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文韬武略的辛稼轩是幸运也差不多是幸福的。据说热血男儿心中都有个建功立业的英雄梦:“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而“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辛稼轩大概是把这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济世报国的英雄梦一直做到老死的唯一一人。
其为文也,堪称词坛圣手,一代巨搫。在宋词发展至辉煌灿烂的南宋,他与东坡齐名,号称“苏辛”,郭沫若称其“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他是继东坡以来,一代豪放派诗词大家。文学上的成就以词为主,著有《稼轩长短句》。自东坡开拓了豪放派诗词的先河之后,稼轩将其更进一步地发扬光大,东坡以诗为词,稼轩则以文为词,视野开阔,笔力纵横,慷慨悲壮。他满腹经纶化而为词,而又妥帖自然,不留雕琢痕迹。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说:“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其为文之放诞不羁,天真烂漫若此。
他才具超拔,为人英伟豪迈。倔强果敢,勇冠三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掌上有千秋史,胸中藏百万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更兼能谋善断,是一位谙熟兵法的抗金民族英雄。
他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渡江天马南来,几人曾是经纶手?”那份横绝六合、雄视古今、不可一世的绝世豪情,让人为之击节叹赏不已。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生于公元1140年南宋偏安的末世,长于沦陷金国治下的北方山东历城。祖父辛赞,因家族人众所累,靖康之变时未能随宋室南渡,不得已仕于金。稼轩父早卒,自幼随祖父生活,祖父虽在金为官,却心念故国,常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稼轩幼负管、乐之才,有燕赵豪侠之气,身怀抗金奇志,年少时常常和祖父“登高望远,指画山河”,徐图报国。
公元1161年,金兵大举南侵, 时年21岁的辛稼轩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率2000余众参加了耿京的抗金义军,在耿被叛将所杀之后,亲率50骑直奔济州。他力挽狂澜,活捉叛将张安国率众义军志士奉表以归朝廷。洪迈《稼轩记》言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虽是辛稼轩赞扬少年孙仲谋的英雄气概绝世功业名句,我们也可从中窥见一向以孙仲谋自比的辛稼轩当日少年豪放。
只可惜“归正”之后的辛稼轩,虽深得当时的宋高宗赵构期许,于二十五岁的年纪便任命为江阴签判,从此步入宦途,少年英锐满怀报国热忱的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做《美芹十论》、《九议》广为传颂,令他名重一时。以为从此可以大展宏图,重整河山,收复失地了。他厉兵秣马,整军备战,以图抗金大业,意欲光复故国。可懦弱无能的朝廷,只思苟安甘心向金纳贡称臣,根本无心北伐战事,忘了他是抗金之良将,只拿他当治世之能臣,让他在各地转运使、抚政史任上治理荒秽、整顿治安。这一干就是近二十年。颇负经世之才的他自然也干得不错。他虽有出色的才干,他的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畏缩而又圆滑、嫉贤妒能的官场上立足。为人“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的他,于四十二岁的壮年竟遭掣肘,削职闲居家乡带湖庄园。
他中年失意,不免有英雄系马、壮士扼腕之痛,却并未将金剑沉埋。虽赋闲在家,也不愿学张季鹰贪恋鲈鱼之美而忘情时事。他深谙忧国忘家之理,故不愿就此求田问舍,独善其身。闲居带湖别墅与瓢泉别墅时,常与陈同父诗词唱和,鹅湖共游,纵谈国事,痛心金瓯之缺,谈至动情之时,乃斩马于亭,相约盟誓绝不忘重整山河之志。两位爱国志士的高会佳晤,成为千古美谈,激励了后世多少仁人志士!
他一度被褫夺了所有头衔和名位在断断续续近二十年的闲居生涯里,有许多日子是在乡村度过的。通晓经史子集和老庄哲学的他心中也不乏闲居乡野的文人气质,隐逸生活其实也是他的梦想。这从他一些描写乡居生活的清新质朴,淡恬悠闲的诗词中可以看出来。而作为一个热血男儿、正当英年,胸中正自壮怀激烈的当儿,被迫离开可使他大展宏图的政治平台,不免心中郁郁难平。他一面寄情田园风光,畅享山水湖泊之美,心中却天风海雨,江河激荡,块垒难平。
直到老来闲居山野,纵然是然是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也从未冷却一副为国尽忠的炙热肝肠。仍踌躇满志,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壮心不已。
他在一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里这样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苍惶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一片荒烟野草之中,他揽古思今,回望社稷苍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思丹心报国。然心未老,身已衰。1207年秋,朝廷再次起用他,任他为枢密都承旨,令他速到临安(杭州)赴任。圣眷来时,68岁的辛弃疾沉疴已久,憾然辞世,终于未能如愿了却平生之愿。
在二十年的诗酒当歌的幽居生涯里,那个怀抱着英雄梦的热血男儿,似乎从未老去。在这首《破阵子》里,他用满怀激情的笔触写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痛快淋漓地勾勒出一幅想象中的校场练兵、奋勇杀敌的军旅生涯的豪情激荡的场景,词中的那个神情豪迈的将军,依稀是那个少年抗金英雄辛弃疾踌躇满志的身影,当他“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之后,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可末句突然一转“可怜白发生”,说明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梦醒来英雄白发堪惊,壮志成灰,流露出满腔的郁愤和无尽的悲凉之意。
比之东坡的豪迈旷达,萧然自适,稼轩的豪放充满英雄的激情和英雄的悲情。东坡的人生最终归于深沉宁静。而稼轩心中如大河澎拜,希望和失望交替轮转,犹如人生的波峰与波谷,悲喜交加,始终激荡着浓烈的爱国情绪和炙热的人生理想。他的理想在少年英迈之时,可以说实现了部分,而从中年开始的赋闲生涯,贯穿人生的三分之一,到底也未能“了却君王天下事”倒是赢得了身前身后千秋万世的美名,这一点总算老怀堪慰。但最令我称道的是,稼轩那种从不颓废的绝世豪情,一直到老都还保留着。他是做人最为痛快彻底的千古一人。虽有可怜白发生的遗憾,但老就老了,一辈子日子过得波澜壮阔,恍如一部南宋朝慷慨抗金的历史,应是无憾,也不应有恨了。
掩卷沉思,心意郁勃难平。穿越历史的重重云霾,凝眸南宋末世的那一场凄风苦雨,我仿佛看见一位气吞山河的少年将军,正手执金戈,打马前来,披荆斩棘,所向无敌,铁蹄踏破八百五十年前的滚滚胡尘,誓要将南宋末年那一段偏安屈辱的历史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