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时代,母亲带我回乡看望婆婆。
婆婆不是我们的亲人,而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当年母亲生下我,没有父亲在身边,她就请了婆婆来照看我。几年下来,我们两家的关系也胜似亲人。
婆婆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皱纹,手上都是斑,连闻起来都是衰老的。
我妈说,婆婆永远是笑眯眯的,对所有的人都一腔好意。因为心宽,所以长寿。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90岁了。
90岁的婆婆身体仍旧硬朗,每顿吃一大碗饭,还要喝一碗汤,她耳聪目明,跟家人打麻将喜欢做“小七对”来胡。每天下午吃过晚饭,她都要拄着拐棍去坡上走一走。
那天吃过了晚饭,我和婆婆一起去散步。
坡上有草,有树,有风,有鸟,还有很多滚圆的野果子,酸酸甜甜的。我和婆婆一路走,一路吃。把核“扑”一声,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很是愉快。当我们走到坡上的时候,风变大了,外衣被风吹得敞开,神清气爽。我看着远方说:“婆婆,夕阳真好看呀!”
这时,婆婆说了一句:“我看见的太阳,比你看见的还漂亮。因为明天,我就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十几岁的我,和90岁的婆婆,在坡上坐下来,看太阳慢慢落下山,才走回去。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睡在婆婆家的土房子里面,外面寂静无声,我睁着眼睛,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人都是会死的!
那一刻,有一个人从窗外走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带着一串钥匙。他走着,钥匙在腰间响。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那细微但明确的钥匙碰撞的声音,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存在”。
此刻,我听到了,我活着。
但是,这一切,都会变的,人会死的!怎么办?
我害怕极了。
23岁的时候,我在北京一家图书公司做编辑。
当时正在做一本书,叫《天蓝色的彼岸》。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在去了另一个世界以后,又回到人间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最终走向天蓝色的彼岸。
在编辑文字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
“我特别怀念那种感觉。风吹在脸上。也许你还活着,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但我真的很想那种感觉。”
我突然愣住了,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感觉很熟悉,很快我就想到了婆婆。想到了她曾说过的,关于夕阳的,很相似的那么一句话。
但是,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伤感是短暂的,我那时精力旺盛,爱吃,爱玩,爱睡,爱感受。那天下班之后,我又出去跟朋友喝酒去了。
又过了几年,我去医院看望一位患癌的插画作者。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即便已经剃了光头,穿着病号服坐在你面前,你也很难相信,她生着那样重的一个病。
她说,当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怨恨自己,恨过去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不按时吃饭,总是熬夜,有了小病小痛也从来不在乎。现在,当她放下一切工作,住进了医院,才明白人生要紧的事,真是少之又少。
她说,过去,完全不知道人一辈子什么最重要,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无谓的琐事上。因此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因此没有好好地陪在父母身边。父母把自己养大之后,还没好好回报他们,又要他们到医院来照顾自己。
谈话中,她反复说到一个词:来不及了。她还有好多活没完工,还有计划的旅行没有去,她还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恋爱,她还想过将来要结婚,生一个女儿,让小孩在父母膝下玩耍。
我该如何安慰她?
“会好的”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问她:“你害怕吗?”
她说:“怕,也不怕。怕的是,我爸妈老了没有依靠。但只要一想到那个世界有我奶奶在,我就不怕”
我忍不住了。以为她也会哭,但她没有。
走出病房,看见她妈妈正靠在墙上,悄无声息,泪流满面。
29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死了。
那是我真正第一次看见死亡是什么。
我赶回家乡,他已经被装进了黑色的木头匣子。守夜的晚上,我坐在黑匣子旁边,知道他就在里面,但我和他的距离,已是非常遥远。
我仍然能记起那个冬夜。星空遥远,我和亲戚们坐在街上守夜,听到他们讲的父亲一生的故事,多少还是让人感到一点欣慰的。至少,离开的那一刻,他嘴里呼唤着奶奶。那个世界有奶奶在,应该也是不害怕的吧。
真到了那一刻,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除了情。
这些对他念念不忘的人。
那晚的炉火,照亮了每一个人脸庞,每个人都显得无比微小,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写在脸上。没有人真的知道死是什么。我们只能庆幸自己还活着。
过了30岁,经历了上述四个和死有关的片段之后,我才真正地开始了解,人生难得。
人生的基调,就是生、老、病、死。这是我们必须遵守的规则。
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辈子能活多久,是不是就能活得更明白一些?至少有很多事情,都不会拖到以后再说了吧?
要随时意识到生活的无常和死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好好对待生活。意识到“只活一次”,了解了生命的有限,我们的心才会更加懂得珍惜。知道了不免一死,才能深入思考,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当我们活着,无聊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应该想想那些经历病痛和已经离开的人们,想想我们还拥有的时间,你会因激动而感恩。
没错,有一天,人真的会没了!
当我意识到“死”,意识到必须“死”,就没有时间在路上彷徨。
不可再懈怠。
不可再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