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是清代267年独裁统治中最好的三个时期,某些昏了头的清史专家对之崇拜得要命,深情地称呼这一时期为“康乾盛世”。
张廷玉一生,与这康乾盛世关系密切。他康熙39年中进士,入值南书房(皇帝读书的地方),是为做官之始。一直到乾隆14年,78岁退休归老,总共为清朝兢兢业业服务了近50年。期间挂在身上的大小官衔不下一打,赞许之声遍及朝野。雍正初年,他已经是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了,后来在内阁之外,朝廷又成立了一个集军权、政权于一身的军机处,他和满族大臣鄂尔泰一起,被委任为首位军机大臣。地位之崇,一时无与伦比。乾隆皇帝上台后,他风光依然,凡乾隆巡幸外出,留在京城里处理政务的,一般就是他。几十年来,皇帝们赐给他的珠玉、貂皮、人参、房屋、书籍以及皇帝亲笔褒奖他的诗歌,多到数都数不清。他70岁生日时,乾隆在木兰行宫赐他一副对联:“潞国晚年犹矍铄,吕端大事不糊涂”,表彰他像宋朝的大臣文彦博那样越老越精神,像另一大臣吕端一样越老越明事理。
78岁那年,张廷玉向皇帝提出了“致仕”要求。——注意,“致仕”一词意思是退休,并非如余秋雨所理解的跑出来做官。古代汉人传统,六十而致仕,他干到七十八岁,无论体力精力,也算消耗得可以了,休官回乡安度晚年,守桑梓而乐晨昏,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乾隆皇帝太爱他了,死活不肯答应。他内心大概觉得张廷玉人还可以动,手脚还可以用,留在朝中做个顾问,管点闲事,提点意见,不也满好的嘛,何必一定要退休?但他的理由形诸文字,却非如此简单。乾隆说,他父亲即雍正皇帝在时,曾答应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与死去的皇帝同受祭祀,同享归天者最高的尊荣。但享有这种尊荣的功臣,生前却不可以“归田终老”。当张廷玉质疑这规矩的合理性时,乾隆教训他说,他应该学习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老是以“泉石徜徉,高蹈为适”的观点是不对的,作为朝廷大臣,首先想到的问题应是报恩——报大清皇帝的知遇之恩,而不是三番四次请求“致仕”。设若朝臣人皆效尤,拿国家怎么办呀?因为事关“大义”,他不能让张廷玉就这样收拾包裹离去。
到了第二年年底,乾隆看到张廷玉精神衰败,已不如从前了。一天,与大臣梁诗正偶然谈到此事,梁表示人老思乡,不为无理。乾隆强辩说,如说人老了一定思乡,那么那些未老先死的人,又如何思去?皇帝蛮横如此,梁诗正“无词以对”。
但是,留得一日留不得两日,留得一年留不得两年,留得了人留不得心,乾隆知道汉人习性,素以乔木桑梓、父母庐墓为重,此心无法改变,也就终于表了态,答应张廷玉退职回乡的请求。并且说什么到了他50大寿那年,张廷玉应该快90岁了,这时候张如轻舟北来,君臣重逢,畅叙平生,那才够快活啦。
张廷玉得到允准回乡的好消息,连忙入朝叩见,同时希望乾隆给他个保证,保证他离职还乡一事,不影响他百年之后“配享太庙”的特恩。对此,乾隆也应承了,为了使他安心,还写了一首诗赐赠给他,其中有两句说:“可例青田原侑庙,漫愁郑国竟摧碑。”——这就是说,你张廷玉身后的待遇,将会和明朝开国功臣刘基一样,更无须担心会像唐朝的魏征,死后连墓碑都被人掘起。
张廷玉喜出望外,连夜写好一份谢恩摺,交给他儿子张若澄明天上朝代为转奏。万没想到这样一来,好事却变成了坏事,一场天大是非由此而起。
乾隆是何等皇帝,你张廷玉谢恩,竟叫儿子代劳,眼中把皇帝放哪去了?
乾隆传令,张廷玉必须解释清楚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清早,张廷玉上朝“解释”,谁知道还没解释清楚,新问题又来了——他到得太早。
张走之后,乾隆对着朝臣怒骂张廷玉:
昨日姓张的不亲自上朝谢恩,今日来了,却又来的那样早,很奇怪。我吩咐军机处起草圣旨宣召他进宫,是个秘密,张廷玉预先并不知情,一定是军机处有人泄密,告诉了他,他才会早到。他今天可以亲自到,昨天为什么不可以亲自到?他家就在京师,即使老病不能走路,爬也应该爬进来,自己不来叫儿子来。混账!他大概认为最高荣誉都到手了,以后再不须把朝廷放在眼里啦,怎么做怎么说也没有罪啦。……我给他那首诗不是无条件的。他自己不想想,他可以和人家刘基比吗?……他的学生汪由敦就在军机处,一定是他故意漏风,师生勾结,欺瞒朝廷,如果这样,就委实罪无可赦了。……“但是”,乾隆毕竟圣君一名,腹可容山,肚可撑船,他声明,“张廷玉纵忍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
如果拿乾隆与“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汉贼”曹操相比,前者的思想境界无疑高出万倍。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面背面、笔对嘴的隐形对抗赛。笔是张廷玉的,嘴是乾隆的。
张廷玉向乾隆请罪,解释说,当日儿子代为谢恩时,曾经向奏事太监就此事打过招呼,只是他忘记转达罢了。乾隆不信,一口咬定从他父亲雍正皇帝到他,身边绝对不会出现这类混账太监。
张廷玉说,那天所以早早入朝,是因为怕谢恩稽迟,不好,并没有人预先提醒他。乾隆说,从前你谢恩也多,没有这样早来过。这次大清早来,显然心中有鬼,要掩饰前日不来的过错!
张廷玉辩解说,他没有在军机处营私结党。乾隆申斥他说,把门生汪由敦安插在军机处,妄图牵制另一军机大臣史贻直,这就是营私结党。“此等伎俩,可施之朕前乎?”“朕何如主?而容大臣等植党树私乎?”“朕临御至今十有四年……宁有大学士一官……听其援置私人乎?”一连几个“乎”,把张廷玉质问得昏头昏脑。末了,他被提醒还必须再次“一一明白回奏”。
张廷玉也只好明白回奏了:一切错在自己,请皇帝把他交部严加审理。
一切问题都出在没有亲自入朝“谢恩”。
从没有入朝谢恩一事,遂生发出一切问题。一件事情的本末,突然有了不同的版本;对一个人的评价,突然产生了180度的改变,前后异词,自相矛盾,一如水火之不能相容。
看乾隆在张廷玉初次“认错”之后的判词:
1、说张廷玉几十年来以“缮写谕旨”为职业,这是一份任何一个有笔才的人都可以胜任的工作。前任皇帝和他自己仅仅是因为张廷玉服务年历长,才开恩把他留在身边,并非他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干。
2、说他自己(乾隆)上台十五年来,张廷玉负责军机处,凡事人云亦云,旅进旅退,毫无建树。
3、说张廷玉信不过自己,完全忘记了皇帝对他的“深恩厚谊”,这不但对不起他,实在也同时对不起已故的康熙和雍正皇帝。
4、说张廷玉无战功,无劳绩,本来就没有“配享”太庙的资格。
5、说皇长子定亲王最近去世,张廷玉才过初祭,即奏请返乡,“漠然无情,一至于此,是谓尚有人心者乎?”
以上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把张廷玉送上刑台。
张廷玉没有办法,只好再次作一回“深刻”检讨,请求皇帝严厉处罚他:“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皇上详加训示,如梦方觉……。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劳,又无经国赞襄之益。……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
这时皇帝累了,暂时闭了嘴,轮到“有关部门”发言表态。
我们知道一般规律是:主人狠,奴才肯定比主人更狠。而我们也知道一般清朝官吏是以能做奴才为荣的。
经过大学士、九卿的研究审理,认为张廷玉平生无一是处:没苦劳,没功劳,配享太庙,根本不够格。皇上开恩让他退职回乡,他喜形于色,急着起程,全然忘记了还必须感谢皇上的大恩大德和继续报效国家,其罪极重,无可宽恕,建议革除他的大学士职衔,“以为大臣负恩者戒”。
乾隆回应大臣们的意见,说:张廷玉此人真不知好歹。朕最近外出西巡,他跟随众官送驾,挤在人堆中,毫无表情,也不下跪,脸上没有丝毫惊惧恭敬之色。后来在海子接驾,也是这副模样。皇长子死了,他一点不痛心,终日急着衣锦还乡,全无人性可言,须知他还做过皇子的师傅呢,试问他这种人是有良心的吗?当然了,对皇长子之死不痛心,还是小节,但小节这个样子,大事真的来了,你还信得过他吗?大概……张廷玉考虑到他这把年纪,已经不能再为个人和小团伙谋利益了,攒的金钱也已经够多了,所以一心要溜人了事。朕思前想后,为了“大清国亿万斯年”国运着想,决定从此剥夺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资格。
至于张廷玉的大学士官衔,乾隆决定暂时保留,以体现大清皇朝的盛德隆恩。
继续审查的结果,又牵连到另一人,张廷玉的亲家朱荃。朱荃官居四川学政,被人参奏“匿丧赶考”,勒索考生礼物,而他所以敢于如此,被认为是借了张廷玉的势力作后台。朱荃是“大逆”吕留良案内人物,漏网之鱼,张廷玉明知其人为“衣冠败类”,却甘心和他做了亲戚,这当然又是大罪一桩。
乾隆于是下旨:张廷玉此人,别的不说,单就忙着辞官返乡一事,就已经得罪遍了天地鬼神了,和朱荃结亲树党之罪,尚在其次。现在虽已离任滚蛋,但其罪不可逭,着令两江总督派人前往他家责问,要他“明白回奏”。接着,下令把张廷玉历来所得到的各种赏赐,“御笔、书籍及寻常赏赉物件”,统统追回。不过,仍然留了后门,“从宽免其革职治罪”,从前一切官职身份继续保留。
张廷玉在老家“明白回奏”,承认从前行事颠倒,如在梦中,多亏皇帝点醒,大梦方觉,“恐惧惊惶,愧悔欲死”,云云。
六年后,张廷玉死在家乡。乾隆良心发现,决定恢复他“配享太庙”的资格,理由是这资格原是他父亲雍正皇帝赏赐给张廷玉的,他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而张廷玉在雍正身边服务时,“勤慎赞襄,小心书论”,这贡献也是不能抹杀的。又过了漫长的20年,老皇帝乾隆写《怀旧诗》,竟又重新把张廷玉赞美了一番,拿他和唐朝贤相张九龄相提并论,说他不茹不吐,既哲且明,起草圣旨,忠诚不二,下笔万言,倚马可待。至于在朝政方面,也时时都能提点好的意见,对国家有所补益。缺点仅在于:还乡前夕向皇帝乞讨配享太庙的资格保证,表现出了他对大清皇帝的信用疑心。
也就是说,张廷玉虽然得罪了天地鬼神以及乾隆父、祖,但基本上还是大好人。
一个人对别人的态度可以随时变换,对别人的评价可以随时颠倒,但是,不管他态度如何变换,评价如何颠倒,天下人看他,始终都不敢否认其英明伟大,有智有理的一面,先天具有这种特质的人便是专制皇帝或变相专制皇帝。
张廷玉伴了一回圣君,又伴了一回恶虎,终于无玷无恙,地底下还能与他的旧主人共聚一堂,握手言欢,这同样显示出了他个人独特的质地。
清史专家阎崇年曾经质问说,“为什么我们不为曾经给我们作出如此巨大贡献的清十二帝表示出最起码的感恩之心呢?人是需要感恩的,不然就泯灭了人性的底线。”
这思维取向与乾隆及其大臣们无异。
的确,张廷玉既然要感恩,我们也得想方设法去“感” 它一回“恩”了。
我们是人,可不能泯灭人性的底线呢。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