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格律诗中“忘”字的读音
——兼述《平水韵》里多音字的使用
现代汉语3000常用字中大约有百分之十六是多音字,古代汉语里这种现象更多,估计超过百分之二十。多音字虽然使表达更简洁,内容更丰富,但也给书写和理解造成了麻烦。特别是创作格律诗,一不留神就会贻笑大方。比如笔者曾在《诗联网》上看到过一位诗友数十首咏物诗,构思新颖,词语丰赡,令人击节赞赏。其中有首诗押“花”韵,应属平声六麻,但其中一联却用了“参差”一词,属于四支韵部,出韵了。究其原因,竟然是读白了字音,由此可见多音字给诗歌爱好者的创作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汉语语音是发展的,先秦两汉,四声未起,《诗经》《楚辞》不分平仄,其读音大约像影视片里机器人平直的语音。西晋时期,五胡乱华,虽是汉族大灾难,但也是民族大融合,语言文化大同化时期。特别是北方地区,汉胡杂居,也使得各民族语音互相作用、影响,为四声的逐渐发展奠定基础,直至南北朝,逐渐出现四声并定型。据顾炎武考证,在梁天监年间之前,南朝的文章是去入二声通用,而后则绝不通用。四声兴起后,同一字词出现声调不同的读音,然对词义并无影响,且在各自范围内有着很强的生命里和影响力,于是这种多音字得以保留下来。典型的有“忘”“看”“叹”“听”“醒”“车”“饥”“涯”“槐”“拼”“挠”“簪”“蟫”“挨”“瞪”“黔” “掺” “宁” “冯” “丰” “蛩”等;如果说这种多音字是一种无意识的变异,那么文人的故意改读则是有意识地丰富汉语词汇。这种情况是因为汉字和词汇的发展跟不上社会生活发展的需要,利用四声改变读音以区别词义词性是一种最为方便简洁快捷省事的做法。这种情况以六朝和唐代为多。如“食”“衣”“骑”“中”“思”“吹”“供”“闻”“论”“冠”“分”“教”“和”“王”“占”“禁”等。其规律,一般是把平声改读去声,如果平声字义为名词,改读去声后的字义一般为动词,反之亦然(当然也有用以区别形容词和副词的)。我们通过这些字多是从平声改读去声的语音现象,可以推测去声是那时期新兴起的声调之一。按照唐释处忠的《元和韵谱》描绘“平声者哀而安,上声者历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的情况,大致可知,去声清幽,易于表现清新的思想感情。对这种新出现的声调,人们感到新奇,感到时尚,于是对改平为去乐此不疲,去声字成了当年的时髦音。
对于格律诗创作而言,元人总结的《平水韵》可以看做古音集大成,是历代格律诗规范蓝本。其中的多音字,声调不同而意义不同的部分,在使用中还好区别。然而读音不同而意义相同的字,则在实用中容易让人左右为难,迷惑不解。究竟应该怎样区别并正确使用这一部分多音字?由于笔者的一首小诗使用了“忘”这个字作为韵脚,有朋友提出异议,于是这里尝试着通过解剖“忘”字的读音,来说明这一类多音字的读音以及如何辨别使用。
“忘”,许慎《说文解字》载:“不识也,从心亡声”,段玉裁注:“今所谓知识,所谓记忆也”。从字源看,这其实是个会意兼形声字,读“亡”音,阳平,而合上下两字之意,为心里遗失,也就是遗忘,忘记,在这个意义上,《诗经》里多次出现: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有女同车》),“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钟鼓》),“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闵予小子》),“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月》)等。这里的“忘”都是处在韵脚处,也都是读阳平,可见“忘”最初的读音就是阳平。
“忘”读平声的现象,还可以从现代汉语中向上反推,比如现在陕西方言的这个音就读做平声。须知长安是西周先秦两汉西晋隋唐等朝代的首都,当时首都的语音即为官方标准“雅言”,也就是所谓的“官话”或普通话。我们从这个平声“忘”的陕西方音上,依稀看到演变的痕迹。类似的现象还有不少,比如“谊”普通话读去声,但北京话读作平声;“脂”普通话读平声,北京话读上声等等,从中都可以看出语音演变的迹象。
像“忘”这一类字音,在隋唐之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官方读阳平,民间却出现了去声,蔓延之势,不可阻挡,隋代陆法言顺应社会生活的发展,在所著《广韵》就收录了平仄两读。平声为“武方切”,“宕合三平阳微”(意思是宕摄合口三等平声阳韵的微母字);仄声为“巫放切”,“宕合三去漾微”(解释见上)。从这个记录中我们可以猜想唐代人作诗既可以使用韵书中的标准“普通话”,也可以使用生活里的“时髦音”,于是出现了平去通用现象。只不过在重要的地方,比如格律诗的韵脚处,还是以韵书官方语音为标准,还是以平声为正格。
为了能清晰地说明问题,笔者选取一些诗句;为了说明的严谨,诗句均取律诗或绝句的韵脚;遵循语言学上“例不十,法不立”的惯例,从大量例诗中只筛选了十来个例句。
1、“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杜甫《夜宴左氏庄》)
2、“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 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
3、“细酌徐吟犹得在,旧游未必便相忘”(白居易《病中诗十五首》)
4、“往年公子宅,夜宴乐难忘” (许浑《过故友旧居》)
5、“菰烟芦雪是侬乡,钓线随身好坐忘” (陆龟蒙《奉和袭美吴中言情见寄次韵》)
6、“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 罗隐《寄郑补阙》)
7、“闲坐细思量,唯吟不可忘” (杜荀鹤《秋日寄吟友》)
8、“祸乱根潜结,升平意遽忘”(张祜《华清宫和杜舍人》)
9、“传闻象郡隔南荒,绛实丰肌不可忘”( 薛涛《忆荔枝》)
10、“曾向五湖期范蠡,尔来空阔久相忘”(韦庄《赠渔翁》)
为了说明使用者广泛,再举两个联句里的例子,下边第一句选自十个人的排律,第二句选自十二个人的排律:
《春池泛舟联句》中“顾谓同来客,欢游不可忘”(张籍);
《遣兴联句》中“月光有时晦,我心安所忘”(韩愈)。
“忘”字读音在格律诗中作平声用,不止唐代,宋元明清直到现、当代,一直连绵不绝,屡有运用,再举各时代的一些例子:
1、“秋毫何者非君赐,回首修门敢遽忘”( 陆游《示儿》)
2、“若有新春者,西来信勿忘”( 齐己《谢灉湖茶》)
3、“不及空庭草,荣衰可两忘”( 黄庭坚《酬梦得比萱草见赠》)
4、梦回桑下初何恋,手植棠阴故未忘(刘克庄《送杨彦极提刑二首》)
5、“杨家沟畔三分路,魂梦从今不得忘”(文征明《杨家沟别朱振之》)
6、“人事如棋浑不定,君恩每饭总难忘”(林则徐《壬寅二月祥符河复……》)
7、“剑术惜其疏,举杯饮欲忘”(傅山《青羊庵》)
8、“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毛泽东《和柳亚子先生》)
从上可见,“忘”作为平声字用作韵脚,并非个别现象而具有普遍性,在“忘记”这个意义上使用,更是当仁不让属于题中应有之义。
“忘”字既有平仄两读,那什么时候可用于仄声呢?我的看法是:自唐以后,在该用仄声的地方都可以使用,因为它只是“黄狗白狗”的区别,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具有一身而兼二职的功能。格律诗的白脚和古体诗的韵脚需要仄声时,用“忘”也是名正言顺,得其所哉。于是结论出来了:“忘”字,只要意思用对了,在古诗里,你怎么使用,声调都不错。
由此推出,像上述第一类音异义同的多音字,都跟“忘”一样,怎么使用都可以。据此类推,凡《平水韵》上表明多音字的,只要没有标注区别词义,都是可以通用。通俗的比喻这些同音字好像麻将里的“百搭”,怎么打都不犯规;雅驯点的比喻是写格律诗像带着镣铐跳舞,这些为数不多的多音字,给舞者松了几个扣。遇到这些字,可平可仄不必靡费心力考据查证“可怜无补费功夫”(笔者当初用这个做韵脚时,就小心翼翼地查阅了古人的一些诗句和用法,而后敢用)。但另一类音异义异的多音字,则需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小心谨慎对待。作格律诗时如不严格遵守,违反了就是出律,就是不合辙不押韵。《红楼梦》里香菱学诗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不能有丝毫马虎。
再给诗友提供一个松绑放胆的参考小资料,《丛残小语》云:“诗中有字音平仄借读者,既经前人用过,亦可据以谐律。”按此说法,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白居易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都是把“十”当平声使用。刘郎不敢题糕字,是因为《六经》不载,既然于史有征,我们何不顺势而为,有所承继呢?古人所作的一些探索,或许能给我们以有益的启发和思考。
以上仅仅是个人肤浅看法,仓促行文,有些方面尚缺字字落实,小心求证的功夫,期待诗友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