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残卷 清·吴趼人 吴趼人 新石头记
《情变》系吴沃尧之绝笔。描写一对旧时代的小儿女的爱情悲剧揭示了人性与礼教的深刻冲突。
楔子
癡男怨女墜情天,開出人間並蒂蓮。
雨驟風狂雙蒂落,好姻緣變惡姻緣。
何苦紛紛說自由,若無歡喜便無愁。
而今好悟前人語,不是冤家不聚頭。
諸公知道這八句歪詩是甚麼解說?正是我說書的勘破情關悟道之言。有人駁我說:既是勘破情關,便是個無情之人,如何又說起寫情小說來,豈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極處,方能勘得破情關。情關破後,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說起寫情小說來,正好現身說法。這句話並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經說過。他說:「恝者,情之至也。」(見《聊齋志異》卷八《花姑子》)我就拿這個「恝」字,來演說「情」字,所以這部書叫做《情變》。
大抵情到極處,反成了不情,於是乎有變。倘無變,反不成為情,這便是本書的大概。至於書中的事跡,還要拜懇諸公,拿中國眼睛來看,不要拿外國眼睛來看。拿中國耳朵來聽,不要拿外國耳朵來聽。駁我的又說道:「你說的是中國話,寫的是中國字,自然是中國人才聽,中國人才看。況且一個人的耳朵、眼睛,那裡有分中國、外國之理呢?」暖!不是這麼說。因為近來有一種人,樣樣都要說外國好,外國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國的孔聖人倒是迂儒。外國的狗都是好的,中國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華盛頓,便是拿破侖。至於張睢陽、岳武穆,他是不屑齒及的。甚至於外國人的催眠術,便是心理學。中國人的蓍龜,便是荒唐。這種人不是生就的一雙外國眼睛,一對外國耳朵麼?
我為什麼要先說出這幾句話呢?因為我所說這部書,內中帶著一個白蓮教的苗裔。說起來白蓮教的幻術,移花接木,變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紙為馬,諸公如果拿外國眼睛看了,外國耳朵聽了,豈不又要罵小子荒唐?其實白蓮教起於元朝的韓林兒,繼於明朝的王森、徐鴻儒,有《元史》、《明史》可證的。倘使當日徐鴻儒等輩,把這幻術細為研究,用以牟利,未嘗不是一個幻術名家。無奈他錯了念頭,以為這紙幻的馬、豆幻的兵,可以當真用的。借此謀叛,所以至於一敗塗地,後人就目為邪教罷了。如果諸公果然用出外國眼睛來看,外國耳朵來聽。一齊搖起外國頭,擺起外國手,吐了外國唾沫,開了外國口,說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沒有的事!只有外國人敲碎時辰表,裝入洋槍裡面,放了一槍,砉然一聲,那個時辰表卻好好的掛在牆上。與及用火燒了鈔票,仍舊可以還原的,那個才是真幻術。你所說的,都是些腐敗舊話,不要聽!不要聽!」那麼呵,小子這部書也不要說了。諸公果然肯具了中國耳朵,中國眼睛,小子便先報出個綱目來: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訂姻緣留住東牀客,戀情慾挾走西子湖。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賦關睢百輛迎淑女。
何彩鸞含冤依老鈉,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感義俠交情訂昆弟,逞淫威變故起夫妻。
祭法場秦白鳳殉情,撫遺孤何彩鸞守節。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爺賣武 羨科名秦二官讀書
一具圓槽一碗茶,登壇人羨舌生花,
為他兒女傳心事,敢秘餘芬吝齒牙。
兩小無猜聚一堂,書香不及口脂香,
只因種得情根早,延蔓情絲萬里長。
諸公!要聽我這部小說,且莫嫌瑣碎。待我先把白蓮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聽去,才有條理。原來徐鴻儒當日,收了許多的徒弟。他卻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顛倒陰陽。第二科是變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諸般遊戲。這三科大約都是障眼之法,只有第四科,是個實在工夫。你道是甚麼?原來是舞劍擊球,耍刀弄棒。他因為第一科過於驚人,不肯輕易教人,只有貼身的幾個心腹徒弟學會。第二科也是驚人舉動,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當日學會的,大約也是他幾個心腹之人。第三科學會的人就多了。至於第四科,更是他門下的普通學,是人人盡會的。
徐鴻儒敗後,他的心腹人,都是不離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兩科便失傳了。縱使有一兩個漏網的,因為他的戲法太大,一演出來,便要驚動許多人。必要尋一個荒山野嶺,沒有人跡的地方,方才可以試演。既然不能常常試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沒了這件事了。只有第三、第四兩科,學出來的多,漏網的也不少,因此傳了出來。此刻江湖上賣藝的,便是此輩。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藝高強,幻術神妙,自然容易賺錢。走了幾年江湖,囊有餘資,他也就歸隱了。旁邊人看得眼熱,學得兩樣手法,備了一個鏽了又鏽的槍頭,裝上一根竹桿,掛上幾條紅纓,也說是走江湖賣藝。人家看了,都覺好笑,於是就連那真的名氣,也被他帶壞了。這一班人卻又越弄越多,變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圓光、辰州符之類,也是白蓮教一派。也因為假冒騙錢的多,所以才被人一概都說是假的了。
閒話說過,言歸正傳。且說揚州府南門外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小小村莊,地名叫做八里鋪。內中有一家人家,姓寇,他家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家都稱他做寇四爺。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鎮人氏,娘家姓餘,人家都稱他寇四娘。這寇四爺啊,卻是一個白蓮教的遺孽。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卻又是個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家。佐清兒女無多,生平所學的拳棒,盡數傳與兒女。所以寇四娘從小就學就一身武藝,善使一雙雌雄雙股劍,舞動起來,百十個男於近他不得。那寇四爺的家傳槍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將,符治病,與及一切幻化諸般景物。然而他為人卻是沉默寡言,這些幻術之類。他雖然學得件件皆精,卻不肯拿出來炫人。人家有曉得的,遇了有甚麼喜壽等事,請他來,求他幻化點非時花果,與及千里外的禽魚之類,他卻無不欣然樂從。並且他所幻化出來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魚,都可以任人把玩。絕不似江湖上弄手腳的一派,閃閃爍爍,不許人近的樣子。所以,近處鄉村一帶,沒有不知道寇四爺具有神術的。好在他不拿神術驕人,平日也只勤習武事。善使一枝鐵桿梨花槍,這也是他祖傳白蓮教的槍法。與近時所傳的甚麼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錘,用一根麻繩拴了一個十多斤重的鉛錘,百步外打人,百發百中。並且還有一個本事,他拿著繩頭,放錘出去,任你站在多少遠近,他要打著你時便打著,他不要打著你時便輕輕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個銅錢,他有本事把銅錢打去,人卻並不受絲毫的痛。這是他們江湖賣技的人練就的真本領,憑你是算學過八線的人,立了標桿測量,也沒有他那麼准。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來,真是一對大生就的夫妻。怎見得:
一個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漢,一個是巾幗中絕技的佳人。一個似太史子義,善使長槍﹔一個似公孫大娘,善舞雙劍。一個雄赳赳八面威風,一個裊婷婷雙眉寫月。一個言語時似舌跳春雷﹔一個顧盼時便眼含秋水。一個雖非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卻是形端表正﹔一個雖是豔彩羞花,輕雲蔽月,卻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兩個,年貌相當,所以自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閒暇時,便講些武藝。寇四爺又把那幻術的秘訣授與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聰明,善於悟會,不多幾時,也都學會了。他屋後本有一片空場,閒暇時就在空場上比較刀槍,搬演幻術。寇四爺家本有薄田幾畝,僱人耕種,勤勤儉儉的,還將就可以過得日子。
這一年恰好麥熟的時候,遇了幾十天的大雨,把麥都霉了,接著又是淮水大漲,從上流頭衝將下來,淮安府以南一帶,盡成澤國。攜男帶女的饑民,都順流而下,打算渡過鎮江,到江南一帶乞食。寇四爺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說道:「我家靠著父親在時,掙下了薄田數畝,不過是個小康之家。遇了年豐歲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況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饑寒交迫了。我家從祖父下來,都出去江湖賣武,這算是我家一個祖業。到了卑人,卻不曾出過門。喜得娘子武藝高強,正是卑人的一雙好幫手。我想不如出門去走一遭,僥倖呢,多賺幾文回來,以為後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賺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氣。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說得是。妾也是從小兒學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紡績女紅,一些兒弄他不來,不能做官人的內助。倒是出門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寇四爺聽了大喜,說道:「難得娘子與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疊起程。」夫妻兩個,收拾過行李,與及一切應用傢伙,結束停當,牽過一匹烏孫汗血馬,把一切行李都馱在馬背上。別過街鄰等眾,牽著馬長行進發。
出得八里鋪村口時,卻遇了同村的一個秦相公,手中抱著雪白肥胖的一個週歲兒子。見了寇四爺夫妻,便連忙上前招呼,說道:「四爺今日果然長行了。」寇四爺也立住了腳招呼。秦相公道:「四爺去得忽促,不曾備得杯酒餞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請在路旁酒店裡吃三杯去。」四爺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鄉誼有素,說那裡話來!」說著右手抱了嬰孩,左手挽了寇四爺,口中招呼著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裡,揀了座頭坐下。叫酒保打了兩壺酒,秦相公親自篩了一巡酒,舉杯相勸道:「四爺、四娘,請乾了這一杯、今番出門,前程萬里。」寇四爺夫妻兩個,果然對照了一杯,說道:「多謝秦官人。我夫妻兩個就和逃荒一般,出去衝風冒雨,還望甚麼前程?得免叫化就是僥倖了。」秦相公歎道:「這是那裡話來?像我們讀了幾句死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沒處投奔呢!眼見得今年麥是沒了,稻子直到此刻還不能播種,再過了兩個月,只怕要吃賑米了。」寇四爺道:「秦相公說那裡的話!你們讀書君子,有日平步青雲起來,那才是前程萬里呢。」大家談談說說,吃過幾巡酒,寇四爺夫妻起身相辭。秦相公恐怕誤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會過了酒鈔,抱了孩子,送出店門,大家珍重一聲別過。
不說寇四爺夫妻出門,且把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紹宗,表字亢之。也是八里鋪人氏,與寇四爺住處,相去不過一箭之地,世業是半耕半讀。兄弟秦紹祖,表字繩之,向未分居。雖不十分豐富,一家數口,卻也凍餒無憂。亢之娶妻陳氏,前兩年生了個兒子,卻養不住,幾個月便殤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個孩子,取個小名,叫做二官。可是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才彌月,陳氏便一病身亡,亢之只得用了奶娘帶領。更喜得繩之妻小李氏賢慧,早晚都留心照應。亢之自從斷了弦,終日無精打采。
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閒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家夫婦,餞了個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家,和兄弟繩之說起,說:「寇四爺大妻兩個,成親不過一年,今大雙雙出門去了。雖說是寇家的世業,卻一半也是荒年所累。眼見得今年收成是無望的了。我們家裡或者捱幾天老米,還不至於怎樣。至於本村的人,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繩之道:「大哥說得是。老人家剩下來的南瓜,今年只怕用得著了。」亢之道:「兄弟說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幾時,看真是過不去的時候,就發了出來,也小枉了老人家積存兒十年的心事。」繩之道:「可不是嗎?老人家原說過的:閒時備了急時用。若到了急時還不用,倒不如不備了。並且水旱偏災,是各處代有的。倘使各處富有之家,平時都預為之備,等到遇了饑荒年歲,就拿出來周濟鄰里,能得處處如此,哪裡還有逃亡之人?各處都沒有逃亡之民,更哪裡有挺而走險之事?說起長治久安來,未必這個就是長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嘗不是長治久安之一助呢。」
諸公,請不要把這一番話作小說聽了。此刻各處鬧饑荒、鬧米貴的時候,也是各處謀自治的時候,自治會裡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這句話稱一稱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家辦不下來,並合了十家、百家,看還辦得辦不得?也不枉了我說書的多一番嘴。如果諸公只當小說聽了,或者當一句迂闊話聽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討厭一場。閒話休提,言歸正轉。
原來秦亢之、繩之的父親秦謙,是一位務農力穡的長者。每年在自己菜園的隙地上,種了許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時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個,小的也不下十來斤。他是個小康之家,還不至於拿南瓜當飯吃,當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時,便都將來削了皮,切了塊,煮個稀爛,打成了糊,卻拿來糊在竹籬笆上,猶如牆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剝下來,堆存在倉裡。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積存了兩大倉。家人們都不知他作何用處,他也並不說明。直到臨終的時候,方才吩咐兒子說:「你們享盡了太平之福,不曾嘗著荒年的苦處。我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人人都當他是一件沒用的東西,我死之後,你們千萬不可把他糟蹋了。萬一遇了荒年,拿出來稍為加點米,把他煮成粥施賑。這是我閒時備了作急時用的,你們千萬在心。」亢之、繩之兩個受了遺命,年年也照樣收存。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議起來,喜得志同道合,沒有異言。只等認真過不去的時候,便舉辦起來。
果然這一年五月裡,霪雨一月,六月裡又下了一場冰雹。嚇得鄉下人一面央了地保到縣報荒,一面打了包裹,提了筐籃竹杖,攜男帶女的,都要逃荒去了。繩之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出外止住眾人。亢之便走到自己的秦氏家伺裡,開了大門,邀了十多個上了年紀的村中父老到來,對眾宣言道:「列位鄉鄰呀!自古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朝難,今年不幸遇了荒年,列位要出外謀食,在下怎好阻止?但是一層,逃荒出去的,人家看得就是叫化子。一切施粥施飯,難免餿的、臭的都夾雜在裡面,這還是小事。那些地方官,還要說我們滋事,無論到了那一處、,都被他驅逐出境。流離浪蕩的,還不知那一天才可以回家呢?我們歷代鄉鄰,忽然今走散了,豈不傷心?」說到這裡,那幾個父老已經唏噓流涕了。亢之又接著道:「天幸我家薄薄的有點積蓄,不至於就要逃亡。況且我先父在時,歷年積存的南瓜不少,原是備作荒年之用的。在下的意思,今日便勉承父志,發了出來,與眾鄉鄰一同享用。眾位便各自歸去,察看田地,有可以補種的,補種起來,有可以改種的,改種起來。天可憐我們,幾個月後,還望有點收成,就可以慢慢的捱過去了。」繩之接著口道:「萬一不然呀,把我們的儲藏都吃完了,天氣還沒有轉機,那時候,我弟兄們也打著包裹,和眾位一伙兒逃荒去。此時斷沒有任著各位星散,我弟兄在家安享之理。」說到這裡,那幾個父老早已感激得號陶大哭起來,同聲說道:「難得秦家兩位相公如此周濟,救了合村人的性命。將來怕不公侯萬代呢!」繩之道:「我還有一句話和諸位商量。現在缺的是糧食,卻不缺柴草,還望各位代請幾個強壯鄉鄰幫幫忙,代斬幾擔柴草應用。從明日起,就在敝祠裡面煮起粥來散放。」
眾父老聽說,就都到外面去,和各人說知。一時之間,不覺歡聲雷動。鄉下人知識有限,不解得這是人力所為,只說是佛菩薩保佑,才出了這兩個善人,登時都宣起怫號來。斬柴的斬柴,割草的割草,半日之間,那秦家祠後面空場上的柴草,就堆積如山起來。
到了明天,秦氏兄弟果然叫了工人,把積存的南瓜搬到祠堂裡面。支起鍋灶,就把南瓜和水下鍋熬煮起來。一眾鄉人,跋來報往的來領吃。亢之弟兄又親自嘗過,覺得力量太薄,恐怕不夠充饑。每鍋裡面,又酌量加點老米,越發鬧得頌聲載道。真是古人說得不錯:「人之欲善,誰不如我?」便有幾個小康之家,聽得秦家散賑,也送了幾擔米來。秦氏兄弟卻也樂取諸人以為善,收受下來,便用紅紙寫了「收某人助米若干」,標貼出去。到幾時動用了,也簽貼出去,「某日支用若干」鄉下人辦事,本是沒有條理的,然而照他那樣,卻是絕無弊竇。此時天氣炎熱,不免有點癘疫傳染,亢之索性親到揚州去買了些痧藥等回來,分給眾人。這麼一來,老大一個荒年,一座八里鋪,竟沒有一個失散逃亡的。
到了八九月裡,那補種的花生、豆子、雜糧等,都慢慢有點收成之望了,人心也大定了。直到了年下,秦家積了幾十年的南瓜也吃盡了,方才停賑。從此秦家出了個善人之名。遇了過年過節,那些曾經受惠的人,也有送雞的,也有送鴨的,也有糾合了幾家合送一口小豬的。卻之不得,只好受了。鄉下人家,只看牲畜繁盛,便是發達之機,因此秦氏比從前更覺得興旺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亢之的兒子二官,已長成八歲了,出落得一表人材,十分可愛。怎見得:
風神韶秀,頭角睜嶸。絳唇綻朱,明眸點漆。克歧克嶷,姿容已見魁梧。學步學趨,揖讓居然中節。秀外慧中,崔彥通後生第一。神清氣爽,伏士標日下無雙。
八里鋪合村的人,沒有一個不歡喜這孩子的。這且不必說。單說這孩子,生下一個傳種的紅痣,卻隱在左脅底下,有指頂般大小,硃砂般顏色。因為他父親亢之,左脅下也是這麼一顆,所以人家說他是個傳種痣。今且表白在先,下文再見分曉。
且說亢之閒著沒事,便教他認幾個字,就便也想覓個蒙師,替他開學讀書。恰好遇了揚州府城一個親戚,進了甘泉縣學,送了報單喜帖來,請吃喜酒。亢之弟兄不免封了幾分銀子的芹敬,托便人帶去送了。報單拿來帖在門口,一班鄉下人見了,自然嘖嘖稱羨。秦亢之也想起自己雖是耕讀傳家,卻向來不曾彩得芹香。喜得兒子二官,生得聰明漂亮,何不好好的教他讀書,將來或者可以光大門閭,豈不是好?想罷,便和兄弟繩之商量。繩之因為妻子李氏,幾年都沒有生育,看得二官猶如自己兒子一般,聽見要教他讀書,自是歡喜。因說道:「我們本村雖然有兩個蒙師,但不過都是教兩本《百家姓》、《千字文》的材料。我們家裡,自從二官出世以後,家道日見順適,並且這孩子生得聰明,像個讀書有成的。我想殷家表叔,他教小孩子最得法,聞得他自從前年失了館地,一向閒在家裡。不如請他來教二官,親戚面上,料他也不好推辭。」亢之道:「他住在竹西亭,離此地有五里多路,不知他肯來不肯?本村裡實在沒有人,就等我明天親自去走一遭,看是如何再說。」弟兄兩個商量已定,到了次日一早,亢之便起身到竹西亭去,看他的殷家表叔。
且說他那表叔,姓殷,表字曰校,是個累代以訓蒙為業的,祖居在竹西亭。這一天看見表姪秦亢之到來,少不免茶煙相待。寒暄已畢,亢之便說出來意,殷曰校捋一捋兩撇八字黃鬍子,說道:「是呀,你家二官也到了讀書年紀了。我這幾年懶得出門,就許久不看見他了,長得還好嗎?」亢之道:「便是因為他年紀太小,沒有帶得來請表叔公的安。」曰校道:「這兩年我年紀大了,精神也磨不起,所以有兩年沒有就館了。幸得大小兒到瓜州去就了專館,二小兒也弄了個蒙塾,教上十多個學生,我也樂得養養靜了。賢姪既然親自到來,我也不便固執,好在一兩個孩子,還不十分費神。」亢之連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道:「一切總求表叔費神。」曰校道:「難得賢姪想著我。你可知我殷氏,雖然累代科名蹭蹬,那教學一門,卻是甚利的。你可知儀徵阮文達公?就是我先曾祖教出來的呢。高郵王引之,又是我先祖啟的蒙。我老人家門下的進士、翰林,也是一大把。就是我所收的門生硃卷,不管他進土、舉人,一起在內,疊起來有七八寸高呢。你今天想著了我,你家二官一定要發的。」亢之又連連作揖道:「多謝老表叔教誨他,將來得有寸進,自然都是老表叔栽培的。」曰校又正色道:「我們忝在親戚,諸事本來不必計較,但是也要說明一句。凡事都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亢之道:「束脩一層,只請老表叔吩咐,小姪無不從命。」曰校道:「在他處呢,再多的錢,我也不去勞神的了。在親戚情面上,少了我也不夠,多了我也說不出,你一個月送我五百大錢罷。不過一年要作十二個月算的,一年你出六千文,遇了閏月照加五百。贄敬、節敬在外。賢姪,你看如何?」亢之道:「一切都遵命辦理。但不知老表叔幾時可以去得?」曰校道:「賢姪先請一步,我收拾點行李,疊起幾卷書,明日就來。」亢之大喜,作別去了。
到得明日,日校果然帶了行李書箱,坐了一輛小車來了。亢之弟兄迎著,代他發付了三十文車錢,請到裡面,收拾出一間書房,開了行李,庋架起幾本書,設了師位,然後散坐閒談,定了開學日子。到了那天,曰校也居然戴了一頂祖父傳下來的大帽,秦二官便謁聖拜師。亢之用紅紙裹了二百文,送作贄敬。曰校便替秦二官起了個學名,叫秦白鳳。從此照例天天上書寫字。他本來是父親教著認過幾百字的,教起來自然容易,不上兩個月,把那些《三字經》、《千字文》都理過了,便讀起《大學》來。一天,白鳳放了學,出來見父親,只見座上坐了一個人,亢之叫二官快來見過伯伯。白鳳抬頭望去,卻是個不相識的人。正是:
他年未必成嬌客,此日先來見岳翁。
要知座上坐的是誰?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二回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 秦紹祖杯酒議婚姻
繁華自古說皇都,帽影鞭絲入畫圖。
色即是空空即色,故呈色相惑凡夫。
一水揚州對潤州,隔江結得鳳鸞儔。
可憐月老姻緣簿,未許團圓到白頭。
當下秦白鳳聽得父親吩咐,便走上一步,口稱「伯伯」,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那個人連忙扶住道:「好,好,已經長得這麼大了。那年我們出門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正是淮水盛漲那年出門賣藝的寇四爺。寇四爺那年帶了妻小,渡過了長江,就從鎮江起,沿著江岸西行。一路上耍些拳棒,賺得銀錢,作為盤費。雖是櫛風沐雨,卻還進止自由。每到得一處地方,多則寄居幾月,少亦耽擱幾天。行行住住,不覺到了湖北武昌府,是個繁華所在。這個時候,寇四娘身懷六甲,已將足月,寇四爺便不住客店,賃定了房於。滿意生下個男孩,便香煙有繼﹔不期足月臨盆,卻生下個女娃娃來。寇四爺雖然失望,卻也聊勝於無。因替他起個小名,就叫阿男。從此有了這個襁褓物,寇四娘便不能出場賣藝。寇四爺獨手單拳,便覺得沒甚麼興趣,因此商量取道回家。
夫妻兩個,正在商量,忽然遇了一個機會。原來武昌對岸,漢陽府地方,有一家富戶,姓萬,取名叫做夫強,人家都稱他萬員外。這萬夫強坐擁百萬家財,閒著沒事,便想設法消遣光陰。平日養了十多位拳教師,終日馳馬試劍,耍刀弄棒。聞得寇四爺是江湖上一條好漢,便備了禮物,修了書函,專差家人渡過江去聘請寇四爺,做個教師。寇四爺接了來書,看過一遍,且不收禮物,對來人說道:「承員外美意,本當前去領教,爭奈我有家眷住在這裡,這裡又是客地,少不免常要在家裡照顧一切,早晚過江不便。拜煩上覆員外,我不日就要動身回鄉,等我送了家眷回鄉,再來領教。」那來人道:「教師不必過慮。我家員外,為人十分慷慨,家裡閒房盡多,就請連寶眷一起搬過去也不妨。」寇四爺道:「話雖如此,但未得員外面允,怎好造次?」那來人聽說便道:「既然教師如此說,且待我回去稟明員外,卻再來請罷。」寇四爺應允了。那來人便寄下禮物,隻身回去。過了半天,又來了,說道:「員外已經吩咐過,指撥出一所房屋,請寶眷居住,就請教師過去。」寇四爺大喜,方才收過禮物,與寇四娘收拾起細軟,抱了阿男,一同到漢陽而來。萬夫強接著,十分優禮相待。寇四娘安頓過行李,也進內去見過萬安人。從此寇氏夫妻,便在漢陽住下。
寇四爺逐日價和萬夫強講究幾路槍法,或與各教師比較武藝。喜得寇四爺為人和藹,不逞高強,和別人比較,雖是本事能勝他的,也不過較一個平手,不肯使人當場沒臉。這個承他情讓的,自然五中感激,因此同事當中,處得十分和氣。從此一住便住了五個年頭,阿男已長到六歲了。萬員外有個叔父在京裡,官居禮部侍郎之職。因聽說姪兒萬夫強,連年在家耍刀弄棒,恐防他誤招匪人,便寫了一封書函,專人回漢陽去,只說京裡有事,叫他進京去走一遭。萬夫強便收拾行李動身,各教師得了這個信,便都暫時告退。寇四爺這才帶了妻小,回到家鄉。不免到各鄉鄰人家一一去道契闊。
這天到得秦亢之家,恰好遇了白鳳放學。四爺見了,便把他接在膝邊道:「長得好快呀,那年我出門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今年可有九歲了?上學讀書了嗎?」亢之道:「八歲了。今年才請了一位先生,在家裡讀書。」四爺道:「好呀,我們阿男是在湖北養的,今年也六歲了。」亢之道:「原來四爺恭喜添丁了。」四爺道:「慚愧,是個女子,不過落得眼前熱鬧罷了。喜得他長得容易,雖然只有六歲,也有你們二官般長大了。如果秦相公不討厭,我也想送他過來從先生讀書,不知可使得?」亢之道:「四爺有意栽培女公子,這是好極的了。這裡又沒有第二個學生,先生也正苦過於寂寞呢。就請送過來便了。」寇四爺大喜。恰好秦繩之從外面回來,與寇四爺彼此相見。大家道過契闊,寇四爺便作別回去,與寇四娘說知,要送阿男上學的話。四娘道:「阿男才得六歲,怕早了些罷?」寇四爺道:「阿男年紀雖小,身驅卻是長大的。方才在秦家,看見他家二官,已經八歲了,生得也不過阿男那點大小。我意思要早點叫他上學讀書,將來你我自己再教他些武藝,教成一個義武全才,也好招一個快婿養老。」寇四娘聽說,自無不允之理。當下拿歷本,看定了日子,寇四爺便去置備點紙筆書籍之類。
到了日期,便親自送女兒阿男去上學。先見過亢之弟兄,又帶到裡面見過繩之的娘子,然後轉到書房去拜見先生。原來亢之已經從中介紹,說定了每月送修金二百文,殷曰校樂得每月多撈他二百,就答應了。這天早起,白鳳一早先到了書房。不多幾時,亢之帶了寇四爺,領看阿男來了。寇四爺先向殷曰校見過禮,然後叫阿男上前叩見。又叫與白鳳相見過後,方才就了學位。真是一個英俊好女兒,雖然僅得六齡,卻已出落得英姿綽約,態度輕盈。怎見得:
修眉畫螺,皓齒編貝。一點朱櫻唇小,兩旁粉頰渦圓。漆髮垂肩,愈襯出梨花臉白﹔星眸特睞,乍舒開柳葉眉青。耳底雙環搖曳,寫出輕盈﹔額頭一點焉支,增來妖媚。看此日垂髫嬌女,即他年絕代佳人。
從此,阿男就在秦家讀書。繩之娘子,因為自己沒有兒女,見了別人的小孩子,沒有不歡喜的。況且阿男又生得粉堆成、玉琢就般的一個女孩兒,如何不愛?便和伯伯、丈夫說知,中午放學時不放阿男回去,留在家裡吃中飯,到晚飯時才放他回家。因此阿男早來暮去,每日除了讀書之外,便在上房和秦白鳳頑耍。
諸公!告子一句話說得最好,他說:「食、色,性也。」這好食和好色,真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先天性情。不信「,但看小孩子出世,就解得吃奶,啼哭起來便要娘,若是用了奶娘呢,他便見了奶娘,比爹娘還要親熱,這便是好食。到了幾個月,略略識得人事的時候,你試拿一張白紙、一張紅紙去逗他,他伸出手來,一定是要紅的,這便是好色。手抱的孩兒是斷斷乎沒有習染的了,所以說是性也。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一對小兒女,一個是眉清目秀,一個是齒白唇紅。似此天天在一起,雖是兩小無猜,卻也是你愛我臉兒標緻,我愛你體態輕盈。小孩子家雖然不懂得甚麼,就只這點,便種下了無限情根。況且兩個同在一處讀書,相守到五六年,秦白鳳長到了十四歲,阿男也十二歲了。
那寇四爺送女兒去讀書,不過是一時高興。這幾年讀下來,阿男已經略識幾個字,隨便一封信,拿起來也勉強念得下了。鄉下人家女兒,有了這點本事,便要算是才女的了。因此阿男到了十二歲那年,寇四爺就不叫他讀書了。一則是已經心滿意足,二則是因為沒有於息,恐怕失了自己的家傳幻術武藝,要想傳給女兒。所以叫他歇了學,天天在家裡,先教他些翻跟斗、耍拳腳、縱高、跳遠的軟工夫。秦白鳳一旦失了個侶伴,便覺得讀書寫字都沒了神采。聽得阿男在家習武、天天到了放學時候,便跑到寇家去看。原來寇家門前是一片空場,寇四爺天天就在空場上教阿男,白鳳便天天到空場上去看。有時碰得不巧,已經教完了,他便直到寇家裡去,和阿男頑耍。好在彼此鄉鄰,又是兩個小孩子,各無猜忌的。所以由得他哥哥、妹妹的,依舊天天在一起。
如此又過了兩年,阿男已是十四歲了。寇四爺又想起男大須婚,女大須嫁的念頭,便和寇四娘商量道:「我看阿男長得實在快。你看他只得十四歲,人家見了,那一個不當地是十六七歲的人?人又生得聰明,所以我的幻術武藝,他都學得純熟了。你我又沒個於息,我想替他招個女婿養老。無奈這鄉下地方,沒有個出色的子弟。」這一句話未曾說完,寇四娘便接著說道:「官人說得不差。妾早就看中了一個人,說出來不知官人對不對?就是妾的姪兒餘小棠。我們親上加親,豈不格外親熱?」原來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世居在瓜州鎮上,只生下寇四娘兄妹二人。寇四娘的哥哥叫餘棠伯,生下一子,就叫小棠。家中薄有資財,前兩年棠伯過了,小棠倒還能支持門戶,此時已長到一十八歲了。寇四娘歸寧時,早就暗中向姪兒許下了親事,所以小棠一向不肯提親,單等他表妹。寇四娘這天乘便說了出來,寇四爺聽了,沉吟半晌道:「娘子看中的,自然不差,況且又是親上加親,自然是好的了。但是卑人的意思,要想帶女兒出門一次,僥倖遇了個王孫公子,不然,或者配上個江湖好漢,這才遂了我的心願呢!」寇四娘聽說,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不便十分違拗。便道:「官人說的自是高見。但不知幾時動身?到那裡去?」寇四爺道:「我想北京是個天下第一繁華的所在,打算去走一遭。一則為女兒的終身大事,二來這許多年個曾走動,借此也舒舒筋骨。」當下寇四娘應允了,便擇日起程,不免又到各鄉鄰人家去辭行。此時和秦家的交情,比以前又是不同,因此寇四娘帶了阿男,專到秦家話別。繩之娘子接著款待,自不必說。
且說秦白鳳下學進來,見了阿男,自是歡喜。然而此時彼此都長大了,不免要避點嫌疑﹔雖然仍是有說有笑,但較之於從前耳鬢廝磨的光景,又自不同了。當下談了幾句,阿男忽的起身說道:「不知先生可在書房裡?我受業一場,也應該去辭個行。」寇四娘說道:「禮該如此。你去去就來罷。」阿男對白鳳道:「就煩哥哥陪我走一遭。」白鳳箕著答應了。兩人同到了書房,誰知殷曰校放了學,便到外頭散步去了。白鳳道:「先生既然出去了,我回來替妹妹說到罷。」阿男望著白鳳,臉上泛了一點紅,說道:「我何嘗要辭甚麼行,不過要和你說句體己話罷了。」白鳳道:「妹妹此番出門,有甚話吩咐,自當洗耳恭聽。」阿男臉上又紅了一紅,才說道:「哥哥,你到底愛我不愛?」白鳳道:「妹妹說得奇,我聽見你要出門,已經心焦得了不得,要想設法留住你,卻又無法可設。肚子裡有多少話要和你說的,卻又說不出來。我此刻為了妹妹,已經心亂的了不得。妹妹還要和我打趣,我有甚不愛妹妹的道理呢?」阿男低下了頭,一會兒臉上紅了又紅,方才顫聲說道:「你如果真愛我,便請你務必等著我。」白鳳也紅了臉道:「我也這麼想。但怕我們自己做主不來。」阿男道:「只要有心,我有法子呢!」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門外咳嗽了一聲,殷曰校回來了。阿男端端正正的福了兩福,說了辭行的話。殷曰校是一切都不關心的,隨便敷衍了兩句。他二人仍到上房去了。盤桓了一會,方才分手。
且說寇四爺別過眾鄉鄰之後,帶了一妻一女,出門而去。家裡養的一匹烏孫汗血馬,給阿男騎了,夫妻兩個,另外僱了牲口,一路上衝州過府而去。這一行卻沒甚耽擱,不過到了盤纏缺乏時,就地設個場子,使兩路拳棒,換幾文盤費罷了。走了一個多月,到了北京,揀一座客店住下。寇四爺便向店家打聽,那裡有個好場子可以賣藝的。店家說道:「客官要賣藝,卻是好運氣。這裡西直門外,有一座夕照寺,因為四月初八是佛誕,初一便開廟門,足足開一個月。這一個四月之中,燒香的紅男綠女,公子王孫,不計其數。今日已是三月二十七,客官們將息兩大,恰好到那裡去。」寇四爺大喜道:「是難得這個好機會也。」便進來和四娘說知。
大家將息了幾天,到了四月初一,夫妻母女同到夕照寺前面,揀了一片空場,鳴鑼擊鼓,耍起槍棒來。一連耍了幾天,生意倒也不壞。這天寇四爺對四娘說道:「我看這北京人才不少。明天初七了,初八那天,遊人一定更多,我想明天拿出我的幻術來,耍他兩套,多哄動些人,初八那天,就便揀個女婿。」四娘笑道:「這人山人海的,不知怎樣揀法?」四爺道:「我有一個問天賣卦的法子。到了那天,把我家藏的兩顆珍珠,縫在阿男靴頭上,只說有誰上場來和阿男交手,能把他靴頭上珠子摘去的,就把珠子贈與他。如有人果然摘得去,便與他說親。娘子,你說這個法子使得去麼?」四娘道:「萬一被一個老頭子,或者一個蠢陋漢子摘了去,卻怎樣呢?難道也把女兒嫁給他不成?」四爺道:「娘子好不聰明。果然如此,我不過拼了這顆珠子罷了,誰還和他提甚麼親?況且我們阿男手腳靈動,如果不是天緣湊合的,只怕沒有人摘得他去呢。」四娘笑道:「官人的高見不差,是妾過慮了,就照這樣辦罷。」
他嘴裡便這麼說,心中卻不以為然。等寇四爺走了出去,便悄悄的和阿男說知他父親的主意,又說道:「照你父親的主意,將來你不知嫁到甚麼地方去,豈不是活活的把我母女分開,我一向早已定了主意,要把你和表兄餘小棠匹配起來。瓜州離我們家不遠,時常可以往來,又是親上加親,豈不是好?為此,我特地關照你一聲,到了那天上場的時候,千萬小心,不要被人摘去。」阿男聽了,回頭一想:表兄餘小棠生得一張紫黑面孔,舉動粗莽,母親如何叫我嫁這等人?又想起白鳳哥哥生得何等秀雅,況且又同在一村居住,餘小棠那裡及得來他的腳後塵?況且我臨走的時候,約過叫他等我,我豈可在這裡配親,自失其信?不如面子上從了母親,暗中卻把這身子留給白鳳哥哥罷。等到回家時,卻又再作道理。想定了主意,只向四娘點了點頭,不便說出甚話。四娘以為阿男依了自己,自是歡喜。
次日,阿男早起,便紮扮起來,梳一個堆雲擁霧流蘇髻,紮一副雙龍搶珠金抹額,當中裝一座猩紅軟絨英雄球,鬢邊廂插一技嶺南情種素馨花,耳朵下綴一對桃梢垂露珍珠環,穿一件金繡碎花玉色小緊身,肩上披一件五雲捧日纓絡,腰間束一條鵝黃絲織排鬚帶,腿上穿一條玉色碎花小腳褲,足登一雙挖嵌四合如意小蠻靴。結束停當,寇四娘代他披上一件百蝶穿花玉藍夾斗篷,罩上一頂五色灑花觀音兜。跨上了烏孫汗血黃驃馬。寇四娘夫妻兩個,親自夾護了,到夕照寺去。這一大,圍隨觀看的人,更是人山人海。到得夕照寺前,依舊揀了一片空場,先安頓好了他的刀槍傢伙,繫好了馬匹。寇四娘敲起銅怔,寇四爺飛起流星錘,分開眾人,然後提起了一根鐵桿梨花槍,照例說了幾句「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人過要留名,雁過要留聲」的話。然後對眾說道:「今日在下身體有些困倦,耍不動刀槍。特叫我小女出來請教兩路劍法。」說完了,寇四娘又敲起銅鉦來。寇阿男便脫下觀音兜,卸脫夾斗篷。提了他母親所用的雌雄雙股劍,整一整抹額,收一收束帶,走上場來。擺開架子,抱著雙劍,將身一轉,打了個團圓和合拱,方才舞動起來,怎見得:
轉舒皓腕,斜送明眸。出鞘時兩道寒光,舞動時一泓秋水。曳影橫飛,問鋒鍔則陸蛌犀甲﹔寒芒四射,論敏捷則水截輕鴻。貼地時似點水靖蜒,騰空處像穿花蛺蝶。電影飛閃衝鬥牛,寒光繞體飛龍蛇。遂令萬目盡凌亂,細看兩脅生碧花。
一時圍看的人,無不齊聲喝采。舞夠多時,阿男方才斂住寒光,露出梨花嬌面,再向眾人打了個迴旋拱,方才下場。
寇四爺又提了槍上場說道:「承蒙列位不棄,劍是請教過了。在下還有一套小小戲法,要搬演出來,博眾位一笑,怎奈這個石獅子礙事,待我先把他刺倒了。」眾人看時,原來是夕照寺前的一座石獅子,連座子足有六尺多高,從頭至尾,有五尺多長。寇四爺拿了槍向獅子刺去,誰知用力太猛,槍頭撞到石上,迸出了一陣火星,谿刺一聲,那鐵槍桿居然斷了。寇四爺仰面閃了一交,便叫起痛來。寇四娘連忙上前扶起。寇四爺反手摩挲背後道:「想是地下有甚石子之類,我背上痛得很呢!」寇四娘便去地下扒開泥土一看,說道:「沒有石子,卻有兩根竹樁,待我拔他起來。」說罷,一手攢了一個樁頭,向上一拔,咦,不是甚麼竹樁,卻是一張竹梯子,這一下已經拔了兩層踏步上來了。寇四娘又拔一下,那梯子已出來了,有一人多高。看的人無不稱奇道怪,一齊嚷著:「拔啊!找啊!」寇四娘果然只管向上拔,誰知越拔越高,高到上沖霄漢。從底下望上去,已經看不見梯頂了,底下還不曾拔盡。四娘和阿男兩個換力去拔,到後來拔不動了,四娘道:「想是上頭頂著天了,這便怎樣?」寇四爺此時也哼完了,說道:「正好我的槍斷了,女兒,你過來,你就從這梯上天去,代我向二郎神借他的三尖二刃刀,我用一用。」
阿男果然走近梯前,一步一步的上去。當時萬目睽睽的,看著他手腳移動,一層一層的上去,直到了雲端裡面,慢慢的影子都看不見了。看的眾人沒有一個不縮頭吐舌的。寇四爺自在場上,向四面求賞,說:「賞了錢,好看我女兒下來。」一時四面的錢,紛紛拋到場上。他夫妻兩個一一的收拾好了,仍然不見下來。四爺便叫四娘上去催他,鬼混了一回,四娘方才依允了。說也奇怪,四娘一腳踏上去,才起第二隻腳,那竹梯卻插了一層入地裡去了。等換了腳踏第三層時,那第二層又插下去了,如此一層一層的插下去,慢慢的把插天高的一張竹梯,盡情都插到地下去了,只剩了兩個梯頭露在外面。四娘衑衑的看了半天,舉起腳來,把那梯頭踩了一腳,便索性都插了下去。四爺道:「且慢,如今沒了梯子,叫我女兒怎生下來?」四娘愕然道:「這便怎樣?」四爺道:「還把梯子拔上來啊。」
四娘果然便去扒泥土,誰知扒了一尺多深,那裡有個影子?四爺急了,敲著銅鉦,仰著面極聲的叫女兒道:「你便跳下來罷!」四娘便撈起衣服要接。叫了半晌,隱隱聽見阿男答應,那聲音卻不在天上,似在地下。四爺便停了鉦,各處去尋。只聽得阿男叫道:「爹爹啊,我在這裡呢!」跟著這聲音尋去,尋不著。再叫一聲,又聽得應一聲。尋來尋去,原來那聲音就出在那石獅子底下。四爺頓足道:「罷了!完了!這石獅子少說點也有四五千斤重,把他壓在底下,怎得出來?來,來,來!你快和我抬開了他,女兒才得出來呢!」夫妻兩個一齊動手,一個漲得肉突筋粗,一個迸得面紅耳赤,卻如蜻蜒撼石柱般,那裡動得分毫?夫妻兩個故意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番。忽聽得阿男在地下說道:「爹爹,媽媽,快些走開些,我出來也!」說聲未畢,只見那座石獅於左右搖了兩搖。寇四爺夫妻連忙走開。那獅子一連搖了十多下,便慢慢的離了地。原來阿男在地下把他雙手舉起,從地下鑽了出來。這一下把圍看的人,又都驚得縮頭吐舌,喝采之聲,就和打雷一般,轟轟不斷。你看阿男面不改色,出來之後,還用力把獅子往上送了兩送,才把他摜下。卻又不偏不倚,恰好摜在原放的地方,分毫沒有移動。這一下四面的賞錢,又往場上亂丟。寇四爺收了賞錢,謝了眾人,即便收場回上。
到了次日,那來看的人更多了。寇四爺卻叫阿男把兩顆珠子,綴在靴頭上,到了場上時,只說是打賭賽,叫人來取珠子。阿男出場耍了一路空拳,便有兩個不自量、不濟事的上來交手。不到兩個照面,早已跌撲出去。後來雖然來了幾個有家法的,怎奈阿男自己知道這是自己終身大事,怎肯輕易被人摘去,因此處處提防。何況那珠於頂多不過黃豆般大小,耍拳棒的人,都是些粗手笨腳之輩,更不是容易摘得下來的。此時除非秦白鳳上場,我知道阿男便情情願願的,把靴尖送到白鳳手裡,請他摘了。
阿男便如此癡心。誰知秦白鳳那邊,已經另外提親了。原來白鳳的叔父秦繩之,有一個朋友,姓何,表字仁舫,向在鎮江開了一家布店,生意倒也十分興旺。仁舫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彩華,二兒彩章,都已長大成家,仁舫久經抱孫的了。晚年卻生了一個女兒,照著兩個哥排行,就取名叫做彩鸞,才長成一十五歲,一向隨著父兄在鎮江居住。秦繩之閒在家中沒事。這天渡江來訪何仁舫,仁舫邀往家中去坐。原來他住家店舖是分在兩起的。當下兩個老友相見,未免要留住盤桓幾日。布店裡事情,自有彩華、彩章料理,仁舫向來只在家中納福,何況來了個朋友呢。繩之住在何家幾天,他家中的家人婦子,自然都出來相見。別人且不必提,單說何彩鸞本來生得端凝莊重,光華照人。那秦白鳳又是繩之的愛姪,因此繩之見了彩鸞,便想起姪兒的親事來,默默的放在心裡。生意人家不及官宦人家的禮節多,拘束大,所以彩鸞自從拜見過繩之之後,便出入自由,不甚迴避。繩之察得他舉止大方,言語伶俐,就越發看上了。一天早起,仁舫約了同到茶館裡吃早點心,帶吃兩壺酒。吃酒中間,繩之便問起:「彩鸞姪女,不知可曾有了夫家?」仁舫回道:「早呢!今年才十五歲,我一向還沒有和他提親。」繩之道:「且待我和他提一提,看是如何?」仁舫道:「老弟提到,那子弟自然是不錯的,但不知是甚人家?」繩之道:「我今天又可以算做媒,又可以算求親,我所提的就是舍姪白鳳。小孩子生得還聰明,讀書也還好,但不知可仰攀得上?」仁舫未及回答,只見何家用的一個小廝,帶著一個鄉下人跑來。那鄉下人一頭大汗,對著繩之便叫道:「二相公,快快回去,你家大相公有事呢!」正是:
通辭本欲諧鸞鳳,歸去還應痛。
未知那鄉下人來報的是甚麼事,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三回
思故鄉浩然有歸志 恣頑皮驀地破私情
為人何苦遠離家,第一家園樂最賒。
今日倦游歸去也,任從客地鬥繁華。
為人切勿學鍾情,學到鍾情夢不醒。
任爾一情情到死,情天高處又投生。
上回書中,說到秦繩之正向何仁舫代姪白鳳提議親事,忽然來了個鄉下人,請他回去,說是大相公有事。繩之定睛看時,原來是家裡的一個佃工張阿六。繩之忙問:「甚麼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從田裡回家,忽然昏倒。連忙請天生堂藥鋪的李先生來診看,說是中風,救了半天,方才甦醒,叫我趕來請二相公回去。我連夜動身過江來,這才趕到。」繩之聞言大驚,便打斷了提親的話頭。連忙叫阿六胡亂吃些點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辭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邊,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過江去,飛奔到家。
只見亢之睡在牀上,口鼻搐動,雙眼呆定無神,白鳳站在牀前伺候吃藥。繩之走近一步,叫聲:「大哥,怎樣了?是怎樣起的?」亢之看見兄弟來了,使伸出於未,繩之連忙遞了自己的手過去。亢之拉著兄弟的手,嘴裡說了兩句話,卻是舌頭強硬了,調不轉聲音。聽過去只覺得哩啰哩啰的幾聲,並聽不出他說的是甚麼話。繩之天性是最厚的,見此情形,便不覺撲簌簌滾下淚來。盤了腿坐到牀上,兩隻手執著亢之的手,只管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嗚咽了許久,才對亢之說道:「好大哥,你此刻覺著怎樣?你說兩句清楚話我聽聽。」說也奇怪,亢之聽了,就說出話來,雖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聽去,仔細體察,一半聽聲,一半會意,居然聽得出來了。他說道:「我並不見難過,不過身上有點麻木。想來不至於此。萬一我死了﹍﹍」說著望了白鳳一眼,白鳳連忙走近一步,緊靠牀前。亢之又看了繩之一眼道:「兒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樣。你是有了姪兒,我也知道你的,何況﹍﹍」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歇了一會,又望了白鳳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說到這裡,還清楚聽得出,以後又是哩哩啰啰的,聽不出來了。繩之一直捏著他哥哥的手,亢之說一句,繩之應一句,到了此時,不覺哭了出來,倒沒話答應了。白鳳早就哭得淚人兒一般。繩之娘子李氏在旁邊伺候茶水湯藥,也帶著一眶眼淚,滿腹憂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裡面探問。下午從瓜州請了一位高醫生來,診了脈,開過方子,服下藥去,仍然沒有轉機。此時便驚動了鄰舍親戚人等,都來問病,也有薦醫生的,也有說單方的,忙了這個,又忙那個。怎奈亢之的壽元只有此數,雖盡了人事,他的大命終不可挽回,便嗚呼哀哉了。
秦白鳳本來生得天性極厚,又讀了幾年書,頗知禮義,父親死了,號啕痛哭,自不必言。哭過之後,他便先向叔父繩之叩頭,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眾親族人等一一叩過孝頭。內地鄉間,還有些古風,不比得上海人情澆薄,一出了事,親族鄰里便都來幫忙。大凡辦事,人多易舉。一霎時便移屍正寢,設起孝堂。繩之約了殷日校,親自去看定了棺木,擇日含殮。內地地方不懂得甚麼破除迷信,未免延請僧道,唪經拜懺。靈柩在家裡停了幾時,便又擇日送到祖塋上去安葬。原來秦亢之自從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賑之後,便逐年的施茶、施藥、施棺。因此在鄉中有個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說他難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淚的。到了下葬那一天,來送葬的人,八里鋪一鄉之中,算是萬人空巷。還有南邊從瓜州來的,從竹西亭來的。北邊從儀徵來的,從揚州來的,甚至有從邵伯鎮來的。小小的一個鄉下農民,死得如此熱鬧,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據我說書的看來,上海那些闊老官大出喪,花了幾個冤錢,僱了一班斐獵濱樂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勢力,弄了幾名洋槍隊、刀叉隊,押著棺材,繞著大馬路、四馬路兜圈子的,還不及秦亢之死得體面呢。我說到這裡,就有人駁我了,說:「你這句話說錯了。鄉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體面?」我道:「體面不在乎排場,只要辨一個真假。秦亢之死了,四鄉八鎮的人來迭他,都是仰慕他是個善人的一片真心。至於上海闊老官的大出喪,莫說樂工兵隊是花錢出法子去弄來的,就是那送殯的親友,都是假的。」駁我的人又說道:「豈有此理!難道你也說他花錢僱來的麼?」我道:「豈敢。遇了闊老出喪,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緣,便具了衣冠,僱了馬車,去送送,到甚麼延緒山在咧,蘇州會館咧。那主家闊的,手筆大的,送出來的車金就是兩塊洋錢。我僱來的馬車,車價不過一塊二角,再添了兩角小洋錢的酒錢,照現在的洋價,我還賺了七個角子五個銅爿呢。(滬上稱當十銅元為「銅爿」,「爿」,讀若板。)大馬路一壺春的早茶,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駁我的人又說道:「萬一碰了個主家手筆不大,只送一塊錢車金的,你豈不是要蝕四個角子了麼?」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筆﹔不大的,誰過去送他?」據此看來,可見一切都是假的了。
閒話少提,且說秦白鳳辦過了葬事之後,又料理謝孝,還有家中多少瑣事,與及田在上的事情。從前都是父親料理的,此刻父親沒了,雖說與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個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鳳不能不學著照料,因此便不能讀書了。喪事過後,便辭了殷曰校,把全年修金送了他,他自無話去了。從此秦白風便廢了學,日日只管理些農場事情。當初寇阿男出門時,彼此本有點戀戀不捨,加以阿男在書房裡說了那一番話,更覺得魂銷心醉。自從阿男去後,竟是眠思夢想,把窗課也荒廢了。後來遇了父親身故,一場哀毀過後,才把阿男漸漸忘懷,這也是秦白鳳天性過人之處,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許多自命開通的,熱喪裡面娶親納妾,不知要多少。至於二十七個月服制當中,沒有一個月不挾妓飲酒的,那更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了。唉!白鳳便把阿男忘懷了,可憐阿男是個癡心女子,他既心許了白鳳,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頭上,他也不肯忘懷的了。所以在京城裡面,他父親叫他揀女婿、綴了珠子在靴尖上,憑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萬人當中,未嘗沒有一個俊俏後生,配得起阿男的。爭奈阿男一心只在白鳳身上,每到上場,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來,自己一定又脫下靴子,仔細驗過那綴珠子的線,倘有點毛了,便拆下來換過。因此一連上了七八天的場,總沒有人近得他分毫。內中不少輕薄少年,希圖嘗試的,走上場去,無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撲撲。因此一連七八天,休想有一個人近得他分毫。
這一天正要收場回去的時候,忽然人叢走出一個人來,像個家人打扮,對寇四爺道:「家爺請教頭到宅子裡去談談。」寇四爺對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貴上是誰?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見召?」那人道:「家爺姓萬,是湖北人。從前在家鄉時,曾認識教頭的。」寇四爺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漢陽萬夫強萬員外?」那人道:「正是。因為不知教頭下處在那裡,叫家人等在這裡相請,就請同去。」寇四爺道:「不知宅子在那裡?」那人道:「進城到錫拉衚衕便是。」寇四爺聽說,便叫四娘「帶了阿男,先回客店裡去,我去拜望萬員外去。」說罷就和那人同走。
到了錫拉衚衕宅子門首,那人先進去通報。寇四爺放下袖於,抖了抖灰塵,又用袖子把雙靴撢乾淨,恰好裡面傳出來叫請,寇四爺又正一正帽子,踱了進去。萬夫強早已迎到房簷底下。寇四爺趨前一步,作揖行禮道:「江湖微末,前承寵愛,感激無地。」萬員外連忙還禮,讓坐,獻茶。寇四爺道:「在下到京,已經多日,不知貴府住處,不曾過來請安,還求員外恕罪。」萬員外道:「便是我也不知教頭來京。前幾大和幾個朋友,到夕照寺隨喜,看見教頭搬演戲法,實在神妙。因為被朋友們拉著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處在那裡,不便拜訪。恰好幾天裡頭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個空兒,請教頭來談談。找們一別有十多年了。」寇四爺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萬員外道:「那大找看見一位姑娘,踏涕上大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爺道:「那就是小女。在貴府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呢!」萬員外道:「哦!原來就是他,長得那麼大了,怪不得我們要老了。有十八幾歲了罷?」寇四爺道:「才十四歲。」萬員外訝道:「十四歲,為甚長得那麼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練得強壯了,所以長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沒有?」寇四爺道:「沒有呢,這幾天正想和他揀個女婿。」說罷,便把綴了珠於在靴頭上,誰摘了去便嫁給誰的主意,說了一遍。萬員外聽了,吐了吐舌頭,忽然又笑道:「教頭,你好役主意。近來少林派的拳腳,各處都有,萬一被一個和尚摘了去,難道你就招個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爺聽說,臉上紅了一紅,又把當湯只說是賭賽,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說親﹔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這顆珠子的話,說了一遍,萬員外方才點頭木語。兩個又敘了些別後的話,萬員外便留下寇四爺晚飯。晚飯中間,喝了幾杯酒,不覺時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來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萬宅住了一宿。
晚上,萬員外方才和寇四爺談起正經話來。問道:「前幾天看見教頭搬演的戲法,實在神妙,但不知內中是甚麼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爺道:「這不過一點掩眼之術罷了,何嘗真的上天人地。」萬員外道:「不瞞教頭說,近來京北一帶,有一種甚麼八卦教,專門以邪術惑人,騙人人教,順天府和直隸總督已經嚴飭地方官嚴密查拿。像教頭頑的,原不過是個頑意兒,不要叫地方上看見了,疑心是個邪教的黨羽,那就費了唇舌了。所以我請了教頭來知照一聲,這是我們相好一場,照應的意思。至於拳棒呢,只管耍不妨。還有一層,你那位千金擇配之法,未免近於兒戲了,萬一配上了一個陝西、甘肅的人,豈不是嫁得和充軍一樣麼?這件事還要再設善法的好。」一席話說得寇四爺唯唯稱是。又問起萬員外進京以來的光景,才知道萬員外自從進京以來,便干了個小功名,分部行走。辦了一次陵差,得過兩回保舉,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經補了缺有兩三年了。
寇四爺盤桓了一夜,方才辭了回寓,將萬員外的話,一一和四娘說知。四娘道:「外頭風聲一節,自是虧得員外知照,至於揀女婿一節,我早就說過不妥當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辦法。」寇四爺道:「好在頑了幾天,總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罷休。倒是外面有了那個風聲,我想弄拳棒也有點不便,我們不如回南去罷。」四娘聽了,正遂心懷,夫妻兩個便料理起來。阿男得知,更是滿心歡喜。諸公,須知他夫妻父子統共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樣心事:寇四爺無非為到了幾天京城,便賺了若干弔錢,打算回家去再置一兩畝田地。寇四娘是歡喜著回家,向餘家提親。阿男呢,一心只有個秦白鳳,打算回去了,便要設法嫁他,以遂生平之願。古人說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他至親的夫妻父子,只有三個人,就存了三條心。雖然外面沒有甚麼違拗,但是心裡已是各向一邊,這就是離心離德。這離心離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見世人,今日說團體,明日說機關,至於抉出他的心肝來,那團體兩個字,便是他營私自利的面具。那機關的佈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謀。一個團體之中,一部機關之內,個個如此,人人這般,你想,這不是離心離德麼?你想,這不是不祥之兆麼?噯!一個團體如此,個個團體如此,一部機關如此,部部機關如此,你說中國的事情,那裡弄得好哪?有人說道:「喂,說書的,不要只管打岔了,還是說你的書罷。」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著了,所以不要聽了。罷!罷!我也不來討列位的厭了,就言歸正傳罷。
寇四爺收拾過行李,又到萬員外處辭了行,方才帶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曉行夜宿,過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擱兩天,揀個場子,耍兩套拳棒,賺幾文盤纏。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揚州。揚州是個繁華之區,寇四爺一嚮往往來來,卻沒有甚麼耽擱。這一回有意多住幾天,在外面耍了幾天拳棒。卻被幾個鹽商知道了,叫到家裡去頑兩套戲法。今天到東家,明天到西家,無非是顛倒四時花木、搬運異地禽魚之類。那些鹽商,一個個都是用錢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爺所頑的,都是幻術真傳,與江湖上掩手掩腳的不同。又有了一個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場幫著搬演,跟著討賞。那班鹽商,便潑水般賞錢出來,生意比在京時好了十多倍。寇四爺十分歡喜。便在揚州耽擱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時,卸下行裝,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鄰里人家去拜望。噯!一年不知出幾次門,回幾次家,出一次門,辭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這豈不是厭煩死了?不知不是這麼說,內地裡鄉下人家,至今還有點古風,同鄉同里的,都還有點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條巷子裡,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聞問的。所以寇四爺一經回鄉,便先去探望鄉鄰親友。
別家人家都與阿男無涉,單是要跟了母親到秦家去,滿意要和白鳳痛痛快快的敘個舊。誰知到得秦家時,白鳳到村外佃戶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個空。只隨著母親向亢之靈前弔奠一番,又和繩之娘子閒閒的敘了些別後的話。喜得繩之娘子是從小看他長大的,仍舊當他小孩子看待,問長問短,十分親熱。誰知這一番親熱,又撩撥起阿男一樁心事﹔他暗想:「白鳳哥哥此刻已是父母雙亡的了,倘能嫁了他,頭一件沒有翁姑管束,又有這麼一個好嬸娘,和我這般親熱,真是一分美滿。若嫁到別人家去,人得門時,一個個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對不對呢?」想到這裡,巴不得自己當面提親。爭奈沒有這個辦法,只得忍耐在心裡。坐了一會,繩之娘子待過了點心,四娘便起身辭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鳳回來,見他一面,因向四娘問道:「母親還是回家,還是再到那裡去?」四娘道:「我還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兒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繩之娘子接著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這裡再談談。四娘從李姆姆家回來時,再攏這裡同著回去。不啊,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罷,阿男留在這裡等我。」一面說著,一面走,繩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門。
阿男滿心歡喜,送過母親,依舊跟了繩之娘子進來。嬸娘長,嬸娘短,十分親熱。又把在北京,在揚州,與及在各處所見的景致,有的沒的,都扯來談談。直談至紅日西沉,還不見白鳳回來。阿男更忍耐不住,便問道:「嬸娘,我在這裡坐了半天,怎的總不見白鳳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繩之娘子道:「他到外頭收租去了。他此刻沒了老子,不比從前讀書的時候閒空了。他叔叔照顧不到的地方,總得要他幫幫忙。有兩家佃戶,完起租來,向來總不肯好好拿出來的。此刻老的過了,更是欺他年輕,鬧到此刻大臘月了,天天去催,還是催不著。」正說著話時,寇四娘來了,約了阿男回去。繩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為母親執定要走,也是無可如何。繩之娘於送出大門,恰好白鳳從外面回來,遇見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來了。不知幾時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鳳又與阿男相見了。阿男見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著一雙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裡卻說不出話來。主人家又已經送到門外,不便再為淹留,只得走了。卻還回轉頭來對繩之娘子說了聲明天會。說時那雙俏眼,卻是瞟著白鳳的。白鳳卻為收租不著,一肚於沒好氣,並沒理會。阿男見了這種神情,卻是懷著鬼胎,不知他為甚麼這回見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樣子,莫不是他把我臨行的時候那一番話忘記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諸公!大凡世間女子,器量最淺,疑心最大,對於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罷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這一層,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這回,可委屈死白鳳了。你看他跟了母親回到家裡,心中只想著白鳳那副冷談情形,悶悶不樂,連晚飯也沒有好好的吃,推說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裡關門睡覺去了。躺在牀上,卻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暗想:「我臨行時怎樣囑咐他,隔別了不過大半年,他何至於見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來回,為了他眠思夢想。還有在京城裡的時候,父親要我上場揀女婿,我為了那顆珠子怕被人摘去,父親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雖然沒有幾天,然而我總是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裡,怕少了個小白臉的後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裡。卻不料他如此反面無情,豈不令人可惱!」心中想著,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
此時臘月天氣,越是睡不著時,那被窩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煩到極處,便兀的一下坐起來,挽一挽頭髮,順手取了一件緊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著我的本事,崇樓大廈,我尚可以飛簷走壁,出入自如,何況鄉下幾間瓦房?我就趁這黑夜裡去見他,問個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頭之悶。想罷,便穿了一條紮腿褲,套上了鞋襪,側耳一聽,村拆已報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掛在身上,悄伯的開了房門,又悄悄的把堂戶門開了。覺得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便是毛髮森豎。抬頭一看,房頂上白了,原來下了雪,已積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還是飄飄拂拂落個不止。阿男心中頓然一呆,想道:做賊的有兩句口訣,叫做「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雖不是做賊,卻也是個私行。秦家門戶,我雖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鳳此時住在何處?到了那邊,不免要東尋西找,我何苦去留個痕跡?且等大晴了再去罷。他只管敞著門,衑衑的呆想。忽又覺得一陣寒氣深砭肌骨,十萬八千根毛管,便一齊都豎了起來,跟著打了個寒噤,連忙關上門,回到房裡。
關了房門,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牀上,在那裡咬牙切齒的恨白鳳,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一分難受。矇矇矓矓,正想睡去,忽聽得窗外有彈指的聲音,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卻又沒了聲響了。想再睡時,又聽得窗外拍拍拍的彈了幾聲。心想:半夜裡是甚麼人?便起來推開窗戶一看,只見秦白鳳站在窗外。阿男見了他,不覺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進來麼?大冷的天氣,站在外頭不怕凍壞了。」白鳳道:「我不慣鑽洞。你開了門,我進來。」阿男果然開了兩重門。抬頭一望,只見一天白雪,都變做了青絳顏色,一陣陣的熱氣撲面而來,比六月裡在太陽底下曬著還要難受。白鳳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來有多少說話要和他說的,到了此時,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見白鳳笑嘻嘻的說道:「妹妹,自從你出門之後,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結了親,好不恩愛。」阿男怒道:「你把我臨行的話都忘了,卻去和一個二婚頭結了親,還要到這裡來氣我。你小心點,我雖是個女子,卻也是個走江湖的好漢,有一天碰在我手裡,才知道我的利害。」白鳳道:「利害麼!了不得不過殺了我罷了!我現成在此,就請你殺。」阿男低頭一看,腰刀還在身上。聽了白鳳的一番無情話,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拔出刀來,盡力向白鳳殺去。刀過處人頭落地。
只有一樁奇事,他那個頭跌在雪裡,猶如鐵匠煉鋼,燒紅了鐵淬在水裡一般,吱吱喳喳的有聲,冒起了一陣濃煙,被一陣風吹到臉上,那熱氣直撲過來,熱悶得幾乎氣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鳳時,誰知他腔子裡又長出一顆頭來,和殺下來的一模一樣,卻又白嫩了好些。不覺大驚,想道:「我父親傳了我多少法術,卻沒有這個。」便問白鳳道:「你這個法兒是那裡學來的?」白鳳道:「這就是你教給我的,怎的反來問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這個法術。因又問道:「怎麼你長出來的頭,比從前的白嫩了許多?」白鳳道:「這是新長出來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遞給白鳳道:「你試殺了找,看我也換個新頭。」白鳳接過了刀,忽的變了個紅臉虯髯的大漢,眼睛裡射出兩道火光,揮刀盡力殺來。阿男自覺得頭隨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個頭來,誰知這一迸並未曾迸出了頭顱,卻迸出了一腔熱血,鬧得淋漓滿身,血流到處,猶女火燒一般,熱得手足亂舞,一個翻身,跌在地下。張開眼睛,四面一望,原來睡在牀上,竟是一場噩夢。覺得渾身火熱,頭上猶如頂著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覺得兩耳雷嗚,頭上覺有千斤之重。這才脫了鞋子,和衣鑽到被窩裡去,竟是一夜燒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牀。
寇四娘得知,便忙著人請了醫生來看,開了藥方,吃了兩帖藥,大燒熱便退了。只仍是氣息懨懨,不思茶飯,早晚還是潮熱,一直淹纏到過了年,還未痊癒。繩之娘於倒來看過他好幾次。這種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雖然是想白鳳,卻還帶著一半是恨他,所以這個病還不至於深人膏盲,若是沒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這個病就難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牀。四爺、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這是體貼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歡的意思。鄉下姑娘本來也沒甚拘束,況且他又是走過江湖的人,在外頭逛逛,更不算得甚麼了。阿男自己也覺得困悶無聊,便信步出門,隨意行去。走到村外,遠遠的看見柳樹底下,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白鳳。阿男見工他,也不知是甚麼緣故,眼中撲簌簌的便流下淚來,一步一步走到白鳳跟前。白鳳兀自不看見他,原來此時正是農忙之際,白鳳此時是出來課農,眼睛只向遠處看,並未留神到近處,阿男又是從他旁邊走來,是以並未看見。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聲:「哥哥。」白鳳猛回頭,見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時不便到你家和四爺、四娘拜年。是我嬸嬸到你家拜年去,回來說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後來找嬸嬸人看你,我總想附一句問候的話,卻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還記得我呢?」白風愕然道:「妹妹,這是甚麼話?」阿男道:「我去年出門的時候,和你在書房說的話,你還記得麼?」白鳳道:「我一天電要想起幾遍,怎麼不記得?」阿男道:「哼,未必罷。」白風詫異道:「何以見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記得,何以見了我理也不理,話也沒一句呢?」白鳳道:「奇了,這是那裡說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時,和母親到你家去,在門口遇見你,你何嘗理我來?」白鳳回頭一想,笑道:「找還和妹妹作揖相見,如何說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話?」白鳳道:「那時四娘、嬸嬸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說句甚麼話?況且你們又匆匆走了。妹妹,這是你錯怪我了。」阿男聽說,衑了一會,便問道:「哥哥,你此刻的臥房在那裡?」白鳳道:「就在從前先生住的那個房子。」阿男道:「可還有別人?」白鳳道:「還有兩個佃工,睡在耳房裡。」阿男正要往下再問,忽聽得那柳樹背後,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裡,不是睡在眼房裡。」白鳳、阿男一齊吃個大驚,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牧童,在那裡頑皮。白鳳罵了他一聲,兩個就此走開了。正是:
東風到底還多事,吹起落花驚燕鶯。
未知他兩個走開之後,到幾時再走攏,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四回
寇四爺遷怒擬尋仇 秦二官渡江圖避禍
情到成癡便可憐,僅憑燈火證姻緣。
無人私語沉沉夜,願作鴛鴦不羨仙。
罡風無賴散鴛鴦,南北分飛路阻長。
從此天涯隔神女,錦屏無夢到高唐。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正在喁喁私語的時候,忽然被一個牧童前來打了個岔,他二人便分開了。諸公想還記得,這時候是二月中旬,這一年阿男是十五歲了。前一年在京城的時候,他的母親寇四娘,一心只想把女兒許給自己內姪,打算回到南邊就要提親。這句話想諸公也都還記得。此刻他回到家鄉,已經過了年了。新年裡頭,或者寇四娘回娘家拜年,或者他內姪來給姑娘賀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有了這個會面,就應該把親事提一提,成與不成,也應該有個交代。不知其中有兩個原故:一來阿男回家,沒幾天就病倒了。二則新年裡頭,寇四娘叫了個瞎子來算流年,一家大小的八字都叫他算過。算到阿男,那瞎一說是本年雖有紅鸞暗照,卻是陽刃守宮,不宜提親,若是本年見喜,恐有刑傷云云。婦道人家最相信的是這些話,所以寇四娘便不敢和他提親事。有人來做媒,也推說年紀太小,不便提親。所以阿男才得一心一意來想白鳳,不然啊,早就成了餘家的人了。
那天他兩個被那頑皮牧童衝散,白鳳自有他的課農公事。阿男仍到各處散了一回步。萬才回去。心中暗想:白鳳果然未曾忘記我,倒是我以前錯怪了他了。但可惜今天未能和他暢談,他的婚姻之事,倒底怎樣,我去年做的那個夢,又是甚麼來由?登時把從前惱白鳳的心事,又變成了戀白鳳的心事。從這天起,又是悶悶不樂,連日在外頭散步,要再碰他,偏又一連三四天都碰不著,越是覺得煩悶。忽然一天想起,我何以這麼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生病的時候,秦家嬸娘來看過我好幾回,我此刻好了,也應該去謝謝人家。找何不借此為名,到他家去走走。或者可以得個空兒和他談談,不啊,也可以約個時候,約個地方,和他見一見,商訂了我們的終身大事。不然,總怕到有個中變。
想定了主意,便等次日吃過早飯,稟告過父母,自到秦家去。繩之娘子接著款待,問了些病中情景,談談說說。又幫著繩之娘子整理織機,不覺已到了中飯時候,繩之娘子留他吃中飯。河男本待推辭,爭奈從早上來了。直等到此時,依然不曾見著白鳳一面。暗想他雖一早出去了,總要回來吃中飯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等著他一見。定了這個主意,便一留就住。誰知等到吃飯時,非但不見白鳳,便連繩之也沒有回家。阿男便問:「怎不見叔叔和哥哥來吃飯?」繩之娘於道:「因為外面用的佃工,每每躲懶,此刻田上事情忙,他兩個督工去了。飯是送到田上吃的。」阿男聽了,又不覺大失所望。胡亂吃過了中飯,敷衍了一會,便辭了回去。鎮日價無精打采,看那光景又像要生出病來了。
到了晚上,一更過後,歸房睡覺。悶悶的坐了一會,側耳一聽,已是一更四點,四邊廂萬籟無聲。鄉下人家不比上海,是通宵達旦,俾晝作夜的。更兼農忙的時候,白天裡辛苦了一天,明天一早還要有事,所以越發睡得早。到了一更多天,早是家家熄火,戶戶關門的了。阿男想了一想:此時四邊人靜,卻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時候,前去會他一會,當面說定,豈不爽快?想罷了,站起來,把外衣卸下,換上一件黑色縐紗密鈕緊身棉祆,穿一條黑色絝紗紮腿褲,登一雙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釵環,戴上一頂烏絨壯土中。這一身衣服,他們江湖上好漢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結束停當,挎了一口腰刀,打開箱子,撿出了一枝悶香,帶了火種,悄悄地開門出來。蹩到爹娘房前,側耳一聽,寂無聲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見滿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時二月下旬,春寒還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將身一縱,雞犬不驚的已到了房頂上。手搭涼篷,四邊一望,認準了方向,便望秦家躥去。
兩家相去不遠,不夠他三躥兩躥,已經到了。低頭一看,看見東邊房裡燈火猶明,認得是繩之夫婦的臥房,將身一躥,就和蜻蜓點水般落在地下。走近窗前,只聽得裡面還有紡紗的聲音。在一處明瓦縫裡望進去,只見繩之躺在一張醉翁椅上,他娘子自在旁邊紡紗,一面說道:「看書雖是好事,但是白天裡頭忙了一天,晚上也應該早點歇歇,天天弄到三更天,明天一早又要去忙了,未免太吃力了,官人還是勸勸他的好。」繩之道:「人家教子弟,總是教他勤力攻苦,沒有教他躲懶的。」他娘子道:「教他養息精神,總不會錯的。我兩個又沒有一男半女,將來兩房只有他一個。是啊,還有何家有回信來了沒有?這一向你忙,我總沒有問起。」繩之道:「回信還沒有呢。我想天下算命的人,都是看的《子平淵海》,沒有甚麼別種書看的。我們這裡算命算得好,合婚合得對,自然他那裡算起來、合起來,也是一樣的了。」他娘子道:「不啊,我們叫人算,是算何家姑娘的八字,算得好,也是何家姑娘的八字。他那邊來要了我們二官八字去,知道算得好不好呢?」繩之道:「這些我就不懂了。何仁舫是一個豁達的人,未見得他一定拘泥這個。不過他前回來信有一句話,說是他家姑娘是我見過的,他也要叫二官人,等他見一見,才能定奪。我想我們二官人材出眾,生得義秀氣,何老頭於見了,一定是中意的。」
阿男聽了這一番話,知道白鳳已經另外提親,不覺心中發了一點酸氣,上透泥丸,下達腳趾。那個難過,就叫他自己說。也說不出來。以後繩之的話,他也不要聽了。輕輕走到天井當中,將身一縱,上了屋頂,在屋脊上坐下,暗打主意。呆想了半天,忽然發狠道:「天下萬事,總是先下手為強,若是只管游移,便要因循誤事了。」想罷站起來,躥到西面一個別院裡,低頭一望,認得是從前讀書的所在,便跳了下去。先向耳房裡一張﹔只見裡面漆黑無燈,但聽得鼾聲大作,一個呼,一個哈,猶如唱和一般。阿男便取出火種,又復加上半段悶香,心中暗暗笑道:「管叫你明天日高三丈,還不得起來呢!」安頓好了,回身到正屋裡一張﹔只見白鳳在書桌旁邊,一張竹交椅上歪著,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得出神。阿男仔細端詳他,果然是面如冠玉,唇若塗朱,氣爽神清,風彩秀逸。莫說鄉下人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子弟,便是我跟著父親走山東,走北京,走揚州,地方走了幾千里,碼頭過了幾十處,過眼的人也不計其數,何嘗有一個及得這個如意郎君的。我從小兒和他耳鬢廝磨的,此刻長大了,那婚姻大事,倘是被別人搶了,叫我何以為情?
想罷,便舉手彈了兩下窗門。白鳳在裡面吃了一驚,放下書卷,側耳細聽。阿男又彈了三下。白鳳道:「奇!難道有人麼?」阿男又連連彈了三四下,白鳳站起來要去開窗。阿男在外一面彈窗,一面還是張著裡面,早把房裡面的地勢審度好了。看見白鳳起身,知道他要汗窗了,便先退後兩步,架了勢子。白鳳就近窗前,把耳朵貼著窗戶聽了聽,又絕無聲響,不覺疑心,便推開窗要看。誰知呀的一聲,窗門開了,阿男早颼的一聲,從白風頭上竄了進去。白鳳吃了一驚,還當是一隻野貓,及至回頭一看,忽見一個黑衣青年站在當地。這一驚非同小可,耳邊廂轟的一聲,早把魂魄轟散了。渾身上下,都搖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響,身子軟做一團,口中叫道:「大大大大大王饒命!」
哈哈!這寇阿男將來是要做幾天秦白鳳老婆的,如何對老婆叫起大王來?我想諸公聽了,一定說這是懼內黨稱老婆的特別名詞了。不知非也,現在世界上的懼內君子,每每將他尊夫人稱做玉皇大帝呢,叫句把大王,真正是蘇州人說話「啥格稀奇」。閒話撇開,言歸正傳。
當下阿男看見白鳳軟癱做一團,身上瑟瑟的抖,幾乎連牆壁都帶動了,不覺心下自悔孟浪。連忙將一頂烏絨壯士巾摘下,露出了雲鬟霧鬢,上前一步,雙手扶住白鳳道:「哥哥休怕,是我呢。」白鳳迄自不明白。阿男又拍看他的背說道:「哥哥休慌,我是阿男呢。來得魯莽些,你不要害怕。」白鳳這才『認出是阿男。心頭迄自小鹿亂撞,喘了一口氣道:「妹妹,你嚇煞我也!」阿男含笑道:「哥哥休慌,是我的不是。」一面說,一面把窗門拉上。一面扶起白鳳,送到竹交椅上坐下,自己又端過一把椅子來,湊近坐下,握了白鳳的手,著意溫存過了一大會,白鳳方才定了驚。問道:「妹妹,你為甚麼半夜三更跑了來,又是這種打扮?你是怎樣來的?」阿男歎口氣道:「我的來意,本是一片癡心,卻不料累哥哥受了這一大驚,我倒不便說了。」白鳳道:「妹妹不過又要問我可曾忘記去年臨別的話,為的是我們終身大事。」阿男聽說,把身子一倒,倒在白鳳懷用道:「哥哥真是和我一條心,怎的就知道我的來意?」白鳳道:「我正在這裡愁呢。我們兩個不能自己做主,這便怎好?」
阿男道:「是啊,我方才在上房聽見叔叔和嬸娘談天,說甚麼何家姑娘,和你說親呢!你可知道?」白鳳道:「我連影兒都沒有。」阿男道:「甚麼何家?你總知道的。」白鳳道:「委實不知。」阿男道:「方才我聽得叔叔說,甚麼寫信來,回信去,想來總是個熟人。」白鳳想了一想,道:「哦,不錯,有個何甚麼,是在鎮江開布店的,和我叔叔常有來往,要就是他。」阿男道:「如果這頭親認真說成功了,你就怎樣?」白鳳道:「就是這個難。我方才不是說的麼,我們就是苦於自己不能做主。」阿男沉吟了半晌,道:「要自己做主也不難,我有個法子。」白鳳道:「甚麼法子?」阿男道:「只要你對你叔叔說:『我不要甚麼何家姑娘。如果和我提親,我要寇家妹妹。』」白鳳忙道:「來不得,來不得,這個事情怎好自己開口說得?」阿男愕然道:「這麼說,萬一何家的親事說定了,那就怎樣呢?」白風道:「所以我說難啊。」阿男道:「其實自己說說也沒甚要緊。婚姻大事,盡有人自己要做點主意。」白鳳道:「說是不錯。比方我叔叔先和我說起,我自然還可插得下口去﹔如果叔叔不和我提起,叫我怎生說上去呢?而且還有一層,我父親亡故了還不到週年,我便向叔叔說自己的米事,非但面子上過不去,道理上更是過不去啊。」
阿男囗囗的聽了,半天開口不得,仰著臉只管呆想。忽然淌下幾點眼淚來道:「那麼說,你是不能娶我,我是不能嫁你的了。」此時阿男仍是倒在白鳳懷裡,白鳳低下頭附著他的耳說道:「不如妹妹自和四娘說,央個媒人到這邊來,倒也還有點意思。」阿男道:「不行。我娘一心只想把我嫁給我的表兄。」白鳳道:「這就更難了,我兩個來生再做夫妻罷。」阿男兀的一下坐起來道:「來生麼?我偏要今生做他一做。」白鳳見他忽然坐起,倒吃了一驚,及聽了他這句話,又覺得好笑,便道:「做夫妻有甚做一做、做兩做的?」阿男自己也覺得好笑,兩個人說笑了一會,聽得外面已打過三更,白鳳便催他走。阿男道:「明天晚上我再來,你休要再是那麼嚇。」白鳳道:「既知道是你,我自然不嚇了。」阿男戴上壯士巾,仍在窗口跨了出去,回頭對白鳳說了一聲明天會。將身一縱,颼的一聲,早已不知去向了。
白鳳心中不住的稱奇道怪,暗想:這等身手,莫說是個女子,就是男子當中,也尋不出幾個。幾時和他長在一起,倒要跟他學學。又想起:他那一種情致纏綿的樣子,竟是一心一意的為了我。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我和他從小兒耳鬢廝磨長大的,彼此情性,彼此都曉得。得與他做了夫妻,自是生平的大願。爭奈這件事情,總要尊長做主,我們自己雖然各具癡心,只怕也是徒勞夢想的。
諸公!這是秦白鳳以禮自守的好處。別人做寫情小說,無非是寫些癡男怨女。我說這部寫情小說,卻先寫出一個道學先生來,豈不是驢頭不對馬嘴?不知這個正是我說書的喚起世人的苦心。你看秦白鳳這麼一個繩墨自守的後生,半夜三更,來了個情人,一頭倒在懷裡,撒嬌撒癡。說了半天的話,無非是商量他們的終身大事。臨去就白白的放他走了,這也可算得第二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了。然而他還不免為情所累,可見得這個「情」字,真是世間誤人之物。說到「勘破情關」四個字,正不是容易做得到的事情。
閒話少提,且說這一夜阿男去後,莫說秦白鳳思前想後,不得主意,心亂如麻。便是阿男回到家中,他雖然早定下一個辦法,然而到底還是小兒女心性,他定的主意,大半近於兒戲的。他想:照此辦下去,將來成就了長久夫妻,我兩個便如何恩愛,如何美滿,萬一事情中變,我便肯為他死。但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又打算明夜如何佈置,如何行事,不覺想得心頭滾熱。一夜無睡,直到天將破曉,方才朦朧睡去。這一睡便睡到日高三丈。寇四娘怕他又是病了,便到他房裡去看看:只見他把身於壓著被窩,仰著臉,雙眼微場的睡著。便伸手向他額上去摸一摸,覺得溫和如常,方才放心。正要縮手時,不提防阿男睡夢之中,忽然伸開雙手,把四娘的手臂用力一摟,叫道:「哥哥,愛煞找也。」這一叫把自己叫醒了。張眼一看,見是母親坐在牀沿,登時羞得滿面通紅,連忙撈過被窩,蒙著頭翻身向裡睡去。四娘此時,只是惱,又是笑,又是疑。坐在牀沿,默默暗想:他心中有了甚麼人,在這裡眠思夢想?可見得「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句話是不錯的。想罷,便推了推阿男道:「起來罷,甚麼時候了。」阿男蒙著頭只不做聲。四娘連推帶搖的一連好幾下,阿男方才一翻身坐起來,挽起了一縷烏雲,胡亂盤在頭上,將一技簪兒壓住,仍是搭訕著難為情。
四娘道:「我兒,你才叫的是誰?」阿男聽說,又把臉一紅,伏在四娘身上。四娘拍著他的背說道:「你說啊,你有甚心事,告訴了娘,娘自和你打主意,你不要自己放在肚子裡癡想,是要想出病來的。」阿男聽說,便坐了起來,卻又再三難於出口。四娘道:「我和你是母女,你連娘跟前都不肯說,待向誰說去?一個人的心事,不是放在肚子裡就可以了得的。你難為情多說,就單說一個名字我聽聽看。」阿男努力的按住了羞容,說道:「秦。」只說了這一個字,便又連忙伏到四娘身上,嘴裡嚶嚶的,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四娘道:「哦,想是秦家二官,這小孩子倒也不錯,你又是和他一起讀過書的。其實我心中一向也有意於他,不過嫌他文弱太過了。論他的相貌,配起我兒,正是天生一對佳人。過兩天我到都天廟去求個簽,如果是好的,我便依了你,樂得將來近便點﹔不過算命的說,你今年陽刃守限,提不得這件事的,這總是明年的事情了。」
噯,諸公,想來又要討厭我了。現在文明時代,一切迷信都要破除,還說甚麼求籤咧,算命咧,豈不是討人厭麼?不知現在雖是文明時代,寇四娘他那時代並非文明時代。他當日是這麼說,我說書的今日是這麼述,這是我職務,該當如此的啊。
閒話少提,且說寇四娘當下已是應允了阿男的了,阿男可謂從心所欲的了,倘使他安心靜意的等待,豈不是好?誰知他偏又不然,他一心因為聽了繩之夫婦向何家說親的話,生怕何家姑娘捷足先得。當夜二更時分,他依舊換好衣服,結束停當,身邊背了一個革囊,依舊飛簷走壁的到秦家去,索性一處處都和他點了悶香,方才到白鳳房前叩窗。白鳳明知是他,自然不似前番驚嚇。推開窗戶放他進來,看見他背了個革囊便問道:「妹妹深夜私行,還帶了這累贅東西作甚麼?」阿男笑道:「請你吃酒呢。」一面說,一面將革囊解下。白鳳代他接過,放在一邊,說道:「妹妹真是好身手,我昨夜看還沒有看清楚,妹妹已經蹤到那裡去了,不知可吃力?」阿男笑道:「為了哥哥的事,就是吃力些也情願的。」說話時,白鳳打開那革囊一看,原來裡面有的是牛脯、羊脯、豬脯之類﹔還有一壺酒,兩雙筷,兩個酒杯﹔最奇的是還有一對蠟燭,一蛀香,還夾著些紙馬之類。白鳳不覺笑道:「妹妹半夜裡還燒香呢。」阿男正色道:「我這個帶來,是要和你幹一樁正經事情的。」白鳳道:「甚麼正經事情?」阿男把臉一紅道:「我們的終身大事,倒底怎樣辦法,哥哥可有主意?」白鳳道:「妹妹,我可是真沒有主意,不過此心惟天可表罷了。」阿男道:「我那邊倒有點意思了。」說罷,就把早起寇四娘的話說了一遍。白鳳自是歡喜。
阿男道:「我那邊便如此,你這邊呢?何家不何家的,可設法止住麼?」白鳳道:「倘使我叔父向我提及,我也可以推說孝服未滿,先不必提起,延宕些時日,以後再來設法。」阿男道:「萬一叔叔不向你提起,簡直的給你定了,就怎樣呢。」白風搔著頭,皺著眉道:「這就怎處呢?」阿男道:「索性和你說了罷: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帶了香燭來,我並不是要燒半夜香。是要來和你就此拜堂成親,天地便是我們的媒妁。我們先把大事定了,將來如果有甚風波,卻再打算。」白鳳道:「多感妹妹的深情,只是未免魯莽些。」阿男道:「處處怕魯莽,這件事就沒有成功的一日了。」說罷,便開了門,要到外間去點香燭。白鳳道:「妹妹且慢,恐怕耳房裡兩個佃工要醒來。」阿男道:「你放心,連叔叔、嬸娘那邊,我也一齊打發睡了,管保明天還要睡個老晏呢。」說罷,點了香燭。
白鳳到了此時,身不由主,也過來幫著他忙,點好了,兩個就一同下拜,拜罷了,兩個又手攙手的相視而笑,意思是要交拜,卻因為站得太近了,這一跪下去,已是兩鼻相撞的了,彎不下腰去,只對跪了一跪,便雙雙起來。兩個又是歡喜,又是心慌,又是好笑,攙著手,凌亂著腳步,仍走到裡間來。阿男一面笑著,取過酒脯,便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遞給白鳳,白鳳接過,也斟了一杯遞給阿男,兩個人並坐了吃起來,這時光濃情蜜語,說書的這張嘴笨,也不能一一都替他們敘出來。直到了三更時候,白鳳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明天會罷。」阿男斜看了一眼道:「天地也拜了,好意思還赴我呢!」噯,說來他兩個小孩子家,這等做事,未免兒戲﹔然而從來幽期密約的事,也從來沒有像他兩個這等做法的。阿男直到了五更向盡,方才去了。
從此以後,便明去夜來的,天天在一起,鬧得像飴糖般扭結不開。大約小兒女知識初開,都有這個情景的。兩個人鬧了有一兩個月。這天晚上,阿男忘了燒悶香,耳房裡的佃工張三半夜醒了,起來解手,看見正房裡未曾熄燈,便輕輕的走到窗外,向窗縫裡一張,也不知他看見些甚麼,吐了吐舌頭,便走回耳房裡,輕輕的搖醒了同伴的李四,拉他出來同看。這一看不打緊,到了天明,不免兩個說笑,驚動了別的伙計,都來問說甚麼?笑甚麼?恰好那李四是生就的一張快嘴,便如此這般的盡情說了出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區區一個八里鋪,能有多大地方,不到幾天,便傳得家喻戶曉。這風聲便到了寇四爺耳邊去了。
大凡外面傳播的謠言,總未免有些裝點,真一半、假一半的亂說。寇四爺所聽的話,大約是有些秦白鳳怎樣引誘的話在裡頭。寇四爺聽了,便氣得三屍神亂暴,七竅火生煙,在家裡便亂嚷亂罵起來,一定要拿刀子去殺秦白鳳。寇四娘再三擋住,說是事情還未問明白,不可造次。他這一鬧,卻驚走了秦家一個人。
原來秦、寇兩家,平素往來最密,有甚果品食物之類,時常相互饋送。這天因為端陽節近了,繩之娘子做了粽於,便打發一個僕婦送些到寇家去。那僕婦才走到院子裡,便聽礙寇四爺在內亂嚷,不便闖進去,便立住了腳。忽聽得寇四爺道:「秦家那小畜生,居然敢在我太歲頭上動土來了,你今天攔住了我,我明天也要殺他的。」這一句話把那秦家的僕婦嚇倒了,連粽於也不敢送進去,連忙跑了回來,對繩之娘於說知,如何這般。原來這件事情,秦家內外人等,都已盡情知道了,只不敢對繩之夫婦說。今天這僕婦聽得寇四爺要殺他少主,如何還敢隱瞞,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個罄盡。
這一天恰好繩之在家,聽了這些話,不覺又是驚,又是怒,又是急,一疊連聲叫找二官來。一個僕婦回說:「今天二官並未出去,只在祠堂空場上看打麥。」繩之忙叫去叫他來,一會兒叫來了。繩之跳起來道:「你幹得好事!要不是看你老了香火情上,找今天先殺了你。」白風在外早,就有人告訴他,這件事情發作了。所以他一看見叔父動怒,便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姪兒不肖,請叔父教訓了。以求叔父不要氣傷廠貴體。」繩之見此情形,倒沒得話說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歎了一口氣,歇了半晌,說道:「你到底怎樣幹出這個沒廉恥的事情來?是從幾時幹起的?」白鳳此時雙眼流淚,無言可對。繩之又問了一遍,白鳳道:「事情已經這樣了,姪兒供了出來,也是沒用。不如求叔父成全了,倒是存了兩家體面。」繩之道:「啐!好自在?好不要臉的話!人家在那裡磨快了刀要殺你呢!」向鳳便不敢再說。只是垂淚。繩之娘子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惱也惱不回來,哭也哭不回來的了。姓寇的說是要殺人,他們江湖上的朋友,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依我說,姪兒趕緊找個地方躲過幾時才好。」繩之道:「何仁舫屢次有信來,說要見他一見,就趁此叫他到鎮江走一遭罷。」繩之娘於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今天晚上就走,不然叫他找上門來,便費了手腳了。」繩之聽了,便自去寫信給何仁舫,就便薦白鳳在那邊學生意。這裡繩之娘子便拉起白鳳,連埋怨帶勸導的說了他一遍,又切囑他到了鎮江,千萬安分,暫時不可回來。白鳳一一領命。外邊繩之已寫好了信,叫個佃工,叫了一隻船,泊在碼頭等候。當天吃過晚飯,便打發白鳳坐了船,到鎮江去了。正是:
流水卷情離欲海,江聲挾浪化銀河。
未知白風去後,阿男又將如何?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五回
訂姻緣留住東牀客 戀情慾挾走西子湖
月下紅繩繫一絲,牽成連理玉交枝。
怪他祗綰姻緣事,不為人間綰別離。
匹馬如龍走浙江,任教折翼要成雙。
關山看得如門閾,似此情魔未易降。
上回書中,說到秦白鳳奉了叔父繩之之命,連夜到鎮江避渦去了。他從八里鋪起程,要走竹西亭,過瓜州鎮,渡過長江,才到得鎮江。一路上還有些耽擱,說書的且把他按下,等他到了鎮江再說他不遲。
如今先說寇四爺,這天暴跳如雷,一定要拿刀去尋殺秦白鳳,被寇四娘再三按住,四爺迄自怒罵不了。阿男起先聽得,也有點心慌,躲著不敢出來,後來聽得父親怒罵不了,自己仗著父親鍾愛,便按著羞恥,老著臉皮,捱了出來。走到父親跟前,意思要想伸訴兩句,誰知見了父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有掩著面啼哭。四娘見阿男啼哭,不覺也抽抽咽咽的哭起來。寇四爺見此情形,也就不罵了,狠狠的歎了一口氣,在竹榻上一躺。
四娘哭夠多時,方才止住了抽咽,叫一聲:「我兒,你﹍﹍」只說出一個「你」字,便又哭起來。阿男更是哭個不住。寇四爺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們幹得好事,這是哭得了結的?」阿男聽說,便哭哭啼啼的走到四爺跟前,雙膝跪下。四爺忽的一下坐起來道:「這算是了卻你的事?」阿男轉身對四娘哭道:「母親,請你替孩兒做個主罷。」說著,便膝行而前。四娘迎上一步,雙手把他攙起,摟在懷裡,不知不覺的便大哭起來。寇四爺跳一跳腳道:「你們幹下這些好事,還要在這裡哭。我看你們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可能哭得了結?」說罷,站起來往外就走。嚇得寇四娘撇下了阿男,上前一把拖住四爺道:「官人,你往那裡去?」四爺道:「你們怄的我還不夠?還要我在這裡聽你們哭熱鬧呢。」四娘道:「不是這等說,人命關大的事,官人,你不要出去闖禍啊!」四爺道:「許你們丟醜,就不許我闖禍?」四娘聽說,越發扯住不放。四爺沒法,依舊坐下。三個人六目相看,默默無言。阿男只是低頭弄帶﹔四娘一手支頤,靠在梳妝臺畔﹔四爺手捻著兩根新留的髭鬚,在那裡默默的出神。
歇了半天,四娘歎一口氣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看上去,不如將錯就錯,成就了這件事罷。」四爺聽了,並不言語。又歇了半晌,四娘再說一遍,四爺恨恨的道:「隨你們去攪罷,我不管這件事。」說罷歎口氣,揚長自去。阿男倒在母親牀上二睡了半天,四娘仍是默默無言。這一天的晚飯,母女兩個都個曾好好的吃。
阿男一早便到自己房裡去睡了。心中忐忐忑忑,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二更時分,依舊換了結束,開了房門,到白鳳那裡,意思欲商量一個善後辦法。到了那裡,只見窗裡面漆黑,暗想今天為何睡得這般早?輕輕彈了兩下,不見答應,不覺大生疑惑。要想撬窗進去,又怕到別有事故。轉身到耳房外面一聽,只聽得裡面鼾聲大作,心中迄自疑惑不定。又蹩到正房門前,無意中用手輕輕一推,誰知那門便開了,不覺心中一驚。一步跨了進去,走到房門外再輕輕一推,卻也是虛掩的,便想跨步人內。忽然轉念一想:我和他往來了兩個月,向來他是留燈等我的,何以今天忽然如此?莫非這邊也鬧穿了,把他調開,另外換個人在這裡?我且不可造次。想定了,在身邊摸出悶香火種,點了一枝,輕輕吹了一口氣,把香煙送進去。歇了半響,才挨身進去,把火種吹起了火苗,舉向牀上一照,不覺吃了一驚,原來帳褥俱無,只剩一張空榻。呆了半晌,回身向書桌上一照,只見筆墨等東西都沒了,案頭擺著幾本書,是白鳳天天看的,也不見了。暗想:這件事莫非兩家同時發作?這邊把他挪到那裡去了?為甚昨天晚上還不曾提起半句呢?呆呆的站了一會,不覺撲簌簌的落下淚來。想起昨天晚上,還是有說有笑,相親相愛的何等有趣,今天晚上變了這個情形。況且我白天裡受了多少氣,滿意晚上到這裡來伸訴伸訴,誰知跑一個空。還不知他是到那裡去的?字條兒也不給我留一個。想罷了,又拿火種在桌上地下照了一遍,意思要想白鳳有個字條兒留下,誰知影兒也沒有一點。只得回身出去,輕輕的依舊反手掩上了兩重門,飛身上屋,躥到繩之住房院子裡落下。向房窗上一望,也是漆黑的。走近去側耳一聽,也是聲息全無。悶悶的站了一會,只得仍舊回去。
可憐他這一夜真個是徹夜無眠:心中想到事情弄穿了,不知如何結果?又是憂愁。憑空的一個意中情人不見了,又是疑慮。滿心的委屈沒有伸訴的去處,又是苦惱。心裡頭有了這三件事,來來往往,不知不覺的便又哭起來。眼睜睜看到天色微明,便坐了起來,在那裡出神。也不知坐到甚麼時候,四娘過來了,看見他一個人坐著動也不動,那眼淚和斷線珍珠般落個不住,卻沒有哭聲,也並不抽咽。四娘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兒,你這是傻甚麼。」阿男猛的一下驚醒了,回過頭來,見是母親,便搭訕著道:「不做甚麼?」一面拉過檢妝,對鏡梳洗。四娘坐在旁邊看他,一面說道:「孩兒,你這件事,我也不來追究你是怎樣弄成功的。昨天晚上我對你父親說了個舌敝唇焦,勸他就把你說給秦家,一則是將錯就錯,二來是家醜不出外傳,好容易說得你父親答應了。你今天好好的出去,不要還是哭哭啼啼的,反要激得他動怒。你快梳洗好了,我們一同吃早飯﹔吃了早飯,我便去央李姆姆做媒。孩兒,你看可好?」阿男只管低頭不答,半晌才道:「孩兒吃不下早飯。」四娘道:「孩兒,你不要會錯了意。這件事原是你的不是,我只為止有你一個,從小兒是千依百順的,所以不來責怪你,反來遷就你,並且代你向父親跟前討了人情,做娘的自問不過如此了。你再是使脾氣,啼哭不吃飯,拿自己的身子去怄氣,那我可不管了。昨天晚上已經沒有好好的吃飯了,今天早飯又說不吃,你究競餓得了幾頓?」阿男也不言語,默默的梳洗過了,四娘便拉了他出去吃早飯。阿男勉強吃了兩口,便自回房,盡力去想他的心事。
四娘便到李姆姆家去,托他做媒。李姆姆道:「四娘好眼力,秦家二官和你們姑娘,真是天生成地配就的一對好夫妻,我便去和你們說合。」四娘道:「大凡親事,總是男家求女家的,姆姆過去,總求說得好看些。」姆姆道:「四娘放心,我自然說得兩面好看。」四娘大喜,千拜托萬拜托的去了。
李姆姆送過四娘,便換過一件青布外衫,蹩到秦家去。繩之娘子迎著笑道:「姆姆,今天是甚麼風把你吹來了?」李姆姆道:「一向少來和相公、娘於請安。」恰好繩之也在家裡,便接口道:「好說、好說,姆姆這麼大年紀了,如何敢當?」李姆姆道:「像我叫做老不死,留幾根骨頭累人。」繩之娘於道:「姆姆說那裡話,此刻孫子也長大了,應該要亨福了,不知幾時娶孫媳婦,請我們吃喜酒?」李姆姆道:「噯唷唷,茶飯也不曾弄得周全,還談這個呢。到是你們二官長大了,大相公又沒有第二個。要早點打算和他成家?」。不知可曾定下人家?」繩之道:「早呢,今年才十七歲。」李姆姆道:「不知一向可曾提過親事?」繩之娘子說道:「提﹍﹍」只說出這一個「提」字,繩之便搶著道:「沒有呢。」李姆姆道:「不知可要提親?如果要提,我來做個媒人,賺兩個媒人錢用用。」繩之道:「不知是甚等人家?想來姆姆的眼力定然不錯,就怕我這個頑姪沒有福氣罷了。」李姆姆道:「我前天到寇四娘家去,看見他家那姑娘,生得十分齊整,和你們二官正是一對,我問起來,知道他還沒有人家呢!」繩之道:「好是好極了,只是我這個頑姪,找是不理他的了。前兩天他犯了家法,我把他趕了出去,不許他回來。此刻不知他到那裡去了?」李姆姆道:「曖呀呀,這是那裡說起!他小孩子家犯的甚麼大事,怎麼便趕了出去,叫他到那裡去投奔?」繩之恨恨的說道:「他是我的姪兒子,我念在先兄一脈,才赴了他,放他一條生路﹔如果是我自己生的兒子,我早就是一刀了。」李姆姆道:「暖唷唷!阿彌陀佛!說說也罪過。他到底甚麼事激惱了相公?」繩之道:「無非是些無恥下流的事,還說他做甚麼!姆姆難得過來,請在這裡吃了中飯去。」說罷,自出去了。
原來繩之看見李姆姆進來,不多幾句說話,便提到白鳳親事上去,便有點疑心是寇家打發來的,後來聽他提到寇家,所以就順口撒個大謊,免得他再來亂瑣。秦、寇兩家,歷代鄉鄰,一家有個男孩子,一家有個女孩子,都生得十分秀氣,一向豈有沒個聯婚的意思?便是繩之娘子,也曾向丈夫提及。繩之總嫌他是個走江湖的女子,一則怕名聲不好聽,二則怕他的脾氣舉動,怕有不妥之處,所以一向擱起不提。今番又幹出這件事來,鬧得八里鋪無人不知,如果將錯就錯成了親,這個先奸後娶的名氣,是終身賴不掉的。繩之雖是鄉下人家,卻還讀過兩句書,守著點廉恥,不像那個講究自由結婚的人,只管實行了交際,然後舉行那個甚麼文明之禮,不以為奇的。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也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聽得丈夫這番話,早就會意了。繩之出去之後,李姆姆不住的念佛,又問:「到底為甚事趕出去的?」繩之娘於道:「我也不知道為的甚麼事?那天無端的叫了進來,罵了一頓,便攆出去了。我問過他兩三回,他也不說。」李姆姆道:「可憐!可憐!他一個小孩子家,身邊又不見得有錢,叫他投奔到那裡去呢?」繩之娘子道:「想來他也沒有投奔之處。只有邵伯鎮有個遠房姑夫在那邊,常常都有信來問起他,或者他到姑夫那邊去,也未可知。」諸公,這一個謊又是繩之娘子玲瓏的去處。他因為昨天聽見寇四爺要殺白鳳,白鳳昨天晚上走了,今天就有個李姆姆來做媒,這裡頭不免有點可疑,恐怕是來打聽白鳳往那裡去了,要去追殺,所以白鳳明明往南走鎮江,他偏說是往北走邵伯鎮,以免他追著的意思。這也表過不提。
李姆姆看見做媒不成,雖然繩之娘子留他吃飯,也覺得沒甚意思,搭訕著談了幾句,便辭了出來,逕到寇四娘家去回覆,把繩之的話,一五一十的說了。四踉聽了,也覺得頓然一呆。卻不料阿男掩在屏風後頭,聽得白鳳被他叔父攆走了,由不得如萬箭攢心一般,三步二步,從後面繞到自己房裡,倒在牀上,掩面痛哭。恐怕被人聽見,又不敢放聲。偏偏那李姆姆又坐在堂屋裡嘮叨不斷,寇四娘偏又留他吃中飯,叫人到房裡招呼阿男。阿男推說身於不快,沒有出去應酬。李姆姆吃過飯,又嘮叨了半天才走。四娘送過李姆姆,便來看阿男,見他哭得淚人兒一般,兩隻眼睛腫得有桃核般大。諸公!若是差不多的人家,女兒幹下這等事,他父母知道了,正不知怎樣懲治呢。不比得阿男,他父母半生,只有他一個,從小兒當掌上明珠般看大的,一旦他做下這等事,他母親四娘雖有點怪他,卻又捨不得拿他怎樣,反要設法成全他的事情。所以四娘到他房裡,看見他哭得那副情形,便一屁股坐在牀沿上,歎一口氣道:「暖!這是那一輩子造下來的孽!」坐了一會,才低低的對阿男說道:「兒呀。這不是哭的事情。找想秦家對李姆姆說的話,未必是真的,他家兩房只有這一子,任是犯了彌天大罪,何至於把他攆出大門,只怕是你爹爹昨天瘋了般要拿刀殺人,不知是誰透了風聲給他們,他們恐怕認真弄出事情,把他藏到別處,是說不定的。等我消停兩大,打聽真實了,再托人去說,不怕他不答應。他認真不答應時,我也會翻轉臉面,要他賠還我的黃花閨女,看他擔得住擔不住!」四娘一番半似有理半似無理的話,說得阿男住了啼哭。
四娘又安慰了一會,方才出來,把李姆姆做媒回覆的話,告訴了四爺。四爺心中卡疑半信。後來慢慢採訪,知道這件事是在秦家幹出來的,是被秦家佃工窺見。傳揚出來的。因此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女兒去就人家的。那恨白鳳的心也就淡了。自從李姆姆去做過媒之後,又傳出來,說繩之把姪兒攆走了,因此外間謠言,又說是秦繩之硬氣,姪兒犯了事,便把他趕了出去,不像寇家仍舊把沒廉恥的女兒養在家裡。四爺聽了這種說話,如何忍耐得住?回到家去,便沒事尋事的拍桌於打板凳亂罵,夫妻兩個也相罵過幾回。阿男明知是為了自己的事,默不敢言。天天受這種啞氣,心中又是思念白鳳,不覺又懨懨的病起來。
一個人做事,真個是不能走差半步,若是走差了半步,便處處都有人指摘的了。阿男生出病來,未免又要延醫吃藥,外面人知道了。又紛紛議論起來,說他生的是相思病。四爺耳朵裡終日不得乾淨,心中更覺煩惱,便不顧女兒生病不生病,即日要帶了妻女,依舊去走他的江湖,意思是要離開八里鋪,免聽這些閒話,並且決定這一回出去,一定在外面揀個女婿,就在外面嫁了女兒。定了主意,便要即日起程。四娘再三攔擋不住,阿男也只得掙扎上路。一路向山東大路前去。他夫妻母女三人。這一去又不免衝州過府,我說書的這張嘴,卻沒閒工夫去跟著他涉水登山。且把他們停頓一停頓,掉轉舌鋒,再把秦白鳳提一提。
秦白鳳帶了一肩行李,袖了叔父書信,連夜動身。到了瓜州,換了渡江船只,渡過鎮江,一路上問訊前去。問到了仁大布店,把行李停放在店門首,親自走到店裡,將書信投遞。恰好何仁舫在家裡,未曾到店,由何彩章、何彩華兄弟兩個招呼,將行李先搬到店裡。一面打發小伙計回家,招呼何仁舫,順便將繩之的信帶去。仁舫見了繩之的信,知道白鳳已到,連忙親自到店裡來。白鳳上前叩見。仁舫便問繩之的好,白鳳說過托庇。仁舫道:「令叔來信,意思要叫賢姪在小店這邊學生意,不知府上耕種的事,怎生放得下?」白鳳道:「家叔因為小姪株守在家,難圖長進。先父故後,又已經廢讀,舍下田地不多,家叔一個人也還照應得過來,所以叫小姪到這邊伺候老伯,看有甚麼相當的事情,可以學習學習。」仁肪道:「小店裡生意本不甚大,事情也不多,既然令叔托到,賢姪不嫌委屈,先在小店裡住下,隨意幫幫忙,以後再說罷。」白鳳連忙謝過。
這天因為白鳳初到,仁舫叫另外備了兩樣小萊,請他吃飯﹔又叫了一壺酒,仁舫自己也在店裡陪著。吃酒中間,仁航和他談些生意經絡,白鳳是聰明人,自然容易領略。彩章、彩華兩個,雖然一向在店裡經營貿易,卻還沒有撇下書本,便和白鳳談些學問。他三個未必就是學問淵博,配說到「講學」兩個字,但是在商務農田中人,能略講文學的,要算他三個是工力悉敵的了。仁舫在旁聽了,自覺得歡喜。況且白鳳相貌又生得十分清秀,舉止亦甚為嫻雅,更覺可愛。當時飯罷,便叫在店裡打掃開一間當街樓面。指給白鳳居住。從此白鳳就在仁大布號裡住下。
彩華把往來書信一事,交給他去辦。日間書信無多,白鳳便學著算法看銀色等事。仁舫察看得他十分勤謹,通信到八里鋪時,便請繩之來鎮江商量親事。繩之直等到七月初旬,新稻登場之後,方才有暇來到鎮江,與仁舫相見。此時亢之沒了」,繩之是白鳳胞叔,將來要做主婚的,親事一層,不便當面自己說。由何仁舫另外請了媒人,兩邊傳話。這愛親做親的媒人,自然不費甚麼唇舌。兩邊傳過了庚帖,議定了行聘禮物,便擇日傳紅。繩之在客邊,沒甚親友,並且住在客棧裡,諸事從簡。仁舫那邊,不免有一班親友前來道賀,熱鬧了一天。
只有秦白鳳悶在心頭,卻說不出,想起與阿男山盟海誓,何等深情?自從這件事鬧了出來,正不知他在父母跟前受盡了多少委屈,此時他在家裡,又不知如何想我?今日我逼於叔父做主,定了何家親事,將來總有相見之日,不知怎樣對得住他?又想起以前幽期密約時,何等恩情,此時獨居小樓,日間門前市廛熱鬧,還容易過去,到了夜闌人靜時,便不免萬慮紛集。況且這種心事不便告訴別人,自從定了親之後,和彩章、彩華已定了郎舅名分,這等事更不能提得半個字。因此鬱在心裡,不得舒發,遂不覺懨懨成病,茶飯懶沾。何仁航父子那裡得知他的就裡,只說他病了,便替他延醫調治。醫生說他鬱悶所致。仁舫以為他一向在鄉間田裡遊行慣的,此時關閉在店裡,所以成了鬱悶。就叫彩章、彩華兩個,輪著帶他去逛金山、焦山、甘露寺等處,替他解悶。雖然略略好些,終久不能復元。他這一病,不知病到何時方好,說書的又不能盡著替病人寫照,只好把他暫時放在牀上,再掉舌鋒,先說別處去了。
且說寇阿男委委屈屈的帶著病,踉父母出門去了。此時暑氣正盛,寇四爺惱怒之下,不顧死活,只催著趕路。先還由水路先到揚州,打算等阿男病好了起旱。誰知到得揚州,阿男的病仍無起色,便一路仍由水路逕到清江浦去。阿男在船上將息了兩天,略見精神。寇四爺便叫渡過黃河,到王家營去,就在王家營起旱,要取泰山一路行去。誰知走了兩天,到了宿遷縣,阿男又重新病倒。這天才落了店,他便渾身上下熱得如火炭一般,涕唾全無,嚇得寇四娘忙向店家打聽,請醫生來診病。醫生說是受了暑,開了一劑清涼解暑的方子,吃下去絕無效驗。四娘便埋怨四爺:「都是你逼他走旱路,受了暑熱。」四爺還是一肚子沒好氣,並不理會。虧得四娘百般調治,才把燒熱退了。但是依然不茶不飯,每日子午兩時手心腳心仍然是燒的。形容日見消瘦,唇青面白,只剩得兩頰排紅。到了夜來,便是夢魂顛倒,囈語模糊。寇四娘明知他的病情,爭奈不便和四爺說得,只好暗中設詞開解阿男。阿男雖是個女孩子家,卻是走過江湖,見多識廣,會打主意的人。暗想:我只管病在這裡,終不是個了局。不如將息好了,設法尋著了他,再圖終身之計。想定了主意,便天天打算尋著了白鳳之後,如何偕隱,如何過活,如何溫存,越想越快活,那個病就慢慢的好了。
時候也到了七月下旬,天氣也漸漸涼快了。寇四爺又整理起程。阿男跨了自己家養的烏孫血汗黃縹馬,一路上按轡徐行。第一站到了紅花埠,第二站過了李家莊,這李家在已是山東沂州府、剡城縣所屬,第三站到了豐城。這一路都是平陽大路,再往前去,便是山路了。這天到了豐城,落了客店,吃過晚飯,寇四爺交代早睡,明天要起早趕路。當吃飯時,喝了兩杯酒,一早便睡了。他意思仍是明日一早起來,要趕早上路。誰知睡到明日起來時,已是日高三丈了,看看四娘,仍是瞢騰大睡,連忙把他推醒。四娘坐起來,揉揉眼睛道:「呀!這是甚麼時候了?」轉眼一看,卻不見了阿男。又道:「呀!阿男那裡去了?」連忙趿鞋下地一看,房門是虛掩的。開了門,叫了店小二來,問道:「我家的姑娘那裡去了?」小二笑道:「你老人家關了房門睡覺,誰知道你家姑娘?」四娘大驚,轉身人房,只見四爺在那裡頓足道:「罷了!罷了!」指著桌上叫四娘道:「你看這是甚麼未?」四娘走近一看,卻是一撮香灰﹔便知道阿男夜來燒了悶香,心中更是一急。忽見那店小二走來,說道:「你家姑娘可有了?」四娘道:「沒有啊,你可見來?」小二道:「豈但不見你家姑娘,我方才到後槽去,你家那匹牲口也沒了。」寇四爺聽說,人覺一陣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覺得眼前一陣漆黑,便砉的一聲仰跌在地。嚇得四娘抱住亂喊,喊了半天,方才醒來。四娘又央人去尋了些童便來,給四爺喝下,略略定了一定。那店主人走來道:「今大早上起來,我店裡大門是好好鎖著的。怎麼連人帶馬都不見了,莫非飛上天去了?」四爺不住的搖頭,身於一歪,便躺在牀上,從此氣成一病。只可憐四娘又要侍奉丈犬湯藥,又要思憶女兒,慢慢的也生起病來了。說書的先盡他兩個病人在牀上躺躺,卻先提一提阿男往那裡去了。
原來他早走好了主意。這一夜,等父母睡了,人靜的時候,他卻拿出一枝悶香點著了,插在桌上。拿了革囊,帶了幾兩銀子,與及些乾糧帶在身邊。仍舊扮了男裝,結束停當,拿了鞍轡,悄悄開了房門,反手掩上。摸到後槽,把那一匹烏孫血汗黃騾馬牽了出來。走到大門前,見已經上了鎖,便用一個啄木解鎖法,把鎖解下,開了大門,牽了馬出去,將僵繩拴在一棵樹上,把鞍轡一一裝好。翻身進了店門,仍舊替他關門上鎖,然後騰身上屋,跳在門外。在身邊取出早先備下的四張神駿靈符,拴在四個馬腿上。這也是他們白蓮教相傳的道術,無論甚麼騾馬之類,腿上拴了這個符,跑起來比平日要加四五倍快。譬如這馬是日行百里的,拴了符便可以走到四五百里。阿男拴好了符,便騰身上馬,加了一鞭,向來路而去。那馬發開四蹄,追風逐電般一夜不曾停止。走到天明,已到了黃河邊,連忙叫船渡過黃河。走了一天,黃昏時候便到了八里鋪,將馬匹拴在村外一間都天廟前,自己走到廟內略歇,吃了些乾糧。好在這都天廟是一座廢廟,廟裡沒有人的。他等到人靜時,便走近村前,騰身上屋,竄到秦繩之家,伏在窗外,要聽一個白鳳的消息。
此時八月初旬,繩之已從鎮江回來。阿男向裡一張,只見繩之伏在桌上寫信,便潛心靜氣的等他寫完、看過、封好,在信面上寫了「祈交白鳳舍姪收啟」。心中不覺懊悔道:「這仍然是沒個著落,如何是好呢?」只見繩之把這封信套在一個大信封內,又封了口,這個信封是寫現成的,寫的是:「寄鎮江西門大街仁大布號何仁舫先生臺啟。」阿男暗道:「慚愧,今番得著了也!」悄悄的翻身上屋,仍舊竄至村外,跨上黃膘馬,打動了一鞭,到了瓜州鎮,天還沒亮。在馬腿上解下了神駿符,就在江邊候至天明,叫個渡船,渡過鎮江去。在市上買了幾件行李,到甘露寺去借一所僧房歇下。安頓了馬匹,便出門問訊。到了西門大街,果然有個布店,招牌是「仁大」二字,便不住的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則留心體察房屋情形,二則察看店中人物。走了幾回,果然看見秦白鳳在裡面。不覺喜得心癢難搔,巴不得即刻上前相見。無奈耳目眾多,不便造次,只得回到寺內,眼巴巴的盼到黃昏,向和尚買了碗齋飯,胡亂吃了,寧心耐性,等到人靜時,方才逾垣出去。走到了西門大街仁大布店門首,抬頭一望,只見一排四五個樓窗,有兩個裡面漆黑,有兩個還略有燈光。要待上去張一張,卻恨窗前沒有個立腳之地。好阿男,騰身上屋,將身背貼在房簷邊上,用一個懸崖撒手法,身子向後一翻,把雙腳掛在簷瓦上,身子倒掛下來。伸手摸著窗槅,輕輕挖開了明瓦片,往裡一張:只見兩個不相識的人,在那裡各睡在一個鋪上,隔牀談大。阿男一翻身。仍舊上屋,到那邊一個樓窗上面,照樣翻下來窺探。只見白鳳在那裡拿著扇於在牀上趕蚊子要睡。阿男輕輕彈了兩下,白鳳側耳一聽,阿男又彈了兩下,白鳳便停了扇子,轉面過來。阿男輕輕叫道:「哥哥開開窗。」白鳳吃了一大驚,走到窗前,把窗扇一推,颼的一聲,阿男已躥了進來。白風見了,又驚,又喜,又害怕。正要說話時,阿男早走過來,把他雙手捉住,一翻身背了起來,一腳踏到窗檻上,往下一跳,早已到地。放下白鳳,攜了手,一直跑到甘露寺,叫白鳳在外等著,他卻騰身上去,回房取了行李,帶了馬匹,開了大門,出來拴上神駿符,扶白風上了馬,然後自己騎在馬鞍後面,加上一鞭,向杭州大路而去。可憐白鳳始終猶如做夢一般。正是:
甘向半途拋父母,卻從夤夜走夫妻。
未知到了杭州之後,義有甚事?巳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六回
籌旅費佳人施妙術 怒私奔老父捉嬌娃
居然一線可通天,樓閣嬪姬證妙詮。
莫漫當場譏幻術,古來幾輩是真仙。
百年方慶賦駕鳳,偕隱湖山樂未央。
誰料罡風天外起,無端折翼散鴛鴦。
且說秦白鳳被阿男連夜硬挾上了馬,放開轡頭,逕向杭州大路進發。白鳳在馬上,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嚇得眼睛也不敢睜開。生平又沒騎過馬,這匹黃驃馬又格外高大,顫巍巍的生怕跌了下來。幸得阿男在後頭緊緊摟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蘇州界內。路旁一個小小村莊,隱隱看見村裡射了點燈光出來。阿男便收住了轡頭,扶白鳳下了馬,在村口一棵樹上拴好了馬匹,叫白鳳看了。自己蹩到村裡一看,見那燈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買了兩碗豆漿出來,遞一碗給白鳳,在革囊裡取出乾糧,兩個人吃了一飽。還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馬,又向前進發。
走到了黃昏時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鳳下馬,解去了馬腿上的神駿符,兩個人牽著馬,緩緩前行。白鳳已是肌腸雷嗚,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馬上的顛簸,覺得、渾身酸疼難當,一步一捱的走不動。阿男見了十分憐惜。看見路旁有一家酒店,就在門外拴了牲口,同白鳳進去,揀個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來,借此歇息。吃過一巡酒後,阿男便問店小二:「這裡近便地方,那裡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鳳道:「正是。」小二道:「客官不嫌簡慢,小店後進有寬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領路,自己親到後面去看。
原來後進是一座大院子,平列著五七間正房,兩旁還有四間廂房。阿男指了一間正房道:「我們就借住這一間吧。請你代我把牲口拉了進來,卸下行李轡頭,一面給他上點料。」小二答應去了,阿男便督率著他搬了兩件行李進來。親自開了鋪蓋,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進來﹔我們在房裡吃酒。你給我們弄點晚飯。」小二也答應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鳳,一同進來。可憐白鳳自從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樓窗,挾了上馬,一路上只有驚慌害怕的心思,滿肚子的疑惑也來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時,又是渾身酸疼,坐定了更覺得厲害。大約不慣騎馬的人。每每犯著此病,何況他又是帶病的!阿男來招呼他進房時,己是兩腿都不能動了。幸得阿男攙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裡。小二掌上燈來,又添了兩樣菜,泡了一壺茶,方才出去。
白風聽得小二說話口音,和揚鎮一帶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腸提了上來,開口道:「妹﹍﹍」只說了這一個字,便連忙頓住了。阿男連連搖手,悄悄道:「暫時只叫兄弟罷。」白鳳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來了?」阿男道:「這是杭州。」白鳳吐出了舌頭道:「杭州!我們走下了多少路來了?不是飛的麼?」阿男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大一夜從沂州趕到鎮江呢!」白鳳只是搖頭。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四爺知道麼?」阿男搖頭道:「便是娘也不知。」白鳳道:「我們跑到這裡做甚麼?」阿男道:「我自從這件事給父親知道了之後,日夜不得安寧。那天晚上,還到你那邊去,誰知你已經不見了。可憐我滿肚子的委屈,沒處伸訴。後來還是我娘的主意,要將錯就錯,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誰知你家叔叔,說你犯了甚麼事,把你攆走了。我得了這個消息,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後來我父親一定又要出門,可憐我帶了病,跟著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時。到了豐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馬匹,私逃回八里鋪,夤夜到你家去打聽你的消息。恰好看見你家叔父寫信給你,我看見了信面上的地址,便連夜趕到鎮江找你的。」白鳳道:「你騎的是甚麼馬,跑得那麼快?」阿男道:「馬是一匹好馬,我又用了符術,所以一天好走幾百里地。」白鳳道:「我們到了此地,還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憑你打甚主意罷,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鳳皺眉道:「我兩個的情義,自然是巴不得能夠天長地久的了。但是隻身出來,甚麼都不曾帶得,這裡杭州地方,又是個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將來怎生過活呢?」阿男笑道:「這個那裡慮得那麼長,我們且管見一天過一天罷了。」
說話時小二送上飯來。兩個吃過了飯,白鳳實在困乏極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淨過了手腳,聽得白鳳哼聲不止,便也和衣上牀,用他學就的那按摩之術,替白鳳通身按摩。心中無限憐惜,暗想:若不是怕父親追上來,我斷不肯累他跑這許多快路。一面想著,一面逐節按摩,白鳳便慢慢的睡著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鳳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兒。兩個左右閒著沒事,阿男終日替白鳳按摩。將養過幾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覓一個住處,做個長久之計。白鳳道:「我們何不仍舊回到揚鎮一路?離家也近點。這裡人地生疏,樣樣不慣。」阿男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教中,有多少法術。我在豐城逃了出來,我父親如果要追趕我,他自有圓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見我們在那裡。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來。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見了。若是在江蘇,他在山東一照便見,所以我才走到這裡來。」白鳳道:「比方他回到江蘇再照,豈不是又要照見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發腳的所在,才照得出來。他離了豐城客店,往那裡去照?」白鳳道:「依那麼說,我們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過些時再說。家中一定也要找找們。將來你一面寫信求叔叔,我一面寫信求父母。你是兩房獨子,我是個獨女,怕做長輩的不依從我們?我們此刻先尋一個安身之地,住在客店裡,我又是這個裝束,終不便當。萬一敗露起來,又要費事。」兩個商量定了,便去尋房子。在西湖邊上,尋著了一處合式的便搬了過去。阿男復了女裝,兩個人便做起長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滿,如願相償。那一種恩愛溫存,說書的嘴笨,說他不出來,只好由得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兩個便如此,只可憐他兩家的上人,為了他兩個,苦得甚麼似的。可是他兩家人分在兩起,
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頭話。如今先說寇四爺在豐城病倒。他這病不過是急怒攻心,一時心血逆行,沖了一口出來。及至怒氣過了,不過覺得身體困倦,將息幾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兒,已是一急﹔看見丈夫噴出血來,義是-嚇﹔及至救蘇了丈夫,又想起女兒,未免傷心﹔加以又伏侍了兩天病人,自己不覺便病倒了。日間恐怕四爺動怒,不敢言語,到了夜來,睡夢之中,不免要呼兒喚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這種苦思成病的診候,最是難治。從此寇四娘淹纏牀褥。
寇四爺只急得雙足亂跳。自己病好之後,已經照過一次圓光,隱隱的看見她渡過鎮江去,以後的影子就亂了。心中急著要去尋她,爭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纏了一個多月,方才可以掙扎起牀。又將息了幾天,四爺性急,便僱了車,動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營,渡過黃河,四爺另外僱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鎮去。原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鎮江尋阿男,恐怕四娘一個人在家,沒有照應,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尋女兒。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四娘說知,四娘自然無不聽從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戶開船,直放瓜州。
四爺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餘家,只說阿男在家看守門戶,未曾來得,這是家醜不可外傳之故。又切囑四娘:「千萬不要露出思念女兒的形狀。等我往天涯海角,將這浪蹄於尋了回來。」四娘道:「官人所說,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尋著女兒,將他怎生發落?」四爺聽說,慢慢的低下頭去,默默無言。四娘哭道:「他年紀說大不大﹍﹍」四爺道:「說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這番走了出去,無非是一點癡心。官人,你可憐我一輩子只有他,將來要招個女婿,做個半子之靠的。」四爺不等說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著了個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無影無蹤,靠呢!」四娘道:「官人尋著了他時,如果動了粗,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得﹍﹍」。說到這裡,便硬咽住了。四爺道:「依你尋著了便怎麼?」四娘沉吟了一會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無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們願意回來最好,若是不願意回來,官人只要記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見見他。」四爺道:「好自在的話!你自疼愛女兒,一廂情願的這麼掃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帶了他們回來,重新行媒說聘,花燭拜堂,這件事鄉眾鄰里都當新聞說的,不要說他便一輩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兒,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帶了他回來,仍舊許給我姪兒小棠。」四爺只是搖頭。四娘道:「不啊,我們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鋪去。官人在家安息幾時,等我出門去尋他。」四爺道:「這個那裡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總不放心。」四爺道:「你總不過怕我難為了那賤人﹔我尋著他時,便不傷他一毛一髮,還你一個人便是。這樣,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這句話,我方才放心。」夫妻兩個商量妥當,那船戶便按站前進,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過船錢,捨舟登陸,逕投餘家來。
餘小棠自從父母亡故之後,便接了他一位寡嬸張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餘小棠的父親,向來走江南一路,販賣布匹,他從小就跟著在外頭歷練。所以他父親故後,他自己年紀雖輕,卻還能承父業。好得走慣的各碼頭,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著父親見過,所以更易為力了。此時是要趕冬令生意,收買了若干貨,正打算販運往南京,恰遇了四爺夫妻到來。小棠見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應酬。他那位嬸娘張氏,自然也迎出來招呼。老姑嫂們久不見面,格外親熱。張氏便問:「外甥女兒為何不來?」四娘道:「姑娘們年紀大了,出門不甚便當﹔況且家下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沒有和他來給舅母請安。」四娘嘴裡便這樣說,可憐他心中就如同萬箭齊攢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來。張氏不知就裡,還要問長問短,四娘只得勉強應酬。四爺和小棠談天,只說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著來的。小棠道:「如此巧極了!姪兒恰好要販貨到南京去,姑夫請在這裡稍停幾天,一同上路去。」四爺道:「我有緊要事,只到鎮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於是款留了一宿,四爺自過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後出來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觀,處處物色,那裡有個影兒?一連尋了十多天,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心中不免悶悶。
這天走得乏了。看見路旁一座大茶樓,便走了進去,泡了一碗茶,在那裡歇腳。只見遠遠的坐著一個人,也在那裡吃茶,卻和一個人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手裡拿了一枝筆,指天畫地的,不知說些甚麼﹔那個吃茶的人,卻是秦繩之。四爺心中不覺忽的一動。但因求親不遂,心中有點不快,因此不便過去招呼,只見那拿筆的人走開了,慢慢的走了過來,手裡還托了個盤兒,原來是個測字的。四爺便招呼他過來,拿了一個紙卷,隨口說是問求財。那人看過紙卷,胡說亂道的恭維了幾句。四爺指著繩之道:「那人叫你測字,問什麼?」測宇的道:「他問的是尋人。」四爺心中又是一動。歇了一歇,便走到繩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繩之見了四爺,心中也是一動。彼此都是為了小兒女走失了﹔又因為兩個在先有了私情,此時都疑心是相約潛逃的,所以繩之、四爺一見了面,各人都懷著鬼胎。四爺先招呼道:「秦相公難得過江來的。」繩之道:「正是。因為看個朋友,所以到這裡來走走。四爺,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麼?為何有空到這邊來?」四爺道:「不要說起。誰知這兩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邊做不出生意來,只得帶了家眷們回鄉。我又是在家裡悶住不慣的,所以到這邊來走走。」繩之聽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來白鳳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後,次日彩章、彩華兩個查見,沒了主意,飛奔報與仁舫,一面專人到八皇鋪去報信。繩之夫妻得信,猶如青天下了個霹靂一般。繩之便渡過江來,和仁航商量尋訪之法。繩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一般,燒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麼都天廟、土地伺,處處都去求到。可憐他婦道人家,除此之外,再無別樣見識。然而所為的不過一個姪兒,並非自己所生兒女,誠懇到如此,這個婦人,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會中,只怕要照樣尋半個也難呢!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除了燒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發人過江去取信。繩之過江見了仁舫,查看了形跡,也是無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尋訪了幾天,總是渺無下落。繩之心中已是有幾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對仁舫不便說出來。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賞格,各處大街小巷去張帖起來,說是送到者謝錢多少,送信因而尋獲者謝錢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筆賞錢,那裡去尋他的蹤跡?這賞帖在外貼了一兩個月,被風雨剝蝕的也有,被別人招帖蓋沒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來了。所以寇四爺到了鎮江,沒有看見那招帖。
當下繩之聽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鋪的話,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兒好好的在家裡,這就是我錯疑他人了。因順口問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爺道:「托庇都好。」說話時,四爺已叫了兩角酒,一盤肴,請繩之吃酒。原來揚鎮的風氣,茶館、酒飯合而為一的,所以如此便當。飲酒當中,繩之不覺露出白鳳走失的話。四爺問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發料定係自家女兒所為,卻又不便說出。因故意問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結交過匪人?論理這樓窗上跳下來,毫無聲息,是不容易的事。這一兩個月之內,可有點信息麼?」繩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四爺道:「不是我誇口,若是早遇了我,此時早已找著了。」繩之道:「如此,敢就費四爺的心。」四爺道:「我並不能分身代你們去尋人,我只能代你們查一查他蹤跡所在。」繩之大喜道:「如此還是費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爺道:「只要領我到他發腳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於查見。」繩之大喜。又喝了兩角酒,便搶著惠了茶酒帳,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和四爺通過姓名,繩之說明來意,彩華兄弟也自歡喜。即親自領了四爺到白鳳當日的臥房裡。四爺叫拿一碗水來,他對著那碗水,不知弄點甚麼玄虛,閉看兩個眼睛,鬼混了一陣,忽然低下頭來,張開眼睛,盡著對那碗水裡去看。諸公!須知這就是他們白蓮教裡法術之一。他這一看,已把白鳳、阿男兩個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到了此時,方才豁然明白,這件事只有自家女兒不好,與別人毫不相干。看罷了,不覺歎了一口氣道:「人是到杭州去了。」彩華兄弟急問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爺道:「平安得很。你們趕緊打發人去尋他罷,大約是住在西湖邊上。」說罷,又對繩之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繩之便和四爺出去,找了一個酒館坐下。四爺道:「我們累世鄉鄰,一向和睦,今年尤端兩家小孩於弄出那回算來。起先我還以為大家都有點不好,所以我還有點惱你令姪。今天我圓光看去,這回令姪走失,都是我家那賤人,偷了我馬匹,從沂州逃到這裡,半夜拐走你令姪的。我在布店裡不便說這個話,所以約了你出來,請你趕緊收拾行李,我們一同到杭州去。」繩之沉吟道:「這個﹍﹍。」說了這兩個字,底下便說不出話來。四爺道:「秦相公,你不必多心。我們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當初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事情,總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惱你家二官,簡直要殺了他出這口氣。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賤人不是,那裡還有存別樣心之理?這一去尋著了,我們各帶各的人回家,照舊是鄉鄰相好。」繩之見他說得爽直,便應允了。問道:「不知四爺打算幾時走?」四爺道:「我要走馬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帶。」繩之大喜,便約定了次日動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別過仁航父子,會了四爺,向杭州而去。他兩個在路上並沒有烏孫血汗馬,更沒有什麼神駿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暫時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對癡兒女,在西湖邊上住下,說不盡的你恩我愛,竟是一對夫妻。有時聯袂遊山,有時同舟泛水,無拘無束,甚是優游。爭奈阿男帶來的銀錢無多,看看已將用罄,白鳳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憂心,等到真是沒有錢用時,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弔錢,馬上撈得回來的。」白鳳道:「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總要想個長久之計才好。」阿男沉吟道:「這也說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買幾匹白布,再買一面小銅鑼來,等我做個作用弄點本錢再想法於做個小小生意。我們所望不多,只要夠我兩口子用的就是了。」白鳳道:「是甚麼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問,先去買了布來。」白鳳依言,到城裡去買了幾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銅鑼。阿男又到人家竹園子裡去,化了幾文,砍了幾根竹子回來,都截作一尺多長。又把買來的布,一匹匹的接縫起來。又紮了一個美人風箏。夫妻兩個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飯過後,把各樣東西,收拾了一擔,白鳳挑了,鎖好了門戶,兩個人一同進城。找了一片空場,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來圍了一個場。阿男拿起小鑼敲起來。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又是省會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眾,十分妖燒,不一會,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圍著場於觀看。阿男敲著銅鑼,唱了一支道情,對眾人說道:「我們走江湖的,路過貴境,缺少盤纏,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沒有空手向人討錢之理,幸得生平學就了一門戲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這也是出門人無可如何的舉動,有甚個週到的地方,還望列位見諒。」說著把銅鑼交給白鳳,白鳳也學著敲起來。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裡,又對眾人說道:「戲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種才合列位的眼?我想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這裡可惜,不如蓋一座房子在上頭,豈不是好?待我姑且試一試,如果蓋不起來,列位不要見笑。」說罷,呷了一口水,鼓著氣,向四面一噴,周圍看的人,覺得好像飛砂迷目一般,一個個都拿雙手去揉眼睛。及至開廣眼時,忽見場中現了一座房子,紅牆綠凡,四面千門萬戶,金碧輝煌。阿男道:「慚愧,一時水木匠呼應不靈,沒奈何向洞庭君處借了這座凝碧宮來,給列位醒一醒目。」說罷,拉了白鳳一同到房子裡去,進了這個門,卻出那個門。出了那個門,卻又進了這個門。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來。看的人已是齊聲喝采。
阿男又對眾人道:「這般一座凝碧宮,沒個人住在裡頭,豈不荒廢了?沒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們凡人卻住不得,且待我請幾位仙姬下來,住在裡面,給列位看看。」說罷向白鳳道:「我要在這裡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請幾位仙女下來。」白鳳道:「又沒個梯子,叫我怎樣上去?」阿男道:「呸!沒用的東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嘗用過梯於來?你不去也罷,我自有伙計去。」說罷,取過那美人風箏來,對著風箏說道:「伙計啊,我輕易不敢煩你,因為我家漢於沒用,不敢上天,所以煩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論是何仙女,請他幾位下來。」說罷,提起線來,迎風一放,那風箏便滔淚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會,只看見像一個黑點兒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線收起來,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個美人風箏了。卻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個美人風箏,此時看上去,好像有七八個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線,越發看得清楚了。只見七人個美人,猶如活動的一般,大有顧盼轉動之勢。阿男卻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經請到了。望列位高抬貴手,賜借幾文盤纏,好待我索性請了下來。列位也許開眼界,見見仙人。」說話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齊把錢往場上摜去。
阿男是走慣江湖,弄慣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錢,便有了數,意思嫌少。因把線頭交給白鳳拿著,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裡,對眾人道:「我們夫妻兩個,路過貴境,求借盤纏,斷沒有爭多較少之理,但是承賜的似乎還不夠用。此刻我想了個商量之法,這一座凝碧宮,想來諸位都想進去瞻仰瞻仰。我定一個價錢,願到裡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錢一百文。在我這碗水裡洗過眼睛,進去逛一趟。但是我還有一句話,預先表明:我這個明明是法術,如果不給錢,不洗眼,擅自進去的,碰破了頭,磕傷了臉,卻不要怪我。」說罷了,一時出錢洗眼進去的人,不計其數。亂了一大會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風箏收下來。說也奇怪,放上去時,明明一個美人風箏,到收下來時,忽然變做了七個美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種樂器,有拿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見過不知是甚麼東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見禮。這七個美人便笙蕭齊奏起來。一面奏樂,一面步到那房子裡去,在那千門萬戶中,左穿右插,猶如蛺蝶穿花一般,好不熱鬧。阿男在這個當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賞,一面和白鳳收拾地下錢文。眾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時,忽見房子裡透出一縷濃煙,內中隱隱看見點火光,一霎時那煙越出越多,散將開未,恰好又起了一陣旋風,把那濃煙吹得布散四面,圍看的人,一個個不覺都眼淚鼻涕齊來,拿雙手亂揉。及至耳邊聽得一聲小銅鑼敲響,眾人舉眼看時,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濃煙一齊不見了,仍剩下一片空場。白鳳、阿男早收拾好錢文,向眾人道謝,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他夫妻兩個收拾回去,點一點所得的錢,約有四五十弔。白鳳說道:「有了這個,又可以過幾時了。」阿男道:「本來我就叫你不要擔心,總可設法過幾時的。但你昨天說過,要做個長久之計。我打算再出去玩幾天,多弄幾弔錢做本,我們做個小小生意,才可以長久呢!」白鳳道:「這個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沒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給錢了。」阿男道:「我換著樣兒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給錢,我有向他要的法子。」白鳳道:「正是。我要問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裡去的,不知他們都看了些甚麼?」阿男道:「這個我那裡知道?戲法本是隨心幻化的。他是個富貴人,就看見金碧輝煌。是個高雅人,便看見琴書字畫。我變把戲,只能變個外場,至於裡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樣知道他們見的是什麼呢?」白鳳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幾趟,我們就儘夠用了。」阿男道:「其實這個拋頭露面的,我也不願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圖一個長久之計,我只要一連出去幾天,弄個做生意的本錢出來,以後我就永不出去了。」當夜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歡歡喜喜的,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午後,他兩個又收拾停當,仍然進城,到了昨天那個場子上去,照舊設了布圍,阿男又敲起小銅鑼。他昨天的把戲,人家多有看過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戲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圍方才圍好,早已哄動了排山倒海般人,圍住了場子了。阿男方才敲動銅鑼,還不曾開口說話,忽見人叢中跑出一個軒昂大漢,分開眾人,跳入場裡,劈面把阿男打了兩個嘴巴,一把扭住頭髮,捉了就走。白鳳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寇四爺。嚇得魂不附體,連場上的東西都顧不得,向人叢中一鑽,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歡增悵惘,個中消息掌盈虛。
要知他二人從此折散之後,還能復合否?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第七回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 賦關雎百輛迎淑女
私語喁喁計久長,曉來猶帶口脂香。
可憐忽地遭摧折,人各天涯又洞房。
離合悲歡事有無,是圓是缺半模糊。
一般處境渾難辨,若個成雙若個孤。
當下寇四爺捉了阿男,不由得阿男不跟著走。起先還揪著頭髮,走了一箭之路下來,四爺放了手,阿男也只得亦步亦趨的了。只可恨那一班跟在後頭追著觀看的,也不知於他甚事,要他遠遠跟隨。四爺沒法,打發他們走開,心中十分急躁。雖然他跟他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於。然而自己是個外路人,帶了個女子同走,萬一驚動了地方,前來問兩句話,就未免繁瑣了。心中正自煩悶。忽見路旁一間茶館,便帶了阿男進去,揀個座位坐下,泡了一碗茶。四爺勉強斂了怒容,默默坐著。只可憐阿男心中千回萬轉,心事猶如一團亂絲一般,不知從何處想起的好。忽然想著:我雖被父親捉到這裡,幸得昨天弄了幾十弔錢,他拿了這個,也可過活幾時。不然,拿來做盤費回八軍鋪去,也綽綽有餘的了。忽然又想著:他向來最服小,我父親兇神惡煞般跑來捉我,不知他嚇得怎樣了,萬一嚇病了,沒個人服侍,這便怎牛是好?想到這裡,不覺一陣心傷,暗暗落淚。忽又想到:父親捉我回去,不知把我如何處置?索性因為我做了醜事,把我殺了剮了呢,倒也安心靜意,死到九泉之下,去等他做來世的夫妻。但是依了我母親的主意,無非又是要我嫁什麼表兄餘小棠。我若依了母親,嫁了姓餘的,將來卻怎樣對他?若是不依母親,除死之外,別無他法。心中左右盤算,只有尋死一路最為高著。心中默默尋思了一大會。此時外頭跟著看的人,見他父女兩個坐著不動,便漸漸的散了。
四爺見眾人散去,便惠了茶錢,帶了阿男,到河邊上叫了一隻船,到鎮江去。阿男在路上,一心只要投水尋死,所以雖然無心觀玩景致,卻也終日推開篷窗,倚舷閒眺。問他心事呢,他實在是要乘隙投水。無奈一路行來,卻是內河小水,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被人救起來,反覺沒有意思。四爺呢,此時已看得這個女兒是與我不相干的了,不過他母親一定要他回去,我便送他回去,以了我事罷了。父女兩個,各懷一種心思,所以一路上井沒有事。曉行夜宿,到了鎮江,換了渡船,渡過江去,到了瓜州。四爺先到碼頭上僱定了船只,把阿男安頓在船上,便單身到餘家去接四娘。只說女兒在家,思念得很,我叫了來回船只來接,逼著馬上要走。四娘雖未知已經尋著了女兒,卻情知是為了女兒的事,在這裡不便說話,即便起身辭行。此時餘小棠販布未回,張氏挽留不住,只得放他夫妻去了。
四爺帶了四娘,直到了碼頭。船戶搭了扶手,四娘到得船上時,阿男看見是母親,早不覺搶步過來,雙膝跪了,抱著四娘的大腿,放聲大哭。四娘反吃了一驚。及至定睛一看,知是阿男,也不覺嚎陶大哭起來。四爺走進艙裡,連連頓足,厲聲說道:「你們家裡死了誰?在這裡亂哭。」這一聲惡吼,把他母女兩個嚇得登時止住了哭,面面相覷。四爺惡狠狠的坐下,便叫開船。阿男捏手捏腳的退到裡艙去。四娘坐了一會,彼此都沒有話說,也便退歸後艙。只見阿男拿著手巾揩著眼睛,在那裡掩位呢。四娘忙搖搖手,叫他不要哭,一面挨身坐下,握了他的手,肩挨肩的坐了一回,低低的問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阿男見問,又復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溫存了一會,方才止住了哭。在船上倒底說話不便,四娘也就不再多問。此時船上,寇四爺是怒容滿面,鼓著雙腮﹔四娘是愁眉不展,默默無言﹔阿男是抽抽咽咽,未曾住哭。好在瓜州鎮到八里鋪,只有十里水程,不上半天就到了。便捨舟登陸,逕回家中。
阿男此番大有無面回江東的景象,一路上只低了頭,急步而行。回到家中,也羞見那些男女伙計。一逕回到自己房裡,也不管什麼蛛網塵封,便向牀上一倒。四娘叫人打掃內外時,方才把他叫起來,代他抖乾淨了衣服。阿男只是低著頭,任人播弄,猶如新嫁娘一般。女伴人等,都莫明其妙。諸公,這就是孟夫子說的:「羞惡之心,人皆有之。」又是俗語說的:「作賊心虛。」講到當日實情,阿男是從山東地面逃走出來的﹔他父母是從山東一逕走到瓜州,方才住腳,並沒有回到人裡鋪,並且在餘家也瞞起這件事情的。這麼說來,除了他父母之外,竟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逃走這件事的。然而,在他自己,卻以為做了這等事,羞得再見人,並且覺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所以見了個人影兒,便是慚惶萬分。這就是一良未泯的憑據。若是喪盡天良的人,他豈但不知羞恥,只怕還要當眾宣佈他父母的野蠻專制,不容他自由結婚呢!
閒話少提。且說阿男自從回到家中,終日躲在房裡,不梳不洗,不茶不飯,惱得寇四爺屢次要殺他。在阿男,本來也屢次要自尋短見,無奈念著母親養育之恩,又不知白鳳的下落,因此遷延,未曾決計。既然他父親要殺他,卻也情願延頸就戮的。卻是四娘拼命的護住,夫妻兩個便反目起來。從此之後,便鬧得朝啼暮哭,內外不寧。如此又鬧過了年,方才略略寧靜。阿男卻又病倒了。
原來阿男和白鳳,情絲未斷,若是終日吵吵鬧鬧,這吵鬧就分了他那思憶的心,倒也好過。此刻吵鬧得厭了,不再吵鬧了,卻是一個個都還是帶著氣,抿著嘴,鼓著腮的,默默無言。他是有心思的人,聽了四面沒有人聲,正好盡他去思憶,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為他賭氣,不茶不飯的慣了,這回他病得不茶不飯、倒也大意了幾大,以為他仍是賭氣。及至看見他潮熱上來,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來他起先覺得心中煩悶,不想吃飯,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誰知這一來,撩動了他無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時,有一天和白鳳賭一口小小的氣,開出飯來,不肯去吃。那白鳳拿了飯碗,捱到牀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裝嬌不理,白鳳急得眼淚也淌了下來。此時我有病不吃飯,便是生我下來,養我長大的母親,也不過叫一聲,不吃就算了。算來知疼知養,貼心貼肝的人,只有他一個。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後,他到那裡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鎮江店裡?怎的不給我一個信?忽又想到:頭一天雖然掙了幾十弔錢,儘夠他回家的盤纏,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為了這件事,懼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別處去了。他雖是個男子,卻在外面沒有十分歷練﹔不要帶了幾十弔錢,反倒上了人家的當,那時候弄得欲歸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這裡,便覺得心裡好像滾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後,寸步不出大門,外面事情一點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聽打聽呢?想罷,叫了一個貼心的女伴來,吩咐他設法到秦家,打聽白鳳有回家沒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麼?那不消打聽得,沒有回來呢!說是在鎮江走失了。這裡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鎮江去了,聽到年下才回來。過了年沒幾天,又出去了,大約還是去找他呢!」阿男聽了他這一番話,未免又添了許多疑慮﹔添了疑慮,便是添了憂鬱,從此病勢便加重了。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總是不見功效。
四娘便和四爺商量說:「阿男這孩子,近來兩年總是三災兩難,從去年起,便沒有好好的過日子。說起來呢,你總怪他跨錯了腳步﹔其實,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們多半是不免的。不過家醜不可外楊,自己家裡瞞著,外人就不得而知罷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亂叫亂嚷,甚麼要殺秦二官,方才傳揚了出去。不信,你看這回,我們從沂州下來,在家門口經過,到了鎮江、杭州,找了孩子回來,有誰知道?何況我兩個大半世人,只有這點點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說去,沒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來,他這個病,一半是官人惱了他,他見了官人就害怕,嚇出來的。」四爺冷笑道:「你的女兒膽小呢!三四天功夫,從山東跑到浙江去,半路上還拐了個漢子。我這一惱,他就要嚇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這麼說。從小兒,我兩個都拿他當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錯了一步半步,也只望做爹娘的痛愛他,原諒他﹔誰知你翻過臉來,大改了平常的樣子,終日睜眉努目。自從他回來了之後,你從沒有和他答過一句話,就是他早起出來叫你一句,你也從沒有好好的答應過一聲。他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忽然處了這個境地,他就不是嚇病的,也是氣病的了。」
四爺又冷笑道:「哼哼!我氣死了他,只怕要算忤逆呢!」四娘道:「不是這麼說。官人,事情已經隔了年了,你平一平這口氣,我們做個商量,憑他怎麼不好,總是自己的骨肉兒女。今天就是你把他攆走了,他在外頭做些不相干的事情,人家說起來,總說是寇某人的女兒。」四爺道:「依你便怎樣?」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樣,不過總要完了他的終身大事。」四爺道:「你還在這裡做夢呢!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還不知去向。這件事,我還自怪魯莽,只顧得自己扯捉那賤人,不曾先叫繩之出去見了二官,害得他不知下落。我還要出去幫他尋訪呢。你便想完了他終身大事,只怕就是尋著了,人家也不要這種賤人﹔就是人家要了,我也沒有臉面拿這種賤貨給人家,叫人家一輩子指摘說:這個是寇某人的女兒。」四娘道:「我不是一定要指著秦家。但得好好兒的有個人家,把他嫁了,就定了我的心事。」四爺道:「罷了,誰要這種好貨?早晚再把他帶到山東路上,不然,到江南那邊去,幾弔錢把他賣了就完了。」四娘怒道:「官人!你早不是瘋了?自己女兒肯拿來這等糟蹋!女兒我也有一份的,你肯賣,我卻不肯賣。」四爺道:「你要爭你這一份,我卻肯讓了我那一份。我不要了,你把他拿去,憑你嫁給什麼王孫公子,我總不來沾你一點兒光。我也不管一絲兒事,由你去幹罷了。」四娘見說不下來,也就不再多說,只提起精神,一心去調理女兒的病。
卻說阿男這回的病,好生奇怪,經四娘的延醫服藥,拜佛求神,亂七人糟的攪了一陣,居然慢慢的好了。卻有一層,他那舉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他的說話也慢慢的前言不對後語了。四娘心中十分著急。有個醫生說他是心境的毛病,和他多散散心,還許就好,若單靠藥石,是治不好的。四娘聽了,十分心焦,便終日逗他玩笑。他有時清楚的時候,倒還懂得安慰四娘,說是:「母親放心,我不過一時神思昏亂,並沒有甚麼大病,只要靜養幾天就好了。」有時他糊塗起來,叫他吃飯,他便吃個不住,並不知飽,一天不叫來吃,他也不知餓。叫他行就行,叫他住就住,猶如木偶人一般。
四娘見了這種情形,便沒了主意,和四爺商量,四爺理也不理,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有幾家鄰近人家,都來看病,看了這個情形,也無非面面相覷,說不出個道理。四娘無可如何,想起瓜州是個大鎮,或者有個好醫生,打算帶了女兒回娘家去,就近延醫調治,不免又向四爺商量。四爺道:「我說過不理的,你要怎樣便怎樣就是了。」四娘聽了,沒好氣,回到房裡,收拾過自己幾件細軟,叫人去僱了船,帶了一個女伴,領了阿男,一逕下船到瓜州鎮去。
阿男到了船上,四娘逗著他看岸上景致,倒也覺得清爽些。到了瓜州,先打發女伴到餘家去通知。張氏聽說,便也打發了自己的一個女伴,同到船上去迎接。餘小棠此時正好在家,便忙叫人打掃出一間房屋,預備姑娘、表妹同住。不一會,四娘領了阿男,兩個女伴押了行李來了。張氏、小棠一齊迎接出來,彼此相見行禮。小棠留心看阿男,只見他出落得格外豐富,真是眼波流媚,眉山鎖情,但是舉動之中,不似從前活潑,倒反現了一種端在態度。彼此相見已畢,四娘敘過一番寒暄之後,便表明來意。小棠道:「表妹有病,早就應該到這邊來就醫了。這裡是南北通衢,莫說是本鎮世醫,就是南來北去過往的醫生也不少。稍停住下來,等我去打聽一個名醫,包管一醫就好。但是,我看表妹的面色,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比從前胖了好些。張氏接著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麼?大凡病人,有病容的倒不緊,那沒有病容的,倒要小心呢!」當下大家談了一回阿男的病情,敘了一番別後的契闊,四娘便去督率著開了行李,從此安心在娘家代女兒治病。
爭奈他這個病,好兩天、壞兩天,總沒有收功之一日。請一個醫生來看兩無,吃兩服藥,覺得好點,再看下去,就不靈了。換一個醫生,亦復如此。四娘不免心焦,閒中便和張氏商量。張氏道:「我看你家姑娘的病,莫非是有甚不遂心的事,鬱出來的?否則就怕是喜信發作了。姑太太何不替他提一提親事,衝個喜,或者就好了也未可知。」四娘道:「正是。我也想到這一著。我生平只有這個妮子,打算招個女婿,做半子之靠,一向有心小棠。嫂嫂,你看這個親做得做不得?」張氏道:「我們都是一家人,姑太太願意了,有甚做不得的?不過還要和姑老爺商量。」四娘道:「雖然如此,也要小棠自己情願才好,就請嫂嫂試探他一試探。」張氏道:「他有甚不情願?況且我們也做得動他的主。」四娘道:「話雖如此,這是他終身大事,首先要盡他情願了才好。我們硬作主下來,萬一將來小兩口子有甚不對之處,還要埋怨我們呢!」張氏依言,當日覷個空兒,便和小棠說知。小棠見他表妹生得那一副花容月貌,早就有心,不過自己難為情開口,如今他姑娘反先說上來,如何不樂從?自然一口應允了。
當下張氏回復四娘。彼此都是至親,一切都沒有甚麼爭論。小棠一面央族長出來主婚,一面央一位現成媒人。四娘把阿男托了張氏照管,一面叫船回八里鋪去和四爺商量。誰知四爺仍是一概不理,說是:「我並沒有這麼個女兒。」四娘見他這麼斬釘截鐵,便也惱了,自回房裡,把自己生平的體己,盡情裝了兩大口箱子,拿去做阿男的妝奩,仍坐原船回到瓜州。只推說四爺被山東一位營官請了去做教師,一時不得回來。一面拿出銀錢,托人置辦妝奩,一面張羅傳紅行聘。四娘意思,要另外租一所房子做事,倒是張氏慇懃留住,說:「這個本來是親上做親,彼此有甚客氣?況且甥女有病在身,你搬了出去,清事都沒人照應。我們家裡房子左右多著,南面院子裡的三間,一向都是空著,堆點柴草,明天叫人收拾出來,姑太太就住到那邊去。傳紅行聘,就從這邊送到那邊。就是成親那天,也就和養媳婦拜堂一般。我們一個大門裡做事,豈不熱鬧?況且甥女身上不爽,有你這老母親在這裡,照應也便當。雖說是搬了出去,仍然要搬回來,然而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四娘聽了,自然樂從。
因為急於要和阿男沖喜,日子定得極近。傳過紅沒幾大就行聘,行了聘沒幾天就拜堂,是接緊來的。四娘拿自己的體己,巴巴結結的辦了一份妝奩,足足值到千把銀子。到吉期的頭一天,先送了過去,適值阿男的病又發作了,向四娘問道:「母親,你這幾天忙甚麼?」四娘道:「我兒,明日是你的大喜,和你表哥成親了,怎麼你還不知道?」阿男道:「那個表哥?」四娘道:「小棠表哥。」阿男道:「我不嫁他,我有我的白鳳哥哥。」四娘忙把手掩了他的嘴道:「我兒,休得胡說。」阿男道:「並不胡說,我是要嫁白鳳哥哥的。」四娘沒法,附著了他的耳朵,悄悄說道:「我知道你惦記著白鳳哥哥,可奈他此刻不在這裡,你還是先嫁了小棠表哥再說。」阿男道:「白鳳哥哥來了,我仍是要嫁他的。」四娘無奈,只得對他點點頭。阿男便倒到牀上去哭。
四娘心中十分憂悶。幸喜到了次日行禮時,他卻呆得猶如木偶一般,任憑人家拿他怎麼撥弄。一切道喜的鄉鄰、親戚,朋友,見了新娘,沒有一個不交口稱贊﹔看了他那舉止,也都道是新娘怯羞的常態。張氏恐怕四娘寂寞,預先行了個變通辦理的法子,這天拜過堂之後,馬上就會親,好等四娘也在這邊來熱鬧,因此便連回門禮也在當日做事。說也奇怪,阿男自從做親之後,那一種似呆非呆的病,就慢慢好了,但是又時時露出那一種愁眉苦目的樣子來了。小棠那裡知道他的心事,只當他有甚不滿意之處,百般的設法去溫存他。阿男終是不言不笑,倒變了個莊重女子。四娘等他成其好事之後,又過了兩個月,見他日子過得倒還安樂,雖然常常帶著心事,卻還不至於生出病來,小棠待他又十分和氣,張氏更不消說,見了姪媳婦,猶如待生客一般,非常客氣,便一分放心,回八里鋪去了。
且說餘家的房子,正與大碼頭逼近,小棠自己住的是三間樓房,沒事時,倚欄閒眺,所望見之處,正是由江入河,由河人江的所在,是個往來要道,終日帆檣不斷,櫓槳如織。阿男沒事時,便終日在那裡閒望。自從四娘去後,更覺無聊,雖有小棠相待得十分和順,爭奈不是自己意中人,任他百般委婉,只覺得他走近前來啼笑皆厭,面目都非。這一天,正和小棠賭了一口小氣,獨自個登樓散悶,忽見碼頭上一艘江船,載著一乘花轎,泊近碼頭,鼓樂喧闐的把花轎抬過一艘河船上去。仔細看他那迎親的燈籠,是姓秦的,送親的燈寵,是姓何的。陡然想起來:莫非是秦白風娶何彩鸞了?可恨我進了這個牢門,外頭的事一點不知道。看了這兩姓燈籠,一定是白鳳負心,又去和別姓成親了。忽又轉念,這個不能怪他,他也和找一般,不由自己做主的。但不知他娶了新人之後,也和我一般,對了新的不忘舊的不是?倘使他也是這樣存心,我將來便赴湯蹈火,也要圖個天長地久的。
諸公!你道這娶親的是誰?原來正是秦白鳳。白鳳當日在杭州時,陡然見了寇四爺捉去阿男,他在家時,是聽見四爺要殺他,才避到鎮江去的。此時忽然遇著了,自己又和他女兒在一堆,如何不嚇?只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州」,猶如刀已在頸一般,連忙摔下了那面小銅鑼,向人叢中只一鑽。其時四面圍看的人,也同吃了一驚,正不知寇四爺是何等樣人,一個個都連忙向後一退。只這一擠,把個白鳳擠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走到了甚麼地方。看看擠的人散了,四爺的影兒也看不見了。喘定了一會,也不知是何原故,四爺是從那裡跑來的,此刻捉了他又到那裡去。自己此刻又不知向何處投奔是好。摸摸身邊,只帶了一百多文和錢把銀於。胡亂想了一會,總不得個主意,又不敢回家。他家中還有草草的一份家私,與及昨天掙下的幾十弔錢,後院裡還有養著一匹久沒騎坐的烏孫血汗黃驃馬。這些東西,不知後來便宜了甚麼人?白鳳、阿男兩個,既然捨得把他丟下來,我這說書的就犯不著代他去尋覓了,所以以下書中也沒有交待的了。諸公記著!這是我已經聲明在此,不要說是我的漏洞。
閒話少提。且說秦白鳳猶如逃兵荒一般,逃了出來,不敢回去,在路旁呆呆的坐了一會,思量今番如何是好。左打算、右打算,總免不得先回鎮江,再作道理。但是身邊所帶的錢,是萬萬不夠盤纏的,就是徒步行去,沿路上也要吃飯的飯錢。然而除了回鎮江之外,實在是無路可走,無家可奔,又斷無裹足不前,流落在這裡杭州的道理。他心中如此千回百轉,總是沒有主張,不覺站起來信步行去,順便問了到蘇州大路的方向,便出了城門,順著大路前進,一路走到日落西山。
這一天,他又慌,又急,又愁,競不知肚中饑餓,連晚飯也不曾吃。看看天色黑將下來,恰好路旁一間廟字,他就蹲在廊下寄宿。這一夜何曾睡得著?想起寇四爺捉了阿男去,正不知拿他怎樣難為,他是個嬌嫩不過的女子,四爺那種粗笨手腳,倘使一時性起。動起粗來,便一下已經受不住,不知要狼狽到什麼樣子了。想到這裡,恨不得插翅飛去,代他受點折磨。轉念又想到:數月以來,我兩個何等溫存,何等親愛,此刻憑空的把我兩個拆散了,又不知他思念我怎生難過?想到昨天晚上,因為白天裡賺了幾十弔錢,夫妻兩個何等歡喜,有說有笑。今天晚上,便折翼分飛,在這裡受這等苦楚。忽又回想:我雖然在這裡受苦,卻還好過,他此時如果被四爺責打,還要受痛楚呢。思前想後,又想到將來回去,何以見丈人?何以見叔父?想到這一層,更是如芒在背一般。不覺一陣陣的面紅耳熱,不住的自己拿手來打「自己的嘴巴,深悔自己從前走了出來。如此過了大半夜,方才」覺得有點饑餓,慢慢的便饑腸雷嗚起來。大凡一個人,越是饑渴,越是睡不著,何況他又多了思念情人,羞見父老的兩樁大心事?如何還想合得攏眼。
眼巴巴的望到五更左右,覺得以後見人處處都難為情,不如尋個自盡,死了的乾淨。起了這個主意,便自站了起來,把自己身上的腰帶解下,在星光之下,四面一望,恰好這出廊外面,有一道柵欄,便把帶於拋起,掛在柵欄上面,在底下打了個圈兒,踮起了腳,輕輕的把頸脖子套了,把手一鬆,便弔了起來。暖呀!照這麼說,那秦白鳳就此要死了?不知不然,他上吊時,不曾用了垫腳的傢伙,所以雖然弔了上去,卻還不曾懸空,他那腳尖兒還有一點點著地,所以他白白受了一個更次的辛苦,卻死他不了。天色黎明時候,那廟中一個和尚出來解手,看見柵欄旁邊筆直的站了個人,吃了一驚。走近一看,是弔著的,更是驚慌。連忙翻身入內,叫醒了一個伙伴,一同出來解救。燒了薑湯開水灌下去,白鳳慢慢的醒了。和尚便問他姓甚名誰?為何尋死?白鳳不肯說知真姓名,只有含糊答應,說流落在此地,不能回家鄉,所以尋此短見。和尚便道:「呆人!這也值得一死麼?好歹尋點小事業做做,積聚幾文,就好回去了。」白鳳道:「我在此地沒有一個認得的人,叫我做甚麼事業?」和尚道:「一個人只怕沒有本事,有了本事,那裡尋不出事業來?但不知你會做些甚麼?」白鳳道:「我一些本事也沒有。不過叫我放牛、播種,田上的工夫是會的,其餘不過是會寫幾個字。」和尚道:「會寫字就好了。城國有個王鄉紳的老太太,立願要寫一藏《金剛經》,佈施各寺院。天亮了,你寫一張字樣來,我代你送去看,如果看對了,你便代他寫幾部經。得了他的筆資,除吃飯外,還可以積攢幾文,慢慢的就有了回家的盤纏了。」白鳳稱謝不迭。和尚道:「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這個不算甚麼。」說罷,便讓白鳳到裡面坐下。
等到天亮,白鳳寫了一張字樣。和尚吃過早粥,讓白鳳也吃了一碗,便代他拿了字樣進城而去。過了一會,喜孜孜的拿了一束白紙來道:「恭喜!看對了,就請寫罷。」白鳳自是歡喜,謝了又謝。暫時借了和尚筆墨,寫將起來。此後便附在這廟裡吃飯,並向和尚借了廟中一席之地,作為安歇之處。和尚念他是個異鄉流落人,便不和他計論房租。白鳳因為恐怕回鎮江難見丈人,回家鄉難見叔父,便一心在這裡寫經。勾留了好幾個月,直等到過了年,春去夏來,才得他叔父繩之尋到,帶他回家去,和何彩駕成親。正是:
鸞鳳和鳴成比翼,螽斯衍慶卜他年。
未知白鳳成親以後,又有何事,且待小子閒了,再來說開。
第八回
何彩鸞含冤依老衲 秦白鳳逐利作行商
紅繩遍綰惡姻緣,天外飛來不白冤。
稽首慈雲且韜晦,剖明心跡待他年。
犁雲鋤雨事田疇,終歲勤勞不少休。
聞說商人多暇豫,且從抱布覓蠅頭。
原來當日秦繩之和寇四爺兩個,訪到杭州,下了客店,便天天在外頭尋訪。你想偌大一個省會地方,要訪兩個人,從何訪起?雖說寇四爺圓光時,彷彿見他們在西湖邊上,但是湖邊居民也不少,勢難挨家去問。無非是在茶坊酒肆,各處去打聽,隨時隨地,留心體察罷了。如此訪了有一個多月,仍是絕無影響。繩之有點不耐煩,並且有點疑心寇四爺的圓光靠不住了。
這一天,又跟著四爺在茶館閒坐,正打主意要和四爺商量,先行回去。忽然看見一個人匆匆走進來,向隔座一個老者拱手招呼道:「有勞久候了。」老者道:「為何此刻才來?我等得不耐煩,正打算要走呢!」那人道:「不然早來了,半路上遇了一個變把戲的,看了他半天,所以耽擱到此刻。」老者道:「甚麼把戲?也值得一看?」那人道:「奇怪!這把戲從來沒有見過的。江湖上變把戲的人盡多,都不過是變兩碗水,或者變點食物出來,無非是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天是一個很標緻的女子,平白地在一個空場上變了一所千門萬戶的房子來,並且可以任人進去看的。我有點不信,也進去看一遍,那內中的陳設,也是說他不盡。這還不足為奇。他還放了一個美人風箏,及至收下來時,卻變了七八個絕色女子,能歌能舞,你道奇不奇?」老者道:「果然有這樣好戲法,我也要去看看了。」那人道:「此刻他收了場了,聽說他明天還要來呢!」四爺聽了,便起身向那人拱手招呼道:「請教,這變戲法的在那裡搬演?」那人連忙起身招呼,用手向西一指道:「就在那邊大王廟前的空場上。」四爺道:「這女子不知是那裡人?有幾個伙伴?」那人道:「只有一個年輕男子同伴,大約是夫妻。兩個說話也和老凡一般,有點江北口音。」四爺道:「多承指點。我們明日也去看看。」說罷拱拱手,再吃了兩口茶,便惠了茶錢,和繩之回到客店。
繩之問道:「方才那個人說的,不知可有點像?」四爺道:「我猜的倒有九分是了。明天我和相公一同去看看,不是的便罷,如果是的,你捉你的令姪,我捉我那賤人,捉了就走。」繩之笑道:「走到那去呢?」四爺道:「相公是有行李的,自然先回這裡,收拾行李。我是沒有行李的,捉住了那賤人,犯不著在這裡多丟醜,馬上就僱船走了。到了那時,我和你總是各人走各人的路。」繩之聽了,只當他是氣頭上的話,並沒做理會。
到了次日,吃過飯,四爺約了繩之一同出去,一路問訊到大王廟前,遠遠的早望見人山人海般,圍了一個大圈。四爺捋臂當先,分開眾人,繩之緊隨在後。終是四爺力大,先擠到了裡頭去,繩之還被擠在眾人當中。四爺見了阿男,早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步上前,揪住頭髮,打了兩下,拖了就走。繩之在人叢中看得分明,極力掙扎,擠得進去時,已看見白風向那邊人叢中擠了進去,一時人聲喧嚷起來。繩之大叫:「二官!二官!」白鳳此時已是魂不附體,又被眾人擠得腳不著地,加以人聲嘈雜,任是放炮般聲音,他也聽不見﹔任得繩之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亂了一會,那些人都紛紛散了。這空場四面,都是大路,正不知他走到那條路去,只得彷彿著他擠去的那邊尋去。走過一箭之地,便見路口紛歧,更是無從尋起。呆了一會,仍只得信步行去,東張西望,那裡有個影於?尋來尋去,不覺到了黃昏時候,只得覓路回店。
及至回到店中,不見了四爺,方才想起他昨天「一人捉住一個,各人走各人的路」這句話。此時獨自一個,越發沒個商量。這一夜心焦如焚,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次日,又到外面去胡亂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沒奈何,寫了百多張尋人招帖,花了錢,僱人到外面各處去張貼。誰知他那位令姪,自從在那廟裡寫經之後,便寸步不出廟門,寫好了,是和尚代他送去交卷,又代他拿了筆資來﹔他在人前又不吐真姓名,莫說繩之怔貼了百把張招帖,就是貼個千把張、萬把張,他也無從知道。
過了兩個多月,繩之思量:莫非他已經走離了杭州,回鎮江去了?不如且回鎮江走一遭,順便沿途打探他的消息。定了主意,便打點從陸路上動身。沿途仔細訪問,一路問到鎮江,如何問得出來?仍舊走到仁大布店裡。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問長問短,繩之把前事一一說知。過了一會,何仁舫得了信,也出來探問。繩之此時不再隱瞞﹔便把白鳳如何被阿男勾引的事,先略略說了一遍,然後說知阿男從山東趕來,把白鳳挾走,到了杭州,及與此次尋訪,當面又被他走失的話,說了一遍。仁舫十分擔心,卻又愛莫能助。大家商量了一番,只得於極無聊之中,仍是寫了招帖,到處張貼。
過得幾天,繩之別了仁舫,回家去走一遭。他娘子接著,問了在杭州一切備細,得知繩之被白鳳當面走脫,不覺出力埋怨。繩之在家,住不到幾時,又要到鎮江去。與仁舫再三商量,除了再往杭州尋訪之外,別無他法。繩之只得仍舊僱了船到杭州去,終日在各茶坊酒肆、庵堂寺院去明查暗訪,終是沓無消息。看看尋至年下,只得先行回家料理過年。可憐他限子自從這幾個月以來,燒香許願,求神問卜,無所不至。大約婦女們遇了這等事,徒然心焦,卻不能出外來幫忙,總不免鬧出這等事情,何況他是舊社會的人,自然更是在所不免的了。閒話少提。
且說繩之在家過了年,照例在熱鬧聲中過了一個正月,繩之娘於便催著丈夫,出外去設法找尋白鳳。繩之情知尋找不著,無奈娘於催逼不過,只得打點行李,仍舊到鎮江來,和何仁航商量辦法。仁舫道:「前回來圓光的那位寇先生,甚是靈驗,能得他來再圓一次光便好。」繩之道:「不要說起。在家裡我也見過他來,他自從找了他女兒回去之後,便鬧得家人大不和睦。後來他那位夫人,不知把那位小姐帶到那裡去了,八里鋪竟沒有人知道。這回我回家去,也曾拜訪那姓寇的,只望他和我再圓一次光,說起這話時,他卻也十分抱歉,怪在杭州時過於鹵莽,以致擠失了舍姪。提到圓光一節時,他只說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再和他說說時,他便有點傻頭傻腦的,驢頭不對馬嘴起來。大約這個人,被他女兒氣出點心病來了。」
仁舫道:「這等說又難了。我們毫無主見的,又到那裡去尋呢?」彩章道:「依我的愚見,他無非還在杭州。我們相處有日,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有志氣、有廉恥的男子,被那無恥女子把他挾走了,他自以為無面目見人,所以不敢回來。既然不敢回來,他斷不會離了杭州再往他處的道理。不過說不定他在那邊就了甚麼事業,耽擱在何處罷了。」仁舫道:「你料他在杭州也罷了,何以又見得他有事業可就呢?」彩章道:「從前是說他有個女子勾絆住,此刻可沒有了。他如果沒有事業可就,何以能耽擱到今天?只怕他沿路討飯,也要回來了。」仁舫道:「你既然料定是這樣,明日何不陪秦伯伯去走一趟呢?」彩章道:「這幾天有兩個布客在這裡辦一票交易,等這件事辦完了,我就陪秦伯伯走一遭。」大家商量定了,繩之就住在仁大等候。
誰知這一票交易辦妥了之後,接二連三的事情來個不了,足足忙過了一個二月。到了三月裡面,湖南、江西的夏布客又到了。彩章算是店裡一個總管事,如何走得開?等到招呼過了夏布交易,已是四月下旬了,又要張羅向各處收討節賬。直等到過了端陽,方才有暇。便和繩之兩個,從旱路上到杭州去。沿路逢村過市,入店打尖,彩章都一一留心體察。
這一天,到了杭州地方,離城還有二十里路,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這時正是夏至前後,風雨最是無定的,看看那片黑雲,愈布愈濃。繩之四下一望,並無人家,彩章遙指道:「那邊一簇樹林裡,有一所大房子,大約是人家花園別業,或是廟字祠堂之類。喜得旁邊一條小路,似乎可通過去。我們且趕到那邊去,躲過一陣雨再說。」繩之拾頭一看,果然不錯,便點頭答應。斜刺裡順著小路而行,走過了半里多路,已有雨點打下來。二人急急前行,那雨點愈下愈大。及至趕到房子跟前時,拾頭一看,像是一座廟字,卻走的是廟字的後身。只得冒著雨繞到他的前門,只見山門上榜著「報恩寺」三個大字。二人急忙走進山門,方才立定了腳,拂拭身上雨水,再拾頭向外望時,原來寺前也是一條往來大路。
兩個立了一會,那雨仍不住點,看看天色就要晚下來了。繩之和彩章商量:「不如就在這裡借宿一宵,明日再進城罷。好在我們為尋人而來,這裡也應該要尋訪尋訪的。」商量定了,兩個便到客堂裡去。知客和尚連忙過來招呼。繩之道了來意,知客道:「敝剎盡有閒房,檀越不嫌簡慢,還望多隨喜幾天。」繩之等也隨和著,同他敷衍了幾句應酬話。知客又讓到方丈裡去坐。開上素齋,吃過夜飯,點上燈燭,和尚們自有晚上功課,各自去了。
繩之、彩章閒步中庭,此時已是雨散雲收,現出一天星斗。但聽得四壁廂蟲聲、蛙聲,與那木魚聲、磬聲相應。忽然又聽得一陣讀書聲,入耳聲音很熟。繩之步出了方丈,順著那讀書聲尋去。走進了一個院落,只見一所客房,內中透出一點燈光,那書聲正從那裡面出來。繩之走近一步,尋著一條窗縫,向裡一張,不覺心中十分疑訝,連忙潛步回身,對彩章道:「我近來想二官想得昏了,這兩天天天晚上夢見他。此刻我到那邊院裡,看見一個讀書的人,就居然和二官一般。你道奇不奇?」彩章道:「伯伯可曾同他答話?」繩之道:「我是在窗外偷張的,如何同他答話?」彩章道:「他讀書的聲音如何?」繩之道:「也和我們二官一樣的。」彩章道:「那個怕不就是他?我們同去看來。」於是跟著繩之,一同到那邊去看。彩章只一張,便去叩門。裡面問:「是誰?」彩章不答應。再叩了兩下,裡面開出門來,彩章一腳跨了進去,一把握了那人的手,道:「老弟,你好沒來由,躲在此處!」那人吃了一大驚,定睛看了一會,方才說道:「原來是大哥!」說話時,繩之已隨後踱了進來。那人看見繩之,便撇了彩章,逕奔繩之跟前,雙膝跪下,抱住繩之的腿,放聲大哭。
原來此人正是秦白鳳。這報恩寺就是秦白鳳初時投奔所在。後來得了寫經一事,他便借住寺中。寺裡和尚見他筆墨乾淨,遇了有功德的時候,所有榜文疏碟等,都請教他去寫。因此白鳳也就安心在此韜晦幾時。心中雖然思念阿男,卻也未嘗不思念他的叔父、嬸娘,只是覺得沒有面目回去。思量起來,都是阿男錯了一著主意之過。今日弄到這步地位,便覺得萬念皆灰,思量就在這裡削髮出家,只是怎生對得住何家小姐?他一向的心思,都是這樣左右為難。這天晚上,因為寫經的紙完了,閒著沒事,隨意取過一本書來看看,便讀將起來。誰知驚動了繩之、彩章兩個。此時他見了繩之,不覺愧悔交並,雙膝跪下,正想磕頭下去,那眼淚不知怎的,流個不住,不覺哭出聲來,便索性抱了繩之大腿,放聲大哭。
繩之倒嚇了一呆,道:「甚麼事?甚麼事?」彩章道:「這是白鳳兄弟啊。」繩之才一把攙住了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想煞我也!」一面說,也哭將起來。彩章連忙上前勸住,一面攙起了白鳳,拉過凳子,相將坐下。白鳳便訴了別後一切情形,深自傀悔。彩章聽了,才知道寇阿男有飛簷走壁的本領。彩章未免暗擔心事,他想:此時阿男雖被他老子捉了回去,然而他有了這一份本領,斷不甘久作籠中之鳥,井底之龍。如果他和白鳳戀姦情熱,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以暗中把他劫去,那時又向何處去尋他?萬一我妹子過了門之後,再遇了這件事情,便如何是好?彩章一面想心思,繩之也一面訴說自己思念之苦。中年人易生哀感,談談說說,不覺又落下淚來。白鳳也不勝悽惶。此時外面各和尚功課已畢,因為方才聽得他們哭聲,此時便來窺探﹔得知他們骨肉重逢,一個個都念起佛天菩薩來。大凡說書的,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三個人聚在一處,談了一夜。
到了次日,便僱了一艘船,謝別了和尚,向鎮江而去。到得鎮江時,彩章首先上岸,飛報仁舫得知。大家見面,自有一番悲喜,都不必細說。
單說繩之帶著白鳳,見過仁舫之後,便急於渡江。仁舫不便強留,只得送他叔姪去了。他叔姪兩個回到家中,繩之娘子那一番悲喜交集,哭啼並作,也難以言語形容。忙得他先上家堂香火,一會兒叫人到都天廟去酬神,一會兒又叫人到土地堂去還願﹔一面忙著叫人打掃房子,問白鳳歡喜住那一間,一面攙了手問長問短,問些別後情形。白鳳不免又要訴說一切,說到寇阿男會飛簷走壁,變化幻術,惹得旁聽的女伴們都嘖嘖稱奇。繩之娘子道:「幸得自從他老子尋了他回來後,便不知把他送到那裡去了,倘使近在颶尺,還有點不方便呢!」娘兒們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暢敘。
消停幾天,繩之娘子便催著繩之,請了原媒,去何家商量,擇日迎娶。何仁舫因為女兒大了,也是願為之有家的時候了,便應許了媒人,聽憑秦家擇日迎娶。繩之便請了星命先生,定了八月中旬,納徵迎娶。先用著大紅帖子,寫好了,請媒人送過江去。因為就親起來,彼此都不便,便索性過江迎娶。所以迎娶那天,恰被阿男看見,無端的又勾起了他的寡相思,老大害了半天,方才休歇。
且說秦家這天,喜氣盈門,祥光滿座。自從天色黎明,便打發花轎過江去,賀喜的親友們,才陸續到來,繩之叔姪兩個,應酬不迭。午間置酒相待賀客。直到酉牌時分,花轎方才回來。一時大吹大擂,儐相贊禮,請出新人,行過合巹禮,送入洞房。挑去紅巾,白鳳偷眼時,新人卻生得十分豐富,臉龐兒是端在,眼波兒是明媚,不比寇阿男專以苗條妖冶見長,不覺心中大喜。匆匆的仍到外頭應酬賀客。等待過晚膳,各人散去,已有二更時分。家中大小人等,各去安歇。白鳳、彩鸞從此便成了天生匹偶。三朝、回門、會親等,一切俗套,也不必去細表他。
單說他夫妻兩個,自從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白鳳本來生得乾淨,自然易得新人歡心。何彩鸞的相貌,卻是豔如桃李、潔似冰霜,更兼性格溫柔,語言和順,新郎對之,自是快心。每每對著新人,思念舊人,得意時,便拿兩個的相貌互相比擬,心中暗自品評。何彩鸞也深曉得他的心事,因為這是他已往之事,便全不放在心上,倒反覺得好笑,這也是何彩鸞豁達大度之處,表過不提。
且說彩鸞進門以來,上下人等,莫不和睦。繩之娘子更是看得他和掌上明珠一般,問寒問暖,便是親娘也沒有這般體貼。彩鸞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成親一月以後,彩鸞便覺得有點腰慵力弱,起初還恐怕人家說話,勉強撐持。再過得幾天,便索性茶飯也懶得沾唇,並且聞著飯香,便打噁心。心中暗暗納罕,以為未曾出嫁時,向來沒有這個怪病。慢慢的只想吃酸東西。繩之娘子得知,問了備細,知是喜信,更是百般調護。家中大小人等,得知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歡喜的。只有何彩鸞,倒反覺著有點難為情,見了人總覺沒意思,便終日躲在房裡,不輕易出來見人。繩之娘於便一日幾次叫人送茶、送水、送點心,招呼得格外週到。彩鸞也十分感激。至於他年少夫妻,私房裡自有一番取笑,這也不必表他。
且說彩鸞自有了喜信之後,繩之娘子早就打發人過江去通知何家。仁舫父於自然也是歡喜。恐怕他舟車上下不便,便叫人止住了他,叫他暫時不可歸寧。彩鸞見兩邊上人相待得一般的輕憐淺惜,心中十分安慰。繩之娘子更是性急,這邊才得四個月光景,他便把臨盆各物,與及小孩子衣服,一切預備妥當。繩之笑道:「太忙了。那裡見過新娘子進門才四個月,便預備這些東西的。」繩之娘子也笑道:「我這個叫做有備無患呢。並且這東西我生平不曾經歷過,就是生二官那一回見過,卻都是大姆姆自己做事,我也不曾留心。就是曾經留心一二,到了此刻,也都忘記完了,還不如早點預備起來的好。」老夫妻們說說談談,也自覺得快活。此時秦家門裡,真覺得祥雲靉靆,瑞氣紛騰。是秦家的人,無論丫鬟、僕婦、女伴、佃工,走出來都是滿面喜色。便是合八里輔的人,也都說是天道有知,善人有後。紛紛擾擾,又過了新年。何仁舫早已差人來和彩鸞說知,不許歸寧拜年。彩鸞奉了命令,只索在閨中安息。鄰家幾個女伴,早晚過來,甚麼狀元籌、升官圖,就把一個正月過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到了百花生日了。原來揚州因為是各鹽商麇集之所,那班鹽商,明明是鹹醃貨色,卻偏要附庸風雅,在揚州蓋造了不少的花園,因此種花之風,遍及揚州。就是附郭各村莊,都得了府城風氣、無論何等人家,只要有半弓隙地,他便種起花來。每年二月十二,相傳是百花生日,家家人家,都剪些紅綢紅布之類,掛在各種花樹上面,算是賀花生日,也算是四時八節中的一種景致的。
這一天,繩之娘子正忙著分派紅綢,到各處去張掛,又交代廚房裡下面:「今日花神菩薩壽面,大家吃一碗,都要像花般興旺。」正在這裡忙著,忽然白鳳慌慌張張跑來說道:「嬸娘,你請到那邊去,看他是做甚麼。」繩之娘子吃了一驚,道:「甚麼?有了甚麼事了?」白鳳道:「我也不懂。」繩之娘子道:「到底是甚麼事?甚麼懂不懂?」白鳳道:「他在那裡嚷肚子痛呢!」繩之娘子笑道:「呸!這也值得那麼大驚小怪?」嘴裡雖是這樣說,心裡到底也著了忙,連忙丟下了剪刀紅綢,三步兩步走到那邊去看。只見彩鸞眼淚汪汪的蜷伏在牀上,雙手捧著肚子,在那裡哼。見了繩之娘子,便哭道:「嬸娘,救找啊!」繩之娘子走近一步,坐在他身邊問道:「好端端的怎樣了?可曾閃了腰?」彩鸞含淚搖搖頭。繩之娘子忙叫人去請醫生來,診了脈,說是閃動了胎元,開了個安胎定痛方子,吃了下去,好了一會,依舊發作起來。繩之娘子便專人騎了快馬,到瓜州鎮去請好醫生。一時之間,合家上下,都驚忙了。那瓜州醫生,直等到日色銜山,方才得到。診了脈,問了備細,也說是動了胎元,定了個方子,撮了藥來吃下去,那醫生去了。這邊更是一陣痛似一陣。恰好這天繩之沒有在家,把個繩之娘於急得要死。白鳳到底是個年輕小孩子,諸事都不懂得,到外面尋了兩次繩之,卻只尋他不著。
原來繩之這天,被一班朋友約了到三里外一座胡家花園裡去吃酒,慶賞百花生日去了。這一天足足吃到定更以後,方才回家。卻看見家中裡外,燈燭通明,不知是何緣故。連忙回到自己房裡,又看見自己娘子在那裡料理小孩子衣服,便問是甚麼事?娘子見了道:「官人回來得好,今天忙得我夠了。」繩之道:「到底是甚麼事?」娘子道:「二官娘子今天忽地裡叫肚於痛,鬧了一大,直到此刻。可煞作怪,此刻居然有點像要臨盆了。」繩之道:「胡說,那有這麼早臨盆的道理?」娘子道:「可不是,我也不相信。此刻收生的也來了,據說胞漿已經破了,我才忙著過來拿衣服。苦草、紅糖,一切都還沒有預備呢!」
正說話時,只見一個女伴慌慌張張走了進來道:「怪不怪,怪不怪,竟是一位少爺呢!」繩之聽了,猶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繩之娘子便道:「你休問怪不怪,快拿了衣服去,趕緊問苦草、紅糖來了沒有?趕快煎了,吃些下去。我就來。」那女伴拿著一包小衣服去了。繩之跺腳道:「這是那裡說起!算足了不過六個月,這是那裡來的?」說話間,白鳳也無精打采的走了來。繩之抬頭望了一眼,白鳳連忙低了頭。繩之娘子道:「此刻且休多說,調理著大人、小孩子要緊,將來就是有甚麼對與不對,我們總不要難為人家的人。」說著起身去了。繩之問白鳳道:「這是那裡來的,你總該知道?」白鳳臉上一紅道:「姪兒那裡知道?」繩之道:「這是那裡說起!」白鳳道:「真正不知那裡說起。」繩之跺腳道:「他進門時,可是個處女?你可不是死人!」白鳳把臉漲紅了半天,道:「可不是個處女麼?」繩之又跺著腳道:「那麼今天這東西是那裡來的?真正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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