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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本凡例

《红楼梦》旨意。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则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谓其不备。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蒙侧批: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蒙侧批:因为传他,并可传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戚 蓼 生 序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

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戌侧批:自站地步。自首荒唐,妙!]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戌侧批: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戌侧批:荒唐也。]无稽崖[甲戌侧批:无稽也。]练成高经十二丈、[甲戌侧批: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甲戌侧批: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戌侧批:合周天之数。蒙侧批: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甲戌侧批: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戌眉批: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甲戌侧批: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蒙双行夹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 该 批:作者自己形容。]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戌侧批: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甲戌侧批: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戌侧批: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侧批: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戌侧批: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甲戌侧批: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戌侧批: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戌侧批: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甲戌侧批:自愧之语。蒙双行夹批: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戌侧批:好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戌侧批: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戌侧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甲戌侧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甲戌侧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甲戌侧批: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甲戌侧批:何不再添一句“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戌眉批: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能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甲戌侧批: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戌侧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甲戌侧批:书之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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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入红尘若许年。[甲戌侧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甲戌侧批:“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甲戌侧批: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甲戌侧批: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侧批: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戌侧批: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戌侧批: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甲戌侧批:所以答得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甲戌侧批: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蒙侧批: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甲戌眉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甲戌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甲戌眉批:斯亦太过。]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戌侧批: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甲戌侧批: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甲戌侧批:本名。]再检阅一遍,[甲戌侧批: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戌侧批: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戌侧批: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甲戌侧批:要紧句。]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戌侧批: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戌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甲戌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式 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 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戌双行夹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甲戌侧批: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戌侧批: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戌侧批: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戌侧批: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戌侧批: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戌侧批: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戌侧批: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蒙侧批: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戌侧批: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戌眉批: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戌侧批:废。]字士隐。[甲戌侧批: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戌侧批: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戌侧批: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戌侧批: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戌侧批: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批: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甲戌侧批: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甲戌侧批: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甲戌侧批: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戌侧批: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批: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戌侧批: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戌眉批: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甲戌侧批:点“红”字。]珠[甲戌侧批: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戌侧批:点“红”字“玉”字二。甲戌眉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戌侧批: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戌侧批: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甲戌侧批: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甲戌眉批: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蒙侧批:点题处,清雅。]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戌侧批: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甲戌侧批:点“幻”字。]缘,已在警幻[甲戌侧批: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甲戌侧批: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戌眉批: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蒙侧批: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甲戌侧批: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蒙侧批:作想得奇!]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蒙侧批: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蒙侧批:”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蒙侧批: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甲戌侧批: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戌侧批: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戌侧批: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批: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甲戌侧批: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蒙双行夹批: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夹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蒙侧批: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戌侧批: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甲戌侧批: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戌侧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戌侧批:此则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戌侧批: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甲戌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蒙侧批: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戌侧批: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戌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戌侧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戌侧批: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戌眉批: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甲戌侧批:“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甲戌侧批:假话。妙!]表字时飞,[甲戌侧批:实非。妙!]别号雨村[甲戌侧批: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戌侧批: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戌侧批: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蒙侧批:形容落破诗书子弟,逼真。]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批:“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戌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戌侧批:”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蒙侧批:世态人情,如闻其声。]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戌侧批: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眉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甲戌侧批: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侧批:是莽操遗容。甲戌眉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戌眉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批: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戌侧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批: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戌侧批: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蒙侧批: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戌双行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侧批:偏有些脂气。]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批:“不推辞”语便不入□矣。]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戌侧批: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戌侧批:是将发之机。]

满把晴光护玉栏。[甲戌侧批: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甲戌眉批: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蒙侧批:伏笔,作□言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戌侧批: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戌侧批: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批:”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甲戌眉批:写士隐如此豪爽,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戌侧批:写雨村真是个英雄。蒙侧批:托大处,即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琐细。]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戌侧批: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戌侧批: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甲戌侧批: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甲戌侧批: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戌眉批: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批: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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