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小小说作家作品选
离婚吧
○李冰泪
离婚后,走在街头,才发现现在这个社会灯红瓦绿什么都有。酒吧、网吧、陶吧、哭吧......不知道是不是按耐不住悲伤的灵魂,我收拾起支零破碎的心情开设了一间“离婚吧”。
在离婚吧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跑遍全城去挑选适合的装饰品,把店子布置成悲伤的格调......学会煮咖啡,做批萨,给不同的人调制不同心情的鸡尾酒......这一切都是我离婚以前从未做过的。
离婚吧跟别的服务性行业不同,这里的服务员从来都是以或许沉重或许忧郁的表情去迎接顾客,但绝不需笑面迎人。而来这里的客人脸上的阴晴表也是永远写着悲伤,愤怒......没有快乐。
来“离婚吧”的既有常出现的老面孔,也有刚跟另一半吵架,心情不爽嚷着要离婚的新面孔。在一些老面孔听完新面孔讲述一段段不顺意的婚姻生活后,老面孔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然后怀着同情举杯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接着给他讲述自己更不幸的婚姻遭遇。最后两人一起灌酒......
人在感情受伤的时候总需要寻求心理平衡点,他在离婚吧里就能找到这种平衡点,所以当他走出离婚吧时,脚步声总会比进来时轻松许多。
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我从调酒器里倒出柠绿色的鸡尾酒,吩咐刚走近吧台的小B拿给11号桌子的先生。小B凑过来说,刚才来了个三十来岁刚离婚不久的怪男人,他离婚的原因令人无言相对,他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妻子所以才选择离婚的。
我一听,鄙笑着说:“这个世界什么都有,离婚的借口也一样。”
小B听完,嘟了一下嘴,没说什么,拿着鸡尾酒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听小B说,那个男人又来了。男人说出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从前有个很好的妻子。男人总是温柔体贴的溺爱着她,处处悉心照顾着。在家里的一切家务活从不让妻子插手,就连在外面吃饭点菜也是由男人负责,直到有一次男人出差。
小B说到这,瞟了我一眼,不再往下说。他明明知道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可是他偏偏在这会卖关子。他不说,我也摆出一副不稀罕的样子,“专心”烘我的批萨。
小B掂着空酒杯继续说下去,直到有一次男人出差,遇到车祸险些丧命,他回到家后,看见自己的妻子因为不会下厨,每天只以即食面充饥,楚楚可怜的样子令他心痛不已。
心痛之余,男人在为今后打算,要是自己再遇到什么不测回不了这个家,剩下妻子一个人,那一点自立能力都没有的她又该怎么活呢?
往后男人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待妻子,故意装出把妻子当成一种累赘,一种负担的模样,不管任何事都让妻子去干。最后妻子的愤怒终于像山洪一样爆发了。男人铁了心屹然甩下离婚书,强迫流着泪的妻子签字。男人的心何尝不在流泪,不在滴血。但是想到妻子不离开他就怎么也学不会独立,男人慎重的做出了离婚这一决定。现在的他每天都会在离婚吧里喝酒,痛心的思念着妻子。
听完全部的故事,我已经笑不出来,捂着嘴巴,激动得不能呼吸。他讲每一言每一句都深深印在我脑海里,使我动弹不得,这不是别人的故事,正是我......我自己的。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店里还剩下那十几个熟悉的老面孔。他们当中有一部分经历过失败的婚姻,有一部分是我聘请的二流演员。他们此时此刻卸下了刚才沉重的表情,我反而不能分辨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们究竟是摘下了面具还是戴上了面具。但毕竟是他们令我的店子增添了生源,我从钱柜里拿出部分钱按工时付给他们。
就在分完钱大伙要散去时,谁也没注意到竟然还会有一个男人从洗手间里出来。小B说,就是这个怪男人。我双目定定的注视着他从吧台里拿出我刚烤出来的批萨,走到我面前:“这是你烤的?”
我把头低得很低,小声的回应了一声:“嗯。”
他温柔的拉起我冒汗的手:“离婚的几个月,害你受苦了!”
在几个月前,听到他这番话,像娃娃般的我肯定会哭,但是这几个月生活的磨练,我已经变得坚强,我摇了摇头。
他撩起垂在我耳际的散发,吻着我的耳坠说:“我可以再次向你求婚吗?”
我像一个初次被人求婚的少女般红着脸,点下了头。
离婚吧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欢呼,所有人都在为我们祝福。
其实我就是男人口中那个什么的都不会的妻子。
紫荆花开了吗?
○李冰泪
那是去年的盛夏,我途经英国一个小镇,住在一家古老的旅店。
中午,我在旅店大堂打盹儿,当我醒来的时候,面前坐着一对华人夫妇,娇小的妇人挽着男人的手臂,而男人则用一双和善的眼睛瞅着我,用生疏的国语对我说:“你终于醒了?”人在他乡,听到这么亲切的问候,我倍感亲切,便与他交谈起来。
我告诉他,我来自中国香港。他按捺不住兴奋,轻拍着妇人的手。妇人用复杂的表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开口第一句话便问我:“紫荆花开了吗?”
“还没有呢!”
她又再次问我:“紫荆花开了吗?”
我以为她没听清楚,便说:“紫荆花是在每年的11月至次年2月开花的,现在还没有开呢!”
她紧张地抓着男人的手臂,带着疑问看着他。
男人安抚着她:“我们慢慢来。”
男人与我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很快天黑了下来,他站起来说:“我妻子非常想知道香港的近况,不知你能否到我家住几天呢?”
我见他们如此热情,便愉快地答应了。
走近他们的大宅,门前种着几棵紫荆树,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
用过丰盛的晚餐,男人将妻子送进房里休息,我看见妇人依赖地靠在丈夫的手臂上,就像一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孩儿。
男人引我走到客房,我站在窗边,看着紫荆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摆。男人开口说话了:“事实上,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我们还在香港生活,当时有些英国人在香港很嚣张。有一次,我的夫人与她姐姐走在街上,英国人的车横冲直撞开过来,我的夫人险些被他们撞倒,而她回过头来,才发现姐姐为了推开她,已经倒在了车轮底下。从那以后,她的精神就有了些问题。”
“后来,你们没有去告他们?”
“告是没用的,妻子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她恨那个开车英国人,但我依然选择了英国,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技术与休养条件,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她在英国人生活的地方重新走出那片阴影。”
“这么多年,你们没有回过香港吗?”
“有啊,我特别记得1997年前,听到香港要回归,并且用紫荆花做区花,她的精神好过一段时间。我和她去年回到香港,那里的变化太大了,我们就像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男人感叹地说。
“确实,香港在回归后,简直可以说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之后,她就经常问我紫荆花开了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在门前种了几棵紫荆树,让她可以看到花开。”
“她肯定非常想念香港。”
“所以一听说有香港客人,我们马上就来找你。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和她多聊聊香港,也许这样对她的病情好转会有帮助。”
我们聊了一会儿,男人走了出去。
这一夜,紫荆树叶沙沙作响。
第二天清晨,他们夫妇俩早早就准备好早餐,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
“亲爱的夫人,您知道香港回归祖国以后,有些什么变化吗?”
妇人摇了摇头。
“香港的大街上,简体字招牌日益增多,有些很破旧的建筑相继被拆除了,香港市民已经惊觉,当地的英国殖民地色彩,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我的话题吸引了她,男人将手悄悄地离开了她的臂弯,她丝毫没有察觉,依然一脸欣喜地听我说下去。
“两年前,香港邮政宣布改变形象,以绿色作为邮筒的主色,香港的邮筒也算是回归祖国了。”
说到这儿,她开始紧张,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满脸通红。
男人慌忙拨打医院的电话……
妇人在医院里躺了几天,精神恢复得格外好。我们陪伴她从医院里走出来那一刻,她像只会飞的小鸟。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前的悲剧竟然重新上演:妇人被一辆急驰而过的英国汽车撞倒,倒在了血泊中……
男人非常悲痛,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意外夺走了妻子的生命,但他没有流泪,因为他的妻子走出了心灵的阴影。
这一次,她是为了挽救一名英国小女孩。
回香港后,只要看到五星红旗飘扬的地方,旁边就会伴有香港区旗那纯洁的紫荆花瓣,我总会回想起她问我的话:紫荆花开了吗?
针
○刘郝姣
中年男人沈晓峰今天有些疲倦。他一直很疲倦。
孩子的老师今天打电话来,说孩子最近退步了。嗯。沈晓峰呷了一口茶。此刻他的妻子正在补裤子。我说,你就不能说句话,啊?你的裤子怎么总是这个地方破掉?下次注意点,没人整天跟你屁股后缝缝补补。或者,家里没盐了,下去买一袋。要两块三的啊。再或者,帮我把针纫上,你眼神好。
中年男人沈晓峰走路时有个毛病。他的左脚在走路的时候略微外翻。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当年他的岳母差点因为这而不放她的宝贝女儿。其实这无伤大雅,唯一的后遗症是他所有的裤子左腿跟部都容易破损。可叹的是他的妻,为他辛辛苦苦补了十几年的裤子,抱怨了十几年。妻由青春少女到半老徐娘,他们家从来都是模范,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靠的是沈晓峰的不计较。
沈晓峰也不是什么成功男人,若他是,他必然不安于现在的生活。男人都是不知足的,没有花天酒地的资本,不代表他的心就安份。办公室新来个女大学生。其实算不得漂亮,二十年前,他沈晓峰的老婆要比她清纯几分。可是你也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的女生越来越敢穿。沈晓峰在买盐的路上想。今天吊带明天低胸,只差没贴上欢迎色狼的标语了,搞得办公室里几个年轻人整天围着她转。沈晓峰有些愤然,还好,我老婆够端庄。可一转念,不由得又想起了女大学生的细腰丰臀。妻老了,可自己也老了。沈晓峰有些丧气。
回到家里又是一番絮叨。怎么这么慢。把土豆洗了,儿子要吃。十几年的夫妻,说话早已不需要主语,一概命令式。他们连架都吵不起来,吵架也需要力气。
沈晓峰想象过这样一个场景:在单位附近一个偏僻的咖啡屋,他和女大学生两个人,音乐么,要浪漫点儿的,虽然他不太懂,但也无所谓了。最关键的是当他说,我太太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们简直是同床异梦时,他的手要恰如其分地覆盖在女大学生的手上。女生躲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躲,羞涩地看着老沈笑。想什么呢,把垃圾倒了去。妻的声音真是煞风景。沈晓峰无奈地站起来,倒垃圾,身后是一连串的骂骂咧咧。
离婚。沈晓峰突然动了这个念头。他是标准的小丈夫,不能一日无钱,离婚是伤筋动骨的事。财产分一半事小,以妻的性格必定刨根究底,哭天抢地。自己曾是妻的天,但妻没有他决不至活不下去。儿子,儿子是个问题。法庭上儿子一定选择跟妻。妻是个好人,家里家外一手操办,贤惠孝顺。总是他对不起他们母子。他为这个家做得实在太少。每月不丰厚的工资亦交得不情不愿。不行。他要自由。自由。
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竟然是妻打来的。他简直要怀疑妻是不是给他安了监控,这边才刚刚心猿意马,那厢就追杀过来了。懒洋洋地接起来,却是妻紧张的语无伦次。你没受伤吧?妻问。他愣愣的,怎么会受伤呢?我好好的,你还咒我?唉,电话里说不清楚,我马上过去啊。哎哎哎,我忙呢,你来干什么。却是忙音了。
妻来了。一到就把沈晓峰往角落里拉。女大学生轻蔑地一笑,老沈觉得没面子。于是有些气急败坏。干什么呀你,啊。都怪我。妻一到无人处就蹲下来,仔细搜索他的裤腿。都怪我。我昨天给你补裤子,没把针收好。今天找不着了,怕忘在你裤子上扎着你啊。妻还在急切切地找着,终于还是放下心来。满意地站起,扑扑身上的灰。那我走了啊,还好没伤着你,惦记一早上了。
送走了妻,沈晓峰回到办公室,路过女大学生的桌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嘀咕,你的裙子倒漂亮,可是你会补裤子么?你肯给我补吗?
他准备下班早点回家,顺便买点香蕉。妻喜欢吃,可是家里的香蕉都给儿子吃了,那个不孝的东西,总是顶撞他的妈,我的老婆。回家收拾他。
他还是爱他的妻啊。尽管他抱怨过她的不修边幅,抱怨过她的唆聒噪。他蹑手蹑脚地到了厨房,妻子正在煎一条鱼。油花四溅。是因为他爱吃鱼。她的卷发烫得不怎么漂亮,她的身形也臃肿了很多。但她是确确实实属于他的。他抱住她,轻声说,老婆,我爱你。
老不正经的,没看见我忙着啊。
妻娇嗔了一下,一副幸福模样。她不知道她差点儿经历了什么。她永远不会知道。
中年男人沈晓峰是个好人,他一直是个好人。
桃夭
○刘郝姣
他每天都来菜市场买水果。她每天都在菜市场卖水果。菜市场坐落在学校里头。他是二十岁的男学生,她是快三十岁的老板娘。
原来他是不买她的水果的。他经常光顾她隔壁的一家。是一对小夫妻。有时他们的儿子也在,讨狗嫌的七八岁。可是后来他不去了。
他们打孩子下手很重。他后来和她说的时候,她笑了。今天的桃子很新鲜。
他爱吃桃子。
桃,蔷薇科,桃属植物。果肉中富含蛋白质、脂肪、糖、钙、磷、铁和维生素B、维生素C及大量的水分。
桃子是要趁鲜的呀。她有甜腻的声音。身段也不差,她是美人。有不少男人专门来她家买水果。市场里的女人都暗地里忌妒她。她不是不知道,只轻轻地轰一只苍蝇。它已经在大堆水果上盘旋了很久。
大姐,今天没零钱。少给你两毛。他五官清秀,鼻梁挺拔。白衬衫很干净,戴一副黑框眼镜。用功读书的乖乖仔样子。他叫她大姐。
每天照顾我生意,少收你点。她笑。我叫阿桃。
阿桃。当年他是这样叫她的。那时她还年轻,是真的年轻。肤色蜜粉,头发乌黑。笑声可以击落花朵,直上云霄。她爱上邻村的英俊少年。赶集的日子。有爱情的日子。他在集市上急切切地寻她,在小树林里轻轻捉住她,叫她阿桃。她轻盈地躲过了。在后来的年头里,她万般后悔。当初该让他亲一下的,亲一下也好。
临行前夜。他说阿桃,我要去城里读书了。可笑的台词。阿桃经常在村干部家的电视里看到。他说阿桃阿桃。他一直说阿桃。可是他还是没有带走阿桃。他已经忘了年少时爱过一个女孩叫阿桃。他忘了他曾经因为一个叫阿桃的女孩才喜欢吃桃子。
鲜桃下树后极其不耐储存,应趁鲜食用。食用前还要将桃毛洗净,以免刺入皮肤,引起皮疹;或吸入呼吸道,引起咳嗽、咽喉刺痒等症。
阿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保质期有多么短。反正她是懵懵懂懂地嫁了。幸好嫁了个好男人,老实,肯吃苦,疼她。两人勤勤恳恳地卖水果。虽然辛苦点儿,可安分守己,日子过得也算省心。可是她的青春也夭折了。当年的英俊少年早就埋葬在梦里。
她本不做他想。可是,这个男孩子,每天来买水果的男孩子,和他那么像。
不,也许是不像的。他没有他那么结实,也比他白一些。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只是当时的他,给了她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才觉得斯文秀气的男生都像他吧。不是因为她想他。她不想想他,她不能想他。她想的是她梳两条辫子的日子,有时候是一条麻花辫。那时她觉得她真年轻啊,日子真长,长到不知怎样挥霍才好。可是还没眨眼就没了。
她想起大学生上次忘在她这儿的一本书,《追忆似水年华》。好像是这么个名字。她识字的。她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年华似水啊。她出嫁的时候,他才几岁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日子过得真快。哗哗地,她的青春就没了。他呢?再过几年,他也要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衰老。早晚像她一样,早晚像她的他一样。
阿桃姐,你家的水果最新鲜,价钱又公道。他嘴巴也甜。这时她总会抓几颗枣子给他,或是荔枝。有一次给了他一个苹果。别客气,你像我弟弟呢。
她哪里有弟弟,她不过是爱怜他。却没想到他依赖她。
这一天,他明显地心绪不宁。他说他父母终于分开了。他在她摊前絮叨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有买。她柔声安慰,她的声音真好听,他走的时候,她送了他一颗桃子。
又一天。他请她吃午饭。熙熙攘攘的学生食堂。这是我姐姐。他对同学说。你姐姐真漂亮。然后他带她去操场。他讲他的童年,他的点点滴滴。最后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她不忍心,像拥抱婴儿那样抱抱他。他也热烈地回应。也许这个拥抱早就存在于他们之间。只是实现得晚了。可是他开始不规矩了。他的嘴唇向她的唇寻去。很紧张也很急切。
干什么。她慌了。她怕了。这算什么。她可不是不守妇道的女人。她以为拥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安慰。我爱你,他说。她却不信。爱又如何。她是有丈夫的,他还是孩子。我们不可能的,我比你大很多。
我不在乎。
这样目光灼灼的少年她不是第一次见。少年言爱,总是轻易的吧。他还不知道有什么需要他负担。她却不能陪他胡闹。她只能理解成他在胡闹。以后不要来市场找我。她匆忙走了,仅剩发呆的他。他盯着她的背影很久,然后起身,回宿舍。年轻人的爱情总是很容易被治愈,一顿美餐,一次疯玩。或者,大睡一觉。他会很快忘记她,可是她却哭了。当年的英俊少年走时,她还没有哭。十几年后,她终于哭了。
桃子是要趁鲜的。她一直这样说。她已经老了。在她最甜美丰盛的时候,没有人来光顾,现在,她怕桃子细密的小刺会伤人。她的一生已经这样了,她却不能毁了他。腐烂的桃子不好看,也不能吃。
他和她都知道,桃子是生命很短的水果。一不经意,就会腐烂掉。她的青春,早已夭折。只是需要他来见证。
娘的打工梦
○雷高飞
我娘在细雨绵绵的春天里说,儿,赶明儿忙完了地里的活儿,我出门打工去,赚点钱给你们读书。
春天里百花噼里啪啦开满了枝头,草儿眨眼间绿了山野。一座又一座山坡,一丘又一丘水田,抖着满身的露水看天地间我娘渺小的身影。我娘埋着头锄一阵地,又扶着锄头望一望南边的山,她的眼神很遥远。
我娘种完西山头一大坡的地,又赶去撒石沟山的黄豆。把这两处肥地都忙活完了,还有陈家大地、菜子洼、大老坡、瓜山、石门坎等着去收拾。地里煞了尾,又该是田里了,一棵棵秧苗得插到大块大块的水田里,一点都不能耽误,误了稻米长不结实。
我娘从田里直了直腰板儿,说,赶明儿忙活完了田里,我下广东打工去,回来给你们带好多的衣服,听说那边的衣服又便宜又好看。
不知不觉中,春天连尾巴都不见了,知了在树上吱吱地乱唱,布谷鸟唱完了“早栽包谷”,又换成唱“早薅包谷”,一声声监督着人们。
山上的玉米一块比一块绿,又绿又苗条,苗条得让人心疼,它等着喝肥料。
我娘看完地回来,就急巴着等我爹送肥料回来,等不及了,就披着蓑衣踮着脚在雨中张望,终于看到我爹的破三轮车屁颠儿屁颠儿地从马路冲上了回家的土路。
我娘披着蓑衣在细雨中为玉米追上肥,又说,等补完雨水冲跑的秧苗,薅完地里的包谷,我就去打工,过两年,我们在屋基上盖新房子。
我爹的破三轮车在通往县城的马路上轰来轰去,拉完了人,又赶来拉我娘从山上背下来的包谷了。
这是秋天,一袋袋还没有褪掉叶的玉米棒,一捆捆黄得要炸开的豆子,一个个圆溜光滑的大南瓜,堆满了屋子,堆到了门外。我娘和满满的背篓,还陷在玉米堆里,喘完了上气,下气突然嚷了出来,等地里忙完了,我出门打工去,你看人家小山华、小东英家,不用种地,就盖了平房,盖了平房也不住,外面好过,人家都好久不回来了。
我爹的声音也从玉米堆里爆了出来,你尽做白日梦!打工发得了财?打来打去这村里有哪个出头的,人家不回来,那是连回来的车费都没有,年都不能回来过了……
秋一天比一天深了,草木凋零,我娘的打工梦却还生生不息。她说,等冬天闲月,或是明年,我出门打工去,去广东……
又是一年。我弟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城的一所高中,我去送他,我娘也想一起去。
我娘早早地起来梳洗,还戴上了柜底陈年的大头花。
我娘迈上汽车的那一步很庄严,在车上却稀里哗啦地吐起来,头贴着窗晕来晕去,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十分紧张。旁边的一个城里女人,狠狠地瞪了我娘一眼。我知道,我娘第一次坐汽车不习惯,她只坐过我爹的破三轮,最远只到过镇里,十五分钟的路程。有时我爹的车上人多了,我娘就下来走路,她为我爹可以多拉一块钱而走得十分有成就感。
到了县城,我娘果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拽着我走路,有红灯绿灯时我就在一边遥控:左,右,停,走,冲。
我娘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花花绿绿的店、风风火火的车、宽宽大大的路,她很晕,她的新鲜感自豪感恐怕要留着回村后再发挥,此刻她面色铁青,当晚她死灰一般地躺在旅店的床上,大门不出,一听见外面车的刺耳叫声她就心乱如麻。
打那以后,我娘再不提打工的事,她问我,广东有多远?我从书柜里拖出中国地图,对她说,假如我们家离县城有一颗黄豆那么远,那么到广东就有五十颗黄豆那么远。
我娘可能计算不清,她可能又晕了。她没有问广东有多繁华,但她肯定知道那里是最繁华的,比县城强无数倍。
意外的是,我娘不但没有再提她那曾经生生不息、雷打不动的打工计划,也没有向人具体描述县城的见闻——要知道,那是她此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全长48公里,不到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芒果与八月瓜
○雷高飞
夏季末了。
我将一个金黄硕大的芒果托起,把它全身的皮撕得像一朵花。刀子从鲜嫩松软的果肉中间切下去,坚硬的核块立刻将一个完整的果子分成了两半。我将一片果肉送到男友的嘴边,他没有吃,接在手中有些惊愕却很沉默地望着我。
这是我们的分手礼,我们相处不到一个夏季。
我也许会淡忘甚至遗忘这段莫须有的恋爱,但我永远忘不了,夏初芒果上市时,一个男子总喜欢跑到水果摊前,眼神欣喜地单单停留在一堆金黄的芒果上,然后温柔地托起一个又一个,放在老板的称盘上。他转身走时,风拂着他耳际飘逸的头发,他撒下风一样的轻逸,风一样的温存,风一样的忧伤。那一刹那的他,像极了,像极了……
跟夏季中的男友相遇,与芒果有关。
我书桌的花瓶上,总躺着一个新鲜光滑的芒果。我从来不吃它,它的香过了头,还夹杂着一种像酒的奇怪的味道,它的肉也黏糊得不爽快。
但是我像供佛一样地供养着它,每隔几天就从水果摊买来一个漂亮的,一点点擦干净了放在古典的花瓶上,等它蔫下去没有精神了我就把它移去,挂在树上或让它坐在石头上。
我去水果摊时,总会遇到那个似乎把芒果当成爱人的男子。他的欣喜和幸福毫无保留地停在芒果上,让我幻想莫非他也有一个与芒果有关的故事。再加上他的背影,他随风飘动的头发,他的那一抹神情,真的像极了,像极了……
开始,我在校园里时不时地撞见他,我的心如撞鹿一般的跳跃,脸儿也会飞红。后来,我竟鬼使神差地跟踪他。他蓦地回头,朝我笑,温和地。
“对不起,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很像很像,所以我……”
其实并不久,我和这个“像”的男子莫名其妙地开始了恋爱关系。我给他削芒果,他对芒果的关心胜过对于我,我们的爱情也只有一个夏季那么长。
男子像有一个人,就像芒果长得像八月瓜。
一生一世,我就见过一次八月瓜。
少年时某个秋天的黄昏,我将牛和马往牧路上赶时,山宁从山头树林里风一样冲下来,一只手藏在身后,神秘地笑着,让我闭上眼睛,并用一片梧桐叶盖住我的脸。
轻轻咬下去,鲜脆、顺滑、清甜、幽香,瞬间就把我的胃和魂一下子勾走了,也不知道咬了几口就咬到了山宁的手指头。
山宁说,那是八月瓜,他在山上就只找到了一个。
我的魂被八月瓜勾走后,我回不来了,连梦里都是它的滋味。那个秋天,我和山宁就在深山里寻找八月瓜。深山里什么怪东西都有,青竹蛇、菜花蛇、扁担蛇、三步倒蛇,还有什么蚂蜂毒蜘蛛之类的。我遭遇过一次之后,再也不敢进去了,就在深林边的草地上看着牛马,等山宁回来。
那一个秋天,山宁就是没有找到八月瓜,但他每次都带回来野葡萄、野核桃、榛子果,或者是乌苞、藤藤苞。它们都很可口,但是我认为天下没有什么味道能与八月瓜相媲美了。
我是第二年的秋天才看见八月瓜的模样的。这次山宁没有蒙上我的眼睛,我也没有立即把它吃下去,宝贝儿似的将它抚摸了一个下午。它穿着黄里透青的衣,长着凸月亮似的个,肚皮似鼓未鼓。闻下去,清香摄魂,贴上脸,与它细细的毛相融合,好想就这样看它一辈子。
清幽的月光从山林间洒下来,在弯弯曲曲的牧道上轻轻晃动。草儿和花儿的香味从漫山遍野和路边拂来,温柔地将马背上的我们包围,也吹拂了我的花裙和山宁耳边微长飘逸的头发。牛儿缓缓的,好像它们也忘却了时间。我咬一口八月瓜,又让山宁咬一口。
走到竹林边时,山宁问:“山妹,你长大了要去做什么?”
我那时心头常缀着五彩斑斓稀奇古怪的梦,便说:“我要去出家,去庙子当尼姑,要不就去隐居。”
“那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吗?”山宁认真严肃地问。
“不可以,我出家后会谁都不记得了。”
“那我就去当和尚,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
“不可以,和尚和尼姑是不能住在一个庙子的。”
“可以。”
“不可以。”
月亮的清辉洒在竹林间,村中的二胡声和竹笛声幽幽地传来,飘落在寂静的秋夜。
第三年秋天,我从城里读书回来,山宁依旧去深山中找八月瓜。直到深夜,我们都没有等到山宁回来,却看到远山的火焰将秋天的夜空染得通红。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恐慌地沸腾、骚动,凄厉的哭喊声震破了那个八月。一个又一个山坡,一片又一片树林,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黑色的泥土和烧糊的林木沉默了一个秋,一个冬。春天来时,山上长了新芽,有生生不息的势头。山宁永远没有再回来,他在天堂注视我走完余生。天堂里,但愿有八月瓜一样的味道吧。
后来,在城里,我看到了长得像八月瓜一样的芒果,把它供在瓷瓶上,但它的滋味是远远不及八月瓜的。
我也遇到了一个像山宁的男子,迷迷糊糊地开始了一个夏天的爱恋。
可是你知道么?芒果永远不是八月瓜,何况一生一世,我就见过一次。
夏季末了,秋天会来。一年又一年,流不尽的思念。
扶贫电脑的命运
○段淑芳
苦瓜村是名副其实的苦瓜村。八百多户人家稀稀拉拉地点缀在青山脚下,像捉迷藏似的,老远老远才能找到一两户灌木环绕着的土坯房。偌大的村子竟不通马路。村民去三四十里外的镇上用自己园子里的白菜和包谷换点油盐,每每是早上踩着露水出去,晚上踏着月色归来。人口相对集中的村口代销店有一架老式的程控电话,因为极少有人问津,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村民舍不得花钱去用那玩意儿,与外地打工的崽女通一次电话,费用可是一天的口粮啊!
村民世世代代在苦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从没想过还有别的活法。直到有一天,几辆“桑塔纳”戛然停在村口,下来一些捂着鼻子、猛力拍着衣服上灰尘的体面人。村民像看外星人一样围拢过来,还是留着长胡须的村主任见过世面,赶忙上前与那些人一一握手,嘴里不住嚷嚷:“辛苦了,辛苦了!”镇长介绍说:“这是省里来的扶贫工作队,来帮助苦瓜村脱贫致富的。”体面人威严地向村民挥手致意:“乡亲们好!乡亲们辛苦了!”那情景,仿佛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省里来的扶贫工作队在村里住下后还真的不走了。他们与村民一样吃南瓜粥、土豆饭,不同的是,村民吧唧吧唧地吃它为填饱肚皮,体面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嚼它,却叫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从地里收工回来后,体面人也光着白白的身子鱼儿一样潜到两米深的水坝里。不同的是,村人喊搓澡,体面人管这叫游泳。
铺路、架桥、兴修水利……
村民欣喜地看到村子在扶贫队到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体面人对村主任说:“村民太穷了,那么丁点儿大的娃子就辍学了,多可惜呀!村民不出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学不到新技术。我已跟省里主管部门反映了,让他们捐几台电脑过来,在村里开辟远程教育,让大家都来了解了解外面的世界,学知识,增见识。”
敲锣打鼓放鞭炮,村里人像过年的一样迎来了省里专门用小车托运来的六台电脑。
电脑被卸下放在村委会后,大伙儿都好奇地聚过来,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有个大胆的娃儿甚至抱着电脑亲了一口,马上被眼尖的记者拍摄下来。电脑对村民来说是很遥远的新鲜玩意儿,这会儿却真实地摆在眼前,也难怪大伙儿要如此激动!随行的省市电台、报刊记者不停地按动快门……
村主任一高兴,咬牙去镇里最好的十里香酒家摆了两桌招待省里一行。
体面人告诉村主任,光有电脑不行,还得有专门的电脑桌,还得有一间铺好水泥、装有空调的屋子做教室,没有空调也得有吊扇,因为电脑这东西很娇贵,要散热、防潮,否则沾了湿气就很容易损坏。
村里只有几间泥巴屋,村主任不敢怠慢,赶紧抽出一笔钱加强维修,凹凸不平的泥巴地被填平了;六台整齐、实用的电脑桌加班加点赶出来了;远程教育教研室的招牌订好了;房顶上还吊了两个吊扇,就差选个好日子来举行挂牌仪式了。
这事可来不得半点马虎,到时省市县的领导都会大驾光临,市委管教育的刘副市长还要在挂牌仪式上作重要讲话呢!
村主任比自家儿子娶媳妇那会儿还要忙乎,整天跑上跑下,跑东跑西,焦头烂额地指挥村委会一班人马做前期准备工作。
那一天终于来了。
村主任主持,刘副市长作完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大伙儿饶有兴致地观看了初具规模的远程教育教研室,而后直奔“十里香”酒家。
曲终人散。冷静下来的村主任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村里没人懂电脑。这电脑放在这儿岂不成了摆设?村里的远程教育不也成了一句空话?为了把这功在千秋、利在万代的事做得圆满,村主任不得不再次忍痛以800元的月薪从镇里请了名电脑高手任教。800元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三个村干部的月工资呢,可为了山里的娃子们,村长觉得值。
电脑高手看了看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电脑,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唉,这远程教育的计划暂时得搁浅了!”村主任急了,说:“有问题吗?”电脑高手说:“电脑是新的,错不了。但远程教育必须联网才能实现,联网必须得有电话,村里唯一一部电话机却在三十多里路远的村口啊!”
路过你的城市
○段淑芳
我要去另一个城市,不必经过你的城市,这样近一些。也可以从你的城市再绕过去,那样中途要在你的城市转车,在火车站售票窗口蚯蚓一样蜿蜒的长长的队伍里一步一步向前挪动,重新买票上车,这样会比较麻烦。晚点或买不到票都有可能发生,但我不怕麻烦,我喜欢在你的城市作片刻逗留,感受你生活的城市的气息,让自己的大脑像脱僵的野马,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尽情地跑啊跑啊……
我们是在你那个城市相识的,单位派我去你们的城市进修一个星期。你是我们的老师,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很恭敬地称呼你为老师。你的课上得很生动,既讲专业性的知识,又给我们谈社会、谈人生。那生动的语言、独特的观点总能调动大伙儿的情绪,课堂上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和会心的笑声。讲到精彩处,你也会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故意卖个关子,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拿起保温杯喝几口水,大有评书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意味。
成熟的男人一向是讨女人喜欢的,风度翩翩、学识渊博又事业有成的成熟男士,更是对女人有致命的杀伤力。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上你的。我知道你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是你大学时代的同学,才子配佳人乃千古良缘。你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看上去挺完美的家庭。怪不得一些女子抱怨,为什么优秀的男人都已成为别人的老公?以前我不相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那时我正好玩了一个“测测你的爱情”的手机游戏,说是发送××到××就可以测出你的“真命天子”。那游戏预示我的“真命天子”是领导或师长。我不由问自己,这是纯属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鼓足勇气给你的手机发了短信:“老师,我喜欢你!”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也无从知道你是否看到过那条短信。我只知道,你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依然神采奕奕的,站在讲台上,用你那生动的语言、独特的观点谈社会、谈人生,兴致一来,推推眼镜,喝两口水……
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我离开了你的城市,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忘了你,事实上我也努力这么去做了,一度我也认为我真的可以这样了。
直到我再次踏入你的城市。本来可以不路过你的城市的,可鬼使神差的,我还是来到了你的城市。站在这个美丽的城市,我恍惚看到你,感觉到了你的呼吸,我贪婪地吸一吸鼻子,好像要把你的味道吸进肚里去……
我想,我不是一个坏女孩,我无意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喜欢你。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在你的城市逗留了1小时58分零6秒,然后我捋了捋头发,甩一甩头,坚定地向火车站走去。火车“呜”的一声启动了,把你的城市慢慢抛在脑后,载着我缓缓驶入另一座城市……
和氏璧
○凯特
天边的晚霞火红如血,想卞郎出门时,也不过日出。我望着院中未曾摇落的梅花,不由感叹春来岁逝,光阴如水。
当年父亲是楚国有名的玉师。他毕生却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才情满腹的丁秋,一个是痴玉为结的卞和。父亲以玉为题,为我选婿。卞郎胜出,我便遵从父命,与卞郎成亲。丁师兄黯然辞去,再无音讯。
父亲早知荆山藏有美玉,已数次前往,却始终不得。最终,紧握卞郎双手,抱憾而去。
卞郎带我来到荆山脚下,恍惚间便已是三年。卞郎日出上山,日落而归。我在山下开了一个小小的园子,辛勤耕作。虽然面容日渐憔悴,但我无怨无悔,只求卞郎早日寻得美玉,夫妻相携还乡。
身处荆山之尾,风来得猛些,却夹着沁人心脾的暖意,梅的暗香淡淡地荡漾在空气中,梅花簌簌飘落。我的心禁不住闪过一丝失落。突然,门外几声朗笑传来。循声望去,正是卞郎回来了。卞郎手捧一块盘碟大小的椭圆石头,香凝,我找到了!
卞郎说,如此稀世珍宝,千年也难得一遇,既为楚之国宝,当为天下所共享。天未亮,卞郎收拾行装上路。十里长亭外,卞郎为我理去额边乱发,香凝,等我。我的惜别之泪,霎时落了满地。
一个月了,我天天倚门张望。天已黄昏,只见远远有人手扶拐杖蹒跚走来。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垂到胸前,风吹起左腿下的裤管空空荡荡。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昏厥。
卞郎腿上的伤终于痊愈。那块璞玉却一直被卞郎揣在怀里。我看卞郎心情转好,就劝慰他,纵然这真是一块美玉,相公也不必为了它受此酷刑……话未说完,卞郎脸色逐渐凝重。
时光无手,却将屋前房后种满了梅树。百折不挠的梅,傲然风雪中的梅,一再被卞郎赞颂。而他却不知道,我更喜欢梅的香,那是迷人沉醉的暗香啊。
那一年,厉王驾崩,武王继位,卞郎再一次收拾行装。扶卞郎上马,前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布满荆棘。
卞郎没有回头。我的心里哗哗下着大雨,仿佛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仲夏。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那匹马将卞郎驮回家中。马儿早已骨瘦如柴。我将卞郎扶到一把青藤椅上,两条裤管,双双飘落在我怀中。卞郎从胸前摸出那块璞,坚硬,冰凉。
得知文王要来荆山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卞郎抱着璞在路边恸哭了三天三夜,眼里流出了血。文王终于到了,与他并驾齐行的,竟然是丁秋!
正惊愕间,卞郎突然举起那块璞,向身旁的一块大石头猛然砸去。巨大的声响过后,璞内一块硕大的美玉,晶莹剔透无半点瑕疵,瞬间碎了一地。文王惶然下马,手捧碎玉,满脸痛惜之色。
卞郎双目如炬,直指丁秋:“并非世间无玉,难有识玉之人!”
文王抽出随身宝剑,刺向丁秋:“贱奴毁我国宝!”
丁秋大笑:“好一个并非世间无玉,难得有识玉之人!卞和,当年香凝师妹比美玉哪里逊色半分!她又何曾遇到识玉之人!”
轻风吹过,梅花飘零。一位荆衩布裙面容苍老的村野妇人倚树而立。
从此世间再无和氏之璧,也不再有当日的香凝。
偷瓜
○郑成南
父亲说,我出去,看能不能找点东西回来。父亲走后,四个孩子抱在一起,惊恐地望着黑夜,都是深陷的眼睛,黑洞洞,面黄肌瘦,缺营养。那时候,乡下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会儿,父亲跑回来,有些紧张,怀里露出两个白白的瓜。父亲用拳头一砸,瓜裂开了,两个瓜,分四半。瓜嫩,瓤白,味生。父亲说,快吃吧。孩子们张开大嘴,肆意啃起来,连皮也没剩。父亲松一口气,说,现在,都上炕睡觉。孩子们爬上炕。这时,闪进一个男人。
男人是守瓜人。男人说,你偷了我的瓜。父亲说,是。男人狰狞起脸,挥舞着手上明晃晃的刀,对准父亲,说,跟我去见村干部!然后,拽起父亲,往外走。男人五大三粗,父亲瘦弱,不是他的对手。男人一用劲,父亲就被提起来,轻而易举。父亲不害怕,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
见了村干部,村干部说,偷几回了。父亲说,三回。村干部说,几个瓜。父亲说,六个。村干部说,六十块钱。父亲不吱声。村干部接着说,六十块钱,确实多点,不如此,制不住人。父亲说,好。没钱,打欠条。村干部代笔,父亲按指印。
没多久,父亲又去偷瓜。被男人提去见村干部。村干部说,一个瓜十块钱,你看值吗?父亲说,不值。村干部说,不值,你还偷。父亲说,孩子饿。村干部说,孩子饿,你就不能想别法。父亲说,想不出别法。父亲又打了欠条。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孩子大了,出去打工,能赚钱。父亲还清债,把欠条一张张烧了。孩子说,父亲老了,过几年安闲日子。父亲不,每年坚持种瓜。父亲在瓜地旁盖一间草屋,晚上,父亲抱一床被褥,蹲在草屋里。父亲静静地坐着,点着烟,星星烟火,一闪一闪,如心跳。有人说,现在,大家都富裕了,瓜不稀罕。不用守,没人偷的。父亲说,瓜熟了,总会有人来偷的。父亲有自己的盘算。一天晚上,父亲蹲在草屋内,嘴里的烟抽完了,想换一袋。忽然,听到瓜地里有之声。有人偷瓜,父亲有了精神,忙丢下烟杆,跑出去。月色朦胧,父亲踩在瓜地里,小心翼翼。父亲不敢发声,远远站着看,怕惊动偷瓜人。突然,一个东西猛地向父亲冲来。父亲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獾子。父亲松一口气,显得失望。瓜过了季,熟裂了,开着口。父亲仍不摘。父亲说,咋就没人来哩!村里人知道,父亲心不甘,当初偷一个瓜,赔十块钱,那是羞辱。现在,他要抓个偷瓜人,一个瓜也让他赔十块!
父亲夜夜把守,不敢马虎,像个战士,却没人偷瓜。连续几日雨,所有的瓜都烂在地里。村里人惋惜,父亲无语。第二年,父亲仍种瓜。父亲种瓜,只为等偷瓜人。瓜熟时,夜里抱一床被褥,蹲在草屋里。父亲想,总会有人来偷瓜的,瓜长得多好啊。那一夜,父亲果然见到一个偷瓜人。父亲听到声音,从草屋里出来,小心谨慎,比当年偷瓜还紧张。远远站着,父亲看到一个人,弯着腰,摘下一个瓜,放进袋子内,又摘下一个……差不多装满袋子了,才离开。父亲急,夜黑,摸不清生熟,就废了。父亲远远站着,不吭声,心里却得意。第二天,父亲查看瓜地,一脸失望,昨晚的瓜,多半废了。父亲说,有人来偷瓜了。一脸骄傲。有人说,抓住没,谁,现在还偷瓜。父亲说,没抓住,夜黑,看不清。父亲找来白纸,写上字,一张一张贴在瓜上。晚上,父亲蹲在草屋里,不敢抽烟,他想,偷瓜人一定会来。没多久,果然来了,父亲走出草屋,远远站着。偷瓜人弯着腰,不像昨夜,急着摘,不顾瓜熟瓜生。今夜,专找贴有白纸的瓜,省力多了,白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别扭的“熟”字。没多久,就装满袋子。然后,背着离开。重了,显得吃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父亲急在心里,想喊,喉咙内上来一口痰,噎住了。
一地瓜,被偷瓜人摘完了。每夜,父亲远远站着,看偷瓜人背着瓜离开,没抓住一回。父亲眼睁睁看人偷瓜,不抓,成了村民的笑柄。孩子也不解,说,你这不是守瓜,是指引人偷瓜呢。父亲说,她有难处,丈夫死于矿难,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寡妇,迫不得已才偷啊!
几年后,父亲病逝。那天,一个妇人,拉着三个孩子,一路跟着父亲出殡的队伍,哭了一路。
青柿子
○郑成南
那年,我念初二。学校离家远,二十多里路。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供我上学不易。周日从家里带的粮食,不到周三就吃完了。剩下几天,饿着肚子熬。真熬不住,趴在井边喝水,咕咚咕咚,喝得怡然自得,肚子开胀。我想,要是粮食也跟这井水一般,源源而来,该多好。
学校周边是菜地,种些黄瓜青菜之类。晚上,学校安排自习,要求每人都到。有人会借上厕所之名,偷偷跑出教室,跳进菜地,摘刚掉花的黄瓜,刚抽芽的嫩菜心。大家饿极了,顾不得。附近农民很气愤,常闹到学校。学校严厉禁止,以退学威胁,但无济于事。
那个星期,家里带的干粮少,到了周二全吃完了。熬到周四,我已饿得晕沉,连走路说话都不能。晚上,我坐在教室,无心看书。我想,今晚,无论如何要弄点儿东西吃。见前面几个同学相继出去,我也溜出教室。在学校操场上,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敢去菜地偷摘瓜果。踌躇再三,还是去了。秋夜寂寥,月明星稀,清风吹拂。环顾四周,田野萧瑟。我顿了顿,鼓足勇气,跳进菜地。凭借月光,我满地寻找。可是,没找到一根瓜一棵菜。正沮丧间,突然,看到地头有棵树。那是棵柿子树。在操场上体育课时,我看过这棵树,繁密的绿叶,挂满了青柿子。我心头掠过一丝喜悦,攀着树枝,一跃而上。满树的青柿子,翡翠似的。我挑大个的摘,顾不上下去,就站在树上吃。柿子青涩难咽,一口气吃下十来个,嘴巴麻了,舌头也摆不动。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明净如水。我满足地跳下来,正想跑,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逮住我。我吓坏了,想抽身,但是已不可能,那双大手多么有力,像一把钳子卡住我胳膊。“偷柿子,你小子好大胆!”我不敢回头,我知道,今晚栽了。他说:“我注意你好久了,等学校处理吧。”我急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说:“叔,往后,不敢了,确实太饿了。”他扬一下手,态度坚硬,说:“你回吧,看学校处理。”我一路疯跑,不敢回教室,装病,早早睡了。第二天,开始闹肚子,拉得肠子都直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我担心他会来学校,向学校反映,然后要求学校开除我。不管有多饿,我都不敢摘瓜摘菜,也不再趴井边喝水,越喝越饿。我捧着书,反复读,读得肚子感觉不出饿了。我想,不知哪天,他突然来学校,我的前程也就画上了句号。我心头掠过苦涩的青柿子味,还有他严厉的目光。然而,一直到期末,天气转凉,那棵柿子树,叶子黄了,掉了,柿子也摘了。他始终没出现,我想,他是不是不追究了。我开始松了口气,心头的包袱也放下了。
学校放假前一天,我们集中坐在教室,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他。我一看,慌了。校长注视着教室,目光慑人。我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校长清清嗓子,叫我去他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我哆嗦着,诚惶诚恐,我知道校长叫我的目的。我跑出教室。到了校长室,我扑通一声跪下来,我哭着说:“叔,我错了,往后再不敢了,别让校长开除我。”校长和他都吃惊。他不知所措,忙扶起我,说:“你这是做啥?”我说:“叔,我给您磕头。”说完,咕咚咕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我很用力,额头破出了血。他说:“娃,你起来。”我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说:“娃啊,你别担心,校长不会开除你的。”校长笑着说:“他是给你送柿子来的,你看,半筐柿子,熟了,灯笼似的。”我一看,在校长办公桌上,果然有半筐红柿子。他说:“娃啊,听校长说,你是学校最有希望的孩子,这筐柿子给你吃,往后,不能像他们那样,偷偷摸摸的。该好好念书,有困难,找叔。”
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高中,去了县城。每年,他都给我捎柿子。大学毕业后,结婚了,我请他喝喜酒。他说:“娃啊,你要啥礼物啊。”我想了想,说:“叔,给我捎几只柿子吧。”他说:“还没熟呢,青柿子,苦着。”我说:“没事。”他果然给我捎了几只青柿子,当着他面,我一口气吃完,狼吞虎咽,如当年。在场的人,都看呆了,说:“苦涩苦涩的,怎么吃?”而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最后一位客人
○郑成南
漫天飞雪,茫茫世界。
不过屋里却暖和,炉子的火烧得正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们本打算早点关店门,却从早上客人陆续不断,他们也一直忙到现在。半年前,他们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专卖生活日用品,生意不错,每天忙忙碌碌的,赚头当然不少。
这一顿饭,女人准备得很丰盛,也很讲究。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能办到的东西,全齐了。第一次,他们在外面过年,也是两口子单独过年。
几天前,男人给家里写信,说过年不回家了,和女人在外面过了,省了来回的路费。出来一年了,男人没告诉家里自己开了杂货店,也没给家里汇钱。
女人说,把门关了吧,忙了一年,也该好好吃一顿饭。
男人说,再等等吧,还会有人来呢。其实,此刻男人心里,有那么一丝惆怅,往年,都是赶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年的。父亲年纪大了,长年有病,吃年夜饭时,却无比兴奋,跟他碰好几回杯。男人想,今晚,这样的场面就没了。
女人说,没人了,都什么时候了,谁不在家里吃团圆饭呀。再说,饭菜都做了那么长时间了,该凉了。女人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有些激动。在老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啊。
男人还在迟疑,女人从里屋走出来,说,关了吧,不会有人了。她顺手拿起火钳,捅了捅炉子,微弱的炉火立刻又火星点点,屋内似乎更暖和了。
男人缓缓站起来,正准备关门时,看到远处。茫茫的世界里,有个人朝这边走来。那人一身黑色装束,手里提着篮子,走得很慢。男人又把手停住了,他说,又来了一个。
下雪的天,地上很滑,那人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缓慢。男人耐心地等起来,他不会放过一笔生意,虽然今天是大年三十。他说,做完这最后的一笔生意,就关门,等做明年的生意了。
女人又进去了,把酒盖子启开,倒满了两只杯子。白色的酒沫星子在杯子内冉冉升起,今晚,对女人来说,是兴奋和期待的。
越来越近了,那人越来越清晰了,走近了,男人才看出,原来是个跛子,即使走小步,仍很艰难。终于来到了店门口,身上落满一层洁白的雪。那人抬起头,摘下帽子,男人突然呆住了。
男人喊,爹!
爹抖抖帽子,雪花纷纷落下。
爹!男人准备接过爹的帽子,爹没给他,重新戴回头上。
您怎么来哩!女人在里屋听到声音,忙赶出来,喊。
多远的路。男人说。
爹站在屋里,缓缓移动身体,好像一位将军在检阅士兵,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满意地点点头。爹说,还不错哩!
女人抢着说,爹,你咋无声无息就跑来哩?女人兴奋的脸立刻消失了。
爹说,你娘怕你们在外面受苦,听说现在很多工地老板没良心,昧着工人的钱……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娘说你们不回家过年了,一大早包了饺子,叫我给你们送来。一路上,怕是早凉了吧。爹把篮子递给女人,女人接去了,却不敢动。
男人说,爹,你从早上走到现在?
爹只顾自己说,你们过得好就好,我还得赶回去哩,你娘还等着我回去下饺子哩。爹准备出来,男人扑上去,顺势跪下了,男人喊,爹!歇斯底里。
爹忙扶起男人,说,你这是做啥?
男人抱住爹的大腿,说,爹,您留下,我对不住您。这一年,不知爹是怎么过来的,脚跛了,怕是没钱吃药,耽误了吧……
爹说,说傻子话哩,你们在外过的好,就是孝顺爹哩。
男人站起来,转身对傻站着的女人说,收拾一下,跟爹回去。
女人和男人都哭了,而爹却笑了。
外面,雪下得更紧了。
空山鸟语
○郑成南
他会拉一手好二胡,是他父亲教的。他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在矿难中去世,他被迫辍学进了村工厂。其实,他成绩很好。
后来,认识了她,他们在同一个车间。
他会的曲子很多,但《空山鸟语》拉得最绝。这首曲子是二胡大师刘天华创作的,很有“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声”的境界,他演绎得惟妙惟肖。
厂里的文艺表演,总少不了他。他坐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拉完一曲,大伙会叫他再拉一曲。琴声悠悠,如高山流水,时缓时急,如泣如诉。那曲《空山鸟语》,他拉一次又拉一次,演绎得淋漓尽致。大伙听不厌,他拉不倦。
每次,她都听得出神,表演结束时,她往往已泪流满面。
很多人劝他,去县城剧团碰碰运气,剧团里的演员也没超过他的琴艺的。万一考上了,他的命运就会被改写。
他就一次一次往县剧团跑,给人拉《空山鸟语》还有其他他会的曲子,听的人都很欣赏他的琴声,也佩服他的琴艺。但是,剧团现在不招人,叫他回家等机会吧。他无奈地回来,日日勤奋练习,琴艺更加超绝。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考上县剧团。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少有的歇工,他仍往县城跑,义无返顾,一次一次跑进县剧团,一次一次又被冷漠地拒绝。
可是,大家仍欣赏他的琴声,县剧团似乎少一个二胡独奏演员。但是,近年,剧团不景气,原本就已僧多粥少了,当然不能招他。可是,剧团有什么演出,也来邀请他,叫他拉《空山鸟语》。头几回,他很激动,欣然前往,尽情演奏。琴声博得更多人的认可,在县城,他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他觉得,自己进县剧团的日子不长了。可是,县剧团一直不招人,他等了几年,开始失望,颓废写在脸上,县剧团再次请他拉二胡时,他就有些懒洋洋的了,即使出演,琴声里便蓄满了气愤和伤感。他觉得,自己是被人呼来唤去的玩偶。
那回,他演出回来,把二胡往地上一摔,说,这没用的东西,我不能靠你出人头地,还留你做什?说着就往地上砸。她吓坏了,忙上前阻止,把琴抱在怀里。
她哀求他,说,不能砸!他无奈,说,学它,就为有朝一日能出息,现在,不能靠它,留着还做什?以后,绝不碰它!说着,已泪流满面。
过了一段时间,她把琴抱出来,求他,教我拉琴吧,好吗?
他没拒绝,一点一滴教她。她领悟很快,没多久,就掌握了,但是,总不如他。
厂里再次文艺表演,他不再上台,总叫她。她也不推辞,每次都用心演奏,不久,她的琴艺又进一层。
几年后,她听说县剧团正招二胡独奏演员。她忙跑去告诉他,叫他赶紧去报名。
他看着她。她说,你还不去?为等这一天,你费多少心思。他当然高兴,终于等来机会。他说,我们一起去吧,你的琴艺已跟我相差不远。她说,我不去,就招一个二胡演员。他没说什么,他知道,她在顾虑他。他心里想,要是招两个人该多好啊,那样,他和她就能同时进县剧团了。他去报名时,把她的名字也写上了。接下来的几天,他跟她一起苦练。
村里有个习惯,出远门或遇喜事,要吃饺子,表示祝贺或吉利。去县城前一天,她给他包饺子。包完了,还多出一些皮子,他说,我去买点馅,全部包了吧。他去了,不久,他把绞好的肉递给她。看他手上用纱布包着,她问他,怎么啦。他把手往身后藏,说,没事,刚才被肉刀划了一下。
来应招的人不少,他和她挤在人群中。他把琴弦调好,让她先进去,很快,里面传出悠悠琴声,如高山流水,时缓时急,如泣如诉。这些年,她模仿他的琴艺,炉火纯青。出来时,她脸仍绯红,兴高采烈地说,我尽力拉了,可是,他们说我拉得不如你好,他们知道你的名字,问我你怎么没来……叫我回家等消息,看来是没招上。不过,还有你。
他说,我不进去了,我们回家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这些年,你做梦都想进县剧团。
他说,不去了。
回来路上,他和她都没说话。不久,她收到县剧团的信,她被录用了。
她说,你要是去考,现在去县城的就是你,你为什么不去呢?
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他心里清楚,那天,他去买饺子馅时,在肉铺里,他的左手,被绞肉机咬去了三个指头!他说,你啥时候走,我给你包饺子吧。
闺女,闺女
○郑成南
离下班时间还差两小时,李厂长把羊二喊进办公室,说,羊二,你回家吧。羊二脱下工作服,说,谢谢厂长,我娘病了,没人照顾。羊二敬业,轻易不请假,好在厂长通情达理。
李厂长递上一个信封,说,这钱,给你娘买药吧。羊二要下跪,给李厂长磕头。羊二说,代我娘谢厂长了。李厂长拉住他,说,你娘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不便,往后,你就在家伺候她吧,厂子不景气,陆续还要减人呢。
羊二愣住了,说,这不是打发我走吗。李厂长说,迫不得已啊。
羊二下岗了。
羊二到家,娘正躺在床上,娘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羊二没吭声。娘说,明日,把那只小公鸡抓去给厂长吧。羊二看了看四周,家里除了那只小公鸡,确实没值钱的了。前段时间,知道厂里减人,大家变着法给厂长送礼。羊二曾向娘提过,把小公鸡抓去给厂长,可娘舍不得。
羊二没好气地说,用不上哩。娘说,咋?羊二说,厂长辞了我。娘意外,说,咋辞了你?羊二说,他想辞我就辞我,还有原因?娘说,不像话,我找他评理,让你继续去干。羊二说,他会听你的?娘说,我有办法,让他重请你去。羊二叹气,娘说,不出十天,他就会来请你,这几天,就当放假。
以前,娘常去羊二的厂里,不进门,就坐在大门口,见人来,打声招呼。羊二说,娘,你别老坐在门口啊,让人笑话呢。娘说,我等你下班一起回家。羊二劝多次,娘不听,羊二只能随娘。时间久了,认识厂里不少人。现在,娘来,坐在门口,见人,打个招呼。有人告诉她,羊二已经走了,被厂长辞了。
娘说,我知道,我来叫厂长重新请羊二。听者就嗤嗤笑了,说,凭啥,厂长会听你的。娘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哩。娘抓了那只小公鸡,每天在厂门口转。小公鸡机灵着呢,时不时啼一声儿,报时极准。
一日,一辆小轿车在门口停下,走下一位窈窕小姐。娘左右看了看,心里有了主意,这人她见过,曾跟厂长进进出出很多回。娘迎上去,娘喊,闺女,闺女,你等等。小姐以为不是喊她,继续走。
娘跑几步,上去拉住她。小姐说,我不认识你。娘说,我认得你,你就是厂长的闺女,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我也喊你闺女。我在这等你好几天哩。小姐说,等我做啥?娘说,让你求个情。小姐说,求什么情?
娘说,你爹不让羊二干了,你去求个情,让你爹继续让羊二干吧,娘把公鸡往小姐手里塞。见陌生人,公鸡受到惊吓,咯咯咯叫起来,又去啄小姐的身体。夏热的天,小姐穿得少,公鸡坚硬的小嘴就啄在她娇嫩的皮肉上,一啄一个小红点,小姐痛得直喊。她哪里遇过这事?用力把娘一推,娘年纪大了,站立不稳,摔得仰面朝天。
娘立刻爬起来,来不及拍尘土,上去拉住她,推搡中,公鸡又屙屎了,不偏不倚落在小姐崭新的皮凉鞋上。这两天,娘在鸡食中掺了巴豆粉,公鸡闹肚子,屙的屎又稀又臭,好大一堆,小姐气得都快疯了。娘道歉,俯身要擦鸡屎。小姐说,慢!吃了,吃了鸡屎,我就去跟厂长说,叫他让羊二来继续干。小姐嗔笑着。
娘说,果真?小姐说,果真。娘俯下身,张开嘴,伸出舌头,在小姐的鞋子上舔。小姐没料到娘真舔,意外,又觉得好玩。这时,围来很多人,看着娘添鸡屎,有人说娘疯了,有人说小姐疯了。完了,娘站起来,说,你说的话算数。小姐说,是你的鸡屙的屎,我还没要你赔鞋子呢。狠狠推开娘,准备走。
娘又上前拽住,说,你不能走,你还没跟厂长说呢?娘急了,没了笑脸。小姐说,我才不管!娘说,你不管就不让你走!娘死死抓住小姐。小姐想挣脱,无奈挣不开。那只小公鸡,夹在中间,被折腾得累了,奄奄一息,即将断气。
李厂长正好从厂里出来,看到了,跑过来。小姐立刻迎上去,说,这个疯子,硬说我是你闺女。厂长认识娘,严厉地说,羊二已经走了,你还来。娘说,给你抓只小公鸡下酒,在这遇上你闺女……小姐说,我不是他闺女!娘说,就是哩,看年龄像,父女俩长得也像。大家看着笑。
厂长无地自容,脸红一阵白一阵。厂长说,你还不走,我就喊保安了。娘说,你答应羊二来厂里干,就走,我还在她脚上舔了好大的一堆鸡屎,她答应羊二继续来干。娘理直气壮。
第二天,羊二又照常上班。下班回来,羊二偷偷告诉娘,那天,在门口堵住的小姐,不是李厂长的闺女,李厂长就一个儿子,在国外念书呢。娘诧异,说,那她是谁,看他们进进出出的,多近乎?羊二说,她是李厂长的小情人……娘置之一笑,好像早就知道此事。
跳火车
○韩昌元
确切地说,我讨厌火车。
小镇过去一直没有火车,自从唯一的官道修通火车之后,火车像条虫子吞噬了小镇的宁静。我爹喜欢火车,喜欢火车的都是贼。爹是那种既聪明又灵巧的贼,他把苹果园里的苹果装成袋弄到火车上去卖,从小镇的小站开始登上火车,到下一个小镇的小站下来,然后登上另一趟火车返回小镇,在这期间爹会卖掉很多东西。爹不光卖苹果园里的苹果,他还卖袜子、报纸……只要能卖的东西他都会带到火车上卖给乘客。小镇的人们都喜欢上了火车。乘务员们知道小镇人的习惯,所以小镇的人们坐火车从来不要票,爱怎么上就怎么上。当然这样的待遇是建立在小镇的人们必须经常给乘务员报纸看、给苹果吃、给袜子穿……不然,乘务员会铁青着脸啪地关上车门,小镇的人们就甭想登上火车了。
爹不乐意给乘务员行贿。这样的话他就得学会跳火车,顺着车窗爬上去,拉开车窗跳下来。你还别说,就这跳火车的功夫我爹还绝对是一流的,小镇的人们也都会跳,那么多年了,我爹从来没有受过伤,小镇的人们也没跌伤过。那次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可爹左右转转就是找不到合适爬进火车的车窗,思索半天,他只好从乘务员的眼皮底下冲了进去。爹上了火车就在车厢里叫嚷道:“一块钱一袋苹果,一袋6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快来买啊!”在一节车厢的拐角处,有一位中年男人叫道:“哎,那个卖苹果的,过来,我看看!”爹就提着一袋苹果拿到中年男人手里。在做卖苹果生意的同时,爹看到中年男人的对面坐着一个非常时尚的女孩,女孩的腿分得很开,穿着白色的上衣,嘴角还抹了淡淡的口红。爹是个好色的家伙,是男人都这样。爹经常在苹果园里跟我吹牛,他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买火车开,还给我娶漂亮媳妇。
我猜那天爹肯定是把那女孩又当成了要嫁给我的媳妇。中年男人拿到苹果后左右翻翻并没有买。爹站在中年男人和女孩的座位中间,左右鼓捣着,手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女孩的胸部。刚刚还沉睡在迷糊中的女孩顿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女孩说:“哼,臭流氓,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穷卖苹果的。”
实在地说,当时爹的脸开始发烫,他转过脸看看女孩,女孩拽掉爹怀里的苹果扔在地上,说:“恶心,真恶心,吃这样的苹果准得病!”
爹很气愤地推开了女孩。女孩拼命地呼救:“非礼啊,他摸我,还打我……”
车厢里有很多人,很奇怪,并不像以往吵架的时候会围观很多人,车厢里很多人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该睡觉的睡觉,该调戏小姑娘的调戏小姑娘,该吃东西的吃东西……任由我爹和女孩折腾对骂。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这时候女孩对我爹说:“哼,下一站等着,到时候我再找你算账!”
爹听到女孩的话后,心里有点慌,心跳更是加快。爹停止了他的买卖,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这时候,女孩从座位站了起来,一脸挑衅地走到爹的身旁说:“哼,有种下了车,单挑?”
爹撇了撇嘴,用眼睛瞪着女孩,然后就走向别的车厢了。女孩跟在爹的身后说:“我看你往哪走?臭流氓……”说完女孩毫不犹豫地张大了嘴去咬爹,爹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他吓蒙了。爹推开女孩,然后拉开一个车窗跳了出去。
这一次爹是在火车高速行驶的情况下跳出去的,他以为即使不死腿也会跌断的。所以在跳到火车外面时,爹就一直趴在地上,像死了的人一样。但是当爹拿手抽嘴巴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依然还活着。只是腿有点儿轻伤。
爹的病好了之后突然不愿意到火车上去做买卖了,他让我天天挎着篮子到火车上卖东西,他对火车有种恐惧。爹教我老实做生意,该送乘务员苹果就送苹果,该送袜子就送袜子,该送报纸就送报纸……爹每天都在小站把我送上火车,然后在傍晚的时候又来小站接我。这样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没过多久,爹不光不送我到小站上火车,就连傍晚他也不来小站接我。
爹喜欢上了小镇女人田春芳。我是在苹果园里发现的。
田春芳是他男人花了两千块钱从四川买来的老婆。小镇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只要在当地找不到媳妇的男人都会花钱买个媳妇。我是在回苹果园的时候发现田春芳的。当时,我爹的手拽着田春芳的衣服,田春芳很听话地跟着我爹进了苹果园。在苹果园里,我爹摘了十来个苹果递给田春芳,就开始扒她的裤子。田春芳吃着苹果,任由我爹怎么折腾。
这事儿我一直没有告诉我娘,但她后来还是知道了。
那天,田春芳的男人带着几个男人围住我家的苹果园。他要找他的女人田春芳,可是田春芳的男人什么也没找到。这时候就有人告诉他说:“他把你女人带上火车跑了!”
事情真的是这样,我爹确实带跑了田春芳。田春芳的男人招集他们家族全部的男人围住了我家。他们搬走了我家的两个大木床,三个板凳,四只鸡,五只鸭子,还有娘的洗澡盆。之后,又马不停蹄带着很多人去追我爹。
几天后,他们没能把我爹追回来。我爹躺在了一家骨科医院里,他跳火车时摔断了一条腿,他们说,我爹下半辈子注定只能靠一条腿走路了。
生如夏花
○韩昌元
很多人都说韩昌元是个渣子,他的大学生活简直就是一塌糊涂。我则不这么认为,渣子不渣子先不去说他,至少不会是一塌糊涂。韩昌元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他一直为自己的作家梦而拼搏着呢。现在的青年中,我给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文学青年另一类就是非文学青年。我这么说,你就知道韩昌元他可不是渣子了。他不光不是渣子,还是青年人中很高雅的文学青年。这么说绝对不是骗你的,因为我就是韩昌元。
大家之所以对我的印象坏到这个程度,我想是与晓娜有关吧。晓娜是个妓女。就是大家口头上说“鸡”的那种。像我这样的大学生说实在的还真有点混日子的成分在里面,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作家嘛,就应该有点邋遢。首先声明一点我虽然不是个作家,但我已经把自己定格在作家上。除了作品还没达到作家的要求,别的硬件软件设施绝对超额达标。
第一次去晓娜那里,晓娜就说我,像你这么年轻的学生是不应该来这里的。
那你也不应该来这里的。我耸起肩说,因为晓娜也最多22岁。
没说几句话,我就充分利用那简短的时间把她在床上按了三次。之后我就吸起了烟,给了晓娜一支。然后在烟雾升腾之时,说,我其实是个写小说的。晓娜的烟没点着火,把手中的打火机停了下来,说,还真没看出来。走的时候,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她,告诉她周末的时候可以找我玩。
可以这么说晓娜是最愚蠢的妓女。妓女有个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能和嫖客发生爱情。可晓娜偏这样。几次交往之后,晓娜已爱上了我,她说,你是个渣子我是妓女,我们倒还挺般配的。晓娜的这种逻辑我特反感,因为她是把我拉到她的下三流的等级上,然后想利用她下三流的方法和经验来击败我。可是晓娜错了,我是韩昌元啊。我是个作家,我是会编小说的。
所以晓娜每次都会被我欺骗,而她一点也发现不了。当然我会一骗到底的。一个原因是晓娜会给我钱,让我过着很滋润的生活;另一个原因是晓娜和我发生关系是免费的。我傻我不跟她玩到底。
我的邋遢生活终于给我带来了麻烦,大家都这么说。结果学校怎么也听到了韩昌元是个渣子的消息,学校正犯愁找不到合适的渣子重修呢。于是我很理所当然地重修了八门课程。我郁闷得要死。晓娜就说,那有什么郁闷的,重修就再考试了。切,你说的那么简单。钱啊,是要钱。我这么一说,晓娜感觉不舒服了。因为晓娜夜晚辛苦挣得钱基本都被我糟蹋完了。
八门课程重修我交了3000元钱算是了事。可晓娜多次重复这钱是她向她的朋友借的。我理解晓娜,她所说的目的无非表明她是多么地爱我。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我不能抛弃她。
我就说过我绝对不是渣子。于是我就和晓娜提议说,我要出书了。
晓娜蹦得有半米高,说,那好啊,你真是要成为作家了。
我一听晓娜这话就知道她连屁点文学都不懂,出书是要钱的。我要是有钱的话早就是大作家了,也不会现在让大家对我这个态度。我一想到马上翻身奴隶了,心激动得扑哧扑哧地跳,看着晓娜我含情脉脉地说,是要很多钱的,七千呢。
晓娜一听我说这话,就说,那样啊……其实你不用急的,以后早晚有时间出书的。你一定会成为作家的。晓娜的话说到转折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保持含情脉脉的姿势。我喜欢这样。
激动让我伤感,也让晓娜开始在我面前唱起了朴树的歌曲。她说,她一直都是喜欢朴树的歌,只是没时间和心情去唱。听着听着我就难受,当着晓娜的面我就大吼,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作家啊?
后来,晓娜突然有一天被派出所抓去了,说,她涉嫌盗窃我们学校李教授的古董。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了解晓娜,她除了干那事别的方面她绝对称得上是个好女人。可派出所人说,是晓娜把古董卖了七千元钱,买方证明是晓娜偷的。
晓娜无话可说,被叛坐了四年的监狱。我感觉对不起晓娜,于是就去监狱看她。
晓娜给我唱起了朴树的《生如夏花》这首歌曲,她唱道: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又遗憾的世界……她唱完就说,你能等我四年吗?四年后我出来的话就会好好的生活,不再干那个了。
我点点头。没说出一句话就走了。
四年?我能等晓娜四年吗?这个鬼才知道呢。可是转身离开晓娜的时候,泪从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因为我曾经说过,我会和晓娜玩到底的。
西安人不一定都会唱秦腔
○韩昌元
王小明说什么也不愿意唱秦腔,可他犟不过李婕妤。李婕妤是王小明的女朋友,所以王小明只能叹气,他一叹气李婕妤就不乐意了。她指着王小明的鼻子说,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啊,我晕于是王小明就只能又吼秦腔了。王小明像真的一样,特带劲儿。王小明不理解西安人为什么都喜欢听秦腔,他更不理解李婕妤为什么老让他唱秦腔。可李婕妤说,你刚来西安,但你不能说你是外地人,那样别人会欺负你。如果你要别人以为你是本地人,你就要会唱秦腔
王小明还是不明白,他大学毕业来西安工作,西安会鄙视一个外地人吗﹖可李婕妤说会,李姨妤一说会王小明就必须学秦腔了。于是,他们天天在床上吼得死去活来,弄得邻居对他们都横眉竖眼的。
后来王小明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打了个比喻。王小明说,就像我们一样,爱情和秦腔是一样的,即使我是专科你是本科,你也没嫌弃我。同样,西安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它也不会鄙视我的。说得还有道理,你不会抛弃我的﹖李婕妤这样说着就在王小明面前撒起娇来。王小明一看她撒娇就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学秦腔了,于是就把李婕妤抱到了床上,像剥香蕉皮一样扒下李婕妤的衣服,可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时李婕妤说,不行,该给你的我早晚都会给你。嗨,我都学秦腔了,我们还有什么早晚的事。王小明这样一说,李婕妤还就真的躺在了床上。王小明像爬山一样爬到了李婕妤身上。王小明一直在乐着,他想我他妈的幸亏学了秦腔,要不然李婕妤还不给我她的一切呢。王小明这样一想就更乐了,他一乐就又吼起了秦腔,挺响的。
没有多久,王小明的工作任务加重,就很少唱秦腔了。李婕妤不高兴,说,再累也要唱秦腔,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爱情的见证。王小明吓了一跳,秦腔怎么成了爱情的见证﹖说着说着,他笑了,他知道李婕妤的意思,李婕妤真正的意思是秦腔是她失身的见证。这样一想,王小明就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于是他又张大嘴巴吼起了秦腔。
可后来王小明再也不想吼秦腔了,因为单位的一个新同事特讨厌王小明的秦腔,那同事是女的。女同事说,你的秦腔老让我做噩梦。王小明做过噩梦,知道做噩梦的滋味不好受,于是他就在女同事面前发誓说再也不唱了。王小明在单位发的誓,李婕妤是不知道的,所以李婕妤还让他唱,王小明不乐意,李婕妤就生气,就不理睬王小明。
后来王小明不知怎么和女同事好起来了。李婕妤知道后发疯一样打王小明,王小明就嘲笑似的说,李婕妤你的哭声就像唱秦腔一样。最后,李婕妤很伤心地说,你真的就这样和我分手了吗﹖
什么真的假的?那还不是无所谓的事情。王小明背对着李婕妤说。李婕妤看了看王小明,然后开始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哭着唱起了秦腔。王小明一直没有吱声。也太俗了,现在谁分手还哭,没深度。你走吧,我再也不会想起你了,王小明在心里说。
王小明说过不会再想李婕妤的,可他一和女同事同居就想到了李婕妤,想到了秦腔。于是他就想抽烟,女同事不知道他怎么了。抽烟就抽烟呗,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王小明不屑地看着女同事说。王小明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就想教女同事唱秦腔。可女同事不乐意。
会唱秦腔就是西安人了,以后就没人欺负你了!王小明吼着,女同事仍不理他。于是王小明就又去抽烟了。王小明抽了三根烟,整个屋子烟雾弥漫。烟雾中,王小明打了个喷嚏,又开始想起了李婕妤。于是王小明张大了嘴巴唱秦腔,可老半天也没唱出来一个字,倒是眼泪不知怎么就“扑嗒扑嗒”地掉了下来。可能是香烟熏的,王小明这样想。
最后的最后是一把刀
○韩昌元
漆黑的夜,爹掏出两毛钱塞到我手里。我摸着钱说,钱啊,爹,我可以买“狼狗肉”了(“狼狗肉”是一毛钱两包的零食 。爹嘿嘿笑。我说,爹,你笑啥咧﹖爹说,我带你去偷林子家的玉米。
我瞪着爹说,爹,我不去,林子是我的好朋友。爹提起我的衣领说,你是我的种,你现在就必须跟我去。我跟在爹屁股后面。爹在路上一直嘿嘿笑,像去参加什么颁奖典礼似的。
到了林子家门口时,爹让我守在门口,一旦有人来就学狗叫,像疯狗那样叫。我不懂爹的意思,就说,爹,你叫两声给我听听,就两声。爹汪汪叫了两声。爹一拍屁股就钻进了林子家。没多会儿,林子从他家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钱。我一看到林子就迅速躲在他家厕所里,心扑腾扑腾地跳。
林子娘是云南人,是林子爹用钱买来的媳妇儿。听娘说,林子娘来村子时就怀了林子。
林子三岁后,林子爹就一直生病,后来查出得了癌症。于是,林子爹经常在外面看病,家里的农活儿都是林子娘一个人干。我经常和林子说,林子,要是你爹死了,你咋办﹖林子说,那我和我娘得去云南找我亲爹,我娘和我说过。我说,林子,云南有多远啊?林子说,我也不知道,但听我娘说很远很远,要坐五天五夜的火车。一说到坐五天五夜的火车林子就哭。我说,林子,你咋哭呢﹖
林子说,我怕,云南太远了,我不想让我爹死。
我说,不会死的。要是死了,你就在我们村子再找个爹,那样就不用去云南。林子说,好,打死我我也不去云南,太远。
厕所里味道很重,林子娘都没时间清理。我探出头看到林子跑了就疯狗般地大声叫。这时,我看到爹从林子家慌张地提着衣服跑出来。我跟在爹屁股后面跑。爹跑,我也跑;爹拼命,我也拼命。我大声喊,爹,你等我一下。
爹转了脸看是我,说,咋是你呢?吓我一跳我说,爹你咋跑那么快呢?爹嘿嘿笑,咽了口吐沫。爹说,杂种,没人你叫什么﹖
有啊,林子,他刚才跑走了。我说。
林子﹖哦,以后是林子的话你就不要叫了。说完爹嘿嘿笑。我看着爹说,爹,你偷的玉米呢,以后别偷林子家的玉米了,要偷就偷别人家的。
爹嘿嘿笑着,跑了,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喘着粗气。
第二天,林子给我“狼狗肉”吃。我说,林子你咋弄钱买的﹖林子嘻嘻地笑。我说,林子,你咋弄的钱﹖这时我也掏出了两毛钱,在林子面前晃了晃。
林子说,是你爹给我的,他昨天晚上给我两毛钱,然后让我去买“狼狗肉”吃。
我把“狼狗肉”往地上一扔,说,林子,你家玉米少了没有﹖林子说,没有。你家还有什么东西少了没有﹖林子说,没有。
你娘被人欺负了。我说。
谁?我打死他
我爹,是我爹。我说。
林子不信我爹会欺负他娘。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爹依旧掏出了两毛钱给我,然后去了林子家。到了林子家后,林子跑了出来。我和林子趴在窗户上看到林子娘和我爹。这时,我掏出一把小刀,小声说,林子,我们一起去捅死我爹,他欺负你娘。林子说,好。
我和林子握紧刀,两双手全都是汗。少顷,林子跑了。我追着林子说,林子你咋跑啊﹖林子不说话,蹲在他家厕所旁说,那是你爹啊,你爹要是死了你咋办﹖我说,我爹欺负你娘就该死,我不怪你。林子哭了,又夺过我的刀。半晌,他又把刀还给我说,你不怪我,可那还是你爹啊,我不想你爹死然后我和林子就抱在一起哭。林子说,我不想你爹死。我说,林子,我不想你娘被人欺负。
没多久,林子跑到我家对我说,我爹死了,真的,我爹死了
我说,林子,你爹咋死的﹖林子说,我爹闭上了眼睛不喘气,那肯定是死了。说完,我和林子一起跑向他家。林子爹刚从县城运回来,他家围了好多人。我说,林子,你爹真死了。
林子爹下葬那天,林子头上扎着块白布。那白布就像刀一样,我看后就想拿过来。半晌,我夺过林子头上的白布扎在自己头上,然后掏出刀说,林子,我们去捅死我爹吧,他欺负你娘了。林子哭着说,我爹死了,我不想你爹也死,我娘说了,她要带着我去云南。
林子爹死后的第三个月,林子和他娘就准备回云南。我知道这消息后就跑到林子家。林子看到我就跑了出来。我和林子坐在村口的池塘旁,可是直到晚上林子都一直哭。我说,林子,你别哭了,你哭我就想哭。林子说,不哭,可我不想去云南。我说,好。可林子又哭了起来。我说,林子,你哭我就哭,真的。林子说,你不能哭的,你哭我就难过。
我最后还是哭了。晚上九点左右林子就离开村子去云南了,要坐五天五夜的火车。
林子走时,要了我的小刀做纪念。林子说,这刀我留下,你不能捅死你爹。
我说,我知道。
林子说,我想云南一定很漂亮。我待会儿离开时说一、二、三我就跑,到时我们谁也不许哭,谁哭谁就是杂种
我说,好,谁哭谁就是杂种
少顷,林子数着:一、二、三。林子跑了。
我哇哇大哭,喊,林子,林子,我会想你……
我是杂种。因为我哭了。
8路车
○韩昌元
马小山刚挂上郭兰兰的电话,她就来到了电视台。郭兰兰说:“马小山,我们分手,我永远都不回来了。”
马小山说:“为什么?”
女友把头发一甩就走了。马小山想“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句话太辛酸了。他的很多朋友,在男的和女的分手前,女的都会说这句话。马小山也曾无数次告诉郭兰兰说:“万一哪天我们分手了,我同意,但你千万别说永远都不回来了。因为这句话太伤感了,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马小山感觉到了伤感,于是他迅速跑出电视台去追郭兰兰,他要追到她,他要和郭兰兰再分一次手,而分手时郭兰兰不要再说——永远都不回来了。马小山从电视台出来时,看到大街上的太阳很毒,郭兰兰在太阳底下显得特别性感。这时,郭兰兰正在挤8路车。
马小山跑到车跟前时,车已经启动了。马小山喊:“郭兰兰,我们要再分一次手!”郭兰兰没有听到,司机也没听到。也就是说,8路车继续前行。
马小山追着公交车,一直追着,一直追到满头大汗。马小山擦了擦汗,这时一个妇女走到他身边问:“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拼命地跑?”
马小山说:“我在追8路车,我在追我的爱情,郭兰兰在车里呢!”马小山说完又跑了起来。这时,妇女看着马小山叹气道:“那好吧,我和你一起跑,没准能追上。”马小山握着妇女的手,很激动地说:“大姐,太感谢你了。”于是,马小山和妇女跑了起来。
他们跑到市中心时,一个男人在路边抽着烟,看到马小山和妇女就问他们说:“你们为什么跑啊,看把你们累的,挺辛苦啊!”
马小山一边擦汗一边感慨道:“兄弟啊,我在追8路车,我在追我的爱情,郭兰兰在里面呢!”
男人说:“是不是分手了?”
马小山说:“是的,而且还说永远都不回来了,我就冲这句话才追的。兄弟啊,咱都是经历过爱情的人了,你想想这句话多辛酸,我就是追上她让她把这句话收回去,重新再和我分一次手。”
男人拍了一下马小山的肩膀,然后又握住马小山的手,做了三次深呼吸,说,“兄弟,我和你们一起追,志同道合!”于是,马小山、妇女、男人三个人一起跑了起来。他们渴了就买水喝,饿了就坚持住,累了就做深呼吸……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在一个拐弯处遇到了一个很时尚的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她跑到马小山身边说:“你们为什么跑啊?”
马小山说:“我在追8路车,唉,郭兰兰坐在这车上跑了,而且她还说永远都不回来了,太伤感了。”
女孩说:“哦,原来是这样啊,应该能追上的,也许她看到你这样一感动就回到你身边呢。”说完,女孩脱掉了高跟鞋,在手里摇晃着,与马小山、妇女、男人一起跑了起来。他们的信念很坚定,一定要追上8路车。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他们追赶8路车的队伍中,他们只要一听到“永远都不回来了”这句话,都毫不犹豫地一起追了起来。他们也觉得分手的时候,说这句话是真的很伤感。
队伍越来越大,最多的时候达到50多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由于路途过长,太阳过毒,很多人在经受一段煎熬后,身体出现虚脱便自动退了出来。但他们退出来的时候都紧紧抱住马小山,像参加马拉松比赛似的说:“同志,你可要坚持住,胜利就在眼前,千万别放弃,千万啊。”
跑到天黑时,队伍还剩下10多人。马小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他躺在地上说:“兄弟们,我不行了,太累了,实在追不上就算了。”
大家都围在马小山的周围,看着马小山说:“不追了吗?我们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马小山抢过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说:“我不管了,你们要追你们追,反正我不追了。”
这么一说,很多人都不乐意了,一个年轻人拽着马小山的衣服说:“兄弟,什么意思,今天可是我们帮你啊,你不追了?不追也可以,得请我们喝酒!”
马小山看着他们,半晌说:“成。”
大家都朝酒店赶去,可脱掉高跟鞋的那个女孩又向8路车的方向追了过去。马小山说:“别追了,追也追不上,大家一起去吃饭吧。”
女孩子跑了很远,说:“你不要管我,我一定要追上!”大家看着女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说她固执。那天晚上,10来个人在酒店喝酒喝到11点多。
半夜时分马小山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一进屋看到郭兰兰坐在沙发上吃着葡萄,在看电视。
头汤面
○邵孤城
江南人吃面,面条都一样,是机器里轧的,但“浇头”则名目繁多,葱煎大排、五香鳝鱼、爆鱼块、油焖虾、炒三鲜……做出些名头的,如庆丰园,成了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也有单做一样“浇头”的,比如羊肉面。
羊肉面制作工艺相对复杂,主要是羊肉的加工过程。羊选壮山羊,灶须老虎灶,头煮一遍,加葱姜白萝卜去臊,火力先猛后文,让汤中吃进肉鲜,炖到骨酥肉糜加桂皮、茴香等香料二煮,二煮火力先文后猛,让香味融入肉中。
苏州一地,以藏书、双凤两家的羊肉面最为出名。羊吃百草,羊肉性温热,民间认为只宜冬令食补,其余三季则会增邪火、伤心脾,于身体无益。从冬至到立春,各家羊肉面馆陆陆续续在各乡各镇开张,一交春分,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比之下,浒浦羊庄是个特例。
偏安于虞城小镇的浒浦羊庄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却是家不折不扣的百年老店。和其他羊肉面馆不同的是,浒浦羊庄不拘时令,四季常开。食客们都知道,浒浦羊庄熬的是“百草汤”,这“百草汤”健脾养胃,专辟寒邪。因此,浒浦羊庄四季门庭若市。
这是解放前的事情,那时浒浦羊庄当家的姓胡,叫胡得柱。浒浦羊庄传到他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从制作工艺到“百草汤”配方基本上都集大成于一身。胡得柱临终前将羊庄生意交到独子胡凌风手上时,恰逢乱世,胡凌风又是个纨绔子弟,老子在的时候羊庄还能勉强维持,老子一撒手,也就只差一口气了,挣来的钱,也多半给胡凌风祭了大烟。
胡凌风常以正统自居,对藏书、双凤面馆指手划脚,还大言不惭地放下话来:“那些家面馆,支起了灶头,谁都能开起来。有谁敢出去再开一家浒浦羊庄?那就是庆丰园的下场!”
庆丰园的掌柜曹清才看好浒浦羊庄的特色,几次三番带上厚礼希望合作,却被胡得柱拒于千里之外。胡得柱手下有个伙计,深得胡得柱的器重,胡凌风当家后经营不善,他只能另谋生路去了。曹清才闻得这个消息,立马重金相聘,在庆丰园挂出“浒浦羊肉大面”招徕吃客。开初的时候,生意还好,隔几天就门可罗雀了。一问,竟说庆丰园是挂羊头卖狗肉,吃来吃去,没吃出一点儿浒浦羊庄的味道。
胡凌风再怎么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也摆脱不了生意上一落千丈的厄运。浒浦羊庄这块牌子重新响亮起来,已是他的女儿胡可盈出落得亭亭玉立能站灶头的时候了。有人说,浒浦羊庄能重新叫响,一半是托了祖宗福荫,一半是胡可盈这丫头长得俊俏,招人。
十七八岁的胡可盈往羊庄里一站,能生生让过路的客人刹住脚拐进来喝碗羊肉汤。胡凌风这个时候已经不露面了,偶尔从里间能听到他急促的咳嗽声。但是,“百草汤”是必经他手熬的,丝毫不能有半点儿差错。羊庄里还有个伙计,是浒浦乡下羊倌家的孩子,小名青皮,人生得木讷,叫一叫动一动,胡凌风就看中了他的老实。
吃客中,有讲究的。城里不知谁家的一位年轻少爷,开着车,几乎天天都赶来吃头汤面。每天早上天蒙蒙亮,青皮还蒙着睡眼往灶堂里填柴的时候,少爷就来了,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水烧开,看着身段袅娜的胡可盈下面条。头汤面清爽,吃着不腻,少爷还特挑,免青、免红,滴一线麻油,切一盘羊肉,偶尔还会要一壶花雕。少爷吃完的时候,羊庄里生意也就差不多开场了,他也不急着走,还要和一些相熟的客人聊会儿山海经,不时就拿余光去瞟一眼在灶上忙碌的胡可盈,胡可盈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有一天下雨,羊倌家出了点儿事,青皮告假回了家,就胡可盈一人在羊庄里忙前忙后。少爷“嘀嘀嘀”开着车来了。店里就他们两人,开始的时候,少爷还规矩地坐着,慢慢眼光就异样了,他绕到胡可盈身后,一把抱住了她。胡可盈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声张,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少爷劲大,手直往胡可盈的衣服里钻,不知所措的胡可盈回头就在少爷脸上掴了一掌。少爷愣在了那里。
胡可盈低着头,小声地说:“你若真想要我,就托个保媒的人来!”
少爷顿时欣喜若狂,冷不防在胡可盈脸上啄了一下,面也顾不上吃,开上车“嘀嘀嘀”跑了。
第二天少爷没来,却来了庆丰园的老板曹清才。他这次不是来谈合作的,却是为儿子来提亲的。胡可盈这才慌了手脚!
胡凌风不松口,胡可盈也咬住不放,父女僵持了个把月,胡凌风先败下阵来。
胡凌风有个条件,就是胡可盈不得将浒浦羊肉大面和“百草汤”配方带入庆丰园。
胡可盈出嫁那天,胡凌风正式收青皮做了义子,对外宣布是浒浦羊庄第六代传人,也有个条件,就是青皮得为胡凌风养老送终。
如今,浒浦羊庄也像藏书、双凤面馆一样遍地开花了,只是一交春分,同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浒浦镇上那家老字号,除了那口硕大的老虎灶还在,也早就物是人非了。
倒是庆丰园,成了全虞城浒浦羊肉大面的唯一正宗,不拘时令,天天宾客盈门。
汤一笔
○邵孤城
汤文宾精于国画和素描,寥寥几笔能把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人称“汤一笔”。他在东吴大学挂个闲职,一度是国民政府的座上客。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解放后被清除出教师队伍,下放到了虞城公安局看大门。
和汤文宾同一天到虞城公安局报到的还有魏得富。抗日战争时期,刚满十八岁的魏得富追随游击队长朱英出生入死,是有名的少年英雄。新中国成立后,魏得富给时任政府第一副县长的朱英提了几年公文包,只是粗人难揽细活儿,最后组织上把他安排进公安局当局长,也算人尽其才。
魏得富和汤文宾同一天进公安局,一个英年得志,一个中年落魄,感觉上有天上人间之别。
魏得富每天经过门房,汤文宾总是半眯着眼听评弹,两根白皙的手指头还跟着节奏打拍子。一留意,一打听,便知道了汤文宾的来龙去脉。
有一天,汤文宾在院子里扫地,魏得富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叫了声:“汤老师,扫地呢?”
“局长见笑了!”汤文宾不紧不慢地答。
“啥时候为我的老领导向你求幅肖像,如何?”
汤文宾这才转过身来:“现在便可”
魏得富双手直摇:“老领导外出了,等他回来,我马上带他来见你!”
“无妨,你只需把他的样子随便说说便可!”汤文宾也不多话,径自从房中搬出画具,坐好,摆开一切就绪的架势。
魏得富说,汤文宾画;汤文宾画,魏得富说。两三笔,人物轮廓即跃然纸上。再一细描,一个身着戎装,在枪林弹雨中奋勇杀敌的游击队长形象便赫然在目。汤文宾问:“像吗?”魏得富良久才答:“像——像极了!”汤文宾再说:“像就拿了去!”
几天后,汤文宾被调到刑侦科,专门负责画犯罪嫌疑人的模拟肖像。
解放初期,虞城治安状况非常糟糕,公安局是办案部门,汤文宾自然也就没半刻清闲。当时办案还没有电脑拼图,刑侦人员全凭目击者的口述在脑子里勾画犯罪嫌疑人的大致轮廓,因此案子的侦破率很低。汤文宾充实进刑侦队后,只要目击者能对嫌疑人的外貌特征说个大概,汤文宾都能据此画出模拟肖像。警方因此顺利破获了几起大案。
汤文宾本是个闲人,但调入刑侦队后就性情大变。先是看不到他眯起眼睛听评弹了,然后有人向他求画也一概拒绝。他的解释很简单:“艺术是假的,罪犯是真的。”
真正让汤文宾名声大振的是一宗积案。那是一起两年前的凶杀案,汤文宾无意间看见了卷宗,根据笔录上一位目击者对罪犯的描述,汤文宾当场画出了模拟肖像。通缉令很快在虞城广为张贴,事也凑巧,其中一张就贴在犯罪分子藏匿的地方。那家伙看见后,当天夜里就上吊了。从此,省市公安局争相抢着要汤文宾协助破案!
文革不久,汤文宾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大概是威名实在太盛,竟是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倒是魏得富,因为被卷入“反革命分子”朱英一案,本来大好的政治前途付诸东流。文革后期,天天被批斗的魏得富夫妇双双悬梁,遗下一子,年仅十五。
1982年,虞城公安局举办了“汤文宾从业三十周年罪犯模拟肖像画展”,当时虞城市民争相参观,盛况空前。最后一天,主办方还特别安排了一个闭幕式,邀请党政领导参加。当天,汤文宾特意将一幅肖像放大了摆放在展厅的入口。
“文革期间,刑侦队根据我这幅模拟肖像揪出了一位潜伏在我市的‘特大反革命团伙’的‘要犯’,他们说我画得和‘案犯’简直一模一样。这些年,我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为了追求真实,为了让自己避免虚构,我甚至放弃了自己一直追求的艺术。”汤文宾致答谢词时指着那幅特写肖像,“可等我看见‘案犯’,我才发现原来我画得一点也不像。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说一模一样呢?后来想想,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假象不重要,真相其实也不重要。像不像只是他们的一句话而已!”
汤文宾叫过身边一个年轻人,将那幅画取下来:“当年那位‘反革命分子’如今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可是这些年居然没人告诉我,说我当年其实画得一点也不像!好在我听说党和政府马上就要还他一个清白。请允许我也还原一下他的本来面目吧,这些年他这个假面具戴着实在太沉了。”
说完,汤文宾刷刷刷几下修改,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顿时英姿飒爽地“站”在人们面前。
汤文宾大声对年轻人说:“魏继承,他是谁?”
年轻人同样大声回答:“他是我的爸爸魏得富!”
“记住,孩子,罪犯是真的,英雄也是真的。不管他们戴上了怎样的面具,真相总有一天会把它们撕破!”说完,汤文宾老泪纵横。
坐车进城
○邵孤城
秦巴子进城,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群人。这些人是在等车。
秦巴子手伸进兜里捏了捏。这时候,一辆车来了。秦巴子挤进人群里,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车。秦巴子上了车,车子里很拥挤。别说座位,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
车门关上。售票员开始叫着卖票了:“上车的买票了啊,买票了!”
“快买票了啊,买票!”
人群里骚动好一阵。好一阵骚动过后,平静下来。售票员又开始叫了:“还有一个,谁没买票?快点买票!”售票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着急。
车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秦巴子。
“大爷,你,还没买票?”
“没买呢。”
“该买票了。你要去哪儿?”
“我知道该买票了,可我忘了带钱。”
“你没带钱怎么就上车了,快下车回家拿钱,拿了钱再进城!”
售票员回头对司机说:“停车,让这位大爷下去,他出门忘带钱了!”
司机慢慢减速,然后刹车,车子前后摇了两摇,停了下来。
秦巴子只好下了车。看着那辆车抛下他后扬长而去,秦巴子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些开车的,良心全让狗吃了!”
秦巴子继续进城,走了没多久,他又看见前面有一群人。
秦巴子加快脚步向那群人走去,和他们一起站在那里等车。
车来了。秦巴子上了车,车子里很拥挤,别说座位,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
车门关上,售票员开始叫:“上车的买票了啊,买票了!”
“快买票了啊,买票了!”
人群里骚动好一阵。好一阵骚动过后,平静了下来。
售票员又开始叫了:“还有一个,谁?没买票的,快点买票!”
售票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恼怒。
车厢里的人四下打量着,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秦巴子。
秦巴子左右掏着口袋,掏着口袋想掏出点儿钱来。掏了半天,秦巴子说:“同志,我的钱包给人偷了!”
“你怎么一上车钱包就给偷了呢?”
“我上车的时候钱包明明在的,可现在怎么也找不着了!”
“钱包偷了你就该报警!现在这世道,不报警不行!”
售票员回头对司机说:“停下车,停下来让这位大爷下去,他得去报警!”
司机慢慢减速,然后刹车,车子前后摇了两摇,停了下来。
秦巴子只好下了车。看着那辆车抛下他后扬长而去,秦巴子狠狠地啐了一口:“这些开车的,没一个好东西!”
秦巴子继续进城,走了刚一会儿,就看见前面站着一群人。秦巴子赶紧跑过去,和那群人站到了一起。就这样,秦巴子又一次上了车,车开出一段路,又一次给赶了下来。
秦巴子就这样上车下车进了城。
进了城,秦巴子还不知道进了城。秦巴子看见面前的一幢大楼:“这是哪儿啊?这不是电视里的市政府吗?只有城里才有市政府啊!”
什么是沙漠中看见绿洲?秦巴子说:“奶奶的,这就是沙漠中看见绿洲!”
秦巴子逢人就打听东风机械厂怎么走。到了东风机械厂,在门卫室登了记,进去了。
秦巴子在一个车间门口左右张望了两下,瞅准一个年轻人喊:“军……”
年轻人赶紧跑出来:“爷爷,你怎么来了?”
秦巴子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拉过孙子的手,一把拍进手心里,说:“拿好了!”。
“我怎么能拿爷爷的钱呢!”。
“你不拿我的钱,谁拿我的钱?”秦巴子忽然看见孙子的手受伤了,“你的手……”
“没什么,一点儿轻伤。”
“每次见你,没有不带彩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要不,军,咱不干了,跟爷爷回家!”
“那哪儿行,赚了钱,才能把债还了。我爸临终前说过,工程欠下的钱,哪怕剩最后一分,也要还清!”
“你爸都不在了,再说,你爸也没给打欠条……”
“那是我爸,乡亲们才借的钱!我爸说,那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哪!”
“那是,那是!”秦巴子看着孙子的手,“加上我给你的,还剩多少了?”
“不少!”
“嗨!”秦巴子叹息着,“那要不你去忙你的吧,我还得赶紧回去,今天得给家里的母猪配种呢!”
看着孙子回去了,秦巴子也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听见孙子在叫他:“爷爷,路上小心!”
“放心吧,你爷爷今天是坐车进的城!”秦巴子回过头,“待会儿,我还坐车回去!”
寻找刁德一
○邵孤城
罗子微小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麻雀,总喜欢跟在周是天那帮男孩子的后面,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
他们喜欢玩一种叫"寻找刁德一"的游戏。
白龙潭离沙家浜很近,京剧《沙家浜》里的故事,他们很熟。
"寻找刁德一"其实就是捉迷藏,这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游戏,但是,周是天他们把自己一个个变成了"沙家浜"里的人物之后,这个游戏玩起来就有点趣味盎然。
不过,没人愿意当刁德一。
甚至有些小角色,大家也争着抢着。但是,就是没人愿意当刁德一。
剪刀、石头、布是唯一的办法,这看起来来很公平。对于罗子微,其实一点也不公平。因为,每次猜拳,罗子微出的永远是石头。
剪刀、石头、布仅仅是一个仪式,一个将罗子微推向刁德一的仪式。
周是天是当然的郭建光人选,当罗子微毫无争议地成为刁德一之后,周是天就带上阿庆嫂、沙奶奶乃至胡司令,开始寻找刁德一,但却总也找不到她。
在周是天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童年里,罗子微是剪刀、石头、布永远的输家,却是"寻找刁德一"永远的赢家。
直到周是天长大,童年那段时光,依然还像上衣口袋里的素心兰,淡淡地香在心口。
现实非常残酷,高考落榜的周是天被无情地抛到了省城一家建筑工地,开始了依靠出卖体力的生活。两年以后,罗子微在一群满脸尘泥的工人里头揪出了周是天,并且欣喜若狂地说:郭建光,我来了!
罗子微以优异的成绩成为省城警官学院的一名女大学生。
罗子微幼时的藏身之谜也在此时揭开:她一直安静地坐在白龙院里。
白龙院是村里一座废弃的庙宇,"破四旧"僧人还俗后,这里成了白龙潭的公共墓场。这里是孩子们天然的禁地。
可是,刁德一就藏在这里!
周是天明白,"寻找刁德一",他们注定是永远的输家。
周是天对罗子微刮目相看。那个炎热的夏天,当周是天爬上高高的脚手架挥汗如雨的时候,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常会在下面挥动着双手,大声喊着:郭建光,我来了!
工友们问:她是谁?
周是天总是骄傲地说:你们千万别得罪她,她可是未来的女神探、女英雄!
有一天,一个叫秦远新的男孩找到周是天,他告诉周是天,他正在追求罗子微,他还告诉周是天,他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帮助罗子微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周是天充满敌意地看着秦远新,但他还是接过秦远新递来的烟,坐下来,跟他讲罗子微小时候的故事,"寻找刁德一"的故事,当然,还有剪刀、石头、布的故事。上工哨子吹响的时候,周是天站起来警告秦远新:罗子微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不是一般的男孩就能赢她的!
可是,罗子微再来看周是天,后面跟着秦远新,罗子微给周是天介绍:这是我的同学秦远新。周是天点点头。
周是天明白了,秦远新并不是一般的男孩!
周是天开始酗酒、滋事,乃至惹是生非,直到被工地开除。
再见罗子微已经是若干年以后了,在周是天工作的公司,罗子微成了他的新同事。
在咖啡吧暖暖的光线里,罗子微说:我和秦远新恋爱、结婚、离婚,从剪刀、石头、布开始,从剪刀、石头、布结束。恋爱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傻瓜;离婚的时侯,我说,让我们再猜一次拳吧,我赢了,我们重新开始,你赢了,我们马上去办手续。结果我输了,秦远新说,你是永远的石头,但我不是永远的剪刀!
"怎么样,我们要不要也再玩一次剪刀、石头、布?"罗子微有点兴致勃勃,"不过,我们也要加上赌注。"
"你要赌什么呢?"周是天不禁迷惑。
"如果你赢了,你到老板那里揭发我的身份,你可以因此受到老板的赏识,并且得到更加器重。"罗子微顿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赢了--如果我赢了,你跟我走,你如实向警方坦白你们的犯罪事实和你所掌握的犯罪证据!郭建光,你敢吗?"罗子微的话像是在挑衅。
周是天沉默。然后,缓缓伸出了右手。
"剪刀--石头……"
周是天的脑海里像流星一样闪过秦远新的话,"你是永远的石头,但我不是永远的剪刀!"?
"你还是永远的石头吗?"周是天看着罗子微,突然问她,一双大手随即覆盖了她即将定格的右手,"我跟你走,今天,不管谁输谁赢,我都跟你走!但是,请你告诉我,你还是永远的石头吗?"
旅行家
○邵孤城
旅行家没成为旅行家之前有一个梦想,就是去巴萨。巴萨是个很美好的地方,隆兴城每个人都知道,巴萨是个很美好的地方。
巴萨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山,有全世界最清澈的水,巴萨出产全世界最甜的水果,巴萨的姑娘会像百灵鸟一样唱歌,会像夜莺一样说话……父亲是这样告诉旅行家的,他为此常会发一通无比激扬的感慨: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有像巴萨这么美好的地方呢?尽管父亲其实也没有去过巴萨。
每天都会有关于巴萨的传闻,巴萨的美好在隆兴人的传闻里一天天羽翼丰满,随时都会展翅飞翔的样子。可是,没有哪个隆兴人站出来说,我去过巴萨,巴萨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美好一万倍!没有人。
巴萨就活在隆兴人的期待里,一直美好地活着,而且越来越生机勃勃。
旅行家十八岁那年决定离开隆兴城去巴萨。为了去巴萨,旅行家已经提前准备了好几年。旅行家兴奋地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被自己的亢奋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幻想着自己踏上美好的巴萨的领地,开始幸福的生活。
旅行家准备出发的那天,父亲问他:你带够去巴萨的盘缠了吗?
旅行家摇摇头。他没有钱,他以为父亲为他准备好了钱,可是父亲沮丧地告诉他,他也没有钱。
“你得自己把盘缠赚出来!否则你跑不了那么远的路,你会饿死在路上,或者病死在路上。”父亲的话里有点恐吓的意思。
旅行家找了一份码头上搬运的活,活儿是苦,活儿是累,但来钱快。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旅行家就一直在那个码头流血流汗,但旅行家从来没觉得苦从来没觉得累,他看着自己积攒的钱一天比一天多,就好像看到那个美丽的巴萨一天一天挪到了自己的脚尖上。
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旅行家的母亲一直在为儿子物色合适的姑娘。当然,旅行家是不会对这些姑娘发生兴趣的,你想,巴萨有仙女一样的女孩,旅行家还会对隆兴城那些俗脂庸粉感兴趣吗?当然不会。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旅行家对母亲说:“你以后不要再费劲给我找媳妇儿了,明天我就动身去巴萨了,到了巴萨,随便挑一个也比隆兴城的姑娘强上一万倍。”
旅行家的母亲非常愤怒,她说:“我宁愿打断你的腿也不会让你去巴萨的。”旅行家当然不害怕母亲的威胁,就算打断了他的腿,他爬也要爬到巴萨去的。可是母亲又对他说:“我不但要打断你的腿,我还要当着你的面自杀,我要你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我看你还要不要去巴萨。”旅行家的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真的已经实施了自杀一样,非常痛苦地哆嗦着。
旅行家和一个隆兴姑娘结了婚。结完婚,旅行家发现自己以前存钱的那个罐子里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他问母亲,母亲一脸无辜的样子,说:“你以为你张张嘴媳妇儿就飞来了呀?”
“做父母的不帮孩子娶媳妇,就是不负责任。现在好了,你娶上老婆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你爱干啥干啥,爱去哪去哪,有你老婆管着,我管不着了。”旅行家的母亲好像一身轻松的样子。
媳妇儿问他:“你知道巴萨的门朝哪开吗?”以前旅行家以为,去巴萨,有钱就行了。可娶了媳妇儿以后他发现,去巴萨,光有钱不行。旅行家摇摇头,媳妇儿一脸的不屑,“你连巴萨在东在西也分不清,你还去什么巴萨啊!”旅行家想想,再想想,觉得非常有道理。去巴萨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能光靠幻想。何况旅行家还没钱。当旅行家稍微积攒了一点钱的时候,旅行家总发现有一笔更大的花销在等着他——他的媳妇儿为他养了一群孩子,当他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他发现母亲过去和他说的那句话比起去巴萨的梦想要现实得多——“做父母的不帮孩子娶媳妇,就是不负责任”,旅行家想当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把该娶的娶进来,该嫁的嫁出去,旅行家终于像他的母亲当年那样一身轻松的时候,旅行家照照镜子,看到了自己的一头白发。老了的旅行家依然没有钱,依然不知道巴萨的方向,更大的问题是,旅行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体力完成去巴萨的梦想。
旅行家听说一个巴萨人来到隆兴城的时候非常兴奋。他向巴萨人住的旅馆奔去,赶到那里时,巴萨人却已经离开了隆兴城不知去向。
“他离开时说,隆兴城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城市——是和巴萨一样糟糕的城市!”店老板嘀咕了一句,“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好像赶着去投胎一样!”
好望角
○连俊超
老人划着船向岸边驶来,我的眼里就燃起了希望之火。太阳在河面上也播洒下了同样炽烈的火焰。
老人把船靠在岸边,问:“是去老渡口吧?”我点了点头。老人说:“上来坐着吧!我得歇会!”我踏上船板,船身晃荡了几下,荡出去一层层细密的波纹。老人悠然自得地抽了一锅旱烟后,说:“启程吧?”然后他站起身,握住了两把桨橹。
水波推开了河岸。老人微弓着腰,轻摇双桨,就像轻奏一首舒缓的乐曲。
桨声欸乃,船顺流而下。
老人说:“年轻人,你回头看看!”我回过头朝岸边望去。他便问:“岸边像什么?”我盯着那个凸出的尖端,想给老人一个精当的比喻。
他乐呵呵地说:“非洲南端的好望角!”
我霎时愣住了。老人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跟好望角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解地问:“您到过好望角?”
老人呵呵一笑:“非洲那个我倒是没去过,但我现在不整天都在好望角吗?”他将目光送到了远处的河岸。
河水哗哗地响,船进了芦苇荡。河上无风,芦苇丛簇挺立,小船悠然前行。我看看太阳,说:“大爷,天还早呢!就两三里路,您坐着吧!”老人便答应着坐了下来。
芦苇丛里不时飞出一群水鸟,在天空中盘旋着,对我们的打扰大呼小叫地抱怨一番,又飞了回去。“它们跟我打招呼呢!”老人说,“我给别人说‘好望角’这地儿,他们都听不明白。”
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在一本地图册上看到了那个地名。也不知为啥,我就想,长大后一定到好望角,看看那里到底是个啥样子!可我连书都没读完,他娘的日本鬼子就扛着枪进村了。人们四处逃难,我和爹娘跑散了,以后也再没见着他们。后来,我跟着红军打鬼子、打老蒋,几年里差不多把中国山南海北都跑遍了。那本老地图册我一直揣在怀里,行军或休息时总把手放在胸口上摸一摸。”老人说着,掏出一本面黄肌瘦的小册子——中间破了一个圆圆的洞。我发现其中一页折起了一角,翻到那页,好望角的浪潮就从灰黄粗糙的纸页上拍打了出来。我似乎闻到了咸腥的海浪的气息。
我问道:“这怎么破了一个洞啊?”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亲密似的挤到了一起。他说:“鬼子枪子打的——还在我肚子上打了一个洞。”老人微笑着摸了摸小肚子,“我命大,没死。解放后我买了很多书,我想,只要把书念成了,迟早会被国家派到国外学习。可书没读多少,又是革命什么的。我干脆不念了,我想我这辈子就没有念书的命,于是那年我托人说了个媳妇成了家。我想,这好望角啊,它就在这张书页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谁也不知道它在哪!”老人向远处望了一眼,“可后来我儿子非说,好望角就在非洲南端。”
“你儿子?”我打断了老人的讲述。这时,一只白色的水鸟从芦苇丛中飞来,落在了我们的小船上。老人伸手抚摸着它,呵呵地笑了起来:“是的,后来我有了个儿子。不光我儿子说有,连这家伙也呱呱叫着,一个劲地说‘有’呢。”水鸟果真朝他吆喝了起来。老人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米粒,丢在船板上,水鸟便叮叮地啄了起来。老人说,这里的水鸟和他很熟,老朋友了。水鸟啄了一阵,在老人头顶飞旋了两圈,飞回了芦苇丛中。那里立刻传来了很多鸟嬉戏的鸣叫声。
老人把剩下的几颗米粒捏回口袋,激动地说:“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后来恰好到了非洲工作。那次他差点就把我接过去看好望角了。”老人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这时,河上起了一阵风,吹得芦苇沙沙地响。老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在非洲被当地人给绑了,一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当时老婆子一听说儿子没信儿就晕了过去。她在床上躺了半年,我想了各种办法骗她。我今儿说儿子打回来电话了,明天说儿子寄回来相片了。可她就是想走了,谁也拦不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人的讲述纯净如清澈的河水。
“老婆子一走我就觉得院子太大了,就像穿了一条胖裤子一样老是那种松松垮垮的感觉;有时候又觉得院子太小了,压得我胸闷。那天我走到村外,在河边一直坐到傍晚。那时候日头把整条河照得黄灿灿的。我脱了个精光,跳进了河里。我一身老骨头好些年没活动了,那天我游了很远。我回头一看,他娘的!河岸跟地图册上画得一模一样。这不就是好望角吗?我盼了一辈子好望角,竟在家门口找到它了。我哇哇地叫喊了起来,然后让老鼻涕眼泪也痛快了一回……”老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声随着波纹微微荡漾,“现在我啥也不想了,我划划桨、喂喂鸟,整天都能看到好望角,自在得很!”老人的脸庞像天空一样明净而深远。他像是坐在夕阳在河面上映出的光柱里,涟漪微动,身影渐长。
我跟老人一起笑着,看到即将到达的老渡口,我说:“快到了。”
老人也向前望去:“是啊,一趟就这样快!十年了,我总感觉没怎么划就到了!”
船靠渡口,我给过老人船费,上了岸。老人摇动双桨,船游到河中央,我和老人挥手告别。走出几步,我听到老人在芦苇荡里唱了起来:“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回头远望,芦苇丛里窜出了无数白鸟,在小船上空给老人伴奏。芦苇沙沙作响,摇动着一片壮丽的金黄。夕阳正红,老人满身古铜。
二月之光
○连俊超
那个冬天的清晨,我睁开双眼,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房间里白色的墙壁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灰黑色。
墙壁上的钟表滴答作响,指针在时间的荒原上不紧不慢地游荡,而短腿毫不含糊地踩在“8”上。没错,已经是清晨了,怎么墙壁还这么灰暗呢?我慌乱地拉开窗帘,灰黑色的阳光一头撞在了我脸上。一时间,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灰黑色。我用力地揉搓双眼,却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
我忙给我的医生打电话,他要我到他的诊室做详细检查。在路上,我看到街上的行人一律全身灰黑,我还看到了他们灰黑色的心脏那欢快的跳动,听得到扑通的响声。
“医生,我这是怎么了?”讲完自己的遭遇后,我迫不及待地询问。
“你晒二月的阳光吧!”医生的回答和心脏的跳动声搅和在一起,和当时诊室的颜色一样含糊不清。
“什么,二月的阳光?”
“对,你晒二月的阳光吧!”医生重复到。
“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的二月?”我迷惑不解。
“对,二月的阳光!”医生玩弄着手里的钢笔,显得有些不耐烦。
走出诊室,我仍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非得去晒二月的阳光。灰黑色的街道上被无数带着灰黑色的心脏的灰黑色的行人的灰黑色的行走塞得拥挤不堪。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就像钟表那细长的指针。灰黑的一切使我的身体装满了沮丧,我试着闭着眼睛行走,却不时撞到别人,招来无情的责怪。后来我干脆逃也似的奔回了我的住处。
回到房间,我一头扎进被窝,再也不愿看到那灰黑色的一切。我用手捏紧眼皮,生怕它们自作主张地睁开。睡眠就是在我捏紧眼皮的时候来临的,它在我的房间呆的时间并不长久,早晨一到,它就缓缓地离去了。我的眼睛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光亮,它们小心翼翼地睁开后,很泄气地合上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依旧保持着灰黑色。
我给最亲密的朋友江打了电话,告诉了他我的情况,他很快就赶到我家了。我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说:“你和街道上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样是全身灰黑,你瞧你的心脏,也和它们一样是灰黑色的。”他竟然不相信我的话,嚷嚷道:“你别开玩笑了,黑色的心脏?你什么意思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说:“现在我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是同一种颜色,我能看到人们跳动的心脏。昨天我在大街上看了,你和我见过的心脏一样是灰黑色。”江气得呼呼的,骂了我一句就摔门离开了。
江走后,我带上墨镜出门,买回了足够我吃一整个冬天的食物,我想,这个冬天再不用出去了,只等来年晒二月的阳光了。我在房间里尽可能地闭起眼睛睡觉,可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他妈的灰黑色,灰黑色,灰黑色的一切。
我不知道二月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的生活快被这无边的灰黑掐死了。
又一个灰黑色的清晨到来时,我撕去了一页日历,惊喜地发现,二月到了!我急忙跑到屋外,阳光一改往日灰黑的色彩,炽烈的就像我当时的心情。我的嘴巴很兴奋地吼了两声:二月到了!二月到了!我按照医生的遵嘱,赶到市中心的广场上晒二月的阳光。可当我到达时,却发现以前空旷的广场那天却几乎坐满了人。他们都张着大嘴巴,仰着灰黑色的脸庞望着太阳。我突然看到到了江。我问你怎么也在这儿?江说,他的症状和我一样,现在全城多半的人都得了这种怪病。我找了一块空地坐下,也抬起头去仰望太阳。阳光渐渐变得刺眼,灼热。我的眼前似乎也不再像往常一样一片灰黑。整个二月,我像上班一样早出晚归地去迎接二月阳光的洗礼。眼前的事物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我重新对生活信心百倍了。
可二月的最后一天无情地离开后,眼前的一切似乎又渐渐变得灰黑。我又给医生打去了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以后我每年都得晒二月的阳光。
第二年的二月,我赶到广场的时候,偌大的广场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广场四周的街道上都坐满了人。那一年,政府部门声称,由于二月人们集体晒太阳的行为使得其他动植物吸收到的阳光数、质量都严重下降,城市交通严重混乱,政府研究决定,取消以后每年的二月。
二月就这样从日历上消失了。那天我找到医生问:“二月没了,二月的阳光也没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医生放下手中的钢笔,睁圆双眼盯着我,说:“你去年来的时候皮肤嫩白,怎么现在成了灰黑色的?我怎么能看到你的心脏?”
“什么颜色的?”我问。
“灰黑色。”医生说,“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那年冬天好大雪
○连俊超
腊月里,冬天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把粗糙的北风吹得没完没了。
我们裹着棉衣或棉被在刚盖好的大楼里抽烟、打扑克。我们在等着工头回来发工钱。出来半年了,我们才领到了三个月的工钱。工头说他也没拿到钱,要找开发商去要。他开着轿车出去了几天了,眼下风还没有把他给吹回来。我们只管等,这种情况见多了,除了等我们想不到别的办法。
下午,胡小兵正在那边打扑克,突然披着他的破被子凑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说:“叔,抽支烟!”我说我自己有。胡小兵硬是塞给我,还给我点着了。胡小兵今年才跟他爹出来。几个月前,他爹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坏了腿,回家了。我想这小子,可能有什么事。我抽了一口,说:“有啥事?”胡小兵嘿嘿一笑,说没事。
我拿出自己的半瓶酒,说:“来一口?”胡小兵还是嘿嘿笑着,接过去,咕咚灌了一大口。我也喝了一口,胸口立即暖烘烘的。在这冰冷的城市、冰凉的大楼里,要是没有一口酒,我怕自己会冻僵。胡小兵喝过酒,脸色通红地说:“叔,我爹的腿不行了。当初以为是小事,可后来加重了。”我不知说什么。胡小兵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说:“上个月我给娘打电话说给她寄一千块的,可那天我把准备好的钱给糟蹋了。”
“怎么弄的?”我问。
“几个哥们儿在一块玩牌输掉了一半——我本来想捞点,多给家寄点的。”胡小兵通红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泪珠,“现在我就剩五百了,我给娘说过要给家寄一千的。我怎么凑也得凑够一千块。”
我口袋里也没有几个子儿。家里老老小小的,都张着嘴等我一个人喂呢!虽说我和胡小兵是老乡,可挣的都是血汗钱。我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口袋里没有钱了,都寄给家了。胡小兵盯着我,说:“叔,就借一百,等发了工钱就还你!要是工头不回来,侄儿明年出来的第一张钱就还给叔!”胡小兵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的。屋子里的人都不再乱哄哄的嚷嚷,而是把注意力都送给了我和胡小兵。那时,屋内寂静无比,楼外是北风疯狂的尖唳。
我顿时感到尴尬万分。胡小兵脸上挂着的泪珠令我不忍再看。我翻了几层衣服,掏出两张藏好的百元票子,说:“侄儿,拿上,什么时候说还钱我就不再搭理你!”我说完,有些手足无措,夺过酒瓶一气喝干了。
“胡小兵,还差多少呢?”突然有人问。胡小兵哽咽着说:“三百。”
“既然答应过给娘寄一千的,就不能寄五百,差多少我们给你凑齐!别嫌少,拿上这五十吧!”一只只粗糙皲裂的手伸进了口袋。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塞进了胡小兵的手里。胡小兵流着鼻涕,不住地说着谢谢。
我的鼻子酸酸的,出来半年我鼻子还没这么酸过。我朝窗外瞟去一眼,看见了随风飞舞的雪花。我说,北风得了势了,把大雪也叫出来了。我在外跑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雪片似乎把所有的大楼都塞满了。
我们一屋子人都挤到窗户旁,争着看大雪。不时有人说:“也不知道咱们家里现在下雪了没?”“咱家的雪肯定比这里的要大得多!”
那年,我们没有等到工头回来,就一起卷起铺盖奔向火车站了。坐在火车上,仍然看得见窗外的雪片追逐着火车飘飞。
在老家时,胡小兵娘见到我总是说,小兵跟着你多亏了你照顾。我把脸扭到一边,往远处望去,我总是看见苍茫的天地间腊月雪翩翩飞舞。
一个人的村庄
○连俊超
夏天蓬松的尾巴在大地上缓缓扫过,扫出了一片青翠的麦苗。我像一棵细小的麦芽一样走在秋天宽厚的脊背上,追逐着麦苗一样平缓舒滑的风到处游荡。
我喜欢这样的游荡――把脚印踩在大大小小的山上,印在无垠的草地和幽深的河谷。
我在一座白发苍苍的村庄外看见过一个高个的老人。他走进我的视线时玩了什么把戏,从我的眼睛进入脑袋,在那里定居了。
那时,我引吭高歌着向一个从未走过的村庄进发。那个村庄的气息很微弱,只有两三个烟囱咳嗽似的吐着炊烟。我远远地看见了村外的小山冈上的一匹白狼,我立刻噤声凝神望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兀自朝着太阳嗥叫。我看见离白狼不远,站着一个老人。
我朝他们走了过去。我一直想像着白狼飞奔而来,将我扑到在地的情形。然而它只是盯着我,一动未动。我快走到老人身边的时候,白狼窜进了山半坡的草丛里。那里立刻鸟飞兔窜。
老人走到一棵半枯的树下,靠着树干坐下,说:“你也不知道你要去哪!”
这句话就像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说着,用厚大的手掌在抹了一把鼻子,“从我第一次出门,我娘就对我说让我去哪哪儿,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它们去哪是它们自己的事。”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老人望了一眼那个衰老的村庄,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走出了这里。那时我娘已经给我说了媳妇,正准备着迎娶呢!可那个夜晚我走出村庄时突然兴奋不已,好像我走出这里之后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我要离开家人――我想我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风和旷野的。那时,远方的一切似乎都在召唤我。我就没命地奔跑。我好像总在寻找一个人。”他朝远方望去,“是谁呢?似乎是我自己。”
我侧耳细听。我的耳朵对老人的声音很敏感。
草丛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山鸡的鸣叫。我看见白狼在匍匐着靠近声源。我问老人:“你怎么和一匹狼在一块?”他看着白狼,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在戈壁里碰到它的。我走出村庄后一直跑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到了一片戈壁滩。当时我累坏了,就在一个小湖旁躺了下来。醒来的时候,这家伙正蹲在不远处瞧着我,吓了我一跳。可它只是瞧,好像没有恶意。我慢慢地站起来,小心地走开。它竟躲躲闪闪地跟着我,一连几天,就像我的尾巴一样。有时,它衔着一只兔子放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跑开了。我知道,这家伙和我一样整天流浪,它想和我搭个伴。我喜欢这个伙计,它差不多和我一样老了,我总感觉它很像我。”
白狼走出草丛,叼着一只山鸡放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又回到山半坡了。我仔细品味着老人的嗓音,发现它和我的很相似。这样的声音再次从老人嘴里稳健地走了出来,在秋天的风中起舞:“不知道是哪一年,我又回到了这个村庄。我忘记了这是我曾经走出去的地方。我在远处看到它时,只觉得熟悉。白狼也朝着村子嗥叫,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家园。我走进村庄,看到了陌生的一切,除了我爹娘。他们说,一直在等着我回来。”他看看草丛里的白狼,说:“白狼只是朝着村子嗥叫,在村外转悠。那几年,我在村庄里结了婚,有了孩子。而白狼却消失了,我突然感觉这世间就剩我自己了。我整天在村子外逛游着找它,可它好像变成尘土,消失在空气里了。”
老人坐在我面前讲着自己的故事,而我仿佛听着自己在讲述这一切,但我却不知道下文。我问老人:“后来你怎么又见到它了?”
树上一片黄叶飘落下来,在老人面前打转。他伸出手掌,树叶便安稳地躺在了他的掌心。
“后来,我爹娘老了,他们在一年秋天顺风走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这个村庄不是我的地方。我女人不明白。我也没多跟她解释,就在一天晚上动了身。那天晚上没有星光,天上就一个月亮。我走出村庄,看到白狼站在冈子上朝着月亮嗷嗷地叫。它一看到我就窜下山冈,跟了过来。”老人转过脸,深情地望着村庄,说:“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也不在村里。别的村有人说他们都出门流浪了,不知道何时回来。”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望:“从前我以为远方的旷野是我的家园,现在我老了,走不动了,我老爱坐在这个土冈上,看看白狼,看看生我的村庄。”老人说着站了起来。如一片黄叶,缓缓飘下了山冈。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就朝村庄走去,白狼在不远处跟着他。老人走进村庄时,白狼消失了踪影。
我朝着村庄望了片刻,走下山冈,继续赶路。我时常看见老人在我脑袋里平静地生活。那个秋天我踩着满地的落叶,脚步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连一个小土块都踢不动。后来我在秋风中总是听到一个声音――有一座村庄是你的归宿――好像是我自己说出来的。
你怎么如此庸俗
○连俊超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间像人世一样黑暗的小屋呆了多少天了。我拉上所有的窗帘,并用木板把窗户封死,然后将音响开到最大——倾听诵读圣经的妙音。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厌恶至极。我讨厌这个世间的平庸的人,讨厌那昏暗污秽的阳光,讨厌那嘈杂的繁华。
在大街上,我几乎无法睁开自己的双眼。街道上到处是那些臃肿丑陋的女人,她们整日庸碌无为、无所事事,却总是把自己那肥大的臀裹的像侦探小说情节一样紧凑,招摇示众。我的嘴巴便愤怒地朝她们叫道:
“你们他妈的怎么这么庸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垃圾?”
她们反讥道:“也不看看自己的熊样?”
我试图为这个世界做点善事,纠正一下她们,我手里的剪刀早已行动了起来。她们的紧身裤立即变成了一条条碎布,很自豪地甩动着。然后向我飞驰而来的是众人的唾骂和指责,但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在地铁里遇到过一个大个子。他一上车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就开始没有终止的启合。而他所言竟是那种毫无意义的浅薄而庸俗的内容。我挪动了一下脚步,好使自己听不到这些垃圾。而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好像整个车厢都是他的王朝。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他并未领会我的意思,继续天花乱坠、夸夸其谈。我的拳头便渐渐硬了起来,然后猛烈地撞击在了他那令人恶心的脸上。我喊出的话也像拳头一样坚硬: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庸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垃圾?”
那次我遭到了全车厢人的反击,他们在大个子的率领下将我赶下了地铁。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庸俗堕落世界的人们,人世都被他们糟蹋了。
我对肥仔吼叫:“你他妈的怎么胖的像猪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垃圾?”
我对酒鬼吼叫:“你他妈的怎么醉得像死人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垃圾?”
他们那平庸的服饰,甚至动作、长相都会让我恼怒不已地朝他们吼叫。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他妈的怎么生活在这样的人世!我懒得再去看他们一眼,懒得再听到他们的任何声音。
然而,呆在家的日子里,我发觉了家人同街上的人们一样庸俗的丑陋面孔。他们每天摔摔打打地起床,然后我的父亲去一个小公司上班,母亲则到邻居家打牌。好像千百年前他们就开始做这样的事情,还要无休止地干下去。
那天清晨,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觉得这样生活太庸俗了吗?你们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吗?”我的父母亲都睁大了双眼望着我,然后父亲一声不吭地夹起包去上班,母亲一声不吭地朝邻居家走去。我朝他们吼道:“你们他妈的怎么都这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垃圾?”
他们几乎同时回头望了我一眼,一语未发。那天,我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然后将自己锁在了阴暗的房间。
我不顾一切地与屋外的世界隔绝,天天跟着音响诵读圣经。只有这样,我才能免被这世上那铺天盖地的庸俗所烦扰。我的音响使得整个楼层都微微地颤动,于是父母整日不停地敲打我的屋门,毫不留情地破坏着我精心营造的氛围,最后我不得不决定离开了。
我还不知道去哪。但是我首先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多年的这个令人厌恶的城市。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背起包,向宁静的野外走去。郊外的一缕夜风很轻柔在我脸上抚摸时,我仰起头颅,张开了双臂。然后我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城市吼道:“去你他妈的平庸吧!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个庸俗的城市?!”
我在黑夜里吼叫着狂奔了起来。后来我到过无数个形状各异的城市,见到的却都是似曾相识的街道,似曾相识的人们,似曾相识的庸俗。我站在一条街道上迷茫了。我到这里来过吗?我是不是又回到自己的城市了?我离开过吗?我的城市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能继续走路,反正怎样也还是在这庸俗的人世行走。
那天,习惯了自己拿主意的双腿把我带到了一条熙攘的街道。那似乎是我记忆中错综复杂的道路中的一条。我问一位扫大街的年轻人:“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有没有到过这里?”我的话还没有站稳,年轻人就扔掉扫帚,将它推倒了。他怒吼道:“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庸俗啊?整年就穿这一件令人厌恶的衣服,来一次就拿同样的问题问我,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垃圾?!”
解药
○游睿
开州知府刘田园是在一个下午捉到“叛军”头目张一笑的。张一笑是慈禧太后缉拿的头号人物。刘田园想不明白,张一笑是怎样落到自己手上的。朝廷缉拿他好几年也无果而终,张一笑的短枪依旧打得到处响,可他今天怎么竟落到了刘田园的手上?
公堂上,刘田园和张一笑四目相对。刘田园说你可知罪?
张一笑哈哈一笑,说,早闻刘知府气宇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呀。我栽在你手里,值!张一笑又说,罪我倒是知道,你把我送上朝廷我无话可说,但在下有一事相求。
刘田园说好歹你张一笑也是一条汉子,有事请讲。张一笑说,实不相瞒,今天大人能够顺利将在下“请”到这里,是有原因的。三日前在下已经身中剧毒,来日恐怕已经不多。久仰大人为官正直,多为百姓着想,我恳请大人直接将在下送往朝廷,否则在下的那些弟兄们若知道在下在大人手中,恐伤及无辜呀。
刘田园仔细打量张一笑。此时他嘴唇发紫,印堂发青,额头上大汗淋漓,不像撒谎。刘田园问,张壮士,你中的毒没有解药?
无药可解。张一笑说。
刘田园挥挥手,也罢。张壮士既然有此要求,我就成全你。壮士一副侠义心肠,若不是与朝廷作对,定能造福百姓呀。刘田园转身吩咐道,来人,上酒,待我与张壮士喝一碗为壮士送行。
酒端上来,俩人一饮而尽。刘田园说,我亲自送壮士上朝廷。给壮士戴上刑具,坐我的马车吧。
两日后,刘田园用自己的马车将张一笑送到了京城。一路上,两人谈古论今,刘田园对张一笑好生款待、一点也不把张一笑当犯人对待。
到达京城后,张一笑被关进大牢。临别之际,张一笑拱手对刘田园道,多谢大人多日来的款待,大人之恩在下一定涌泉相报。说到这里,张一笑突然转过身,大声对身边的衙役们喊道,你们听着,我就是张一笑,我现在已经身中剧毒,恐怕来日不多。不过,我是让刘大人捉到的,如果朝廷不好好奖励刘大人,我死之前什么也不会交代的。张一笑话未说完,却见刘田园的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刘田园说,张一笑,我对你不薄呀,你这样是害我呀。张一笑说,我是真心想感谢大人。说完,张一笑径直走向大牢。
当日下午,刘田园被摘掉乌纱,并被严刑拷打。朝廷要刘田园交代自己和张一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其他人捉不到偏偏刘田园在张一笑中毒后就捉到他了,为什么张一笑不恨刘田园还要感谢他?为什么刘田园不用囚车押张一笑还用自己的马车送,张一笑路上为什么没有逃跑?经一些奸臣的挑拨,朝廷认定,刘田园就是张一笑的同伙。
后来刘田园被打昏,扔进大牢。刘田园醒来后得知,张一笑已经毒发身亡,尸体刚刚被扔出去。死之前,张一笑一直喊着刘田园的名字。刘田园对着牢壁一声长叹,张一笑呀张一笑,你才是毒药呀,是致我刘田园于死地的剧毒。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张一笑死后,刘田园每天面对严刑逼供。大牢内的衙役对刘田园格外折磨。同时监狱里的犯人对刘田园同样不择手段进行报复。但刘田园在朝廷面前一直没有承认自己和张一笑有什么关系。刘田园说,我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来就没有过外心,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三日后的一个晚上,刘田园正在牢里发愣,突然听见大牢外一阵喧哗。一阵刀枪之后,几个黑衣蒙面人冲进了牢里,然后劈开牢门,将刘田园救了出去。
在偏远的郊外,刘田园和一个黑衣人面对面站着。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刘田园说。
黑衣人哈哈一阵大笑,忽地扯下自己的面纱。刘田园大呼,张一笑,你不是已经中毒身亡了吗?
张一笑笑着说,我是已经中毒,但那毒是我自己下的,所以解药我早就吃过。我只不过在他们面前演一演装死的戏罢了。
可是,你却害惨了我。我和你无冤无仇,而且一直对你不薄,你何以让我沦落到今天?!
大人此言差矣!张一笑说,刘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我张一笑只不过略施小计,他们就那般对你。如今的朝廷是什么模样大人心里应该有数了吧!刘田园摇摇头,说,也罢,看来你是故意让我捉到你的?
张一笑笑着说,兄弟们仰慕大人已经多时,小人不得已才想到对大人下“毒”呀。如果大人实在不愿意,我这里有一些盘缠,请大人保重!说完,张一笑转身欲走。
等等,刘田园对着张一笑的背影喊了一声,追了上去。
划破你的脸
○游睿
画家的工作室里有些安静。这些年来,画家一直在这间工作室里重复着一件事情,那就是用一把刻刀不停地雕刻着同一个女人的头像。画家的工作室里已经摆满了这个女人的头像。凭着画家的本事,画家总是把女人雕刻得很漂亮。但每次完成一个头像之后,画家就特别地愤怒,接着画家就拿起刻刀在女人的脸上胡乱地划起来,直到划得面目全非。
总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刻刀划破你的脸。画家喜欢看着满屋子被划烂脸的女人的头像,愤愤地说。
女人是画家的妻子。画家其实是那种特别能过日子的男人。因为女人的漂亮,画家不愿意让女人吃任何苦受任何委屈。画家把女人放在家中,然后用自己的画笔和刻刀为女人赚回来一种又一种昂贵的化妆品,一套又一套漂亮的衣服。在画家的心中,只要女人开心,任何代价其实都不是代价。画家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换来和女人在一起的幸福和安定。
女人喜欢上街,每次上街都会带回一大把男人的目光。女人在这种目光里逐渐明白了自己的漂亮和价值。
女人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黄昏悄悄离开画家的。
画家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愤怒的。画家伤痛欲绝。为什么自己的努力会是这种结果?画家的脑子里,还憧憬着他和女人的幸福生活,还回忆着他和女人有过的甜蜜。画家不甘心,画家知道,自己不管什么时候,都在疯狂地爱着女人。
当爱到了不甘心的时候,爱就成了仇恨。
不就是有一张漂亮的脸吗?画家说。让我遇到你,非毁了你不可!于是从那时候起,画家就开始雕刻女人的脸。其实每一次雕刻,每一刀画家都雕刻得很仔细。雕完之后,画家就用刻刀在女人那张精致的脸上胡乱地划。这在画家看来,是发泄的最好方式。
画家在不断发泄的同时,也想了各种办法寻找女人的踪迹。画家深信,世界并不大,总有一天会遇到女人的。
终于有一天,画家有了女人的消息。此时,画家的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
画家带了刻刀上路。一路上,画家心里都难以平静。画家太熟悉女人那张脸了。那张脸在画家的脑子里一直是那么红润而有光泽,脸上有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在人群里绝对醒目。那张脸曾是画家的骄傲,画家用自己的唇,许多次小心走过它的每一寸土地。而今天,仇恨使画家拿着自己的刻刀,走在破坏这张脸的路上。
花钱才买来的地址到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几间平房。画家看了看周围,几棵枯了枝的树在风中瑟缩,没有人的影子。眼前一幅萧瑟的画面。但这对画家而言,是个绝好的环境。画家似乎已经听到,女人被划破脸时痛苦的呼叫。
画家把刻刀抽出来,用右手把它藏在身后,然后用左手敲响了门。门敲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里面好像没有反应。画家有些失望,难道里面没有人?正在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画家的右手抖了抖,但立刻又放回了原处。
门里站着的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女人,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老太婆的身体佝偻着,银白色的头发显得稀疏而干枯。老太婆的脸上爬满了一条又一条蚯蚓般的皱纹,那些皱纹已经深入皮里,比画家的刻刀刻的还深。此刻,老太婆正用死鱼一般的眼睛瞅着画家,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几乎破碎的声音:你找谁?
画家抱歉地笑了笑说,我想问问您的儿媳妇儿在家吗?对了,我是她的同学,从这里路过,顺便来看看她。
儿媳妇儿?老太婆笑了。那笑容实在难看,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聚到了一起。我想你肯定是找错门了,这里除了我和我丈夫以外,没有其他的女人。至于我的儿媳妇儿,那是以后的事情,因为我的儿子还小呢。
应该不会错吧,她告诉我就在这里呀。
你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或许她是我的邻居什么的。老太婆说。
于是画家就说了女人的名字。画家说完名字的时候,老太婆就用怀疑的眼神反复打量着画家。接着老太婆说你到底是谁?你真是她同学吗?
是的。画家说。
不,你在撒谎。老太婆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同学,不过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只是他没你这么老。
什么?画家的右手又抖了一下。但画家没有将它举起来。画家看着老太婆那张刻满皱纹的脸,手中的刻刀悄然滑落。
是谁?是谁比我还狠心?画家的眼里泪水汪洋。
请输入你的爱情密码
○游睿
教授把目光转向四年前。那时,教授刚刚结婚。妻子是个可人的女孩儿。教授爱她,教授的爱圣洁而且执著。教授可以为她付出一切,教授用他的真诚赢得了女孩儿的爱。那些日子教授幸福而且甜蜜。但幸福并不长。很快,教授就发现了妻子的异常。妻子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总是对教授爱理不理,丝毫没有新婚的味道。教授不由得担心起来,终于,教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跟踪起妻子来。直到走进那间房子,直到看到那个男人,直到听见妻子在那个男人的床上幸福的呻吟,教授才意识到,自己的爱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为什么﹖教授破门而入,一声怒吼。
衣衫不整的妻子和一脸淫笑的男人面对教授竟然没有丝毫的怯意。妻子随意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来了也好,离婚吧。
为什么﹖教授再一次怒吼。我那么尽力呵护的爱情,就得到你这么简单的一句离婚﹖我们成家了啊,你是我的妻子啊,我们曾经爱得如火如荼啊,为什么你就会这么做﹖
教授的妻子漠然地说,还用多说吗﹖你不知道爱是会变的吗﹖当一个人不再爱你的时候,他就可以选择爱其他的人。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教授重复着这句话,转身跑了出来。他没有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那声“滚”,也没有听见接下来的笑语欢声。教授一直跑,跑到城市的至高点。在那里,教授看清楚了脚下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辆,层层叠叠的楼房,簇拥的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灯光。
教授终于看清楚了,在这座城市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在恋爱,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偷情,还有那么多人在离婚。为什么会有这一切﹖难道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难道就真的没有永恒的爱吗﹖
不!教授一口气跑回了实验室,发誓要改变这一切。几年来的含辛茹苦让他走到了今天,今天他终于成功了。他成功研制出一种“爱情芯片”,恋爱的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植入这种芯片,他们的爱就是唯一的了,只有拥有芯片密码的人才拥有这唯一的爱。而这个密码,只能使用一次。教授太高兴了,哈哈,从此,让他妈的偷情见鬼去吧,让他妈的包二奶养婊子给我滚蛋吧,让离婚这个词给我消失吧,让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好好拥有自己唯一的爱吧。
第二天,教授的芯片开始上市。一时间,人们排着队购买爱情芯片。第三天,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拥有了教授的爱情芯片。唯一的芯片,唯一的密码,唯一的爱情,多好。
接下来,教授也该想想自己了。四年了,自己离开真正的生活四年了。感情的源头并没有枯竭,而是一直滞留着,一直空着。教授是人,是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教授需要爱。教授又开始寻找,寻找自己唯一的爱。他现在要和所有人一样,好好地爱,放心地爱。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可人的女孩儿走进了教授的视野。女孩儿望着教授笑,您就是制造爱情芯片的教授吧﹖我太崇拜您了。教授默认,教授说,我只是想大家都拥有一份唯一而纯洁的爱而已。女孩儿就笑得更甜了。这种笑唤醒了教授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让教授心跳不已。女孩儿说,教授,我可以拥有你唯一的爱情密码吗﹖我先将我的密码给你。于是女孩儿把嘴凑到教授耳边,告诉教授自己的密码。然后她站在教授面前,甜甜地望着教授。
教授心动了。教授把自己的密码告诉了她。女孩儿在教授的芯片上输入了教授的密码,然后教授就深深地而且唯一地爱上了她。教授也在女孩儿的芯片上输入了女孩儿告诉他的密码,女孩儿的眼睛顿时变得深情起来。教授终于拥有了唯一的爱。
这些日子,教授生活得太幸福了。教授相信,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幸福,所有人都拥有唯一的爱,再没人偷情,再没人离婚。可是,教授不断地收到消息,说还是有人偷情,还是有人离婚,而且离婚率上升了好几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教授是不会相信的。自己的研究是天衣无缝的呀。
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教授回到了家中。推开门,直到看到那张本来属于自己的床,直到看到床上那两团白,直到看到自己唯一的爱人在幸福地挣扎……教授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教授一声怒吼。
床上那两团白并没有因自己的到来而惊慌。那女人直起身子来,大笑,哈哈,报应,你知道吗?这就是报应。你很爱我对吧﹖可是我不爱你。女人指着自己身边的男人,女人说,我爱的是他,我的密码给了他。
什么﹖不可能。
实话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的密码是假的。可我会一样装作深爱你,你一直没发现而已。
教授的脸顿时煞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
你还不明白﹖你想用爱情芯片来限制我们的自由,可是你错了。亏你那么聪明,但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是什么﹖是谎言。只要有谎言存在,爱就没有唯一。我就是故意来让你吃这苦果的,哈哈。女人笑了。
一九三八,爆炸
○游睿
六爷
一九三八年的这个春天,六爷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六爷喜欢把自己放在阳光底下,让一九三八年的阳光放肆地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撒娇。六爷跷起二郎腿,把平日那根光溜溜的拐杖扔在墙角,然后就吧嗒起大烟来。袅袅的烟雾瞬间包围了六爷。六爷微微眯起双眼,透过烟雾和阳光,六爷看到自己新纳的小妾花子正被阳光笼罩着。不自觉地,六爷的目光就贴在了花子身上。
花子是那种身材极丰盈饱满的女人,让男人过目不忘。阳光中,花子那两只高高隆起的乳房像灾荒年月的玉米粥一样牢牢拉住了六爷的眼睛。六爷又吧嗒了一下大烟。娘的,这一九三八年的阳光真他妈挠人呢!
六爷招招手,示意花子过来。待花子款款走近,六爷伸出手在花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今晚我睡你那儿。六爷说。六爷说完,花子用力扭了一下屁股说,嗯?花子把这个“嗯”字拖得很长。
六爷就笑了。
花子
花子在一九三八年的这个春天成了六爷的最后一个新娘。
六爷遇到花子那天,花子正跪在大街上,旁边放了一具尸体。这是老掉牙的做法,花子的意思是卖身葬父。白色的孝服映着花子红肿的眼睛,很让人心疼。花子被许多人围住,一拨又一拨的人睁大眼睛看着花子。然后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摇着头叹气。唉,这年月,谁有钱啊,听说鬼子就要打过来了。
六爷的马车就是这时停在了人群边。接着六爷走下马车。人群立刻就让出一条道来。六爷那根拐杖不断敲击着地面,然后停在了花子身边。六爷掏出一锭银子,说走吧姑娘。然后六爷的马车就划破了街面。
第二天一大早,六爷在伸懒腰的时候看见花子正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口。没等六爷说话,花子就开口了。我叫花子,我是卖身葬父,您给了钱,我就是您的人。
六爷让花子进了屋。两天后,花子成了六爷最后一个新娘。
袁五
袁五是在花子和六爷成亲的那天走进六爷家的。
那天六爷家的家丁都特别忙。忙得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手什么是自己的脚。这时候袁五走到了六爷家门口。袁五说,我是袁五,我会磨刀劈柴推磨挑水扛东西。管家看了看袁五壮实的身子,说来得正好,你就到柴房帮忙吧。
花子和六爷成亲的那天,袁五就一直没停过手脚。袁五一个人做了好几个人的活儿。管家高兴,说你以后就留下来吧。
袁五那天唯一的不足就是打碎了一只碗。那时候客厅里正传来送入洞房的喊声。喊声传过来,袁五就打碎了手中的一只碗。但大家的注意力不在袁五这里。袁五悄悄地蹲下身子捡碎碗片,捡完那些碎片,六爷和花子已经进入洞房了。袁五发现手被碗片划了道口子,血汩汩地流。
婚事完了之后,活计少了下来。管家安排袁五在柴房磨刀。袁五从早到晚一直在那里磨,边磨刀边看窗外。偶尔能看到六爷或者花子甚至是他们俩在一起。每每这个时候,袁五就拔下一根头发,然后放在离刀刃很近的地方。袁五用嘴吹一吹,那根头发就潇洒地分成了两段。
袁五磨的刀就是这么快!
爆炸
谁都没想到,一九三八年那个美丽的春天,日本鬼子会在天上扔炸弹。而且是在夜里。
当时这个叫开州的小城已经安静下来。六爷拥着花子早早地歇下了。袁五也磨完一天的刀躺了下来。日本鬼子的炸弹像晴天的霹雳一样从天而降,然后打破了人们一个又一个原本美好的梦。
炸弹尖叫着落下来。接着就是爆炸声,火光,惊叫……此时的开州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人们开始四处逃窜。六爷的府上正好被一颗炸弹击中。所有的家丁和佣人都尖叫着逃了出来。这些人当中,包括整天磨刀的袁五。
哎呀,六爷和花子太太还在西厢房睡觉呢。管家突然大叫。快去救救他们,快呀。管家喊完,几根房梁带着火焰轰然坠落。所有的人都退后一步。
谁去呀。管家又喊。
这时袁五出来了。袁五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刀。我去,袁五说。快去快去,管家说。管家又说,你带刀做什么?
袁五说,火大,劈路呢。说着,袁五钻进了火中。
县志
我是在一本叫《开州志》的县志上看到这次爆炸的结果的。
这次爆炸没持续多久,第二天大部分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损失最重的,要算六爷家。六爷家一共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磨刀的袁五,六爷和六爷的新太太花子。
人们第二天找到了他们的尸体。死得最惨的是六爷的新太太花子。花子的头被分到了一边,身子上只有一件外衣,两只乳房高高地露在外面,下体竟然有血。在她的尸体旁边,有一堆散了的银子。银子旁躺着六爷,穿着一件睡衣,嘴角有血,一只手被炸掉了,下身也裸露着。再就是袁五,袁五的刀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只手臂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痕。
没有人知道,袁五进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值得肯定的是,这次爆炸不光给这个小城带来了灾难,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人们找到六爷的尸体时才知道,他是清末的一个太监。
县志上是这么说的。
花开花落
○游睿
认识张清的时候,我的美容店刚刚开业。
我的美容店门前有几棵桃树,张清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美容店前时大约只有20岁,她的美丽已经告诉我她是不需要做美容的。果然如此,她没有走进我的美容店。她站在了那几树醒目的桃花下,满眼兴奋,提着自己的裙子在桃树下转圈。
我静静地看着她。人面桃花,这是美与美的最佳搭配。于是我有了灵感。我走上前去。
姑娘。我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家美容店的老板。
有事吗?张清鼓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很漂亮。我想给你拍张照片,可以吗?
好呀好呀。张清的回答很欢快,我正想有人给我拍张照片呢。
不过,我顿了顿说,我有个条件。我想把你的照片放大,放在我们美容店里做宣传,可以吗?不等张清回答,我又说,我们店可以给你留一套最好的美容产品,并且免费给你做一年美容,怎么样?
张清听完以后笑了。张清说,你真有意思,照片我答应你,美容产品就算了。你看我需要美容吗?
我也笑了笑,说,那等你需要的时候再给你吧。
接下来,我给张清拍了照片。张清甜甜的笑颜被粉红的桃花衬托得让人看了心动。我把照片挂在美容店门口,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接下来,我和张清成了朋友。一有空,张清就会到我这里来玩。每次来,我都忘不了告诉她,我还给你留着一套好的产品呢,我还要免费给你做一年美容呢。张清总是笑笑说,不用,永远都不用。
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张清告诉我她恋爱了。
第三年桃花开的时候,张清挺着大大的肚子来找我,她还是那么漂亮。
此后的几年,张清很少到我这里来了。偶尔遇到她,她已经牵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她显得有些匆忙。打招呼的同时,我不忘告诉她,什么时候想来做美容,我免费。她笑,我是不会来的,我不做美容。
我的美容店在这几年里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这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我一直把张清的照片挂在门口,算是感激也算是一种怀念。
好长时间没见张清了。有一天,张清突然出现在我的美容店里。其实,几年没怎么见面,她还是那么有韵味。只是,她的脸上明显多了成熟。
我要美容。张清说,你不是答应过我给我免费一年的吗?
我点头。我答应过你的,我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我笑着说。
张清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是今天才发现自己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尽管有了儿子也仍然如此。你知道吗?我儿子已经六岁了。
你还很年轻呀。儿子六岁你就老了吗?我说。
张清说,我以前也这么以为。但今天我不这么认为了。今天早上,我在阳台上晾衣服,衣服一不小心掉到了楼下。我正准备下去捡的时候,儿子叫住了我。妈妈,让我去捡吧。儿子睁大眼睛看着我。我问儿子,你能吗?儿子说能。于是儿子开门下了楼。我看见儿子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再穿过小区的巷口,出大门,再过马路,之后顺利地捡起了那件衣服。当儿子拿着衣服冲我挥手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老了。于是我跑进屋,拿起镜子,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就有了雀斑和皱纹。张清说到这里,哽咽了。
我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开美容店吗?为什么一直告诉你我还要给你做一年免费的美容吗?没等张清接话,我又叹了口气说,因为我也是女人,我也是孩子的妈妈。
这时张清看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张清说,姐,那时我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呀。
我拉着张清的手,说,你还喜欢桃花吗?
张清说喜欢。但马上张清又说,可是花开了总有谢的时候。
我把张清带到美容店的外面。我指着桃树说,我观察了好几年,花就算谢了,但还有更好的东西在。
张清疑惑地看着我,然后顺着我的手指望去。接着张清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啊,原来都变成了青色的小果子了。我怎么没发现呢?
张清浅浅地笑着,又恍若回到了年轻时代。
在天亮之前死去
○鲁永志
必须说些什么了,这屋子里的空气令我窒息。“嗯,刚刚哑妹让我告诉你,要珍惜自己,过去的事儿,既然老记着对谁都不好,那还不如把它忘掉,你说呢?”
你在害怕,身体微微发颤。我知道你想马上离开,一个正常人不会想和我待在一起的。我的脸部模糊不清,那是一场火灾之后留下的印记。我也曾是个帅小伙呢!不用怕,真的。
你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屋外却无端地响起一声惊雷,接着便听到雨点噼里啪啦的声响。你被吓了一跳,搭在膝上的毛巾掉在了炉子上,刚刚还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一下安静了。
“你想问什么,我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阿四,你用牙咬着嘴唇,好久才吐出这两个弥漫着雾气的字,你小心翼翼甚至有些不抱希望地问我知不知道。
“阿四?让我想想……应该是在两年前,不,三年前,他像个冒险家般无礼地推开门。不过他推开门后,就那么一下子倒了下去。”
你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我继续往下说:“他只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不过他老是会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把我和哑妹弄得云里雾里。”
你也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松开我,搓着双手,尴尬得不知所措。
“阿四是我的未婚夫。”你这么说着,眼里便有了泪光。
“我跟他青梅竹马,小学,中学,大学都在一起。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五年前我父母车祸离世。我一度绝望。可阿四跟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永远守护你,所以,你必须要珍惜自己。哈,听起来很像八点档。可是你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吗?真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很想说些什么感人的话来烘托气氛,可是我真的开不了口,伤感像一团不显眼的轻雾在我心头弥散开。
“你知道吗?阿四在我这儿的一个多星期,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睡梦中惊醒,还有好几次,他抱着枕头整晚整晚地哭,我和哑妹都不敢询问他。结果不久,他就一言不发地走了。他一直都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孩子,他也从不愿意去讲清楚一些东西,譬如他自己。”
你愣愣地看着我,许久,才轻轻地抽泣了一声。
“对了,你还不知道哑妹吧,嗯,她大概已经睡了吧。我还真羡慕她,什么东西也不能打扰到她,她是这所大房子的主人,怎么说呢?这座房子是一个很有钱的香港富商给她买的,她是个……反正房子闲着也是没用,就租了出去。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可哑妹并不难过,她只是一直在过自由的生活。”
你很用心地听着,时间在你眼中凝固,灵感的余光刹那间绽放得无比美丽。
“阿四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他会很固执地跑遍整个城市,在情人节为我买一支玫瑰。他为了我和家人决裂。他为我做了许多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做的事。他的爱那么重,重到我一生都无法去偿还。”
我换了一个表情:“嗯!这确实令人感动。我很清楚地记得在阿四走之前一个晚上,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那个家伙发疯似的跑了出去,很久才回来。我们谈了很多,他说他有一个女友,他很爱她,但她注定不属于他。他说那个女孩一定会来找他的,但他求我千万别告诉你。你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啊!”
“可他在乎,而且,非常在乎。”
“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他消失了,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那么突然。我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问遍了所有可以问的人,我还没有绝望,因为阿四曾对我说过,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他都希望我能勇敢地生活。可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你终于说不下去了,目光黯淡得像暴露已久的宝石。我开始后悔,真的后悔。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你不介意的话我讲给你听,从前,有一个男孩爱着一个女孩,有一天他邀请女孩参加舞会,可女孩却拒绝了,她没有可以带去的红玫瑰。这已是冬天,他只有伤心地哭。哭声引来了一只美丽的夜莺,夜莺看到男孩的第一眼便爱上了他,男孩向它哭诉了一切,夜莺于是答应帮男孩寻找玫瑰,它飞过一个又一个城市,最终在一座小岛上发现了一棵玫瑰树,可满树结的都是晶莹剔透的白玫瑰,夜莺含着泪高叫了两声,便把刺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流在了玫瑰上,把它染成了血红色,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这支血染的玫瑰放在男孩的窗边,便跌落了下去。第二天开始下雪,男孩发现了玫瑰。他欣喜若狂地拿着玫瑰去找女孩。他忘了那只夜莺,也许他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只夜莺。大雪包裹了夜莺的尸体,这是最好的坟墓,它会慢慢地腐烂,消失,化为永远被遗忘的记忆。
“其实我只想牵强附会地说上一些道理,没有人背叛诺言,也没有人停止不前。就像闹钟,永远不能对抗时间。”
窗户在突然之间被风雨推倒在地上,迸射出无数碎片。
“好了,故事说到这儿,你快去睡吧!我来修理窗户,时间不早了。”
你叹了口气,缓缓地走进卧室。
哑妹轻轻地走了过来,托住我低垂的脸,然后打了个手势:我们不是明明住了三年吗?你为什么说是四年?我摇摇头,表示我忘了,她又打哑语:做一件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不是很可悲吗?
我看着她:“连记忆都可以遗失,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呢?”
你终于睡了,睡得像个孩子,我突然很想拥抱你,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毕竟不是过去的阿四。
也许你正梦到你想梦到的那个人。梦中的世界都是纯美的。在那里没人能打扰到你,你笑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啊!你正在与心爱的人步入神圣的殿堂,钻石戒指在你手上闪闪发亮。三年前你就这么爱做梦,怎么叫也叫不醒。
纵横交错的火光,坍塌的房梁,婴儿的啼哭以及女人的呼救。正如你所说的,我无法用理性去考虑一些东西,所以,我选择了牺牲。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味道。也许你明天早上一起来,会发现自己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有些黯淡的钻石戒指。你会突然间明白一切,跳起来去寻找那个满脸是疤的丑男人。不过你找不到,你一定找不到。
因为我,已在天亮之前死去。
冬日的枪击事件
○鲁永志
1.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影子在围着他转,将死未死的阳光,像是炭火一样掉进他的眼睛里,有些睁不开。闷热。他抬头看天,这样异常的天气,雪应该不会下了吧。太阳溺在柔软的云里,是襁褓中的婴孩。
他把手伸进口袋,倚住墙。腰间的硬物硌伤了他。他用手抚摩那里。对于杀手来说,枪就是火热的生命。
2.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在医院包扎伤口,靠近肋骨的部分,经常会莫名地疼痛。像刀子生生地扎在上面转动。她坐在他身边,穿着豆色的大衣,眼神专注。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来,对着他。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是这冬天被打落的最后一道光。
她说,那些鸟儿去哪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她的眼光并没有移动,她不知道他的确切方位。他迟疑着,然后把手放到了他的眼前。
她看不见。
走出医院的旋转门,阳光厚重地扑打在脸上,似有声响。他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长久的隐匿使他脸色惨白,长发凌乱地遮住眼睛。他从来都只有一种表情,恨,从15岁,从女人的尖叫中浑身是血地跑出来,从他拿起那把枪,至今。因这恨的表情,让他少年的轮廓迅速地发生变化。
他微微眯起眼睛,肋骨又开始疼。
3.女孩的病房在南侧第三间,他去看她,医生在给她做护理。他静静地坐在旁边,这间病房的窗户是背阳的,一年四季没有阳光。灰尘在朦胧的光影里游弋,鱼一样潜行。女孩的脸上有细微的汗水。她动了一下,问,是谁?
他没有说话,他把带来的鸟笼拿出来。是一只鸟儿,有着白色的翅膀,发出欢叫。女孩笑了,她听到了春天的临近,冰雪初融。有风,大朵的云在空中浮游流动,太阳歇在教堂的头顶上。
然后天黑了,就像这样,他把手放在她睁着的眼睛上,她的眼珠漆黑灼亮。他蒙住,他说,就像这样。天黑了,就什么也看不到。就什么都没有了。
4.他一直记得那些夜晚,夜色如墨,仿佛就要镶进眼睛。童年的他被关在外面。那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有着猎人的凶狠表情,他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挤进他和女人的生活。女人对他说,你不要怪我,我累了。女人不再美丽,她已经开始老了,所以要停下来,像是一些鸟儿,停下来。
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贫瘠,没有钱,连爱也没有。生命是这样的盲目和卑贱,没有声音。
5.他在街上看到通缉令,满城都贴了起来。那上面是他一贯的表情,他在阳光中眯起眼睛,走近了看,人们也许并不认得他,他的头发已经变长,遮住眼睛。
这个城市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太久了。
6.手术在一个星期以后举行,女孩告诉他,她的眼睛已经缠上了绷带,避免阳光的照射。她笑,她说她也许会看见,看见他。
她说你能笑一下吗?你从来不笑,我感觉得到。她把手放在他脸上,皮肤非常粗糙。可以摸到他的呼吸。灼热的。
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女孩停住,说,你以后还会来吗?她说,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风好像大了起来,天迅速地转阴,像堆积了厚重的铅。他走出医院的大门。道路已空。南方的冬天,大雪即将来临。
7.他失眠,辗转反侧,这夜晚过于寒冷和漫长,那些已死的人,还生于彼此的幻觉里。流血的头颅,硝烟的味道。他起身,摸出那把枪。
已经七年,这种情景一再地重演。枪是光,是唯一的前方,可是他突然不想再看到。
8.他偷了鱼,在临街的集市上,他太饿了,男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去赌。输了以后就回来打他和女人。他经过那条街,看到笼子里烤熟的鱼,拿起来跑回了家。
女人把他藏在身后,她颤抖起来,她说你不要怕,不要怕,不会有事。男人的爆发比往常都要猛烈,他大声地骂着,扇女人的耳光。
女人没有再哭,他在她身后看到流淌的血。温暖的,像时光,过滤了他的成长。男人掐着女人的脖子把她顶在墙上。女人没有挣扎。他手里的鱼掉到了地上。
他突然意识到他要保护她,这个唯一爱他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十五岁的他抓起旁边桌子上的水果刀,抹向男人的脖子。
男人突然停住,男人再也动不了。女人捂着脖子,抬起头,看到他拿着淌血的刀站在死去的男人面前。脸上是不知所措,以及坚定的恨。
女人让他离开,她最后一次把他关在外面,她说,孩子,你走吧,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就是在那一夜,女人在房里燃起了大火。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看到冲天的火光。没有人走出去。
9.他去剪了头发,通缉令已经揭了下来,那不是他。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他面容温和,并且,会笑。
雪已经越下越大,医院走廊里的窗户都开着,飞雪汹涌。地上已一片白。他走得很快。这个冬季的末尾,新年即将到来。空气里有硝烟的味道,像是一个仪式。季节转换,流年飞度。
10.他看到女孩站在走廊的尽头,和护士正说着什么,侧着脸,他看到她灼亮的眼睛,上面有飞鸟的影子。那是他年幼的梦想,做一只鸟儿,可以飞翔,即使此后是一段汹涌而盲目的路途。他离她越来越近,他感到心底涌出的声音,几乎就要冲出喉咙。他笑了,他要带她走,离开这里,过安定的生活,不会再分开。他几乎就要跑起来了。
他没来得及看见,那缕腾起的硝烟。他应声倒了下来。他带着那样的笑,倒了下来。在他迅速变冷的余光里,他看到埋伏在四周的警察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他们的枪,被风擦得雪亮。他们欣喜地围过来,用力地踢他的身体。他不再动。
女孩站在人群的后面,带着恐慌的表情。他用尽全力抬起头,看着她,就是以前那样,用他所有的回忆对着她笑了。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她说你能笑一下吗,我能感觉得到。她说我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女孩看着他,用他熟悉的表情。天真的,带着一点点的迷惘。旁边的护士着急要离开,大声地对她说,你不用再等了,都什么时候了。也许他不会来了。女孩一直看着他,眼睛灼亮。许久,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护士道谢。转身,离开。
11.他依然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姿势,在他最后的视线里,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道光,以及,那些流失在世界尽头,不竭如泣的雪。
肢解
○尹利华
我在写小说。
我的小说主人公可以是A,也可以是B,姓名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时间是凌晨三点,我们的主人公正在厨房里用一把锋利的菜刀分割一个物体。厨房光线很暗,所以连我也不知道他正在切什么。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是一个独居多年的老鳏夫。称他为老鳏夫似乎不太确切,他的老婆多年前已经失踪,但他还有一个儿子,遗憾的是他的儿子并不孝顺。虽然他一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不孝顺的儿子,作为作者,我觉得有必要对于这老鳏夫的不幸向读者交代一句。
自从他老婆莫名失踪之后,每天凌晨三点他就会准时醒来,闭着眼睛,轻车熟路走到厨房,摸出一把菜刀,在幽暗的光线下,刀锋一闪一闪劈向一个方向。
看到这里,对照题目,也许有些读者已经进行了如下猜想:多年前,这个老鳏夫的老婆丧命于他的菜刀下,而这个老鳏夫由于受到良心谴责,留下后遗症,在无意识中不断地扮演凶手的角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果你真要这么想,那就低估了作者——我的智商。如果只有这样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想到的结局,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我建议你还是接着往下看,让这个老鳏夫的行动来告诉你答案。因为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也不清楚这篇小说能否出现更让我惊讶的结局,一切有待于这个老鳏夫的表现。
这时候,一座老式的西洋钟上场了,它懒洋洋地扭动着腰间垂着的那个仿佛某种男性器官一般的锤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四下,钟声入耳,老鳏夫如梦初醒般,丢下菜刀,跪在地板上。假如这时候有月光照进来,你一定和我一样可以看到这个老鳏夫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并且聪明的我们可以根据他脸上的惊悸来判断他内心一定是正波涛汹涌;可惜的是,老鳏夫独自一人住在一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钢筋水泥密不透风,月光自然照不进来。
等到西洋钟敲响第五下的时候,老鳏夫终于缓缓地从地板上起身,动作呆滞地回到卧室,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一会儿就入睡了,直到天亮。
午饭刚过,老鳏夫心情不错,因为他刚从街上赢了几局象棋归来。但一个人的出现赶跑了老鳏夫的好心情,这个人就是我在开头提到过的他那不孝的儿子。在这里,我再次向读者强调“不孝”这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是推动儿子来到这里的动力。
他的儿子说自己要干一番事业,因此需要老头子的钞票作为支持,并且提出了一个让老鳏夫几乎气晕过去的建议:卖了这所住宅。
悲怒交加的老鳏夫用一把残旧不堪的扫帚把儿子赶出大门。临走,儿子潇洒地甩甩头发,咬牙切齿地对老鳏夫说:等着吧,老家伙,我要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这大院就是我的,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果然,到下午的时候,精神病医院的救护车拖着几个医生过来了。医生们开始请老鳏夫上车,老鳏夫拒绝了,并再三说自己没有精神病,可大夫们说要用事实说话,到医院检查检查就明白了,接着不由分说把老鳏夫架起来,塞进了车内。
事情发展到这里,是不是作为读者的你要纳闷了:这与你的题目《肢解》有啥关系吗?分明严重跑题。让一个中学老师当作文来批改的话,等级注定是不及格。
其实,我也着急。由于老鳏夫和他儿子的表演不是很精彩,我的思绪已经呈现肢解状态。不过,咱们还是继续往下看看已经到了精神病医院的老鳏夫和他儿子吧。
在医院里,老鳏夫继续申辩自己精神正常。儿子狡诈一笑:正不正常,在这里待一夜就知道了。最后,儿子说了一句也许是他自出生以来最具有哲学意味的话:得了精神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承认的勇气。
就这样,老鳏夫被迫在精神病医院里住了一晚上。一开始,老鳏夫看到儿子手中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所以他拒绝入睡,可最终他的意志敌不过身体的疲倦,撑到凌晨一点多,他还是睡着了。
儿子很兴奋,早早找了两个专业摄像的人等在一边,准备把老鳏夫精神病发作时的“症状”录下来,以作证据。
……凌晨两点……三点……四点……
直到凌晨五点,老鳏夫依然熟睡,鼾声震天。两个负责拍摄的不耐烦了,负责观察鉴定的精神病医生也不耐烦了,儿子更是急得一个劲儿地在老鳏夫身边嘟囔着:爹,我的亲爹,我求求你了,你就起来拿刀砍一番吧,时间到了啊,起来拿刀吧……
其中一个精神病医生看苗头不对,仗着多年对精神病的独到研究,他拉过老鳏夫的儿子,仔细询问:老头子在拿刀之前,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对了,儿子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急忙问:有没有一个老式的西洋钟?
精神病医院里果然物藏丰富,很快就找到了西洋钟。咱们不管这个钟大小型号如何,为了方便叙述,请允许我在这里假设这个西洋钟和老鳏夫家里的那个西洋钟是同一年同一个厂里生产的,并且声音听来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儿子看到这个钟后,欣喜若狂,立刻把时间重新调到四点,钟摆摆动,发出四声清脆的钟声。钟声响后,只见沉睡中的老鳏夫立刻睁开眼睛,猛地站起身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当然,我说的这个“大家”,其中也包括我。
儿子急忙摆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不用担心,并低声说:老头子瞪眼瞎,看不到人,不用担心,并努努嘴,示意负责拍摄的开工。
只见老鳏夫睁着眼,朝前方走去,到了一个房间,四处找东西。脸上现出焦虑的神色。
儿子连忙把手中的刀放在老鳏夫前面。
老鳏夫摸刀在手,立时犹如神助一般,对着虚空连劈数刀,虎虎生威,一边劈,一边念念有词:左三刀啊去脑袋,右三刀啊切胸膛,上三刀啊劈大腿,下三刀啊出小肠……
看到这里,你感觉到了恐怖吗?反正所有在场的目睹者——除了习以为常的儿子,都被吓呆了。当然,我也是被老鳏夫的行为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精神病医生紧张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悄悄地对他说:老头子在杀猪呢。我小的时候,家里的钟声一敲到四下,老头子就得起床,宰猪砍肉,现在老了,不杀猪了,可几十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精神病医生同情地看了老鳏夫一眼说,那可真够辛苦的……现在,还定他精神病不?
定,怎么不定呢?不定的话,我又找人拍摄,又给你们红包,我图的啥啊我?儿子气愤地说。
——这个,就是小说的结尾,不管你对这个结尾是否满意,可是,这确实是小说的结尾,并且是唯一的结尾。
头发
○潘若非
不知为什么,我的头发总是比别人长得快。别的小沙弥才长出青色的发茬,我的头上已经是茂密的一片了。为了不影响寺容,我学会了剃头,不用等到规定的时间,每三天我就会自己剃一次头。
去年冬天,长老分配我去看偏殿的香火。每天清晨,寺里开始售票之前,我就打开偏殿大门,把殿前打扫干净,然后坐在殿里的一个角落,看来来往往的香客。我的工作实在又简单又无聊,整理被四处乱扔的香火,清扫撒出来的香灰,偶尔应付几个好奇的施主提出的问题,回答一下这个殿里供奉的药师佛的来历。如此而已,倒也轻松,连每天的早课和晚课都省了,那时正是寺里游览的高峰期。
寺里的门票很贵,一张三十元,但每天来的人还是很多,不一定是虔诚的香客,有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我的眼里储存着那些美丽的风景,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女子,一脸肃穆地跪在佛前,垂下俏皮的睫毛,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却不知道角落里那个敲着木鱼的年轻和尚其实并没有垂下眼睛。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个好季节,明晃晃的太阳光厚厚地铺在殿门前,一些女香客穿着清凉爽眼的夏装,像鱼一样游进来,又像鱼一样游出去。
我喜欢夏天的女子,穿着很清爽,各色的吊带、网眼,一一在我眼前晃过,一拜一叩之时,领间的春光洒出一片,阴暗的殿里闪过一道亮光,我的心便怦怦跳起来,木鱼也越敲越快,全没了章法。
今天是周末,阳光很好,来烧香的人很多。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殿角的一把椅子上,一下一下敲着那个傻傻地躺在供桌上的木鱼。我感觉头顶的头发在一分一厘地向上长着。头发生长的感觉很奇怪,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可以听见头发往上长的“咝咝”的响声。我一边算计着明天又该剃头了,一边侧着眼睛等待那些美丽的风景。
药师佛在俗众的心目中似乎算不得法力广泽,远不及观音、弥勒受欢迎,药师殿的香火也就不及那些大殿旺盛,我自然清静得多。
忽然一抬头,殿前跪着一个女子,我居然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不合时宜地穿着一身黑:黑衣、黑裤、黑鞋,还有厚厚的黑色眼影,就像一朵妖娆的黑玫瑰,突然移植到了佛前的蒲团上。
像所有香客一样,她双手擎香跪在佛前,虔诚地垂下睫毛,一束阳光正好从层层窗格中透过,落在这女子的额上。绝美,我只有这两个字可用了,佛经上没有提供给我更多的用来形容美貌的修辞。这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我的双脚正在带着我向她走去。没等走过去,那女子已经拜完站了起来。为了掩饰慌张,我慌里慌张地端起油壶,给供桌上原本就满满的海灯又加了一次油。
大多数香客礼佛之后,就把手中的香直接丢入香炉,径自到下一个殿去了。这个女子却恭恭敬敬地把手中的三炷香插入炉中。炉中全是轻飘飘的香灰,三炷香插下去便歪倒在一边。她伸手扶起香来,试图再插到炉中,又歪下去了。女子并不气馁,第三次扶起了香。我惊异地发现,香没有歪倒,稳稳地插在了香炉里。
再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转出了药师殿。不知为什么,我放下油壶,跟着女子走了出来。眼看着她走进了昭泰殿,我也跟了进去。跟昭泰殿的问清师兄聊了几句,又转到南熏殿……一直走遍了寺里每一个殿堂,一直跟到寺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回到药师殿,静静坐回属于我的那个角落,已经无心再敲木鱼,也无心再继续看来来往往的香客。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活儿,想自己的事,我的擅离职守似乎没被发现。药师殿还是冷冷清清的,但我已经察觉不到头发生长的感觉了。
不久之后,我便还了俗,在寺门口摆了个小摊,卖香火和饮料。一把香比外面多卖一倍的钱,不过买的人还是很多,足以让我很宽裕地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小城。但那个黑衣女子没再出现,而我的头发,也没再长出来。
我是一个死人
○聂赵阳(十年樱花雪)
我常常会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是满屋子的殷红,和血腥。黑暗的夜空里传来夜鸟的惊叫,我听到死亡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谁要死去了,也许是村头的那只狗:它曾经在光天化日之下糟蹋了我心爱的茸茸。茸茸是我从外祖母家领过来的一只纯洁的母狗崽,我从来不敢想它会遭受这样的耻辱,被一只蓬头垢面的流浪狗;我总觉得茸茸和阿水家的恰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茸茸却不属于恰恰了,都是因为那只可恶的狗!所以我诅咒那只可恶的狗死掉。
寂静的夜村传来了狗的吠声,我听得出来我诅咒的还在活得好好的。我只好改变了我该诅咒的对象--那么一定是村口破庙里的疯婆子了,她常常光了身子在村子里招摇,惹得一些老光棍垂涎不已,对着她的私处指指点点。老村长就曾经当着全村的面咒骂:老不死的东西,早晚烂死!那么今晚就该是她死了。一定是的!
可是我又不确信,我又觉得是阿水的母亲和我的母亲该死了。我和阿水从小一起长大,也许是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的缘故,我们都不再习惯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后来渐渐长大了,我们的伙伴都开始找到彼此不同的朋友,只有我和阿水,还是两个人。村里面开始流传起了关于我和阿水的风言风语。这叫阿水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很难堪,她们争辩说,两个男孩子在一起会有什么事情呢?说完她们就后悔了:因为这争辩非但没有改变她们的难堪,反而使她们陷进了更难堪的漩涡。
阿水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把我叫到村外的小山上的。阿水说,鱼,你知道了村里人怎么说的?我说,我听说了。阿水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阿水--阿水的眼睛里面正游动着一条逶迤的鱼儿。我说,阿水。阿水就露出了可爱的笑脸。我回头看了一下遥远的天边,天边正挂着美丽的微笑。
阿水的母亲找到了我的母亲,她们开始商量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们商量些什么商量多久,只知道第二天我的母亲就要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还说那里有我的美好的前途。我心里面开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去找阿水。阿水正要出门,和我撞了个满怀。阿水说,鱼,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我一点惊奇都没有,因为我们经常会想到一起,谁也不会欺骗谁--因为根本就欺骗不了:他心中所想即是我心中所想,我心中所料便是他心中所料。
阿水急切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里正游弋着一条惊慌的鱼儿。阿水说,鱼,我的母亲要我出门读书,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说那里有我的美好的前程。我的心里忽然就高兴了,我说,阿水,你知道么?我的母亲也说这样的话。阿水也高兴了。我们猛地一下子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情绪的激动。
我们又到了那个明媚的小山,那里正吹着和煦的风,荡漾着酥痒,和一对少男的激情。
后来我才知道我去了南方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阿水却去了北方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阿水在的地方叫什么。阿水也不知道我在的地方叫什么。我们断了所有来往。我问过我的母亲,阿水在哪里。我的母亲说,你最好和他保持些距离,我们还要靠着你来延续我们家的香火!你给我断了那种念头!有一段时间我开始认为母亲的话是正确的,于是我开始结交一些异于我的性别的孩子,可是我不能适应,和她们在一起我总会想到和阿水在一起的日子。甚至我开始耻笑那些对着那个疯婆子指指点点的老光棍的无聊和无耻,他们不懂什么叫感情,始终只是活在情欲里。
母亲对我很失望,开始对我实行很严酷的惩罚,她找来了各色各样的女人来刺激我的欲望。我本来以为我会动情,我会屈从。可是我没有,我满脑子都是阿水的影子。母亲发疯了一样,放茸茸来咬我的不争气。茸茸只是对着我浸了一眼的泪,呜呜地叫了两声,垂头逃跑了。那天晚上我闻到了一阵令我作呕的狗肉香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茸茸了。
我开始憔悴,渐渐不能自支了。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母亲却兴奋地来看我。母亲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我根本没有兴趣听。可是母亲还是说了。母亲刚说了出来,我就昏了过去--母亲说,阿水死了。
我闻到了凝重的血腥,我猜想一定有人死了。可是是谁呢?我想不出来--我已经不能思考了……
鸭子和刀的故事
○袁履云
那个北风凛冽的夜晚,道士一命呜呼了。道士虽然在鱼田村是有头有脸的人,但也没必要写一篇文章的。为什么要给他这个面子呢?因为他死得离奇,死得可笑,死得有写这篇文章的价值。
道士笑了,他那满脸皱纹的苍白的脸笑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但这笑让我感到恐怖。我想起以前,他那可以称得上矍铄的派头,怎么倾刻间就变得面目狰狞了呢?我用瓢打来清水往头脑里灌。看来水也不是万能的,它现在的作用就像我隔着靴子搔痒一样,烦死人了。我气得把一袋子洗衣粉装进了脑子,让它们慢慢的发酵。现在好了,我听到了膨胀的声音,看到了五颜六色的气球。
“你们这些小孩子呀,懂什么,跟你们说了也是白说。”
我听到的声音从膨胀转到了道士那声震四方的声音。这老头,你别看他老,那声音确实与众不同,真像个得道高僧似的,音不是发于喉而是源于心。我喜欢这声音,因为这声音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的,千真万确。”
这老头,什么千真万确,一派胡言。但我鼻涕眼泪往脸上抹那会儿是相信他说的的。
道士,这个名字是外村人给他取的,我们鱼田村的人是不这样叫的,是要按辈分来的。我得叫他爷爷。那时,为了听他讲故事,我总往他家里跑。特别是在冬季,往他的火炉边一靠,不用你求他,他就搜索着给你讲了。
“你千万要记住,在山里走夜路时,一个劲的在原地打转时,一定要记着先骂一句再撒一泡尿。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听见洗衣粉膨胀的声音。太阳快要出来了,哭声一刻也没有停止,真烦人!让我这个笨脑子增加了多余的负担。这也奇怪,我的记忆力那么差,他们竟然让我给他们操持丧葬事务。说什么你是大学生。这是乎有点可笑,大学生竟然也成为理由了。可笑归可笑,我可不敢告诉他们,我的数学是从来没有及过格的,做事也常常是丢三落四的,会跑许多冤枉路的。
“他们不相信我,所以跑了许多冤枉路。”
我期待着那个我该叫爷爷的道士。
“这庙能随便拆的吗?有神仙住的。”
“神仙是不是不死的啊?”多么幼稚的问题,这是我那时问的。
“不要乱说!那些个小兔仔子不信这个邪,拆了就建电影院。毕竟是自己的村的,我不能坐视不管。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好象就是昨天,你就真的见到李广了。当然,他那时是这样说的:“我正走在半路上,一股凉风袭来,我猛一回头,就见到一个骑者高头大马的将军。你们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个用箭射进石头的李广将军。李广也看到了我,就说:‘道士,那些个毛孩子把我的房子给拆了,我住哪啊?’我当时大惊失色,忙跪倒在地,答应一定劝说他们重建。那班个小兔仔子不信我这老头子。唉,楼塌人亡,好几个呐!”
现在你也死了,你怎么就死了呢?没有成仙呢?也许你的灵魂成仙了吧!这是我安慰你的话,看你那恐惧的脸,我也得哭了。你跟别人送鬼就送啊,你把自己送走干嘛啊?我的眼泪掉了一滴,砸出了声音。
“道士,找不到鸡呀!”那个需要给亲人送鬼的人可怜兮兮的说着这鸡巴语言。
“没鸡啊,照理说,是该用鸡的,但鸭也可以将就着用的。”
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原谅了这穷苦人家的不是。唉,穷苦人家呀!你干嘛连把锋利的刀也没有啊!那刀实在是太饿了,一见到鸭脖子就兴奋起来,像那个中了举人的范进似的,手舞足蹈,张开了血喷大口。
道士把那只鸭子扔进了胸前挂着的口袋里,像把一个该死的人扔进棺材。它冤呀,我看着道士那张扭曲得变形的脸。
道士的脸给寒风刺得痛了,就准备打道回府。恰在这个关键时刻,“咕咕”之声从自己的肚子里发出来。吓得道士把冷都忘了,赶忙挥舞着桃木剑。你也太自信了吧,桃木剑跟你一样老了。
挥了几下,声音竟然停止了,简直是奇迹呀!你心头一喜,又准备走。
啊,那声音,可恶的声音,烦人的声音,又从地狱之门传出来。呀,你挥舞着那剑。啊,好几次轮回呀。你躺在了我面前,一张扭曲得变形的脸。
洗衣粉发酵完了,我的脑子也干净了,就只剩下一只鸭子跟一把刀。
枪毙一只鸟
○袁履云
被枪毙的鸟是一只啄木鸟,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去为那些病秧子树捉虫子的鸟。我们把它归为益鸟类,还给它一个漂亮的名字——森林里的“白衣天使”。
自我六岁那年开始喜欢鸟类时,我就渴望拥有一只啄木鸟。我要看它是怎么把嘴伸进坚硬的树皮的。我曾经偷偷地尝试过,我用那还稚嫩的牙齿往一棵苦楝树上啃,啃得我一嘴的苦味儿,吐了九九八十一次口水,那味儿还是浓得化不开。我就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哥哥邵文及时出现了。他让我用清水去漱口。果然,那味儿就失踪了。
也就是经历了这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更加渴望拥有一只啄木鸟。因为它不仅能把嘴伸进树皮里,而且还不怕苦。我太佩服它了,我希望它能教我几招,也让我成为森林中的“白衣天使”。
现在,九岁的我听到它被执行了死刑。我非常地吃惊。我那时是边走边听的。当听到它被枪毙时,我迈出的右脚就搁在半空中了,脸上一脸的茫然和惊慌。我不知道为什么森林里的“白衣天使”也会被枪毙。
当我的左脚再也承受不了我的身体时,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扬起了满天的灰。我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下来,与灰尘结合起来。那泪沟就凸现在我那还算清秀的脸上。我抱着一棵树把脸深深地埋在它的怀里。
每次我哭得厉害时,我那亲爱的哥哥邵文就会从天而降。他搂住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就扑到他的怀里。我抽泣着说:“哥哥,他们为什么要枪毙一只啄木鸟?”
邵文是亲眼看着那只啄木鸟被执行死刑的。因为那只啄木鸟是在邵文他们教室外的那棵苦楝树上死的。
邵文沙哑地说:“因为它犯了扰乱课堂罪。”
“什么是扰乱课堂罪?”我仰起头看着比我高两个头的哥哥。
“它啄树皮的声音把我们的眼睛都吸引去了,我们都没有听老师上课。老师就报了警。警察三分钟后赶到,对它执行了死刑。”
我又大声地哭了,这次不仅是哭,而且还边捶打哥哥边说:“你们害死了它,你们害死了它。”
“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只是看,是老师报警打死它的。”
“为什么你们要看,为什么你们要看。”我还是倔强的认为是哥哥他们把啄木鸟害死的。
哥哥拉着我挣扎的手说:“如果是你,你会看吗?”
我不再挣扎,我像发动拖拉机一样发动我的脑子。我垂下了头,这表示如果我当时在场的话我也会看的。但是,只一小会儿的安静,我又开始喊了:“你们的老师是一个坏老师!”
哥哥说:“老师也是为我们好呀,马上就要高考了,为了不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老师只能那么做。”
我不说话了,对于这些东西,我那时的思维是不够用的。我不知道高考跟啄木鸟捉虫子有什么关系。
我不哭也不闹了,哥哥以为我知道了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就用他的嘴唤醒我的耳膜:“我把那只鸟跟你带回来了。要不要看看?”
我听完这句话,拉着邵文的手就走,好象我知道在哪似的。结果邵文用劲把我拉了回来说:“你知道在哪吗?”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机械的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哥哥就拉着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次,是我第一次抚摩啄木鸟。看着他紧闭的眼睛和长长的嘴巴,我的泪水就成了断线的珠子。
这些事都变得有些遥远了。哥哥现在都大学毕业了,我也即将面临高考。因为无聊,就出来走走。却出乎意料地来到了儿时埋葬啄木鸟的苦楝树下。这树上还隐隐约约有我央求哥哥划破的痕迹——一只为了安静而死的啄木鸟。
青岛啊,青岛
○刘兆亮
青岛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我那时认为它恰如其分的美丽是因为父亲去了那里。
自从父亲去了青岛,这个离我800里的地方突然有了亲和力和感召力。尊敬的青岛市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我的亲人,我特别挂念青岛,想念他们。
父亲是去青岛干建筑小工的,抬水泥、搬石块、挑砖头是他的工作。但这是次要的,父亲在青岛生活和工作了,这是让人感恩的事。
那时我正上高三,父亲带着家中最破的被子和那顶漏雨的安全帽到县城坐火车。因为还有40分钟的空闲,父亲就到学校去看我。但他并没有见到我,他的脚刚好踩到上课铃声。父亲就给看门师傅留了一张字条,写道:“儿,我去青岛干活儿了。青岛好啊,包吃包住一天20块钱。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到青岛去。”署名是“父亲亲笔”。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书信,是写在随手捡起的烟盒上的,烟盒上脚印清晰可辨,比父亲的字还工整。但父亲的字比它精神多了,撇撇捺捺都有把持不住的去青岛的激动之情。
青岛好啊!父亲这个赞美诗般的感叹也是听别人陈述来的。父亲没去过青岛,甚至他连比县城更大点儿的城市都没去过,但父亲那时去青岛了。看到父亲的留言,我很高兴。
从此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便有了“青岛特色”。地理课本上的胶东半岛成了我的维多利亚港,历史课本上德国强占青岛的章节让我深刻铭记,青岛颐中足球队成了我心中的巴西队。而我的高考志愿上,打头阵的都是青岛的大学。
父亲在一个叫观海山的山上建花园。山不太高,但站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海,下雨天不上工,父亲就上山顶去看海。看海是父亲最高级的精神生活。在他的物质生活方面,让他津津乐道的,是能隔三差五吃到两块五一斤的肥肉膘。父亲说,瘦的他们才不爱吃呢,青岛的肥肉真贱!父亲说,乖乖,青岛就是青岛啊!
但青岛没有及时给他发工资,这是堵心窝儿的事。父亲说,肥肉很香,但一想到钱就咽不下去了。
父亲走时只准备了25块钱生活费,父亲花了40天。之后,他摸口袋时,兜里只剩下五个手指头了。当然,在他的内裤边,母亲还连夜为他缝进了50块钱。但那钱不能动啊!
青岛怎么不发工资呢?老板解释说临时有点儿困难,让父亲等人顶一顶。父亲觉得那个李老板说的话不虚。以前李老板让父亲下山替他买的烟都是十多块钱一包的,现在下降到四块多钱一包了。
给李老板买烟是父亲难忘青岛的另外一个原因。
起初,父亲买烟买得一肚子得意,觉得老板还挺把自己当回事。等父亲戒烟了——实际是没有闲钱买烟了,他才感觉到买烟成了一种煎熬和痛苦。
父亲每次烟瘾上来的时候,都要到厕所尿一泡尿,每次进行的时间都很长。他低头思考着什么,最后还是使劲地捏一把那缝在内裤边的50块钱,忍了。
但父亲经常把烟包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一闻。闻一闻烟又不会少,没事的。有几次他甚至就想把手中的烟往腰里一别,一口气跑回家,坐在田头再一口气抽光。边抽烟边看玉米生长,多美的事儿啊!
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也是老板习惯让他买烟的根本原因。父亲觉得自己挟烟出逃的想法太匪气了,也不切实际。父亲比较实际的做法是,爬山时多弄出点儿汗,递烟给老板时好让他酬劳给自己一根抽抽,但是没有。只有一次,李老板客气地说,剩下的三毛钱硬币不要了,看你累的,头上的汗珠子比雨点儿还大!父亲不收,两个人互相推让,干活儿的人都把手中的活儿停下来看他们。李老板生气了,大喝一声后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拿着,对,拿着。父亲的兜里就多了三毛钱。
父亲想等下次再多出三毛,还有再下次,再再下次……
但李老板已经好几天没让父亲买烟了,也就是说李老板已经很少过来了。慢慢地,父亲他们就感觉到李老板可能在耍熊蛋了——他要跑掉了!
大家也很久没能吃上肉了,伙房的人也好久没接到钱了。
工程没完,老板就跑了,碰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父亲等人也不能干等着,就买了车票回家。父亲们都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的与父亲一样拆开了内裤,有的翻起了鞋子,有的把被子里的棉花团弄开……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回家的路费。我们那里的习惯,路费多少就缝多少。
父亲把他在青岛的这些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在等青岛方面的大学通知书。青岛与我的关系还八字没一撇。
但青岛朝我走来了。我被青岛一所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录取了。
那天父亲把烟头抽得很兴奋,他满眼亮亮的,左手比画着青岛宽阔的马路怎么走,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好啊!青岛好啊!
我不知道,当父亲赞美诗一样地感叹青岛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把从青岛带回来的那三毛钱都攥出了汗!到了学校后我才发现,那三枚硬币,被父亲打进了我的背包——那是父亲在青岛赚取到的财富,儿子应当继承。
最后一声娘
○刘兆亮
北北在1958年的秋夜里孤独地哭。
哭声像蝉的残鸣声一样细软。许多人以为是蝉呢,他们心里想,秋天都到了怎么还有蝉啊?只有七奶奶细致,他听出来那不是蝉鸣,那是婴儿在哭,嗓子都要哭坏了。七奶奶的小脚鸡啄米般找到了哭泣的婴儿,就在七奶奶的屋北角。七奶奶伸手抱到怀里,看看地上往北走的鞋痕,一皱眉就给婴儿取了个名叫北北。
七奶奶就一个人,别人都说没儿没女的女人,心不仅独而且毒。七奶奶不,七奶奶的好在十里八村,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是出了名的。这样说吧,如果你给她一颗桃子,她就会把桃子分给几个孩子吃,一人一口,不多不少,但桃仁她要留着,她得把桃仁埋进湿土,种成树,等树大成材坠了果子,她就会说:“这棵桃树是你的了。”
七奶奶在1958年最困难的时候想把北北养大成人。谁都在问七奶奶,你拿什么来养呢?你都摸着棺材板的人了,你的好多得到了棺材里也烂不掉,你又不缺这一件!
七奶奶说,这孩子是奔着我来的,他是哭着来找我的。我哪能不管呢!
七奶奶心好手也巧,她描着北北肚子上的肚兜样式,给十里八村家里有婴儿的人家也做了肚兜。那个秋天,七奶奶几乎把她冬天的衣料都变成了一个个肚兜。那些肚兜一针一线,七奶奶都有数,七奶奶说,谁都不能比北北的肚兜多一针,也不能少一线。肚兜中间也都要绣个小太阳。
七奶奶早盘算好了,以她在十里八村的为人,她认为,一只肚兜就是一口奶水。这不成问题。好心人的心都是镜子,其他人的心都摆在镜子里,都看得清呢。
于是,每隔几个月七奶奶抱着北北出去送肚兜,北北就能吃上一次奶。七奶奶感觉隔三差五就能吸女人一口奶,北北就不会比别的孩子长得孬。开始,她也不让北北多吃,就一口。她两手托着北北,盯着北北的小腮帮子,看到瘪下去,又鼓起来,就暗自一拉,小嘴就脱开了。北北没有牙,光秃秃的牙床与女人奶头脱离时“啪”一声,常把哺乳期的女人弄得呵呵地笑。长了牙,七奶奶就等北北吸进一口奶,适时掐一下北北的屁股,北北疼,就松口,七奶奶顺势把北北拿下。那个时候,七奶奶就会为北北说好话,这孩子多好啊,从来不贪吃,就一口。吃完了就拿水汪汪、毛绒绒的眼睛望着谁一阵子。他是想叫娘呢,对了,等他能叫了我就带他一个个叫过来,你们等着啊。
七奶奶常告诉还听不懂人语的北北说,你吃了谁的奶,长大了就该叫谁娘。七奶奶扳着手指给北北数,他究竟有多少个娘。数了一遍又一遍,说他缝了十三个肚兜,是十三个娘啊。
北北在某一年的夏天能叫七奶奶了,就是说也能叫娘了。七奶奶开始让北北叫娘。七奶奶算好了,一共十三个娘,一个都不能少。七奶奶还为北北立了规矩,半年只能叫一个娘,这样一声就比一声硬了。
每次去叫娘,七奶奶都当成是大事。有些曾喂过北北奶的人都忘记了,人家推辞,七奶奶也不说话,就笑,眉毛笑得合拢在一块儿。北北望望七奶奶说,我吃过你的奶,吃一大口呢,你就是我娘。娘!
北北大了,许多孩儿嘲笑北北怎么那么多娘,稍微再大一点的孩子还说,娘多了就是没有娘,北北你没有娘,你是个没娘的孩子。
北北就看着那帮孩子,心里想,自己有没有娘,你们说了不算,七奶奶说了算,你们瞎说。但北北还是一声不响地流出眼泪来了。七奶奶就在不远处看着北北呢,她赶紧过来帮北北拭眼泪,告诉北北是有娘的,他的娘—个比一个模样好,要一个比一个大声地叫娘。北北点点头说他知道,他有十三个娘呢!
北北叫娘叫到了七岁,就剩下一声娘没叫了。那天七奶奶拄着拐杖带着北北去北方最远的一个村庄叫娘。路太远了,太阳晒出了七奶奶的汗,北北刚开始觉得好玩,就用手接七奶奶的汗珠子,等他看到七奶奶的眉头一阵阵地紧,很难受的样子时,懂事的北北就改用手掌小心地擦拭。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走到了那个村庄。
敲开一扇门,露出—个女人,女人身后还跟着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汗水淹了七奶奶的眼,但她仍能看清楚,那就是北北要叫的第十三个娘。
那女人赶紧去扶住七奶奶。七奶奶眉毛上都是笑,笑把七奶奶的眉毛都收拢到一起了。七奶奶小声说,就知道是你。给你的八小子送肚兜时也看到肚兜上的小太阳了,红着呢!
女人说,两个连着养不活啊,也是逼不得已啊。我缝一针都掉一滴眼泪啊。
七奶奶说,你看,这不就回来了吗?对了,你当初怎么没给北北吃一口奶呢?
女人说,我不敢让他吃,怕他会钻到我的心里来。
北北发现面前的女人比他叫过的十二个娘都俊。北北就想叫她一声娘,很响亮地叫她一声娘。
但北北似乎能回忆起气势最凶的一次咬奶时,那女人身子一趔,他的嘴巴咬空了。
七奶奶说,北北叫娘,快叫娘吧。
北北慢慢地张开了嘴。
七奶奶那被微笑拢作一团的眉毛慢慢地张开,那是她一生的笑容在绽放和枯萎。
北北最终说的是,不,我没吃过你的奶,我不能叫你娘,不能!
沙漠之狐
○刘兆亮
一只狐狸有多狡猾,不到沙漠是看不出来的。
其实,我说的这只狐狸是一个人。我们要到沙漠去抓这个人。他有狐狸的身形、狐狸的性格、狐狸的凶残。
他说,我在沙漠,你们来吧,你们来啊!
这个狐狸头上对得上号的就有七条人命,夹在狐狸尾巴下的那就说不清了。他因此被执著地追击了三年之久。我们老局长硬是被这家伙拖得下了台。
新局长上任时牙齿咬得咯咯响。听说这位新局长久经沙场,骁勇善战,是公安部挑选到我们这里办专案的。
新局长竟然挑我去抓。我心中是一片白纸,我甚至连一个掏钱包的小偷都没抓过啊。但局长话锋很利地说,你行,你——去!
局长放给我的时间是一个月。我敬爱的同事,那些身经百战的警察们都在为我求情,说时间太短。但新局长的眼神手铐一般把他们接着说下去的念头给铐住了。
我认了。我还举重若轻地给这次行动起了个惬意的名字:追狐之旅。
新局长说,这个名字好。“呵!”他只笑了一声,额头上的皱纹也紧急地集合了一下。
狐狸杀了人还越了货,手上的钱有上千万。钱使多少小鬼都推磨了,要是穷狐狸还好追一些。但,我不知道狐狸跑到沙漠里去干吗。
总部把他的台词复述给我。不一会儿新局长也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同志,小心,他想拖垮警察的意志,他在和我们决战。
在进入沙漠之前,总部替我联系了一位在沙漠中游走多年的老者“上课”,那位老者说他一生都为沙漠操劳,看沙护林。这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性格开朗,不时发出笑声。
看来,狐狸比我想得更绝。他是牵了一头非常熟悉沙漠的骆驼进入沙漠的。在沙漠中进进出出,游刃有余。我在沙漠里时,他有好几次已经出来了;等我们出来时,他有可能还在里面。开始阶段,他还能让我看到他的点滴踪迹,他依靠灵性而有耐力的四条骆驼腿折腾着我。
总部问我要不要联系新疆方面的军队协助。我想每一名真正的警察听到这样的问话脸上都会发烧——我有枪有弹,特种训练多年。但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总部耐不住性子了,毕竟我来到沙漠已经半个多月了。
后来,我紧紧追踪沙漠里的骆驼蹄印,但不是被大沙堆挡住,就是跨进一个沙沟中,方向都难以辨别。流沙在耳上鸣响,仿佛要将我也当做一捧沙吹走。
我双手捂紧耳朵,不让鸣叫的流沙干扰我的感觉,我跟着感觉走出这个怪圈,走出狐狸的踪迹布置的一场场困局。我识破了狐狸让骆驼倒着走、横着走的狡猾伎俩。
好多个清冷的夜晚,我把沙丘当做枕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思考克敌制胜的计谋。只要你狐狸不化作沙漠里的一滴水,我肯定能把你擒拿。我狠狠地想,我大声地对着沙漠狂喊。在默默的沙漠中,我无所畏惧。
最刺激的是一次黎明前的黑暗,沙漠刮起了秋天罕见的风,风起处,人飞扬。我就被风刮到了一个沙沟里。沙子给我盖上了厚厚的一层被子,我狂吹着沙,不让沙子堵住我的口鼻。
但我还是累了。是一只骆驼粗粗的喘气声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只显然跑不动了的老骆驼。我看到骆驼肚子下绑着一个人,与骆驼相偎相依,宛若老袋鼠携子出游。记得给我“上课”的老人讲,风沙起了,要躲在骆驼肚子下,可以避风沙。我得抓住他——跃起来,用枪迅速地抵在狐狸的头上。
“呵!”狐狸只笑了一声,风沙中我看到他额头上的皱纹急切地集中了一次。局长!我惊恐地叫了一声。
你的一切我都看着了。局长说,我们要抓的狐狸比我还狡猾。
局长,我不够好……面对这样的考察,我低下头说。
你很好,与沙漠搏斗,决心是第一位的。走,狐狸在沙特的沙漠里。
与我们一起走的还有那位老者,他是局长的父亲。而局长娴熟的沙漠生存之道,也得益于父亲早年的传授。
棒冰,棒冰
○刘兆亮
学校放夏收假,十四岁的四妮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出门卖棒冰。她还够不着车座,身子斜跨在车架中间,一起一伏,一伏一起。棒冰,棒冰,熊猫棒冰。她的声音在田野上脆脆地响起。
田野里布满了麦子、农民和阳光,麦子摇着金黄的麦穗,农民在割麦子,阳光晒出了农民脸和手臂上的汗。
有人停下手中的镰刀,目光越过刺眼的阳光,落在四妮的棒冰箱上。四妮止住步,定神看过去,看他们有几成把握买下一根或更多根棒冰,然后再准备打开装棒冰的箱子,如果拿捏不住他们的心思,就白打开了,白打开不要紧,阳光要是溜进棒冰箱,棒冰融化,那就吃大亏了。
“五分钱一根,要不?”四妮问。
“五毛钱十一根,行不?”有人讲价。
“好,给你十一根。”四妮边说边灵敏地打开箱子,几乎是抱出来十一根棒冰。
四妮卖棒冰卖了两个夏收假。
十六岁时,四妮从别人家的电视里看了一集《十六岁的花季》,电视里那些城里上初三的女孩多幸福啊!四妮羡慕得直想咽唾沫。
但是,四妮爹还是把她打发下课堂了。四妮娘在生完弟弟后就去世了。如今,四妮的弟弟顶上来,都上到初一了。四妮的三个姐姐也都念完小学就算了,要不是四妮卖了两个夏收假的棒冰,她连初二都念不成。四妮央求父亲说,我今年夏收假再卖棒冰,你就让我念完初三吧。爹就一本正经地和四妮算账,一年只能卖一季棒冰赚钱,但你一年四季上学都得花钱呢。何况你卖棒冰是赚到了钱,但你耽误了干农活啊。
四妮不说话了。四妮别的不怨,就怨自己不小心看了《十六岁的花季》,心就像长出了翅膀似的,停不下来。
四妮从课堂走向了镇上的棒冰厂。工作是她自己找的,棒冰厂的瘸腿老板在四妮去批棒冰时就看中这丫头的心灵手巧,没含糊就收了她。四妮卖了两个夏收假的棒冰,但她没有从自己的棒冰箱里拿过一根放进嘴里。她知道棒冰是甜的,那是她晚上回家收拾盖棒冰的小棉套,用舌头舔到的味道。同样,四妮在棒冰厂里也不吃成品,吃次品不扣工钱。瘸腿老板很喜欢四妮的懂事与节俭,在其他季节做冰糖生意时,也让四妮来帮忙。就这样,四妮在瘸腿老板的手下越长越变,越变越美,到十八岁时就非常好看了。
非常好看的四妮和瘸腿老板跑到城里去了。瘸腿老板别了一腰钞票,和四妮私奔了。其实,四妮临走时有迹象,她分别给了大姐、二姐和三姐每人200块钱,相互瞒着给的,说是钱放自己身边不方便,让她们给存着。等四妮走了的消息传到几位姐姐耳朵里时,小学文化的姐姐这才注意到钱背面都有四个小字:忘了四妮。她们都骂四妮不要脸,人家瘸腿老板有家有口的,她跟人跑了,她们骂四妮讨贱,还不值五分钱的棒冰钱。四妮爹也一脚把四妮曾用过的棒冰箱踹出个洞,他狠狠地叫喊一声,到城里得让车碾死你个丫头!四妮的弟弟则傻瓜一样地旁观着一切。
四妮在别人不知道的城里租了房子,还是干着老本行,夏天卖棒冰,只是棒冰箱子换成了冰柜。其他季节卖些冰糖葫芦什么的小货。瘸腿老板到城里跑小三轮。到晚上才归家。四妮每天看着花花绿绿的人过往,感觉心中有个东西正在如瘸腿男人到来时的落日一样下沉,下沉。
终于有一天,瘸腿男人忙了一天回家时,没有看到四妮。等他看到自己的坐垫下塞了二千块钱,并且每一张上都写着“忘记四妮”时,那瘸腿男人欲哭无泪。瘸腿男人心想,要是能让四妮生个一子半女的,就拴住她了。都怪自己啊!
四妮是和一个常来买她棒冰的老板走的。四妮感觉与他在一起,曾经失落的东西能够重新找回来,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后来,四妮又跟了两个男人,所经历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大。那些街道和穿着已比记忆里《十六岁的花季》中的场景更繁华了。但已经24岁的四妮感觉自己老了,她莫名地想起自己那些夏收假叫卖的棒冰。
再次诀别一个男友后,四妮开始在城市里寻找当年那样的棒冰,结果无功而返。她只好买了一支豪华得像座宫殿般的冰激凌,慢悠悠地舔着。太阳也光顾了她临时租住的棚户区,打在她手中的冰激凌上,她神经质地拿一个毛巾想把冰激凌遮住。她怕冰激凌被阳光晒化了。
这个动作让她彻底地回到了十四岁,十四岁的田野上,四妮用小棉套遮盖棒冰箱的情景。
四妮感觉这次是真的想家了。十年了,她忘记了很多人和事,但她一直没有忘记家。她让三个姐姐忘记她,她甚至没给父亲一句话。
又到了乡下学生放夏收假的季节,四妮决定偷偷地回家。她到县城下车后包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家乡的田野上。
棒冰,棒冰。熊猫棒冰。
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儿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车子叫卖着棒冰,车子载着一个破旧的棒冰箱子。那老头儿可以够得着车座垫,但他还是斜跨在车架中间,一起一伏,一伏一起。而车后面有三个女人在齐刷刷地追逐着他,不断地叫着:爹!爹!你怎么又犯病了啊……
一只逃跑的蚕
○刘兆亮
遍身罗倚者,不是养蚕人。七奶奶不,她老人家穿得绫罗绸缎。
七奶奶的绫罗绸缎配着她白如雪野的头发,看上去真是一个活神仙。
七奶奶常微笑着说,日子过得好了就得穿出来,不然别人又怎么知道你过的是咸是淡呢?
七奶奶养蚕养出了好日子。那些不知疲倦的蚕宝宝用如丝细口日夜吐出绵长的丝。白色的茧就是生命的壳。那些壳都从七奶奶手里过,每次七奶奶都心疼得不得了。
比如这些白色的壳打进包,装上车,那一声为天下布匹而鸣叫的车子远去,七奶奶把脚踮得看不到车的影子时,就独自一人来到僻静处,把手拭向眼睛,她的手指头就触到了眼泪的热。
七奶奶常常遁着这股热回到一个久远的夏日午后。
彼时,一群日本兵,穿着黄军装,像刚吃饱了青桑叶的蚕,没等村里的人躲好,就来了。当时的七奶奶还叫七巧,七巧的奶奶也是养蚕的。她刚把七巧藏在养蚕间的阁楼上,日本兵的刺刀就把门顶开了。
七巧的奶奶若无其事地观察着蚕。七巧的眼睛没藏住,她能看到房底的奶奶、日本兵、蚕。她把持住自己的目光,不让目光晃。
日本兵不顾七巧奶奶,抓了一把蚕就吃,七巧奶奶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将七巧准备好了的笑堵了回去。不笑的七巧就瞅到穿着黄军装的日本兵肩上的红领章,七巧突然感觉到想哭,她感觉那是日本人吃蚕时渗出的--蚕的血。但日本兵随后"哇哇"大叫吐出的却是青色的桑叶的沫,白色的蚕的皮。
日本兵顾七巧的奶奶了。他们把她推搡到蚕室门口,指着门口的一口锅。七巧奶奶不,日本兵就把刺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生火,浇上日本兵从富人家抢来的油。日本兵将一只只蚕放在了油锅里。七巧只能看到部分日本兵和半个奶奶。她听得见,蚕在油锅里发出的声音,七巧流眼泪了。她的眼泪也许从灰暗的房顶落下,砸在抓蚕宝宝的日本兵的钢盔上。
日本兵有的争着抓蚕室里的蚕,有的争着捞油锅里的蚕。七巧看到奶奶的破衣服耷拉着,她还看到一只日本手将奶奶耷拉的破衣襟扯了下来,蹲下来抹嘴上的油。
日本兵走了,七巧的奶奶回到蚕室里看到了空空的蚕框,一下子跪在地上。七巧的奶奶再也没有站起来。她跟着蚕去了。
哭着送走了奶奶,七巧突然想起一件事,躲在阁楼上的她分明看见了有只蚕从日本兵的手指间溜走。那只蚕去了哪里?
它去了两年之后。
七巧在两年后打扫房间时,在墙角的一个洞里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壳,那壳有些小,有些瘪,有些黄。那是茧,那是那只逃跑的蚕。
"那只蚕是吐丝累死的,它变不成蛹,化不成蝶了。"七巧喃喃地说。
说着说着,七巧就变为七奶奶了,七奶奶养蚕养到现在。她的儿孙都已在城里安家落户,都争着要七奶奶去城里住,七奶奶不出声,叫得急了,七奶奶就说,你们在城市里种上桑树,不然我不去。儿孙本事再大也不能在城里种桑树啊。所以,七奶奶还在养蚕。
七奶奶的头发全部白了,村里人说,那是蚕给染的。七奶奶就笑着说是。村里的人还问,七奶奶你怎么不穿白衣服呢,穿白的你就真是一只老蚕精了。七奶奶就笑着说,穿花花绿绿的喜庆,白的,不好!
大家都说七奶奶是喜庆而快乐的。
她把卖蚕茧的钱买着好衣裳穿,都是丝织品。村子里的人都说七奶奶成了蚕精了。后来有人看到七奶奶实在养不动蚕了。她采桑叶时都跪在桑树下,桑叶都触在嘴巴上了。
七奶奶硬是把最后一季蚕送上了吐丝的"山"上。七奶奶端坐在凳子上,托着下巴,微笑着看她的蚕们吐丝。阳光从蚕室上方的玻璃上照射过来,温暖地抚在蚕们一昂一昂吐丝的头上,抚在七奶奶的微笑上。
一向穿着绫罗绸缎的七奶奶这天穿着补丁衣服,她的儿孙们还发现,有一根泛黄的发带收拢起她白如雪野的头发。那是那只逃跑的蚕。
而那块补丁正是奶奶的衣襟,这天,她抓着奶奶的衣襟去了。
七奶奶的眼睛闭着,微笑却在皱纹间停留。
黑白照片
○走舟
他背着沉重的行囊来到一个偏远的小镇。
小镇还保留着年代久远的一些木质的建筑,夹杂在参差不齐的新式水泥楼房之间,有些突兀、有些不伦不类。
他先是惊喜,然后就又有了些遗憾。遗憾这新与旧没有被好好规划,好些原始的木质建筑已经被破坏了。
他更遗憾手中的相机只剩下最后一张底片。
于是他向当地人打听哪里有照相馆,有一个热情好客的老婆婆给他指明了方向。他穿街过巷找了好半天,才在背街的一个小院里看到了照相的招牌。
院子里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中午两点钟的光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阳光正暖阳阳地洒下来,漏过树叶的间隙,碎了一地耀眼的白亮。
他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忙着从屋子里搬出几条长凳,在树下摆开。他走上前,问,这里的老板在吗?
老人站直了,我就是。
他略有些吃惊,想不到在这地方遇见这么大年纪的同行。眼前这老人也该有六七十岁了吧,他穿着一身灰白衣裤,脚上穿的是青色布鞋,一把白胡子垂在胸前。他不由想到一个词,仙风道骨。心里就有了好感。他说明来意,老人笑咪咪地请他到屋里坐。
他跟着老人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暗,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气息。等他渐渐适应过来,他才注意到屋里四面的墙上,都挂着一般大小的黑白照片,有人,有景。
老人在柜子里翻腾了很久,拿出几个胶卷交给他。最后几个了,老人说。
他有些失望,那几个胶卷都是黑白底片的。他问有彩色的吗,老人摇摇头,几十年了,我只照过黑白照片。老人望着墙上,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他拿出钱包要付钱,老人笑着按住了他的手。我不收你钱,只要你帮我个忙。
他迟疑了一下,不明就里。老人指着墙上最高的一排照片说,你帮我把这些照片取下来就行了。
他想不到是这么轻松的交换,当即就答应了。
他搭着凳子一张一张地取,老人就一面用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仔细擦拭着相框上的尘埃,一面絮叨起来。
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了吗?过不了多久它就要被砍掉了。我这个相馆也即将被拆掉。也好,他们都说我这把年纪早该退休享清福了。
在这个地儿工作了几十年,有感情啊!这个镇子上发生的许多故事,我都算是见证人呢。
他也来了兴趣,就主动攀谈起来,于是他从老人嘴里知道了小镇的历史,知道了许许多多小镇上遥远的有趣的故事
他和老人把取下的照片拿到了院子里,老人将这些照片在凳子上一字排开。树影摇曳,阳光斑驳。老人呆呆地对着这些黑白照片看了很久,忽然发出感叹,多好的阳光啊!
每年我都要把这些照片拿出来见见阳光。你看他们在阳光下笑得多开心。
他仔细看,惊奇地发现每张照片上的人都是微笑着的,多是些年轻面孔,有略带害羞的,有憨态可掬的,有大方爽朗的,有夸张突兀的,更多的是幸福洋溢。每张脸都很生动,仿佛跃跃地要同自己对话似的。
他有些佩服眼前这位老人了,他最清楚,能让处在镜头下的每个人露出笑脸,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人似乎特别高兴,他一一指着照片给他讲述起来:
看见这个小姑娘了吗,那年她才16岁,现在已经在省城安家了;还有这个小伙,我记得他来照相的时候是为了去参军;那个我最清楚,是个鬼精灵的生意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个,是镇上的何老师,去年已经去世了,唉,多好的一个人哪……你再看看这个,呵呵,很老的照片了,是我当年的意中人……
老人的语气渐渐变得很是沧桑。
他的心里莫名有些感动,竟觉得这些人仿佛很早就与自己相识了,对这陌生的地方,这些陌生的人,凭空生出些亲切。
他终于要离开了。临走时他突然说,老人家,我想给您拍张照。
老人就乐呵呵地笑了,好好好。
老人就搬了一张椅子,座在了那一排黑白照片的中间。
他举起相机,选好角度,调好焦距。透过相机镜头,他看到老人情态安详、神采奕奕,有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皱纹上、他的胡须上、他的眼睛里……
四周很安静,衬得那一声快门特别响亮。
一个星期后,他回到他所生活的城市,很快地,他就把这次旅途中的所有照片都仔细冲洗出来了。在分拣照片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棵槐树和那个老人。
他感到很奇怪。他分明记得那张照片是用最后一张彩色底片照的,可是眼前的画面上却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
对他说
○走舟
十七年前,她义无反顾从他身边离开。而现在,她却在千方百计找寻他的踪迹。
生活充满了太多的变数。谁能想到曾经身无分文的她今天会成为一个拥有傲人财富的商界女强人?而他呢,当年率领大队人马在云南边境把他的肮脏事业干得轰轰烈烈,如今她急切地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她费尽周折联络到他的一些旧友,从他们口中买到关于他的各个版本的消息,有人说他在广州,有人说他去了上海,也许是天津,甚至有人说他去了缅甸,或者越南。有人说他已经腰缠万贯,也有人说他早就一贫如洗。
这些消息的价值相当于一盆冷水。他的下落更加扑朔迷离,她的希望也更加渺茫。她日夜奔波,去一切他可能去的地方,尽管心力交瘁,尽管一无所获,她却从没想过放弃。
她的执著引起了媒体的兴趣,一家电视台主动联系上她,打算以她的事迹制作一期访谈节目。
她原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绝,但最终还是决定抛开所有顾虑,直面镜头。她知道,这或许是找到他的最后希望。
在演播室里主持人问她,你千辛万苦找那个人是为了什么。聚光灯下她脸色苍白憔悴,她的回答却是平静淡然:我只想找到他,对他说,他有一个儿子。
于是她开始讲述她的经历,依然保持着从容平静,就像以前无数次向人述说时那样。
他是她的男人,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毒枭,他性格暴躁乖戾,他残忍嗜血,在他的走私和贩毒生涯中,他放过火杀过人,为了金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此她无时无刻都在感到恐惧。她和他在一起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他经常喝酒,喝醉了就拿她撒酒疯,他打她,骂她。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像逃出囚笼一样逃离了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但她已经不能回头。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饱尝了一个单身母亲所有的艰辛,她干过力气活,捡过垃圾,受尽欺凌。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也许她早就选择了自杀。也正是因为孩子,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打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么多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失意和打击,她都不曾想过回去寻求他的帮助,如今,她却急切地要找到他,只为对他说,他有一个儿子。
主持人问,你儿子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吗?
孩子有权知道他父亲的一切。
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父亲或许已经死了呢?
她没有回答,她的坚强在这个愚蠢的提问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她在千千万万电视观众的注视下默默流下了眼泪。
或许她不应该感到绝望。
就在节目播出后不久,她就接到一个知情人的电话。
她依照电话里的指示,来到郊区一个地处偏僻且简陋不堪的小诊所,在一张锈迹斑斑的病床上,她见到了他。她几乎已经认不出他,眼前这个男人形容枯槁,全无生气,与多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男人判若两人。
她从医生那里知道,是毒品耗尽了他的生命,严重的病情已经使他不能开口说话。从贩毒到吸毒,十七年来他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她不得而知。但她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企求,她懂得那是什么,她于是坐在了他的旁边,她语气沉缓平静,对他说,是的,你有一个儿子,但我要告诉你的还不止这些,作为一个父亲,你有权知道孩子的一切。
你的孩子继承了你部分的个性,但他却是正义的,他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一名警察。孩子十七岁了,有一天,他经过公园的一角,发现两名正在交易的毒贩,这时候他想起了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孩子挺身而出,他天真地想要阻止这点微不足道的罪恶,想要拯救这些误入歧途的灵魂,但他没有成功。孩子倒在了两名毒贩的刀下,再也没有起来。
她平静地对他说完这些,最后如释重负地露出了微笑。
是的,你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这应该是你的骄傲。她说。
鱼
○马传江
雨捷常常梦见儿子恩迟蜷缩在一个仅可容身的器皿里,天真地问她,妈妈,你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不是想让我在喘气的时候,可以像小鱼一样吐出美丽的泡泡?每到这个时候,雨捷就想去抚摩儿子的头,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静静地抚摩着。儿子也应该疲倦了吧。是啊,他漂流了这么久,怎么能不疲倦呢?
恩迟其实还不能叫做恩迟,这个名字只是雨捷自己送给儿子的,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包括恩迟的父亲。恩迟其实连一个孩子都算不上,恩迟在刚刚成形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初怀上恩迟的时候,医生告诉雨捷,孩子患有先天性的疾病,最好不要生下来,以免孩子一来到世上,便要遭受数不清的药物和针剂。雨捷当时是想把孩子生下来的,甚至想倾家荡产也要把孩子的病治好。想是这样想,当医生说胎儿患这种病的概率极低,下一胎就应该是健康的胎儿时,雨捷尽管不舍,还是很顺从地听了丈夫的话,把胎儿流掉了。
流产的时候,雨捷倒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疼痛,只是,那么多的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一尾鱼,从她的湖泊里,被她驱赶出来。从此那鱼四处流浪,没有归宿。后来雨捷就老想起,古时候,贫家的农妇因无力供养孩子,而把幼儿放在木盆里,随水漂流的情景。再后来,这情景就占据了雨捷的脑海,慢慢地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农妇,亲手把孩子放进了简陋的木盆,随水漂流,任其生死。
雨捷想像着儿子恩迟应该是条美丽的鱼,应该住在水草肥美的地方,如果他跃出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的鱼鳞一定会焕发出美丽的光泽。
雨捷微笑着醒来的时候,丈夫已经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了好长时间。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家里温馨而又幸福。丈夫在一个私人中学教书,待遇还不错,况且又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雨捷至今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雨捷去上课,摊开笔记本正要做笔记的时候,忽然发现手里的钢笔没有了墨水,雨捷轻轻敲了敲前排当时还是男生的男人,问他有墨水没有。男生摇了摇头,说了句抱歉。雨捷正烦躁的时候,男生忽然又扭了头来,把你的钢笔递过来。雨捷看见男生把自己钢笔笔肚里的墨水,一滴一滴,小心翼翼地,挤到雨捷的钢笔里。
雨捷扯了扯被角,有些撒娇地喊男人,来把我扶起来。雨捷怀了第二胎,检查过了,医生说,完全健康。男人闻声而至。小心点儿,男人说。雨捷胳膊肘支在床沿上,男人左手扶着雨捷的身子,右手扶着她的肩膀。
雨捷半躺在床上,身子下面垫着枕头。软软的枕头,像男人的手。男人把窗帘拉了半边,阳光洒进来,映在被子上,草绿色的被罩,被阳光温暖地照着。
吃饭喽。男人招呼雨捷的时候,雨捷正盯着床单上的阳光发呆。雨捷似乎看见鱼鳞闪光。那是一条传说中的鲈鱼,草鱼,或者,鲤鱼。那么美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雨捷揉揉眼。
男人侧坐在床上,拿勺子喂了雨捷一口汤。雨捷还沉浸在那些鱼鳞的闪光里,但是忽然感觉嘴里有一点儿不对劲,好像是一块绵软的肉。
什么汤?雨捷问男人。
煲的鱼汤,男人说,妈从早市上买的鲈鱼,吃了很补身子呢。
男人说着,看见雨捷的喉咙,忽然一阵剧烈抖动,然后雨捷的身子,似乎猛地颤了一下,很细微的颤,瞬间发生。怎么了?男人说。男人说着去扶雨捷,却还没等扶着她,雨捷已一下子呕了出来,因为雨捷面朝男人,那些陈腐的酸水,就把男人吐了一身。鱼。鱼。雨捷不停地说着这个字。
我就是恩迟的弟弟,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妈妈就告诉我,不要吃鱼,不要吃鱼。
桃花烫
○马传江
远远望去冷寒庙已是满眼的颓败。那些墙被岁月洗刷,呈现斑驳的颜色,仿佛用手轻轻一碰,便会轰一声倾倒。只有寺院外面的那几株桃花,全无理会似的,喷薄一般开着。一朵桃花微微一颤,从底下走出一个女孩儿来。她便是桃花府的丫鬟如双。
丫鬟如双一手摸墙,一手抱着包裹小心翼翼地走来。似怕人瞧见一样。墙根处的碎砖狠狠地绊了一下她的脚,如双打了个趔趄。一点儿也看不清路。没有月色,有的只是怦怦乱跳的期待与不安,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风。那风一波一波地荡漾着,吹香送暖。冷寒庙的道士耸了耸鼻子,他闻到一股不常见的女人体香。已经好久没有女人来造访他。
木门无声地打开,极旧的灯盏映照出女孩儿苗条的身段。那道士睁开一道眼缝,施主,你可是寻桃花烫来的吗?如双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士说,既是如此,可带足了银两?如双略显慌乱地打开包裹,露出散碎的纹银。那是她在桃花府这些年所有的积攒,以及将要被遣返回家的银两。桃花府愈来愈不景气,好多的丫头使女要被遣返回家,而她如双,还有家可回吗?
道士斜眼看了看银子,从背后拿出一个水红色的瓶子来,欲交给如双,凑近的时候却忽然将手撤回,道士说,你可知近来光景,这桃花烫已不仅仅要银子来买了。
如双一愣。桃花烫虽不是极珍奇的迷幻药,但据说只要拿了银子,便可以得到,她不知道除了银子还需要什么。就在如双发愣的当儿,道士伸手攥住了她的乳房。干什么你?如双哎哟一声匆促躲开。不同意便罢了,道士说着摆了摆手。罢就罢,单薄的女孩儿转身就走。就要步出禅房的时候,她忽又扭脸问道,当真,当真要拿我的身子来换吗?道士点点头,微笑。
如双将手搭在扣子上,外面穿着的衣服无声滑下。地上便盛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儿。
那桃花烫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的,自从如双将它放入少爷每日吃下的莲子羹之后,少爷对她的态度便与平日不一样了。这不一样,却也不是突然间的转变,是轻的,缓的,却也荡气回肠,仿佛戏台上青衣对花伤神时扬起的水袖。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那么多丫鬟都走了,少爷房里只留下了一个如双。
在那个花影摇动的晚上,如双对着菱花镜子,仔仔细细地照着,镜子里面的容颜清澈似水。如双捧着自己的脸,碧波荡漾,那笑里竟满是幸福的意思了。
少爷从背后过来,抱住她,鼻子夸张地嗅了嗅,说道,好香!如双浅浅一笑,身子一软,倒在少爷的怀里。少爷说,双儿,明日我便同母亲说去,你嫁了我吧。
如双忽然站起来,嫁?年少的女孩儿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奢望。
如双清秀的脸滑过一丝喜悦的神色,但随即便暗淡了下来,不要呵。少爷扳过她的脸,你说什么?
丫鬟如双没有说话,她只是无力地弄了弄略显凌乱的发髻,走了出去。外面闲花弄影,晚塘流月,所有的良辰美景,此刻都显得朦胧难辨。她的手抚过那一朵一朵的桃花,喃喃低语,不干净了,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不知它传到少爷的耳里,是否会变成模糊的温柔?
第二日少爷找到母亲,说要纳了如双,而且要作为正室。夫人当然不会同意,一个丫头,纳便纳了,哪有做正室的道理?遭拒后的少爷,当夜便生起了病,汤水不进,面色呈现奇异的桃红,额头更是滚水一般烫人,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真是无奈,竟生下这么一个情种。夫人叹着气,一边请医诊治,一边让人张罗着少爷的婚事。而即将作为新娘子的如双却突然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前些日子,有人见她拿着一个水红色的瓶子独自出神。
我便是桃花府的少爷。那日人们说冷寒庙的道士不知怎么就死了,我和书童去瞧热闹。远远望去冷寒庙已是满眼的颓败。那些墙被岁月洗刷,呈现出斑驳的颜色,仿佛用手轻轻一碰,便会轰一声倾倒。只有庙外面的那几株桃花,全无理会似的,喷薄一般开着。一朵桃花微微一颤,打底下走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孩儿来。看见我,她愣了一下,又转身回去了。看她的身影,好生熟悉。我努力想了想,终于没有记起她是谁来。自打痊愈之后,以前的好些事,我都已记不大清了。
青瓷花瓶
○孟 军
侯三的幺儿过了冬月就满二十了,却还整日混迹盐州城的市井之中,无所事事。侯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决定在东家那儿给幺儿谋个差事。
巧得很,盐州城大盐商林夕梦林爷最近新开了一趟往返于盐(州)扬(州)的生意,缺个主事的,他就安排大管家侯三给他物色人选。侯三想到这时,觉得有门,因为原先侯家就在扬州,幺儿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年林老太爷的一场豪赌,输去了整个身家。尔后,林爷辗转于扬州,最后东山再起荣归盐州,这里头侯三可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林爷虽然待侯三不薄,可侯三的父母却依旧住在扬州,年事已高。侯三想着也可以顺便让儿子去扬州好好照顾二老了。
第二天一早,侯三领着一拨人来到了林爷的书房。林爷正眯着眼坐在椅子上,旁边的书桌上搁着一杯刚沏好的茶。侯三挨个儿给林爷介绍人选的时候,林爷端起杯子狠狠地吸着从杯子中飘出的茶香。直到介绍到侯三的幺儿时,林爷才打开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点点头,然后就转身进里屋睡他的回笼觉了。侯三明白,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接下来,侯三的幺儿很自然地就去了扬州,做了主事的。起先倒也安分,认真做事,时不时地还给林爷捎回些扬州的新奇玩意儿。有一次还特地从扬州给林爷带了一对青花瓷瓶。那天侯三也在,侯三一看那瓶儿,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不就是在扬州地摊上随便花几个小钱买的嘛,怎么能配得上林爷呢?可林爷好像没在乎这些,特意把那对青花瓷瓶摆在书房的显眼处,还另外打赏一百两。为这事,后来侯三找过林爷,林爷笑笑说:“孩子嘛。”见林爷这么说,侯三也没往心里去。
大概在侯三的幺儿去了扬州半载的时候,生意似乎不是很好做了。进项是没了,有一搭没一搭地亏本,再不就是货没到扬州,半道上给人劫了。侯三寻思着:这劫匪虽然猖獗,可每次都是丢货,也没出个人命什么的,难道是幺儿在动什么歪脑筋?但林爷好像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仍旧不停地往这趟生意上加货,似乎后面有大赚头。
侯三的幺儿到底还是出了事,那是林爷特别关照的一趟货,据说价值不菲,要成了,少说也有几万两的进项。侯三的幺儿很兴奋地押着货向扬州进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刚出盐州城十里地,他们便遇上了一伙悍匪,劫了他们的货,留下了他们的人,一堆东倒西歪的尸体。
侯三是在第二天知道这个事的。心是彻底凉了,忍着丧子之痛,他估摸了一下,在林家是待不下去了,这趟生意给东家带来的损失可不是他一个侯三能补上的,十个也未必能。侯三草草地安葬了儿子,便决定向林爷辞行,回扬州过清静日子。
还是在书房,林爷仍旧是眯着眼睛听着侯三说他要走的事情。侯三说了很多很多,当然他并不奢求林爷留下他,只是希望林爷念在他这些年的苦劳赏他些银子,好让他以后日子好过一些。可是一直到末了林爷也没睁开他那耷拉着的眼睛,只是让他把书桌上的那对青花瓷瓶拿上。侯三心里叹了一口闷气,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林家大院。
刚出盐州城十里,侯三在他幺儿遇害的地方顿了一下,一时悲从心来,再看了看那对青花瓷瓶,生出了几分气愤,猛地把那对瓷瓶摔在地上,瞬时成了一堆碎片。随着郊外野风呼呼地吹,碎片下有什么在呼呼作响。侯三定睛一看,那碎片下压着一叠银票,整整五千两。侯三大恸!刹那,侯三转过身,朝着林家大院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落地有声!
几年后,侯三凭着跟林爷学的本事和给的五千两银票,成了扬州一方首富。他去扬州最好的古董店,花了近万两,买了一对青花瓷瓶,然后专程从扬州赶去盐州,亲自送给林爷。
林爷还是在书房里接见了侯三,这次林爷没有眯着眼睛,他看了一眼青花瓷瓶,叹了口气说:“好东西!”侯三奇怪:“林爷,既然是好东西,您叹什么气呢?”林爷又叹了口气,然后咬着侯三的耳根说:“我对不住你啊,侯三。当年幺儿被劫那事,是我安排人干的,本想保他一命,哪想出了差错。唉,也亏了那样,不然他迟早毁你一家啊!”侯三的手抖了一下,那对青花瓷瓶像无翼的蝴蝶一样,落在了地上。
跑船
○孟 军
自打上一趟跑扬州的生意折了之后,林爷好像忌讳什么似的,把原来的旱路运输改成了水路运输。林爷以前总嫌水路运输麻烦,那天他突然变了主意,说:“旱路就不走了啊,改跑船吧。”新来的管家马四忙不迭地说:“好,水路好,走长江,水好!风好!跑船好!”林爷扭过头瞥了一眼哈着腰的马四,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但改成跑船之后,生意还不见好,依旧糟糕。书房里,林爷窝在躺椅里,锁着眉,耷着眼,他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了,管家马四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他凑到林爷的跟前,低声说:“这趟还是老样子。”林爷听了,轻叹了一声,两眉锁得更紧了,两眼耷拉得更深了。马四试探着问:“生意老亏,工人们的工钱老往下调。再这样下去,恐怕工人们都该没劲儿了。要不,关了吧。”林爷一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马四赶紧又补充说:“要不这样,我看这趟生意是缺个好的管事的,盐区个个都是水上好手,您为什么不去那访访?”林爷转过身来,脸上的阴云似乎已经散开了,不经意间看了看马四手里的茶。马四赶紧把茶递了过来,林爷呷了一口说:“行!”
翌日一早,林爷和马四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一下,便往盐区去。尽管如此,赶到盐区时,太阳已经老高,盐区的工人早就下地收盐去了。林爷下了车,让马车先候着,然后就和马四往盐场上走去。盐场是林家存放盐的地方,当然也住着盐区的工人们。盐场里面堆放着一堆一堆的白盐,在阳光下就像一堆一堆的银子。盐场的周围砌着一圈很高很高的围墙,还专门派盐区里壮实的汉子把守着大门,林爷经常说,这盐可是他的命根子。
林爷和马四加快步伐往盐场走去,快到盐场大门时,林爷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吓了一跳,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棒子走过来吼道:“盐场重地,不得走近。”马四急了,准备上前和汉子理论。可他却挪不开步子,林爷狠命地踩住了他的脚。马四没了言语,愣愣地看了一眼林爷,只见林爷走上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汉子回答:“二奎。”林爷转过头,朝马四笑着说:“好,我们回吧。”盐场门口只留下那个唤作二奎的汉子莫名其妙地挠着脑门……
回盐州城的路上,马四问林爷:“就这么定了?”林爷说:“就这么定了。”马四又问:“盐场上一个看门儿的,您放心?”林爷说:“放心。”马四还说:“要不,让我和他一道去吧。”林爷思量了一会儿,答道:“也好。”接下来的事,林爷就不去过问了,他只需要等半个月后马四给他带来的进项。消息是马四带去盐区的,他遵照林爷的意思,往这趟上加了两倍的份量,然后就和二奎压着船往扬州进发了。
半个月过去了,林爷的大公子林方从盐场回来,来到书房跟林爷说:“马四他们还没回盐区。”林爷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说:“不急,不急;快了,快了。”林方还说:“早些时候,有人见过马四和二奎走得挺近,这会不会……”林爷顿了顿,放下杯子说道:“无妨,无妨,或许是巧了吧!”
又过了半个月,当林方刚踏进林家大院时,林爷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回来了没?”林方无奈地摇摇头说:“怕是回不来了啊。”林爷眯着眼,朝天叹了口气说:“这船跑的……唉……”林方安慰了两句,扶着林爷坐了下来。静了会儿,林爷靠着林方的肩膀站了起来,缓缓地说道:“我会让它回来的。”然后对林方耳语了一番。林方得了吩咐,径自走出林家大院去打理他的事了。而林爷却足足站在那里愣了半晌,似乎有什么东西怎么也想不明白。
没几天,一支船队开进了林爷的盐区,装满了扬州的各种新奇玩意儿和大把大把的银子。传闻说马四带的这趟船去扬州赚了大钱,大得不好形容,没法想象。消息传得很快,刚过晌午就传到了盐州城。那时林爷正和七姨太在内房中小憩,七姨太调皮地对林爷说:“老爷,马四给您赚大钱了,您准备怎么犒赏我啊!”林爷冷笑一声说:“你一个女人家知道什么,船队是我让方儿去扬州新置的。”说完便扭过头,背朝着七姨太睡了。
这一年,盐州城的盐场,就数林家盐场上的工人最卖力,生意也自然做得最好。
钓鱼
○苏三皮
退休后,老王越发觉得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没退休时还好,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或者找同事开开涮,说上几个黄段子,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退了休,日子仿佛被拉长了一样。老王想到公园去,和几个老头儿下下棋,唠唠嗑儿,却又互不相识。何况,别看是几个老头儿,似乎都还不那么坦荡,聚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老王也曾想过搬到乡下去。乡下好呀,至少邻里之间可以互相串串门,你来我往的。再说了,乡下人也少心计,找一个人唠唠嗑儿也容易,即使互不熟悉,也没什么顾虑嘛。可儿子小王却坚决反对。小王在一个机关当干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可不想让人背后说闲话。而且,乡下医疗条件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儿就不好办了。老王身体本来就不好,血压高,还犯过哮喘,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天,老王百无聊赖地翻翻书,心不在焉地看看电视。合上书,关了电视,老王就去阳台上踱步,来回走上几圈,折回屋里,却又不知道做什么好。老王就趴在窗台上看云,天空很淡,云儿轻轻的、飘飘的,像棉絮。
有一次,老王看到楼下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在看云。老王突然感到很兴奋,就想着和那孩子搭讪搭讪,可就在老王张口那一刻,孩子抱着一个足球反身回屋了。老王等了很久,也没见他出来,心里就莫名地感到失落。
很快地,老王又开始兴奋起来。他很认真地剪下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片儿,找来笔,在纸片儿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句话:你也是一个人在家吗?你也喜欢看云吗?咱们交个朋友,好吧?老王写完,自己先念了一遍,感觉满意了,才将纸片儿卷起来,然后找来一根细长的绳子,一头系在纸片儿上,另一头牵在手里头。都准备好了,老王才慢慢地将纸片儿放到楼下的阳台上。老王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喷着烟圈,过一会儿还将线儿拉一拉,吊着的纸片儿就在楼下的阳台上一晃一晃的。终于感觉手上的绳子被紧拉一下,像鱼儿咬钩一般,老王霍地站了起来,却又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心浮气躁,怕将“鱼儿”吓跑了。直到手上的绳子再没动静,老王才探出头,向楼下望去。绳上的纸片儿不见了,老王长舒了一口气,心却莫名地激动起来。
又等了大约十分钟。在这十来分钟的时间里,老王又点了两支烟。抽完烟,老王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儿。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呢,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熟了。一个激灵将老王弄醒了,手上的绳子又被紧拉了一下。老王知道,“鱼儿”上钩了。他小心地将绳子拉上来,果然有一张纸片儿系在绳子上。
老王将小纸片儿解了下来,蘸了点儿口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十分高兴与你做朋友,但妈妈说过,现在坏人很多,不要和陌生人做朋友。你不会是坏人吧?
老王感到自己的哮喘又要发作了,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赶紧回屋,又剪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片儿,写道:我怎么会是坏人呢?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你的楼上。你喜欢踢球吧?我喜欢下棋,但是没人陪我下。写好,老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将纸片儿卷起来系到绳子上,乐悠悠地放了下去。
不一会儿,老王又“钓”上来一张小纸片儿:好,我相信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踢球呢?现在是暑假,同学们都被关在家里,也没人陪我踢球。
老王嘿嘿地笑了两声,又剪了一张纸片儿:可惜我不会踢球,要不我去陪你踢球好了。我们一块儿去逛公园吧,可不能周末去,周末人多得跟蚂蚁一样呢。写好,老王又满意地将纸片儿放了下去。
…………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就到中午了。
小王下班回来,见父亲正在阳台上玩着一根绳子,就问,爸,你这是在干什么?
老王窘迫地收起绳子,僵着脸说,钓鱼。
小王疑惑地问,钓鱼?
老王瞬间就释然了,点点头说,对,钓鱼啊。
1976年的红酒
○苏三皮
烈日的光辉还未有收息的意思,黄昏刚露出些许苗头,麻叔就在自家的院落里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搬了一张小板凳,准备喝上两壶。酒是自家酿的米酒,菜嘛,麻叔一向不怎么讲究,一块饼干一把花生也能让一瓶米酒见了底儿。当然,有个猪蹄子或者牛百叶什么的,那敢情最好不过了。不过,乡里人喝酒一向不怎么讲究,有酒喝就行了。
麻叔正喝得起劲儿,柴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铿锵的脚步声。
麻叔知道,那是小三回来了。
大学毕业,靠着一支好笔头,小三在县委捞了一份差事,至于是何等官位竟也没人说得清,倘若问得仔细了,小三就说,混呗。一句话更加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定是大有来头了。于是就不时有人找上门来,央求麻叔找小三说说情给行个方便。麻叔心肠软,常是二话不说应下了。通常,乡下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无非就是起草一份合同、签个契约什么的,这些,对于小三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小三搬个板凳挨着麻叔坐下,掀着酒瓶子说,爹,有好酒,咱爷儿俩喝上一壶?听说有好酒,麻叔两眼立马放出幽蓝幽蓝的光,让人想到,在草原的夜晚,狼的眼睛不过如此。麻叔说,有好酒,那还不快拿出来?存心让你爹等么?见爹这般猴急,小三就笑开了。
小三说,爹,这酒可是1976年的呢,是我们县长喝的,我和县长有交情才挪了一瓶。
麻叔咂咂嘴说,那你就去当县长,让爹天天有这酒喝。
小三就笑,那意思也是没有不可能。
爷儿俩正喝着,恰好二狗来串门。见小三也在,自然十分欢喜,不用招呼,就自己搬个板凳儿坐了下来。二狗边坐边讨好地问,三哥几时到的呢?也不提早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呀。说着,拿起一只青花瓷碗就要倒那瓶1976年的红酒。麻叔忙伸手护住,口气很生硬地说,二狗,这酒你喝不得,你知不知道?这可是1976年的红酒,县长喝的呢。
二狗被戗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定下神来。二狗嘻嘻哈哈地说,哟,那敢情是好酒呀,咱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哪喝得上这等好酒呢?还是托三爷的福呀说着,撇开麻叔,伸手就倒了满满一大碗。
麻叔心疼得脸都歪了,不过他还是将火气压了下来,乡里乡亲的,怕是传出去吃不消呢。
喝着,二狗说,三哥,正想找你,你刚好就回来了。有个事儿得求你帮忙呢。
小三说,什么事?说吧。
二狗就说,前阵子到县城卖猪肉,不料被工商抓了,没收了猪肉和秤砣不说,还罚款四千多元呢。三哥你说,这钱,花得多冤枉啊。
小三不大相信地问,有这回事?
二狗说,不然我也不求上门来了。
麻叔这时发话了。麻叔说,二狗,四千余元是吧?
二狗点点头。
麻叔又说,二狗,这社会兴讲回扣,那么,你打算给小三多少回扣呢?麻叔说这话时呼着酒气,两眼直直地盯着二狗。
小三用脚蹭了麻叔一下。
麻叔没有理会,继续说,有酒也行,不过得像这样的酒,1976年的红酒,多买两瓶也无所谓。这酒,有劲儿。
听了这话,二狗悻悻地走了。
小三嗔怪麻叔说,爹,你也真是的,乡里乡亲的,说钱说回扣什么的,多伤感情呀
麻叔睨了小三一眼说,是呀,二狗卖注水猪肉就不怕伤感情呢。
贼
○崔立
贼悄悄观察了这家已经好久,32号楼501室,确实是没人居住。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贼终于撬开了房门。贼进屋后,关上门,摁亮了灯。
贼惊喜地发现,屋内居然应有尽有。贼想舒服地仰躺在沙发上,却没躺。看来真的是好久没人住了,房间里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灰,沙发上自然也不例外。
贼去翻房间,翻了好久。贼发现居然没有一分钱,贼忽然想到这屋一定是哪位领导的,是哪个想求领导办事的老板送的。
贼想想,忙乎半天,居然啥都没有,不免有些沮丧。贼看了看宽敞的屋,又想到自己狭小潮湿的出租房。
于是,贼就有了另一个想法,决定暂时就在这里安家!
贼又忙乎了大半天,终于把几间房都清洗、打扫了一遍。贼伸了伸懒腰,终于可以舒服地躺在席梦思床上了。贼拿着遥控器,摁亮了挂在墙上宽大的液晶电视,电视很大,贼也曾想过买一台。但贼不过就是想想,贼在商场见过,要好几万,见过一次后贼就不想去商场了。贼知道自己买不起。贼不敢去想赚多少年的钱才能去抱一台回家,贼怕想得头痛。
席梦思床软绵绵的让贼想睡觉,太舒坦了,贼伸展手脚把自己摆放的像一只海龟。
门铃竟被摁响了,把贼吓了一大跳,贼直想往床底钻。
不过很快贼就镇定下来了。
如果是屋主来了,定是直接开门进的。
贼跑到门口,站在猫眼前看,见是一个中年妇女。
贼打开门,说,有事吗?
中年妇女说,我是收物业费的,咋老不见你人啊?
贼笑笑,说,没办法,忙啊。又说,多少钱?
中年妇女说,120块。
贼掏了掏裤兜,掏出一张100,又找了两张10块,递给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把那张100块钞票在走廊的阳光下照了照,然后点点头,收在一个包里,说,正好啊。
贼笑笑说,麻烦你了!
中年妇女说,不客气。
贼关了门,轻轻地松了口气。贼走进浴室,正准备脱衣服洗澡。
门铃忽然又被摁响了。
贼暗自骂道,他妈的,咋这么麻烦!
骂归骂,贼还是跑到了门口,透过猫眼,见是一名老伯。
贼开了门,说,有事吗?
老伯说,我是收水电费的,咋老不见你人啊?
贼笑笑,说,没办法,忙啊。又说,多少钱?
你上月的电费是3个字,水费是2个字,一共4块钱。字数这么少,你不常回家啊?
贼笑笑,说,前段时间出差,刚回来。这个月字数肯定会多的。
贼掏了掏裤兜,掏出一张5块,说,就给你5块吧,别找了。
老伯说,别,我可是共产党员,党员是绝不贪污的,老伯硬是摸出枚硬币递给贼。
贼笑笑,说,麻烦你了!
老伯说,不客气。
贼关了门,关了门口房间的灯。贼终于可以美美地去洗澡了。
洗完,贼又舒坦地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贼在软软的床上第一次睡到了大天亮,贼难得睡得这么舒服。
贼睡醒后,还是觉得晚上来安全些,领导要来至多也是白天来。贼白天就去外面走走逛逛。
贼下楼时,碰到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向贼打招呼,出去啊?
贼朝中年妇女笑笑,说,对,去上班。
贼在小区门口又遇到了老伯,老伯也向贼打招呼,出去啊?
贼朝老伯也笑笑,说,对,去上班。
贼似乎就在501室安了家,早出晚归。贼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终于出现了意外。
意外就是领导在一个晚上过来了。
领导打开门时,贼还正躺在床上美美地看着冯小刚的新片《夜宴》。贼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但已来不及逃跑。
因为领导已站在贼面前,领导一脸威严地问贼,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来?
贼一激灵说,你是谁啊?怎么闯到我家来了?
领导眉头皱了皱,还真没人敢和自己这么说过话,领导面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领导说,你再不说为什么跑到我家来,我就喊人啦!
贼不是领导的下属,所以贼不吃领导这一套,贼说,这些话好像是该我问你的吧?
领导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跑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喊,来人啊,抓贼啊!
贼也跑到了门口,喊,来人啊,抓贼啊!
很快就有人听到喊声跑来了,其中就有中年妇女和老伯。
领导看见人来了,就指着贼说,大家快帮我抓贼啊!
来抓贼的人却不动。
贼也指着领导说,大家快帮我抓贼啊!
来抓贼的人一下就扑向领导,最积极的是中年妇女和老伯。中年妇女和几个小伙使劲把肥胖的领导摁倒在地上,中年妇女喊,看你不老实,还诬陷人。中年妇女抬起头,朝贼笑笑,怎么样?物业费没白交吧!
贼笑笑,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领导被捆绑了起来,押送去派出所,领导看着贼说,有本事你别跑!
站在一旁的老伯甩了领导一巴掌,说,看你不老实,还敢威胁人!
有个小伙踢领导肥硕的屁股,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