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本文节选自《杜拉斯传》：杜拉斯最权威传记，曾获法国菲米娜批评大奖；爱，恨，传奇，写作，绝望，死亡，本书将这一切囊括在内。作者与杜拉斯私交十二年，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私藏照片和手稿；详尽的采访，冷峻的叙述，严谨的解读，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实和谎言。（楚尘文化出品·本月面世）
玛格丽特和她的女友，沙沥（Sadec）太平绅士的女儿，1930 年。
玛格丽特的另一个朋友，马赛尔，她高中两年的同班同学，说玛格丽特是个神秘的女孩，虽然她表面看上去羞涩，保守，教养良好；她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弄清楚她的秘密，他们不知道她下了课以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她记得她曾经两度炫耀过她过着另一种生活，但是没有明确说。她当然还记得，有一天早晨，玛格丽特得意洋洋地到了学校，手上戴着一只钻戒，她给几个同班的女孩看了，说她认识一个很有钱的人。中国情人的故事是真的吗？玛格丽特做得非常艺术，在她一生当中，她弄乱了所有的线索，就是让我们相信她自己的谎言，甚至她自己到最后都成了这谎言的一部分，并且非常虔诚地相信自己的这个故事！她以那么多的方式讲述过这个故事，因为她想要让它不朽，虽然传记作家仍然持怀疑态度。但是我去了一趟越南，并且得到了一本在她死后发现的私人簿子，或许这可以给这个故事带来新的线索。
中国人存在过。我看到了他的坟墓，他的房子。和中国人的故事也确实存在过。这是他的侄子告诉我的，我是在侄子的祖父出钱在沙沥修建的一座塔庙里遇到他的。他请我到沙沥镇上他开的一家小餐馆里，给我讲了玛格丽特和他叔叔之间的故事。他给我看了情人妻子的照片，她生活在很远的地方，在美国，和孩子们在一起。他领我去看了情人父亲以前的产业，现在距沙沥有段路了。大片大片的农业用地，呈蛛网状分布着一些盖到一半就荒弃在那里的建筑。周围是稻田，还有房顶摇摇欲坠的茅屋。侄子领着我奇怪地围着他以前的家族产业转了一圈。然后我们重新沿着一条柏油马路往前走，马路在半中央突然分了岔，接下去是一条田野中泥泞的小道。穿过荒草，他把我带到一个小山丘前：山丘上覆盖着一块巨大的灰色石板，显然没有人维修，已经被热带的暴雨侵蚀得斑斑点点，到处是嗡嗡叫的蓝头苍蝇，固执得不愿离去，而就在这石板上竖着两座样式相同的坟。一座有棺材，一座是空的。第一座坟墓上刻着两个日期，而第二座坟墓上似乎只有生辰。情人的妻子知道有一天她也将安息，在他身边，尽管她知道他72在与她公开一起生活之前，喜欢的是她的妹妹，偷偷摸摸恋了很久，过了很久的双重生活。虽然有痛苦和在家人面前的耻辱，虽然有疼痛，沉默，谎言以及地理上的距离，她知道在地下她将安息在他身边。很远，她走得很远。但是她会回来的。这是各自的家庭在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情人的妻子一个人塑造了自己的命运。死了以后他们会重新团聚。
电影《情人》剧照
情人的蓝色房子，也切实存在着。几年前，它成了警察署，禁止拍照。不见了那只情人父亲成天抚摸的吱吱叫的猴子，也不见了在竹塌上盘成一团的蟒蛇，情人的父亲就躺在那上面，懒洋洋的，云雾缭绕，鸦片烟管一直放在身边，在阳台上。深不可测的街道的另一头是河。三个警察正和院子里的孩子一道玩球。尽管同去的翻译再三警告我，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相机。翻译是对的。警察大叫着向我冲来，还要没收相机。但是这座已经毁坏的房子里今天还能藏着什么秘密呢？我们离开了。侄子把我带到他家，那座他似乎非常为之骄傲的小饭馆。小饭馆坐落在城市的一个贫民区里。外面有四张木头桌子。下午五点钟，光线开始变暗，夜开始一步步逼近的时刻。侄子和我讲了情人在玛格丽特之后的生活，安排好的婚礼，众多的孩子，情人对妻妹的激情，还有他如此特别的双重生活，镇上人都在暗地里指指戳戳。夜幕降临了。啤酒瓶也空了。在革命时期，我们离去前他还对我们说，宪兵把他们家的人都关了起来。只有情人得以逃脱，是以前一个老同学帮的忙。其他人呢？宪兵把他们带到他们自己的土地中央，让他们自己在柔软的稻田上挖洞。一个洞站一个人，身体用土埋好，只露个头在外面。然后宪兵把为他们工作的农民喊来，让他们对着这些脑袋站好，向这些脑袋扔石头。这场由农民执行的“石块击毙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际微白。
三个月后情人才回到了西贡，夜半时分，走稻田间的运河来的。他的侄子给了我他在西贡的那位朋友的地址，救了他命的那位朋友。接着他突然改变了主意，给我找来了两堆精心捆好藏在床下的资料。我以为里面会是家庭老照片，情书，从来没发表过，没见过的什么……但是他不无骄傲地展示的东西只是一本过了期的法文杂志，旧旧的，疲倦的，封面上翻印了一张他叔叔的身份照片。故事是存在的，因为情人的照片已经上了《巴黎竞赛报》。《绝对相簿》，《情人》的前身就是一篇名为《绝对相簿》的文章。
相遇发生在1929 年末。
她犹豫着。不无歉意地说：
“我还小。”
“多大了？”
她按照中国人计算年龄的方式回答他：
“十六岁。”
“不，”他微笑着说，“这不是真的。”
“十五岁……十五岁半……行吗？”
他笑了。
“行。”a
玛格丽特的书里出现过很多男人。他们当中有三个情人。《情人》里不朽的情人比起《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的情人来，前者显然较瘦，较小，较虚，而后者则较强壮，对自己充满信心且不容置辩。这两个情人都是中国人，来自满洲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肤色明亮的中国人，几乎接近白种人。中国人，而不是越南人，这在别人听上去要时髦一点。他们是另一类人，富有，非常有钱。但是玛格丽特描写的第一个情人却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的，是个白人。瘦弱、乏味、淫秽，爱偷看猥亵场面。他毫无魅力可言，然而他却喜欢勾引女孩。他只想着这种事。玩弄猎物。这三个情人都是二十五岁左右，都有黑色的利穆新轿车，总的来说身体也都不大结实。这种身体上的缺陷非常明显，尽管他们都穿着剪裁精致的柞丝绸西服。第一个情人，《堤坝》里的情人，居然得到了女主人公哥哥养的那只猴子的善待。这对于苏珊娜，对于母亲和她的两个哥哥来说也不奇怪，因为他自己就实在像只猴子。更像猴子而不像人。再说“这是真的，他长得不漂亮。肩膀很窄，胳膊很短，他说他的身高要低于普通男人”。b 幸好有手。杜拉斯笔下的情人的手都是高贵的，非常高贵，玛格丽特总是非常精心地，满怀欣赏地描写他们的手。他们的手非常善于挑逗。激情总是从手开始的。甚至是第一个情人，最滑稽，最瘦弱，最病态的，也得救于这双手，“手，小小的，非常精致，确切地说，很瘦，很漂亮”。
玛格丽特是她同时代的少女中最早拥有轿车的女子（约1930 年）。
她对汽车的热爱延续了一辈子。
还想得起情人和女孩之间身体的第一次相遇吗？他们在汽车里。两具一动不动的身体。外面是白色的阳光。里面是避难所。两具生命肩并肩地坐着。他睡着了吗？还是在装睡？这呼吸声是那么轻柔温和。是她，小女孩，她向他探过身去。她触到了他的手，那手好像不属于身体，又好像宣告身体的开放。“手很瘦，越往指甲上去越为柔软，还略微有点肥大，就好像曾经断过，有一种令人惊叹的残缺，有一种鸟儿死去时翅膀的优雅。”c 手，包着皮肤的手，她对他的接触就是从这第一点开始的，他仍在困倦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在玛格丽特的笔下，所有情人的手上都戴着钻石。钻石的出现要给予他们一种王者的价值。d玛格丽特一直很喜欢钻石，一直到生命结束她都戴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钻石，哪怕是在淘米的时候。《树上的岁月》里的母亲手上也戴满了戒指，不管做任何事情她都不愿退下。她是有道理的。如果她睡着了，她的儿子就会把她的戒指偷去。苏珊娜，《堤坝》里的女主人公就得到了一只钻石戒指，是若先生给他的，她也还没有和他睡觉，于是想和母亲一道到西贡把戒指卖了。在杜拉斯的世界里，钻石是一种带有性挑逗意味的装饰物。做爱的进程总是大致不差：首先是看见了钻石，那是欲望的发动机，然后是做爱后身体肌肤散发出的那种琥珀的味道，然后是轻抚情人的绸衣，他们衣服的褶子里总是藏着一种鸦片的怪味。
光滑的身体，带着香气，投入爱的游戏里。男人是女性化的。情人都是反战的，为女性的欲望所吸引。在玛格丽特笔下，总是女孩子在领舞，是她们首先走进利穆新轿车的，是她们拿起他们的手，让他们等待，是她们释放出某些鼓励性的手势；专注的眼神，骤然温柔的语调，极具魅惑的身体姿态。总是女孩决定故事的开始，然后划分好各个阶段。但是尽管这样，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进展到哪一步。《情人》里的女孩，关上利穆新轿车的车门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是因为她触犯了性和社会的禁忌，而是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脱离家庭这个社会细胞，自己做出某项行动的决定。玛格丽特· 杜拉斯去世前几年终于说，就在那个时期，在她的少女时代，她仍然深深地爱着她的母亲，为她的爱所粘着，不能自已。《情人》出第四版时玛格丽特记有笔记，关于女主人公对海伦· 拉戈奈尔的欲望她写道：“我不爱海伦· 拉戈奈尔，我仍然只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家，对这个家的爱就意味着排除其他一切爱情。正是因着它的贪婪和残忍，我得以靠近日后为我所钟爱的地方。”e 还有就是在《情人》里的这段话：“我仍然在这个家庭里，我是住在那里，而不是别的任何地方。正是因为它的乏味，它那可怕的生硬，它的恶毒，我才会对自己那么有把握，我最能够肯定的，便是以后我会写作。”
玛格丽特和玛丽· 多纳迪厄，“我的母亲，我的爱”。
情人没有将母亲和女儿分开，也没有能够让女孩子脱离两个哥哥生活。但是他成功地给了她第二生命：写作。情人是第一个听小女孩说她要成为作家的人，也是第一个相信的人。母亲，她可从来没有相信过，更确切地说是从来不愿意相信。她是到很久以后才明白的，等女儿的书出版了以后。又一次！就像她一贯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她不要看，她讨厌所有的这些书。“在书中你撒了谎。”她总是对女儿说。母亲是对的吗？也许玛格丽特只在自己的书里撒谎？玛格丽特想象、歪曲、捏造。她经常要她的读者相信她这个作者。于是读者便把她以小说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当成了真的……
玛格丽特在《情人》中并没有准确细致地重建她中学的生活，虽然她似乎让别人相信她是这样做的。玛格丽特在写小说，很夸张。她还编造过，说自己的母亲在伊甸影院里当钢琴家。为什么不呢？谁又会因此恨她呢？她能够向谁汇报呢？向她的母亲吗？而她的母亲恨的正是这个，恨她把这一切陈述了出来—即便是以小说的形式，对母亲而言，这一切应该是私人的，秘密的，根本不应该公开。对于母亲来说，她女儿是个作家，这事实本身就够下流的。也许应该是个农妇，最好是会计，或是教师，然而作家？母亲从来不想进入女儿笔下的故事。她宁愿置身度外，谩骂攻击。女儿后来又选择了画面作为表达的手段：但是母亲从来不愿看女儿的电影。女儿写的东西从来没有让母亲感动过。然而只有写作才能让女儿活下去。女儿还是继续在写，因为她要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活下去。这场战斗早就输了。女儿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装作不知道。
她遇到了情人，故事发生在她身上，而不是她的哥哥或母亲身上。她彼时仍然附属于母亲和两个哥哥，在她自己眼里，她也不过是可以忽视的存在，是家里的累赘。她还没有一丁点独立的感觉。情人的故事让她脱离了家庭这个重大的存在。故事发生的同时，她已经在想，已经在选择词语，要在日后“把它写下来”。“你不听也没什么关系。你甚至可以睡觉。讲述这个故事，是为了日后我能把它写下来。我无法自持。”f玛格丽特的一生从来没有停止过讲述这个和情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她用尽了各种办法。第一次以小说的形式叙述出来是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她那时还没敢让情人成为中国人。他第一次出现时是个白人。还是个白人。富有，孤独，优越，丑陋，甚至是非常丑陋；也许，但是他有钱，那么有钱，戴着钻石的手闪闪发光。场面发生在兰姆餐厅。是母亲在看那个家伙，并且注意到这个家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女儿。“为什么你要埋着头？”母亲说，“你就不能显得可爱一点？”于是苏珊娜冲着北方的庄园主笑了。订下合约的笑。必须服从母亲—老鸨似的母亲g，把女儿送了出去的母亲。苏珊娜不是玛格丽特，完全不是。关于这次相遇，玛格丽特· 杜拉斯一直在写新的版本：
盛年的时候是《堤坝》里的相遇，老年的时候是《情人》里的相遇，再接下去是《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杜拉斯曾宣称，《堤坝》是一部小说，而《情人》是叙述，是自传式的记忆残片。她想在《情人》里重建真实，想要告诉我们这一回是真的，她的真实：“不是在兰姆餐厅，您瞧，就像我以前写的那样，我不是在兰姆餐厅碰到了那个有一辆黑色利穆新轿车的富商，而是在彻底放弃了特许经营土地以后，两到三年以后，那一天，我说，是在那样一种雾蒙蒙的光线和暑气中。”h
我们也许可以相信，玛格丽特到晚年确实有点记忆衰退的表现，而且她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远比她过去的生活更真实。但是在她死后发现的一份文件给这个故事带来了新的光明。这是一则日记，以自传的形式写的，有点混乱，已经埋藏着日后《情人》和《堤坝》里的片段；这则日记没有标明日期，但是据现代出版档案馆的专家鉴定，应该是在二战期间写的。玛格丽特· 道纳迪厄就这样写下了这篇她从来没有打算拿去发表的文章：
我是在沙沥和西贡之间的轮渡上第一次遇见雷奥的，我回寄宿学校，有人—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是谁了—把我安排在他的车上，正好和雷奥的车一起上轮渡。雷奥是当地人，但是他的穿着很法国化，法语说得也很好，他是从巴黎回来的。我十五岁还不到，我只在很小的时候才到过法国。我觉得雷奥非常优雅。他手上戴着一颗很大的钻石，穿着很罕见的纱丽柞丝绸外套。从来没有一个戴着这么大钻石的人注意过我，而且我的两个哥哥都穿着白色棉布的衣服……雷奥说我是个漂亮的姑娘。
“您熟悉巴黎吗？”
我脸红了，说不熟悉。他很熟悉巴黎。他住在沙沥。沙沥居然有人非常了解巴黎，而我直到那个时候还对巴黎一无所知。雷奥追求我，我为之心醉神迷。那个负责带我回沙沥的医生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就走了，而雷奥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知道他非常有钱，我受到了诱惑，我没有回答雷奥，因为我既震惊又没有把握。
一气呵成，没有断裂，字体细腻清晰，文章被精心地装在一只信封里，玛格丽特从此再也没有拆开过。看上去它比《厚颜无耻的人》要早，当然肯定是在《痛苦》的手稿之前。玛格丽特还没有顾虑到文体。她用第一人称描写了初次相遇的情况和他们交往的开始。是一种忏悔吗？或者已经是小说的开始了？很难判断。细节的堆砌，想要重建一段复杂感情不同阶段的愿望，它的笔调，甚至是自我释放的一种欲望，这一切都使我趋于相信它的确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故事。在这篇文章中，虽然叙述者用了第一人称，但是她还是很小心，没有让情人用他真实的名字。杜拉斯关于真实和事实的概念总是值得怀疑的。无论如何，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似乎是真实的故事。杜拉斯从来没有想过发表。她忘了吗？真实之谜的一块残片，她后来一直在重新叙述这个故事，用不同的方式，而这则以日记方式叙述的故事像是真的。第一次，玛格丽特讲述了这桩爱情和背叛的故事，这桩折磨她直至生命尽头的故事：
第二天，睡午觉的时候，我猛然听见喇叭声，很响。是雷奥……就这样雷奥乘着他的汽车从家门口过，一连三十五次。在房子面前他减慢了速度，但是不敢停下来。我没有出现在阳台上……我尽可能穿得好一些，下午两点钟，我下楼去上学。雷奥在路上等我，倚着车门，总是穿着生丝的套装。
下面我们都知道了。但是《情人》所有“正式”版本从来没有清楚地提到过的，这篇文章却毫无掩饰，那就是钱，钱的魅力—钱成了欲望的发动机：
雷奥的汽车着实令我痴迷。一上车，我就问这是什么牌子的，值多少钱。雷奥对我说这是一辆雷翁· 阿美达· 波雷，值九千皮阿斯特，我想起了我们家的那辆雪铁龙，只值四千皮阿斯特，而且79母亲分三次才付清。雷奥看上去非常幸福，我们开始了谈话，很随意很自然。他晚上来的，第二天又来了，后来就是天天如此。他的汽车让我觉得非常荣耀，我想别人也一定会看见的，我故意让他把车停在那里，因为我怕同学过去的时候会看不见。
我想以后我可以和印度支那高级官员的女儿交往了。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这样一辆利穆新，也没有任何一家有这样穿着制服的司机。黑色的利穆新轿车，还有衣服，都是专门从巴黎定做的，汽车大得出奇，有一种王家的品位。不幸的是，雷奥是安南人，虽然他有一辆美妙绝伦的汽车。只是这汽车令我如此着迷，以至于我忘了这一点不利之处。
我们可以看出来，写下这些文字的玛格丽特与《法兰西帝国》的作者非常接近，但与写下《121通告》的作者却相去甚远。安南人，真可惜他是安南人。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他不是安南人，他也就不会对她感兴趣了，她对自己说。我喜欢你的钱，所以我能够爱你。钱，这故事一开始钱就可以制造欲望。没有钱，故事也不会存在了。首先是钱。至于剩下的，小姑娘会安排妥当的。安排好她自己，安排好母亲。也包括她对于爱情的概念。
我继续观察雷奥，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我总是想方设法让他谈谈自己的财产。他大概有五千万法郎的不动产，散布在整个交趾支那，他是独子，他有巨额财产。对雷奥财产总额的估价都让我混乱了，我朝思暮想。
如果我们把她1950 年出版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和这篇文章放在一起仔细读，我们真的会搞混的，这些不同却极为相近的场面，还有叙事的结构和人物之间的姻亲关系。当然若先生是个很富有的白人，而雷奥是个很富有的安南人。必须等到老了，无所顾忌了，等到足够的一把年纪，玛格丽特才敢写情人不是一个种族的，甚至在最后那本书的题目里还写了他的来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有个当地的情人是件非常有损体面的事情。“不幸的是，雷奥是安南人，虽然他有一辆美妙绝伦的汽车。”
1932年玛格丽特在旺弗区的公寓里。这一时期，她测试自己对小伙子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大。
小姑娘和雷奥永远都不可能结合。于是这故事一直到最后也只能是关于钱的肮脏故事。而钱，又一次胜利了。在欲望、性和婚姻这场赌博中，白人输了。中国家庭不喜欢混血，也不会挥霍他们的财产。对于玛格丽特的母亲来说，故事还是可以赌一把的。雷奥既然那么有钱，不是显得有点白人的味道了吗？她，小姑娘，既然她那么穷，几乎已经成了黄种人？当时，玛格丽特的母亲每个月有两万两千法郎的工资。她将工资的四分之一付给了西贡的寄宿学校，另外四分之一要寄给法国皮埃尔的监护人，再三分之一还高利贷，那是购置特许经营土地的欠款。她所剩无几。她已经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一个人，几近崩溃，没有任何防备的能力。贫穷，但是还值得尊敬。母亲想挽回面子。不能让别人知道。正如玛格丽特在这篇没有公开的文章里写的，当然还算审慎：“我们为贫穷所折磨，而我们的悲惨之处就在于我们要将自己的贫穷掩藏起来。”
a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第48 页。
b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178 页。
c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第42 页。
d 参考《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若先生在她的眼里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有钻石，第178 页。
e 现代出版档案馆档案。
f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第101 页。
g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178 页。
h 《情人》，第36 页。
选自《杜拉斯传》 [法] 劳拉·阿德莱尔 著 袁筱一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