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弯下身,发现唱歌的人拿着一把牙刷刷着她圆圆黑黑的脚趾头,衣服挂在隔间板上,张爱玲从内衣的尺寸看出这个人一定很丰满。内衣拿走后,隔间板上剩下一件热带橘色的洋装。张爱玲打开水想先试水温,水喷出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停止唱歌问:“你还好吗?”
张爱玲说:“水是冷的!”
“所以这时候没有人啊!学校只有一个锅炉,烧饭就不能烧水,烧水就不能烧饭,现在是吃饭的时间,所以没有热水,如果你要洗热水就不要在吃饭的时间来!不过洗冷水对身体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队,唱歌还有回音,好处很多的!”张爱玲始终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写许多基本资料和选课表,张爱玲等人坐在阶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写。突然有人举手,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发问:“我有问题!请问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着,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帮大家选课啊!”张爱玲抬头看见那一袭橘色洋装。于是所有人都认识了法提玛,一个矮小丰满肤色黝黑的少女,圆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样。
张爱玲靠窗站着,法提玛就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不跳舞?”她讲话的腔调很奇怪,是洋腔里混了不知是沪语还是粤调,乍听就令人好笑。
张爱玲反问:“你怎么不跳舞?”
法提玛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她嘻嘻笑着说:“问得好!因为我把男伴都借给别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
张爱玲有些困窘地说:“我不会跳舞!”
法提玛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会走路!”张爱玲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妙透了。
法提玛对张爱玲介绍自己的家庭:“我妈妈,天津;我爸爸,锡兰!卖珠宝,在南京路有一个店!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张爱玲很快地接上去说:“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
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入侵香港。女生们被学校赶到地下室里躲避轰炸,惟独不见炎樱。张爱玲和舍监到处找她。她的室友说她去上环看电影了,舍监大为震怒:“她疯了!难道不知道在打仗吗?”
终于她们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仍是那首“Over theRainbow”,突然一声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舍监的吼骂声在黑暗空荡的浴室里回荡:“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站在舍监身边的张爱玲低着头用力忍住笑,炎樱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的恐怖的一种嘲讽。
她带着第一部小说手稿《沉香屑——第一炉香》去拜访沪上名作家周瘦鹃。得到周的大力赞赏,他还亲自登门拜访张爱玲,语气平和地说:“那天跟张小姐谈得很高兴,拜读了大作,更是余香袅袅,回味不尽。”张爱玲谦虚地说:“周先生过奖,我从小跟着我母亲和我姑姑抢读《礼拜六》,我在写作上也很受您的启发。”
周瘦鹃摆摆手,真诚地说:“那不敢当,您的作品独树一格,像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这样的命题和叙事手法已经打破了旧小说的框架,让人耳目为之一震。《紫罗兰》复刊是我今年最大的期愿,在创刊号就能有这等突出的作品实在是我的荣幸!还希望张小姐要继续努力,替我们多创作一些好的小说。
张茂渊在一旁玩笑说:“您放心!她这个人是--你叫她做别的她也不会!“她轻松搭一句,文绉绉的谈话气氛就被打开了。
周佛海家里尽是任上四处搜罗来的古董字画,多宝槅上光鸡血印石就有好几块,为了附庸风雅他也收藏砚台。苏青与周佛海的太太杨淑慧在客厅的一角嘀咕着商量事情,周佛海则陪张爱玲观赏他的藏品。他知道张爱玲曾煊赫的家世,卖弄道:“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
周佛海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张爱玲的背影,在他这一流的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作家只是女人身上一件时髦的衣裳,他自己太太也有一件。
张爱玲背着身,她对周佛海这一类人说话是完全搭不上的,只能勉强应答:“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了。”“哈哈!那倒是啊!”周佛海干笑两声,张爱玲则是忍住只在肚子里笑。
正如苏青所言,头一回登门拜访胡兰成便吃了闭门羹。他并没有不悦,只是心有不甘,于是写了张字条,留下地址电话踽踽而去。张爱玲好奇读了字条,上面写着“爱玲先生赐鉴: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能一叙。”那寥寥几个字的背后,她看见一个生动活泼的人。
张爱玲心中一动,便翻箱倒柜找出姑姑的水獭皮毛领大衣。姑姑一面在打字,一面吊着眼看她,泼冷水说:“你不过是见一个伪政府的小文书,这么穿不是把人给撑死了?”张爱玲边戴手套边说︰“这也好!一次撑死,省去二次麻烦!”
姑姑不解地问︰“你干吗要跟这种人打交道?”
张爱玲认真地答道︰“人家欣赏我的文章,我得礼貌去谢谢人家!”
姑姑两手啪啪地打着字,嘴里嘟囔说:“又不是搞商品促销,还要答谢爱用者!搞政治的,最坏!”
《她从海上来》第十一章
张爱玲斜带着帽子,手里握着一个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黄包车上,她借着衣着打扮,体验着类似母亲那种类型的女人韵味。
按照胡兰成提供的地址,车拉进一条曲折的弄堂。张爱玲付过钱,四下张望,附近小门小户看起来毫无公馆的气派,她心里的忐忑顿时消散。
胡兰成等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把袖子扣好,又把沙发上的一件毛衣拾起来穿上,心头突突地跳出一种微妙的节奏。他觉得自己太在意,有些矫揉造作,甚至不该显出有一点要准备的意思。他坐到沙发上,翻着茶几上的报纸,又觉得连这一点小动作也多余,于是就静静地坐在厅里等。
当张爱玲走进胡兰成家时,他忙站起身迎接,脸上有一种奇特的惊讶,脑子里想的与口中说的完全不同:“啊!爱玲先生吗?请进!请坐啊!”他气恼自己略微的慌乱,眼神似乎不能坦荡对视那女孩,或许她煊赫的家世与贵人的装扮让他气馁。
张爱玲踩着鞋跟进来,迅速扫瞄了一眼,这房子原只是斗室一间,环境与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于是就这样走理直气壮地走进来坐下,仿佛穿错衣服也很好。
胡兰成先简单寒暄两句,缓和一下初见面时那种刺激不谐调的感觉,张爱玲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感到有点不安,觉得自己这间小屋子简直快要容不下她了,一个这样盛装的女人。他为破除这种无形的压力,歉意地笑一笑去厨房叫侄女青芸送茶来,却差点碰翻青芸的茶盘。青芸从来没见过胡兰成这样莽撞,等端着茶进到客厅,才发现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胡兰成忙介绍说:“这是我侄女青芸,张爱玲先生!是当今文坛很了不起的作家!”
青芸点点头,请张爱玲喝茶,自觉地转身告退,又忍不住偷偷回瞄一眼。张爱玲把帽子摘下来,发夹却勾住了帽子,把头发也勾乱了,她只好把发夹拿下来,重新理好头发再夹上发夹。那夹头发时认真的神情,根本就是个小女孩,更显得与她这一身上海上流社会太太女士的打扮不相称。这一切都落进了胡兰成的眼底,他开始对她有些好奇,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我屋子送暖气,要不把大衣脱了,免得待会儿出去要着凉。"
张爱玲实际上是不想脱下这件水獭皮大衣,口中说道:"不脱!我一脱一穿的更容易着凉。"她的眼睛望着茶杯,说话轻声细气,只是偶然才抬起头看胡兰成一眼,脸上会忽然闪过一抹稚气的笑容来掩饰陌生的不安与尴尬。
胡兰成关切地问:“身体底子不好吗?”
张爱玲摇摇头笑着:“不是不好,也不是太好!小毛病常有的,姑姑说我生的尽是赖皮病。生病是可以赖皮不做很多事。”
胡兰成最初真是要努力找点儿话来跟她说,只能闲扯着问:“你是跟着姑姑住吗?”
张爱玲点点头,心里好笑他那没话找话的样子。胡兰成又问:“是昨天应门那位?”张爱玲怕他窘迫,忍住才没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是笑说:“那是我家阿妈!这叫我姑姑听到又要龇着牙生气了!”
胡兰成忙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是怕昨天见着面也没有请个安问声好。昨天我也太冒失了!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不能憋,心里想的,就一定得做出去,不然恐怕也得要生病!”这话自然透露了胡兰成想见她的急切心情,张爱玲是听弦外之音的人,于是笑了,看他一眼问:“胡先生哪里问来我的地址?”
胡兰成坦诚地说:“问苏青要的,您别怪罪,她也是叫我逼迫着,才抄来给我的。我是自从拜读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见面,想当面赞一句好,那怕锦上添花,也觉得开心。后来是自己出了点事,这就拖到了年后才来上海。”胡兰成这时还不确定张爱玲是否值他这样赞美,所以语气也是有所保留的。
张爱玲有些迟疑地问:“那事……过去了吗?”
胡兰成很诧异张爱玲知道,张爱玲便将自己与苏青去周佛海家为他说情的事情说了。胡兰成睁大眼睛问:“有这事?苏青没跟我说!”
张爱玲天真地笑说:“她大概想,做好事该要默默无声!我是一定要嚷嚷的!”
胡兰成对这件事有点儿惊讶,无形中对张爱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绪有些波动地说:“我是见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你的《封锁》我看了觉得好得不行,拉着我身边的朋友看,看了他们也赞好,这又不行,还得要他们回去推荐亲朋好友看。我被关在牢房里,家里给送衣服书报来,又把那两期《天地》送来了。我在牢里心静,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处,在牢房里没人可说,急得打转。后来把狱卒招来了,叫他也看看,难为他识字不多,还得蹲在牢边逐字问我!”
张爱玲脸颊绯红,轻轻摇头说:“哪有这样好的文章?被您一说,自己都急着要回去再看看了!”
胡兰成一脸认真地说:“至少近年来我没有读到过。我自认读东西也算是用功的人。中国从苏东坡以来,文人都少有那种天真,那种与天地等量齐观的眼界!要先从那里生出慧眼,再回头来看人世的幽微,而不是一头栽进个人的苦闷里,我以为一两个世纪也造不出几个有这样文采的人,但万万没想到这等手笔竟然出现在一位女作家身上。我没性别的轻视,但是苏青回我一句张爱玲先生是个女的,真是在我的脑门上打了一棍子!"
张爱玲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来看她的文章,心里多少有点讶然,这样理直气壮认定的好,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笑说:"以前我总是觉得逼人家读我的文章,跟逼良为娼的恶劣是差不多。听胡先生这么一说,气又壮了,好像回去就可以拿来教训人了!"
胡兰成看见了张爱玲的灵动,顽皮,能渐渐跳开衣着看出她的原貌。张爱玲忽然低头,凑近小腿肚看着,脸上满是懊恼,她的玻璃丝袜磨破了。张爱玲也不避讳是在个陌生人的面前,那懊恼是真懊恼,对一双玻璃丝袜的疼惜是摆在脸上的。
胡兰成从她那要紧的认真计较中感受到另一种滋味,问道:"玻璃丝袜一双该要多少钱?"话出口才感觉到自己这问话里竟有几分挑逗性,能这样问女人那必定是关系很亲密的女人。但张爱玲却是老老实实地应答,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不干您的事,您不用赔给我的!"
胡兰成微怔,他倒没这意思。张爱玲的伪装和老实简直叫人想回避都没法儿。谈话从陌生到有了暖意,胡兰成暗地里微笑,面前坐的分明是个小女孩了。
张爱玲的貂皮大衣已经穿不住了,只好脱下来,薄薄的身子裹着一件飞了凤的连衣裙,领口露出一个小圆洞。胡兰成忍不住要盯着看两眼,好奇地说:"张先生的衣服很特别啊!"张爱玲一听他说到衣服,真是快乐得忙不迭要去描述:"这是拿我祖母留下来一床夹被的被面改的,我朋友炎樱设计的。原本还担心陈丝如烂草,怕裁缝做不了呢!上海师傅真是一流!"
听见是夹被改的衣服,胡兰成真是无法想象,但话也得接上:"现在大家都一味地崇洋,能想到拿祖母的被面裁衣裳的也实在少见!"
张爱玲很快乐,她喜欢自己的别出心裁,不管别人用怎样的眼光去看,笑说:"这料子是古董,样子倒是巴黎的!"显然不支持胡兰成的崇洋说。
胡兰成话拐了个弯说:"那倒真是发挥了张之洞那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名言!"
张爱玲又不支持他的理论化,自顾自地说:"这样去想,又成了限制!有些料子也还是中国的老样子好!这还要随机来看!"
胡兰成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正是张先生文章写得好的原因。一切的限制都可以拿掉,理论格式都可以拆解了,重新再来,所以生生不息!"
张爱玲微笑着,胡兰成竟从这里引入了她写文章的基本态度,而且是准确而贴切的。但胡兰成从大,张爱玲从轻,轻的自然来得要巧,胡兰成当下就觉得自己笨重起来,竟要接不上话了。
张爱玲接着说:"限制有时候也好!没边没际不见得好使力!但我喜欢生生不息,旧的东西也能生出新的意思,不一定要推翻来另创!但是有些好,是要隔几代人才能看到的!同一代的人未必是知音。"
冬天的阳光就快要落下了,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两人并肩走着,也不说话,偶尔胡兰成看张爱玲一眼,她的眼神像只仓皇的鹿,惊怕得一触就闪开。那静默显得紧迫。
张爱玲忽然吸了一口气说:"啊!谁家在烤甜薯?要我招供也不必拷打,烤甜薯就行了!"胡兰成笑看了张爱玲一眼。他几乎要招架不住她的灵动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心里一连串的怎么可以,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一句:"你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一惊,胡兰成竟然这样抗议,她该要不高兴,但是他说得太自然,她只能看着他,讪讪地一笑,竟然成了有点抱歉的味道。但一下子,这句话却忽然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就如同一根弦撩拨后的泛音,震震不止。
《她从海上来》第十二章
胡兰成再见张爱玲时,站在她的闺房里,多少有点禁忌感。尤其房里只点着灯,厚厚的窗帘拉着,显得幽黑神秘。张爱玲刷的一声把窗帘拉开,整个光线泼洒进来,窗外是上海的天际云影,胡兰成一下子呆住。今天未施脂粉的清浅淡雅还原了张爱玲自己的面貌,在窗前的云影彩霞间,她一袭宝蓝色衣裤,足以让满室放光。
张爱玲轻声惊呼道:“啊!雨停啦!什么时候停的,竟然不知道!” 胡兰成明白,因为
他们说起话来时间和空间俱不在。
张爱玲在自己家里,女孩子的青春灵动表露无疑,她回过头把凌乱的桌子随手收一收,笑道:“我没特地收拾,平常也只有一个好朋友会来,胡先生说想看看我煮字疗饥的地方,这就是了!实在乏善可陈!”
胡兰成感觉到屋子里陈设简单,却到处都是中国古典色彩里鲜丽明亮的正色--明蓝正黄祖母绿和橙色……建筑的门窗是西式的,窗帘是法兰绒的,听见电车叮叮当当声音的同时那绍兴戏又萦萦绕耳,好像中西的繁华都一气汇集到此。想到此,他笑说:“读你的《公寓生活记趣》,以为自己都来过了,可又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
张爱玲微微一笑,她听这男人话里的好奇,心里感到满足。胡兰成接着说:“经验对上你是行不通的!经验告诉我作家的屋子得有四壁书!”张爱玲做出惊骇的神情说:“四面埋伏!倒下来要压死人的,躲都没地方躲!”
胡兰成打趣说:“我还以葬身书海自豪,跟你一比我成了书蠹虫了!”
张爱玲身心放松得如云空里欢畅的雀,脸上却正经地说:“这一向粮食紧俏,从七天一斤米到十天一斤米,书蠹虫倒是好过日子了,绝对不受粮食配给的影响!”
胡兰成没听出里面的玩笑,很认真地说:“别的事不敢讲,粮食我可以帮忙!现在黑市抓得紧,但我也还有门路!”
张爱玲只是说句俏皮话,但胡兰成又这样认真,她回头看看他,她喜欢这人。她把书桌前的椅子拖过来给胡兰成,自己坐在床榻上,撑着手,晃着脚上的绣花拖鞋说:“我以为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是把我这几个月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胡兰成带着顽皮的口吻说:“今天是要来温故知新!”现在他也学会张爱玲的顽皮了,其实那是他的底性,只是心里上自认长她十多岁,总觉得应该要老成持重一点。但这一放松,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靠近了,张爱玲即使并不看着他,胡兰成知道她是在听着,他说话也更恣放:“昨天送你走,回了家,我脑子里又生出一篇一篇的话,差点要写下,又觉得写不如说痛快,才冒死打电话!”张爱玲喜欢胡兰成这些强烈的字眼,这使他这个人格外鲜活。
这时,张茂渊拿钥匙开门,看见鞋柜前有一双男人的皮鞋,很是诧异,便问阿妈:“有客人?”阿妈说:“一位胡先生,两天前来过的!”阿妈谨慎地看张茂渊一眼,上海娘姨,事情都放在眼里,你不先开口问,她是不会当面说的,那是帮佣打杂的分际。
张茂渊朝张爱玲的房间探了一眼,房间开着一道门缝,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张爱玲的笑声。对这个姓胡男人,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忧烦,张爱玲的畅快的笑声便是印证。她想了想,走过去敲张爱玲的房门。
张爱玲给双方做了引见,胡兰成客气地也要随张爱玲叫声“姑姑”,张茂渊连忙阻止道:“千万别跟着叫姑姑,太不敢当,张小姐就行了!”打过招呼她便告退,胡兰成感叹说:“真是个简洁利落的人!”
张爱玲乐不可支地说︰“听她说话才有意思!她是电报风格,简明扼要。从前在怡和洋行上班,负责电报。有一阵,我要她也跟着我投稿,她说她打电报省字惯了,投稿都是论字计费,她占不了便宜!”胡兰成笑着夸张茂渊的幽默,又拐弯抹角地说自己在她这样的人跟前常感自惭。张爱玲没有经历过被一个人这样五体投地的赞美,一路走来她都在打击和挫折中度过,以致后来对打击或赞美都保持距离。
后来聊起古诗词,张爱玲抽出一张纸,写下爷爷的两句诗给胡兰成看,胡兰成轻声念道:“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念罢,胡兰成有所触动,发自内心地说:“真好!李鸿章把女儿嫁给张佩纶这件事被《孽海花》一描,成了美谈!我也没想到我这乡下人竟然还有缘跟李鸿章的曾外孙女说上话!我这心里开始冒起一点虚荣来了!”
张爱玲笑着随手在纸上写,边写边想边说:"别人问起我家,都是绕着曾外祖和爷爷问,其实我更喜欢我祖母!尽管我姑姑和我爹都说《孽海花》里的事多半是作者杜撰,我还是觉得那是我祖母的身影!留到二十二岁家里都舍不得嫁的老姑娘,跟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败战将军做填房,无怨无尤地替他操持一大家,也只因为她懂他的心!她写了这首诗,打动了张佩纶!"她把那纸递过去,胡兰成念道:“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政治使胡兰成对诗的感触更深,他静默许久,入狱以来一股淤塞的心情几乎要崩解在这一瞬间。张爱玲抽冷子一句话,截断了胡兰成的情绪说:"我爹说我祖母没有这等诗才,这还是曾朴的笔借了我祖母的口说出来的话!"
张爱玲随手再写几个字:"这四句应该是我祖母自己的了!就不知道我爷爷有没有抢来润过笔!也无妨!光想到那种情景,也够叫人妒恨死了!"她仿佛偷窥了一对老人的闺房之乐,说时还真有顽皮妒恨的意思。她的世界不落世相真假虚实,对她来说美的爱悦情感是存在于一切当中。
胡兰成点出了张爱玲向往的闺房闲情:"是啊!夺诗更胜画眉之乐!"
一刹那两个人都落到静字里。张爱玲静静把诗写下,胡兰成静静拿来读:“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张爱玲听胡兰成念着诗句,那煊赫旧家声仿佛是窗外紫姹红嫣的夕阳,是她自己生命里携带着贵族血液的永恒的背景。胡兰成看着张爱玲说:"那煊赫旧家声还在你的房里呢!"
张爱玲心头微微一凛,她已经习惯独思独想许久了,她的世界是不会有人来应声的,而胡兰成却这样一探头就进来了。
张爱玲第一次收到胡兰成的信,抽出见洒脱的毛笔字,洋洋洒洒好几张,里面写道:"爱玲先生雅鉴:登高自卑,行远自迩。昨日自你处归来,心头盘唱这八字。上海的云影天光,世间无限风华,都自你窗外流过。粉白四壁,乃是无一字的藏经阁,十八般武艺,亦不敌你素手纤纤。又忆即苏轼天际乌云帖道:长垂玉箸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我于你面前,无可搬弄,也只有这一真字诀……"信封上没写地址,显然不是邮差送来的,她不知道胡兰成是亲自送还是差人送的。张爱玲一边读着,一边笑着。
恰好姑姑进来找英语字典,见她笑成那样,随口问是谁的信,张爱玲告诉是胡兰成。她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事情说两天都说不完,还得要补上一篇心得报告?”张爱玲笑说:“他写的是新诗体的信,我还没见过哪!”姑姑用牙缝吸着气说:“我一读新体诗就闹牙疼!多情的冬阳啊!我的爱,让我在你死去的心上开花吧!”她随口诌了一句离开张爱玲的房间,带上房门,张爱玲还一个人咯咯笑着。
她桌上摊着乱纷纷的稿纸,正在赶稿子,她却把桌子一拨一拾,清出一块地方,窄窄的,足容下一迭信纸,她愿意先给胡兰成回信,这珍重和刚才读信时的轻笑是同一份心思。笑是看出信里的呆气,珍重是因为知道,人只有真心实意的时候才不掩藏呆气。
傍晚时分,胡兰成第一次见到张爱玲那特有的斜斜小小的字迹,信封上同样没有地址。他读了信,想到这信或许是张爱玲送来的,忙快步追出去,门外无人。他心里又喜又急,又跑到弄堂口,也没有那个高挑的人影,想想觉得她不会亲自送信来。
这时张爱玲走的并不远,她手挽在大衣袖子里,脖子围着围巾。干冷的早春,一条街道上挤满摊子,脚踏车,她喜欢这种腾腾的人气,也同大家一起摩肩接踵地蹭着。
快天黑了,摊子都点上灯,有人卖吃的,有人卖绣花鞋,张爱玲很有兴趣地拾起来往脚上比一比。天黑了,小贩要收摊,抢生意,卖得格外便宜。
再走远一点,摊子少了,空气也冷了,她沿着红砖墙继续走。路边粗大的梧桐枯枝,撑向天际,春天没来。她想着在这个城市里,住着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却不好天天见面,就只能写信,但又不依靠邮差来送信,那是什么,怎么回事?她想着他现在正在读她的信,这趟路走着,滋味格外不同。
走着天也渐渐暗了,路也荒凉了。
远远一个孩子冻缩在墙角,摆了两只小提篮,身边一个小碳炉,上面架着一口炒锅,在卖着烤百果。他远离前头那一段热闹,也许是地霸把他逐出来,总之他的摊子是孤零零的。他的嗓子还带着一点童音,是安徽地方的口音,叫卖的还不太顺畅,嗓子有点拔不开:“糯来糯!香来香吆!”
张爱玲停在小摊子前,那孩子眼睛一亮忙说:“太太买烤百果呀!糯来糯!香来香吆!”那圆滚滚的烤百果让张爱玲会心,她想到那天下午在胡兰成家,剥百果,现在指尖还疼,也不过是两天前的事,却感觉是好久以前发生的。她停下来掏钱,问道:“热的吗?”那孩子热情很高地说:“热的!热的!糯又香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报纸卷成牛角筒,把百果放进去,他的棉袍暴着白色的棉絮,脸和手冻得发紫发黑。张爱玲隐隐同情他,问道:“苦不苦?”那孩子忙说︰“硬是甜!又糯又香!”她怔然,这像是在问这孩子顶着风寒街边卖烤百果苦不苦,而孩子竟答她硬是甜。
张爱玲揣着烤百果,想着心事慢慢走,听见那孩子声音好像有力气一点。她回头看见那孩子蹲倨在地上守着那只炒锅,满怀的火光,像一个橘红的梦,一闪一闪的。
一夜里,胡兰成将那信反复读,心思一阵回荡,实在难以自制,便跃身去拿笔墨,摊了纸写下几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第二日一早,他不管不顾地来到张爱玲公寓楼梯间坐下等,手里的报纸哪里看得进去,成了掩饰情绪的道具。阿妈提着买菜的篮子出来,被他吓了一跳,她刚要开口说:“张小姐她弗……”胡兰成打断说:“我知道她起的晚!别叫她,我在这里看报!您忙吧!没事的,我就在这等!”他一派从容,显然知道怎么对应阿妈了,阿妈反倒不安,也不知该怎么好,只好下楼去买菜,临去又回头来掏钥匙,用上海话说:“侬还是上客厅等去吧!”
胡兰成很坦然地摇头说:“不好!张小姐在休息,在这里等一样的!阿妈您去买菜吧!不用招呼我了!”阿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头下楼梯,心想这人穿得蛮体面,人怪怪的。
一张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估摸着张爱玲起来了,胡兰成才起身去敲门。张爱玲见他不惊也不喜,让到客厅去沏茶。放茶叶时她却踌躇了,又怕多又嫌少,蹙着眉掂量着。她偷偷望一眼房间,想看看胡兰成在做什么。
胡兰成背身朝窗而立看着窗外的天,他很少上高楼,每次来都要被天空变化莫测的云影吸引。张爱玲将茶小心地放在桌上,胡兰成问:“你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傻看天吗?”
张爱玲认真了,回道:“那就是写不出东西来了。那要比农夫看天还没指望,天不会掉字下来!解不了我燃眉之急!”他顽皮地笑着,很惊讶张爱玲这样不浪漫。
胡兰成问起那张登在杂志上遥望远方的照片,她当时望什么,眼神很好。张爱玲笑了:“是雾里看花,把眼镜摘掉就行了!”她说着把眼镜摘掉,胡兰成也禁不住笑。他发现张爱玲不戴眼镜,一张脸更素净清秀,又看她桌上乱糟糟的摊着稿纸,就决断地说:“该走了!我知道我这很打扰你!”
张爱玲实话实说:“我是愿意和你说话,但也真有还稿的压力。连载是一期都不能缺的!”胡兰成点点头说:“我明白!来就是想拿这几个字给你!”他把昨晚写的宣纸递给张爱玲,她解开来一看,那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被飘逸地置放在雪白的宣纸上。
胡兰成说:“你给我这八个字我不敢当,所以一定要写来还给你!”
张爱玲说:“是你说了谦逊两个字,你道中了我一点心思,没有人这样说过!”
胡兰成情绪突然有些失常地说:“就因为我道中你这一点点,所以我的信你也忍着来读,我这人不胜其烦你也还是肯见,见了也还去烧茶,摊着一桌稿子,还不忍心赶人!所以我说那懂得的人是你,慈悲的也是你!我就只会个胡搅蛮缠!”
张爱玲愣着,想为什么他要对她胡搅蛮缠?胡兰成说着更觉得自己万分不该起来,他霍然起身说:“走了。”
张爱玲平静地说:“一杯茶的时间也还是有的!”
胡兰成小孩般委屈地说:“我们说话哪有个时间?”
张爱玲望着他说:“茶喝了我赶你!”
胡兰成忽然回头,埋怨说:“你不可以这样!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要走!”他烫人地瞅张爱玲一眼,这一切对她是奇异的感觉。
胡兰成走了,张爱玲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里一阵一阵地麻,她去把收音机打开,她需要一些其他的声音进来打断她的感觉。
胡兰成频频来见张爱玲,这人说话是这样钻心,但语气却又只是爽直,并不带黏腻,有时候甚至像是开玩笑,但眼神却又透着认真,张爱玲对他感到有些恍惚。一次坐电车逛街,张爱玲对炎樱说起胡兰成,介绍道“他姓胡,是古月胡!Ancientmoon!"炎樱无由地惊喜赞叹:"啊!Ancientmoon,这么好!好像他这个人身上都发出一种朦朦的光!"张爱玲觉得炎樱形容得很迷人,自己听着也莫名其妙的一阵喜滋滋:“嗯!挺像!”
炎樱不满地问:“张爱!中国有这么多好名字,为什么你要给我取炎樱?每次我看到热带森林的鹦鹉我就会想到我自己!”
张爱玲诧异地说:“你不是已经通知大家改成莫黛了吗?”
炎樱烦恼地说:“我现在又不喜欢莫黛了!你讲讲上海人说装米装面粉的袋子叫什么?”
张爱玲用上海话一念就笑了,她的名字成了“麻袋”。
炎樱正在苦恼自己的名字,忽然仰头瞪着后面一个高大的贴她站立的男人说:“先生你记住啊,下次吃大蒜坐电车要带口罩啊!下面的人空气很不好的呀!”那男人愣着涨红着脸,不知所措,张爱玲低头看着脚尖,想笑又不敢。
逛了一会儿,她们临时决定去看电影。张爱玲这样做是刻意要躲开胡兰成可能的来访。她像是专注在电影里,但又像是在想着今天下午胡兰成究竟来了没有?空跑一趟是否失望?她身边的炎樱个子矮,必须向前倾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才能避过人家的脑袋看见字幕。别人左摇右摆,她也得跟着左摇右摆。炎樱是有事必抗议:"哦!Please!你到底要靠哪一边?"
张爱玲很清楚地知道炎樱在电影的故事里,而她不完全在。
看完电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马路上,张爱玲与炎樱大步走着,炎樱边走边问:“你说他们在银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吗?”张爱玲说:“总得嘴唇对上嘴唇吧!现在把头偏过来一边遮住已经过时了!”炎樱厌恶地叫道:“我告诉你!那真像动物一样!很讨厌!很不干净!”张爱玲奇怪地看着她,对这类的事显得老成世故,熟读《金瓶梅》,她自然不大惊小怪。
炎樱又说:“我怀疑,这样恶心的事,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想看,电影要是没有两个这样的画面,观众一定要退票把钱拿回来,对吧!”
张爱玲说:“其实中国人一直以来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男人宁愿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脚!觉得味道更好!”
炎樱失声叫道:“怎么可能?我要是穿一天鞋子我都不敢闻我自己的脚,下雨天穿胶鞋更可怕!”
张爱玲知道这方面炎樱是没有细菌的真空,说了她既不明白,还要不厌其烦地问东问西,便笑着说:“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
炎樱立刻抗议,因为张爱玲答应送她回家。张爱玲抱怨说:“电影你是看得津津有味的,不能算是陪我啊!而且真的很冷,我都觉得我要伤风了!”
炎樱摇头说:“不会啊!这风多好,吹了精神更好!这样走路说话很好啊,是你自己说你愿意晚一点回家的!”
张爱玲不吭气,她是愿意晚一点回去,只是她没有告诉炎樱理由。想了一下,她挖苦说:“我姑姑常说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但是还有一个能跟我较量的,是炎樱!”炎樱听了不以为意,笑着说:“所以我们才会变成好朋友!”
张爱玲思量着说:“对!可是朋友起码要对彼此有良心!请你想一想我们两家东西各一边,又不同路。现在我陪你,待会儿回去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电车挤不上,三轮车又太贵,我要你男朋友这样顶着风送你也就罢了!又不是!除非你替我出一半车钱,要不然我就要转头了!”这个方案炎樱倒也同意,只是有些细节还需探讨,寒风中两人锱珠必计地认真算计着往前走。
远远的,张爱玲看见自家公寓楼门前亮着晕黄的灯。她回来习惯要先去开信箱,打开时看见里面躺着一张白色的字条,那个人来过。她在外面逃了一天,觉得很累,这才觉得什么也没躲开,白逃一场。她手里捻着那张字条,不打开看,她只是在延长那种心里的刺激感。他来过,她不在。
她回到屋里,展开字条来看,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燕子楼空,佳人何在。”她怔怔地坐在书桌前,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陷入不可控制的感情里。她愿意趁现在自己还有逃走的力量,去阻止这个人再靠近她。于是她抽了一张纸,回信给胡兰成。
张爱玲让胡兰成不要再找她,可胡兰成是认真执着的,他不同意张爱玲的理由,思前想后又来按张爱玲家门铃。张爱玲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他,他则回应以家常、近乎戏谑的口吻:“我给你把报纸和豆腐浆拿上来了!”张爱玲刚洗完头,头发稍滴着水,把肩头的衣服滴湿了一块。胡兰成亲切地说:“把头发擦干去!”张爱玲没有任何表示,砰的把门关上,胡兰成以为她是生气,其实张爱玲是解去门链,这才重新把门打开,脸上有着忍不住的笑。
将胡兰成让到屋里,张爱玲因稿债需偿还,只好真的放单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埋首写文章。胡兰成则坐在那张靠墙放的单人沙发上看书,烟烧在旁边,偶尔抽一口。张爱玲却真的能写,胡兰成有时候从书后面看她一眼,很佩服她钻进去就忘形无我的态度。
张爱玲和胡兰成这天竟是在较量专注,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或打扰对方,惟只能偷偷地互瞄着彼此,偶尔眼睛不小心遇上了,还要换个姿势,咳两声化解一下尴尬。
张爱玲写完一段,打了个句点,放下钢笔,搓着手指上的蓝色墨迹,胡兰成把手帕递过来说:“别往衣服擦吧!”张爱玲迟疑地接过,低头擦着墨迹,看胡兰成还在书里,便幽幽地问:“看书哪不行,非要在这里?”
胡兰成几乎是赖皮地说:“这里有钟灵毓秀之气,人坐在这里脑子格外清醒。”
张爱玲一脸正色地问:“我递字条给你,你看了吗?为什么还来?”
胡兰成说:“因为你没说出个道理。我这人不依命令只依道理!你真的不愿意我来?”
张爱玲虚张声势地问:“除非你也给我一个道理,我愿意当你是个朋友,但朋友也没这样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三天两头地来?”
胡兰成沉默着,他是该说出个道理,但他竟然没想过为什么,好像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沉吟半晌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谁见幽人独来往?孤鸿缥缈影。”
张爱玲不说话,沉默是她抵御的武器。胡兰成看着她,动情地说:“况且,我又想到我就要回南京了!我走了就算想来攀你的楼,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任性!我从来没有那么急着要跟谁说话!我是草墩子上一坐坐一天,可以不跟谁玩也不说一句话的孩子!这几年又总是因为说话惹麻烦,就更不爱说!你问我为什么这样要来,我竟然可以胡涂到连理由都不必想。我只是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精神抖擞的要来见你,能说上两句话都好!今天又觉得连不说话也好!好事就该是这样感天应地的,不需要人来编排道理,也不该有委屈。你信里有委屈,我更要来!”
张爱玲听了这话,焉能无动于衷,就抱怨说:“你让我生苦恼,我本来晴天无事的……”胡兰成问她苦恼什么,张爱玲语气激烈地反问不该苦恼吗?他其实很明白,但他不愿往那里钻,他觉得这里有更无价的东西在。
胡兰成话锋一转突然问:"太平洋战争的时候我在南京刚卸去法治局长,你在哪里?"
张爱玲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说:"在香港。"
"往前推五年,我在香港的蔚蓝书店给报纸写社论,那时候你在哪里?"
"上海。"
"那八·一三"的时候我在上海,你在哪里?"
张爱玲的心微微地抽搐着低声说:"被我父亲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痛苦的记忆,以为已经遥远了,忽然一刹那回到眼前,她必须更纹丝不动才能忍住那旧伤复发的痛。她回答得那样不带痕迹。
"为什么?"
"不让我念书!我差一点也就病死了!"
胡兰成看着她,他坐到她面前说:"两个月前你坐在这窗前看月亮,我坐在牢里写遗书,也有死的准备!可是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一个上海有几百万人,中国还有四万万人
!我们在这里!我没有苦恼,我只想放声唱歌!"胡兰成说得这样平直清静,张爱玲肃然抬头看着他,他的脸相端庄敬重,她身体内有些东西在酥软,在流淌,在蓄势待发。
《她从海上来》第十三章
一九四四年的上海,春天花团锦簇,然而真正在张爱玲眼底闪烁着光彩的是爱情,是心里有了一个可以想着的人。她只觉得这春天有一种从寒冬熬出头来的欢畅,她和所有树梢的嫩叶一样俏立在枝头迎接生命的美好。一九四四年,这也是她一生当中惟一的一个春天。
胡兰成穿梭在南京和上海两地之间。这日,他一个人在南京夫子庙的茶楼安适地喝茶看书,等着池田。夹页的书签是张爱玲的照片,她的腼腆,孤绝,清丽,稚气,聪敏都收拢在一脸欲笑不笑的幽渺神情里。
胡兰成几乎看得痴了,才把照片翻过来,后面写着几行字。胡兰成仿佛可以听见张爱玲在低语:“见了他……”
这一句是悬在空气中久久没有下文的,仿佛下文不容许轻易地揭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记得那天从张爱玲家出来,她把一张照片悄悄递到他手中,嫣然一笑,按下他的手不要他当面看。他站在公寓电梯里,隔着栏杆张爱玲看着他。两人的眼光都有一种千年万世的无尽感。张爱玲是专,他是宽;张爱玲还有惊疑,他却是惊喜。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恍惚如梦,两个人仿佛是横越三世来相见的。张爱玲看着他向下沉,他看着她往上升,直到他们离开彼此的视线。
因为想到张爱玲,那茶楼里楼窗照进来的光也融融的浮散出一种韵致,胡兰成对光有了感觉也是第一次进张爱玲的房间被那泼洒进来的天光给慑住。
他像开了天眼一样,从那天起见到诸事诸人在面前都有了新意。看见茶楼老板娘远远走来,一身朴素的布衣,剪了几枝桃花来要插在柜台边上的瓶里,也觉得风和日丽,世人皆如桃花照面一样的艳。他端起茶来嗅一嗅茶香,轻啜一口茶,心更像楼窗外的茶字布招牌一样,因风飞舞。
这时,胡兰成看见池田进来,他忙把照片放回书里,这时光,这茶,乃至和池田打招呼,都有张爱玲的滋味在。他与人聊天的肉身在南京,心却早已飞回上海。
张爱玲的心也浸泡在蜜水里,她在阳台上给花浇水,会不经意地笑出来,仿佛花儿也能分享她的快乐。外面街市上声音嘈杂,可她的耳朵依然能分辨出细微的门铃声,她忙叫阿妈去开门。
胡兰成现在也不用问阿妈张爱玲在不在,直接就登堂入室,看见张爱玲只兴冲冲地说一句话:“我回来了。”他没有客套说得那样自然,张爱玲拿着花洒,靠在阳台的门边笑着看他。胡兰成说下火车就直接过来了,还没吃饭。张爱玲与他说着家常话,径直进厨房给他弄炸酱面。又一阵门铃响,是张子静来看姐姐,阿妈并不让他进来,去厨房向张爱玲讨主意,张爱玲自然说不方便见以后再来。张子静已经吃了几次闭门羹,脸上带着莫可奈何的失望讪讪地下楼。
张爱玲将炸酱面放在胡兰成面前,就进屋去了,留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吃饭,他有些愣着发呆。阿妈在那里走来走去收拾屋子,胡兰成自己坐着吃面有点尴尬,心里想着一下车就赶来看她,她也就能放着他一个人,自己去爬稿子。但她是连弟弟也不见的,她的行事风格让他很难理解。
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了,即使细枝末节,也有如饮琼浆的滋味。他们比肩坐在床上看画册,实则是张爱玲看画,胡兰成看张爱玲。画册一页一页翻过,胡兰成只是跟着翻山越岭,但意不在风景,完全是伺候娘子看画,满眼还都是娘子的一颦一笑,他笑问:"我不在你好吗?"
张爱玲翻着画,状似平常地答:"好呀!"
胡兰成又追问一句:"好过我在?"
张爱玲答得风轻云淡:"没想过呢!"胡兰成听了竟也释然,头枕着墙,想着自己在南京的心情说:"我也不怎么相思!只是逢人就要说到你!"
张爱玲又把心思转到画上,胡兰成指着一页说:"怎么我看来只觉得这女人横竖都不快活,脸上就写着悲哀!"
张爱玲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为理想吃苦的人,发现理想剩得很少了!剩下的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吃过苦,剩下的那一点又要比从前满怀希望好!都明白了!不再只是当初那样一味地失望和忍耐!女人的爱,到这里也已经到头了!"她嘴里说着别人,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光景。
胡兰成听张爱玲说话,饶富滋味,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她的思维,求知欲到了贪婪的程度。问道:"你是我认人认事以来,第一次知道有天才!现在知道天才多半命苦,又替你担心了!你长大的过程也这样辛苦吃力吗?"
张爱玲笑着,她的心却是被他的话语暖着了:"我不是天才!我也说我是不会委屈我自己的!只是碰上了父母失和,难免受点波及。自己以为是吃过一点苦,但和别人比来又不算什么了!想捏造一点天才的传奇色彩,材料还嫌不够哪!"
胡兰成也举重若轻地说笑着问:"跟爹娘哪一边亲?"
胡兰成问话是很体己的,张爱玲也就以本心来答他。她显露出来的淡漠是真实的情绪:"哪边也不亲!小时候对母亲还有些幻想,因为她老不在,真的在一起生活,才知道活在别人标尺下的痛苦!但又不能反抗,因为是母亲!父亲是做到绝断,足够让我去恨他一辈子了!但又不能真的去恨!"
"因为是父亲?"
张爱玲思索一下,她已经太久不去想起父亲和自己的关系,说道:"因为知道他的可怜!一面恨又一面可怜着,太辛苦,干脆忘记这个人!"
胡兰成很难想象,人与父母之间会是这种关系,又追问:"弟弟呢?你只有一个弟弟!连弟弟也不亲吗?"
张爱玲说时态度很冷淡寡情:"那又是另一个可怜人,但他们自己都不觉得,与我也无关系!我是把我自己照管好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胡兰成感到惊讶,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胡兰成思索她说的话,揣测这话后面的心理背景。
张爱玲翻到一张画,屏息看了很久。画里是一间裂开的破屋,中午的太阳,草生得高高下下的,通到屋子的小路都已经不见了。就在日光下,一切看起来也都惨淡没生气,真是哽咽的日色!
张爱玲被画面震慑着,喃喃地说:"这里没有壮丽的过去,只有那种中产阶级的荒凉,所以是更荒凉,更空虚的空虚!是上海劫后余生的面貌!"她掩上画册,仿佛不愿意再想起过去那个画面:张家老宅空屋被封死的窗,正是那一栋闷到要震裂的独眼空屋。在炮弹轰炸中,窗外正是那淡白日色下的荒凉。
似乎从遥遥远远处传来胡兰成的声音:"如果劫后还有余生,一定是为了来见你!"
张爱玲怔然抬眼,那句话已经不可捕捉,但余音仍在空气中,胡兰成一只手按住张爱玲的手,张爱玲挣扎着婉拒,这一触两人都僵住,这一步越过了就再也退不回来。胡兰成臣服地低着头,一只手摊开在张爱玲面前,他要张爱玲自己的心意。
张爱玲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上,两人的手指交迭着。胡兰成握着她,细细抚弄她的手指,揉着她中指拿笔磨起的茧子,两只手缠绵着。
胡兰成嗓音喑哑地说:“我要坏个彻底一点又不能!怕你又不见我!”
张爱玲低着头,气都虚了:“这也不由我了!”
两个人都像给罚了一样,呆坐着。胡兰成去勾张爱玲的脸,张爱玲只是一个傻姑娘样,所有文字里的老练成熟都破解了,就是这样一个纯净的孩子而已。胡兰成忍不住要低头去吻她,先是吻她的额头,轻声问:"怕不怕?"张爱玲摇摇头,不知道该要怕什么。胡兰成长吁一口气,喟叹地笑自己:"我是在问我自己啊!"他又去吻她,这次是吻她的唇,只轻轻地一啄,两人相对痴痴地望着。张爱玲的话细不可闻:"原来你在这里!"胡兰成说:“草长满了,路都不见了!还是我自己找来的!”
窗外是萧飒的烟雨,张爱玲拉着胡兰成到顶楼的屋顶阳台,两人贴在窄窄的檐下墙边,看雨珠像帘子一样挂在面前。
张爱玲把手掌伸出去,让雨珠在她的掌心跳舞,胡兰成点起一根烟,白白的烟吹进雨里,灰蒙蒙要昏暗了的天。
他们就这样静默无语地靠着站在一起,虽然只是檐下一方立足地,却感觉是天宽地阔,雨围绕着他们,有一种言语不可及的静谧。
惟是再亲昵的时刻,张爱玲也未曾提到过婚姻两字,仿佛与她无关一样。胡兰成反而远兜了圈子来打探她,张爱玲一径款款地直叙:"你也不是追求我,我也不要有恋爱的负担!我是不愿意浪费精神力气的,现在还早,等将来要结婚,找个人就结了,也不挑三拣四!也不会闹离婚!"她对婚姻的索然仍是来自父母的阴影。对她与胡兰成这瞬间爆发的情感,却也有理智清平的态度,这让胡兰成感到自惭,毕竟是他来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甜蜜的爱情瞒不了人,张爱玲也想不到要瞒谁。炎樱讲她"最近一笑就开一朵花",张爱玲也不回避。炎樱的世界里只有快乐与不快乐的分别,张爱玲宁愿此刻像她一样,闭上自己洞察世情变得尖刻的眼。张茂渊是不爱多管侄女闲事的,可她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胡兰成结过三次婚,现在的老婆原是个歌女,绰号叫“小白云”。她有一次想开口提醒,刚起头就被张爱玲截住:"我原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不讨厌这个人!现在,我也想不了太多,喜欢他,也只能是这样了!"
张爱玲自己说完也觉得理亏。姑姑更一点不相信,抛出句话消遣她:"你要是对待感情能跟你对待钱一样宁死不吃亏,那我就放心了!"张爱玲缄默着,那爱情的烦恼还是要在这静静的夜晚爬上心头。
《她从海上来》第十四章
初夏的阳光里,万物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娇慵。微微的热气蒸上来,人和景都变得生动鲜嫩。张爱玲身着一袭桃红色的旗袍,浑身散着春天桃花的香气。对着镜子,她勾上一对翠绿色的璧玉耳坠,衣领和耳坠正是葱绿桃红交相映。她把脚小心翼翼套进丝袜,放进绣花鞋里,这便是胡兰成要回来了。
胡兰成进了厅,靠着墙站,卧房门打开一道缝,张爱玲探出头来,没看见人。他从旁边
转个身过来,她笑开来,那欢悦从眼底满溢,一身水桃红让胡兰成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艳得理直气壮,偏着头神气地叫他看,胡兰成一眼望到脚,看见那双绣花鞋,知道是张爱玲刻意为他穿的。
他们难得地出去游逛,梧桐嫩绿,盛夏来临。张爱玲一袭桃红是迟迟不肯去的春意,胡兰成眼睛总要搭在她的身上。连她跟菜贩子讨价还价,都成了他眼里的风景。那一身水桃红在脏乱的市场里就是一朵污泥中开出的莲。但这朵莲竟是这样流连在这泥塘。
他们每一次的久别乍见,都像是千年一会的良辰好景。
两人比肩立在静安寺的山门前,无数个荧荧的香火星子在身边跳荡。张爱玲本是极爱惜衣履的人,此刻却只觉得那万千誓愿都是她的虔诚。寺里的大香炉飘着袅袅的烟,透过烟火张爱玲看着站在另一边的胡兰成,他在袅袅香烟里,在重重雾霭里,仿佛是幻境一样,不真实。他忽而转眼过来,那温婉的眼光让张爱玲的心欢喜又忧伤。一刹那,两人仿佛仍在公寓电梯里,手抓着四面铁条,幸福地被囚禁在一起。爱情就只容于这咫尺一方的天地。欢喜甘愿地要追随彼此,哪怕同坠地狱。
张爱玲靠在胡兰成身上,仰着头感觉那坠落,坠入情网。胡兰成脸上有着虔敬,望着千年大香炉里,无数残香的袅袅烟气。
张爱玲半垂着眼问:"许什么愿?"
胡兰成低下头去就她:"我以为我们是来还愿的!我们约好要在这里见,我来了!"
"我们没有相约,只是巧遇!"张爱玲不染红尘情缘,爱到这样销魂蚀骨,也只为两人落一个巧遇。
香炉边芸芸众生,盲目无交集地在他们身边穿梭,只有他们两人隔着一炉香,目光定定地锁住彼此。张爱玲的眼睛清冷明亮,看着他,为欢几何,她只有现前一刻。
炎樱初见胡兰成时细细地盯看他的脸,弄得他几乎发窘地问:"我只知道先生会盯着小姐看,还真是没有被小姐这样盯着看过!我这皮也藏不住骨了!"
炎樱恍若不闻,继续她的研究,自言自语道:"但是你有融融的光--是下雨的夜里弄堂口亮的那种灯光。张爱,你没有跟我说他的眉毛长得很好看!真的像弯弯的月亮!"
胡兰成觉得招架不住炎樱,求救地看着张爱玲,张爱玲忍俊不禁,也不搭救,只往厨房走去,窥看炎樱在胡兰成面前耍宝。
炎樱认真思索着说:“我本来想象你就是那个陪着美女住在月亮……砍树的那个……高高壮壮的……”
张爱玲忍住笑搭腔道:“她是说伐桂的吴刚﹗”炎樱一听就来劲头,要弄个清楚明白。胡兰成觉得炎樱真像火,将他烤得快要化了,张爱玲这才端着西瓜过来解围,可炎樱的心思还在他身上,回头问张爱玲:"你没跟我说他笑起来这里有个涡!"胡兰成的脸皮再厚也得红,炎樱笑说他的脸成红烧猪头了。
他们很快就成了上海街巷中的三人行。有时候炎樱一个人摆手快步走在前面,有时候胡兰成落在后面,看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谈笑。这是一段素朴又天真的时光。三个人在弄堂里乱逛,走丢了还更开心,到处东张西望。张爱玲一路走着,看着,心中恋恋无限。脚踏车载着长梯子穿过窄窄的弄堂,胡兰成让开,贴到墙边上,墙边窗口人家刚好往外泼一杯隔夜茶,胡兰成躲不及被泼到肩上。张爱玲笑着,胡兰成掏出手帕,炎樱用上海话骂人。这一瞬间,左边是挚友,右边是挚爱,脚踩的是她最依恋的上海,头顶则是暖烘烘初夏的阳光,张爱玲愿意这条弄堂无尽,一直迷路到底。
如果像张爱玲所祈盼的,恋爱只是两个人简单的互相取悦,然而他们各自还有另一层身份。首先《万象》杂志社的柯灵和平襟亚开始坐立不安,张爱玲在《万象》连载小说《连环套》,频频脱稿,用平襟亚的话说:"印刷厂油墨都等干啦!连载不到,发不了刊哪!她这《连环套》可把我们给套住啦!就怕她在赶别人的,把我们的晾着!"
柯灵一心为张爱玲开脱:"那倒不至于吧!写作很苦的,不能催的!"
平襟亚又说:"现在物价浮涨,大家都抬高了价抢她,她也言明了人情不能拿来论稿费!"
柯灵半信半疑地去张家取稿,稿子拿在手上,一捏就知道这期字数短了不少。
张爱玲一样不好过,赶稿赶得焦虑过度,胃痛得要卧床。尤令她心情大受影响的是,沪上知名文艺评论家傅雷批评《连环套》与《倾城之恋》是"一流的笔,盘弄三流的故事","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有好结果"。不管张爱玲介意与否,这篇评论的文字是一字一句扎进她心里去的。她虽然没有臣服的意思,但也不能说毫无领会,她一惯以松散的姿态消极面对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但是心情难免不好。
胡兰成读了这篇评论文章有强烈的反应,一面挽袖子一面说,已经有点蓄势待发的味道了:"我是听见人家说你,说错一句也不行!我就怕人家读不出你的好,又怕人家读出了,以为也只有这一点好,最不愿意那些忌妒你文字好的人,把好处都只归到文字上!说这人只不过是天生长得美,一句话就完了!这才气人!"张爱玲有兴味地看着胡兰成虎虎发作,心里只管滋滋的甜,面前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愿意维护她的人中的一个。
《她从海上来》第十五章
胡兰成终究忍不住写了文章为张爱玲辩护。苏青读了文章直率地警告胡兰成说:"你这篇文章一登,跟张爱玲的爱情官司就包不住了!本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挺委屈张爱玲的!谁都知道你两边有家,张爱玲又是那么少不经事的,你这拐带少女的罪名是脱不了了!"
苏青半玩笑半认真,胡兰成也严肃得俏皮:"我年来走到哪里都背罪名,现在多加一条,也不觉累!倒是政治上大奸大反的罪名在我还都不如这一条值钱,拐带了张爱玲!张爱玲是
怎么玲珑剔透的人?我胡兰成何德何能叫她屈从一步?这罪名才真是委屈了张爱玲!"
苏青一路劝下去说:"感情本来是两情相悦的事!旁人能说啥?我只是要提醒你,张爱玲在文坛刚起步,正是炙手可热,你要是为她着想,说话行事要有戒心,否则少不得将来人家要拿你来攻击她,这你总不愿见吧!"苏青说的是肺腑之言,形势上,胡兰成的确正处在低空盘旋的状态,他明白苏青话里的意思。
张爱玲腰斩了《连环套》。她并非缺少自信,只是爱惜羽毛,不愿陷进论战的泥淖中,宁可另起炉灶。她翻箱倒柜把这段时间所写的小说《沉香屑》、《茉莉香片》、《金锁记》、《倾城之恋》......一一摊出来,一张窄窄的书桌上堆出这样多赫然响亮的作品,她像韩信点兵一样,校阅着这一段时间苦写出的成绩。她已决定要出版自己第一部小说集《传奇》。
她穿街过巷地寻找出版社,自动建议用曾外祖父的名头宣传。她懂得一个人即使能等待,时代却是仓促的!所以她说,出名、获利都要趁早。约照相师来拍"卷首玉照"时,她穿着一件清装大袄,那人有些吃惊,张爱玲向他解释说:"我希望照片能有一些贵族气!一般的衣裳太普通,穿不出那种趣味!"照相师把拍摄场景安置在公寓楼梯走道间的一堵白墙边。张爱玲那经典的照片定格在时光的刹那里,为自己留下了恒久不褪的身影。
换下清装大袄,她披上一件缎子的寝衣,坐在楼梯台阶上,闲闲地挽住双臂说:"我喜欢缎子面上的光!算是跟它借点光!但你可得拍得叫人家看不出是寝衣才行啊!"她说着清浅一笑,照相师钻到镜头后面,窥见了张爱玲那一抹俯瞰红尘、无限依依的微笑,有些傻着,是张爱玲整个人散发的光彩叫他傻着。
这样忙,胡兰成也只是与她两不相扰。她在桌上理她的书稿,胡兰成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到厨房拿一杯茶,回转时站在房门口怔怔地看他,他一个人坐着,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好一会儿,她才觉得手烫了,赶紧把茶杯放到旁边,含着烫红的手指,自己背身在门外,突然觉得那刺痛都是甜蜜的。胡兰成静而专注,直到她进房里才抬起头。窗外雨纷纷,偶有仲夏轰轰的闷雷声。那扇半掩的门,任谁都不愿闯入,都愿叫他们这样单独简静地说着话。
夜深沉了,张茂渊关了客厅的灯。屋子里只剩下张爱玲房门缝隙下露出的光影,胡兰成还在里面。姑姑早已决定了不干涉隐私的态度,所以也只是朝那光影望了一眼,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去,关上房门。惟那门缝下的灯光仍要隐隐透露那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蚊香一点红热,烟盘旋而上,房里只留床头一盏灯,窗外一轮勾月。胡兰成犹与张爱玲絮絮不休:"那天我想跟池田形容你走路呀,还有神态!抓破了头也道不着字眼!池田没看过我那么咬牙切齿,坐立难安!"
张爱玲笑着,脑筋转了一下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说她走路时香风细细,坐下时嫣然百媚!"
胡兰成顿时眼睛一亮叫道:"真好!这嫣然两个字格外好!"
张爱玲更得意地说道:"像丝棉沾了胭脂,渗得一塌糊涂!"她看他眼中无限爱意,仿佛甘愿伏身在地上,做一湾清浅的小溪,涓涓为她而流。她伸手摸着胡兰成的脸颊,手指纤纤一路滑下来。有一刹那她心里感到极大的震动,她只能傻气地看着他,傻气地问:"你这个人......是真的吗?你这样跟我在一起......是真的吗?"
胡兰成握住张爱玲的手,镇在自己心上说:"你是'花来衫里,影落池中',纵使亲近,也不沾染!你是来得去得!"两人最蚀骨的缠绵就只是这样痴傻地相看。这一刻胡兰成忽然有感,张爱玲于他即使这样靠近,亦有遥不可及的地方。
静极思动,池田鼓励胡兰成办一份杂志,两人兴致勃勃地找来张爱玲和炎樱商量,胡兰成做总的经管,演说般开口道:"把我们自己对政治文学艺术的思想发表出来,用一种最素朴的方式来办,我们都能写,爱玲和炎樱又能画,可以连美术设计都自己来,池田负责找印刷,我负责编辑业务,这就有一块我们自己发声的园地了!"杂志定名《苦竹》,取自周作人译的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
胡兰成的生活重心渐渐移至上海,移至张爱玲的周围。他妻子英娣偏偏在这个时候拿着张爱玲写给他的信赶到上海,她态度很明白,就等胡兰成的一句话。胡兰成却始终沉默,仿佛眼里还透出责备她翻查张爱玲信件的意思。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心中孰轻孰重,但判断由别人下,自身便少了一层责任,他反而成了那个被决定的人。
英娣仍有江湖儿女的杀伐决断,她开口提出离婚。胡兰成随她回南京家里安排余下的事。再回上海时,他忍不住向张爱玲诉苦:"她走了!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眶,这是张爱玲第一次看胡兰成流泪,心里五味杂陈着,反应更冷淡平常,她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胡兰成望着张爱玲,知道她一点也不同情他,也知道她的位置是尴尬的,但又不觉得他自己这样的情感有冲犯,一个人坐在那里兀自伤感着。张爱玲蹲在地上,抬头看他问:“你要我说什么?”胡兰成哑然无言。
直到晚间睡下,胡兰成仍背身侧卧,看似入梦。张爱玲躺在他身边,是醒的,她回过身去环住胡兰成,把脸颊贴在他的背后,听他浅浅的息声,喃喃地低声念着:"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
黑暗中胡兰成按住张爱玲的手,又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抱着张爱玲,幽静黑暗的夜里,他看着她,两人无言地和解。他不是完人,她也不是。他们只是尘世中一对俗气的男女,偷得片刻的欢娱。即便是千疮百孔的爱情,也是爱情。
即便是张爱玲,也需要婚姻来为爱情做保证。她穿着那件桃红的衣裳,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喜气。张爱玲将毛笔饱饱蘸了墨汁,在一张粉红色的婚帖上写下几个字:“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她把毛笔递给炎樱,炎樱站在中间,带点游戏的顽皮,把毛笔交给胡兰成。胡兰成接着张爱玲的文字写:"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看着那几个字,又看看胡兰成,她喜欢那几个字。轮到炎樱在见证人下签字,张爱玲和胡兰成只是喜滋滋地对望着。
张爱玲眉目间都是喜气的笑,姑姑把她叫到自己房里,拿给她一只金镯子,也没说是贺礼,因为这一切看来都太不像是一回事。张爱玲想让胡兰成同来道谢,姑姑急急忙忙地阻止说:"别别!我跟他还是胡先生,张小姐,这件事我也就只能表示到这样!但我是写信给你母亲跟她提了一提,我总是对她要有个交代!"
张茂渊的疏离并没破坏张爱玲的好心情,和胡兰成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张爱玲都当做是金粉金沙当空纷纷落下。幸福像是住在高楼上,是离地腾空而起的,看红尘已隔了九天十八层外。何况,《传奇》销售奇佳。
《她从海上来》第十六章
浮焰红日,红到极处,也就是它将落的时候。烟尘腾腾的十里洋场,隐隐能感到时代的焦渴干裂。秩序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一九四四年的秋阳艳艳,远远望去一片橙色的世界。上海在尘埃烟晕里浮晃,宛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张爱玲和胡兰成立在公寓的阳台上,并肩看着远方红彤色的天空,张爱玲突然有所悟,说道:"都说杜鹃泣血!天色艳成这样!真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什么都要尽了!"
胡兰成也遥遥望出未来的萧索,叹道:"时局要翻了,来日必有大难。"
张爱玲一惊,胡兰成接着说下去:"我答应池田去武汉办《大楚报》,我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就拿办《苦竹》的精神来办它,民国还没有成形,我还有说话做事的余地!"
张爱玲也不是嗔怨,好奇地直问:"你也不跟我商量的!"
“你也不会拦阻我啊!”
张爱玲想好像也是这样,又想学一般的女人,玩笑说:"那你就别去了!"
胡兰成笑着轻拍她一记说:"说得这样理不直气不壮,你到底是不会做妻子啊!"
“妻子都要问丈夫要钱的,我没要过哪!拿钱来也!”
张爱玲玩笑地伸出手,胡兰成却认真地掏了口袋,拿出一沓钱说:"正好有,池田给了我一笔路费!"张爱玲愣住,并不去接,胡兰成把她手一按要她收下,说道:"你钱上头从来不指望我,我这以来也清风两袖!难得你开口,我也有,算坐实一点我这个丈夫的名分!要是来日大难......"
张爱玲扭开头,真真切切地说:"你这人呀!我真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胡兰成没有听过这样动人的情话,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被一个人贴心存放着,当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情话,男人惟有沉默。张爱玲望着远方的天空,天色一片绛紫红。胡兰成端起张爱玲为他泡的茶啜了一口,想着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想着他自己的未来,是否像这天色,艳极便要惨淡下去。
临别的夜里,月色出奇的好,水银似泻在桌上床上。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剥下来的橘子皮,写了一半的稿子,床上有喁喁私语声。胡兰成拥着张爱玲。纵使结婚,因张爱玲和姑姑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也难得亲近。张爱玲抚过胡兰成的眉,轻轻喊一声:"我兰成!"
胡兰成望着她说:"你喊就是亲!我还是你捏出来的人,事事都还要你来教!"
张爱玲摇头笑着:"这是跟你学来的!你总喜欢说'我乡下'、'我胡村里的人'......我听着觉得亲,我跟炎樱就说'我兰成'!"
胡兰成恍然明白,他并不感觉到特别的话,却因为是说给张爱玲听,她自己便有她自己的滋味,于是问:"那炎樱为什么要叫我'兰你'?给我写信也写兰你!"
“我字对出去就是你啦!我讲我兰成,她说你兰成,说到后来就变成兰你了!”
胡兰成翻过身来点一支烟,烟头在黑夜里成为一点火红酸酸地说:"我看我不在,你未必难过,只当我去趟南京,要是炎樱跟你分开你才真是落单了!"
张爱玲随着他的身子依偎过来,喃喃道:"我是可以自己一个人的!有你,有炎樱,我像是照镜子一样,忽然照见了自己,但这个人又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又还能心心相印,所以满是惊喜!但很多人没有这种惊喜,也一样过的,也有其他简单一些的快乐!"
胡兰成突然想起有要紧的话,便嘱咐张爱玲说:"我现在结交池田这班日本朋友,时局一翻罪加一等!我不在乎这个,但我心里反复只有一念,就是万万不可拖累爱玲!果真要是大难当头,我们俩即便是夫妻也要各自分飞!"见张爱玲缄默,他又想宽慰她几句:"但我相信我一定能逃得过!也许头两年得匿名改姓!我不担心,我总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银河,我也还是要来见你!"
张爱玲话出口时还是顽皮:"那你就改名叫张牵,或是张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牵你招你!"说完忽然眼里就涌出了眼泪,时代布下的局,人在其中只有仓皇无助感。
胡兰成看见,把烟捻了,翻身去搂一搂她:"不说了!我不好!我罢了官,清简度日,以为自己财官两不贪了,又跟池田悬命相交,以为自己命也不贪了!偏偏我在你这里还有一贪--贪你心疼!你要是不理我这人,我这人呀,大约也就不在了!"
两人静静相拥,张爱玲侧卧,正好对着床头的窗,月亮照满一室,地上有着蓝莹莹的月光,她曼声念诵:"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你给我看李义山的诗集,我记得这两句!"
静静的夜,那诗句在斗室里徘徊,胡兰成缄默片刻说:"我记的是末两句,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张爱玲转过身来望着胡兰成,他们说话只有彼此能懂,四目交会便是一整个世界,宛如晓珠明又定的眼眸,照彻彼此的生命。
胡兰成在乘火车往南京的路上,望着下面是黄汤汤的河水。他突然想到自己若有事,张爱玲会怎样?如果没有张爱玲,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与这世界都无涉。但现在,每走一步,心上都有她一声呼唤。胡兰成从南京转搭飞机赴武汉,他的命运从池田开始,从决定去武汉这一刻开始,已经与即将战败的日本紧紧系在一起。
远去的人身上的气息仿佛还留在张爱玲房里。晒干的衣被从楼顶取下来,张爱玲把脸贴上去,除了阳光的余味,还有恋恋不舍,熟悉的牵挂缠绵。
拥挤窄小的弄堂,在静静的下午昏睡,做着灰黄楼房的尘梦。肥皂泡从一家人的窗角飞出,大约是一个不肯午睡的小孩在楼上吹着肥皂泡,一朵一朵晶莹的花,从天上飘下来。张爱玲心里塞满“打起黄鹊了,莫在枝头啼”的惆怅,在寂静的街上走,风一掀一掀的,眼看枝头的黄叶就要掉落了,她抬眼望着梧桐树,那黄叶的颤抖是如此历历分明。然后在她眼前飘飞落下,轻轻吻向地面,她在心里轻声说:“秋阳里的水门汀地上,静静睡在一起,它和它的爱。”
炎樱一见到张爱玲就嚷嚷着说:"兰你和池田把《苦竹》丢给我们两个苦女,叫来的白报纸也都是你付的钱,现在还要跑印刷厂,做女人做到这样辛苦,不如做男人算啦!"
张爱玲急忙帮胡兰成开脱说:"白报纸也不光是印《苦竹》,我还拿来印书的。"杂志像旧时男人留下的一点骨血,摩挲着它,就和他有了神秘的接触,一期一期,心里一小块一小块踏实起来。
有炎樱在身旁,最平凡琐碎的例行公事也能趣味盎然。印刷厂的朱先生穿着袖套围裙,眼镜架在额头上,和张爱玲就着光看她的"卷首玉照",炎樱凑在一旁指指点点地批评:"像假人一样,不如不要登还好一点!"
张爱玲心里也不甚满意,嘴里还要客气地说:"已经比前次的好多了!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这两边脸,好像深淡不均匀啊!还有啊,朱先生,你看那下嘴唇那里不知道怎么好像缺掉一块。"
炎樱比张爱玲直率得多,揪住她那一点发现不放:"这额头上发亮光,看着就像木头人!上了亮漆,所以反光。"朱先生眼镜架在额头上,一副漫画状,无可奈何地看看炎樱,他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发表意见。
两人回家时张爱玲还在嘀咕着:"我说不放照片的,上次那张这样失败!"她对于自身是这样珍惜,因为一向的性情,也因为听不到那个人说惯的话,像使气的小孩,父母不在便加倍折腾自己。炎樱即便是劝解的话也说得诚实:"拍照的时候我就说你太多骨头......"
张爱玲心里有一股劲拗不过来,反驳说:"那骨头到底也是我自己的!我也愿意像你这样丰满,先天条件就定成这样!要是像托尔斯泰那样长把大白胡须,照片怎么拍都对!也不用做你要求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氛!要笑,又不要太笑,一点点的笑在眼睛里......"
张爱玲散文集《流言》的封面印刷出来,她那个由炎樱绘制的清装无脸的身影斜倚在封页上。最终定稿的照片一张一张,淡蓝的墨色印成一大片摊在木架上,等着装订到书页里。张爱玲看着,兴奋着。她一丝不苟地,在装订好的书页后面"版权所有翻印必究"的小框框里,一次一次使劲地亲手盖下自己的印章,如同逛街时跟炎樱平均摊分车费、咖啡账一样认真。
《大楚报》的宿舍设在被日本接收的汉阳医院二楼,病人除了一班民众,还有日本伤兵,都是木然呆滞的神情,一种败战气氛弥漫在这些人的脸上。护理长招呼胡兰成时,两个护士嘻嘻哈哈地从门外走廊走过去。护理长叫住其中一个:"小周,这是《大楚报》的胡社长!就住在这间,以后上了二楼别这样嘻嘻哈哈的!"胡兰成连忙解释:"其实没关系!医院里能听点笑声是好的!"小周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子,她看胡兰成一眼,觉得这人很好,没有官架子。
夜里寒冻逼人。胡兰成钻进被窝里牙齿依然打颤不止,要睡时就听见门外动静,有工友在楼道喊小周:"有人要生啦!"护士们的房在楼上,楼板薄,动静都听得见。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周的声音回应:"哪家?"有人答:"河沿吴家!"
那匆匆脚步声下楼去。胡兰成好奇,抬头正好及窗,窗棂结着白霜,外面一片漆黑,灯笼光晃荡着照路,小周自己提着医务箱,也没有人伴随。远远能听见野狗狂吠,胡兰成不禁打了寒战,把被子裹得更严。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去报社,小周和几个护士买了包子正要回医院。她跟其他人一样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曾经半夜出去过,她硬把手里报纸兜着的一个热包子塞给胡兰成,也没给他机会推。胡兰成诧异于这个憨气爱娇的少女,昨夜竟是截金断玉般的利落,不禁回头多看她一眼。
胡兰成那里是屋漏逢雨,张爱玲却正是烈火烹油之势。热心的柯灵从中牵线,约了当时明星电影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同时又兼主持大中剧团的周剑云跟张爱玲合作,将《倾城之恋》改编成话剧。纵使见多了大明星,周剑云见到张爱玲,也明显地眼睛都有点直傻,张爱玲穿了一件拟古式的齐膝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子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如意,压住里面的旗袍。张爱玲伸手和周剑云相握,两人态度都有些拘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合作的心愿。
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奇寒,难得下雪的上海竟然飘了薄薄的雪。然而这也没阻住《倾城之恋》上演的热潮。观众都是上海的普罗大众,男男女女各种年龄身份都有,大家裹着大衣棉衣来看张爱玲的戏。舞台上,白流苏和范柳原提着简单的皮箱,看来仓皇狼狈地坐在一辆卡车的后面,卡车有摇摇晃晃的感觉,车里还坐了其他逃难的人,混混沌沌地垂着头,两个人偶尔颠动着身体。受战争刺激,他们无缘无故就齐声大笑起来。一笑不止,浑身打颤,白流苏笑出了眼泪,倒在范柳原膝上。黑暗的台下,张爱玲冷眼看着那漫长的令人忍不住要骇笑的人生。
被张爱玲拉去的张茂渊称赞完还要批评两句,表示自己不是偏执的溢美。张爱玲知道姑姑喜欢,这就已经足够,大概全世界的赞美都没有张茂渊的一句来得值钱。张爱玲愿意讨好的人在这世界上屈指可数,其中一个就在手中的信里:"想到这是你的第一出舞台剧公演,而我竟然不能坐在台下和你一同欣赏,心里既痒且恨!我爱玲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吗?那些喝彩声有多少是给明星,有多少是给我爱玲的?我要斤斤计较问!"
初冬的上海因防空管制灯火,显得更萧条。舞厅外的霓虹灯旋转闪烁,突然就熄了。从姑姑家公寓望去,整个上海是黑暗死寂的一片,鲜少有灯光。张爱玲坐在桌前就着蜡烛写信:"你说汉阳大寒,人家送来五万块你就先拿给同事做棉袍,我一听又急了!这里汇钱几天能到?"
这时突然警报长鸣,这是空袭来临的警示。张爱玲手中颤抖的烛光,在黑暗理忽明忽灭,她隐隐听见飞机引擎闷雷一样从远方靠近。
张爱玲来到姑姑屋里,看见她就着烛光看小报,一副没事的样子,担心地问:“真要是轰炸上海,我们不逃吗?”
姑姑平静地说:“逃去哪不一样!现在船票机票比命还值钱!”
张爱玲忧心忡忡地又问:“我们住这样高,没电还行,万一要是连水也断了,怎么办?”
姑姑翻着她的小报,神闲气定地说:“那等断了再说!也不是我们一家一户的问题,都要活,自然有人能想出办法来!”
张爱玲摸黑走回她自己的房间。蜡烛点在黄瓷缸里,摇曳着如梦的光,飞机不知是幻觉还是飞向另一方,引擎声消失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滴答的小闹钟急步行走。更远一点,连浴缸里水龙头滴水都能听见。
水滴在浴缸锈黄的水渍上,流逝,流逝。张爱玲感到自己渺小又无助。
同样一个夜晚,汉阳医院的伙房里,几个单身汉加上一群护士围着大桌吃饭,有说有笑,逗趣又热闹,浮浮一片看去,也不过就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快乐。饭后他们摸着夜色爬上江边堤防。隔江发出砰砰的炮声,天空时有红光。飞机从云端过,不一会儿就能听见投弹轰炸的声音。胡兰成早已站在堤上观望,听着几个护士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大家都立在星光水影边。小周嚷着好看,别的护士骂她没良心。护理长明里责备小周,实际是跟胡兰成搭话:"你看给胡社长听见了,明天给你送上报去--这几个人里小周最刁!"
小周早看见了胡兰成立在护理长旁边,她也不在乎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搓搓冻红的鼻子,调皮地跳着过来说:"我没新闻价值,我也不上照,登我没人要买你的报!"说话时炸弹投进江里,水溅开来,大家都赶紧蹲下,往堤防下躲。胡兰成回过神来找小周,小周才从地上站起来,夜色里胡兰成看着她一双眼亮晶晶的,布满了恐惧,刚才嘴强都是假的。
“胡社长!是给我报应了!”小周的这一声气虚短促,胡兰成心里突然就起了一阵怜悯,是对小周,也是为自己。他被冥冥之中的命运牵引到此处,是来寻报应的吗?张爱玲呢,这亦是对她的曲折惩罚吗?
形势愈来愈危急,炸弹常在汉阳医院附近落下,医院里的伤兵护士纷纷逃出来。胡兰成要去报社,刚走出医院外的街道,突然一阵炸弹,又是机关枪扫射,他下意识地大喊一声"爱玲",抱着头扑身倒在地上。一如他劫后写给张爱玲的信:"几次在空袭中随人群仓皇奔逃,扑倒在地也只能喊一声'爱玲'。劫毁余真,我这傲骨脾气在炸弹和机关枪扫射的面前一层一层脱去,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你原已这样开导我,但我这冥顽之子还需要无情的空袭来鞭挞。"
然而那天他一身尘土,推开宿舍门,见到小周从椅子上站起,凛凛忧心,是等在这里很久了,她生气地骂:"他们说你去报社,我骂他们没有良心,就没一个人拦住你!"胡兰成愣着,生死大限,所有的感受都剧烈地在五脏六腑里震动徘徊,他太需要一双手,一个温热的拥抱。他伸出手去拉小周,此时窗外还有零星的炮火声与火光。
那炮声直传进上海的夜,传进张爱玲房中。张爱玲直望着窗外夜蓝的光,那叮叮当当的电车正排队回家,她怔怔地睁着一双眼,听见的却是汉口的炮火声,轰隆隆,她心念所及,真的就能听见。
《她从海上来》第十七章
清晨的长江上落了雾,船夫摇小舟渡客去对岸汉口。两位护士带着护理包外加胡兰成,一共三个人乘船。桨在水里哗啦啦地拨着,小周穿着一件青布旗袍坐在船头,扯开嗓子对着江唱歌,唱的都是没听过的山里歌谣。她嗓音清亮,只觉得重重迷雾都要叫她
给穿透。胡兰成坐在船尾听着,只觉那一刹间好像人世都可泯灭,只剩下小周的歌。
胡兰成看着小周,她不过是一个早熟世故却又单纯的小姑娘。胡兰成问起她夜里接生的事,小周通情达理地说:“大冷天,谁想离开暖被窝?陪了去也帮不上手,白受冻的!”胡兰成还是为她一人出诊抱不平,小周一笑说:“我资历浅,活儿得多干一些!都是这样干上来的!”吃苦受累小周讲来却是天经地义,仿佛世间的道理都被她摆平顺了。她给胡兰成讲弟妹,讲过世的嫡母:"跟亲的一样,对我极好的!我母亲是妾,嫡母对我一样的亲,是打心眼里的!我母亲也好,对谁都慷慨,给她带点什么好东西都拿去给人家了!"
那纯朴的人情正像胡兰成记忆中的家乡一样,他忽地插了一句说:"我娘也是这脾气!"他跟她提起娘,他们之间突然就亲了。
很久没有张志沂的消息。惟有从偶尔来访的张子静口中,张爱玲才得知父亲已败尽家产,吃光卖尽,现在连洋房也租不起,搬去租公寓楼住。但她听了只是漠然,竟不肯费神去幸灾乐祸。最后一丝亦憎亦怜的感情消逝时,他们之间的缘分也耗尽了。
话剧《倾城之恋》大受欢迎,观众的来信光怪陆离,竟有要给张爱玲相亲介绍对象的,她也只能当是恭维。和苏青一起接受杂志记者采访时,苏青以女性导师的口吻大谈婚姻问题:"我一再强调职业妇女太苦,倒不是说女人不能吃苦,但女人也不可能是全能的。在外头工作得跟男人钩心斗角,回了家家事一件也不能少,孩子得生得养得教,外头又没有合适的托儿所。偏偏,男人还好像不太喜欢职业妇女。嫌你太能,索性让你能到底,倒是那些只打扮不工作的女人还吃香,你赚钱贴补家用,丈夫正好把余钱拿去贴补其他女人。这事常有,对职业妇女实在太冤枉了!"
张爱玲保持一贯的客观中立,说道:"我倒觉得,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花起来那样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是一种快乐。愿意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那是女人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有职业有能力赚钱,也还是舍不得放弃的!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好像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我觉得用不着担忧这一点。如果两人知识一般高,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会谦虚,因为那是女性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会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会快乐。"
记者顺势问两人的择偶条件是否严苛,苏青更是口无遮拦:"以我过来人的经验,起码有五大条件缺一不可,先是个性一定要忠厚,再就是学识财产不能在女方之下,体格要强壮要有男子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这脸要天天对着的,一定要顺眼的!还有要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乏味,或者半天打不响一个屁,还有……年龄,小是绝对不行的,女人一生养孩子立刻见老,大也不能太多,性活动不协调,最好就是差个五岁左右不超过十岁!"
轮到张爱玲,苏青有些回护的意思,张爱玲倒是大方回答:"常听大家说要嫁个怎样的人,结果后来嫁的都差距很远,有些好像也都过得很满意,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讲的这些条件,当然都在情理之中,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如愿的有几个?不过我一直想着,男人的年龄应该大十岁甚至十岁以上,大多一点无所谓,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
苏青是知道张爱玲话里意思的人,但女朋友至多也只能懂,男朋友却能够安慰。采访结束后两人并肩站在张爱玲家的阳台上,看着无尽的远方,想着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女子的命运。苏青轻轻叹息说:"你想将来到底会怎样?是不是会有一个理想的家?"
张爱玲的眼睛里有澈悟世局的清明与苍茫,沉吟道:"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许多年!即使我们看得见,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那有什么好?到时候我们都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吗?"
张爱玲没有回答。天色渐晚,苏青已经走了,张爱玲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黄昏远方的天空有一抹胭脂红,竟是月亮。同一个月亮下的人,你在汉水边好吗?
胡兰成那段时间日日与小周痴缠。回到医院也不上楼,先往护士站走。小周看见他,一溜烟往楼上跑。胡兰成跟去上楼,转进转出,又下楼,都没看见她人,不解究竟,只好往自己的房间走。一推开房门,小周顽皮地笑着就坐在他房间里,胡兰成怨她淘气:"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儿!"
说笑过后他在桌上誊抄文章,小周端一碗热汤面进来,搁下碗直摸耳垂子。胡兰成要看她的手烫着没有,小周不给他看,解嘲说:"我这命耐,要知道怕知道疼,都得大半天以后!趁热!要不面坨了!我给你抄!"胡兰成吃着面,又忍不住看她,移开目光,这面里也还是小周。
张爱玲的信频频飞来,她的恐惧和无助,想跟亲爱的人原原本本倾诉。她不期盼胡兰成如何对答,只想向自己证明,世上有人挂念着她,宠着她,她的爱有一个去处:"我的心里一直是充满了计划,第一次计划去英国留学,不惜逃家和父亲决裂,但欧战爆发阻挡了去路。后来转到香港,我是真的发奋用功了,连得两个奖学金,毕业还有希望保送到英国,但是战争来了,学校的文件记录通通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现在,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想到近两年来这样孜孜地忙着,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
.....我心里应当有数!"
然而,这个人,张爱玲诉说着和想念着的人,在战火的另一端,又燃起爱的火光。这天,他们依偎着到江边散心,胡兰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弄小周说:"不成!我再这样看着你看着你,我就要爱你了!怎么安置你都不对!"
小周脸转向天边晚霞,半晌才出声:"就别安置!我一个人好好的……张小姐今天才给你来信呢!她信写得这样勤,她是很惦记你的!"她说完爽利地起身,往江边大声唱歌去了。胡兰成隐隐自惭,自己情感这样夹缠,小周倒是落落分明。一转念间,他已经决定要疏远小周。是为张爱玲?为小周?还是最终为了自己?他无力分清。
小周也觉得了这种情绪变化,几天不来敲他的房门。胡兰成坐在屋里,听她脚步声上上下下,渐渐远了,心里悒然不乐。直到一天下着大雪,小周披了一身雪狼狈地回来,一进医院见到胡兰成就愣了,当即热泪如雨下,哽咽着说:"这样的大雪天去汉口收账,院长不派别人却非派我!下午两次拉警报,一次我在汉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汉口街上,飞机在头顶上急升急降,机关枪到处扫,躲也没处躲!就这样给炸死了也没人知道!"
小周流着泪诉苦,也拿胡兰成当了至亲的人,胡兰成一听立刻转身上楼愤然说道:"我找院长去!"小周赶紧又拉住他,胡兰成也不避人眼目,给她擦擦眼泪,又焐一焐她的手。小周抬起眼,泪痕未干,嘴角已起了笑涡。胡兰成轻喟一声,自知从这时起,他背上的罪又深了一层。
两人这下俨然如一对夫妻,胡兰成三月要回上海一趟,预先向小周报备。小周却波澜不惊地说:"应该的!你离开这样久,家里一定都惦着,回去看看张小姐,看看青芸!还有孩子!汉口这地方,你去了就别再回来了!"她是认真地想,认真地说。胡兰成心里疼了一下,劈神发愿似的说:"我是一定要回来的!我至多五月一定回来!"
小周说来并不是负气,只是有一种斩断情缘、两不牵挂的决心,说道:"你走了我就嫁人!"胡兰成半生情缘,知交的女人都有抽刀断流的豪气,对他来讲,也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
三月春晴,是个艳阳天,漫天飞舞的柳絮,宛如一场大雪,张爱玲与胡兰成都看得吃惊。三轮车载着两人游逛,他们臂膀紧贴着,车子摇摆,身子也彼此磨蹭。柳絮在车子前后飞绕,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发际、衣襟和膝上捉柳絮,这样亲亲依依的滋味对张爱玲是难忘的。
静下来,胡兰成又是别一番心思。他想小周,又对张爱玲感到亏欠不安。他并不想瞒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起,心里笃笃做响,话总在口边绕着说:"我要是另外有个爱人你怎么办?"
张爱玲依然笑吟吟的,神色不变地说:"要看是怎样的人!"
"有分别吗?比方是我信里常跟你提到的小周!"
张爱玲竟然没有太多印象,胡兰成有点惊讶提醒说:"我跟你说过,在武汉都是她在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张爱玲又似调侃,又似下断语:"你呀!你是谁照顾了你,你心里一感激就可以去爱人家的!"她爱,却不一味糊涂自矜,她女性的心开始怀疑,隐隐地愁闷。
《她从海上来》第十八章
张爱玲难得有机会和胡兰成同搭电车,她路上指着一些新奇的招牌广告给胡兰成看,回头却见他神思邈邈在远方。张爱玲没有提起话头,两人就这样坐着,各想各的,这样的靠近,却仿佛失去了联系,一眼看去又像是茫茫人世里两个陌生人。张爱玲突然感到害怕,她拿手去握住胡兰成的手,她要感觉他的存在,胡兰成这才突然回神,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里,张爱玲帮胡兰成整理箱子时,特意找出一块布料说:“我有一块花绸料,你说小周挺照顾你,你带去送她吧!”
胡兰成听见这话有些意外,看着张爱玲说:“你不轻易出手买东西,既然买了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你自己留着!小周也是不轻易拿人东西的!我送过她一块帕子,她推了又推,半天才收下!”
胡兰成说得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但张爱玲听见便心头隐隐一阵紧缩。她没有任何发作,只是笑着走到胡兰成身边,挽着他的手臂,淡淡地说:“你知道男人送女人帕子有定情的意思。”胡兰成坦然道:“我没多想,但我是真喜欢她!”
张爱玲还要保持平淡无心地问:“喜欢她哪里?”
胡兰成想了想说:“她就像我胡村的邻家妹妹一样,可以比肩在田埂上走!没事搬一个板凳坐在房檐下一面摘豆子一面说话!我这趟回来才发现难怪我们老是关在屋子里说话,上海简直没地方可走!我在汉口每天都去汉江边上散步,小周有空就跟来!有时候对岸打着炮轰隆隆的,我们也一路谈笑!”
张爱玲怔然地望着胡兰成,她的手从他臂腕上滑落,淡淡一笑,轻轻地走开。胡兰成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希望张爱玲明白什么,他只想把他在武汉的生活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见她没有反应,不敢再往下说。他看不见张爱玲的眉头锁得更低更紧了。
汉阳医院的人本来热热闹闹地迎接胡兰成,看见小周来,一哄而散,战争中野地鸳鸯无数,众人也见怪不怪。胡兰成拉小周坐下,盯着问她好不好,小周皱着眉头,抬眼看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像做错事一样说:"我瘦了!"
胡兰成也说不出一句心疼的话,他只顾认真看她黄瘦的脸,后来又见她用手比着说话,手上多了一个金戒指,就握住来看,问道:"真的趁我不在嫁人了?"
"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钱还要贬,金子保值些。这还要还给你的。"小周说着要拔下来,被胡兰成止住:"别!戴着!就是我给你的了!"他能给她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戒指。张爱玲的影子立在他们中间,小周也看得到。然而她只是无思无虑地恋着胡兰成,仿佛是她的生命之所在、之所归。
在医院门前,炸弹落地开花,机关枪拼命扫射,子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小周惊叫着扑倒伏在胡兰成的身上。胡兰成在烟硝尘土弥漫中惊魂甫定,才知道小周是这样要奋不顾身地护他的性命,当下凝然。领受过张爱玲空阔庄严、花不沾身的爱,他更珍惜这乱世中,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随俗的深情。
上海的天空砰砰作响,这次不是炸弹,是烟火夹着鞭炮声,日本投降了!对张爱玲来说,这一刻是一种俯拾残破凋零的快乐。她想到胡兰成的处境,替他忧虑。姑姑难得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扭动她的腰,张爱玲靠在阳台门边,望着屋内,突然笑着对姑姑喊着:"炎樱说,只要一宣布胜利,她要马上去虹口那家布店把所有买不下手的布料都廉价搜刮来!"她知道这话是为了凑姑姑的兴,也让自己沾染一点胜利的快乐,但是心里莫名的恐惧更强烈,她恍若听见她和胡兰成说的话:
"我不担心,我总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银河,我也还是要来见你!"
"那你就改名叫张牵,或是张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牵你招你!"
胡兰成如惊弓之鸟做着逃亡前的准备。他须得先安抚住现在身边的女子小周:"我不带你走,是不要你陪我吃苦!"灾难一来,无论如何,率先吃苦的都是妇孺。小周听了在那里簌簌啜泣。胡兰成拉她的手过来握住安慰说:"我走以后,不管怎样的污名你都要相应不理。时局还要乱,我走避两年,一定还能出来做事,我只要出得来,我一定到武汉来接你!"
小周泪眼望着他,仿佛勉力要相信还有这一天,他拂去她的眼泪说:"我走了,你要当心身体,不可以哭坏了!我喜欢看你笑,你这笑要为我留着,将来见面还要还给我的!我所有的钱跟衣物也都留给你......"
小周拼命摇头,急切之下只懂回答最琐屑的问题:"我不要这些……"
胡兰成把小周的脸转过来要她看着他,叮嘱说:"听我说,我走以后也顾不了你,钱不值钱,东西更是,你有急用,衣服还可以典当变卖。"
小周伏在膝上哭,又转过身来抱住胡兰成说:"你的东西我绝不变卖!"
胡兰成即使在情急迷乱的时刻,也要做文人的功课:"情分在,其他都不重要!我和你没有仪式,但名分已经定了!有这汉水为凭!想想,三年五年的别离在战乱里也是很平常的事,你要想着我们以后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想想我这一转身离开,也不过像是去报馆,我这一时见不到你,也不过好像是你下厨去给我烧菜!"
小周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哀哀地说:"我但愿你要我忘了你,我这样悬着一颗心,是比要命还可怕的折磨啊!"
胡兰成心思静静,却又如向天地盟誓般说:"你忘不忘我在你!我是一定不忘你的!"
第二天清早,胡兰成在报社同事的安排下,搭上汉江上的一艘小舟。船撑离岸边,小周躲在江边的夹巷里,望着水面掩脸痛哭。江上泛着薄薄的晨雾,胡兰成也没有刻意地寻她,他不要自己有一点悲伤的别意。趁船夫没有注意,他把防身用的手枪丢进江里,咚的一声,仿佛胡兰成这个人连名字连性命都一并沉入了江心。他要抛下一切才能出逃,但小周清亮的歌声,却仿佛还在江心雾里回荡,。
他打扮成受伤的日本军人,军帽和纱布遮着他半边的头和脸。此刻全国已经开始通令缉拿汉奸,他必须靠日本人的协助才能逃亡。混在运送日本伤兵的火车里,他逃到上海,躲进虹口区一户日本人家衣柜后的一个壁穴里。
池田深夜来探看他,告知他可以搭大使的飞机一起离开中国。胡兰成却谢绝说:"我逃亡也要在中国!"池田焦急地劝说:"通缉南京政府官员的名单已经出来了,重庆政府马上就会开始搜查逮捕!请你不要这样骄傲!日本就是失败在骄傲!"
胡兰成愣住,看着悲愤的池田,他脸上是国家战败的屈辱,他想了想说:"我没有半点资格骄傲!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被放逐的人!我们虽然能够彼此了解,但是道路毕竟不同!日本战败,但日本没有灭亡,中国战胜,但新中国还不知在何方,我但愿能活着看见它!日本与我的关系只不过是一场春日烂漫的糊涂桃花!究竟不是我的根!"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和池田都知道决定已不可更变。一个即将黯然归国,一个却要亡命天涯。因战争结下的友谊,要因和平各奔东西。
张爱玲公寓的信箱门上被人用毛笔写了"汉奸"、"下流"这样的字。管理员提着一桶水拿着抹布出来擦,正好遇见张爱玲回来,彼此都有些尴尬。管理员仿佛很抱歉自己管理失职,说道:"不知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我送个奶回来就这样!"张爱玲平平静静地接过抹布,从水桶里汲水,自己把“汉奸”的字样抹去。
胡兰成回上海后,执意要去看张爱玲,青芸忧心忡忡地说:"万一有人在她那里等着你呢?谁都知道你们来往。"
胡兰成摇头说:"我想我没那么重要,南京那班人我怎么排也都还在后头!爱玲我是一定要见的!"青芸知道自己或任何人,完全不能拦阻他。
张爱玲听见门铃声,提心吊胆地打开门,看见胡兰成,手便伸去拦身抱住他。胡兰成心情异常复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张爱玲此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温顺妻子,为他脱大衣,置座,倒茶,去厨房拿锅子里刚蒸好的馒头。姑姑正急得在厨房里踱步,劈面警告张爱玲:"他现在不能留在这里!"
张爱玲声音里有低低的恳求:"他明天一早就走!"她的眼眶微红,姑姑也不再说话。她们姑侄俩,嘴上再强,终究都不是无情的人。
张爱玲想帮胡兰成准备出逃的衣裳,胡兰成看一眼她收拾出来的,觉得多余,不肯带。张爱玲愣在那里,她是他的妻子,竟然没有一件事能为他做。胡兰成召唤她说:"来,我们讲讲话!"张爱玲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她心里一点也不想听,但他就要出逃了,一走便是天涯海角,生死未卜。她宁愿此刻顺着他些儿。
胡兰成开口还要先顾张爱玲,他心底是对她有一份歉疚的,问道:"情势要变得更艰难了!你心里有没有准备?"
张爱玲似乎从未想过来日的艰难,单纯地说:"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再纷乱的局势,也应该容得下一张书桌。”
胡兰成有政客的思路,叮嘱道:"沦陷的时候还能发声的几家杂志报纸,此后一定会封锁改组,你要留心这些变化!必要的时候先沉寂一段时间,看清楚形势再出手。"
张爱玲转过头安慰他说:"你不用为我操心,你只要答应我平安!"
胡兰成握住张爱玲的手,他一句句说,觉得张爱玲的手一点点冷下去:"我把命托给天,我把儿女托给青芸,我把一切身外物都给了小周,只有你,我无一物可托!我们之间好像俗事俗念都是多余!但我想过,要是真有万一,我想到这辈子我遇见了爱玲,还是要开怀一笑的!"
张爱玲哽咽着,低着头许久才开口说:"到这一刻,你也还要跟我提小周?你到底要我怎么想?"她抬眼望着胡兰成,头一次为了小周的事她在胡兰成面前掉眼泪。她不知道是怎么去忍耐,但这一刻无论如何是再也无法忍了,她瘪着嘴角不愿意哭出声来的样子像个孩子,但眼泪却是答答落在手背上。胡兰成愣着,他并不想惹她伤心,伸手去抚慰她,张爱玲却把他拨开。
张爱玲把眼泪拭去,静静坐着,茫茫地等他开口。胡兰成言语艰涩地在喉间徘徊:"小周已经是我的人了!也许我是太糊涂,但这也只能交给你来定罪!"
张爱玲紧紧攥着拳,身体微微地颤动,她也许想过,但并没有预备要亲耳听到,听到后心里这样的巨痛,也是始料未及,她被忌妒与愤怒惊傻了。但胡兰成并不察觉,他只是滔滔不绝地想把这一段时日来一切的感受都告诉她:"小周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真心对我,我也一样真心待她,在汉阳这大半年里,我天天只跟她说话,感情是自然来的!我甚至无话能对你解释或交代!但我又不觉得我是负了心!我蹲在伤兵火车上,我躲在日本人家里的壁穴里,我一呼一吸还都是爱玲,青芸怕我被捕劝我不要来,但我想冒死见你也是值得的!"
张爱玲又是委屈又是愤然地质问道:"你既然心里有我,却还能去爱另外一个女人?"
胡兰成对着墙上的灯影想,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他也是走一步一个发现,并非定死了格律照章来行,所以对自己的行为也必须要思虑许久,他自觉真挚地说:"是真事,常常是无理可说的!汉江水是这样的流,我挽它也不回头!但我没有隐藏!我几次要和你谈小周,你总把话题转走,我知道你是不愿听的。我和小周是时时刻刻要说到你,她知道你和我之间的一切,我没有瞒她!她也是个亮烈明理的人,她这样糊涂来跟我,也没有诉过委屈!只是我走那天她哭得肝肠寸断,连送我到江边都不能!她是当做诀别,不信这一辈子我们还能再见!连我三月回上海那一趟,她也不信我会再回武汉!她不信,但她还是盼!"
胡兰成痴痴远望,想着汉水畔的小周,张爱玲听着一字一句,如同凌迟一般,眼泪簌簌落下,最震惊的是胡兰成的又一句:"我现在亡命出逃,没有能力顾及她,但我答应她,只要我能过得了这一劫,出得头来,一定回去接她!"
张爱玲吃惊,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脑门轰然一片晕胀,问道:"你对她这样说,是置我于何地?"
胡兰成沉默片刻说:"我当下只一句真心话对她,心里再没有别的!战争可以把一切都毁了,但人还能靠这一点真心活下来!我总要给她一线希望!我和小周之间又不单是一份情,还有一份亲!因为是亲,所以心里没有了顾忌!而且我总想,于我是亲的,必然于你也亲!我甚至想过,有一天你见了小周,你会喜欢她!"
胡兰成一厢情愿到张爱玲忍无可忍,她发作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她不过是一个手脚麻利,会洗衣烧饭伺候人的小仆佣!我从小每天睁开眼,绕着床边的有十来个!"胡兰成惊讶她的反应,她的贵族气使她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夸张,但是她从不拿这点来炫耀或伤人,今天是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张爱玲眉梢眼角惶惶然,带着无限的委屈地问:"你愿意女人就是这样的吗?那些事我也不是一件不会!你人在武汉,我能做什么?你病我急得整夜整夜的不能睡!公路铁路都在封锁轰炸,我也去不得你身边,你信上来说小周怎样服侍你,我心里是说不出的苦字!你是要我拿自己去跟一个小周来比的吗?但你心里也还有她的委屈,你心里又何曾有我的委屈?"
她未说完就扑倒在枕头上大哭。胡兰成愣着看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低声下气,这让胡兰成很难受,张爱玲似乎是不该有这种委屈!他想安慰她,却又说不出得体的话来,只最后叹出一句:"对不起!是我太蛮横无理!我对你是昭昭此心,无所遁形!我又犯了天真病,我总想,我说什么爱玲都懂!"
夜色深浓,胡兰成未眠,静静地望着房顶上月光的影,张爱玲背对着他侧卧。胡兰成料想她也是无法成眠的,曾经两人是终宵语不息,但在这生死别离的前夕,两人的心都是这样的幽暗死寂。
忽然张爱玲转过身来,她流着眼泪抱住胡兰成说:"抱我!兰成!"
胡兰成立刻翻过去抱住张爱玲,他和张爱玲在思想上腾云驾雾,这却是头一次他豁然明白张爱玲是人非仙,爱情上她和一切女人要的是一样的。然而她的身体他尚且不熟悉,拥抱也还夹着生分,他们从不依靠身体接近,肌肤相亲对胡兰成来说甚至有一种从高处降落到地面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和张爱玲在思想心灵上是最近的两点,但身体却非常遥远。
然而张爱玲不要虚幻的言语,她要实感的人生,她要胡兰成的灵魂更要胡兰成这个人,她夹着眼泪,急切地去吻胡兰成,那样仓皇不安可怜的吻。胡兰成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他不愿她是这样。在临别一刻,他心里忽地对她起了如小周般的爱怜,因她的娇弱而甘于担当,这也许是白头偕老的感情基础,但窗外的电车叮叮当当响起来,天发亮了。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街道上的梧桐开始泛黄,已经有一两片耐不住寒意先落下了。而张爱玲心里萧索的秋季已经更早来到。上海文化界召开座谈会,大字标题"文化汉奸不容姑息",参加的人青壮资深皆有,发言者都是慷慨陈词,口径一致:"我们讨论的不仅只是文艺作品的内容,我们对那些卖文求荣,依靠伪政权势力寡占文化圈的投机分子都要把他们揪出来,给社会一个交代,还知识分子一个公道!"
女作家的言辞更为锋利不容情:"我不须指名道姓,但我身为同性,我为这些出卖灵魂,更等而下之出卖身体的女作家感到羞耻和惭愧!当她们穿着华服,走上敌伪政权为她们精心打造的舞台,以文字技法煽惑无辜的大众,萎靡社会人心,得意洋洋地领取高额的稿酬,她们的笔尖上沾的全是我们抗日英雄们流的鲜血!"
在全社会舆论一致的气氛下,张爱玲已失去了辩解的场地。刊登她作品的杂志社门上被贴了汉奸走狗的字样,挂牌折断抛在地上,年轻学生手臂上挽着铲除汉奸的臂章,把杂志社内的书籍残稿都搬出来焚烧。诞生于战火的《倾城之恋》如今毁于怒火,尘归尘,土归土,残灰在炙热的气流中飘飞,谁也不认为它还会有回魂的一天。
即使是张爱玲家公寓楼下,也有学生在徘徊,管理员尽忠职守地打发他们:"我们这楼没有屋主邀请是不能上楼的,你们别在这里找碴了!学生不去学校上课干什么?"学生们不肯罢休地叫嚷道:"我们就要见见张爱玲!我们有问题想当面向她讨教!"
张爱玲下楼正看见这一幕,严峻的审判汉奸的烈火已经烧到了她的脚下,她望着,一旋身匆匆地又走上楼,避过这一事端。背后传来管理员的喝止声:"你们别在这里乱贴条啊!这里住的可不只一户人家啊!"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她跟那汉奸同居的地方!"那声音轰隆隆传到张爱玲的耳里,劈得她的头昏沉沉,她拉直背脊顶住这一句沉重的话,一步步攀上楼去。这一刹那,她尤为念
着胡兰成,间接者身受的威胁已如此惨烈,几乎要被化骨扬灰,流落乡野的他,又该是何等仓皇,寝不安枕。
此刻胡兰成坐在温州小码头的乌篷船内,带点病弱的样子,仍顾得上仰视黄昏的霞光。船身晃荡,他的心却已在数月的颠沛流离后镇静下来。船家蹲在船头吸烟,偶尔也看他一眼,他的眼神与船家遇上,竟还能微笑一下。朋友的亲戚范秀美愿意收留他,她举止宁静,眉目端庄,眼神却机敏,年纪约在四十,但收拾得素净淡雅,看起来只有三十。两人神情举止仿佛姐弟,相当亲昵。山色接着水色,天色昏暗将冥,村野的炊烟远近可见,不远处有灯火聚集的小村落。范秀美利落地领着胡兰成踏在黄泥的乡间路上,显然对要去的地方很熟。他们一前一后,并不比肩,秀美不时要回头看看胡兰成,像照顾弟弟一样。走进村子要先经过祠堂。胡兰成突然停下脚步,那灰色的水泥墙上,漆着四个红漆大字"肃清汉奸"。逃亡的肃杀之气,并没有因为到了乡下停止,他不知是否应该继续流浪下去。
张爱玲写作的强烈企图并没有被舆论冲垮,但是此刻她的舞台已经消失,上海曙光出版社十一月出版了一本《文化汉奸罪恶史》,张爱玲和苏青同时列名其中,其中一位委员在审议研讨会上为张爱玲定了性:"关于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有她的读者市场,真要计较文字里的政治问题,算是毛病少的!但她是给《杂志》捧红的作家,她的小说也交给《杂志》出版,《杂志》是汪伪主力的宣传刊物。何况,听说她又跟胡兰成同居!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虽然她文字上没有替他们做宣传,但是从政治立场上看,是个问题!抗日时多少艺术家韬光养晦,闭门谢客!国家多难,是非要明,忠奸要分!"
街上已是萧瑟的寒冬,行人裹着棉衣,这个城市的移动似乎随着那臃肿也变得缓慢起来。张爱玲已经被上海文化界放逐了。好在还有柯灵勉强安慰她:"大家都愿意登你的文章,但是立场上实在难为!这是一时的现象,等过去就好了!"灰色寒冬的早晨,沉睡的上海,张爱玲裹着棉衣站在楼顶上,风很刺骨,但这正好对比她此刻的心情。她的头发长了,没有卷烫,披在肩上,随风鞭笞着脸颊。她脸上没有忧愁,只是淡淡地看着天色,她为这一场劫毁早有准备,事前凄凄惶惶,但真实站在大浪的顶端也只是一阵刺骨的寒,但骨还在,她的思想情感还在,她对这世界的依恋也还在。
她就带着这无限的依恋,渡水来看胡兰成。那是一个冷冽的二月天,张爱玲立在小渡轮上远眺,船的两岸是江南典型的风光,水是水,天是天,有桥有路有人家,山在更远处,苍苍两笔。张爱玲望着那恬静的风光,想起胡兰成嘴里天天说的我乡下,我胡村......兀自开心着,她身边有位干瘦的年轻人,是胡兰成多年的朋友斯君,特地陪张爱玲到胡兰成匿名隐居的温州乡下。张爱玲心里喜悦,忍不住要说给斯君听:"这是兰成的家!"
斯君听不懂,以为是张爱玲地理太差,客气地解释:"兰成兄家在嵊县,往金华还要北,在诸暨西南角,再偏北一点吧!这里丽水都过了,温州还在南!"
斯君像是为张爱玲上地理课,张爱玲一生之中总是遇上听不懂她说话的人,兴致稍减,但只片刻,想到胡兰成,还是忍不住要跟这位领路来的斯君说话。斯君三言两语说了他与胡兰成的渊源:"他是我二哥的同学,以前常到我家来住,跟我家里都熟,我二哥故去了,我们也拿他当自己家里的兄弟看。"
张爱玲这一听心里又充满感激地对他一笑,也不嫌斯君不聪明了:"幸亏有您这样为他奔走!"她爱胡兰成,便觉得天下爱护他的人都熟悉可亲,掉头看去,那一片苍苍茫茫的水面,恍若是架好鹊桥的银河。
他们要去的实际是范秀美外婆家。斯君先独自登门,老太太显然跟他很熟,高兴地说:"秀美跟她新姑爷刚回来呢!"范秀美的辈分在斯家算是二房,斯君对她还有几分敬重,叫她娘姨,凡事也避忌些,他把胡兰成拉到一边说话:"张小姐来看你!你别怪我!是她坚持要来探探你!我先把她安顿在公园边上那家小旅馆。"
范秀美跟外婆正在扯线团,她听着,知道张爱玲来了,也没有明显的反应,只用眼角带住胡兰成。胡兰成初听很惊讶,但并没有表示任何心情,只是略略一静,便去拿衣服说:"我去看她!"忍不住又看了范秀美一眼。
范秀美跟外婆解释说:"兰成有亲戚来了,他去看看亲戚!"她必须这样说,是顾着胡兰成,也是默默地暗示他。范秀美拿出最大方的一面,她知道张爱玲,张爱玲却不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她已经胜了一仗,须得有赢者的气度。
看到胡兰成站在旅馆房间门口,张爱玲绽出无限欣慰的笑容,仿佛是找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宝贝,她紧紧抱着他。胡兰成的态度却是出乎意料地带着隐隐的怒,他先关上旅馆的门,处处显出逃亡的小心谨慎,并且带着几分责问的语气说:"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张爱玲兴致勃勃,对胡兰成的粗暴不以为意地答道:"我来看你呀!"
胡兰成话里还有没消的气,质问道:"我不是都托人给你带话了吗?你何必要跑这一趟?"
"我要眼见为凭的!"张爱玲有些错愕,这绝不是她所想象的会面场景。
胡兰成看着她,心思又转到另一个方面问:"旅店有没有问你要证件登记?"
张爱玲被问得有点手足无措,努力回想着说:"我没有掏!是斯先生去讲的房价。"
"你的名字,总是有人知道的!现在旅店夜晚常要盘查住客!"
张爱玲想到胡兰成在逃亡中,时时刻刻有生死忧患,连他的无名火也一并心疼进去,她抚着他的颊,只顾殷殷望着他。胡兰成看着张爱玲,心也松软了,从报纸都能得知上海的一切消息,他知道张爱玲也正遭受另一种磨难,他对她也有挂记。
现在张爱玲什么也不想多说,她只想实实地抱着他。胡兰成感到她温软的身子,那疏远许久的贴近。搂在怀里的是妻子,是知己,还是患难里的同命鸟。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恶口,毋宁说是对自己的不容,所以先发制人。张爱玲只是江河滔滔的感情,对他无半点心机,这使胡兰成不安,愧欠也更深:"我但愿我自己一个清爽的面目来见你!你这样叫我觉得自己好委屈!小时候有一回先生来家里坐,我刚睡醒午觉来,被父亲叫去堂前见先生!真是百般狼狈!"张爱玲笑着,耙顺他的头发,就只是亲爱而已。她愿意他的火向她发,这是妻子的专利的委屈。
夜里,家中范秀美的耳朵是竖着听,终于有院门开的声音,是胡兰成回来,她起身来迎他,压低了嗓音说:"你这么晚,我又担心了,又不好去找你!张小姐还好吗?旅馆里东西齐备不齐备?我刚从箱子里拿一床被出来,旅馆里多半被子都不干净,你明天拿了去给张小姐用吧!"
胡兰成也没觉得有尴尬或不安,说道:"你想这么周到!明天一起去吧!她也想见见你!我没有跟她提我们的事!"
范秀美当即坦然看着胡兰成,点点头说:"应当的!要不是为了打发外婆,搪塞邻里我也不会跟你做成夫妻的样子!这都是为了让你在这里住下来方便,安心!"她嘴里说着,却转身去铺被子,两人睡的是外婆让出来的一张大床。胡兰成望着范秀美的背影,走去拉她的手说:"这一路亡命,很多事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觉得委屈,不见也行!"
秀美定定地对胡兰成说:"我要见的!我不委屈!"她忽又摇头笑着,掀了被子上床接着说:"小时候乡间看戏,戏文里就讲了。说从前的人,打出了天下或中了状元,当初落难的时候,是到处结姻缘,好个油头小光棍,后来团圆,花烛拜堂,都是新娘子来起来,来一班!"
胡兰成面无表情,实在是无话可答,秀美又把被子摊过来,示意他上床,解他的窘,完全是姐姐的样子。
两人并肩躺着,各有所思。范秀美一句句都是为着胡兰成着想:"你这笔,算是我上辈子欠的,你现在落难,我还你是理所当然!张小姐一个名门闺秀,愿意这样为你,还迢迢千里来看你,你要有良心!"
胡兰成突做激愤语:"小周为我被捕了!我的良心又在哪里?"一口怒气到下半句,仍是不可避免地转做哀怨自苦。
秀美也叹气:"你这下辈子也得还的!人就是苦不完!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不是你欠,就是我欠。哪有平整舒齐的?但咱俩是不欠了!"
翌日,胡兰成带张爱玲四下在田间闲走,处处顺娘子的意思。在他,也便是还债了。张爱玲只顾得开心,她和胡兰成在乡间走路,这是生平头一遭,胡兰成老要担心她踩泥坑,或是绊倒,不时要拉拉她,扶扶她,担心满地鸭屎鹅屎把她的鞋弄脏了。张爱玲竟毫不介意地说:“我还更爱牛粪的味道呢!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人就在那儿,这温州城就像是含了宝珠在放光。"
张爱玲把自己浓密的情思化作语言文字,落到胡兰成心头是千斤锤,是报不尽的佳人恩,他只能沉默。张爱玲听见牛叫也欢喜,一派孩子气地指着叫道:"牛啊!"胡兰成也凑来看,两人都发傻笑着。张爱玲像大发现般说:"牛叫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胡兰成品尝着张爱玲这些俯首可拾的玲珑剔透,此后这一生听到马叫便像是风声了。
范秀美提着食盒来旅馆给他们送吃的,张爱玲谢她"这样一路帮着兰成"!范秀美被张爱玲一谢,成了外人,也只能微笑答应。正是元宵节前后,乡镇小街上到处是灯笼黄色的暖暖的光点。三个人漫无目地在街上走,家家户户门口插着香,张爱玲皱着鼻尖凑近去闻,胡兰成看着她,心神都不肯稍微移开,满脸的赞叹,范秀美也能安然自在。
夜深了回小旅馆,张爱玲和胡兰成脸脸相对,在床上侧卧相望。两人也无话,张爱玲总是不时开出一朵笑靥。胡兰成望着望着,就迸出一句:"我不能留!我得走!万一夜里查房......"张爱玲点头,但两人还是这样躺着,舍不得动。胡兰成央求张爱玲说:"你再说一个故事!我听完就走!"张爱玲笑着点点头,但她紧抿着嘴,哪里肯说?所以两人还是这样静静躺着。
胡兰成再想见到范秀美,心头脸上都多一层愧色。他探张爱玲的口风,问她几时回上海。张爱玲深怕他希望她走,然而他终究没有这样说,只是向范秀美抱怨肚子疼。范秀美问他怎么疼法,叮嘱他吃过午饭要喝杯热茶。只是简单几句话,听在旁边的张爱玲心里,却别有一种滋味。胡兰成也很敏感,知道自己说话造次,反将张爱玲生生隔绝在外了。
窗外簌簌下着雨,三个人窝在小旅馆出不去。张爱玲一枝笔在纸上勾着,与范秀美、胡兰成讲话,她见了范秀美的样子,忍不住要画,眼睛朝范秀美望着望着,又望向胡兰成,竟生出惆怅。手也停停走走,一张脸只画了一半,就仿佛无以为继了。胡兰成送走范秀美,过来看着那半张脸问:"刚才怎么又不画了?"
张爱玲起初沉默,终于忍不住委屈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我好惊讶,心里一阵难受,再也画不下去了!但你还只管问我怎么不画啦!"她凄怨的眼色,胡兰成明明看到,然而无力安慰。
《她从海上来》第十九章
霏霏细雨连绵,青灰色的石板小巷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胡兰成和张爱玲走在这曲曲折折的小巷弄里,看不到晴朗的可能。两人共撑一把伞,却没有心思遮蔽自己或对方,各湿了半边。张爱玲默默地走,听着胡兰成的话,寻思自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胡兰成再心虚,也是振振有词:"我这出逃以来一直都是别人来照顾!都不是亲人,又都待我像亲人,但我又不能像对青芸,对你这样放了心去撒泼赖蛮!只觉得处处是抱歉不安。范先生总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还才来相遇,但我又不喜欢世缘是这样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鸟来栖树梢一样,怎么会成债务关系?"
张爱玲轻声地应答一句,对胡兰成都是掷地有声的警句:"但苏轼还有一句'捡尽寒枝不肯栖'呢!"
胡兰成当下默然,知道张爱玲这是在反诘他对感情的态度。张爱玲既然点了题,她必须接续:"斯先生说,小周被抓了,说你要出来投案救她!"胡兰成沉默了一下说:"但我也还没有魄力走到这一步!"他没有否认,这样来回答,张爱玲惟是心头扎一针般刺痛。
胡兰成愤然说:"她是受我连累才被抓!她只是医院一个看护,每天都在那里救人命,干汉奸个什么事?我凑到钱还得想办法去把她弄出来!"
一针之后还有一针,张爱玲望着漫漫细雨,真是绝望了又绝望,说道:"你这样为她,命也要舍!我只好请你在我跟她之间做个选择了!这样,你不两难,也少一个人受苦!"
胡兰成微微感到震慑,他看着张爱玲,几乎要被她这一逼问给困住了,但他也还镇定,赌气说:"我不选!我没有可选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间只有惜忍,没有拣选!小周被抓我心急如焚,但我也还沉住了气,要是你被抓,我怕现在也已经跟周佛海他们蹲在一道了!"
张爱玲的态度里流露出她的倔强与执拗,说道:"你这话宽解不了我!小周若是性命交关,你还是要去的!我在上海风里浪里都不担惊我自己了,现在担惊你不算,还可笑到要去担惊武汉!我没有办法这样!"
胡兰成一心认定张爱玲会明白,便无所顾忌地说:"你总相信我,我头脑还不糊涂,不会去冒无意义的险!但你要我当你面说,我舍了小周,我说不出,也做不到!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情爱都还在这之后!更何况,你在我这里还有比君子知交,比情爱更深的所在,你要问,只能说是天上地下无有可比,我还怎么挑拣?我选,我是委屈你,我也对不起小周!"
胡兰成解释自己的心境仿佛天宽地阔,但他的爱情却是曲折蜿蜒的小巷,没有尽处,没有归路,张爱玲茫然,胡兰成的话烁烁动容,但她听来全是空话,她激动地说:"我没有你这样大的志气,没有天上地下,没有君子小人,我的心里只有你和我!在我这里,你是绝对的,也是惟一的,我若有一条命,是给你,就不会也不能再给第二个人!我爱你就只能是这样!我不要'雾数',那种散乱淤塞的忧伤!昏暗,污浊,我不要!"
胡兰成知道自己给张爱玲的是昏暗污浊,深感自惭地说:"能清刚简洁自然好!但这样修边修幅,到底不是我这个人!人世渺远浩瀚,是浮云千里,光景无限!是烂漫又庄严!这样断裂切割的情爱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开,是自生自美自凋谢,无可干涉!我不为小周的事辩驳,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选择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这样来爱你!是'真'的不能选择!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也不能选择!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极致的好!你总会知道的!"
胡兰成也有他的执拗与倔强,他拿高广来对张爱玲的独专,张爱玲几乎被他说服,但她那因为爱情而纤细脆弱的心在呐喊求救,这是一段足以叫她灭顶的恋情,而胡兰成却还依然可以进退有余。她低低地垂着眼,下最后的判决:"美国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着吃牛奶苹果,你要这个,你就得选择美国!是看着叫人心里难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说最好的东西是无可选择,我完全能懂!但这件事,还是得请你选择!你是知道我,再喜欢,也可以不要!但我要的定归要!就算你说我是无理也罢!"
胡兰成在这景况下,愈是连一句哄张爱玲的话都不肯说:"是我无理!但你这只是在问我争一个道理吗?小周现在人还在武汉的牢里,我在全国通缉的榜单上,你为两个这样的人心里过不去,你不太傻吗?世景荒荒,我跟她连能不能再见一面都不道......"
"你要见就得见!我相信你有这本领!"张爱玲忽然抬眼望着胡兰成,"你和我结婚的时候,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将下这最后一军,状况突然胶着了,胡兰成无法应答。雨急急下着,两人半身都快淋湿了,却伫立在一条陌生无人的巷道里,两面有壁来夹,更显得进退无路。一把伞,两人只能这样面对彼此,仿佛天地之大也只留给两人这方寸之地。长巷和沉默一样无情,张爱玲未料到胡兰成是一字不给,这样的决绝。她眼里有盈盈的泪。失望地说:"你到底是不肯!"
胡兰成紧抿着嘴望向雨里,他是被张爱玲逼进了死角,动弹不得,而她也只是问他要这一点看似这样卑微可怜又简单的承诺,他更难受,更不愿给。
张爱玲久久听不到回答,似是割断结发,摔裂瑶琴地一叹说:"我想过,我要是不得不离开你,我也不至于寻短见!我也不能再爱别人!我就只能是萎谢了!"
胡兰成胸口紧紧一缩,抽了一口气,那致命的痛使他有了感觉,但是似乎晚了,张爱玲那最忧伤的一刻随着话出口,宛如裂帛,已经成千古绝响。雨水从伞篷裂缝滴到胡兰成脸上,竟像他的眼泪。张爱玲拿出手绢,替他擦去,脸上无限凄然惨伤,却还能一笑。他握住她的手,蓦然觉得手心里是空的。
两人兜转回来,也还有家常可说,只是那背后的惨伤要张爱玲独自咀嚼,她请求说:"我该回去了!走前总让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胡兰成默默引她,到了门前,他松开手,张爱玲又笑,嘴角上是说不尽的哀伤。
那柴门开合声,呼唤声,偶尔也有乡间的狗叫声,和斗室里一张竹床,一切都昏昏黄黄地罩在油灯里,张爱玲觉得自己恍恍如在另一个世界。外婆避出门,秀美跟去叮咛,无疑是留出空让胡兰成对张爱玲解释。胡兰成试着说明,但语气表情并不自然:"秀美为了让我安心住她娘家,只能跟左邻右舍说我是她丈夫!乡下地方,我也得顾虑秀美的难处......"
张爱玲倒也点头,没有说什么,这间屋一角还漏雨,用木桶接着,滴滴答答。张爱玲问他夜里冷不冷,又看房间的床,是两个枕头一套被褥。屋里另有一张板床也搁着被褥,她不愿意多想,胡兰成看到她的眼光,也没有再解释。范秀美这时回来,见他们坐在床上,就坐到床边凳子上。胡兰成神情讷讷地让她安心,勉强笑道:"我还一个劲儿催她回上海!这天又湿又冷......"
秀美答得却随意:"也不会是天天这样!我看张小姐住下来吧!你在,他有人说话,日子好过得多了!"张爱玲看她说话,做针线活,讲到"他"时,自然又亲,看得眼睛又要泛起水雾来了,既是委屈,又是羡慕,还要称赞,她是见了别人一点好处,也不肯骗自己的,口中夸道:"我刚才看你绣的这只狗,绣得真活!那头就偏那一点,就不一样!"
范秀美喜滋滋看着手里的活说:"是吗?我是打发时间!难怪胡先生常说,得抛一赞胜黄金万两!我现在也明白了!"胡兰成看见张爱玲那眼里的恋恋不舍,她是恋着有他的地方,对她,那是人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张爱玲走时仍阴雨绵绵,胡兰成拿伞罩着张爱玲,一路撑到码头船上,又把伞给她:"你拿着!这雨会一路下!"
张爱玲声调突然转为急促:"不拿伞!"
胡兰成明白她那苦而矛盾的心情,她是不要散啊!他笑着安慰她:"拿布伞!拿着!"他拿给她的是一把油布伞,这一转是不散,就海阔天空了。
张爱玲痴望着他,眼里有无限的仓皇。船开动,离岸渐远,船上的人声嘈杂推挤,她无动于衷,紧紧靠在船舷边望着,他还站在那里,还站在雨里送她。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滔滔而下,她哭她的爱,哭她心里的委屈,哭她的绝望但又不能心死,她爱胡兰成这样深,他的感情却像这千古的浊浊黄滔,不能清澈见底,而她无能为力。这一路回去也无风景可赏了,只是灰灰的天,蒙蒙的雨,山也远了,人也远了,惟有一把油布伞,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感归宿。
张爱玲回到拥挤的上海,重上拥挤的电车,她的命运正如在车里一样,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缩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然而终究还得下车去,另寻安身立命的天地。
张爱玲仍继续给胡兰成写信,这是她循例的倾诉方式:"船要开了,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个人雨中撑伞站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随信附上汇票一张,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样都要节省的。现在知道你在那里生活的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你不要为我忧心!"
温州外婆家附近,平日安静的巷道也突然出现了士兵,胡兰成与范秀美两人犹如惊弓之鸟,避到诸暨斯家。范秀美一路伴着胡兰成逃下来,他满心的抱歉,却还贪恋她的温存呵护。欠债欠得还不胜还,惟有不还。
一九四六年夏初,局势稍稍和缓,有人请苏青去编副刊,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她改名。张爱玲老老实实劝慰她说:"现实也得考虑!你去当主编,我也有条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气,趁机改了也好!"
苏青显得很沮丧,她办刊物那意气风发的神采已经不见了,悲苦地说:"你算好的!有个姑姑给你挡一挡,靠一靠,我这一转身,老的老小的小,谁让我靠?现在又这样恶名在外,再嫁也没有人敢沽问斤两,我预备把自己挂在绳上,就这么风干了算了!"
烦心事既解决不了,索性不再去想,苏青转而关心张爱玲,问道:"有他的消息吗?"
苏青谨慎地问,张爱玲微微摇头,她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苏青的话如雪上加霜:"真是天罗地网要捉南京那帮人,听说周佛海在押解的囚车上,哭得一塌糊涂!他太太也被抓了!"
忧患是这样深,张爱玲还得强自镇定。只有单独和炎樱在一起,她的脸才能不掩饰地沉下来,即使炎樱说"昨天晚上蚊子在我耳朵边上嗡嗡!我就说,讨厌!兰你!走开。"也不能逗笑她。炎樱坐上张爱玲公寓屋顶最高的一点,拿着照相机拍这城市的景象,问道:"如果离开上海,我最想念的……你猜是什么?"
张爱玲平直地回答,没有逗趣的力气:"飞达咖啡馆的香肠卷!"
"那是你最想念的!我最想念你家阳台,我这么矮,难得可以站得这么高!"炎樱突然站起来,跳下这一高层,变成张爱玲站在高处。她夸张地叫:"天呀!这真是不能再高的高了!"
张爱玲笑着,一手叉腰,苍苍望着天际。炎樱按下快门,她发现张爱玲瘦到只剩两条细长的腿,裙子松松地挂在腰际飘飞在风中。炎樱知道她为情所伤,却没有话可安慰她。
胡兰成反锁在斯家阁楼上埋首写书,范秀美每天攀到阁楼开锁送饭。张爱玲托经过上海的斯家人带给他烟和进口的安全刀片,还有信:"你说你在阁楼上,房门反锁,只有秀美早晚送饭,你还能自娱是仙人楼居,楼下人寰,我想着只是万般疼惜!你也像是王宝钏,即是破窑里的日子也如宝石的川流......"
东西件件都是张爱玲的心意,胡兰成却只能端坐默然,无以为报,纵使回信上万般深情也终是个空:"我在阁楼,不知人间岁月悠悠,我写《武汉记》,逐日三千字地写去,竟像是重新学习文字,尽管写时诚心诚意,却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但有时写来觉得好,又恨不得立刻拿给你读,想得你夸赞!今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真好比是炎樱妙年!又想起了你说的李义山诗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我在忧患中也还幸得有你为我开来一扇窗,使我得以对窗冥思,亦或张望。烟我抽了,刀片舍不得用,连封纸也不拆动小心放在箱底,如同放在我心底。"
窗外再光华的月色,再温暖的日辉,也与张爱玲无关,手下没了她爱的文字,身边没了她爱的人,她一颗心凄凄惶惶,无着落处,只是过客一样地倦倦没有神思。
这日,柯灵很兴奋地来找她,开口便道:"有人想请你写电影剧本!"张爱玲如惊弓鸟,她为汉奸的罪名已经搁笔保持缄默一年了,不免狐疑地问:"怎么可能?"
暑热天,也因激动,柯灵头上还冒着汗珠,他解释说:"是导演桑弧想跟你合作,他跟吴性栽合办了一家文华电影公司,需要开业力作,龚之方和唐大郎也加入,负责宣传。他们一提你,我马上拍胸脯把这件事承包了,你说怎么样?"
张爱玲还在踌躇地说:"我没有写过电影剧本!我不会写剧本!"
"可你写影评,你看了不少电影呀!写作这件事一通百通!我拿本剧本样子,你研究研究,马上就开干!人家还想先请你吃饭,当面邀请你,大家也认识认识。"
张爱玲不参加应酬,爱惜文名的秉性一如既往,断然说:"吃饭就不要了!这件事我回去想想!我不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柯灵看她这样犹豫不决,禁不住要着急鼓励她道:"现在风声没有那么紧了,这是你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不说别的,解决现实问题也很需要,剧本的稿酬不比小说的稿费要低。"他是真心为张爱玲打算。一说到饭碗问题,凡人不免低下头去,尤其是张爱玲,公寓还是姑姑付的房租,她又有什么资格珍惜羽毛。
一九四六年冬,胡兰成心里还是放不下张爱玲,在斯君的陪同下悄悄回到上海。张爱玲已燃尽了所有的情感,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她,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壳而已。屋里装饰的颜色与摆设没变,变的是人的心。胡兰成坐在桌前,张爱玲坐在床上,这样久别的两人却只是枯坐无言,各有心事。
张爱玲随口问,胡兰成无心答,他们之间的隔阂放得下一条遥遥相望的银河。胡兰成闷着头话不多,张爱玲也不再发问。毕竟张爱玲是妻子,她想起从进门到眼下,还没有递上一杯热茶,就起身说:“我去沏茶!”胡兰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麻木静默中激灵醒来,生气地质问道:“刚才斯君在,你怎么不沏?”
张爱玲不防备胡兰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竟呆愣住。既然开了口,那气恼是一定得发泄的,胡兰成索性直说:“人家迢迢路远伴我来上海,一路也够辛苦。你茶水不问一声,连午饭也不留人家一下!我实在尴尬!”
张爱玲委屈又理所应当地说:“没打招呼不留饭本来就是我跟姑姑的习惯,我自己弟弟来也是一样!”
胡兰成对此早就看不惯,便想借这事一浇胸中块垒,责备道:“自己人克己一点也就算了,你不留青芸,我一句话没有!但是斯是朋友,又这样为我们带信带东西往返奔走,你不能连这一点待客的道理都不懂!还要青芸来圆,把客人领回她那里去!”
张爱玲心里气苦,没想到胡兰成竟拿青芸来比她,当下便哭了,哽咽着说:“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我也不觉得我这有什么错!”
胡兰成也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缓下一口气要讲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却反而是又加了张爱玲另一条罪:“你总是以自己的习惯去待人处事,当然不觉得有错!但在别人眼里,也有过不去的地方!比方上回你借住斯家一晚,拿了人家的洗面盆来洗脚,这样上下不分,斯先生路上说起来是当笑话,我听了也觉得不高兴!”
张爱玲小孩般辩白抱怨说:“我也不懂他们有这些规矩,草草过夜,我也不能麻烦人家替我备两个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他把这种事也能拿来说!他来上海,见了我也说小周的事,说你怎么样着急要拿钱托他去汉口营救。我听了生气,钱我是怎样辛苦省来给你的!也还有很多话,是他说你的,我都希望他别说了,他还不知道,坐下就说个不停,实在太不识相!为了你,我待他已经够了,再过是不可能的!”
张爱玲把话说完,转身就走出房间,胡兰成不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
张爱玲来到阳台上嘤嘤地低声哭,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姑姑一脸无奈地走来,轻轻拍拍她说:“我出去。”张爱玲点点头,姑姑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没说话,就出门了。
张爱玲背转身去,又哭了,她真是有满腹的委屈说不出。胡兰成手里拿了一件衣服走过来给她披上,没有说话。两人并肩站了一会,他才歉意地说:“我一个人关在阁楼里过了八个月,连话也不会说了!对不起!”张爱玲把眼泪擦去,默不做声。
吃过晚饭,张爱玲收拾饭桌。胡兰成则在阳台上吸烟看着上海这座城市的夜色。他在乡间住久了,蓦然登上高楼觉得很不真实。张爱玲在厨房里洗碗,心情仍是沉郁郁的。
胡兰成适应能力极强,一顿饭,几支烟便激活了他的情绪。他拉着张爱玲并膝坐到床上说话,张爱玲勉强笑着,眼睛游走向窗外。
胡兰成说话一向都投入,何况是压抑了近八个月,他也不看张爱玲的表情,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体己的话:“我和秀美在逃难的路上草草结亲,最初只是为了遮人耳目,越是觉得好像利用了人家,越是作假亦真了!秀美十六岁被卖到斯家做姨太太,我头一次去她家里做客那年,她才二十三,一个女儿七岁!当年见面都以长辈相称。她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因为伴我出亡,伴出这一段来!
后来这件事斯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又借住在人家的家里,虽然不下楼,心也不安。清明他们一家回来扫墓,都知道我在,竟也没有人说什么话!我这人是人家责备我,我未必臣服,人家同情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斯家大娘从我年轻,给我零用钱和给自己孩子是一样的!我这趟逃亡,留不留我也只是她一句话!你看了我的《武汉记》,会更明白!你看了吗?”
张爱玲扭过头,淡漠地说:“没有。”
胡兰成笑着问:“我拿出来放你桌上了呀!怎么不看?”
张爱玲不愿意听他说那些事,看他无意识地炫耀自己的女人缘,虽心已成灰,但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地说:“我看不下去!”
胡兰成听了一脸讶然,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好,他只想到笔墨文章的事,甚至连小周都没想到。他突然半顽皮半认真地生气,打了张爱玲的手背一下,戏谑道:“可恶!你就不肯看我写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爱玲愤怒的骇叫声打断。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背着墙怒目望着胡兰成。胡兰成愣住了,这一声对他真是惊天动地,他木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张爱玲。
深夜,胡兰成睡在客厅沙发椅上,他难已成眠。也许他睡去片刻,再睁开眼,天已薄薄透着微光。
胡兰成坐起身来,揉揉脸,轻轻推开张爱玲的房门进来。他坐到床边,怜惜地看着张爱玲蜷身裹着棉被。他怀着忏悔之情伏身下去拥抱她,亲吻她。
“兰成!”张爱玲反身抱住胡兰成,凄切地唤他一句,两手紧紧箍着他,眼泪簌然落下。
胡兰成抹去她的眼泪,也没有话可以说。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额头,替她把被子盖好,在拂晓的微光中走出房间。
张爱玲卷着被子侧过身来,脸上泪痕尚在,在曙光微明的天色下晶亮亮,像朝露,一夜的寒冻。情是这样磨人,无穷无尽的浪似的一波一波朝她打来,她惟只能放手任其沉浮,去来,去来……
一九四六年底,黄逸梵回国了。她见张爱玲瘦得一身骨头,很是诧异,而张爱玲在母亲面前显得笨手笨脚,表现失灵。去看过弟弟之后,黄逸梵觉得很有必要与张爱玲好好谈一次心。这么多年来,母女俩难得就着一盏灯相对而坐。张爱玲知道舅舅对自己有偏见,解释说:“我知道舅舅他们不高兴!但我跟他们也说不通道理。小说就只是小说,事情给了我灵感,我写也未必就是写那些事!”
黄逸梵说:“他是旧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们的想法!但你几年不走动是你做晚辈的失礼,你只有这么一个舅舅!他们一直很疼你,要说你两句,你也得听。我其实要问的是你跟那个人的事。”
“求你……不要问……”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又低声下气地哀求黄逸梵,她心里最顾忌也最害怕面对的其实是母亲,而她从没有准备好要跟母亲谈她自己。
黄逸梵冷静地说:“维葛在新加坡被炮弹炸死,我枪林弹雨下替他料理后事,联络英国的家人,把他的骨灰运回去。爱一个人,你得要有替他办后事的勇气!”
见张爱玲低着头不吭气,黄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气又恨地说:“但你这勇气又远远超过了我!他是汉奸?”
黄逸梵仿佛想听张爱玲自己说,张爱玲依旧沉默不语,她的心针扎一样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没有了知觉。张茂渊适时从房里走出来,找了个借口将黄逸梵叫到一旁,艰难地开口说:“这件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黄逸梵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张茂渊心里难受,接着说:“我是看着她往里头栽!我想阻止,可是……”
黄逸梵打断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对的!她要走的路,她不会回头!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
张茂渊眼眶突然红了,哽咽着说:“我……没有!”
张爱玲兀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
一九四七年六月,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第一句话劈头而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爱玲”
夏蝉声唧唧,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逼促,千军万马地钻进人的心里,因为是静,所以格外响亮,因为是当头一棒,所以眼耳顿时清明,胡兰成拿着信,是沉到水里的静。
晚上,胡兰成蹲在码头边,看星星点点的渔火,看船下鱼货。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与张爱玲这惊天动地的一遇,宛如火树银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这斑斓的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亦好,星星点点亦好,张爱玲之于他,是这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天色更暗,当空有星,胡兰成仰望天星,张爱玲不是其中的一颗,惟是那撒满一天星斗的女仙。
为了提防胡兰成今后找来,张爱玲与姑姑准备搬家。工人进张爱玲的房间把书桌搬走,把沙发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这样干净。
傍晚,张爱玲又进来最后收拾,房间里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纸屑,还有那一蓬陈旧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极艳。
她蓦然在地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是胡兰成到访未遇留下的字条。她一见心便一阵抽搐疼痛,但这痛也要过去的。她在那里蹲了片刻,这才起身,手里拿着她儿时的绿色鸵鸟羽毛扇,把纸条揉了,丢进外面客厅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没关,风灌进来,窗帘呼呼地飞,叮当的电车声依旧。
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又一次创造了戏剧性的高潮。她斩断了一切烦恼,回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上,借着电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发。然而,有人在报纸上骂道:“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Comedy的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
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
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
张爱玲哭得语不成调:“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
张茂渊也哭了,她到底还是收住了眼泪,拍拍张爱玲的背说:“是你陪着我……讲好了不哭!不通信!我不挂记你,你也别挂记我!”张爱玲哭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