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观剧时间：2013年3月
观剧地点：香港艺术中心寿臣剧院
演出剧团：香港话剧团
《都是龙袍惹的祸》是香港话剧团2013剧季的剧目，剧本由香港本土知名编剧潘惠森创作。剧作讲述了清朝同治年间，太监安德海因出宫采办龙袍，触犯“太监不得私出皇宫”的祖制，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斩杀一事。剧作对事件中两宫太后，同治皇帝，恭亲王与众大臣多方角力的心理刻画视角独特，手法新颖，是一次特别的观剧体验。
此剧去年首演后大获好评，夺得2013年香港舞台剧颁奖礼的六项大奖。已于2014年8月底在香港重演，并将于2014年11月28、29日来广州话剧中心13号剧院演出。
编剧潘惠森，现今香港活跃的资深高产编剧。近年作品多关注社会底层的草根生活，但风格荒诞，极具争议性，曾被香港剧评人形容为“怪鸡”。一次观剧后，中大在读的小剧友向我描述他的观剧体验是：“不时胸中就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觉得非常贴切因而常作引述。而潘惠森本人，对剧场捣乱者的角色颇为自得，照样荒诞，依然高产，并多次获得香港舞台剧最佳编剧奖项。
导演司徒慧焯，近四年凭《豆泥战争》《脱皮爸爸》《都是龙袍惹的祸》三次夺得香港舞台剧最佳导演奖项，是我最喜爱的舞台剧导演。
任性
——潘惠森式的故事
潘惠森的作品向来以“看不懂”著称，入场却发现他这次竟然在正正经经叙事，难免有点受宠若惊。看完之后呢？依然哭笑不得。你会发现，故事里的人物都颠倒错位，总像醉眼朦胧瞧出来的似是而非。例如正义的丁宝桢其实阴险得很，安德海却被他写得非常凄苦，有三场戏印象最为深刻。
一，真男人
安德海被丁宝桢和董心田两个朝廷重臣堵在半路，当面讥笑他阉人无后，愿“早生贵子”、贺“弥月之喜”云云，句句锥心。这样迎面挥拳，安德海如何应对？他默默咽下了。至剧终，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自毁式的跋扈示威——这就是他的全部报复。结果呢？如果慈禧救他，丁宝桢自然遭殃。但如果慈禧不救，他就只有死了。确实，自毁，是安德海唯一的武器。从自宫开始，他就只有性命可赌。这世上，谁的每分收获，都需要以性命相搏？所以他可以很自豪地说：其实你们都羡慕我，但你们做不到。所以你们都爱我！
这段台词一出，估计被吓愣的观众不在少数（草泥马也该奔腾了）。真理还是歪理？但此情此景下安德海紧咬的牙根，强压哽咽的陪笑，已越过思考，成功让观众觉得：那两个真男人，着实不堪。
二，荒唐
安德海生辰，其妻马小玉领着一群戏子扮演孝子贤孙，热闹祝寿。这一幕歌舞很长，在叙事明白之后，依然一直唱一直跳。于是观众就不得不在最初的嗤笑过后，去思考。他真的要从幻觉中寻找快慰？寻得了不过是可怜的自欺，寻不得何异于执刀自残？或者只为成全马小玉的可笑“心意”？一如他顶着绿帽依然厚待妻子，一如后来妻子要吃德州扒鸡他就去山东自投罗网。
长长的歌舞，无尽的子孙祝词，安德海始终歪在椅子里，噙着笑，默默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唐。这一幕，连不相干的台下观众也忍不住想劝上一声：不要这样，何必如此？但安德海身边没有人会劝。管家不敢，而他的妻，连龙袍都敢叫他穿上试试，更不会劝。还知进退的萎缩着，追逐欲望的放纵着，安德海带着这样一船人，何所归依？但他还是要再喝一句：“大声点！”让荒唐来得更加荒唐。
三，惊心
丁宝桢山东密审安德海，惊心的不是安德海抛出的受贿名单，不是二人的政治角力，而是安德海对世俗的反驳：我今日所得，皆因昨日所舍。这个反驳，经由安德海的裸体相对，变成响亮的宣言，撞击着剧场里所有的耳膜。“舍”“得”之间且莫论，但要这般激烈地证明自己，已是何等的辛酸。
他褪下裤子，扯开衣襟，大张双臂，以羸弱苍白的残躯一步步逼近观者：狱卒、董心田、丁宝桢，然后是剧场的观众。于是，惊慌动容的又何止台上人物？这光景，安德海之前那些“我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都爱我”的咆哮，顿时变得苍白无力。他到底是最强者，还是最弱者？
除了这三场戏，编剧对安德海的爱也随处可见。目无尊上？其实是被恭亲王的英文绕懵了才忘记行礼。监视挑拨？其实连皇帝赐字暗藏的杀机也懵然不知。“招权纳贿”的死罪，也为之抛出一份亦真亦假的受贿名单，澄清他安德海，不过是整个爱新觉罗家族的业务代理。最后还送他一个“前门接旨，后门斩首”，不使安德海承受被慈禧抛弃的痛苦，让他留着唯一的精神支柱死去。能将一个人物爱得如此波涛汹涌，爱到如此滴水不漏，编剧真是任性得非常可爱。
若说潘惠森之前的剧作多是立体派的毕加索：主旨简明而细节吓人。那么此剧他就玩起了超现实：质感真实却越看越晕。他凭一支笔将观众绕晕的志向，始终没变，白高兴了一回。
观众看到一个可怜的安德海，看到一场爱新觉罗的家庭纠纷，还有这场纷争中上阵肉搏的大臣们。但它只是一个清朝故事？真的是个历史剧？台上人物的心思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暗喻？时至今日谁又是自阉的安德海？谁又依然在渴望、在追逐、在扭曲、在幻灭？剧作似乎留下了很空的空间，当你踏上那个交汇点，四通八达的路有无限可能却又使人迷茫。
这也正合了他人对潘惠森的调侃：“他的戏无人能评：十个观众有九个看睡了，剩下一个坚持看完——但没看懂。”确实，有人无法接受，有人走不上延伸的路，有人走上了却看不清景致。但还有第十一个观众，第二十，第三十个观众，所以潘氏作品虽争议不断，却依然极有剧场号召力。至于你，是前九个，还是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观众？不妨在11月底进剧场去看看。
空
——导演在场刊中写到“空的空间”
拿着这样一个幻影重重的剧本，呈现得稍有差池就要失去味道。处处写实会跌碎在地，若以玄见玄，那观众就真要彻底晕死过去了。而导演司徒慧焯，选择了一个“空”字。
此剧的舞台布景极为简洁：背景是整片木栏高墙，左右留出两方门洞，底下一大块木台板，一根柱子支撑在舞台正中——导演说，空间要有个支撑，所以有了那根柱子。高墙，门洞，木台板，若换成五彩斑斓的布料，那就是传统的戏曲舞台了。只是这舞台如今整个化作了单色木头，既像是被时光风化的历史，也像是抽象凝固的思维。
有了戏台，演员们的出场入场便都带着戏曲程式。他们是当年的历史人物，是传统戏台上的演员，还是今日寿臣剧院的演员？观众的思考也就自然地在三者之间转换。而除了木化戏台，舞台上空无一物，一切要靠演员去填充。于是很多时候柱子就成了天平的支点，演员的轻微走动都会形成新的力量布局，舞台时不时微妙地左倾右斜。这种空无一物却又纤尘毕露的空间，与剧本的复杂层次奇妙地契合，让观众最大限度地游走探寻。每个处理之间的呼应，也非常耐人寻味。
最后不得不再次赞叹香港话剧团演员们的精湛技艺。拿到任何角色，都能演得让观众信服，还常大呼惊艳。这般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在一方舞台默默修炼，实在感人。
注：剧照和海报全部来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