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不到丝丝秋意,绝不仅仅是长久蛰居城市,温暖如春,被并不分明的四季同化了。
记忆中的秋天,初秋的葱绿,中秋的金黄,到深秋的霜白,层次分明,可这记忆愈来愈遥远,愈淡漠,更不用说感觉意义上的秋意了。何止遥远,早已杳无音信。连脑海里描写秋天的词汇,也不再跳跃,鲜活生动,零散成互不关联的词语,储藏在凝固的词典里,锁在封尘的书柜里。
也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已走近秋天,对本身的秋意有着更多的感慨,更深的理解,从而忘却或者说忽略了自然的秋意。感觉里,总是被冬天包围着,刚刚泛起一点点春天的绿意,来不及回味,寒冷的西北风袭来,随着寒霜漫长的冬季又降临了。
按理,城市有城市的秋意,虽然不及乡村浓厚,到底已随时轮转到深秋了,该留下深秋的烙印,些微的秋意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譬如枯草白露,街头落叶,甚至秋风、白云,起码还有从乡村原野飘来的秋实的味道。然而,却没有,这一切不过是想像,几近乎一种渴望。路边的树,是新栽的南方树木,还未及伸展,就剪去了头,光秃秃的,刑天一样的杆顶,缠着稻草绳,被蓝布包裹住了。当然,这是拓宽新修的道路,路是越修越宽,但一竣工,车水马龙,就变得窄起来,人行道也堆满大大小小的车,像人的欲望,无休止地吞噬着,膨胀着。再往远走,或许还是有老树的,所谓的老树,也不过是近年栽种的松柏,四季常青,冬天灰绿一些,并不明显。而过去深秋落叶的大叶杨,更早一些粗壮的槐树、垂柳,恐怕早绝种了,在乡村的院落里外,偶尔还能够看到。遥远的,绝不止于秋意。
秋意,存储着的秋意,最明显的应该还是公园,移植来的新园不太明显,相对而言,老公园就明显多了,满是秋意。园中的树,园中的草,池塘里浑浊的鱼水,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北方树种,即便有南方的,历经了这么多年的风霜,早同化了。但还是比人要敏感,往往最先感觉到了秋意,从初秋到深秋,叶子由绿到红,再到黄,色彩愈来愈深,秋意愈来愈浓,用不了多久,就进入光秃秃的冬眠了。这就是古人所谓的一叶知秋。平日最繁杂红火的公园,忽儿沉寂起来,秋水如刀,闪着寒光。往年,我也会漫随人流,涌进无遮无栏的公园,感受最后的秋意,热闹中的萧瑟。但后来,渐渐地就不喜欢随波逐流,被动地感受这人造的秋天了。岁岁年年,这儿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所不同的是,过去叫人民公园,却未必有那么多人民肯花五分钱逛公园的,鸟语花香,公园算得上城市中最宁静的地方;现在改名了,拆去了围墙、大门,除了玩乐的地方收费高纳额,其实空地却敞开着,每天那么多的人民,包括无家可归、有家不想归的流浪汉,从四面八方涌入公园,逛自由市场一样,占据了能占据的角角落落,悠闲地任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肆虐妄为,花草树木被挤到一边,枯萎着,鸟雀不胜其扰,早流落回乡村了。
这样的秋意,动大于静,已非自然,不感受也罢。
目光便跳出城外,遥远起来。
时过景迁,世间沧海桑田。乡村的秋天,究竟又如何?近年,我轻易不敢漫步郊外,去亲临质感了。据说,到处是人造景观,是四四方方的公业园,被豪华的高速路切割着,成了奶油蛋糕。况且,乡村也正健步走向城镇化,一日千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点缀其间的花草树木,全是从未见过的帕来品,鲜艳如塑料花草,已和城市没有多少区别了,看不见炊烟袅袅,闻不见牛羊粪味。夏秋之季,坐着小轿车出去过几回,本想观光,体味记忆中的乡村秋色,满眼所见,焕然一新,最后连下车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悠然的漫步了,直接打道回府。所以,沉积在脑海的,还是儿时的乡野,油菜花、叫蚂蚱、谷黍,甚至簧野草滩,一望无际,秋风一吹,蓝天白云,田野由绿变黄变红,金灿灿的秋意便盎然了。
乡村的秋天,是那么平静,又是那么热闹,满眼的绿意,茵茵绿意,慢慢地、慢慢地黄了起来。在某一个清晨,你会讶然发现,秋天的脚步是那么匆匆、匆匆,这暮色的秋意,白色的霜露,还有那明显的寒意,仿佛是一夜间的事情。这秋意,随漫卷的秋风,不经意间,吹遍旷阔的原野,随手所触,目之所见,都是金黄的沉甸甸的秋意。
我是喜欢这样的秋天,原生态的秋天,也喜欢这样的秋意,沉浸其中,人,也仿佛充实起来。
这秋意,很有况味,是永远的秋意,定格在记忆深处,像儿时的冰糖葫芦,现在虽也买,但吃起来,绝对没有儿时的滋味了,消失的不仅仅是感觉,还有浓浓的情感。
像今年的秋意,没有秋天的秋意,或者说感觉不到秋意的秋天,我真的不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穿行在空荡荡平展展的街巷,时有古色古香,却再也回复不到往古的空间,包裹着的树杆,面无表情,匆匆划过,像身边流过的车流,冰冷,麻木,时间一长,连灯光也麻木了,昏黄,呆板,稠稠的,颓然不流。仿佛无数的色带,横亘在楼堂馆所间,光一样流淌着,渐渐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像创世纪的前夜,混沌,沉寂。这冰凉、空荡、冷漠的秋天,不要说秋趣了,连秋意都彻底消失了,也许,原本就没有。
整个秋天,我几乎蜗居在四季不清的楼房里,偶尔隔着窗户,向外瞅瞅,灰茫茫的天穹,一动不动,和春天、夏天、冬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期望中的人字形雁阵,并没有出现,更不用说高翔盘旋在火山丘上空,鸣叫声撕裂长空的大雕了。窗口,叫了一夏天的叫蚂蚱失声了,没有秋蛉此起彼伏的鸣叫,无声无息,窗外只有风掠过,无拘无束地掠过城市,没有丝毫阻挡,溶合,无色,无味,空旷,寂寥。真是坐井观天,或许被层层迭迭的万丈高楼阻隔,连一片白云,或者晚霞都看不见,眼海里,是不变的灰沉沉的天穹,以及吊在天穹边缘灰白的城墙,久久,纹丝不动,没有流动的迹象。
这就是我度过的秋天,没有秋意的秋天。这秋天是漫长的,不是短暂的,思想,或者说思绪,天空上沉积的云絮似的,整个儿凝冻了,亦如沉寂的灰蓝的天穹,覆盖住苍茫杂乱的大地,也覆盖住孤零零的我。一切,城市,楼房,城墙,汽车,包括我,瞬间颓然不动了,凝固了。
我感觉,已经没有感觉了。
秋,瞬间即逝,来不及感觉,光秃秃的,冷冰冰的,甚至没有一丝回味。已走进寒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