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
在古代经济中,桑蚕业可能是产业链最长,由种桑、养蚕、抽丝到织丝为绸,缝绸做衣。衣服可以遮羞、御寒、美观,是人的基本需求,因此,作为丝绸的源头,桑树在古代极为重要和普遍,甚至用“沧海桑田”指代人世间的变迁,如《神仙传》说:“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中国远古的领袖都是发明家,黄帝的老婆螺祖也不让须眉,发明桑蚕业,其中难点在把栖息在桑树的野蚕驯化成“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家蚕,此后,人们才能够不再总穿粗糙的葛布,而有了华丽的丝绸,衣服中的细粮,才能够“抱布贸丝”,用葛布交换丝绸。因此功劳,螺祖被后人尊奉为神,称“先蚕娘娘”。
在男耕女织家庭分工中,采桑养蚕是妇女的主要劳动。诗歌源于劳动,《诗经.豳风.七月》在感叹劳动者生活的艰辛,其中就有妇女采桑的描述:“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蚕月条柔,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美也源于劳动,古代讲究妇德,勤劳属妇女内在美,所以,桑女是古代一种美女形象。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罗敷在采桑时因貌美遭“使君”性骚扰。刘向《烈女传》中,鲁秋洁妇也是在路旁采桑时,被离家五年的丈夫调戏,因羞愤而投河自尽。
在劳动中,男女间有时会产生朦胧的情感,然后又在曾经劳动过桑树下幽会,酿造爱情。《诗经.国风.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美丽的孟姜主动约请心上人到“桑中”幽会。
桑女是美女的象征,桑树又是男女幽会的地方,因此,桑树成为抒发爱情、倾述离别乃至咏赞君子、讽喻政治的比兴物。
《诗经.小雅.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用桑树的美寄托女子对爱人的情感。
汉乐府《陌上桑》(王台卿):“郁郁陌上桑,盈盈道旁女。送君上河梁,拭泪不能语。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君去戍万里,妾来守空闺。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非无巧笑姿,皓齿为谁发?郁郁陌上桑,袅袅机头丝。君行亦宜返,今夕是何时。”用桑树比兴男女离别之情。
《诗经.曹风.鳲鳩》:“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鳲鳩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古人有时用君子比美女,有时用美女比君子,本诗通过歌咏布谷鸟在桑树上做巢,称颂君子的仪表风度。
《诗经.大雅.桑柔》:“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桑树本来树冠宽广,绿荫遍地,却让人摘光树叶,树枝稀疏,在烈日炎炎下,劳动的人无处乘凉,以此讽喻政治无道。
在《诗经》时代之前,中国人已经开始种桑养蚕。《尚书.禹贡》记载,在济水与黄河之间的兖州,“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意思是这里的土适宜种桑,经过大禹的治理,凡种桑的地方都已经养蚕,于是人们从山丘搬到平原居住。《史记.夏本纪》也有类似记载:“桑土既蚕,於是民得下丘居土。”
可见,种桑养蚕始于远古的北方,可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人由官到民都大量南迁,而当时的士族在穿着上又特别讲究,于是想方设法,在江南推广桑蚕。有南朝民歌为证:“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
皇帝家天下,百姓是家里的老母鸡,可以吃鸡蛋,可以用鸡蛋孵小鸡,也可以吃母鸡。统治者高档衣着需求,决定种桑养蚕在全国普及,桑蚕业不仅是其绫罗绸缎的来源,还是主要税收来源。据《唐会要》记载,唐宪宗元曾下制命说:“诸县夏税折纳绫、绢、絁、绸、丝、绵等。”
但到唐末,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就在二月征收新丝,而按桑蚕季节,只有夏收后,老百姓才有丝织品可交。于是诗人唐彦谦写《采桑女》讽喻道:“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侵晨采桑谁家女,手挽长条泪如雨。去岁初眠当此时,今岁春寒叶放迟。愁听门外催里胥,官家二月收新丝。”
种桑养蚕是中国的发明,由于技术含量高,曾经是中国的专利,中国丝绸通过丝绸之路赚了大量外汇,英语silk便是由“丝”发音而来,只是在唐朝开放意识较强,皇帝拿公主搞和亲时,因唐朝公主向着婆家,桑蚕技术才泄露出去。因此,在较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国在桑蚕业居垄断地位。
桑蚕业在技术上对外垄断,而桑蚕业的终端产品—丝绸,在消费上对于老百姓也是一种垄断,属于贵人和富人的专利,并没实现孟子仁政理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孟子.梁惠王上》)有北宋张俞《蚕妇》诗为证:“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但桑树的果实—桑葚可以吃,可成为穷人应急的食物。
汉文帝的皇后窦姬,小时娘家很穷,经常带着弟弟窦少君采桑,并给弟弟摘桑葚吃,有次不慎从桑树上摔下来。窦少君四五岁时被人掠卖,后来听说姐姐当上皇后,就跑到长安,向皇帝陈述自己的经历,并提及采桑往事作为认亲的证据,姐弟相见,谈及采桑和食葚故事,窦皇后拉住弟弟涕泪纵横。
《二十四孝》中有则蔡顺拾桑椹供亲的故事:[汉]蔡顺,字君仲,少孤,事母至孝。遭王莽乱,岁荒不给,拾桑椹,以异器盛之。赤眉贼见而问曰:“何异乎?”顺曰:“黑者奉母,赤者自食。”贼悯其孝,以白米三斗、牛蹄一只赠之。世人赞曰:黑椹奉萱帏,啼饥泪满衣。赤眉知孝顺,牛米赠君归。
重要性决定普遍性,普遍性决定与生活的关联性。在古代,桑树极为重要和普遍,与当时社会生活联系密切。史书中经常涉及到桑树,有不少与桑树相关的故事。
大禹治水,东奔西走,三十岁时,偶遇涂山氏之女,在桑树林中野合,婚后三天离家,十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商朝在雍已帝时,国势衰弱,有些诸侯不来朝见。商朝兄终弟极较多,雍已死后,弟弟太戊即位,任用伊尹的后人伊陟为相,当时国都亳出现桑树和楮树合生在朝堂上的怪异现象,一夜之间就长得有一搂粗。太戊帝很害怕,就去询问伊陟,伊陟规劝说:“我曾听说,妖异不能战胜有德行的人,会不会是您的政治有什么失误啊?希望您进一步修养德行。”太戊听从伊陟的规谏,勤政有为,那怪树不久就枯死而消失。(《殷本纪》)
晋公子重耳流亡列国,期间来到齐国,齐桓公把女儿姜氏嫁给他,并配备马二十乘(四马一乘),过着舒适的日子,乐不思蜀,打算老死齐国。追随的大臣们想离开齐国,又担心重耳不答应。一天,赵衰与咎犯就在桑树下商量离齐之事,没想到齐姜侍女正在桑树上采桑,偷听到他们的密谈,出于常人对主子的偏心,回屋后偷偷告诉了姜氏,姜氏怕走漏消息,对重耳不利,竟把侍女杀死,然后为让丈夫能够回国当政,协助大臣们把重耳灌醉后送走。
由于护驾重耳有功,赵氏成为晋国公卿贵族,赵衰的后人赵盾在首山打猎时,看到桑树下有个人(示眯明)饿得奄奄一息。赵盾给他一些食物,他却只吃一半。赵盾问他原因,他说:“我当了三年奴隶,不知母亲生死,想留给母亲一半。”赵盾感于他的孝心,又给他一些饭肉。之后,晋灵公宴请赵盾,想乘机杀死他。席间,有人劝赵盾说:“君王赏赐您酒,只喝三杯就可以了。”赵盾提前离去时,埋伏的士兵尚未集合好,晋灵公就先放出一条恶狗追击赵盾,劝赵盾少饮的那人徒手杀死恶狗,当士兵追赶赵盾时,又是那人赶来阻击士兵,赵盾得以逃脱。事后,赵盾问他为何相救,那人说:“我就是桑树下那个饿汉。”赵盾问他姓名,他没有告诉,隐遁而去。(《晋世家》)
凡幽僻之处,都适宜恋爱和密谋,不仅赵衰与咎犯曾在桑树下密谋,张耳也曾在桑树下告诫好友陈馀。秦灭魏国后,悬赏拘捕知名人士张耳和陈馀,捉住张耳赏千金,捉住陈馀赏五百金。张耳、陈馀改名换姓,一块儿逃到陈地,受聘里正卫以维持生活,两人相依为命。因为陈馀工作失误,里中小吏用鞭打他,陈馀想起身反抗,张耳赶快用脚踩他,示意忍着,小吏走后,张耳把陈馀带到桑树下,责备他说:“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死在里吏身上吗?”陈馀觉得有理,遂忍辱负重,以待时机。(《张耳陈馀列传》)
桑蚕虽是中国专利,但桑树应当世界都有。《伊索寓言》中也有“桑树的故事”:一强盗在路上杀人,被过路人追赶。在身着血迹逃跑中,迎面人问他为何双手染红,他说刚从桑树上爬下来,正说着,追赶的人过来抓住他,把他吊死在桑树上。那桑树对他说:“我很高兴帮助人们处死你,因为你杀了人,却把事情赖到我身上。”
统治者虽然剥削民众,但当臣民与外国纷争时,却总要保护、支持自己人,这也是国民的普遍心理。战国时期,在吴楚边境,两国妇女争抢采摘桑叶,两女子的家人气愤之下互相攻杀,两国边邑的官长听说后,一怒之下也互相进攻,吴国边邑被灭掉。吴国闻之大怒,发兵讨伐楚国,攻取两城而还。(《楚世家》)
妇女为采桑发生纠纷,原因可能在桑树属野生。但作为经济作物,多数桑树应当有主。在古代,桑树生长场所,一是桑田,二是宅院。桑田里的桑树应当是蚕桑的主要来源,例如北魏均田制于男子初受田时,给桑田二十亩,规定至少种桑树五十株,以保障蚕桑供给,而《晋书.隐逸传》说陶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黍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
在远古时期,桑和梓是家宅旁边常载的树木。《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是说,见桑与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后期,宅院里常种桑和榆,而且在院子西边,因此,《后汉书.冯异传》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用桑榆指代日落处。后汉刘备的家里也种着桑树。
刘备家住涿郡楼桑村,他家东南角篱上,有颗大桑树,高五丈余,远处望去,“童童如车盖。”算卦人见后说:“此家必出贵人。”刘备幼时,与乡中发小在桑树下做游戏,说:“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刘备的叔父奇其言,说:“此儿非常人也!”刘备幼孤家贫,贩屦织席为业,叔父觉得刘备可能有出息,“常资给之。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师事郑玄、卢植,与公孙瓒等为友。”
桑树全身是宝,可资人用,叶可饲蚕,果可食用和酿酒,木材可制各种器具,枝条可编筐,枝条皮可制纸,而且,叶、果、枝、根皮可供药用。尽管如此,在老家农村,早已不见桑树的踪影,只有残存的模糊的记忆。
记忆里,幼时老家有一个不小的桑园,产权属集体,部分使用权归村童,可以在园内、树上玩耍,不等桑葚红时,就要摘下吃,至于桑叶能否摘回家喂羊,已经忘却。但记得家里不曾养过蚕,邻居家养过,所用桑叶,好像从他家自留地里的桑树上采摘,在自留地里插载的桑树要比桑园里的弱小得多,蚕养在一间小屋里,只听过沙沙的吃桑声,从没进屋看是什么模样,还记得邻居家的小孩写篇养蚕的作文,找过我修改。
另一个邻居家门口,长着一颗高大的桑树,可能与刘备家的差不多,树冠如华盖,只是从没出过贵人,当时没有,现在也没听说。由于树冠高大,又属私有,总能吃上红得发紫的桑葚,有时吃得嘴唇也发紫。现在回老家,当时感觉离城很远的村子,已经城镇化,家家住着两层小楼,不仅没有了那颗大桑树,就连普通的杨树和榆树也少见,社会的进步总是以旧物的流逝为代价。(200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