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鲲山庄子:皎皎空中孤月轮

庄子:皎皎空中孤月轮

------鲍鲲山

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文化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的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

乡野中的庄子

鲍鲲山庄子:皎皎空中孤月轮

在先秦人士中,庄子是很独特的一位,我认为当时沸沸扬扬色彩斑斓的文士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像苏秦、张仪,唯利是求,没什么操守与价值标准,只要有官做,能富贵,既可悬头于梁刺股以锥,也可以朝秦暮楚,卖友求荣。而他们中的走运者最终也进入了实际的政治生活,成为统治者中的一员。合纵连横,权倾朝野,名满天下。纵约长苏秦“位尊而多金”,风度翩翩地来往于六国之间,身兼六国相任,连他的父母都洒扫而郊迎三十里。一部《战国策》说尽这些人杠杆天下之势。这颇使第二类人如孟子者满腹酸醋。孔墨孟荀等人,有自己的哲学,有自己的价值观,并坚持不放如同身家性命,且还负有一种“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的气节,故而也就只能常常不得志。他们暗中羡慕第一类人,却又只能冷眼旁观,眼看着人家把天下闹得动荡不安,沸反盈天又一塌糊涂,而自己的呼声愈来愈被淹没了,愈来愈受诸侯的白眼了,便只好退回房里,把满腔不平和才气都写在竹简上,给后世留下一部部好文章。但以上两类人虽有大区别,亦有大相同,他们都热衷于都市生活,喜欢在人群中出风头,抢镜头。孔子在野外的时间不少,并且也颇受苦难磨炼,但他那辆常由他自己执鞭驾驶的在阡陌间奔驰扬尘的车马,其辙印是直通城市,且直通诸侯的官邸的;孟子一生足迹不出齐稷下、魏大梁和滕文公的衙门;韩非出身韩国贵公子,更是自小在闹市中厮混;墨子呢?他出身“贱人”,但他也是城市中的手工业者,并且他的主要活动是以城市及诸侯这个背景展开的。另外,这些人还汲汲于从“治于人”变为“治人”,并津津于研究如何“治人”。由此,以上两类人都是城市文化的代表,是热闹场中的人物。

而第三类,除了一些在历史典籍中忽隐忽现扑朔迷离的隐者外,有大著作大人格且以大背影遮挡后世的,就只有我现在要写的这位表情古怪的冷嘲大家庄周先生了。当别人在都市中热闹得沸反盈天争执得不可开交时,他独自远远地站在野外冷笑,而当有人注意他时,他又背过身去,直走到江湖的迷蒙中去了,让我们只有对着他消逝的方向发呆。他是乡野文化的代表,他的作品充满野味,且有一种湿漉漉的水的韵味,如遍地野花,在晨风中摇曳多姿。如果说孔孟荀韩的著作中多的是社会意象或概念,充斥着令人生厌的礼呀、仁呀、忠恕呀、战争呀、君臣呀的话,那么他的著作中却是令人心脾开张的新世界,一派自然的天籁。这里生活着的是令人无限景仰的大鹏,怒气冲冲挡车的螳螂以及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圆的鼹鼠,这些自然意象构成了他著作中独特的魅力。他一生没有在大都市里混迹过,官也只做到漆园小吏,大概比现在的乡长还小。所以他不但没有大宗遗产留给儿孙,便是他自己,也穷得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知道这位庄先生借得起还不起,就巧妙地拒绝了。后来他便只好以打草鞋为生。他的同乡曹商从秦王那里得到一百辆车的赏赐,高尘飞扬地回乡炫耀于庄子时,庄子已穷得“槁项黄馘”——脖子干枯而皴,面皮削瘦而黄了。不过此时庄子的智慧与幽默还依旧焕发且锐利无比,使得这位曹商先生反显龌龊了。他含蓄而尖刻地讥刺曹商舔了秦王股沟中长脓的痣疮,这种讥刺后来成了中国民间讥嘲拍马者的成语。

庄子的乡野文化特征及其挨饿本色,都是先秦其他学子所没有的。比如孔子,假如他真的“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他也有三千块腊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要切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再加上生姜细细炖烂,这才下箸。而且酒量特大。孟子呢?带着他的众多门徒在齐宣王那里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又发“君子远庖厨”以及“万物皆备于我”的既清高又潇洒的言论,齐宣王甚至要给他在国都正中盖别墅,再用万钟谷禄来养他的弟子哩。由此可见,庄子的独特,挨饿本色村夫家相是其一。

庄子的第二个独特之处在于,他是先秦诸子中唯一不对帝王说话而对我们这些平常人说话的人。当别人都在对着诸侯不甚耐烦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如何“治人”的时候,庄子转过身来,恳切而激动地告诉我们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净,如何在丑恶世界中保持住内心的自尊自爱,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丧失本性,以及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游刃有余”地养生,以尽天年。无疑,他是较为亲切的。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说庄子哲学“专在破执”,可谓一语道破,很多我们执著不放孜孜以求的所谓价值,到底对我们心灵有什么好处呢?“破执”后来是佛教的特色,难怪《庄子》一书被后世的道徒称为《南华真经》而与佛教抗衡呢。

寂寞的庄子

庄子也寂寞。他和名声赫赫的孟轲是同时代人,并且两人还有共同的朋友(比如梁惠王),但孟子的著作中没有提到庄子,庄子也没有提到孟子,可见他与世隔绝得多么严重。我是常常为此感到遗憾的,老子与孔子据说是相见过的,并且有些抵牾,但这两人都不善辩论,没有留下太精彩的对话,一个朴拙深厚,长者风度,言简意赅;一个彬彬有礼,温良谦让,立论中庸。两个平和的人在一起,是不大能有趣味的。但庄子和孟子就不一样了,若他俩能相见,一样的傲慢与偏见,一样的激情浩荡,那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孟子是当时的辩论高手,名满天下;庄子呢?言语文章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况且这两人,一个执逻辑利器,无敌不摧,无坚不克;一个肆诗性智慧,浩浩荡荡,大气包容。这两人若能相见,会在历史的原野上战成甚番气候!会有多少好看的文章传世!

哲学乃是智慧的对话或碰撞。当代两位最了不起的哲学家却如此隔膜,实在叫人费解。梁惠王被李贽贬讽,说其资质太差,我看真有这么回事,不然,他何不引见孟庄两位呢?

庄子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是惠施,这两人中间有不少争论。总的来说,惠施现实,讲实证,恪守物我界限;庄子玄想,讲悟性,力主物我贯通。因此,惠施讽刺说庄子的言论大而无当,所以为人所弃;庄子反唇相讥,说惠子被茅塞堵心,不知天外有天,固执无知。这两人生前有猜疑,并不十分友好,惠子疑心庄子要抢他相位,庄子则刻薄地说惠子是视腐鼠为美餐的鹞鹰。但惠子死后,庄子却十分悲伤,在惠子墓前唏嘘难禁,以“郢人失质”为喻,痛吊这位老对手。因为除惠子外,再无人与他辩论阐发了。这也可见他当时的寂寞心境。

另外,如果不怕别人指我为偏激的话,我还认为,在先秦诸子中,就其著作所讨论的范围和深度而言,真能称得上为哲学著作的,除了《老子》,也只有《庄子》了。试平心想一想,《孟子》中除了论“人性”的几节有哲学意味外,其他的不都是谈政治甚至政策吗?

庄子的魅力

毫无疑问的,先秦诸子中,庄子最有魅力。当庄周先生对炙手可热的暴发户们——他当着梁惠王的面直指为“昏君乱相”——投以轻蔑的一哂,并把他的超人智慧转向对人的生存状态的研究时,他就魅力无穷了。他给我们指出了人生中的无数尴尬,“无逃乎天地之间”的窘迫以及我们心智上的种种迷障,我们在他的嘲弄面前面红耳赤却又处处豁然。当他唱着:“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郗曲,无伤吾足”(带刺的迷阳草呵迷阳草,不要挡住我的路,不要伤了我的脚,我已经在绕着弯儿走了)时,我们会马上想到自身常有的人生触觉——而这时,他简直就是我们的知心了!他知道我们的怨怒以及求和而不能的委屈,他的魅力真正的动人肺腑。我总觉得,虽然《论语》中有孔子的形象,《孟子》中有孟轲的形象,但都不及《庄子》中庄子的形象来得有魅力。坦率地承认,我最尊敬孔子,最同情韩子,但我最热爱庄子。我曾说庄子是表情古怪的,这是因为我无法想象他的形象。孔子似乎是一贯严正而间或幽默的;孟子是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韩非子是怀才不遇冷峻孤单的,但庄子呢?他的表情太丰富了,一会儿是尖锐无比的人生解剖师;一会儿又是沉湎往事的诗人;一会儿是濮水上的泛舟者、闲钓者;一会儿又是土屋前闲坐无聊的穷汉。有时他去远游;有时他又安坐家中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他的思想。我们确实无法界定他的形象,他太丰富,太浪漫,太抒情,太不拘一格,或者说,有时他太出格。同时他又行踪不定。我们可以对孔子的行踪了如指掌,孟子、韩子也一样,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求学,然后又在哪里求用,我们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他们或等他们。但对庄子,我们只有张皇四顾,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从江湖上传来的他的消息总是云遮雾障,且他是一个充满去意的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像老子一样一去渺然呢……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先秦诸子,谁不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

庄子的机会来了。这是一场有趣的情景: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二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聚讼不已不能有统一志趣的话题。对幸福的理解太多样了。我的看法是,庄周们一定能掂出各级官僚们“威福”的分量,而大小官僚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庄周们“闲福”对真正人生的意义。这有关对“自由”的价值评价。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它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距庄子约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发生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用意却在钓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轻得多的庄子(他死时大约只有六十来岁),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可能毫无诗意——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双重诱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他的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庄子持竿不顾。

好一个“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如果他学许由,他该跳进濮水洗洗他干皱的耳朵了。大约怕惊走了在鱼钩边游荡试探的鱼,他没有这么做。从而也没有让这二位风尘仆仆的大夫太难堪。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呢?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

这则记载在《秋水》篇中的故事,不知会让多少人暗自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悬的,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我仍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文化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的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都在大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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