,就不会掉下来。来!你的一只爪子这样,另外一只这样。用

前爪在你前边抓牢!眼睛注意看着,身体灵活一点儿!要是遇见裂缝,便跳过去,抓牢了。

我就是这样的!”

鲁迪于是也这样做了。所以他常常和猫一起坐在屋脊上,他和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是

啊,他还坐在山沿上,那是猫没有去过的地方。

“再高些,再高些!”树木和矮丛说道。“你瞧见了吗,我们是怎么往上爬的!瞧我们

爬得多高,只要抓紧,我们甚至可以爬到最最尖峭的崖石顶上!”

鲁迪顺着山爬得高高的。往往是在太阳还没有照到那上面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享受他早

晨的饮料——清新、浓郁的大山气息了。这种饮料,只有我们的主会配制。人类看到了配制

说明,上面写的是:大山花草的清新芳香,大谷中的皱叶留兰香和百里香。垂悬在天空中的

云朵,把一切浓郁的气息吸了进去,接着风便把云朵梳理分开洒遍云杉树林,馥郁的气息弥

漫于空气之中,轻盈和清新,总是那么清新。这便是鲁迪的晨饮。

太阳的光线——太阳传播幸福的女儿,亲吻着他的面颊。晕眩在诱惑,但却不敢接近。

外祖父屋子上的燕子——至少有七窝燕子,飞上来到他和羊群的身边,唱着:“我和你!你

和我!”它们把家里的祝福带了上来,甚至有家中唯一的两只禽类——那两只母鸡——的祝

福。可是鲁迪却跟这两只母鸡合不来。

不管他多么小,他总是赶过路的了。而且对这么样一个小孩,路程还不算短。他出生在

瓦利斯州,被人抱着翻过山来。不久前他步行去看了那不太远的“灰尘山瀑”②。这山瀑在

积雪覆盖、闪闪发光的白色的处女峰③前的空中,像一块银纱一样。他曾去过格林德尔瓦尔

德的那巨大的冰川。但是,那是一段十分令人悲哀的往事,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里的。“小

鲁迪在那里,”外祖父说,“失掉了他童年的欢乐。”那时小男孩还不足一岁,他笑的时候

比哭的时候多,他的母亲这样写过。可是,自从他落到冰缝中去之后,他的心思完全变了。

外祖父很少谈到这一点,然而,山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们知道,鲁迪的父亲曾经

是邮差。屋子里的那条大狗,当年一直跟着他往来于辛普朗和日内瓦湖之间。瓦利斯州的罗

纳山谷里,还住着他父系的亲戚。叔叔是一位捕羚羊的能手,也是一位有名的向导。鲁迪失

去他的父亲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母亲很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伯尔尼山地自己的亲属家里。

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开格林德尔瓦尔德只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会木雕,挣得的钱可以养

活自己。六月一天,她抱着孩子,由两位捕羚羊的猎手陪着动身了,翻过盖米山去格林德尔

瓦尔德。他们已经行完绝大部分路程,到达了连着雪原的山脊,可以看到她出生的地方的山

谷,看到了那些她熟悉的木房子了。只需再费一点事,翻过大的雪原的最高处,便可以回到

家了。新雪盖满了雪原,遮挡住了一个裂缝。这裂缝虽说没有裂到活水流淌的底部,但却也

比一个人深一些。年轻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滑了一跤,跌到了裂缝里,不见了。她的旅伴没

有听到一点声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哭,伴随她的那两个人从最近一家

人那里找来绳子、杠子的时候,一个多钟头过去了。他们觉得这绳子、杠子或许能用得着来

救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他们才从冰缝里把两具像是尸体的东西弄了出来。他们想尽一切办

法,总算把孩子救活过来,但是却未能救活母亲。于是,老外祖父家里来的是一个外孙,而

不是一个女儿。那个以往笑比哭多的小孩,现在好象改变了习惯。这种变化显然出现在他落

到了冰川的裂缝里,落到那冰冷奇异的冰的世界里去的时候。那下面,就像瑞士人所相信的

那样,那些被诅咒的魂灵被永远地锁着,直到世界的末日。

原是急速奔流的水,现在冻结和被挤压成绿色明亮的冰块。冰川铺在大地上,一大块冰

堆到另一大块冰之上。在下面深处急速地奔流着由融化了的雪和冰形成的激流。激流经过的

地方有许多深洞和巨大的裂缝,是一座奇异的水晶宫殿。在这座宫殿中居住着冰姑娘,冰川

女王。她,这位屠杀者,这位破坏者,一半是空气的孩子,一半是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因

此,她能够以羚羊的速度,飞奔到雪山的最高的顶上,能在下面急速流过的河边的杉树细枝

上摇曳,能从一块山崖跳到另一块山崖上。雪白的长发和蓝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身躯飘动,这

长裙就像瑞士的深邃的湖泊中的水一样闪闪发光。

“毁灭,坚持下去!我就是威力!”她说道。“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我手中被偷走了。一

个我亲吻过,但却没有把他吻死的孩子,他又回到了人们之中。他在山上看羊,不断往上

爬,总是往上爬。他离开了大家,但没有离开我。他是我的,我要把他抓回来!”

她请司掌晕眩的精灵去负责这项使命。那时是夏天,皱叶留兰香生长得很茂盛,那一片

绿对冰姑娘太炎热。司掌晕眩的精灵飞起来又落了下去。来了一个,来了三个。“晕眩”有

许多姐妹,一大群。冰姑娘从许多位当中选了强有力的那位。这些司掌晕眩的精灵,在屋里

屋外都可以施展威风。他们坐在台阶的栏杆上,坐在钟塔的围栏上。他们像松鼠一样顺山沿

奔跑,跳到山沿之外。像泅水的人踩着水一样踩着空气,把他们的牺牲品诱了出来,诱到深

渊中去。司掌眩晕的精灵和冰姑娘,都像珊瑚虫捕捉身边的一切在动的东西一样,捕捉人

类。司掌晕眩的精灵现在便要去捕捉鲁迪了。

“让我去捉他!”司掌晕眩的精灵说道。“我办不到!那只该死的猫把它的本领传授给

了他!那个小人儿有一种本事,让我接近不了他。这小鬼垂悬在一根伸到深渊之外的树枝上

的时候,我够不着他,我没法去搔他的脚底板,也不能让他在空中猛地掉下去!我不行!”

“我们可以的,”冰姑娘说道,“你或者我!我!我!”“不行,不行!”传到他们耳

中这样的声音,就好像是教堂钟声在山里的回声。但是,那是歌声,是话语,是大自然的精

灵,阳光的众女儿的柔和、慈善和美好的协调的混声合唱。她们每天黄昏的时候,在群山之

巅围成圈玩耍。把她们的玫瑰色翅膀伸开,这些翅膀又随着太阳的下沉,变得更红更红。高

耸的阿尔卑斯山在燃烧,人们把它叫做“阿尔卑斯的火焰”。太阳落下去以后,阳光的众女

儿们又退入山顶,在皑皑白雪中憩睡,直到太阳升起,这时她们便又爬起来。她们特别喜欢

花儿、蝴蝶和人类。在这些人和物中,她们特别疼爱小鲁迪。

“你们抓不到他!你们抓不到他!”她们说道。

“更大更强的我都抓得到!”冰姑娘说道。

于是,太阳的众女儿们唱了一首讲一个游徙人的歌。旋风把他的帽子吹脱,急速地吹

掉;“风可以吹走躯体,但却吹不走本人;你们这些有威力的孩子可以抓住他,但你们却留

不住他。他甚至比我们更强大,更神圣!他升得比太阳——我们的母亲,还要高!他有咒语

可以降服风和水,让风和水为他服役,听从他。你们释放出沉重、压迫的重力,而他升起得

更高。”

那钟一般地清脆的合唱声就这么好听。

每天早晨,阳光从外祖父屋子唯一的小窗子照进去,照着那安静的孩子。阳光的女儿们

亲吻着他,她们要把冰川女王给他的吻加热融化,驱散掉。那是他在自己母亲的怀中落下躺

在冰缝中的时候,冰川女王给他的。后来他又奇迹般地得救了。

二.走向新家

鲁迪现在八岁了。居住在山那边的罗纳山谷的叔叔,想把孩子接到他那里去,可以接受

好一点的教育,有利于成长。外祖父觉得这很好,同意放他走。

鲁迪要动身了,要和许多人告别!除了外祖父外,首先就是那条老狗阿约拉。

“你的父亲是邮差,我是邮差养的一条狗,”阿约拉说道。“我们曾经走南闯北,我认

识山那边的狗和人。我不习惯讲许多的话,可是现在很明显,我们再不能在一起谈话了,所

以我想讲得比往常多一点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故事我一直藏在心里,一直在琢磨。

我弄不明白,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世界上,狗也好人也好,得到

的分配不平等,这是千真万确的。并不是什么东西生来都可以躺到人的膝头上去的,或者都

有牛奶喝。我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优待。然而我却看到一只小狗坐在邮车里,占了一个人的座

位。夫人是主人,或者说它是夫人的主人,她带着奶瓶喂它。给它甜面包,但它连一口也没

有吃,只是闻了闻它,于是她自己把它吃掉了。我用脚板在车子旁边跑,真是像条饥狗一般

地饿。我自己琢磨,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看来不公平的事是很多的!但愿你也能让人

抱在膝头上,坐进邮车里。然而这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不论我叫也好,嚎也罢,我都没有

能够做到。”

这是阿约拉说的。鲁迪抱着它的脖子,面对面地在它的湿嘴上亲吻了一下。之后,他把

猫抱到自己的腕子里,但是它挣脱开来。

“你把我抱得太紧了。对付你,我不想用爪子!你只管爬过山去,我不是教你怎么爬来

的吗!永远不要相信你会落了下去,你就肯定能站住脚!”接着猫跑开了,它的眼睛里闪亮

着悲伤,它不愿意让鲁迪看到。

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有一只尾巴没有了。有一个想打猎的游客把这只母鸡的尾巴打掉

了,那个人以为它是一只野禽。

“鲁迪要翻山了,”一只母鸡这么说道。

“他总是那么忙,”另外一只说道,“我不喜欢道别!”于是两只母鸡一拐一拐地走开

了。

山羊也祝福他好。它们叫着:“咩!咩!咩!”很是悲哀。这时,正好这个地方居民中

有两位很能干的向导,要翻山到那边山脚附近的盖米去。鲁迪要跟他们一起步行去。对这么

一个小家伙来说,这一趟旅行是很艰难的。但是他有力量,也有勇气,教他不致累倒。

燕子随他飞了一程:“我们和你!你和我们!”它们唱道。他走的路要经过湍急的吕申

河。这条河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冰川的黑缝中,分成条条细流泻下。倒下来的树干和石块,在

这一带成了过水的桥。他们走完桤木丛地带,开始往山上爬了,就在冰原的融水从山侧往下

倾泻的那一带。于是,他们一会儿踩着冰块,一会儿则要绕过冰块在冰川上行走。鲁迪不得

不爬一程走一程。他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光芒。接着他把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踩在冰上,踩

得十分地牢,就像要在自己走过的地方留下印记一般。山水冲刷下的黑色泥土,盖在冰川

上,让这一带的冰川看去有一层炭色。但是冰川的蓝绿色玻璃似的冰,仍在闪闪发光。遇到

了被兀出的冰块所阻挡而形成的小水潭,他们便得绕行。在旅途中,他们走到了一块巨石附

近。巨石横在冰崖的边上,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滚着坠落下去。隆隆的回声从冰川的深邃

的空洞里传来。往上走,他们不停地往上走。冰川延伸得极高,很像是由堆到顶点的尖尖的

冰块积成的大河,被两旁的陡崖夹着。鲁迪忽然想起,人们告诉过他,他的母亲和他曾掉进

这样一个森冷的深窟窿中。但一会儿这种念头又没有了。这故事对他,就和他听到过的其他

别的故事一样。有一两次,与他同行的人感到这旅程对这个小家伙或许太艰难了一些,便伸

手去拉他。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疲乏,牢牢地站在光滑的冰上,就像羚羊一般。接着他们走

进了石头山地,有时走在连藓苔都不长的石块之间,有时走进矮杉树中,又走出到绿色的有

草的路上。总是在变化着,总是新鲜的。四周高耸着雪山。对这些雪山,他和这里的每个孩

子一样,熟知它们的名字:“处女”、“僧人④”和“鸡蛋⑤”。鲁迪从来没有爬得这么高

过,从来没有踩过这样大片的雪海。雪海上面是层层静止不动的雪的波涛,风有时吹掉这雪

海上的一点雪片,就像它吹走海水上的泡沫一样。一片冰川接着一片冰川,手拉着手——如

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每一片冰川都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殿。抓住,埋葬掉,是冰姑娘的

威严的声音和意志。太阳照得暖暖的,雪是那样地五光十色,就像上面撒过一层闪闪发光的

细小的淡蓝色钻石一般。无数的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大堆大堆地死在雪上。它们过于

胆大飞得太高,或者风把它们刮到这酷寒中冻死。一片片逼人的乌云垂悬在晴雨峰的四周,

像捆得很精致的黑色羊毛束。乌云体内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使它膨胀,以万钧之力爆发,这乌

云便变成焚风⑥猛烈地倾泻下来。这一路上的印象——高山上的夜宿,通往前方的道路,深

邃的冰峡,流水在那漫长不知尽头的时间里凿穿大大小小的巨石——,所有这些,都永不磨

灭地印在鲁迪的记忆中。雪海那一边的一座被人废弃的石头屋子,成了他们歇脚过夜的地

方。这儿有一些木炭和杉树枝子,很快火便升了起来。他们尽量把睡卧的地方弄得舒适一

些。大人们围着火坐着,抽他们的烟喝他们自己配制的带有香料的饮料,鲁迪也得了一份。

他们谈起阿尔卑斯山地带神秘的精灵;谈到那些深不见底的湖泊里的奇特的巨蟒;谈到夜间

出没的鬼魂幽灵,把在睡梦中的人背着从空中带到水上城市威尼斯;谈到那赶着自己的黑羊

经过草地的野牧人。虽说人们并未见到这位野牧人和他的羊,但是却听到过它们的铃声和羊

群那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喧哗声。鲁迪好奇地听着,全无害怕之意。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他一面听着,一面以为自己感觉到了那种幽幻的空洞的喧哗。是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大人

也听到了,停止了谈话,仔细地听着,还叫鲁迪不要睡。

那是一阵狂风,一阵十分强烈的焚风从山上刮向山谷。巨大的风力把树吹折了,就好像

这些树是一根根芦苇,把木屋从河的这边吹到对岸,就像我们在走一粒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对鲁迪说,焚风现在已过去了,他可以睡了。旅途的劳累使他很疲

乏,就像听到命令一样,他立刻睡熟了。

一大清早他们就出发了。这一天,太阳为鲁迪照示着新的山、新的冰川和新的雪野。他

们已经走进了瓦利斯州,翻过了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可以望见的山脊到了另外一侧。但是,离

开新的家却还很远。眼前还伸展着另外的山隙、别样的草地、树林和山路。可是,他看到的

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一副副看去很令人不舒服的胖肿蜡黄的面孔;脖子肿得

大大的,有一块巨大的肉瘤垂悬着。那是呆小病⑦。这些人精神萎靡懒散地走着,无神的双

眼木呆呆地望着到来的陌生人。妇女看去特别可怕。新的家里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呢?

三.叔父

鲁迪到了他叔父的家里——真是上帝保佑,他看到的人的长相和他看惯的人一个样;唯

一一个患呆小病的是一个可怜的呆蠢孩子,是瓦利斯州那些可怜的畸形儿之一。由于贫穷和

被遗弃,他们轮流着到每一家人家中去生活一两个月。鲁迪来到的时候,可怜的萨帕利正好

在那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结实的猎人,另外还会做桶。他的妻子精力旺盛,个子矮小,脸庞几乎

跟鸟儿的一样,一双鹰眼,脖子很长,毛茸茸的。

一切对鲁迪说来都很新鲜。衣著,生活习惯,就连语言也是如此⑧。但是,孩子的耳朵

很快便能学会听懂。比起外祖父的家里,这边看起来更富裕一些,他们的起居室更大。墙上

挂着羚羊角和擦得锃亮的枪支,门的上面挂着圣母像。像前有阿尔卑斯蔷薇和一盏点燃的灯。

正如前面说过的,叔父是这个地区最能干的羚羊猎手之一,此外他还是经常受人雇用的

最好向导。现在鲁迪成了这个家里的宝贝蛋了。尽管这里已经有了那么一个宝贝,那就是一

只又瞎又聋,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老猎狗。但是它曾经有过很大的用处。这里的人们还记得

这头狗早年的机灵,所以现在它成了家庭的一员,应该过它的好日子。鲁迪拍着狗,可是它

不太乐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鲁迪还是陌生人,但是时间没过多久,他便在这个家,在这

个家人的心中生下了根。

“瓦利斯州这里的情形并不那么坏,”叔父说道。“我们有羚羊,羚羊的消亡并不像野

山羊那么快。比起从前来,这里现在好多了。不管你多么赞美以往的好日子,我们现在的生

活不管怎么说都好得多。这里口袋有了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了穿堂风了。老东西

一衰落,总有点新的东西出现!”他说道。叔父要是真的讲开了头,他就讲起了他的童年岁

月,一直谈到他的父亲精力最旺盛的时代的情景。那时的瓦利斯,用他的话来说,就像是一

个封死了口的袋子。里面病态人、可怜的呆小病人太多了。“但是,法国士兵来了。他们真

是些医生,他们马上消灭了这种疾病,连病人一起消灭。法国男人能打仗,用许多的办法打

一场仗。姑娘们也会打!”这样说时,叔父对他的法国出生的妻子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法国人会开山石,于是他们又干了起来!辛普朗道就是从山石上开出来的。他们在那边开

了一条道,所以现在我可以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要是你要去意大利,沿着大路走便可以

了!只要这娃娃紧跟着大道走,他便能走到意大利去!”之后叔父便唱了一首法国歌,为拿

破仑·波拿巴特⑨叫好。

这样鲁迪第一次听说法国,听说里昂——罗纳河畔的那座大城,叔父去过那里。

要不了几年鲁迪就可以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羚羊猎手。他有做一个好羚羊猎手的素质,叔

父说道。他教他拿枪、瞄准、射击。打猎的时候,他带他进山去,允许他喝热羚羊血,消除

猎人身上的晕眩。他教他掌握时间。告诉他,在不同的山侧,什么时候会出现雪崩。是在中

午时分,还是在傍晚,一切全看太阳的光线如何照射发生作用。他教他注意羚羊,从羚羊那

里学习如何跳纵,让自己落下时,脚着地站牢。如果山缝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踩得住的东西,

要想法让自己的手腕支撑住自己,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必要时还可以把脖子紧紧地靠

在什么东西上。羚羊很机灵,它们常常派出伙伴监视四周。但是,猎人应该更聪明一些,不

让羚羊嗅出人味。叔叔可以哄骗羚羊,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挂在阿尔卑斯手杖上,羚羊会把

衣服当作人。有一天,叔叔带着鲁迪去打猎的时候,使过这种手法。

山路很狭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道路。山路实际就是靠令人眩晕的深渊很近的一个檐

口。雪半融半冻,经人的脚一踩,石块便松了,落下去。在这样的地方,叔父趴下来,朝前

爬去。松脱的石头一块块落下去,撞击着什么东西,蹦了起来,又滚了滚。要从一道石崖跳

蹦到另一道石崖几次,石头最后才静静地落到漆黑的深渊中。鲁迪站在叔父身后一百步远的

最外面的一个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见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秃鹰。它只消用翅膀一击,便可以把

正在爬着前进的可怜人打到深渊里去,把他吞噬掉。叔父的眼睛只望着崖缝那面那只领着小

羊仔的羚羊。鲁迪用眼睛盯着那大鸟,明白了它的企图。他用手按住枪准备放射。就在这

时,羚羊跳了一下。叔父放枪了,羚羊被那致命的子弹击中。但是小羊仔却跑开了,就好像

它在自己的一生中已经饱受逃亡和危险的考验一般。那巨鸟转了个方向飞走了,枪声吓跑了

它。叔叔直到后来听到鲁迪说起,才知道自己当时处境的危险。

现在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情十分舒畅,叔父哼着一支他童年时的歌。蓦然间,从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他们向四周望了望,朝上看,瞅见在陡峭的山坡高处堆积

的雪在波动着,就像风吹进了一块平铺着的床单下面似的。这波动着的积雪,现在像大理石

块破裂一样地碎开了,形成一股汹涌的水花四溅的激流,发出沉闷的轰隆雷鸣声,倾落下

来。这是雪崩,并没有崩落到鲁迪和叔叔的头上。但是离他们不远,很近很近。

“站牢了,鲁迪!”他喊道,“使全力站牢了!”

鲁迪抓住紧靠身边的一根树干,叔父爬到它的上面,爬到树枝上,抓得牢牢的。崩裂开

来的积雪在他们身边几尺远的地方滚滚落下。雪崩掀起的巨大气流,极强的风暴在扫荡着四

周。把树木矮丛吹断,就好像它们都只是些干芦苇杆似的,把吹断的树木抛向四方。鲁迪缩

成一团躺伏在地上,他抓牢的那根树干就像锯子锯过一般,树的顶枝被抛到老远的地方。在

那边,在被风吹折的树枝中间,叔父躺着,头被击碎了。他的手还暖和,可是面目已辨认不

出来了。鲁迪站在那里,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大的恐怖,是他知道

的第一个恐惧的时刻。

很晚的时候,他才带着噩耗回到家中,全家充满了悲痛。妻子站在那里没有一句话,没

有一滴泪,直到尸体运回来的时候,痛苦才爆发出来。那患呆小病的可怜虫爬进了他的床,

第二天整天没有人再见到他,到了傍晚他走到鲁迪身边。“为我写一封信,萨帕利不会写

信!萨帕利可以把信带到邮局去!”

“为你写信!”鲁迪问道,“可是寄给谁呢?”

“寄给主基督!”

“你这是指谁?”

那个半痴——人们说的患呆小病的人,用伤感的眼光望着鲁迪,把他的手叠起,庄严而

虔诚地说道:

“耶稣基督!萨帕利要给他去信,请求他让萨帕利死吧,别让这个家里的那个男人死。”

鲁迪捏了捏他的手。“这封信到不了那边!这封信没法叫他回转来。”

鲁迪很难向他解释清楚这种事是办不到的。

“现在你是这个家的支柱了!”婶母说道。鲁迪成了这个家的支柱。

四.芭贝特

谁是瓦利斯州最好的射手?是啊,羚羊都知道,“小心提防着鲁迪!”它们可以这样

说。“谁是最漂亮的射手?”“是啊,是鲁迪!”姑娘们说道。但是她们并不说“小心提防

着鲁迪!”连那些很为女儿操心的母亲也不这样说。因为,他对这些母亲也十分客气,点点

头,就像他对年轻姑娘一样。他看去很勇敢,很愉快。他的面庞是古铜色的,他的牙齿洁

白,眼睛像炭一样黑。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只有二十岁。他泅水的时候,冰水不会冻伤

他;他可以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翻来覆去。爬起高来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他可以像蜗牛附在

石壁上一样贴得那么牢,他身上有结实的肌肉筋腱。他很懂得蹦跳,先是猫教他的,后来羚

羊又教了他。他是最牢靠可信的向导,靠给人做向导他可以挣大笔大笔的钱。他叔父也教给

他怎么做桶,可是他不想干这种活儿。他的兴趣和愿望是猎取羚羊,这也可以挣到钱。鲁迪

是一门亲事的好对象——人们这样说,只是他的眼光太高。跳舞时姑娘们都梦想要和他一起

跳,一个个都醒着,走着,这么想着。

“跳舞的时候他亲吻了我!”小学校长的女儿安奈特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这么说。可是

她不应该这么说,那怕是对她最亲密的朋友。这种事不容易保守秘密,就像沙子装在通了洞

的口袋里一样,它会漏掉的。没有多久,不管鲁迪是多么稳重,多么规矩,大家依然都知道

他在跳舞的时候亲吻过姑娘。可是他根本就没有亲吻过他最希望亲吻到的那个姑娘。“提防

着他!”一个老猎人说道,“他吻了安奈特。他从第一个字母A开始,他当然会把所有字母

都吻遍的。”

到现在为止,能够讲到的关于鲁迪的闲话还只是在一次跳舞会中,他亲吻了一位姑娘,

只有一次。不过,即使他亲吻过安奈特,她也根本不是他心上的花朵。

在贝克斯那边,在巨大的核桃树林中,在一条湍急的山溪旁边,居住着富有的磨坊主。

他住的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层建筑,还有几个小钟楼。钟楼屋顶上铺的是木板,上面又加了

一层铅铁板,在阳光和月光中闪闪发光。最大的那个钟楼顶上,有一个箭形的风标,箭穿透

了一个苹果。这表示着是退尔⑩的那支箭。磨坊看去富丽堂皇,可以供人作画作文。但是磨

坊主的女儿却不让人那么干,至少鲁迪会这样说,她已被他画在自己的心里。她的两只眼睛

在他心里闪耀,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那团火是突然在心里燃起的,就像别的火焰燃起来

那样。而最奇特的是,磨坊主的女儿,那可爱的芭贝特却一点没有想到。她和鲁迪在一起,

总共讲了不超过两个字。

磨坊主很富有,这大笔财产使芭贝特高不可攀。但是,不论多高的东西,鲁迪对自己

说,总是可攀的。你需要爬,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他在家里学懂

了这个道理。

后来有这样的事。鲁迪要到贝克斯去办事,行程很远。那里的铁路还没有修好,宽阔的

瓦利斯山谷从罗纳冰川朝辛普朗山脚之下,在东一个西一个的山峰之间,沿着巨大的罗纳河

延伸着。罗纳河时常泛滥,冲向田野和道路,把什么东西都毁掉。在锡雍和圣毛里斯这两个

城市之间,山谷拐了一个弯,就像手肘一样。在到达圣毛里斯下面的时候,山谷就变得极窄

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车道。这是瓦利斯州的尽头。在山坡上有一座塔楼,是瓦利斯州的

岗塔。岗塔俯视着河上的一座砖桥及河对面的税站。沃州从那里开始了。离那里不远的一个

城市,便是贝克斯。从这里开始,越是往前走去,周围的一切便越发地丰饶富裕起来。你就

像置身于栗子树和核桃树园子里一样;柏树和石榴树比比皆是。这里像南方一样暖,就像进

到了意大利一般。——

鲁迪到了贝克斯,办完了他的事情,随处看了看。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从磨坊来的人,更

不用说芭贝特了。这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到了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百里香和椴树花的气味。布满树木的青山,像是被一片闪闪发

光的蔚蓝色的薄纱蒙着,四周笼罩着一种安详静谧。那不是梦境里的,也不像是死亡临头时

的那个样子,不是的。那好像是整个大自然都屏住了呼吸,好似它的相貌要在那蓝天的背景

前被拍成照片一样。在树木之间,在那葱绿的田野上不时立着根杆子,支撑着电报线,把电

报线送过了寂静的山谷。在一棵这样的杆子上有一个什么东西斜靠着,一动也不动,静得让

人以为那是一根枯死的树干。但是,那是鲁迪。他站在那里,就和此刻自己四周的景物一样

地肃静。他不是在睡,更不是死去了。而是像世界大事、个人一生中重大事件常常要在电报

线纹丝不动和一声不响的情况下,通过电报线飞开来一样,鲁迪生命中的幸福,他从现在起

的“牢固地树立了的思想”正强烈地、凶猛地流经他的脑际。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树叶之

间的一个点,芭贝特居住的磨坊主的住房里的一线灯光。他站在那里是那么悄然无声,让人

觉得他在瞄准要射击一头羚羊似的。但是此刻他自己恰似一头羚羊。羚羊在某个短暂的时

刻,也会像石头雕成的一样静静地站着。而突然,当一个石头滚落起来的时候,它便会一纵

而起急速地逃开。鲁迪正是这样,有一种想法在他脑中滚动起来。

“绝不能怯弱!”他说道,“到磨坊访问去!向磨坊主道个晚安,向芭贝特问个好。只

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芭贝特总得见见我的,要是我想成为她的丈夫

的话。”

鲁迪笑了,心情舒畅地走向磨坊。他清楚他要干什么,他要芭贝特。

河里淡黄的水翻卷流去,柳树和椴树垂过了急速奔流着的河水。鲁迪沿着小径走去,就

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

———走向磨坊主的屋,

除了一只小猫儿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⑾。

主人居屋里喂养的猫蹲在台阶上,耸起背脊叫了一声:“喵!”鲁迪无心去想猫在讲什

么。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开门。“喵!”猫这样叫了一声。假若鲁迪还是婴孩

的话,那么他便会懂得动物的话,听出来猫在说:“这里没有人在家!”这下他得去磨坊打

听去了。他在那里探得了信息。主人旅行去了,远远地去了因特拉克城。“interLacus⑿,

就是湖间,”校长——安奈特的父亲,在教学的时候便是这样解释的。磨坊主旅行远去了,

还有芭贝特。那儿有一场盛大的射击比赛,那一天的后一天开始,所有德语州的瑞士人都要

到那边去。

可怜的鲁迪,你可以这么说,他这时到贝克斯来可是没有赶上好运气。他得回去,他也

是这么做的。他取道圣毛里斯和锡雍,回到了自己的山谷,自己的山地。但是,他并不觉得

沮丧。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就立即转好了。他的情绪从来就没有低落过。

“芭贝特到了因特拉克城,从这儿要走好几天的路程,”他自己说道。“若是顺着大道

走,去那里的路很远。可是,若是翻山过去的话,便没有那么远。而翻山正是一位羚羊猎手

要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走过,那边便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小时候,我和外祖父就住在那

个地方。他们的射击比赛要在因特拉克举行!我要去那里争个第一名。我和芭贝特认识以

后,我也要这样。”

鲁迪带着轻便的行囊,装着星期日穿的上好衣履,带上了枪和打猎用的挎包,上山走

了。走的是近道,可是路还是很长。但是射击比赛今天才开始,要进行一个星期。这整段时

间,他们告诉他,磨坊主和芭贝特都在因特拉克一个亲戚那里住。鲁迪朝盖米走去,他要在

格林德尔瓦尔德那边下山。他精神抖擞,高兴地大步往前走着,行进在清新、轻盈、令人神

情爽朗的山野空气之中。山谷越来越低落下去,视野越来越开阔。这边一道雪峰,那边一道

雪峰,很快又是阿尔卑斯山的一串闪光耀眼的山峦。鲁迪认得出每一道雪峰。他很快地向恐

怖峰走去。恐怖峰将它的沾满了白粉的石指头伸向了蓝天。

他终于翻过了山脊。草地向下朝自己的老家的山谷倾落。空气非常清新,心情十分轻

盈。山上谷里都盛开着花朵,长满了碧绿的叶子。鲁迪的心中充满了青春的思绪:一个人是

永远不会老的,人是不会死的。生活、奋争、享受!像一只鸟儿一样地自由,他就像一只鸟

儿一样自由。燕子飞过去了,唱着他孩童时代的歌:“我们和你!你和我们!”一切都轻快

自如,都愉快舒畅。

下面是丝绒一般的草地。草地上散布着座座木屋,吕申河翻滚着急速地流过。他看到了

冰川那堆脏雪的碧绿玻璃般的边缘,看到了深邃的裂缝。他看到了上面最高的,下面最低的

冰川。教堂的钟声从空中向他飘来,就像在欢迎他回到老家。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扩张

得这么厉害,连藏在里面的芭贝特竟也一时间找不见了。他的心是如此宏大,完全被回忆占

据了。

他走上了孩提时和别的小伙伴一道站在沟边出售木雕小屋的那条路。那上边,在云杉的

后面,他外祖父的房子依旧立在那里,里面住着陌生人。小孩在路上跑来跑去,他们在做生

意。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朵阿尔卑斯蔷薇,鲁迪买下了它。这是一个吉兆,他想着芭贝特。很

快他便来到下面过了河。吕申河的两支水流在这里汇合。阔叶树越来越茂密,核桃树下是一

片荫地。现在他可以看到飞扬的旗帜了。鲜红的底上的白十字,它是瑞士的也是丹麦的⒀。

在他前面便是因特拉克了。

这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如它,鲁迪这么觉得。一个穿着节日盛装的

瑞士城市。它不像别的商业中心城市那样全是粗笨又沉重的石房子,让人觉得很陌生、高不

可攀。不是的。这里看去就好像木房子一直从山上奔下来,到了碧绿的山谷中,到了水流得

像箭一般急速的、清澈的河边,排列成行,略有一些参差不齐,形成了街道。所有街道中最

美的街。是的,这街,自从他小时候来过以后,的确是发展了不少,就好像是用外祖父雕的

那些精美可爱的木房子修造出来似的。家里柜子里装满了这样的小木房子,它们被搬到这里

种下,长得像老迈高贵的栗子树一样十分茁壮。每所房子都是一座旅馆,他们是这么说的。

窗子上,阳台上都有精致的雕刻。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开满鲜花的花园,花园一直伸到

了碎石铺成的宽阔的大道旁。花园顺着大道,但只是顺着一侧延伸着,若不是这样,房子便

会挡住了眼前的那一大片清新的草地。在这一片片草地上,母牛系着铃铛走来走去,铃声就

好像在阿尔卑斯山高处的草地上那样回响着。这一带地方被高山环抱着,它前面的山峦正中

却让出了一个缺口,便于人们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白雪覆盖的“处女峰”。那是瑞士的山峦中

形状最美丽的一座。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国男男女女真是多极了,从各州来的乡间的人更是熙

熙攘攘一大堆!射击手把自己的号码插在帽子的花环上。这里到处是乐声欢歌。桶风琴,吹

奏乐器,叫喊声和嘈杂声混在一起。房子和桥梁上都用诗文及徽纹装饰起来;旗帜、彩旗到

处飘扬。枪声一响接着一响,在鲁迪的耳中这是最好的音乐。在这种气氛中,他又把芭贝特

忘得干干净净,而却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跑到这里来的。

射击手们都聚集到靶子射击场。很快鲁迪便来到他们当中,是他们当中最能干的,最幸

运的。他总是击中最中心的一环。

“那个外地的年轻猎手到底是谁?”人们在问。“他说一口法语,就像瓦利斯州的人说

的那样!他也会清楚地讲一口我们的德语!”有人说道。“他小时候在格林德尔瓦尔德这一

带生活过。”另外一个人知道。

小伙子充满了朝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和手臂都很稳,所以他每射每中,幸

运给人带来了勇气,鲁迪总是有勇气的。没有多久,这儿便有了一大堆朋友围在他的身边。

人们向他致敬,为他欢呼。芭贝特差不多完全被他抛到脑后。突然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

膀,一个粗声粗气的人用法语对他说起话来。

“你是瓦利斯州的吧?”

鲁迪转身看到一个红色欢快的脸庞,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人便是贝克斯的富磨坊主。

他宽大的身躯遮住了秀丽可爱的芭贝特,不过她很快便用自己明亮乌黑的眼睛望了过来。富

磨坊主把他的州有一个猎人射得最好、得到最高的荣誉,看成是值得自豪的事。鲁迪的确是

一个幸运的孩子。他为什么跋涉到这里来,来到这里后又被他忘却掉的事,又回到他的脑中

来了。

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遇见自己的家乡人,是多么地巧。他们认识了,他们在一起交

谈。鲁迪在射击比赛上以自己的成绩得了第一名,正像磨坊主在贝克斯以自己家里的金钱和

高等的磨坊成了第一名一样。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这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芭贝特也

衷心地握了鲁迪的手;他也紧握了她一下,望着她,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磨坊主讲到了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一大段路程,讲到了他们看到的许多大城市,真是一次

不简单的旅行:他们乘了汽轮,坐了火车和邮政马车。

“我走的是最近的路,”鲁迪说道,“我是翻大山过来的。没有什么路有这么高,要知

道人总是可以走过来的。”

“可是也会摔断脖子的,”磨坊主说道。“你这个人胆子这么大,看来总有一天会摔断

脖子的。”

“摔不了的,只要你自己不相信你会摔下去!”鲁迪说道。磨坊主和芭贝特在因特拉克

寄住的亲戚,请鲁迪到他家去看看。你们知道鲁迪是和他的亲戚同一个州的。对鲁迪来说,

这是一次非常好的邀请。他交了好运气。幸运之神总会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相信自己并记

住:“上帝赐给我们干果,但是他不为我们把它们敲开⒁。”

鲁迪在磨坊主亲戚的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向这位最好的射击手祝酒致敬,

芭贝特一起参加碰杯。鲁迪感谢他们,也回敬了酒。

黄昏,他们沿着装点得很美的旅馆大道上,在老核桃树下走着。路上的人多极了,挤得

那么厉害,鲁迪不得不提议挽着芭贝特。他说他很高兴遇到沃州的人,沃州和瓦利斯州是友

好相邻的州。他表现自己的高兴是如此地真诚,让芭贝特觉得她必须为此而紧握一下他的

手。他们差不多就像老朋友一样地并肩漫步。她,这个娇小秀丽的人儿很是有趣。她指出那

些外国女人的可笑与夸张的服饰和她们走路的样子,鲁迪觉得她这样做十分合适。她完全不

是在讥笑她们,这些人都可能是很高贵的人。是的!很可爱很体面,芭贝特知道。她有一位

教母,便是这样一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十八年前,芭贝特受洗的时候,教母在贝克斯,她给

了芭贝特一颗价值昂贵的胸针,为她别在胸前。教母两次写信来,他们今年本来要和她及她

的女儿在因特拉克会面的。这几位女儿都是老姑娘,大约都快三十岁了。芭贝特说道,——

你知道,她自己才十八岁。

那可爱的小嘴一刻也不停,芭贝特所说的一切对鲁迪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也讲,讲他

要讲的话。讲他经常去贝克斯,讲他对磨坊多么熟悉,他又多么经常地看到芭贝特,可是她

却很自然地并没有注意到他。鲁迪讲到他最近带着许多他说不出的想法去了一次磨坊,可是

她和她的父亲不在那里,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远到令他不能翻越过使道路变得极长

的那堵墙的程度。

是的,他这样说了,他说得很多。他说他多么地喜欢她——他是为了她的缘故,而不是

为了射击比赛才赶来的。芭贝特非常文静。他让她承受的东西可以说太多太多了。在他们走

着的时候,太阳落到大山的墙后去了。“处女”辉煌灿烂地屹立在那里,被附近山峦的翠绿

所环抱。人们都伫立着朝那边望去,鲁迪和芭贝特也望着这壮丽的景色。“再没有比这里更

美好的了!”芭贝特说道。

“再没有了!”鲁迪说道,望着芭贝特。

“明天我要离开了!”稍为过了一会儿后,她说道。“来贝克斯看望我们!”芭贝特轻

轻地说道,“我父亲会高兴的。”

五.回家的路上

哦,第二天鲁迪翻过大山回家的时候,他要带好多东西哟!是的,他得了三只银杯,两

支上好的枪,一只银咖啡壶。这东西在成家时是很有用的。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背着,

或者说他翻山越岭背回家的还有更重要的,更辉煌的东西。可是天气恶劣,阴森森的,雨在

不停地下着,很沉闷。云块像哀纱似地垂悬在山峰上,把闪光发亮的山峰都盖掉了。树林深

处传来最后几声斧子劈砍的响声,树干沿着山坡滚落下来。从山顶上望去,这些树干都像是

细细的签子,但靠近一看,可全是船桅之材的大树。吕申河在奏着单调的旋律,风呼呼地吹

着,云飘动着。突然,紧靠着鲁迪走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她走近他身边之前,鲁迪并没

有注意到她。她也要翻过山去。她的眼睛有一股力量,使你不得不去看它们。这双眼睛奇特

地明亮,像玻璃一样,很深很深,无底地深。

“你有情人没有?”鲁迪问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有个情人。

“我没有!”她说道,笑了。可是好像她说的并不是实话。“别走那岔道!”她接着

说。“我们应该往左一点,这样走近一些!”

“是啊,更容易摔到冰缝里去!”鲁迪说道,“你对这路不怎么熟,却想当向导!”

“我当然熟,”她说道,“我是集中注意力的,而你的思想却开小差跑到山谷里去了。

在这儿你得留心冰姑娘,她对人类可不那么和善,人们都这么说。”

“我不怕她,”鲁迪说道,“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就放掉了我,现在我长得更大

了,该由我来放掉她了。”

天更黑了,雨还在不断地下着。雪也来了,雪在闪光,耀眼。

“把手伸给我,我帮着你爬!”姑娘说道,她把冰冷的手指头递给他。

“你帮我!”鲁迪说道。“我还用不着女人帮我爬呢!”他更加矫健地走起来,离她远

远的。雪花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块布似的,风呼呼地吹着。他听到姑娘在他的身后又笑又

唱,声音很奇特。一定是冰姑娘差遣的精灵。在他还很小,旅行经过山顶,在那儿过夜的时

候,他听说过这东西。

雪下得更大了,云在他的脚下堆积着。他往回望去,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仍旧听得到

笑声和歌声,这声音听起来就不像是人的声音。

当鲁迪终于到达高山的最高部分,山路开始向下朝罗纳河伸去的时候,他看到在蔚蓝的

天空之中,在查莫尼那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儿发出明亮的光。他想起了芭贝特,想起了自

己和自己的幸福,心中充满了温暖。

六.访问磨坊

“你带回家这么多贵重的东西!”老婶母说道。她那奇特的鹰眼在闪光,她摇动着自己

那瘦弱的脖子,快捷地四下转动着。“鲁迪,你交好运了。我得亲亲你,我的可爱的孩

子!”鲁迪让她亲了亲。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勉强,是在应付家人之间的这种小小

的麻烦事。“你多漂亮啊,鲁迪!”老妇人说道。

“别让我胡思乱想了!”鲁迪说道,笑了,可是这叫他很开心。

“我再说一遍,”老妇人说道,“你交好运了!”

“是的,你这话我相信!”他对自己说道,心中想着芭贝特。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着那深深的山谷。

“他们该回到家里了!”他对自己说道。“按预计回来的日子,又超过两天了。我得去

贝克斯!”

鲁迪到了贝克斯,磨坊主父女在家。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因特拉克的那一家人也问候

他。芭贝特没有讲多少话,她变得寡言少语了。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话,这对鲁迪也就足

够了。本来话很多的磨坊主,是习惯于以自己的谈吐和巧妙的辞令引人发笑的。要知道,他

是富有的磨坊主嘛。现在也让人觉得,他更愿意听鲁迪谈他打猎的冒险生活,听他讲作为一

个羚羊猎手,他在山顶上遇到的那些艰难险阻。听他讲他怎么必须沿着那由于大风和恶劣天

气而冻结在山崖边缘上的极不稳的雪檐子爬行,讲如何爬过由冻雪堆成横悬在深渊上的最危

险的桥。讲起猎人生活,讲起羚羊的聪明与最惊险的跳纵,讲起强烈的狂风及翻滚的雪崩的

时候,他就显露出一种很勇敢的样子,眼睛闪闪发光。鲁迪清楚地注意到,一次次新的描述

使他越来越多地吸引住了磨坊主,特别使他动心的是关于秃鹰与鹫的故事。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瓦利斯州的深处有一个鹫巢,这巢是鹫极狡黠地建在兀出的

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地方的。那上面有一只小鹫,那是人捉不到的!几天以前有一位英国人,

用一大把金子请鲁迪把这小鹫活着逮来。“但是什么事都有个限度,”鲁迪说道,“那小鹫

是捉不到的,只有疯子才爬到那里去。”

酒一杯杯喝完了,闲话也一阵阵地聊过了,可是鲁迪觉得太短了。在他第一次访问完磨

坊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灯光在窗中的绿枝之间亮了短短的一刻。居室喂养的猫从天窗口爬了出来,厨房喂养的

猫从屋脊上走了过来。“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猫说道。“这里家中有人秘密地订婚

了!老头子还不知道。鲁迪和芭贝特整晚都在桌子底下互相踩脚爪子。连我的脚爪子都被踩

了两次,可是我没有喵喵叫,那样会引起注意的!”

“要是我就叫了!”厨房猫说道。

“在厨房里可以做的事,在居室里是不可以做的!”居室猫说道。“我倒很想知道,磨

坊主听到这订婚的消息后会怎么说。”

是啊,磨坊主会怎么说,鲁迪也很想知道。但是,他不能长时间地等待。公共马车在瓦

利斯州和沃州之间,在罗纳河的桥上隆隆滚过的时候,鲁迪便坐在里面了,充满了勇气,像

任何时候一样,头脑里充满了今天晚上获得允诺的美好理想。

后来,到了傍晚,公共车又从原路驶回去。是啊,鲁迪也坐在里面,从原路回去。可是

在磨坊那边居室的猫跑着传递了一个新消息。

“你知道吗,厨房里喂养的猫!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结果很好!鲁迪下午快到黄

昏的时候来了,他和芭贝特叽叽咕咕讲个没完。他们就站在磨坊主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我躺

在他们的脚边,但是他们既不拿眼睛看我,心里也不想着我。‘我直接进去找你父亲去!’

鲁迪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我陪你吗?’芭贝特说道。‘那样会帮你鼓起勇

气的!‘我有足够的勇气!’鲁迪说道,‘不过有你和我在一起,他便会和气一些,不管是

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他们便进去了。鲁迪狠狠地踩了我的尾巴一脚!鲁迪尴尬极了!我

喵地叫了一声,不过他和芭贝特都不长耳朵听我的。他们推开了门,两人都走了进去,我在

前面。但是我跳到了椅子背的上面,我不知道鲁迪会怎么个踢法。可是磨坊主倒踢了起来,

踢得真棒!踢到门外面,到山上羚羊那里去!你可以到那边去瞄准它们,别瞄准着我们的小

芭贝特。”

“可是,是怎么说的?”厨房里喂养的猫问道。

“怎么说的?——人们求婚时讲的那些话全都说了:‘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桶里的牛

奶够一个人喝,那么桶里的牛奶便也够两个人!’——‘但是她坐的地方对你可是太高

了!’磨坊主说道,‘她坐在一堆沙上,一堆金沙上,你很清楚。你够不着她的!’——

‘没有什么东西会高不可攀的。只要你决心去够,你就能够得到!’鲁迪说道。他是直来直

去的。‘可是那小鹫你就够不着。你上次说的!芭贝特坐的地方还要高得多!’——‘我两

个都要够到手!’鲁迪说道。‘好啊,你把那头活小鹫送给我,我就把她送给你!’磨坊主

说道,笑了起来,泪都流到了脸上。‘可是谢谢你的光临!明天再来,那时家里就没有人

了。再见,鲁迪!’接着芭贝特也说了再见,可怜得就像一头见不着妈妈的小猫仔似的。

‘说话算话,才算得上是男子汉!’鲁迪说道,‘别哭,芭贝特!我会把小鹫抓来的!’—

—‘我希望你摔断脖子!’磨坊主说道,‘那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你的纠缠了!’我把这叫

做踢一脚。现在鲁迪走了,芭贝特坐在那里哭。可是磨坊主在那里用德文唱歌,那是他上次

旅行时学会的!我不想再管了,没有用!”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七.鹫巢

山侧传来一阵歌声,很轻快很有力,一听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兴高采烈;是鲁

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维锡南。

“你得帮我一下!我们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檐子上把那只小鹫逮下来!”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块黑点取下来,这也同样容易呢!”维锡南说道。“你的心

情蛮好!”

“是的,因为我在想着办婚事了!不过,说正经的,你听我说说我现在的处境!”

维锡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鲁迪想干什么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他们说道。“那不行的!你会摔断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鲁迪说道。

半夜,他们带上竿子、梯子和绳索。路在杂树和矮丛中蜿蜒,穿过一片卵石地,不断地

朝上伸去,伸进了漆黑的夜。河水从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着,潮湿的云在

空中飞奔。几位猎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檐子上。这里更黑,两侧的陡壁几乎合拢在一起,只

有上面狭狭的一线缝隙才透出一点点天空。紧靠着他们,下边是万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

翻卷着。他们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天明。那时,鹫就会飞出来,先要把它射中才谈得上

怎么想法去逮那小鹫。鲁迪缩身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好像成了那块岩石的一部份。他前

面摆好了猎枪,装进了子弹,随时可以发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最高处的那道缝隙,那鹫

巢便藏在那块兀出的崖石下面凹进去的地方。三位猎手等了又等。

接着,在他们上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飕飕声,一个庞然大物在飞动,遮黑了天。那黑色

鹫形的物体飞出巢的时候,两支枪管瞄准了它,响了一枪。伸张开的双翅扇动了一会儿,那

鹫便慢慢地坠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躯和双翅的张幅要把整个山壑都填满,在坠落下

去的时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猎手扫下去似的。鹫掉进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树枝和矮丛上,把它

们砸断了。

现在他们忙起来了。三把最长的梯子被连起来捆绑结实,梯子要够得到那上面。梯子支

在山崖边最外面脚能够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够不到上边。山壁上很长一截就像一道墙壁

一样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这道山壁最顶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们商量了一会儿,

最后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上面缝隙里往下放两把接好的梯子,再把这两把梯子和

下面已经搭好的三把梯子连接在一起。他们费尽力气,才把两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绳子把

它绑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渊上空悬着,摆来摆去。鲁迪已经站到了

这截梯子的最下一级。那是一个冰冷的清晨。湿雾从黑缝隙中自下升起。鲁迪站在那里,就

像一只苍蝇停在一根还在摇动的谷草上一样;这谷草像是一只忙于筑巢的小鸟在一座工厂高

大的烟囱顶端的边缘上失落掉的。不过,谷草落下去时苍蝇可以飞走,而鲁迪却只能摔断脖

子。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着,下面深壑里河水从融化了的冰川,从冰姑娘的宫殿流来,滚滚

而过。

接着,像蜘蛛在自己细长的丝上要想抓牢那样,让梯子摇晃了一下,在鲁迪第四次触碰

到从下面竖上来的接绑好的梯子的顶端的时候,他抓住了它。两头的梯子,被他的稳当而有

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摇晃,就好像是铰链损朽了一般。

笔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鹫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摇来晃去的芦秆儿似的。现在最危

险的事来了,要像猫一样地爬上去。不过,鲁迪可以做到,猫教过他怎么爬。他感觉不到那

正在他身后踩着空气,像墨斗鱼伸腕足抓东西一个样子要抓住他的晕眩精灵。现在他站到了

梯子的最顶端的一级上了,他觉得仍不够高,看不到鹫巢里面。他试了试巢底最下面的那些

交错嵌在一起的粗壮的树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动的粗枝的时候,他一纵身从梯

子上跃出,他的胸和头都高过了鹫巢。他在这里闻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尸体的气味,里面摆着

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绵羊、羚羊和鸟。拿他无可奈何的晕眩精灵,朝他的脸上吹这些有毒的

臭气,要叫他晕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滚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里,披

着浅绿色的长发,用一双像枪孔一样的死眼盯着瞅着。

“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鹫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壮硕大还不能飞的小鹫蹲在那里。鲁迪用眼盯住了它,一

只手使尽气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伸过去抓住了那只小鹫。被他抓获的小鹫是

活生生的。它的脚被拴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鲁迪把鹫甩到自己的肩上,这鸟便吊在他的身

下一小截。他同时用手抓牢一根垂悬着的绳子,靠这根绳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脚又够到了

梯子的最上一级。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这是老教训。他遵循着这条

教训,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确保自己不会摔下去。他没有摔下去。

接着响起了一阵欢笑,十分强烈,十分愉快。鲁迪带着他的小鹫,站到了稳当的山崖地

上了。

八.居室猫讲了些什么新闻

“这就是您要求的!”踏进贝克斯磨坊主家的鲁迪说道,一个大篮子放在地上,把遮住

篮子的布揭开。一双四周有黑圆圈的黄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烧起来,要

把看到的东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壮的嘴张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颈子是红的,长

满了绒毛。

“小鹫!”磨坊主喊起来。芭贝特惊叫了起来,跳到了一边,但是一双眼睛却离不开鲁

迪也离不开小鹫。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说道。

“你们也总是信守诺言的!”鲁迪说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脖子摔断呢?”磨坊主问道。“因为我抓得很牢!”鲁迪回答

道,“我现在还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着芭贝特!”

“等着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时候再看吧!”磨坊主说道,笑了起来。这是个吉兆,芭贝

特明白。

“把小鹫从篮子里拿开吧!看去很危险,瞧它盯着人看的那副模样!你是怎么把它逮住

的?”

鲁迪得讲述一番,磨坊主用一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看着。

“以你这么大的勇气和幸运,你可以养活三个妻子了!”磨坊主说道。

“谢谢!谢谢!”鲁迪喊道。

“是啊,芭贝特你现在还得不到的!”磨坊主说道,以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这位阿尔卑

斯山的年轻猎手的肩头。

“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喂养的猫对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鲁迪给我们带来了小

鹫,交换芭贝特。他们相互亲吻着,让父亲看着!这就是和订婚一样了。老头子没有踢将出

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个午觉,让两个人坐在那里摇尾巴。他们两人有说不完的

话,到圣诞节也说不完!”真是到圣诞节也没有完。风卷得黄叶满天飞舞,山谷中高山上漫

天雪花飘扬。冰姑娘坐在自己宏伟的宫殿里,宫殿在冬天变得越发壮观。在夏天山上的流水

像水幔一样漂动的那些地带,陡峭的山壁贴上了厚厚一层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

样。最奇异不过的晶冰结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满的云杉枝上闪闪发光。冰姑娘在最深的

山谷中乘着急风狂奔。雪一直铺到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边看屋子里的鲁迪。他和以往的习

惯很不一样,他和芭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的耳朵常常听到那样的话,

朋友们经常谈论他们的婚事。阳光灿烂,最美丽的杜鹃花开得十分繁茂。欢快、满脸微笑的

芭贝特,美丽得像春天一样。春天来了,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礼。

“他们老是坐在一起难舍难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那喵喵叫真让人心烦!”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开了自己饱含浆汁的核桃树和栗子树的娇嫩的绿色花边。这一片核桃树和栗子

树的碧绿,在圣毛里斯桥到日内瓦湖边,沿着罗纳河一带绽放得特别秀丽。罗纳河从冰姑娘

居住的冰宫的绿色冰原那里自己的源头,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宫殿那边,乘着锐利的

风飞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强烈的太阳光中躺到了雪垫上。她坐在那里用能看穿极远的目光,

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里的人们像在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一样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阳的孩子们这样称呼你们!”冰姑娘说道,“你们都不过是些小爬虫!一

个雪球一滚,你们和你们的房屋以及城市都会被击垮,被夷为平地!”她把自己极其骄傲的

头高高抬起,用散发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从下面山谷里传来了山石

爆裂的隆隆声,人类的工程——为铺设铁路在修筑路基、开凿隧道。

“他们在玩鼹鼠的游戏!”她说道。“他们在挖洞,所以听得见这种石片乱飞的声音。

要是我搬动一下我的宫殿,那就会轰隆隆比雷鸣还要响亮。”

山谷里升起一道烟,它像一块飘动的薄纱向前移动。那是火车头上缀着的一条飘动的缨

子,这火车头正在新铺设的铁路上拖着火车车厢。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蛇,一节节车厢便是这

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驰着。

“他们当起主子来了,这些精神力!”冰姑娘说道。“然而真正主宰着的却是自然

力!”她笑了起来,山谷里隆隆地响着。“雪崩了!”下面的人说道。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更高地放声歌唱人类的理想。它主宰着,它束缚着大洋,移山填海。

人类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这个时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过了一队

行人。他们由绳子绑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边上这大块冰的滑面上形成一个大的整体。

“爬虫!”她说道。“你们想当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转朝一边,用嘲笑的眼往下

望着深谷,火车在那里快速奔驰。“他们全坐在那里,这些人类!他们在力的控制之下坐

着!我看得见他们每一个!有一个傲气地坐在那里,像个国王,独自一个!他们挤在一起!

一半在睡!那蒸气长龙一停下来,他们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

起来。“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它崩不到我们的头上!”骑在蒸气龙背上的两个人,他们所谓的心心相印的一对说

道。那就是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说道,“我是他们少不了的东西!”“他们两个坐在那儿!”冰姑娘

说道。“我不知击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无数的杜鹃树丛,连根折断!我一定要毁灭他们!

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来。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与克拉伦斯、维尔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内瓦湖的最东北部形成一道花边的

城市中最近的几座城市之一。芭贝特的教母,那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和她的几位女儿以及一位

年轻的亲属住在那里。他们是新搬来的,不过磨坊主已经看望过他们了,告诉了他们芭贝特

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鲁迪和小鹫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访问。总而言之,事情的全部

经过。他们对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连同在内,很高兴,也很关心。他们三人一定都得去

看望他们,所以他们来了。——芭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贝特。日内瓦湖的一

头,小城维尔纳夫的边上有汽船停着,乘上它行半个钟头便可以从那里到达维尔奈克斯,就

在蒙特勒附近。这是诗人们歌颂的湖岸之一。在这里,在碧绿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树下,拜

伦写下了他那首关于被禁在昏暗的锡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诗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

拉伦斯,卢梭⒃曾信步走着,脑中想着爱绿绮斯⒄。罗纳河从萨沃伊那被雪覆盖的高山上流

出。离开它的水源不远的地方的湖中有一个小岛⒅。是啊,它是这么小,从湖岸望去,就好

像是那边的一艘船。它是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妇人开垦了它。在它上面覆

上泥土,种上了三株金合欢树,这些树现已经遮住了整个小岛。芭贝特十分喜欢这一小块地

方。她这次乘船旅行,这块地方对她是最可爱不过的。她应该去那里,必须去那里,去那里

一定无比地美好。可是汽舱驶过去了,照规定,到了维尔奈克斯才停下来。

这小小一伙人从阳光照亮的白墙往前走去,这些白墙围着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个个葡萄

园子。这一带的农舍前面都有无花果树,它们投下了片片荫凉。花园里生长着月桂树和柏

树。半山上有一个游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里。对他们的欢迎是十分真诚的。教

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妇人,长着一副圆圆的笑脸。小孩时候她的头一定真正像拉菲尔塑

的天使的头,可是现在她却像长了一个老天使的头了,一头卷发全都白了。几位女儿打扮得

都很得体,漂亮、颀长、苗条。和她们在一起的姑娘们的那位表哥,从头到脚一身白。头发

金黄发红,一大副络腮胡子竟那样浓,即使分给三位绅士也都够了。他立刻对小芭贝特表示

了特别多的关注。桌子上散放着许多书,装帧都十分精致,还有乐谱和画本。阳台面向那美

丽宽阔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静,光亮,萨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树木以及白雪覆盖的山

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来是开朗、欢快和随和的鲁迪,现在,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拘谨起来,他

就像是在一块铺满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动一样。时间真是难熬!时间就像在用脚踩的轮磨

上慢慢走动似的,还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样慢。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着同样的进度,

他可以进两步退一步地走着。到了锡雍,到石岛上那昏暗的地牢那里,他们去看了那些刑

具,看了死牢、嵌进石墙里的生了锈的脚镣、死囚坐的凳子,还有把那些不幸的人从这里推

下去让他们戳在烧得绯红的铁签上的石门。他们把看这些说成是令人高兴的事。这是执法的

地方,拜伦的歌把它带进了诗的世界。鲁迪深深地领略了这块执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贴近了

狱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蓝绿色的深水望去,穿过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长着三棵金合欢

树的孤独的小岛。他希望到那里去,摆脱这一伙啰啰嗦嗦的人。但是芭贝特感到非常高兴。

她觉得无比地好,她后来这么说。她觉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鲁迪说道。这是鲁迪第一次说令她不舒服的话。那位

英国人送给她一本书,作为对锡雍的纪念。那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文译本,这样

芭贝特便可以读懂它。

“书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鲁迪说道,“不过给你书的那位绔袴公子可叫我不高兴。”

“他很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说道,为自己的小幽默高兴得笑了起来。

鲁迪跟着笑了,说这话讲得很好很对。

十一.表哥

过两天,当鲁迪又到磨坊去串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位英国人在那里。芭贝特特别为他烧

了一道鳟鱼,她肯定是亲手用水芹菜把这道菜装点了一番,让菜看去很讲究。这是根本不必

要的。英国人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让芭贝特招待他,对他产生好感?鲁迪嫉

妒了,芭贝特觉得很好玩。看着他的心灵的各个方面,优点和弱点,很使她高兴。爱情依然

还是一场游戏,她在耍弄鲁迪的整个心灵。但是我们要说,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

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然而,他越是沉着一副面孔,她的眼里便有越多的笑意。她

还真想亲吻那个金黄色头发、金黄色络腮胡子的英国人一下,若是能够让鲁迪怒气冲冲地走

掉的话。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么深地被他爱着。但是,这是不对的。小芭贝特是不明智

的,不过要知道,她还只有十九岁。她没有好好考虑过,更没有想到,她的做法将意味着什

么。比起磨坊主新订婚的高贵的女儿的行为,这位年轻的英国人还更加轻率和不检点。

大道从贝克斯通到一座在这个国家叫做妖术⒆的被积雪覆盖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设在

那里离一道湍急的山溪不远的地方。这山溪的水是浅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

样。推动水轮转动的并不是这条溪,而是另一条小一点的溪。它在这条河的另外一边,从山

上急冲下来,流经下面一条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这条湍流上方的一个两侧拦死了的宽

大木槽里,水流出木槽推动着那巨大的磨轮。这水槽非常宽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

了槽边,给那些胆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条又湿又滑的路。就有一个人,那个年

轻的英国人要想试一试。他穿一身白,像面粉房的小伙计一样,在黄昏的时候,趁着芭贝特

房间里的光爬了过去。他没有学过爬,他差一点便头朝下裁进水流里面。不过,他总算是逃

脱出来了,衣袖全湿了,裤子也弄脏了。他穿着湿衣服,浑身泥水来到了芭贝特的窗子下

面。他爬到椴树上,在那儿学猫头鹰叫,其他鸟的声音他是不会的。芭贝特听见了,隔着薄

薄的窗帘往外望了望。当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

很快,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愤怒。她匆匆地吹灭了灯火,摸着试试窗子是不是全都插好

了,她便让他怪叫去了。

要是鲁迪这个时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并不在磨坊,没有。情形还更糟,他

正好在那下面。那里吵了起来,互相骂着。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

在惊慌中芭贝特打开窗子,高叫着鲁迪的名字,要他走开。她说,他在这儿她忍受不了。

“我在这儿你受不了!”他喊道,“原来是约好的!你等着好朋友,比我好!你这个不

知羞耻的芭贝特。”

“你太可恨了!”芭贝特说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来。“走开!走开!”

“我不配!”他说道。他走了,他的脸像火一样地热,他的心像着了火一般。

芭贝特扑到床上,哭着。

“我爱你爱得这么厉害,鲁迪!你却把我看成坏人!”她发怒了,非常愤怒。这对她很

好,要不然她会很难过的。现在她能入睡了,睡个焕发青春的觉。

十二.邪魔

鲁迪离开贝克斯,沿着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气中走着。山上有

积雪,冰姑娘统治着。山下重重叠叠地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秆和叶

子。云杉和矮丛则越发地小,杜鹃在雪旁生长。下面的雪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块块铺着晾

晒的床单。路上有一株蓝色的龙胆树,他用枪托把它敲折了。

高处出现了两只羚羊,鲁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离得远了一

点儿,射击没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块间只有很少一点草的地方。羚羊

安静地在雪原上走着,他急匆匆地赶着。密云沉了下来,笼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

那尖峭的石壁前面。开始下起大雨来了。

他感到像着了火似的口干,他的头发热,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都是凉的。他摸摸猎袋,

袋里已经空了。在他气冲冲地爬上山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事。他从来不生病,现在他却

有了生病的感觉。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

是,眼前的东西都在奇异地晃动。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所

新搭起来的矮小屋子。屋子依着峭崖,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以为那是校长的女儿安

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时曾吻过的姑娘。然而,那并不是安奈特,不过他曾经见到过她,

或许是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天晚上,他们在因特拉克参加完射击比赛之后回家的时候。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道。

“我在家里呀!”她说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里吃

草?这儿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说道,笑了起来。“这后面往下一

点,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里!我看羊看得很不错!我连一只也没有丢失过!

我的就是我的!”

“你胆子挺大的!”鲁迪说道。

“你也一样!”她回答道。

“你有奶,给我一点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还好的东西!”她说道,“我给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着他们的向导来过,

他们忘带了半瓶酒。这种酒,你一定从来没有喝过。他们不会来取的,我也不喝,你喝

吧!”她把酒拿出来,倒在一个木碗里,递给了鲁迪。

“这酒真好!”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

开始闪亮,他身体里产生一种活力,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伤和压抑都被驱散了似

的。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安,新鲜的人性在躁动。

“可是她就是校长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来。“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个漂亮戒指给我!”

“我的订婚戒指!”

“就是!”姑娘说道,又把酒倒进碗里,把碗放到他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

的血液中涌流着生命的欢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一切东

西都是为了供我们享受、让我们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欢乐的泉流,随它摆布去,随它飘

去,这便是幸福。他瞅着那个年轻姑娘,她是安奈特却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尔

瓦尔德遇见过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个。山上这位姑娘清新得像刚下的雪,丰满得像杜鹃

花,轻盈得像一只小山羊。但是却还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⒇,像鲁迪一样是人。他用胳膊将

她搂住,望进她那奇异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怎么说明白

呢,用话来说明白——存在他体内的是精灵的还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举高了还是被投掷到

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渊中,不断地落,永远地往下落呢?他看见冰渊像一片深绿的玻璃。

无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似铃声,还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闪着浅

蓝色像火焰一样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气浸透了他的全身,冲进了他的额头。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来,踉跄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睁

开。邪魔使过了魔法。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隐约的屋子不见了。水顺着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

是雪。鲁迪被冻得浑身颤抖,全身湿透了。他的戒指,芭贝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他

的枪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来想放枪,枪打不响。湿润的云块像结实的雪块一样充

斥着山峡,晕眩的精灵坐在那里瞅着这无力的牺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声

音,就像一大块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挡住它坠落的东西都击得粉碎,都摧毁掉。

但是,在磨坊那边,芭贝特坐在那里哭泣。鲁迪有六天没有去那里了。是他的不对,他

应该请求她的宽恕,因为她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真是胡闹得无以复加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色贝特和鲁迪又破裂了。她

在哭,而他看来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欢这个,”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我也不喜欢,”居室喂养的猫说道,“不过我也不想为这事难过了!芭贝特可以成为

那个红络腮胡子的爱人!不过他自从上次想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邪魔对我们里里外外都施过了魔力。鲁迪察觉到了,也想过了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

他周围,在他体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一种幻觉吗,是发高烧中的昏迷吗?以前他从来没有

发过烧,没有生过病。在责怪芭贝特的时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

次狂烈的猎击,想起了新近爆发的那一阵强烈的焚风。他能向芭贝特忏悔吗,能把他心中每

一个受到诱惑便可以成为行动的思想都坦白出来吗?她的戒指被他丢失了,而正好是因为这

种丢失才使她重新赢得了他。她又能对他忏悔吗?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

中升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看她是一个欢快、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的孩子。她对他讲过多

少真诚的亲热的话,她的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像丝丝阳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满了芭贝特的阳光。

她能够向他忏悔的,她应该的。

他去了磨坊。两人都作了忏悔。这是从一个吻开始的,结果是鲁迪承认了自己的过失。

他最大的错误是竟然怀疑了芭贝特的忠诚,他这一点真是令人厌恶!这种不信任,这种草率

会给两人带来不幸。是的,肯定会的!于是芭贝特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芭贝特自己觉得很

高兴,这对芭贝特很合适。可是,有一点儿鲁迪是对的,教母的那位亲戚是一个信口开河的

家伙!她要把那本他赠送给她的书烧掉,不留下一点儿能叫她想起他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鲁迪又来了。他们相互很了解,这是最

大的幸福。他们这样说。”

“可我今晚听到,”厨房喂养的猫说道,“老鼠说,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烛,是饱饱地

嚼一顿发臭的猪臀肉。叫我听谁的,是听老鼠的还是听那对情人的?”

“都不听,”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这绝对是最保险的。”对鲁迪和芭贝特来说,最大

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们所说的,他们在等待的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可是,婚礼并不是在贝

克斯的教堂里,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里举行。教母想要他们在她那里举行婚礼,仪式要在蒙

特勒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说这点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只有他一人知道

教母要给这对新婚夫妇什么,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结婚礼物是值得他们作这样小小的让步

的。日期已经定了。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动身去维尔纳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时到达蒙特

勒,好让教母的女儿给新娘梳妆打扮。

“再过一天,一定还会在这个家里举行一次欢庆宴会的,”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否则

我对这件事再也不叫一声喵了。”“要举行欢宴的!”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鸭子已经宰

了,鸽子也被呛死了,墙上挂了一只整鹿。看见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们就上路

了。”

是啊,明天!——这一天夜晚鲁迪和芭贝特作为一对订婚的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家

中。

外面是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晚钟在鸣响,太阳光的众位女儿在歌唱:“愿最美好的事儿

出现!”

十四.夜间的幻景

太阳落下去了,云低低地在大山之间罗纳河谷里悬着。从南方吹来一阵风,非洲之风从

阿尔卑斯山上吹下,一阵焚风,撕碎了云朵。风过后,有了一刻的安静。被撕碎的云片以令

人惊叹的奇形怪状,飘浮在被树林覆盖的山间湍急流过的罗纳河上。它们像荒古世界的水

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也像在沼泽地中蹦跳的青蛙。它们停落在汹涌的水流上面。它们

在水流之上,却又是在空中飘游。河水带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的云杉流下,前面水里是一个又

一个的漩涡。这是晕眩精灵,不止一个,在奔腾的水流中转来转去。月亮照在山顶的雪上,

照在漆黑的树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云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灵上。山里居住的农民

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那边成队地在冰姑娘前面游着。冰姑娘从她的冰川宫

殿里出来,她坐在那摇来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云杉上。她带来冰川的水,顺着河道流

到广阔的大海里去。

“举行婚礼的客人来了!”空中水上传来这样的轻语和歌唱。

那边是幻景,这边是幻景。芭贝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觉得好像是和鲁迪结婚了,已

经许多年了。鲁迪这时猎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里,那个长着金黄络腮胡子的英国

人坐在她那里。他的眼光十分热情,他的言辞有一种魔力,他把手伸给了她,她得跟着他。

他们离开了家。不断地往前走去!——芭贝特觉得她的心上有东西重重地压着,越来越重,

对鲁迪犯了罪,对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

碎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见山崖上站着鲁迪。——她把手伸给

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实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快她便看出,那并不是他,而

只是他的猎服和帽子,挂在一根阿尔卑斯山的树干上,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端的痛

苦中,芭贝特呻吟着:“啊,愿我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

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生命的幸福!这便是对我和对鲁迪最好的事了!谁又知道自己的未

来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缝里。一根弦断了,传出了一个哀痛的声

音——!

芭贝特醒了过来,梦结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了她好

几个月没有见到过的、也没有想过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礼上会

不会见到他?那秀丽的嘴上流过一丝阴影。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眼里便显露出了笑意和光

亮。外面太阳照着,十分美丽,明天便是她和鲁迪结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时候,鲁迪已到了厅里,不久他们便动身去维尔纳夫。两个人十分幸

福。磨坊主也一样,他笑着,露出极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有一个很正直的魂

灵。

“这下子我们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

十五.结局

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

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

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

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

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

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

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

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

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

得只够两人跳个舞。

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

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

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

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

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

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

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

“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

“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

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

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

芭贝特!”

“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

“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

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

“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

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

“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

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

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

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

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

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

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

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

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

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

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

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

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

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

了。

“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

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

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

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

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

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

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

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

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

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

—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

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

也发不出声来了。

“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

的下面。”

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

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

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

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

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

“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

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

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

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

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

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

下回响。

※       ※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

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

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

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

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

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

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

——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

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

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

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

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

“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

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

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

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

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

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

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

④僧人峰高4099米。

⑤鸡蛋峰高3975米。

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

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

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

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

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

⑩见《教堂古钟》注9。

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⑿德文。

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

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

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

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

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

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

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

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

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

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

个高峰,高为3246米。

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

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

(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

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

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

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

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蝴蝶

蝴蝶想为自己找个爱人。他自然想在花中为自己选那么一位娇小玲珑的。他看着一朵朵

的花;一朵朵的花都安详、端庄地坐在各自的杆子上,像没有订婚的姑娘那样。可供他挑选

的花很多很多,挑选起来很困难。蝴蝶怕麻烦,他便飞到春黄菊那里。他们把她叫做法国的

玛格丽特,他们知道她能卜算,她也真的能。一对对爱人把她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摘一片就

问一个关于爱情的问题:“真心实意吗?——痛苦吗?——爱得很吗?——一点点儿吗?—

—一点儿也不吗?”或者诸如此类的。各人都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他并不把花

瓣摘下,而是亲吻着每一朵花瓣,他的意思是,善意能得到最好的回报。

“亲爱的玛格丽特春黄菊!”他说道,“您是花中最聪明的妇人了!您懂得卜算!告诉

我,我能得到这个、那个吗?我能得到谁?我知道了便可以直接飞到那里求婚去了!”可是

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回答。她不喜欢他把她称为妇人,因为你知道她还是处女,那她当然便不

是妇人了。他问了第二遍,问了第三遍。他从她那里一个字都没得到,于是他不愿再问了,

直截了当地开始求起婚来!

那是早春的时候,到处盛开着谎报夏①和番红花。“她们都很娇小!”蝴蝶说道,“一

群可爱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就是太幼稚了点儿。”他,就像所有的年轻男人一样,在

寻找稍为年长一点儿的女孩子。之后,他飞到了银莲花那里。她们对他苦味又太重了一点

儿;紫罗兰感情太奔放;郁金香过于艳丽;白水仙太市民气;椴树花太小,她们的家庭人口

也太多;苹果花看去诚然就像玫瑰一样,可是她们今天开,明天风一吹便谢掉,他觉得这样

的婚姻太短暂了。豌豆花是最匹配的,既红且白,娴淑温雅,是那种小家碧玉,长得好看,

还能做家务。正要向她求婚,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挂着一个豌豆荚,荚尖上有一朵谢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道。“这是我姐姐,”豌豆花说道。

“噢,过些日子您就是这个样子!”这吓着了蝴蝶,接着便飞开了。

篱上挂着金银花,上面的小姐很多,脸长长的,皮肤黄黄的;这种小姐他不喜欢。是

啊,可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问他去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于是到了秋天;他依然如故。花儿都穿上了最美的衣裳,可

是有什么用呢,这里没有了那新鲜、芬芳的青春气息。随着年龄增长,心对香气的需求也在

增加。现在,大丽花和高秆蜀葵身上简直就没有香味了。于是蝴蝶便到了绉叶留兰香那里。

“她现在完全没有花了,但又是一整朵花,从根到顶都是香味,每片叶子都有花的香

味。我就娶她了!”

他终于开始求婚了。

可是绉叶留兰香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最后她说话了:“交个朋友,仅此而已!我老

了,您也老了!我们可以作个伴儿,可是结婚——算了吧!我们这样大的年纪,还是别自嘲

了吧!”

蝴蝶谁也没有找到。他找爱人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不应该的。蝴蝶成了人们所谓的老光

棍了。

深秋时节,有时雨大,有时雨小;风很寒冷,顺着老柳树的脊背刮下来,柳树嘎轧地响

起来。这时穿着夏装在外面飞是很不合适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你会很不方便的。但是蝴

蝶也并未在外面飞,偶然地,他进到了屋子里。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是啊,真是像夏天一

样暖和;他能活下去了;但是,“单是活着是不够的!”他说道,“总应该有阳光、自由和

一朵小花的。”

他撞上了玻璃窗,被人看见,被人观赏,被人用针钉到了珍品盒子里;对他就只能这样

了。

“这下子我也和花儿一样,长在杆子上了!”蝴蝶说道,“可是这一点儿也不舒服!就

像是结了婚一样被禁锢住了!“他这么自己安慰自己。

“这可不是什么好安慰!”屋里的盆花说道。

“对盆花的话不能太相信的!”蝴蝶觉得,“它们和人类的交往太多了。”

①这是丹麦人对欧洲草地生长的雪莲花极通俗的称呼,意思是它谎报夏日的到来。关于

谎报夏请见《谎报复》题注。

普赛克

黎明时分,在腥红的天空中,有一颗很大的星在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

光在白色的墙上摇晃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要想说的,写下它在千万年间在我们这个旋转

着的地球上这里那里看到的东西一般。

这里是其中的一个故事!

不久前——它的不久前对我们人类来说可就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

艺术家走着。那是在教皇之都,在世界大都罗马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许多情景都变

了。但这种变化,并不及人的体形从儿童到暮年的变化那么快。皇帝的宫殿变成了废墟,成

了今天的那种情形;在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墙壁仍闪着金光的浴室①的缝里,生长着

榕树和月桂;圆形剧场②也是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在鸣响着,焚烧着的香散发出好闻的气

味;大队的人群拿着烛和闪亮的天篷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信教,艺术很崇高也很神圣。在

罗马生活着世界最伟大的画家拉菲尔③;这里还生活着时代最早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④;连

教皇本人都崇敬这两位,曾去拜访过他们;艺术得到公认,受到尊敬和奖掖!但是,并不是

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被人看到、被人认识的。

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所旧屋,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很

穷,不为人所知。是的,可是要知道,他有年轻朋友,也都是艺术家,心灵年轻,理想时

髦,观念新颖。他们对他说,他有极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是他很傻,他自己从来不相

信这个。要知道,他总是把他用泥塑的东西摔碎。他从来不满足,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

品;应该完成,这样才有人看得见,被承认,才能挣到钱。“你是一个幻想家!”他们说

道,“这便是你的不幸!这都由于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像应该有

的那样更多地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正是年轻时候,一个人才能够,才最应该这样做,把

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看大师拉菲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能喝酒,能吃面包。”

“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⑤都一块儿吃掉了!”安吉罗,一位最

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说道。是啊,他们讲了许多许多,都是他们这样年龄和智力能讲出的

话。他们想带这位年轻艺术家一道去玩乐,也可以叫做出去狂一阵,出去疯一阵;他也觉得

要有片刻的欢乐,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调侃,和大家

一块儿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

掉了,他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的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

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出来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胸中有某种恢宏的东

西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十分高尚、十分神圣的东西在升起,十分伟大、十分美好。他希望

从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他希望能把他心中朝上、往无穷尽的苍穹升起的那种

情感化成一件作品。但是怎么塑,塑什么形象!柔软的泥在他的指下变成美丽的形象,但是

第二天,像往常那样,他把他创作的东西又摔碎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座美丽的宫殿,这样的宫殿罗马有许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宏大的进口

大门前站住了,看看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拱形走廊环绕着的小小花园,花园里开满

了最美丽的玫瑰。大朵大朵的马蹄莲由绿色水灵的叶子衬托着从大理石水池中冒出来,水池

中清澈的水往四面溅晃着。一位年轻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

多么俊美,多么轻盈!这样的妇女他从未见过。啊,见过,那是拉菲尔画出来的,是作为普

赛克画出来的,在罗马的一个爵府里。是的,她是被画在那里的,她在那里活生生地走着。

她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心中。他回到他那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塑出了普赛

克;就是那个富有的年轻罗马女人,那位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妇女;他头一回满意地看着自己

的作品。作品有它的意义,是她。看到过它的朋友们都喝采不已,高兴之至。这件作品宣露

了他的艺术高才,他们早已预见到的高才,现在该让世界见识它了。

泥塑诚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可以永久保存

的性质,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价值昂贵的大理石块他是有的,已经在院子里搁

了许多年了,是父亲的财产。碎玻璃瓶儿、茴香头和飞廉的残叶烂秆都堆在它的上面,弄得

它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里仍然像高山白雪。普赛克便要从这里诞生。

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事。是啊,那颗明亮的星一点儿没有讲到过它。它没有看见,但是

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窄狭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在远处停着,这

群人是来看这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说到它。这些来访的显要都是些什么人?

可怜的年轻人!极幸运的人。那位年轻的姑娘自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这简

直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微笑!那微笑是塑不出来的,那

一闪的目光是无法再塑出的。她用来望那年轻的艺术家的目光很奇妙,那目光让人感情升

华、让人感到高贵,也——有一种摧毁的力量。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先生说道。对于无生命的泥和沉重的大

理石,这些都是产生生命的话语,就像对那位被迷住的青年是一种产生生命的话语一样。

“作品完成以后,我买下它!”那位爵爷说道。

那简陋的工作室就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样。工作室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里面一片

忙碌。那明亮的晨星看到工作是怎么一步步地进行着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后,泥自身就像有

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变成更高的美,变成了那大家所见到的体形。

“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彩烈地说道,“它就是爱情!就是向辉煌的升

华,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欢乐!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是发酵变质的糟粕

中的泡沫,不是纯正、圣洁的祭坛上的美酒,不是对生命的奉献!”大理石块被竖起来了,

凿子把石片大块地敲掉;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手工的劳作一点点地做完,大理石

一点点地现出体形,美的形象,普赛克,这个年轻妇女的形象中有上帝图像的那种美。沉重

的大理石块飘逸起来,像在跳舞一样,轻盈得如空气一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

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丝微笑。

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

特质时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了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

光。

“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

“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普赛克了。”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

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

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

石的形象,普赛克的形象。这形象站在那里,像用雪雕出,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泛出红晕。事

实上他应该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他可以把大理石普赛克已

经完成的信息,带到那座辉煌的爵府去。他进到了里面,走过那宽敞的庭院。那里水从大理

石水池里海豚的口里喷出,那里盛开着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绽放着。他走进高

大宽敞的前厅,厅四周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绘着族徽和人像彩画。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像

身上系着铃铛拉雪橇的马一样,昂首阔步地走上走下。有几个还舒舒服服地、神气十足地躺

在雕花木凳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他讲明了他的来意,被领着顺着大理石台阶

上柔和的地毯往上走去。台阶两旁都是雕像,他穿过华丽的陈设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

室。那种豪华和辉煌使他喘息急促,但不久又恢复了轻快。那位老爵爷和蔼地接待了他,几

乎是诚挚的。他们讲完之后,他在告别的时候请他过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她也想见见他。

仆人带领着他走过绚丽的厅堂到了她的居室,在那里她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

她对他讲话;任何赞美诗篇,任何颂扬的圣歌都不能如此融化他的心灵,使他的心灵得

到这般升华。他握住她的手,把手贴到自己的唇上。没有任何玫瑰红得这样鲜艳,但这玫瑰

中冒出了一种火,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从他的舌端流出了许多语言,

他对此竟然毫不自知。是在火山口旁,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了他对她的爱。她惊惶

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很高傲,脸上露出不屑的轻蔑,是啊,一种就像是突然触碰

到一只湿糊糊的丑陋的青蛙一样的表情;她的脸红了,唇白了;眼在冒火,但却是黑的,像

夜一样地漆黑。

“疯子!”她说道。“走开!下去!”她把背转朝向他,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以蛇为长

发、石化了的脸那样的表情。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上,他像一个梦游

人一样回到了家里。他在愤怒和痛苦中醒觉过来,拿了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起,要把那座

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

的身旁,使劲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他们两人争了起来。安吉罗更强壮一些,在深深的叹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安吉罗问道。“振作起来!说!”可是,他能说什么?他能讲什么?

安吉罗无法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线索,他便不再问下去了。

“你终日在做梦,血都稠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做人吧!别生活在理想之中,那样人要

垮掉的!用酒稍微醉上那么一回,那样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当大夫!

平原姑娘很漂亮,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个样,他们都是夏娃,到天堂里你是分辨不出她

们的!跟上你的安吉罗⑥吧!你的天使便是我,生命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

腰弯背驼了,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万物都寻欢作乐,你会像一根不再生长的枯草

一样躺倒。我不相信牧师们说的坟墓背后还有一个生命,那是一种美丽的想象,是给孩子们

讲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的话,那的确是很美的。但是我不生活在梦幻中,我生活在现实

中。跟我来!做个人吧!”他拉他走了,此刻他能把他拉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血液像火

一样,他的心灵起了变化。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摆脱他习惯了的一切,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

来的渴望,今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某个地方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建筑在一座古代浴室的废墟上。金黄色

的桔柑挂在墨绿色光泽的叶子中间,挡住了那古老的深澄色的墙的一部分。酒店是一个极深

的拱室,很像是废墟上的一个大洞。里面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这里

在烤着、烧着、煮着肉食;外面,在桔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欣愉快地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不多,喝的不少,气氛热烈欢快起来;唱

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⑦舞曲响起来,欢乐的舞蹈开始了。两个罗马姑娘,年轻艺术家

的模特儿,跳起舞来,参加进他们的欢乐中;巴克司⑧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

普赛克的体形,不是美丽娇秀的玫瑰,但都是鲜嫩、健壮和泛出红色的石竹花。

这一天天气是多么地热啊,就连日落时分也还是热的!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瞥

眼光也在燃烧!空气在金黄色、玫瑰色中浮动,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

“你总算来参加一次了!让你周围,让你体内的水流载起你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道。“你是对的,你们都

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幻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而不是属于想象的。”

这伙年轻人随着歌声弹着吉他在晴朗、满天繁星的夜里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鲜

红的石竹花,平原女儿也走在行列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乱堆着速写稿、酒杯和丰富多彩的图画之中,声音略为低了一

些,但火热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页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一样健

壮,但是她们本人却更加美丽得多。那盏六个枝的灯台的每一枝都在燃烧和闪光。在灯光

里,人的形体显现为神。

“阿波罗!朱庇特!⑨我升到你们的天上、你们的盛景中了!此刻就好像生命之花在我

心中绽开了。”

是啊,绽开了——被摔碎了、破落了,旋飞出一阵迷惑人的、丑恶的气味,眼光缭乱,

神智不清,理智火花熄灭了,眼前黑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家,躺到自己的床上,振作了一下。“呸!”从他自己的嘴里,从他的心

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可怜虫!走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是那么地痛苦。

“走开!下去!”她的这些话——一个活普赛克的话,在他的心中回旋着,由他的嘴唇

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变得不清晰,他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

吗?他在梦中听到了她的那些话吗,他去酒店,和那紫红的石竹花在一起消磨夜晚,都是梦

吗?——不是的,都是真的,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在紫红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在闪耀,它的光射到了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看到这

尊不可冒犯的雕像的时候,他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他掷一块布把它盖住,他

又触摸到了它,要把布揭掉。但是,他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

无言,黑沉沉的,内心在翻动,他整天坐在那里,对身外的事没有丝毫感觉。没有人知

道,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夜很漫长。那颗闪闪发光的星一天清早看见他面

色苍白,浑身滚烫,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大理石像边,把盖布揭开,用一种极痛苦、

极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几乎在被压得寸步难移的状态下,把雕像拖到了院

子里。那里有一口废掉了的、干涸了的井,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洞,他把普赛克搁到里面,掀

土把它埋掉,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新的土冢上面。

“走开!下去!”是简单的送它入葬的一句话。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

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⑩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

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

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

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

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

一样⑾!”

现在他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到达真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的光和清纯

——修道士的修行室里有宁静,在那里人的树可以永恒地生长。

修道士支持他的思想,决心不再动摇。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了教堂的仆人,这位年轻的艺

术家辞弃了尘世,进了修道院。

众修道士师兄诚挚高兴地欢迎他!他正式从事修练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他觉得上帝

在教堂的阳光里,阳光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射出。现在在黄昏的时分,在日落的

时刻,他站在自己的修室里,推开窗子,望着古罗马,那些塌废了的庙宇,那宏伟但已死掉

的圆形剧场。在春天时节,在金合欢花盛开的时节看到它,那些长春树木很清新,玫瑰繁盛

地开着,柑橙和桔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在搧动,他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投入和完满。那广

阔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了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这些山峦好像被画在天空中一般。一切都

融汇在一起,精神的自由和美是那么地流畅,如梦一般。——这一切就是梦!

是的,这时的世界是一个梦。梦可以在许多钟点里延续不断,可以在许多个钟点里再

现。但修道生活是长年的,许多许多年。

从人的内心中产生许多使人不洁的东西,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

的火焰是什么样的一种火焰?那种违心的不断在心中涌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邪恶的泉水?他惩

罚他的肢体,但是邪恶产生在体内。那像蛇一般狡黠地曲卷着的,用博爱伪装起来的,用圣

人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为我们祈祷,耶稣把自己的血给了我们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们的,又是

我们精神中什么样的一个部分。是不是幼稚或者年轻的轻浮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

觉得这样他得到了超脱,高于许多人。因为他超离了尘世的虚荣,他是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安吉罗,他认得他。

“你这家伙!”他说道,“不错,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对上帝犯了罪,抛弃了他那

仁慈地赐给你的礼赠,置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于不顾。去读一读那个藏钱的寓言!那个讲

了这个寓言的大师,他讲了实话⑿!你赢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不是在过一种做梦的生

活吗!用你自己的头脑给自己编制一种宗教,像他们肯定都是这样干的那样。就像这一切都

只不过是一个梦、一种幻想、一些美好的念头罢了!”“撒旦退去吧⒀!”修道士说道,从

安吉罗身边走开了。“有魔鬼,一个亲身出现的魔鬼!我今天看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说

道。“我若是伸一根指头给他,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道,“恶在我

体内,恶在这人的体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它击垮,他昂首走着,过着自己的美满的日子;—

—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去找我的美满——!哪怕它只是一种安慰!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

弃的那个世界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思想!骗人,就像腥红的晚霞盛景一样,就像那飘忽的蔚

蓝色的美丽的远山一样,走近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是另一回事!永恒啊,你就如同那辽阔无

际的宁静的大海一般,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唤,让我们满怀向往之情。然而,若是我们向

你奔去的时候,我们却沉没,消失了,——死了,——再也不存在了!——欺骗!走开!下

去!”

没有泪,颓丧,他坐在自己的硬床上,跪着——为谁?墙上的那石十字架?不,习惯促

使他这样曲身下来。

他越是深入地看自己,他就越觉得黑暗。“体内空虚,体外也是空的!这一生浪费

了!”这个思想的雪球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消灭了他。

“我不敢把我体内的那在吞噬我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是我的囚徒,要是我放掉了

它,我便成了它的囚徒⒁!”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痛苦、在挣扎。

“主啊!主啊!”他在绝望中喊道,“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你仁慈的赐予被我

抛弃掉了,我丢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没有给我力量。不朽,我胸中

的普赛克,——走开,下去!——它将像我生命之晶的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永不让它从

墓里再现到世上!”

那颗星在玫瑰红色的天空中闪亮发光,那星终有一天要熄灭消失,而魂灵却永生,永远

放射光芒。它的颤抖的光落到白墙上,但是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辉煌,没有写下上帝的仁

慈,没有写下在信徒胸中回响的博爱。

“这里面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死!——生活在意识中?——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吗?—

—是的!是的!我这个自我便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你,啊,主啊!你的整个世界都是

不可思议的;是力量、辉煌——爱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明亮了,他的眼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铺向他这个死者的最后的声音;他入土

了,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掩埋了他。

许多许多年后,他的骨骸被挖出来,就像他之前的许多逝去的修道士一样,给骨骸穿上

了棕色的僧衣,递给他的手一串珠子,骨骸被装进了一个用修道院里挖出的其他人骨做的骨

龛里⒂。外面充满了阳光,里面香烟缭绕,一片做弥撒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骨骸脱开了,散做一堆;死者的头骨被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整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

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很多,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

字。瞧!在阳光中那两个眼窟窿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什么!一只花色蜥蜴跳进了

头盖骨里,在两个空洞的大眼窟窿里钻出钻进。这个头骨里现在有生命了。从这个头骨里一

度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艺术的爱和美好的东西,从这里流出了热泪,这里产生

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跳着,不见了。头盖骨碎了,化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几百年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照样闪着光亮,又大又明亮,和以往几千年一样,天空泛

出红光,清新得犹如玫瑰,红得似鲜血。

在那一度曾有一座废庙宇的那条窄街上,现在建起一座修女庵。在这里的院子里要挖一

个坟坑,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这天早晨她将入土。铁锨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白晃晃的,

可以看出是大理石,露出了圆圆的肩部,露出的越来越多。铁锨小心地挖着,露出了一个妇

女的头,——蝴蝶翅膀⒃,在这块要把年轻修女埋进去的地方,在玫瑰红色的晨曦中,挖出

了一个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多漂亮啊!多完美啊!是黄金时代的

艺术品!”人们都这么说。大师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去天上那颗几千年以来一直在闪

烁着的明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这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道路、他经历的考验、他的弱

点,他的:“只是人!”——但是人已死去,飞散掉了,像尘土必定也必须飞散掉一样。然

而他那最好的努力成果,那反映他的内心最高尚的辉煌成就——普赛克,则是永生的。它的

光辉盖过了他的名声,遗留在世上的这点光辉,永世长存,被人看到,受到承认、羡慕和喜

爱。

玫瑰红的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晨星,一闪一闪地将它的光芒投到普赛克上,投到她嘴角的

幸福微笑之上,投到仰慕者的眼里,他们在观看这个用大理石雕成的魂灵。

属于尘世的那一点点儿,消逝了,被遗忘了,只有存在于永恒之中的那颗星知道它。属

于天界的则在遗下的名声中闪闪发光,而当这遗下的名声也消逝的时候——普赛克还长存。

题注:普赛克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的魂灵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带蝴蝶翅膀的少女。这个

形象在公元前五世纪时开始出现。古罗马讽刺文学家阿普列乌斯(约公元125年至180

年)曾写过十一卷巨著《变形记》(或《金驴》)。在这部巨著中,他出色地写了希腊爱神

厄洛斯与普赛克(一个国王的美貌女儿)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普赛克一直吸引着欧洲的雕塑

家、画家、戏剧家、诗人和作曲家,成了许多艺术家创作的主题。

①指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王后莉维亚的浴室。

②罗马圆形剧场是当年露天演剧的场所,建于公元75年。今日只遗下废墟了。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和建筑艺术家(1483—1520)。

④见《铜猪》注1。

⑤福尔纳林娜在意大利文中为烤面包的女人。拉菲尔的画《烤面包的女人》陈列在罗马

乌菲紫宫。这幅画的模特据传是拉菲尔的情人。但此模特并不真是烤面包的女人,而可能是

烤面包师的女儿或女佣人。关于拉菲尔的许多情人,世上有各种传说,可是都不十分可信。

⑥安吉罗在意大利文中是天使的意思。

⑦关于这种舞,安徒生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写道:“一种罗马民间舞,乐曲很单调。

一个人独舞或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对舞。对舞的人都互不接触,只是足在跳,越来越

快,跳的是半圆圈,胳臂的动作也同样猛烈。

⑧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⑨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朱庇特则是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⑩伊格纳蒂乌斯实有其人,但是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是一位天主教神父。1861年

安徒生在罗马旅行时去拜访过他。此前他曾读过安徒生的《即兴诗人》。

⑾指伊甸园中诱夏娃吃知善恶树果实的蛇。

⑿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至30句讲耶稣论对人应当按才干授责任时讲

了一个譬喻,说主人分别给三个仆人五千、二千和一千银子往外国去。那领五千的用这些钱

又赚了五千,领二千的赚了二千,那领一千的仆人却把银子埋入土中。三人回来时,带回来

的分别是一万、四千和埋在地下的一千。主人于是按他们的才干给前两人以重任;但夺回了

给第三个人的一千银子,并把这个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

⒀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看

他是否忠诚和有悟性。经多次试验后,耶稣说了此话。

⒁据安徒生的笔记,这是一句希伯莱的谚语。

⒂安徒生这里写的是他在罗马参观一个教堂后的印象。埋在那里的修士,在被埋8年后

要重被挖出,若是他的尸骨仍是完整的,便得以再披上僧衣,放入龛中。否则便被扔掉。

⒃即普赛克的翅膀,见本篇题注。

蜗牛和玫瑰树

园子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树丛,像一排篱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许多牛羊。园子的中

间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树,树下有一只蜗牛,他体内有许多东西,那是他自己。

“等着,等轮到我吧!”他说道,“我不止开花,不止结榛子,或者说像牛羊一样只产

奶,我要贡献更多的东西。”“我真是对您大抱希望呢,”玫瑰树说道。“我斗胆请教一

下,您什么时候兑现呢?”

“我得慢慢来,”蜗牛说道。“您总是那么着急!着急是不能成事的。”

第二年蜗牛仍躺在玫瑰树下大体上同一个地方的太阳里。玫瑰树结了骨朵,绽出花朵,

总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鲜。蜗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触角,接着又把触角缩了回去。

“什么东西看来都和去年一样!没有出现什么进步!玫瑰树还在开他的玫瑰花,再没有什么

新招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玫瑰还在开花,结骨朵,一直到雪飘了下来,寒风呼啸,天气潮

湿;玫瑰树垂向地面,蜗牛钻到地里。

接着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蜗牛也爬了出来。

“现在您已经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说道,“您大约快要了结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

切都给了世界,这是否有意义,是一个我没有时间考虑的问题。但很明显,您一点也没有为

您的内在发展做过点什么。否则的话,您一定会另有作为的。您能否认吗?您很快便会变成

光秃秃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讲的吗?”

“您把我吓了一跳,”玫瑰树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不错,看来您从来不太费神思考问题!您是否曾经考虑过,您为什么开花,开花是怎

么一回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另外一样呢!”

“没有!”玫瑰树说道。“我在欢乐中开花,因为我只能这样。太阳是那样暖和,空气

是那样新鲜,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体内注入一股

力量,从上面涌来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阵幸福,总是那么新鲜,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须不断

开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这样!”

“您过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日子。”蜗牛说道。

“的确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树说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

考、思想深刻的生灵。您的秉赋极高,令世界吃惊。”

“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蜗牛说道。“世界与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关系?我

自身与我身体的事就够多的了。”

可是难道说我们不应该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别人吗!把我们能拿出的——!是啊,

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来!——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给了世界什么呢?您给它什么

呢?”

“我给什么?我给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没有关系。您去开您的玫瑰

花去吧,您能干的就这么多了!让榛子树结它的榛子!让牛和羊产奶去吧!它们各有自己的

群众,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缩进自己的身体里,呆在自己的躯壳里。世界与我没有关系!”

于是蜗牛就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带上了门。

“真是叫人伤心!”玫瑰树说道。“就算我特别愿意,我也无法把身子缩进去,我必须

总是开花,总是开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风吹走!不过我却看见一位家庭主妇把一朵玫瑰花

夹在赞美诗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插在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胸前,还有一朵被一个幸

福地欢笑着的小孩子吻了一下。这些都叫我很高兴,这是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的回忆,是我

的生活!”

玫瑰天真无邪地开着花。蜗牛缩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没有关系。

一年年过去了。

蜗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树成了泥土中的泥土,连赞美诗中留作纪念的玫瑰也枯萎

了,——可是园子里新的玫瑰树开着花,园子里爬出了新的蜗牛,它们缩在自己的屋子里,

吐着涎液,——世界与它们无关。

是不是我们还要把故事从头念一遍?——它不会有两个样子的。

害人鬼进城了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

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

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

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

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

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

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

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

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

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

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

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

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

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

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

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

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

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

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

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

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

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

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

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

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

话是不会死的。”

“说不定它已经来过、敲过门了。可是那时谁听过、想过它呢!人们的眼前一片昏暗,

大家心事重重,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春天的阳光、啾啾鸣叫的鸟儿和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的

绿色。是的,舌头上没有了那些古老的、人民性的歌曲,这些歌已经和许多我们心爱的东西

一起被装进箱子里去了。童话完全可能来敲过门,但是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欢迎它,于是

它又走开了。”

“我要去找寻到它。”

“到乡下去!到海滩旁的树林中去!”

乡间有一个古老的地主庄园,墙是红的,山墙是锯齿形的,塔上飘着旗子。夜莺在纤秀

的山毛榉叶子下面唱歌,望着园子里繁花盛开的苹果树,以为它开着玫瑰花。这里,在夏日

的阳光中蜜蜂十分忙碌,它们嗡嗡地唱着歌,围绕着它们的女皇飞着。秋天的风暴会讲那猎

取野物的场面,讲一代代的人,讲树林的落叶。圣诞节的时候,野天鹅在开阔的水面上歌

唱,而在老庄园里,在炉火旁,则是一种人们倾听歌声和远古传说的气氛。

这个寻找童话的人,朝着园子里一个古老角落里的一条生满野栗子树的路走去。这条路

有着半明半暗的树荫,用来引诱行人。风一度曾经飒飒地为他讲过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

儿们。树精,也就是童话妈妈本人,在这儿给他讲过老橡树最后的梦。老祖母在世的那个时

代,这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现在只长着蕨和荨麻。它们散开来,掩住了被遗弃在那边

的残断的石像。石像的眼窝里长出了藓苔,不过它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东西。寻找童话的人却

不能,他没看到童话。它在哪里?

在他上面,在老树的上面,成百只乌鸦边飞边叫:“在这儿!在这儿!”

他走出园子,走向庄子的护庄河堤,走进了桤木林里。那儿有一所六角形小屋,小屋有

鸡场和鸭场。屋子中央有一位老妇人在管理一切,她准确地知道生下来的每一个蛋,从蛋里

出来的每一只小鸡。但是,她不是这个人要找的童话;她可以用受基督洗礼的证书和注射证

书证明,这两张证书都在衣柜里。

外面,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小丘,上面长着红山楂和毒豆花。这儿有一块古墓碑,

是许多年以前从城里教堂的墓地里搬来的,是纪念那城市一位有名望的市议员的。碑上面刻

着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都叠着手,穿着打绉领子的衣服站在市议员像的周围。你可以长时

间地看着这东西,似乎它对思想产生了作用,而思想又对石块产生了作用。于是这东西便讲

起了古时代的事情,至少这个寻找童话的人这么认为。这次他来到这里,看到了一只活蝴蝶

正歇在市议员雕像的额头上。蝴蝶的翅膀在扇动着,飞了一小段路,又落到墓碑的附近,好

像知道那儿长着什么东西。那里长着一簇四叶苜蓿,一共七株并排长着。要是幸福降临的

话,这个幸福就是完满的③!他把这些花都摘了下来,放在兜里。幸福和现钱同样美妙,但

是一个新的、美丽的童话却要更加美妙一些,这个人这么想,然而他在那儿没有找到它。

太阳落下去了,又红又大。草地上泛起了湿雾,沼泽妇人又在煮酒了④。

那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园子,望着草地、沼泽和海滩。月光

明媚,草地上笼罩一层蒸气,好像那是一个湖。这里一度曾是一个湖,有过关于湖的传说,

这种传说在月光中显现在眼前。这时这个人想起他在城里读过的故事:威廉·退尔和丹麦人

霍尔格都没有那么回事儿,可是在民间传说中,却都确有其事,就像外面的湖一样,传说栩

栩如生地在眼前。是的,丹麦人霍尔格又来了!

就在他站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着窗子。是只鸟吗?一只蝙蝠,也

许是一只猫头鹰?是啊,虽然它们在扑打,还是不能放它们进来的。窗子自然而然地打开

了,一个老妇人向这边望,看着这个人。

“怎么回事?”他说道。“她是谁?一直朝二层楼望。她是站在梯子上吗?”

“你口袋里有四叶苜蓿花,”她说道。“是啊,总共七株,其中有一株是六瓣的。”

“你是谁?”这男人又问。

“沼泽妇人!”她说道。“煮酒的沼泽妇人。我正在煮酒;酒桶上有塞子,可是有一个

沼泽娃娃恶作剧,把塞子拔掉了,把它扔向园子这边,打在窗子上。现在啤酒从桶里流出来

了,这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可是请讲给我听!”这个男人说道。

“好的,等一等!”沼泽妇人说道。“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于是她便不见了。

这个人正要把窗子关上,妇人又出现了。

“好了,办完了!”她说道,“不过另一半啤酒我可以留到明天再煮,要是天气适宜的

话。噢,您要问什么?我又来了,因为我是信守我说过的话的。您兜里有七株四叶苜蓿,其

中一株是六瓣的,它很受尊敬,它生长在大道边,是勋章荣誉的象征,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得

到。噢,您有什么要问的吗?别像一根滑稽的尖棍子似地站着,我还得赶快去处理我的塞子

和我的桶呢!”

于是这个男人问到了童话,问沼泽妇人在路上是不是看到了它。

“噫,您这蠢家伙!”妇人说道,“您的童话还不够吗?我的确相信大多数人的童话够

多了。还有别的事要干的,要为别的事操心。就连孩子们都不再要那些东西了。还是给小男

孩一支雪茄,给小姑娘一条有硬边的裙子吧!他们更喜欢这些东西。听童话,算了吧!确实

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问道。“您对世界知道些什么?您整天见到的只不过是青

蛙、害人鬼罢了!”

“是啊,请您当心害人鬼!”妇人说道,“它们出来了!它们挣脱跑掉了!要是您到沼

泽地我那里去,我必须在场,我可以把一切都向您讲清楚。趁您的七株四叶苜蓿包括那株六

瓣花叶的苜蓿还新鲜,趁月亮还高高在天上,请您快一点来。”沼泽妇人不见了。

钟塔的钟声敲十二点,还没有敲到最后一下,这个人已经来到院子里,走出园子,走到

草地上。雾已经散了,沼泽妇人停止煮酒了。

“这么久才来!”沼泽妇人说道。“巫婆就是比人快,我真高兴我生来就是巫婆。”

“现在您要对我讲什么?”这个人问道。“是关于童话的事吗?”

“除了童话,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什么吗?”妇人说道。“那么您能讲的是不是关于未来

的诗的问题呢?”这人问道。

“别那么夸夸其谈吧!”妇人说道,“我回答您吧。您只想着诗。您问童话,就好像她

是主管一切的夫人一样!她诚然是最年长的,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年轻。我很清楚她!我

也曾年轻过,那并不是什么幼稚病。我曾经是一个很水灵的妖姑娘,跟别人一起在月光下跳

舞,听夜莺歌唱,到森林去会见童话小姐,她总是在那边到处乱跑。她一会儿跑到一朵半开

的郁金香或者是一朵草花里去过夜;一会儿溜进教堂去,藏在从祭坛烛火前垂下的哀纱里!”

“您的消息真有趣!”这人说道。

“我知道的东西毫无疑问和您知道的一样多!”沼泽妇人说道。“童话和诗,是啊,那

是一路货色!它们想躺在那里便躺在那里。它们的所为和所说,人们是可以跟着编,甚至会

编得更好更便宜。您可以一个大子儿不花从我这里拿去:我有满满一柜子装了瓶的诗。还都

是精髓,诗之精华;又都是草药,有甜的有苦的。我有一瓶瓶人们对诗各自所需求的一切,

可以在假日洒点在手帕上让人闻。”

“您说的这些都是极奇妙的事,”这人说道。“您有瓶装诗吗?”

“多得怕您受不了!”妇人说道。“您当然很清楚那个关于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子,踩

在面包上走的小姑娘的故事⑤?那个故事是口头流传并被印成书了的。”

“那是我自己讲的。”这人说道。

“好的,那您是知道那个故事的了,”妇人说道,“知道那姑娘一直沉到了地下的沼泽

妇人那里了,那正是魔鬼的老祖母到酿酒坊串门的时候。她看见了沉落下去的那个小姑娘,

便把她要去做柱子底座,算是来串门的纪念,她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件对我毫无用处的礼

物,一个旅行药柜,柜子里装满了瓶装诗。老祖母告诉我那柜子该摆在什么地方,它现在还

在那儿。瞧!您知道您兜里有七株四瓣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所以您一定能看见那柜

子。”

的确,沼泽的正中有一棵粗壮的桤木,那就是老祖母的柜子。她说道,它朝沼泽妇人,

朝世界各国和各个时代敞开着,只要他们知道柜子摆在什么地方。这柜子从前面、后面,从

每一面和每一角都可以打开,是一件非常精致的艺术品,可是看上去只不过像一棵老桤木。

所有国家的诗人,特别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都是在这里造就的。他们的灵感都经过仔细琢

磨、评估、创新、浓缩之后才装进瓶子里去的。老祖母用人们的极大的本能,这是人们不愿

说天才时用的字眼,原封不动地把这个或者那个诗人的原始灵气加上一点儿鬼才,装进瓶

子,于是她便有了供将来用的瓶装诗。

“让我看看!”这个人说道。

“可以,不过还要给您讲讲更重要的东西!”沼泽妇人说道。

“可是我们已经到了柜子旁边了呀!”这个人说道,他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大小不

同的各种瓶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又有什么?”

“这是人们所谓的五月香!”妇人说道,“我没有试过它。可是我知道,只要洒一点点

儿到地上,马上便会出现一个美丽的林中湖泊,长着睡莲、水芋和绉叶留兰香。只要洒两滴

到一个旧练习本上,即便是最低班的,本子便会变成一部完整的芳香喜剧。人们完全可以上

演它,也可以被它催眠睡去。瓶子上写着‘沼泽妇人酿造’,这是对我最大的恭维了。”

“这儿有丑闻瓶。看上去里面只是装了些脏水,的确是一些脏水,可是里面掺了城市闲言碎

语的发酵粉。三份谎言,两份真话,用一根桦树条搅混在一起。这树条子不是用盐水浸泡

过,沾着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犯人的鲜血的那种尖条,也不是校长的教鞭。不是,是从扫街

的扫帚上取下来的。”“这儿有虔诚的诗的瓶子,这些诗模仿着赞美诗的腔调。每一滴都能

发出碰撞地狱之门的声音,是用刑罚的血和汗做成的。有人说它只是鸽子的胆汁,可是鸽子

是最虔诚的动物;不懂自然史的人说它们没有胆。”

“这是瓶子中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个柜子:装满家常故事⑥。它是由猪皮和膀胱包着

的,因为它经不起自己力量的丧失。每个民族用自己的办法来翻转瓶子,就可以配出自己的

汤来。这里有古老的德意志血汤,里面有强盗丸子,也有小农清汤,汤里有真正的御前参

事,像一丝丝的根沉在汤底,上面浮着哲学肥眼。有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⑦式的鸡腿和麻

雀蛋肉汤,用丹麦话说是康康舞汤。可是最好的汤还要算哥本哈根汤。家里人这么说。”

“这儿有装在香槟酒瓶里的悲剧⑧。它会爆炸,它也该爆炸。喜剧像撒进眼里的细沙,

也就是说精致的喜剧;粗糙一些的也有,但只是一些待用的招贴广告,上面剧名印得最醒

目。有许多很好的喜剧剧名,如《你敢朝机器吐唾沫吗?》,《一记耳光》,《可爱的驴》

和《她烂醉如泥》。”

这个人看到这些不觉沉思起来。可是沼泽妇人想得更远一些,她想把这事告个段落。

“您该看够了这货柜了吧!”她说道,“现在您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但是您应

该知道的更重要的东西,您还不知道呢。害人鬼进城了!那可比诗和童话重要得多。现在我

该住嘴了。不过好像有一股力量,有某种命运,有某种无可奈何的东西堵着我的嗓子,得把

它吐出来。害人鬼进城了,它们挣脱束缚了。当心它们,你们这些人!”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个人说道。

“请坐到柜子上!”她说道,“可是别跌了进去把瓶子压碎,您清楚里面都是些什么。

我给您讲那件大事情;那不过是昨天的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还可以过三百六十四天。

一年多少天,您大概是清楚的吧?”

沼泽妇人讲了起来。

“昨天这沼泽地可热闹极了!这里有一个儿童宴会。这儿生下了一个小害人鬼,实际上

有一窝,一共是十二个。要是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肯定可以像人一样,在人群中间转来转

去,指手划脚,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人一样。这是沼泽一带的一件大事。沼泽地上,它们像

小烛光一样,在草地上跳起舞来。所有的害人鬼都在,也有女害人鬼,不过它们不在谈论之

列。我坐在那边的柜子上,十二个新生下来的小害人鬼都坐在我的膝上。它们一闪闪地就像

是萤火虫。它们已经开始跳了,每过一分钟,它们就长大一点儿。因此不到一刻钟,它们看

上去就像它们的父亲或者叔叔一样大了。有一条古老的惯例和特殊规定,如果月亮照得和昨

天一样,风刮得和昨天一样,那么在那个时刻生下来的所有的害人鬼便都有权变成人,每位

都可以在一年内行使它们的权力。害人鬼可以跑遍全国,而且如果它不害怕掉到海里或是被

风暴吹跑的话,它还可以跑遍全世界。它们可以一下子钻到人的身体里去,替代他讲话,替

他做各种动作。害人鬼可以变换任何一种形像,变成男人或者女人,以他们的神态行事,但

必须按照自己的外貌把它想做的事都做出来。不过一年中它要懂得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大规模

地引入歧途,把他们从真理和正确的道路上引开。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害人鬼便算取得了它

能取得的最高成就,成为为魔鬼华贵专车开道的侍从。它可以穿上深黄的闪光衣服,从嗓子

里喷出火焰来。这是普通害人鬼垂涎渴求的。不过一个贪心的害人鬼想扮演这个角色,也有

危险和很大的麻烦。若是一个人的眼睛看清了它是什么,便能把它吹掉,那么它便完了,只

得回到沼泽地来。若是一年没有结束,害人鬼渴望回家探望家人,放弃了自己的事,那它也

就完蛋了,不再闪闪发光,很快就会熄灭,再也燃不起来。如果一年结束,它还没有能够把

三百六十五个人引入歧途,引离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么它便会被判罚监禁到朽木里,呆在里

面闪光而不能动弹。这对活泼的害人鬼来说,是可怕的惩罚。这些我都知道,统统告诉了坐

在我膝上的那十二个小害人鬼,它们听了个个都快活得发疯了。我对它们说,最保险的办法

是放弃这种荣誉,什么也不干。这些小害人鬼不愿意,它们想着自己已经浑身焦黄闪亮,嗓

子吐火了。‘和我们呆在一起吧!’有几位年纪大的说道。‘去戏弄人一番!’另外有的这

样说。‘人们把我们的草地的水都抽干了⑨,他们排水,我们的后代怎么办!’”

“‘我们要喷火!’那些新出生的害人鬼说道。于是便这样定了。”

“于是这儿开始了一分钟舞会,不能再短了!精灵姑娘对着别的精灵转了三圈,为了不

让人觉得了不起;除此之外,她们完全是和自己跳舞。接着便分发教父礼物:就是人们说的

‘打水漂’。礼物像硅石似地飞过沼泽水面。每个精灵姑娘又分发了她们的一小片薄纱:

‘拿着!’她们说道,‘这样你便立刻会跳更高级的舞了,在紧要关头也可以做那些摇摆、

转动的动作了。你就有了恰当的风度,可以在最高贵的社交活动中露面了。’夜渡鸦教每个

年轻的害人鬼说,‘好哇,好哇,好哇!’告诉它们在哪些最合适的场合说这些话,这是最

有价值的礼物。猫头鹰和鹳也提了一些意见。不过它们说,这不值得一提,所以我们也就不

提了。国王瓦尔德玛正要到沼泽地这一带来打猎,他们那帮老爷听说这里灯火辉煌在举行宴

会,便赠送了一对漂亮的狗作为礼品。这两只狗打猎时跑起来可以追风,而且可以驮上一个

甚至三个害人鬼。两个老梦魔,它们是靠骑个什么东西度日的,也参加了昨天的儿童宴。它

们马上讲起自己钻钥匙孔的法术,有了这种法术,所有的门对你都是敞开的。它们还提出可

以把那些年轻的害人鬼带进城去。它们对城里很熟悉。它们通常是骑在自己打成结的长鬃上

飞过天空,这样可以坐得硬实一点儿。不过现在它们各自骑在一只凶野的猎狗身上,那些打

算进城去迷惑人、引人入歧途的年轻害人鬼坐在它们的膝上,——呼哧!它们都不见了。这

都是昨夜的事。现在害人鬼进城了,它们开始行动了。可是怎么行动,用什么办法,是啊,

您说吧!有一根根气候的线穿过我的大脚趾,它总能告诉我点什么的。”

“这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童话。”这个人说道。

“是啊,这只不过是一篇童话的开头,”妇人说道。“您能告诉我害人鬼现在怎样闯来

闯去,怎样干的吗?它们变成什么形象来骗人入歧途呢?”

“我完全相信,”这人说道,“可以写一大部关于害人鬼的长篇小说,分成十二卷,每

卷讲一个害人鬼。或者,说不定更好一点儿,写成一部民间的大众化的戏剧。”

“那得由您来写,”妇人说道,“要不然就算了。”“是啊,那样更好、更舒服。”这

个人说道,“这样便不会被束缚在报纸里了。被束缚在报纸里常常就和一个害人鬼被关在一

根朽木里一样难受,有闪光,可是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对我全一样,”妇人说道,“不

过还是让别人,让那些能写和不能写的人去写吧!我给您一个我的桶上的旧塞子,它可以打

开盛着瓶装诗的柜子,他们可以从那里拿他们要的东西。可是您,好先生,我似乎觉得您的

指头已经被墨水染得够黑的了,并且已经到了不必每年到处去找童话的年纪,已经清醒了,

现在这里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干。您看来已经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了吧!”

“害人鬼进城了!”这个人说道,“我已经听到了,明白了!可是您要我做什么呢?要

是我看见而且告诉人们说:瞧,在那华贵的衣服里有一个害人鬼在作祟,您知道,我准得挨

一顿揍——!”

“连裙子里也有!”妇人说道。“害人鬼可以变成一切形象,钻到任何地方。它跑得进

教堂,可不是为了上帝,说不定它是要钻进牧师的体内!它可以在选举日发表演说,不是为

了国土和国家,而是为了它自己。可以变成摆弄颜色的艺术家或是舞台上的艺术家,但是,

假若他一朝有权在手,那么什么绘画艺术,什么表演艺术,全都完了!我讲了又讲,唠叨半

天,我得把堵住我嗓子的东西清出来,这害了我自己家人。可是我现在要做人类的拯救者

了!实在并不是出自善心好意,或者为了得上一枚奖章。我做了我能做的最胡闹的事,我对

一位诗人说这些,于是便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了。”

“城里谁也不把这放在心上!”这个人说道。“任何一个人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当我以

极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对他们说‘害人鬼已经进城了,沼泽妇人说,你们要当心’时,他们都

以为我是在讲童话呢!”

题注关于害人鬼的迷信,详见《妖山》注1。

①《丹麦人霍尔格》虽是丹麦故事,最初却出现在中世纪的法国。参见《丹麦人霍尔

格》。

②关于威廉·退尔的故事见《教堂古钟》注9。下面说的有大学问的人,安徒生指的是

一位叫腓德烈·席恩的学者,他说退尔的故事是北欧人的虚构,否认历史上有其人。

③苜蓿一般是三叶的,四叶苜蓿是很罕见的。丹麦有迷信,说找到四叶苜蓿的人便有完

满的幸福。

④沼泽妇人煮酒的迷信,见《妖山》注3和《踩面包的小姑娘》。

⑤指《踩面包的小姑娘》的英娥,详见该文。

⑥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19。

⑦德意志血汤、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式的鸡腿都是指这些国家的通俗文学。柯克指保

罗·德·柯克(1793—1871),专门写巴黎生活中琐碎事小说的作家。

⑧安徒生在1865年4月17日的日记中记述当时一家地方报纸对哥本哈根崇尚无聊

戏剧提出批评。这里指的便是那些低劣戏剧。

⑨丹麦于19世纪50年代开始治理沼泽。当时将许多沼泽地的水抽排掉,并将其改为

良田。

风磨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

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

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

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

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

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

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

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

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

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

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

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

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

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

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

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

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

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

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

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

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

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

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

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

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

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

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

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

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

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

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磨坊讲了这么一大堆,它讲的比这还要多,但是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日子来了又去了,昨天是它的末日。

磨坊起火了。火焰窜得老高老高的,窜出窜进,把木梁木板都舔光、吞掉。磨坊塌了,

只剩下了一堆灰。起火的地方冒着烟,风把烟吹走了。

磨坊里活的东西都还在,这事故没有损伤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磨坊一家,一个魂灵,

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更加美好的磨坊,可以提供服

务,它和旧的完全一样。大伙儿说:要知道山坡上有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不过这座新磨

坊里面设备更好,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因为它前进了。那些旧木料都是被虫蛀过的,都是腐

朽了的,现在已经化为灰烬了;磨坊躯体不像他想的那样重新立起。他太抠字眼了,不应该

从字眼上看待事物。

①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荷兰人因向上帝挑战,被放逐永

远漂泊,直到他遇到一个能真正喜爱他的姑娘,这个荷兰人乘着“漂泊的荷兰人号”船不停

地漂泊。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爱情,但由于复杂的纠葛,他未能在活着的时候与钟情于他的姑

娘结婚。但他得到解脱,和爱他的姑娘双双升天。伟大的作曲家瓦格纳将传说故事写成了著

名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银毫子

有一个银毫子,他亮锃锃地从造币厂里走出来,蹦蹦跳跳、丁丁当当,“好哇,我要到

大世界去了!”这样他走进了大世界。

孩子用温暖的手紧紧握着他,贪婪的人用冰冷粘湿的手抓着他;老年人把他翻来覆去地

看,年轻人则一下子就把他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做的,掺的铜很少,来到世界上现在已经一

整年了,也就是在铸造他的那个国家里转来转去一年了。后来他到外国旅行去了,他是那位

要到外国旅行的主人钱袋里最后一枚本国钱。在他拿到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枚钱。

“我竟然还剩下一枚家乡的钱!”他说道,“可以带上他一起去旅行!”当他把银币放

回钱袋里去的时候,银毫子高兴得蹦蹦跳跳、丁当乱响。在袋里他和外国伙伴呆在一起,那

些外国伙伴来来去去,一个让位给另一位,可是家乡带来的这枚银毫子总是呆在里面,这是

一种荣誉。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银毫子到了世界很远的地方,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听

别的钱说,他们是法国的,是意大利的;一个说他们现在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个说,他们在

那个城市;可是这枚银毫子却想象不出都是些什么地方。当你总是呆在袋子里的时候,你是

看不见世界的,他的情形就如此。不过有一天,当他呆在那里的时候,发现钱袋没有捆紧。

于是他悄悄爬到钱袋口上,想往外看看。他很不该这么干,可是他很好奇,他遭罚了——他

滑出钱袋掉进裤兜里。当晚上钱袋被取出放在一旁的时候,银毫子留在裤兜里了。他在裤兜

里躺着,和衣服一起被送到了走廊里;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到。

清晨衣服被送进来。先生穿上衣服,走了。银毫子却没有跟着走,他被人发现了,又该

为他人服务了,他和另外三枚钱一起被用了出去。

“在世界上到处瞧瞧倒是真不错!”银毫子想道,“了解到一些别人、别的风俗习惯!”

“这是一枚什么钱,”马上就有人这么说道。“这钱不是这个国家的!是假的!不好

使!”

是啊,这就开始了银毫子后来自己讲的故事。

“假的,不好使!这念头闪过了我的脑际,”银毫子说道。“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

的,声音也很正,铸上的印记也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说的不可能是我,可是他

们说的正是我!就是我,他们说是假的,不好使!‘我得趁黑把它使掉!’拿到这文钱的那

个人说道。于是我便被人趁黑使掉,白天又被人骂了一通,——‘假的,不好使!我们得设

法用掉它’”。

银毫子每次在人的手指中要被当本国钱转手用掉的时候,他总是浑身发抖。

“我是多么可怜的银毫子啊!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铸印,在它们都没有意义的时

候,对我有什么用呢!世界相信你,你对世界才有意义。我本来是完全无辜的,只是因为我

的长相与众不同便这么背时,让我心不得安宁,偷偷摸摸走罪恶的道路,真是可怕极了!—

—每次人家把我拿出来,我总要在那些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前揣揣不安。我知道,我会被人甩

了回来,被扔到桌子上,就好像我在撒谎在欺诈一样。“有一回,我落到了一个可怜的穷苦

妇人的手上。她是靠每天辛勤操劳,作为一日的工资挣到我的。可是现在她根本无法把我使

掉,因为没有人要我,我真为她感到不幸。

“‘这下子我得拿它去骗人去了,’她说道。‘留一枚假钱,我可受用不起。可以给那

个有钱的面包房老板,他能受用。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得,这下子是我污染了这个妇人的良心!”银毫子叹息道。“上了年纪,我的变化当

真就这么大吗?”

“妇人去了有钱的面包房老板那里,但是他太会辨认市上流通的钱币了。他没有让我呆

在我应该呆的地方,而是一下子把我扔到了妇人的脸上。她因此没能用我买到面包,我为我

成为一枚引起别人苦痛的钱币而感到由衷的内疚。我,在年轻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自信,

对我的价值、我的铸印那么深信不疑。我变得忧郁起来,一枚可怜的银毫子在没有人要的时

候能多忧郁,我便多忧郁。不过妇人又把我拿回家去,她诚恳地看着我,很温和,很友好。

‘不,我不拿你去骗人!’她说道。‘我要在你身上打个洞,让大家都看得出你是一枚假

钱,——可是——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一枚吉祥币。是的,我相信是的!我有这个想

法。我在银毫子上打一个洞,在洞上穿一根线,戴在邻居小孩的脖子上,当一枚吉祥币。’

“于是她给我打了一个洞。身上被打洞总是不好受的,可是如果用心是好的,那么你便可以

忍受许多许多。我被穿上了一根线,成了一种挂着的勋章,戴在那个小孩的脖子上。小孩笑

眯眯地望着我,亲吻我,我整夜贴在小孩的温暖、天真的胸前。

“到了清早,她母亲把我拿在她的指间,看了看我,有了她自己的想法,我很快便感觉

到了。她找来了一把剪刀,把线剪断了。

“‘吉祥币!’她说道。‘好吧,让我们看看!’她把我放进醋里,于是我浑身变成绿

的。接着她把洞补上,擦了擦,趁黑到卖彩票的人那儿,买了一张会给她带来好运的彩票。

“我太痛苦了,我浑身疼痛,就像要炸了似的。我知道我会被说成是假的,当着一大堆有可

靠印记的银毫子、铜钱的面被挑出来。但是,我混过去了。卖彩票的人那里有许多人;他忙

得不可开交,我和其他的钱币一起丁丁当当地落到了钱匣子里。用我买的那张彩票是不是中

了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第二天我便被人认作一枚假钱搁到一边,被继续拿去一遍遍地

骗人。自己的品格本来是高尚的,这样骗来骗去真是叫人受不了。我对自己的品行是不会有

任何怀疑的。

“在整整一年里,我就这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从这家转到那家,总是被人咒骂,

总是被人恶眼相看。没有人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世界。这是一段艰难的

时期。

“最后有一天来了一位游客,我自然是混进他手里的,他对我是市上流通的银币深信不

疑。可是后来他要把我用出去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喊声:‘不好使!假的!’

“‘我是当作真的得到它的,’这个人说道,然后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于是他满脸笑

容,这面孔与众不同,以前我没有见到过,‘怎么搞的,是怎么回事?’他说道。‘这可是

我们自己国家的钱呀,一枚家乡货真价实的银毫子,它被人打了一个洞,说是假的。真是有

趣!我得把它保留起来带回家去!’“欢乐一下子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被人称作是货真价实

的银毫子,要被人带回家去。那里人人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成的,有着真实的铸

印。我真想冒出些欢欣的火星,可是我没有那种能耐。钢有那个本事,银子没有。

“我被包在一块精致的白纸里,免得和别的钱币混在一起使掉。只是在团圆时刻,家乡

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把我拿出来让人看,受大家称赞。他们说我很有趣。一个人可以一言不

发而被人称为有趣,这太妙了!

“接着我便回到老家!我的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我的快乐开始了。要知道我是上等银子

铸的,我上面有真正的铸印。被人看成是假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再也不使我痛苦了。只

要你不是假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得忍耐,到时自有公道的!这是我的信仰!”银毫

子说道。

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亲眷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

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

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

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

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

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

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

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

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

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

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

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

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

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

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

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

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

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

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

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

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

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

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

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

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

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

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

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

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他们都远避她,但是她并不避开自己的上帝,他是她的保护人,是救助她的人。

只有一个老仆人——一位老女仆对她很忠心。她和她一道去耕地。谷粟长起来了,尽管

土地是受过教皇和主教的诅咒的。

“你这个鬼东西!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旨意!”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现在我要使用教

皇的手压住你,让你服从诏令,接受审判!”

于是,她把她最后的两头公牛套在车上,然后和女仆坐上去,走过荒原,离开了丹麦的

国土。她来到讲外语,有异国风俗的异国人中,成了那里的异国人。她们走得很远很远,到

了一片葱绿山丘堆成的、长着葡萄的大山。四处漂泊的商人来来往往,他们从装满货物的车

子上恐惧地四下张望,害怕强盗匪徒来袭击。这两位妇人乘着由两头黑公牛拉着的破车,放

心地行驶在那不安全的崎岖道路和密林中,来到了莱茵河中部国家。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仪

表不凡的骑士,后面跟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随从。他停住,望着这辆奇怪的车子,问这两位

妇人旅行的目的,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于是年纪轻一点的那个妇人提到了丹麦的曲镇,讲述

了自己悲伤而苦难的遭遇。不过这一切很快便成了过去,上帝作了这样的安排。那位骑士正

是她的儿子。他把手伸给她,拥抱她。母亲哭了。她多年来没有哭过了,而只是紧紧地咬着

嘴唇,直到鲜血流了出来。

那是叶落的季节,海上多难的季节。

海水把酒桶卷到陆地上,卷到主教的地下酒窖里和厨房中;熊熊的火上烤着铁叉上的野

味。在这冷得刺骨的冬天,屋子里面十分温暖。这时传来了消息:曲镇的延斯·格罗勃和他

的母亲回来了;延斯·格罗勃要召集议事会,要按宗教的教规和国家的法律来指控主教。

“那对他没有用处!”主教说道。“放弃这场争议吧,骑士延斯!”

第二年,又到了叶落和海上多难的季节,严寒的冬天来了。白色的蜜蜂②漫天飞舞,它

叮在行人的脸上,一直到自己融化掉。

今天空气很清新,出过门的人都这么说。延斯·格罗勃在沉思,火焰飞到了他的长袍

上,是啊,烧出一个小洞。“你这个伯尔厄隆的主教!我能制服你!在教皇的庇护下,法律

对你无可奈何。不过,延斯·格罗勃会收拾你的!”于是他给他在萨林的姐夫奥鲁夫·哈斯

先生写信,请他在圣诞节前夕做晨祷的时候到维兹贝教堂,主教要在那里主持弥撒,所以他

得从伯尔厄隆来到曲镇,延斯得知了这事。草原和沼泽都被冰雪覆盖着,马和骑士、整队

人、主教和教堂的神职人员以及仆人,都要从上面走过。他们骑马抄近路穿过脆干的芦苇

丛,在凄凄风声中向前走去。

穿狐皮大衣的号手,吹起你那铜号吧!在清新的空气中,它的声音格外响亮。他们骑马

走过了草原和沼泽地,炎热的夏日里莫甘娜仙女的草原幻影出现了,他们要往南去,直到维

兹贝教堂。

风吹着它的号角,吹得越来越响。刮起了暴风,最可怕的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这是

上帝赐予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中,他们走向上帝的屋子。上帝的屋子屹立不动,可是上帝

的狂风却在田野上、沼泽上、海湾、海上肆虐。伯尔厄隆的主教到了教堂,但是奥鲁夫·哈

斯先生却没有到,不论他骑马奔得多快。他和他的随从从他住的海湾那边前来帮助延斯·格

罗勃,要在最高议事会前对主教审判。

上帝的屋子便是法庭,祭坛是审判台。巨大的铜烛台上的烛全都燃着。风暴在读控诉词

和判决词。它的声音在天空中、在沼泽上、在荒原上,在波涛翻滚的海洋上呼啸。在这样的

天气中,是没有渡船穿过海湾的。

奥鲁夫·哈斯在奥德松德海峡边上站着。在那里他让他的随从回去,赠给他们马匹和马

具,准假让他们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团圆。他愿独自一人在那汹涌的波浪中去冒一下生命危

险。但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愿以身为证,延斯·格罗勃在维兹贝教堂孤立无援并不是他的过

错。那些忠实的随从没有离开他,他们跟着他走进了深水,其中有十个人被水卷走了,奥鲁

夫·哈斯本人和两个孩子到达了对岸。他们还有四里路要走。

已经过了半夜,这是圣诞夜。风已经停了,教堂里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焰透过玻璃窗照

到了草地和荒原上。太阳升起前的晨祷早已结束,上帝的屋子里一片静悄悄,人们可以听到

熔蜡滴到地上的声音。这时奥鲁夫·哈斯到了。

在悬挂徽记的大厅里,延斯·格罗勃欢迎他。对他说:“你好,我已经和主教和解了!”

“和他和解了?”奥鲁夫说道,“这么说你和主教都不能活着离开教堂了。”

剑出鞘了,奥鲁夫·哈斯动手了,延斯·格罗勃关上了那扇教堂的门,把他自己和哈斯

隔开了,于是那扇门被劈碎了。

“别着急,亲爱的兄弟,先看看是怎样的和解!我已经把主教和他手下的人全杀了。他

们在这件事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讲我母亲所遭受的那一切冤屈了。”

祭坛上烛光鲜红,但是地上的血更红。主教的头被砍掉落到地上,他的仆从都被杀死倒

下。神圣的圣诞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圣诞节后第三天晚上,伯尔厄隆修道院敲响了丧钟。那位被杀死的主教和仆从,被陈列

在一个黑颜色的华盖下面,四周是用黑纱包裹起来的烛台。死者,这个一度十分威风的主

教,现在身穿银线绣的袍子,手中握着十字杖,但已丧失权力了。香烟散发出香气,僧侣在

唱。声音像是在哀诉,像是愤怒的谴责判决,这判决要乘着风,让风唱着传遍全国,使远近

都听到。风会停歇,但是却永不会消失,总会再刮起,唱着自己的歌,一直唱到我们的时

代。在那边唱着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厉害的亲戚。这声音黑夜可以听到,为那些在沉重的

沙上驾车行驶过伯尔厄隆修道院的惊恐的农民听到;为那些在伯尔厄隆厚墙内的屋子里难以

入眠并注意着四周的人听到。因为它总是在通向教堂的发出回声的长廊里盘旋,教堂的入口

早已经被砖块封住,但是在迷信者的眼中并非如此;他们仍旧看到这扇门,它是敞开着的。

教堂铜烛台的火光还在闪耀,香烟仍在散发香气,教堂依旧保存着昔日的光彩,僧侣们仍旧

在为那被杀死的穿着银线绣的长袍、失去了权力而拿着手杖的主教念着弥撒。在他那苍白而

骄傲的额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在闪光,像火似的闪着光。那是尘俗的思想和邪恶的欲念在燃

烧。

听风的咆哮吧,它压过了海涛翻滚的声音!那边刮起了风暴,这风暴会叫人丧命!在新

的时期中它并没有改变思想。今天晚上它张开大口吞噬生命,明天说不定又成了一只能反射

一切影子的眼睛,就和那个已被我们埋葬掉的古老的时代一样。如果你能睡去,那就请安详

地睡吧!

现在到了早晨。

新时代的阳光照进了屋子!风仍在肆虐。又传来了海难的消息,就像古时一样。

夜里,在吕肯那个红房顶小渔村的附近,我们从窗子里看到一只船遇难。在那边外面稍

远一点的地方,它触了礁。不过救生发射器③射出了绳索,为船骸和陆地间结上联系。船上

所有的人都被救出来了,他们被送到岸上,送到床上去休息。今天他们被邀请到伯尔厄隆修

道院。在舒适的屋子里,他们得到殷勤的招待,看到了温和的眼光,还可以受到本国语言的

欢迎。钢琴键奏出自己祖国的乐曲,在这些结束之前,又有一根弦④颤动起来,虽说是无声

的,却又十分响亮和充满信心:思想信息传到了那些航船遇难的人的故乡,通报他们已得

救;他们的心灵感到了慰藉。今天晚上,在伯尔厄隆厅里的欢宴上会有舞会,我们会跳起华

尔兹和方步舞,唱起歌颂丹麦和新时代的《勇敢的士兵》⑤的歌。

新的时代啊,祝福你!乘着夏日清新的空气飞进城里吧!让你的阳光照进人们的心灵和

思想里吧!在你光辉闪耀的大地上,那些艰难残酷的时代里黑暗的传说将消失。

题注伯尔厄隆修道院在北日德兰吕肯城西6公里的地方,原是一个皇室的庄园。在12

世纪时被改建为一个修道院。这里的教堂成了维兹贝区的主教堂。当时,主教是由修道院的

僧侣们推选的。中世纪的丹麦还谈不上什么法制。他们保存着原始的人民议事习俗,重大问

题都由人民在议事会上决定。议事会也是司法的地方。

①丹麦谚语。

②指雪花、雪片。

③丹麦西海岸海难很多,那里的渔民使用一种能发射带着绳索的箭一般的铁器的机械装

置。渔民们把这种“箭”射到遇难的船上,再把船拖回;或者由船上的人扶索回到岸上。

④指电报线。

⑤丹麦诗人彼得·费伯的诗。

在幼儿室里

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全看戏去了,只剩下小安娜和她的教父单独在家。

“我们也来演戏,”他说道,“马上可以开始。”“可是我们没有戏台呢!”小安娜说

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登台演出的!我的旧玩具娃娃不行,她很讨厌。新玩具娃娃的漂

亮衣服是不能弄绉的。”

“总可以找到东西登台演出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当好好地找一下!”教父说道。

“现在先来搭戏台。我们在这里放本书,那儿放一本,再放一本,斜着摆。那边也摆上三

本;瞧,我们就有了边幕了!这里摆着的这只旧盒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把它的底朝外面

摆。这个戏台上布置的是一间屋子,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该找演员了!让我们看看玩具抽

屉里可以找到什么!首先是人物,于是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跟着一个,一定会很棒的!

这儿有一个烟斗头,这儿有一只很好的手套。这两样东西可以演父亲和女儿!”

“可是只有两个人物!”小安娜说道。“这儿是我哥哥的旧背心!它能不能演戏?”

“它倒是够大的!”教父说道。“它可以演恋人。它口袋里没有东西,这已经很有趣

了,这已经部分表示着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了!——这个核桃夹子可以做靴子,还带着马刺!

扑嗞,啪哒,跳马祖卡舞①!他会跺脚,会直着脖子走路。他可以演不合时宜、小姐不喜欢

的求婚人。你想看一出什么样的戏呢?是让人伤心的,还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呢?”

“要看皆大欢喜的。”小安娜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这种戏。你会演吗?”

“我会给你演上一百出!”教父说道。“演得最多的是根据法国戏剧编的。可是那种戏

对小姑娘不好,不过我们可以演一出最漂亮的。说实在的,这样的戏大多内容一样。好了,

我要摇袋子了!变变变!来一出崭新的!好啦!变出一出崭新的戏来了。好,先听听海

报。”教父拿起一张报纸,装做在读的样子。

烟斗头和好使唤的脑袋

独幕家庭剧

人物:

烟斗头先生,  父亲。

手套小姐,  女儿。

背心先生,  恋人。

冯·靴子②,  求婚的人。

“现在我们开始了!幕慢慢升起。我们没有幕,所以幕已经升起了。人物全都上场了;

所有的人物马上都登场了。现在我们作为烟斗头父亲讲话。他今天生气了,可以看见,他是

烟薰的海泡石③:

“‘嗨,唉,真烦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听我说!冯·靴子是可以照

出自己的影子的人物。他的上半截是上等羊皮,下半截钉着马刺;唉,嗨!他要娶我的女

儿!’”“注意背心,小安娜!”教父说道。“现在该背心说话了。他的硬领朝下翻着,很

谦逊,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的价值,完全有权说他要说的话:

‘我身上绝无污渍!料子的质量也顶呱呱。我是真丝的,还有带子。’

‘只是举行婚礼的那天才是这样,多一天也坚持不了!你的颜色经不起水洗!’这是烟

斗头先生在说话。‘冯·靴子是不怕水的,皮货坚固,会踢踢踏踏;马刺还会丁当响,还有

一副意大利的相貌。’”

“可是他们该用韵文讲话才对!”小安娜说道,“那才是最美的!”

“这也可以,”教父说道。“观众有这样的要求,他们便得用韵文讲了!——瞧手套小

姐,看她怎样伸动她的手指头:

活了这么久,

手套连个伴儿都没有!

唉!

这叫我真受不了!

我的皮要裂掉,——

嗨!”

“后面的那个嗨是烟斗头父亲说的。现在背心先生讲话了:

亲爱的手套小姐,

虽说你是西班牙产的,

你还是得嫁给我!

丹麦人霍尔格这么说。”

靴子不干了,跺着地板,把马刺弄得丁丁当当,踢翻了三块边幕。

“真是好极了!”小安娜说道。

“安静,安静!”教父说道。“不吱声地轻轻拍掌,表明你是头等席位里的有教养的观

众。现在手套小姐要用颤音唱她伟大的咏叹调了:

我不会讲,

所以我只好

咕格勒咕,在高高的大厅里!”

“现在到了关键的地方了,小安娜!这是整出戏里最重要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背心先

生解开了他的扣子,他正冲着你说话,想让你为他拍掌。别拍!这样更好些。听,背心的绸

里子发出沙沙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心点儿!看我的办法!您是烟斗头,我是好使唤

的脑袋。——唰,您就不见了!’你瞧见了吗,小安娜!”教父说道。“这是非常精彩的一

个场面,是一段好戏:背心先生抓住烟斗头把他塞进兜里;他呆在那里面,背心说话了:

‘您在我的衣兜里,在我最深的衣兜里!若是您不答应我和您的女儿——左手手套——

结成伴侣,您永远也出不来;现在我伸出右手!’”

“简直好玩得要死!”小安娜说道。

“现在老烟斗头回答了:

我觉得晕头晕脑!

简直不像以前。

我的好心情怎么不见?

我觉得我丢失了烟斗柄子。

嗨,我可是

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

哦,把我的头

从兜里取出,

订婚吧,

和我的女儿!”

“戏就完了吗?”小安娜说道。

“还长呢!”教父说道,“只是靴子先生演完了。那对情人跪了下去,有一位唱道:

父亲!

另一位唱道:

再把烟斗头拿上,

为儿子和女儿祝福!

他们受到了祝福,举行了婚礼。家具一齐合唱:

格格,嘎嘎,

多谢,多谢!

戏演完了。”

“我们鼓掌吧!”教父说道,“直到他们出来谢幕,连家具也出来了,它们都是红木做

的呢!”

“我们的戏和别人在真戏院看的戏同样好吗?”

“我们的戏好得多!”教父说道,“不太长,还不用花钱买票。现在到喝茶的时间了。”

①一种波兰民间舞蹈。

②“冯”是德文,通常作为名字的一部分放在名字中间,表示某某人是某某地方的。

“冯”字同时还表示着某种高贵的出身。

③一种蔬松的石头,能浮在水上。

金宝贝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

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

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

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

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

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

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

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

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

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

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

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

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

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

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

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

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

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

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

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

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我想当兵!”彼得说道。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小家伙,以为世界上最美的事是扛上一支

枪,“一、二,一、二”地走,穿制服,挎腰刀。

“你要学会听鼓的话!咚隆隆,来,来!”鼓说道。“是啊,他还能步步高升,踏上步

当上将军!”父亲说道;“不过那得打起仗来才行!”

“上帝保佑别打仗!”母亲说道。

“我们又不会失掉什么!”父亲说道。

“会啊,我们会失掉孩子的!”她说道。

“可是他会当上将军回来的!”父亲说道。

“丢了胳膊,失了腿!”母亲说道,“不行,我得让我的金宝贝完完整整的!”

“咚!咚!咚!”火警鼓敲起来,所有的鼓都响起来,打起仗来了。士兵上了前线,鼓

手的儿子也跟着去了:“红头发!金宝贝!”母亲哭了;父亲怀着“成名”的思想望着他;

城市音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打仗,而应该留下在家学音乐。“红头发!”士兵们喊道,彼

得笑起来。可是如果有人说:“狐狸皮!”他便咬紧嘴唇,眼睛朝广大的世界望去。他不理

会这种骂人的话。

这孩子十分机灵,性情勇敢,心情很好,老兵弟兄都说他是最好的“军壶”。

好多好多个晚上,他不得不被雨淋露浸,浑身湿透地在露天中过夜。然而,他的心情依

旧很好,他用鼓槌敲着:“咚隆!全体起床!”是啊,他显然是天生的鼓手。

那是战斗中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过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寒冷,战斗激烈,天空

中有雾,但是更浓的是火药味。子弹、炮弹在头上飞来飞去,穿过脑袋、身躯和肢体,可

是,大家仍在挺进。有人跪倒下去,两穴流血,面色苍白。小鼓手还保持着自己的健康的颜

色,他没有受伤。他愉快地望着团里的一只狗的脸,狗在他前面蹦蹦跳跳,非常高兴,就好

像这一切都是闹着玩,子弹飞来飞去是为了给他们助兴。“前进,向前,前进!”这是传给

鼓的命令,这些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它们可以被收回,而且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于是就

有人喊:“后退!”可小鼓手敲着:“前进,向前!”他懂得这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鼓

声。这鼓敲得很好,它对那些要退却的士兵起到了鼓励他们取胜的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有人丢了生命,有人断了肢体。炮弹炸得血肉横飞,伤残的士兵拖着身

子来到干草堆的旁边,想离开战争几个钟头。炮弹点燃了干草堆,这些士兵大概就这样了却

一生了。想这些本来于事无补,可是有人在想,即便是离这里很远的那个和平的城市里。在

那边,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要知道彼得在战场上呢。

“我讨厌唉声叹气!”火警鼓说道。

又是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还在睡觉,他们

可是几乎整夜未眠。他们在谈论儿子,他正在外面——“在上帝的手中”。父亲梦见战争结

束了,士兵都回到了家园,彼得胸前挂着银十字勋章。可是母亲梦见她走进了教堂,看着那

些画像和那些雕刻出金头发的天使;她亲爱的儿子,她的金宝贝,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天使

中间。他们唱着美丽的歌——那种美丽的歌显然只有天使才能唱出,他和他们一起升入太阳

光里,亲切地朝自己的母亲点着头。

“我的金宝贝!”她喊了一声,立刻惊醒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她说道,把双手合

起来,将头藏在床旁的布帷幔里哭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和许多人一起在那个为死

者掘的大坑里吗?也许是躺在深深的沼泽水里吧!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没有人为他念过上

帝的圣言!”于是她的嘴唇默默地喊着上帝;她垂下头,她疲倦极了,又睡了过去。

日子飞快地逝去,在人的生活里,在梦里!

一天傍晚,战场上出现一道彩虹,它挂在森林边和低洼的沼泽上。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

说法:彩虹能到的地方,下面埋藏着宝贝,金宝贝。这道彩虹下也躺着一个金宝贝。除了他

的母亲外,没有人想着那个小鼓手,因此她梦见了他。日子飞快地过去,在人的生活中,在

梦里。

他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一根金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咚隆,咚隆!那是他!那是

他!”鼓可以这样说。要是他的母亲看见他了,或者梦见他了,那她也会这样唱的。

战争结束后,大家唱着歌、欢呼着,带着绿枝返回家园。团里的狗大步地在前面奔跳

着,就好像要把道路搞得比平常长三倍。

好多天,许多星期过去了,彼得走进了父母的屋子。他黑得像个野人,他的眼睛非常明

亮,面孔像太阳光一样闪亮。母亲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红头发。她又

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梦到的那样胸前佩着银十字勋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就像

母亲梦见的那样。全家欢腾,又哭又笑。彼得拥抱着那只老火警鼓。

“那老家伙还在那儿!”他说道。父亲敲打了鼓一通。“就好像这儿着了大火一样!”

火警鼓说道。“屋顶着了,心燃了,金宝贝!卡、卡、卡!”

后来呢?是啊,后来呢?只消去问城市音乐师!

“彼得比鼓出息得多了!”他说道。“彼得比我伟大多了!”这位城市音乐师是皇室掌

管银器的人的儿子,可是他一辈子学到的东西,彼得半年就学会了。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勇敢,很高尚。眼睛闪闪发光,头发也闪闪发光,——谁也无法

否认。

“他应该把头发染了!”邻家的老婶母说道。“警察的那位女儿染了就很好!她订婚

了!”

“可是,头发马上就会变得像青浮萍一样,得老染才行呢!”

“她染得起的!”邻家老婶母说道,“彼得也染得起。他出入最体面的家庭,甚至去了

市长那里,教洛特小姐弹钢琴!”他会弹!他能直接从他的心中弹出最美妙的、迄今还没有

写在乐谱上的曲子。他在长明的夜间、也在漆黑的夜间弹奏。真叫人受不了,邻居和火警鼓

都这么说。

他演奏着,于是思想升华了,浮现了伟大的未来计划:成名!

市长的洛特小姐坐在钢琴前,她那纤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声音一直传到了彼得的心

里。这声音变得对彼得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不只一次发生过。于是有一天他一下子抓住了那

些纤秀的指头和那只美丽的手。他吻着她的手,朝她那双棕色的大眼望去。上帝知道他说什

么,我们别人只可以猜。洛特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和肩上,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

—这时正好有外人来到屋子里,是三等参事官的儿子。他长着高阔、平展的额头,头朝后仰

着,好像仰到了脖子后面。彼得和他们一起坐了很久,洛特小姐温柔地望着他。那天晚间在

家中,他谈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谈到了提琴中为他蕴藏的金宝贝。

成名!

“咚隆,咚隆,咚隆!”火警鼓说道。“彼得完全疯了!我想家里要着火了。”

第二天,母亲到市场去了。

“你听说新闻了没有,彼得!”她回到家的时候说道,“好消息!市长的洛特小姐和三

等参事官的儿子订婚了。是昨晚的事!”

“不可能!”他说道,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是母亲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妻子那

里听到的,她的男人是亲自从市长嘴里听到的。

彼得的脸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他又坐了下去。

“天啊,你怎么了?”母亲说道。

“很好!没事儿!不要管我!”他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亲爱的孩子!我的金宝贝!”母亲说道,同时哭了起来。不过火警鼓唱起来了——是

内心在唱,不是大声唱:

“洛特完了!洛特完了!”是啊,那首歌结束了!

歌还没有完,还留下了许多歌词,最美丽的词——生命的金宝贝。

“她乱蹦乱跳,高兴得快疯了!”邻家老婶说道。“全世界都应该读一读她的金宝贝写

给她的那些信,听一听报纸上关于他和他提琴的事。他给她汇钱,她很需要,现在她是寡妇

了。”

“他给皇帝和国王演奏!”城市音乐师说道。“我没有交过那样的好运,不过他是我的

学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父亲做过这样的梦,”母亲说道,“梦见他从战争中回

来,胸前带着银十字勋章。在战争中他没有得到它。在战争中得到它看来是很难的!现在他

有了骑士勋章。父亲真应该能看到这一天!”

“成名了!”火警鼓说道,他出生的城市也这样说道:“鼓手的儿子,红头发彼得;他

们看见过的小时候穿着木头鞋的彼得;看见当过鼓手,给舞会伴奏过的彼得;成名了!”

“在给国王演奏前,他先给我们演奏过呢!”市长夫人说道。“他那时对洛特很倾心!他总

是抱负远大。那时他既鲁莽又荒唐!我丈夫听说这荒唐事的时候还大笑了一阵!现在洛特是

三等参事官夫人了。”

那个当小鼓手时曾敲着“前进,向前!”号令、给那些要退却的人鼓起胜利的勇气的穷

苦男孩子的心灵中嵌着金宝贝。在他的胸中有一个金宝贝,那是音乐的源泉。泉水潺潺流过

提琴,就好像里面是一架完整的风琴,好像夏夜所有的精灵都在弦上跳舞一样。人们听到了

画眉鸟的鸣叫和人类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欢欣地涌过一颗颗的心脏,驮着他的名字飞驰过

各个国家。这是一场大火,欢欣激动的大火。

“而且他非常可爱!”青春淑女们说道,连老妇人也这么说。是的,最老的那位妇人还

拿来一个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夹,就是为了要能从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的浓密漂亮的头

发里求到一撮,那个宝贝——金宝贝。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

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

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

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

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

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

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狂风吹跑了招牌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

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

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

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

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

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

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

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

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

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

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

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

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

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

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

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

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

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

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

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

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

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

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

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

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

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

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

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

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

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

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

样的人。

可是,就在外祖父到城里的那天,关于招牌却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的

耳朵后面没有那个鬼东西①。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的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他耳朵后面有个鬼

东西,他的样子很让人相信。

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的当天晚上,天气可怕极了,从来没有人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坏天

气。那晚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满天屋瓦乱飞,旧栏栅被连根拔起。一辆手推车

只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便自个儿在街上乱跑起来。天空里一片呼啸声,所有的东西都在

摇晃,风暴就这么可怕。运河里的水一直涌到了岸上,它不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风暴

刮过这座城市时,把烟囱也吹跑了,不止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被吹弯,而从那时起,它们一直

没有恢复过来。

那位德高的老消防队长的门前有一个哨所,他总是乘着最后一辆救火车出发的。风暴没

有放过他那座小哨所,它被连根拔起,在街上滚来滚去。可是,怪极了,它滚到一个寒酸的

木匠学徒住的屋子前便立了起来,站在那里。这位木匠学徒在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救过三

条命;可是这哨所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理发匠的招牌——一块很大的铜盘子,也被刮走了,落到了司法参事的窗洞里。这简直

是恶作剧,邻居们说,因为他们以及最亲密的女友都管司法参事夫人叫做“剃头刀”②。她

精明极了,她知道别人的事比别人知道她的事多多了。一块画着干鳕鱼的招牌,飞到了一位

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的家门口,这是狂风开的一个不大漂亮的玩笑。它显然记不住,它不该和

为报纸写文章的人开玩笑,他是自己报纸之王,是自己意见之王。

风信鸽飞到了对面屋子的房顶上面,站在那里,像是最令人难堪的恶作剧,邻居们说道。

箍桶匠的桶被吹起来,挂在“妇女饰物店”的招牌下面。原来挂在门旁的镶在结实的木

框里的饭店菜单,被风刮到了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戏院门口,成了一块很滑稽的海报“萝卜头

汤,白菜头包子”。不过这样一来,有人来戏院了。裘皮商的一张狐狸皮子——他诚实的招

牌③,被吹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铃索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一柄收拢起来的伞,总是做

晨祷,总是追求真理,是一个“楷模”,他姨妈这么说他。

写着“高等学府”的招牌被搬到了台球俱乐部,学府这边挂上了一块“这里用奶瓶喂养

孩子”的牌子。这一点儿也不算卖弄文笔,而是淘气。但是,这是狂风干的,谁也管不了。

那一夜简直可怕极了,到了早晨,想想看,全城的招牌都换了地方。有些地方受到的重

创连外祖父都不愿说它。不过,他暗自发笑,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

耳朵后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大都市里的可怜的人们,特别是外来人见到的人完全不是他们要见的人。他们按照

招牌去找,结果只能这样。有人要去参加处理重要事项的长者聚会,可是却跑进了乱哄哄的

男童学校,这儿的孩子们都蹦到了桌子上。

有人把教堂和剧院搞颠倒了,那真是可怕!

这样一场狂风我们时代没有发生过,那是外祖父经历过的,那时他还很小。这样的狂风

说不定不会在我们时代发生,而会出现在我们孙子的时代。我们真心希望、衷心祈祷,当狂

风刮起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屋里。

①丹麦谚语,说一个人的耳朵后面若是爬有什么东西,譬如说小精灵,那他讲的便是谎

话。

②丹麦把狡猾尖刻的人称为剃头刀。

③这是一句讽刺话。丹麦人把狐狸皮看成是欺诈的代表。

茶壶

有一个很傲气的茶壶为自己的瓷感到骄傲,为自己的长嘴巴骄傲,为自己的宽把手骄

傲。他前后都有点东西;前边是壶嘴,后边是把手,他总是讲这个。可是他总不提他的盖

子,原来盖子被摔碎过,是粘起来的,算是缺点,而一个人是不乐于谈自己的缺点的。可是

别的东西却是要说的。杯子、奶油罐和糖罐,整套茶具记得茶壶盖的脆弱当然比记得他漂亮

的壶嘴和讲究的把手要清楚得多。茶壶很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他在心里说,“我

当然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里面有我的虚心、我的谦让。缺点我们都是有的,

但大家也有自己的天赋。杯子有把,糖罐有盖,我既有把又有盖,前面还有一个他们决不会

有的东西。我有一个嘴巴,它使我成了茶桌上的皇后。糖罐和奶油罐负有责任,是增加美味

的女仆,而我是付出者,是女主人。我把幸福分给人类中的口渴者。在我的体内,中国茶叶

泡在滚开的毫无味道的水中。”

这些都是茶壶在他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说的。他立在摆好茶具的桌上,一只最纤秀的手

把他揭开。不过长着最纤秀的手的人却很笨拙,茶壶掉了下去,壶嘴折了,壶把断了,盖子

就不值一提了,关于他已经讲得够多的了。茶壶晕乎乎地躺在地上,沸水从里面流了出来,

他摔的这一跤是很重的,最糟的是,他们笑他,而不是笑那笨拙的手。

“这事我会永远记住的!”茶壶后来在谈到自己的生活经历时说。“我被人称为残废,

被人搁到了旮旯里。后来当一位老妇人来要饭的时候,又被送给了她。我沦入贫寒,站在那

里不知所措,里外都如此。不过,就在我这样站立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可是,我原

来是那样,现在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样。我的身体里面装进了土,对一个茶壶来说,就

是被埋掉了。不过,土里放了一个球茎。谁放的,谁给的,我不知道。但不容置疑的是,它

代替了中国茶叶和滚开的水,代替了被摔断的把儿和嘴儿。球茎躺在土里,躺在我身体里。

它成了我的心脏,我的活心脏。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脏。我有了生命,有了力量,有

了精神。脉搏跳动起来了,球茎发了芽,很快就有思想有感觉了。它开放出花,我看到了

它,我扶持着它,在它的美貌中我忘却了自己。为别人忘掉自己是幸福的!它没有感谢我,

没有想到我——它受人羡慕和称赞。我非常高兴,它必定也一样高兴。有一天我听说它该换

个好一些的花盆。有人拦腰打我,我痛极了,可是花到了一个好一些的花盆里,我被扔到了

院子里,成了一堆旧碎片躺在那里。但是我的记忆还在,它是不会丧失的。”

民歌的鸟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

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

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

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

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

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

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

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

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

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

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

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

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

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

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

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

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

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

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

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

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

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

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

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

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

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

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

帝。

这是冬日,风尖利得像矮鬼炼成的匕首。雪花在飘扬——我们觉得它飞舞了好多天好几

个星期了,变为一座巨大的雪山盖住了这个城,它是冬夜一个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全都被

掩盖住了,只有教堂上的金十字架——信仰的象征,兀立在雪墓之上,在蓝色的天空中,在

明媚的阳光中闪光。

被掩埋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太空的鸟儿,有的小,有的大。它们啾啾地叫着,每个鸟儿都

张开嘴尽情地唱着。

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唱的是街头巷尾、巢里屋中的小事;它们知道前屋后屋里的

一切故事。“我们知道那被埋掉的城市。”它们说道。“里面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啾!啾!

啾!”大黑渡鸦和乌鸦飞过白雪。“呱!呱!”它们叫喊着。“下面还可以找到东西,还有

可以吃的残剩东西,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下面大多数的意见,这意见顶呱呱,顶呱呱,顶呱

呱!”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过,歌唱着雪层下安息着的城市里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仍在

萌发的高尚和伟大的情操。那里没有死亡,生命仍存在着。从教堂风琴发出的乐音中我们感

受到这些。这乐音像是从妖山⑤传来的声音,是奥西扬式⑥的歌,是瓦尔库⑦那飕飕的翅膀

的搏击声。何等和谐的声是民歌的鸟儿的歌声,就在这一瞬间:上帝温暖的呼吸从上面扑

来,雪山裂开了,阳光照到了里面。春天来了,飞鸟来了,来了新的后裔,带着同样的故乡

之歌回来了。听一听这一年的英雄颂歌吧!暴风雪的狂威,冬夜短暂的梦!一切都融化了,

一切都在永不死亡的民歌的鸟的美妙的歌声中升华。

①以前北欧人迷信,说山野间有精灵矮鬼,他们都是极能干的铁匠,打出的刀锐利万分。

②丹麦远古时代的习俗,在死者的舌下要放一块刻有鲁纳文的小石片,死者可不朽。

③指雪花。这是安徒生很喜欢用的词。

④北欧的许多古诗文都是由妇女记在羊皮上的。

⑤指海贝的浪漫剧《妖山》。

⑥詹姆斯·玛克弗尔逊(1736—1796)改编了中世纪高卢诗人奥西扬(生活在

13世纪)的诗作。

⑦指奥·布农维的芭蕾舞《瓦尔库》。

绿色的小东西

窗台上有一株玫瑰花,不久前它还十分娇艳、充满青春活力。现在看上去它病了,它被

什么东西折磨着。

它身上来了一伙儿不速之客,正在吞食它。顺便提一下,这是一群穿着绿制服的风度不

凡的食客。

我和这伙食客中的一位作了一番谈话,他只有三天大,可已经是老爷爷了。你知道他说

些什么吗?他说的都是实话。他讲他自己和这一群食客。

“我们是世上生物中最奇特的一族。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下活生生的小孩。那时的

天气好,我们立刻就订婚,马上结婚。到了寒冷的季节,我们便下蛋;小东西们睡得暖暖和

和的。最聪明的动物,最受我们尊敬的蚂蚁研究着我们,打量着我们。它并不立刻吃掉我

们,它把我们的蛋搬走,搬到它和它的家族的窝里,给我们做上记号,编上号码,一排一排

地,一层一层地把我们码放起来,这样每天便有一个小东西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它们便把我

们关到厩里,夹着我们的后腿,挤奶,直到我们死去。这是很舒服的!在它们那里我们得到

了很漂亮的名字:‘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蚂蚁那样才智的动物都这么叫我们,只有人

类例外。这对我们是一种侮辱,在他们那里,我们丢了面子,——您不能写点什么表示异议

吗,您不能教人类明白事理吗!——他们傻瞪着眼望我们,用肮脏的眼神望着我们,因为我

们吃了一瓣玫瑰花;而他们自己则吃掉所有有生命的生灵,一切绿色的会成长的东西。他们

给我们取最卑下的名字,最叫人恶心的名字;我不说,噢!我都快吐了!我不能说。至少我

穿着制服的时候不说,而我总是穿着制服的。

“我是出生在玫瑰花树叶上的。我和我们整个家族都是靠玫瑰树生活的,但是玫瑰叶在

我们体内活着,我们是更高一个层次的生物。人类不能容忍我们。他们跑来,用肥皂水杀死

我们,那是一种很可怕的饮料!我觉得我闻到它的味道。一个生来不能洗涤的东西被洗涤一

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如肥皂水的眼光看着我们,你啊,想一想我们在自然界里的地位,以

及我们的能产奶能生蛋的精致的器官吧!我们得到了‘生养众多,布满遍地’①的祝福!我

们出生在玫瑰里,我们死在玫瑰里,我们的一生是诗。别把你认为最恶心、最丑的名字加给

我们!那个名字——我说不出口,我不说!把我们叫作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兵团、绿色的

小东西吧!”

而我作为人,站在那里,望着那株玫瑰,望着那绿色的小东西。这小东西的名字我不

说,不去触犯玫瑰树的住客,那是一大家子,有蛋有孩子的家族。我要用肥皂水来洗它们,

因为我本是带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现在我要用它来吹肥皂泡,然后凝视那五颜六色的泡

沫,说不定每个泡沫里面会有一个童话呢。

肥皂泡涨得很大很大,五彩缤纷,泡泡里就像藏着一颗银色的珍珠。泡泡飘了起来,飞

走了,飞向房门,啪的一声破裂了。可是门一下子开开了,童话妈妈出现了。

“好啦!现在她讲——我不说名字!——这绿色的小东西,会比我讲得更好的。”

“蚜虫!”童话妈妈说道。“对任何东西都要叫它的正确名字。如果说在一般情况下你

不敢叫,在童话里总是可以叫的。”

①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上帝造人时对人的祝福。

小精灵和太太

小精灵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太太——花匠的太太吗?她有学问,能背诗,自己还能

轻松自如地写诗。只是那写作的韵律,她把它叫做“丁当响”的那东西,却很令她伤脑筋。

她有写作的才能,有讲话的才能,她满可以成为一位牧师,至少当一位牧师的妻子。

“穿着星期日盛装的大地真漂亮!”她说道。她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文字,还让它“丁当

响”,凑成了一篇美丽的长诗。专科学生吉瑟俄普先生——这个名字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

—是她的外甥,来花匠家串门。他听了太太的诗,觉得很好。他说真不错。“你很有灵气,

舅妈!”他说道。

“别瞎说了!”花匠说道。“别把这东西灌给她!妇人重要的是身体,要有像样的身

体。看着你的锅去吧,别让粥焦了。”“我拿块木炭便可以去掉粥的焦味!”太太说,“你

身上的焦味,我吻一下便可以去掉。人家都以为你只想着白菜土豆,可你喜欢花呢!”于是

她便吻了他一下。“花就是灵气呢!”她说道。

“看着你的锅去吧!”他说道,走进园子里去了。那是他的锅,他照料着它。

但是,专科学生却和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谈话。对她那句精彩的话“大地真漂亮”发

表了一大通议论,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地真漂亮,治理它吧,有人这么说①,我们成了主人。有的用精神,有的以身躯来

当主人,有的降生在世上就像一个惊叹号,有的像一个破折号。人们要问,他干什么来了?

一个当主教,另一个只是个穷专科学生,但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地是漂亮的,总是穿

着星期日盛装!这本身就是发人深思的诗,舅妈,这里面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

“您有灵气,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很有灵气,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听君一席

高论,对自己便完全清楚了。”他们继续谈下去,十分有趣,十分美妙。但是在厨房里另有

一位在谈话,那便是那穿灰衣戴红帽的小精灵。你是知道他的!小精灵坐在厨房里看着饭

锅。他在说话,可是除了被太太称作“奶油小偷”的那只大黑猫外,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小精灵对太太十分气愤,因为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

凭她那渊博的学识,她总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总该给他一些注意。圣诞夜的时候,她从来

没有想过要分给他哪怕一小匙粥。这粥他的先人总是分得到的,分粥的还总是一些没有学识

的夫人;粥里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和奶油。那只猫一听到这些,口水便流到小胡子上。

“她说我只是一个概念!”小精灵说道。“这可是超出我的全部概念之外的!她否认我

嘛!我听到过这话,现在又听到了。她坐在那里跟那个专整治小孩的人,那个专科学生瞎

聊。我对老爹说,‘当心你的锅!’她不理会。现在我要让它潽出来。”

小精灵吹着火,火燎得高高的,发着亮光。“苏——噜——潽”锅溢出来了。

“现在,我要进去在老头的袜子上咬些洞!”小精灵说道。“我要在袜子趾头和后跟上

咬出大洞,这样她不写诗时,便有东西可以缝缝补补了。诗太太,补老头的袜子去!”

猫听到了这里打了个喷嚏。他着凉了,尽管他总是穿着裘衣。

“我把餐厅的门打开了,”小精灵说道,“里面摆着熬好的奶油,稠得和浆糊一样。你

要不要舔一舔!我可得舔一下!”“如果罪名由我承担,我得挨打,”猫说道,“那让我也

舔上一口奶油吧!”

“先舔,再挨揍!”小精灵说道。“不过现在我得到专科学生的屋子里去,把他的腰带

挂到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扔到水盆里,好让他觉得混合酒太烈,让他晕头涨脑。夜里我要在

狗棚里的柴禾堆上过夜,我很喜欢逗那只看家狗。我把腿吊着晃来晃去,狗无论跳多高,都

够不着我的腿,这使它很恼火。它汪汪叫个不停,我晃个不停;简直太好玩儿了。专科学生

被吵醒了,三次爬了起来朝外望。不过他看不见我,尽管他戴着眼镜;他总是戴着眼镜睡

觉。”

“太太来时告诉我一声!”猫说道。“我的耳朵不好使,我今天不舒服。”

“你害的是没有东西舔的病!”小精灵说道。“把病舔好!把病舔跑!但是先把胡子擦

干净,别让奶油挂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偷听了。”

小精灵站在门旁,门半掩着。除了太太和专科学生外,屋里没有旁人。他们在讨论专科

学生非常优雅地称之为每个家庭都应该置于锅碗之上的问题:灵气的问题。

“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现在我要趁这个机会,给您看一些我从未给世上任何

人,特别是男人看过的小诗。有几首,要知道,还真是蛮长的,我把它叫做《一位闺秀丁当

之作》!我喜欢古丹麦文。”

“是的,应该坚持用古文!”专科学生说道,“应该把德文从语言中清除掉②!”

“我也是这样做的!”太太说道。“您永远也听不到我说‘Kleiner’或‘Bu

tterdeig’③,我总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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