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久不读诗，因为害怕当下诗坛到处弥漫的那些大言不惭的假话、大而无当的空话、不知所云的梦话。不过，最近一次去市图，随手借来一本从未见过的杂志类刊物《诗探索》（2008年第一辑-作品卷），才发现当下也还是有一些可读的好诗。
首先是为“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四十周年”刊发的“知青五人诗选”，有食指、林莽、芒克、根子、舒婷。其中最熟悉的无疑是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相信未来》、《海洋三部曲》等等。这些是新诗中的旧作，过去读它们感人肺腑，今天读它们仍旧感人。
真正属于新诗中的新作，有“汉诗新作”一栏的“写给母亲的诗”。本人孤陋寡闻，国人写母亲的诗没见过多少。好像只记得几百年前有一首《游子吟》，说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朗朗上口，大家都会背。后来呢？就很少有直接写母亲的了。有的也不过是“我把 x x 比母亲”、“x x x x，我的母亲”之类。这里的五首，不是这样的“大歌” ，而是直接写母亲的“心曲”。喜欢其中的两首。照录如下。
一、 王明韵《车过符离集》
车过符离集
离家越来越近了
我不能下车
家在眼前一晃而过
铁轨噙着热泪
迟迟不肯落下来
我的白发母亲
正倚家门而立
她七十三岁了
一身的病
我不能为她止痛
她看不见我
她不知道她不孝的儿子
一晃而过
她的目光
停滞在落日的余晖中
（原载2007年第3期《人民文学》）
二、高鹏程《梳头》
我在客厅里，帮母亲梳头
窗外雷电交加
我们都很安静
我已不再年轻，而母亲更加衰老
干涩的头发在木梳里擦出了静电的火花
我从遥远的异地，探亲回来，这看似
平常的动作
我已经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而且，我和母亲都明白
这样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
但母亲很平静，眯着眼，享受着片刻的幸福
当我老了，坐在摇椅里
女儿推着我，我是否也会像母亲一样
默不作声
而我的女儿，是否
会像我此刻一样，沉默 平静
带着雷电的内心
（原载2007年第8期《人民文学》）
两首诗都写的是游子思亲。一定是生活中这真实的一瞬触动了诗作者的心灵，生活中经久积淀的母子（女）情骤然迸发。纵然是浓烈如火，纵然是“带着雷电的内心”，却能够如此从容，如此理性。不知道作者是何方神圣，依猜度应当也是有了些年岁的人。正如读诗者本人，退回去若干年，恐怕也不容易被这种白描式的长短句所打动。
同样写母亲，这本杂志还推出了另外一位名叫卢卫平的诗人的十一首诗。不都是写母亲，但写母亲的一组最精彩。总标题是《在雨中送母亲上山》，包括七小节。其中第一小节照录如下。
我答应过你，母亲
送你上山的那天，我不哭
家门口的倒水河哭我也不哭
磨房里的石磨哭我也不哭
灶台上的盐罐哭我也不哭
不怕天塌，不怕地崩
你一辈子最害怕的就是我哭
在摇篮没奶水你怕我饿得哭
刮白毛风穿破裆裤你怕我冻得哭
和张家恶少打架你怕我疼得哭
不让我在有水鬼的池塘玩水你怕我气得哭
路过一片坟地你怕我惊吓得哭
最简单的试题写错答案你怕我伤心得哭
中秋节你怕我想吃高粱汤圆想得哭
是父亲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婶娘媳妇们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兄弟姐妹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我的女儿哭我才开始哭的
是天下雨了我才开始哭的
母亲，乌云在槐树梢为你缠上黑纱
母亲，树叶在大地上为你铺开挽联
母亲，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母亲，我哭了
第二节写母亲受病痛折磨，最终只能以这种悲恸的方式解脱： “ 你用瞬间的死化解漫长的疼痛╱ 你用安详的死战胜凶煞的病魔╱ 你用睡着一样的死让自己死一样睡着”。
第三节写母亲“油灯下”的一生：在油灯下“缝补浆洗”、“纺线织布”、“为走远路的父亲准备行李”、“为上早学的我炒油盐饭”，“油灯延长了母亲的白天╱油灯熬干了母亲的生命”。
第四节写为母亲装殓 ，把棺木漆成大红色，盖上开着大红花的毛毯。“穿了一辈子粗黑棉布衣的母亲╱住了一辈子土墙黑瓦房的母亲╱一辈子贫血的母亲╱从今天起，我让红色时时刻刻陪着你╱让你的世界从此充满╱新娘出嫁时盖头纱巾的颜色╱过年时家家户户春联的颜色╱燕子飞来时山坡上杜鹃开花的颜色╱秋风吹过后枣树上蜜枣的颜色”。
第五节写为母亲送葬，“从老屋到墓地，只有一里路╱但我选了一条六里长的路╱我要你绕村一周╱我要你再去一次你常去的地方”。
第六节写送母亲“上山”，“我一辈子比水还低的母亲╱因为这座山站到了高处╱我一辈子像草一样卑微的母亲╱在这座山上伟大 ”。
第七节再回到开头，“母亲，在送你上山的路上╱雨没停止过下，我没停止过哭╱我就是因为答应过你不哭╱才哭得伤心欲绝的”。
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诗作者是1965年生人，现在珠海市文联，已经出版过好几本诗集，被诗评家称作“真正关注底层生活的诗人”。
11首选诗，除了这首《在雨中送母亲上山》，还有一首写女儿的短诗也颇有深意，题为《说谎》。照录如下：
从学校回来， 路过人民东路
围观的人群。女儿问我
那一堆报纸盖着的是什么
是一堆垃圾。我说
女儿接着问，怎么有那么多人
在看一堆垃圾。他们不怕脏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哦，女儿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风在吹着报纸。我担心女儿
看到被报纸掩盖的真相
快速地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报纸盖着的是一个乞丐
他被一辆执行公务的车撞死
女儿八岁，小学二年级
她在这条路上一直要上到初三
这条路将影响女儿人生的走向
我只能在报纸的掩盖下
向女儿说谎。我不能在上学路上
让女儿不相信报纸
让女儿看见报纸覆盖的死亡
写母亲是“痛定思痛”的哀思，绵绵实实；写女儿是“此生未卜”的忧思，欲说还休。逝者已矣，未来的路却还很长很长。值此“盛世”，叫人如何不感伤。
《诗探索》由九洲出版社出版，林莽、张洪波主编。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继续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