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腾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略)
《剑器》 第八章 丹霞衣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略)
正殿的廊下,却坐着一个乌衣子弟。那人半垂着一张脸,双颊的白皙被一身乌衣衬得几乎透明。他怀里抱着一张锦瑟。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王子婳只觉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须要找个焦点。所以她一路行来,一路望着的只是谢衣。
这时谢衣一抬头,那一瞬间的目光,突显伤感。可那伤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见。
可它流失得虽快,终还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无物的眼里,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时光的涟漪,漾得他浑身乌衣也似无风自动。
有着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这从垂花门走向正殿,从那从前的青春韶华走向黄老仙踪的这数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么,王子婳此时此刻,倒是头一次觉出这个乌衣少年的好来。
(略)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
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略)
《剑器》 第十一章 夜合欢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略)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
他急向场间望去,却见场间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衣,身材清瘦。世上着黑的人尽多,却再没一人能把一身乌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同时还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间尽显寥落。耿直与陈淇眼见方玉宇已然无幸,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一身乌衣,一髻黑发,通体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众人望着他,只觉黑是黑,白是白,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世上再纷扰纠缠的事,也即此判然两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动,忍不住高唤了声:“师叔!”
却听那人缓声道:“小孩子家家,料敌不明,上当吃苦,却也活该。以后记得要多动动脑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头来,满心惭愧,却还不解他师叔话中之意。
只见那人独立场中,衣袖飘飘,虽再没出声,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略)
《王孙》 章十五 判然诀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柬,就放在那张木案上。柬上的字体行草间杂,仿佛光看字,也看得出一个乌衣子弟经行停伫间的体态步伐。
可无论再如何潇洒,掩盖不尽的是字后面的钟鼎之气。谢衣该算出自于钟鸣鼎食的旧家了。
(略)
谢衣脸上的笑颇为温煦。他没说话,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却先冲碧妪要了一盏“五石散”,要完后,才冲李浅墨笑道:“这东西,如今除了这里,别处只怕再怎么也买不到了。”
李浅墨情知,所谓“五石散”,还是魏晋之时留下来的遗风。谢衣出身江左名门,耽爱于此,也算其来有自。
那日千秋岗上,他与谢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谈,一直引以为撼。这时相见,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岗之事,不由问道:“谢大哥,那夜,后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谢衣淡淡一笑:“也没什么,草莽相逢,不过出剑而己。我侥幸逼走了他们。五义中人与柳叶军中你的旧识耿见也俱都还算安好,他们还托我代为致意。”
他口气平淡,李浅墨却是见过那夜地狱变一门险恶的架势,本来巴望知道些详情,却明白谢衣脾气,也不好细问的。
却见一时间,碧妪的“五石散”已端了上来。
谢衣品了一口,面露一笑,闭目细索了下滋味,才睁眼笑道:“这次重入长安,最大的收获,无过于能重尝碧妪的五石散。”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我这几天连日到此。那晚,千秋岗上,最后还是受了点小伤,非这东西发散发散不可,否则后果堪虞。我常想,也算运气好,这场架,正好打在长安。否则若打在别处,只好以药代之,苦怕不都苦死。”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怕苦!
李浅墨也是此时才知谢衣原来受了伤。
眼见他言辞虽淡,想来那夜千秋岗上的一战,必然也极为惊心动魄。否则,以谢衣之能,怎会要连日来服五石散发散?否则还“后果堪虞”?
谢衣却似对负伤之事略不在意,一笑之下,再就不提。只听他道:“他们有一套合围之阵,却颇为巧妙。”
谢衣说着,以指醮茶,在案上画与李浅墨看,其间,还随手挥动,摹拟了下当日地狱变的招路,摹仿完后,又笑道:“事后,我想了两日,当时,如要这么这么着,只怕就会好些。”
他以指代剑,随意挥刺了两下。
李浅墨紧锁眉头看着,想了好一会儿,一拍手,方才领悟。只听谢衣笑道:“他日,你若碰上他们,却要略加小心了。”
李浅墨方知谢衣是在有意点拨自己,本待致谢,却又不知怎么谢,谢衣却已岔过话题,笑问道:“那日,异色门中,看来你的遭遇也险。”说着,莞尔一笑,“不知被人逼亲的滋味怎么样?”
李浅墨脸色一红,却听谢衣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为这个,我才不肯去。拣了个轻巧的千秋岗的事来做。那时我还没料到能碰着你,要没碰着,我只能带着玉宇去异色门了。”
他见李浅墨面露讶色,又解释道:“想来你还不知,方玉宇却是我同宗门下的一个师侄。”
(略)
却见谢衣这时从袖里一掏,却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出来,微笑道:“这一本书,却是我那手粗浅的‘两分剑法’与其间心诀‘判然诀’的秘本。我本想将之传给玉宇,可估计他一个人怎么看也看不懂。我这人又最怕麻烦,实在懒得一招一式地去教他,怕教得焦躁起来,会打人也说不定。”
他把那本小册子向前一推,递与李浅墨,笑道:“所以,想来想去,这个苦活儿,还是拜托于你。这两手剑法心诀虽不足观,但求你帮他看看,也不用教他全部……以他资质,估量也学不全的……得空指点指点他,却也算帮了我这个做师叔的大忙了。”说着,他居然一拱手,郑重谢道,“谢某这里盛情心感了。”
李浅墨这时再无推托余地,却听谢衣笑道:“据说——听陈淇兄说,前几日,你不只见过虬髯客,还会过承乾与李泰两
个王子?”
李浅墨一时点点头。
只听谢衣喟然叹道:“一入长安池水深,世间何处不风云?这两个王子,只怕你从此避都避不过的。世事纷然,何为两
分,如何判然,最终要靠你的取舍了。”
说着,他也不言别,立起身来,冲李浅墨洒然一笑,径自下楼去了。留下李浅墨独坐楼头,望着桌上那本谢衣毕生功力
所在的秘笈。
及至此时,李浅墨才回味过来他的用意——谢大哥,眼见自己搅入长安之局,恐怕自己力不胜任,分明想将“两分剑法”与“判然诀”传与自己。但他,既不愿显得示惠于人,又因为自己幼时跟随肩胛,想来不愿掠人之美,才假口什么师侄方玉宇,要自己指点于他,才把这本书托他看看的。
一念及此,李浅墨想到谢衣行事,当真是来去无迹,一生心血,所结一书,竟随手赠与不过见了数面的自己,斯人风范,果然堪敬。自己无功受禄,却是怎么当得?
这么想着,一时不由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王孙》 章三十五 权柄赌
“至于你,既现在那酒筵中,记得,内事不决问枇杷,外事不决问谢衣就好了。”
李浅墨闻言望向窗内的谢衣,只见他正与邓远公同座。他是既在席中,又似在冷眼观席的。李浅墨还是头一次听罗卷提起谢衣,这时,他忽见谢衣淡淡地向王子婳望了一眼,那目光,如秋水,如寒星,如春日迟迟、炊烟袅袅……烈火猛柴的焚烧已是过去的事了,如同……在一整夜雨你空独眠的日子,山窗的风起飕飕了,暮春时我如此的空相……候望。(BG没前途啊……_(:з」∠)_)
《王孙》 章四十一 刑天盟
肩上忽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李浅墨一回头,却看到了谢衣。
只听谢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说着,他望向李浅墨适才望过的宫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浅墨低声地说。
谢衣诧异地看了李浅墨一眼,望着宫城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你住在里面的那个叔叔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不像那个出身于江南王谢之族的乌衣子弟说的话。
却听谢衣道:“自从晋末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汉人自秦汉以来的盛世就此终结。永嘉帝南渡之后,汉人更是元气已失。其后历经梁陈,我本以为,汉人的气数也就要终结于此了。没想到……却是你家那些血统不纯的长辈重开了汉族这一脉的生气。”
他笑了笑:“别怪我说你们李姓皇族都是杂种。想想你祖辈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怎么听怎么脱不了鲜卑的干系。但血统算什么,我在意的,是那点儿……文明。那才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爝火。”说着,他笑望向宫城,“如不是这样掺杂的血统,料来也无这等海纳百川的魄力。百王孙之宴你也算参加过了,不过,你真的以为,他们尊你叔父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于他?”
李浅墨猛地想起前几日在玄武门城楼,有人要刺杀李世民之事,不由摇了摇头。
却听谢衣道:“不错,那夜玄武门之事,就是他们干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长安,却有一个隐秘的结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个个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们联合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门城楼刺杀之事,就是他们的杰作。其盟中好手,据说出身颇杂,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丽的顶尖高手,他们虽各不相服,但都以扰乱李唐天下为共同目的。五胡时代的盛事在他们记忆里终究犹未磨灭。”
然后,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们杀了许灞。”
虽说谢衣的口气那么淡定,李浅墨心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
杀了许灞——那个天子身边三大护卫顶尖高手之一?
怎么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还见过了许灞。
只听谢衣淡淡道:“是在许灞回家的路上。现场我去看了,向许灞出手的,最少有四个人。四个人的功力,较之于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况,那算计极为精密,无论是四人出手的次序,还是地点。死在这样的陷阱中,许灞也可谓不冤了。”
“今早,有人发现了许灞的尸首——这么说其实不确切,因为,他的头已不见了。”
许灞的头居然会为人割走!
李浅墨心中猛然气血一涌:铁血长安,没错,这个长安城,果然是铁血的。
只听谢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他垂下了眼。
“说起来,许灞其实还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多年不见,相见也无余言,但当年镇江之畔,金山之上,我们一起喝过酒,还论过剑。那还是在我年少轻狂的年纪。‘赠秀才从军行’那套剑法就是在那场酒中悟出来的。虽仅只樽酒相逢,却让我此生难忘。”
说着,他忽望向李浅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么,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陪我去抢回许灞的头?”
“若要他们要以许灞的人头做酒杯,那这杯酒,除了我,还没谁配饮!”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带回来。也免他泉下长叹,枉与我相交一场。”
长安城外萧何寨。
——萧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内,一个人头。
那人头豹眼环睁,须眉如戟,可以想见其生时之威武雄壮,可这时,却这样地被置于一个破烂的案头。
李浅墨没看到这人头时,还难以相信谢衣的话。
许灞死了?
——他怎么会死,在长安人看来,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者辈,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传说。
可他真的死了。
李浅墨不由偷眼去看谢衣。
谢衣的眼神总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却掩藏着那么多无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着许灞人头的神情很专注,像是都没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后,重又回想起了当日金山之上夜饮狂歌时的情景。在这种时空的交迭中,以一种他独有的深情,望向一个故人的头颅。
他们这时隐身树梢,只听他低声道:“灞兄,黄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们痛饮通宵时所做的猜测?那日所言不错,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负然诺,死后,如果有灵,也该依约回来对我随便做一个什么暗示,告诉我——生而为雄,死而有灵,这样的事,果然有吗?”
想来是那夜他与许灞订交时两人说过的话。
李浅墨在旁边听得怦然心动。原来,谢衣与许灞之间竟有如此生死之约,当年他们也曾话及生死,约好要验证一下是否当真“生而为雄,死而有灵”,如一人先死,如若有灵,那无论如何要回来知会下另一个。
这么想着,李浅墨一时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却从不曾说起这些。较诸当年的大野龙蛇,日日刀尖上趟过的日子里,他们直接地对生死的叩问,自己与索尖儿这样的少年,是否较诸他们,终究与自己的生命还是隔了一层?
可案头上许灞之头仍然只是豹眼环睁,须眉如戟。
只听谢衣一笑道:“若果有灵,魂兮归来。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浅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汉代残存的萧何祠。长安曾是西汉国都,萧何有功于汉,在长安之侧,专有个地名叫萧何寨也就理所当然。
但如今,这座萧何祠早已残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着一大蓬火,那火周围砌着齐整的火砖,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祆教的习俗。否则,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大夏天里生火。
火边,却有个年老的巫祝。此时,他正直直地看着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词着。
除了他之外,殿中,还有那巫祝手下的十余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浅墨望向残墙废垒间;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着的,怕也有不下七八个。
谢衣忽然开口道:“贵霜!”
他言辞简短,是对李浅墨解释。
李浅墨立时明白,这殿中之巫祝,原来身属贵霜。
贵霜是碎叶城以西数百里外吐火罗人在数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其后却为大月氏所灭。
原来他们不只卷入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对魏王的刺杀,与刑天盟居然也有关联。长安城中,果然潜流暗涌。
这些年来,虽说朝廷管制得紧,但仍不时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传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华宫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脉的刺杀。
这个所谓“天可汗”,果然不是好当的。
今日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罗人,也是贵霜组织的人。
刑天盟刺杀许灞事毕,竟将这人头,交给了贵霜组织的吐火罗巫师。
李浅墨知道谢衣很少会开口求谁。他要自己帮他,那自己自然要倾力以助。
想了想,李浅墨轻声道:“等我先出手,造造声势。待我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抢头。”
谢衣一点头。
李浅墨于是轻身弹起,一转眼间,已经不见。
那破殿之中,那个年老的巫祝正面对着那堆火上架着的一只巨大铁镬。
那铁镬中正乌泱泱地煮着一大镬的药水,那药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凑在一起熬的,只见那火苗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只铁镬,可镬中的药水,似乎再怎么煮也不会沸似的。
至于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边,却穿了一件皮袄。那皮袄上绽着洞,露出里面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绒毛来。可他似乎还觉得冷,冻得浑身紧缩,缩得一身骨头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听到那老者咕噜了几声。
火堆边他那十几个弟子,忽然伏下身来,以脸贴地,鼓着腮帮子,撮起唇来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铁镬之上时,火焰都变成了蓝色。
却听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几句巫语,一转身,从身后那破烂的案上就拿起了许灞的人头,口中念念有词,浑身颤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松手,那人头就落入铁镬之中。
那人头才入镬中,殿内殿外,立时就飘起了一股古怪的异味。却见那人头似不甘入镬,在乌泱乌泱的药水里,往上涌了几涌。
恰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传来好几声短促的低鸣。
——那是李浅墨,他已经出手。
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门极为霸道的错筋手,否则制倒敌人之余,敌手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呜呜声。
他有意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给谢衣出手之机。
果然,那废殿中的贵霜门人猛然一惊,相互间打量了下,就有五六个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废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们分神之际,谢衣猛然长身而起,扑向殿内。
他身着乌衣,手执竹剑,凭空飞渡,一划而至。殿中众贵霜子弟惊觉时,顺手抄起火堆中燃着的木柴,齐齐向他攻至。
可谢衣一剑判然,立时敌手两分,围攻的十余人,竟被他竹剑生生劈出一条去路。
他身形一跃,已落至那铁镬之前。
他也没料到,当年隋末之乱,许灞未身丧于乱世,却会丧身于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后。
却见他立身于铁镬之畔,以手抚镬,不顾那铁镬上面滚烫的温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当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还常说由此只怕负了你马革裹尸、命丧沙场之志。我还曾笑对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后没有身陷鼎镬之虞?’你当时还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们君臣之义,当不至此。’
“……可如今,一语成谶,时也、命也、运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浅墨于殿外抬头一望,他还从没见谢衣如此激动过。
分明是谢衣也自知自己此时心情震荡,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抚那铁镬,不惜烫伤手掌,也要借那热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镇定自己的心情。
却见那年老巫祝已回过神来,望着谢衣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却是何人?”
“江南、谢衣。”
“又为何而至?”
“见我故友……”谢衣望着那乌沉沉的铁镬道,“以我们汉人规矩,送他一程。”
说着,他一卷袖,竟卷起那铁镬,就势抱入怀中。
他这么爱洁的人,这时也不顾其脏,更不顾其烫,直是揽之入怀,口里定定道:“身为灞兄故人,我自要带其归去,岂可令他遗骨落入异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齿一笑:“你带不走的。”
他这一露齿,哪怕李浅墨远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齿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极恶心的绿色。
却见火边那些这个老巫师的弟子,一个一个,都口里念念有词的,倒退向后,把整个废殿都封了起来。
然后,那老巫祝继续露着他恶心的牙,从豁口的嘴唇里笑道:“你道我不是袭击许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几个人,得手之后,既把人头交到我手里,我就不会允许外人带走。”
说着,他望着谢衣的颈子,歪头向他手下弟子问道:“江南谢衣,很有名吗?”
他弟子的汉话却顺溜得多,应声道:“‘乌衣巷中判然剑,金粉东南别有情’,这谢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认真地盯着谢衣的颈子,喜不自胜地喃喃道:“那好,又一个了!”
谢衣淡然笑道:“又一个什么?”
“又一个大好人头!”
谢衣不由纵声大笑,引着颈,伸指划向自己颈间的颈纹:“好!莫卧儿老头儿,若你得手,就从这里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发愿要集齐李唐天下九个名人的头颅,你算第二个了。放心,割下头颅后,不只有助于我的九颅大法,却也可以让你这颗头颅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贵霜弟子眼见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时不由大为兴奋,都放弃寻找隐于暗处的李浅墨,退入殿中来,似是都极想见识见识他们的巫师莫卧儿的功夫。
李浅墨要与谢衣掠阵,耸身而起,显露身形,也走入殿中。
莫卧儿望着他,哼声道:“你又是谁?”
李浅墨笑应道:“第三个。”
莫卧儿斜睇了他一眼,哼声道:“看你年纪轻轻,恐还无资格列入我九颅大法那九颗人头。”
“那谁有资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风,罗卷,药师……外带,还加上那个东海虬。”
李浅墨放声一笑:“你数来数去,连上许灞,也才只七个。原来你老了,糊涂得都不会数数儿!”
那老巫祝一皱眉。
李浅墨本来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却见他猛地闭了嘴,再不开口。可殿中,却响起了奇怪的语声。
李浅墨分辨了下,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咒语,难道,是腹语术?他知道异族的巫师、萨满之类常借腹语术迷惑愚民,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有神通。 眼见得那老巫祝当着自己居然如此装神弄鬼,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好笑。
可接着,他却见到谢衣的脸色变了。
谢衣的脸色在变,只见他左半边脸上,一时须眉皆碧,似乎挂上了霜,而右半边脸上,却猛然干黄,如遭火烤。
李浅墨不由大吃一惊,这老巫祝,用的却是什么邪门功夫?
他未及细想,已觉得身上一寒,似乎满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团火焰,最外面一层,全是白晃晃的光晕,仿佛那火烧出了霜。这感觉极为奇特。李浅墨忍不住着急,几乎
忍不住要喊出来:“谢大哥,出手啊!”
谢衣的判然剑果就倏然而出。
他一柄竹剑,一划,就已直划至那老巫师莫卧儿胸前。
这一剑,判然两分,依旧是他独家的心法。哪怕那老巫师在巫术施为之下,已经通体皆绿,绿得浑浊得像一摊软泥。可这判然一剑之下,似乎犹可剔骨抽筋,剔得那老巫师骨是骨,筋是筋。
那老巫师身子这时竟似软的,活似一坨绿色的泥,可以随意捏塑。
这等古怪的身法,李浅墨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也不知他怎样扭动的,就避开了谢衣那一剑,只听他终于重又开口嘎嘎笑道:“果然有点本事!”
他说话时,腹中腹语声犹不断绝,只听得两种声音一齐从他身上发出,李浅墨一时觉得浑身发麻,接着,却不由想到:该与这老巫师决斗的,不是谢衣,而是幻少师!
如若他们两个这等诡异功夫在身的人物相遇,其间争斗,正不知该当如何好看!
谢衣的判然剑岂是轻易可以躲得?
他一击不中,就那一划之势,斜斜上挑。
那老巫祝身形当真奇软如泥,让李浅墨感觉,就算谢衣挑中了他,那他那泥一样的身子,出了一道裂痕后,是否会立即粘合复原?
而如果谢衣果然挑中了他,不知是谢衣的判然诀令那老巫祝从此判然两分,还是那老巫祝泥一样的身子,就此胶住了谢衣的竹剑,令其混沌莫辨,就此颓然?
那老巫师的身子一转。
他移动之间,全不似任何门派的身法,只觉得他的身子像一摊稀稀的泥,在地上流动。
谢衣一声轻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他的剑势也如五弦齐挥,却丝丝不乱,每一道弦,都缠缚向那个老巫祝莫卧儿。
只见那老巫祝口里吐出一条生着绿苔的舌头,咋舌道:“果然厉害!”
然后,最让李浅墨吃惊的是:他身子如软泥一样的,贴地而流,一流,居然流入了那堆火焰中!
连谢衣也为他的奇术一惊。
如此大火,他就不怕烧焦了自己?
可那老巫祝动作如常,隐身烈焰之中。只见那蓬火焰陡然大盛。绿色的火苗猛然一爆,直接拂上了谢衣的脸。
谢衣左眉已焦,判然剑激起一道疾风,逼得扑身的火苗向两边闪去,手中竹剑依旧直追那个老巫祝。
老巫祝双袖一卷,卷起了两道火舌。
此时,老巫祝身形到哪儿,哪儿就冒起火焰,果不愧贵霜一脉的吐火罗好手!那火焰竟成了他的武器,绿焰之间,不时地,抽冷子还冒出一条白气,那白气冰寒凛人,直如霜刃。这等冰火交袭之下,谢衣只觉得忽冷忽热,正是他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险斗。
却听得殿中四角,忽响起一片跺脚声。
那跺脚声应合着老巫祝的腹语,在废殿间混成一种奇怪的声浪。
然后,就见满殿贵霜子弟,人人踏脚,脚下已明明地各燃起了一团阴火。
他们个个手执霜刃,那刃上挂着冰冷的霜,直把这萧何废祠,熏得冰火九重,炎毒无算,变成一座传说中的地狱。
谢衣那一身乌衣竟似可以避火。
眼见他遭到围攻,李浅墨方要出手相援,只觉得背后风声一激,他伸手回身一捞,竟捞到了一支大羽箭。
这大羽箭他却认得——正是那日玄武门城楼,曾射向楼头,与许灞对决的大羽箭!
可直至今日,李浅墨亲自接之在手,才感到那羽箭来势之疾之重。可叹的是,当日曾与射出这大羽箭之人一在城头一在城底对决的许灞,却已命归泉下。李浅墨喉中低吼了一声:“薛矮马!”
——他当然记得那日城楼之上,曾被另一名刺客叫出的这引弓射箭客的名字。他抬眼望去。只见昏暗的殿外,那座已经废弃的祠堂牌坊之下,正立着一匹矮脚马。
而那矮马身边,正有个身子短小,却手臂奇长的人在冲自己弯弓射箭。
那薛矮马但凡出手,箭就不是一只,而是如一条长河般地直冲向敌人。李浅墨论起臂力,原就逊许灞许多。这时当然无法如许灞一般,全靠赤手相接。
伸手一拔,他已拔出了自己的吟者剑,倚仗身形,满殿跳跃,时避敌人锋镝之所向,时以手接箭,反射敌手,时而又以吟者剑,四两拨千斤,引歪那箭路,令其向贵霜子弟射去。
他虽未落下风,心下却不免忧急。因为,谢衣此时已陷入贵霜一门的重重围困中。自己若要援手,惜为薛矮马力阻,一时竟也插不上手。而那贵霜门下,分明是练好的阵势。这批贵霜子弟,不只手中兵刃锋利,出手毒辣,仗着一身秘术,结成阵法,端的令人难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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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手中依旧抱着那个大铁镬。许灞的人头,此时还在那镬中。李浅墨平日见到谢衣,一向都是风雅清淡,可今日,却头一次见识了谢衣的虎威。只见谢衣一身乌衣,一柄竹剑身移衫动间,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但今日他的剑底,却大见烟火气,也大见怒气。
李浅墨虽自己也身陷与大羽箭的激斗之中,扫眼之间,还是不由为谢衣大为倾倒。
只见谢衣今日,才真显出了他一个男人的脾气。越中子弟,远在春秋时,脾气就以坚韧悍厉著名。谢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烟水气,却也同样沾染有古越剑客的不死不休的执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强悍。只见他一手抱着那大铁镬,不时用手在上面敲着。那铁镬简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战鼓,他借着那战鼓之声扰乱贵霜一门巫师与他子弟间以腹语术及跺脚声达成的响应,手中竹剑,直至此时,已斗得丝丝欲裂。那一手判然剑,在那鼓声激励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衣斗到这般头发散乱。只见他乌袍之上,为火星所燎,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间袖角,却也同时结上了冷凝之霜。 他的判然剑在冰与火之间击出,剑每一出,必判然两分。世事纷扰无限,但这些,干扰不了他江南谢衣。但有他在,对即对,错即错,他所行,他承担。
只听他拍着铁镬笑道:“许灞,黄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听我战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难离井上破’即可!”
说笑间,他似与亡者同场对敌,身上已着了一招。那贵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为击中,不是呈为火所伤的焦痕,就是显现为冰所冻的冻痕。
可谢衣一支竹剑,却也击在一名贵霜子弟额上。
那名贵霜子弟眼见无幸,双目一闭。可竹剑刺额后,抽丝般一痛,却惊觉自己未死。然后,只觉得自己百会穴上,内气丝丝外泄。
那贵霜子弟连忙运功阻挡,欲止住这内气外泄之虞。可他居然阻拦不住,不由大惊,痛哼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似这般练门被破,对于习武者来说,实在生不如死。
却听谢衣笑道:“杀你做何?道是我跟莫卧儿老头儿一样吗?他要头颅,我不要。既然你们贵霜邪术大爱人头,我偏偏让你们个个变成有头无脑之人,岂不比割人头颅,来得有趣!”
: 只听得那名贵霜子弟声音渐弱,牙齿打颤,似已挡不住那内气泄出之力,身子越来越软,眼看就要倒入自己脚下的火光中。
双方对阵,众寡悬殊,本来贵霜一门全占上风。可这时眼见得同伴功力被废之惨状,一众贵霜子弟惊恐之下,攻击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谢衣,自己一方,必也伤损惨重。人人都不想成为那被迫付出的代价,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
老巫祝莫卧儿眼见得子弟们各存私心,暗自退缩,不由大怒。
只见他腹语之声越来越是洪亮,那声音越响越大,直如怒声斥责。随着他腹语声的加大,只见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时,那火焰已连通了所有贵霜子弟身上的火,满殿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这吐火罗之阵,分明已不只针对谢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敌若不死,所有门下子弟怕不尽数伤残?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大惊。
这巫老儿,居然如此横暴!
他只见谢衣一身乌衫褴褛,乌衣破处露出的肌肤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冻痕。可狼狈之间,居然更见其潇洒挺秀。手中竹剑,或拍或刺,或击或劈,辗转腾挪间,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处!
李浅墨只觉得殿中火势,虽无那日与李泽底对战时的熊熊,但其间毒辣处,远胜于彼。一念之下,他但接着薛矮马射来的大羽箭,就借贵霜一门的毒火点燃,反掷出去。这一招,果然大为奏效。
一时间,只见薛矮马倚马弯己处,四周草木,已为那毒火点燃。那火光围住了薛矮马,令他一时都出不了那个圈子。
薛矮马果然对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数箭连珠而出,竟比适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里怒骂道:“莫卧儿,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动饭了,一门围攻一个,还拿不下,反倒弄出这屁火来给我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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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数支大羽箭齐来,李浅墨忽然收了吟者剑,将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跹而起,至此,方见出他羽门身法施为到极致时的佳处。
只见他弹跃空中,或以指夹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长发卷住那纷射来的大羽箭,双足连蹬,发脚横甩,指间发力,竟将那连发而至的数十箭,几乎脚跟脚地,全部转射向火焰中,那些贵霜门下的子弟。
但见贵霜门下,人人遇袭。
他们一时无暇攻向谢衣,人人忙着对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挟有薛矮马的劲力,又附带上李浅墨的羽门真气,岂是寻常容易对付得了的?莫卧儿老头怒喝一声:“你还有脸说我!”
谢衣却压力陡轻,冲李浅墨喝了声:“好兄弟!”
说着,连人带剑,裹挟着一身破烂的乌衣,不顾烫伤,生生荡开了莫卧儿护身之火,一剑就点在莫卧儿腹下的气海处。
只听得殿中一声闷响。
似是那个隐于莫卧儿腹中发声的器官骤遇重击,陡然卡住。
谢衣分明对战之间,已窥准了莫卧儿的练门。那腹语声陡然止住,莫卧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周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与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听谢衣大笑道:“你不爱头颅吗?好好爱惜你此后与门下那些有头无脑的头吧!”
李浅墨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可一字之后,他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却是他为助谢衣,倾尽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马射来了一支极为阴毒的箭。
那箭贴地而飞,满殿烟熏火燎,难见其踪影。李浅墨发觉时,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浅墨负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仅仗着未受伤的左腿,贴地穿出。就在薛矮马震惊于贵霜一门,怕是满门遭火反噬,莫卧儿老巫师,恐怕更是被废了毕生功力时,一剑强渡,竟迎面劈断了薛矮马的强弓。
薛矮马一声怒吼,断了的弓直掷向李浅墨。自己却见机翻身上马,仗着他的好马,抽身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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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生死之战,战到此时,终究平静了下来。
那些贵霜子弟,眼见不敌,此时早已扶着莫卧儿,悄悄地退走。场中,一时只剩下谢衣、李浅墨与铁镬中许灞的人头。
谢衣与李浅墨一在殿内一在殿外,望着到处的余火残烟,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战之后,两人都各有感慨,却一时说不出来。
良久,只听谢衣喃喃道:“确是好战,不是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李浅墨。
痛战之后,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忽然间,李浅墨指着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衣方一愣,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此时,简直衣衫破碎,狼狈不已,身上脸上,到处黑一块,红一块,想来与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样,怪不得李浅墨大笑。他不由朗声一笑,指着李浅墨腿上那支颤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来。
他们彼此嘲笑。嘲笑过后,谢衣拍了拍犹抱在怀里的铁镬,朗声道:“老许老许,如许好战,以此送你,黄泉路上,当不至再说谢某有负于你吧!”
说完,他伸手一举,然后一摔,竟把那只大铁镬直摔到地上。
只听得铁镬破碎声中,药水四溅,铁镬中,却滚出一个头骨来。那头骨上,皮肉尽消,奇的是,为贵霜巫祝秘术炼后,那头骨,竟然缩得已只剩拳头大小。
谢衣低头一望,不由满面怆然。他弯下腰,去捡那头骨。却见那头骨下面的下腭骨已脱落下来。谢衣惨笑一声:“老许老许,可是见我们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脱了下来?”
他捧起那头骨在面前端详,口里忽破喉学着许灞的声音粗声唱了起来:“瓦罐儿难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上亡!”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