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二八佳人”小考：女魃=二负=二八=尼帕=纽布=尼扒
唐善纯（南京理工大学）
内容提要 “二八佳人”指虚岁16岁的小姑娘，在南北朝时就有了，但将女子称为“二八”可能另有源头,早在远古时代，就有将女子称为“二八”的，“二八佳人”的说法产生很晚，它应该是在将女子称为“二八”的基础上产生的新词。
关键词 女魃 二负 二八 尼帕纽布 尼扒
对于美女，中国人爱说“二八佳人”,小时候听评书或是看戏，常听见用二八佳人这个词语形容女子，那时一直不明白二八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是个褒义词。但此词为《辞海》、《现代汉语词典》所不收，《成语词典》说是出自[宋]苏轼《李铃辖座上分题戴花》诗：“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
汉语中的数词连用，有表示选择关系的，如“七八个人就可以了”，指七个人或八个人。这时通常打上顿号：“七、八个人就可以了”。那么“二八佳人”便是指两岁的小女孩儿，或者八岁的小女孩儿。即使是女孩子特别早熟、早婚的印度，也不大会说两岁美人、八岁美人的罢！有时数词连用表示的是连续关系，即在两个数目之间。如“三五天就好了”，指的是从三天到五天，最少三天，最多五天。那么“二八佳人”便是从两岁到八岁的女孩儿家了。中国人认为女性美的最佳年龄是在两岁到八岁之间么？也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后来才知道二八就是两个八，当然是十六了。古人计算年龄的方式和现在的不一样，古人是用的虚岁，所以二八佳人指得是14岁或者15岁的女孩子。其实，“二八佳人”指虚岁16岁的小姑娘，在南北朝时就有了，如[梁]王僧儒(465-522)《月下咏陈南康新有所纳》诗：“二八人如花，三五月如镜”。唐代李白的诗中也有：“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江夏行》）。这里都是乘法。但在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卢同《有所思》“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中，“二八”却不是指佳人，而是指阴历十六那一天。
中国人是喜欢搞数字加减乘除游戏的，但将女子称为“二八”可能另有源头,早在远古时代，就有将女子称为“二八”的，“二八佳人”的说法产生很晚，它应该是在将女子称为“二八”的基础上产生的新词。
战国时期《楚辞·招魂》就有“二八”这个词：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二八侍宿，射递代些…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
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其中“二八侍宿”、“二八齐容”的“二八”没人将其与“二八佳人”挂钩。一般说，这里的“二八”指以八人为行，二八十六人。用此解释“二八齐容”（二八分列的舞女一样妆饰），似无不妥，但将“二八侍宿”释为“二八十六位侍女来陪宿”，却令人笑掉大牙。
《淮南子·地形训》：“有神二人（人应为八），连臂为帝候夜，在其西南方。”其文出自《山海经·海外南经》：“有神人二八，连臂，为帝司夜于此野。在羽民东。其为人小颊赤肩，尽十六人。”郭璞注：“昼隐夜见。”杨慎补注：“南中夷方或有之，夜行逢之，土人谓之夜游神，亦不怪也。”又《大荒西经》：“有寒荒之国，有二人（人应为八）、女祭、女薎。”郭璞注：“或持觯，或持俎。”《海内北经》：“贰负在其东，为物人面蛇身。”《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桎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
刘城淮说：“希腊神话有黎明女神与黑夜女神。我国上古神话没有留下有关昼神的材料，只传下了南方的一群女夜神（二八）。看她们那连臂的亲密样子，分明是一群姐妹兄弟----一个氏族的同辈女子、男子的身影。他们的任务怎样？缺乏记载，兴许是遗佚了；推测起来，想必是保护人民”（《中国上古神话》）。
先秦文献还提到“女魃”，与“二八”与“贰负”古音同。相传女魃是干旱之神，是不长一根头发的光秃女神，她所居住的地方，天不下雨。她曾协助黄帝战胜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郝懿行笺疏：“《玉篇》引《文字指归》曰：女妭，秃无发，所居之处天不雨也，同魃。”《后汉书·张衡传》：“夫女魃北而应龙翔，洪鼎声而军容息。”李贤注：“女魃，旱神也。”有时也单称“魃”。[唐]独孤及《禜土龙文》：“阳骄阴伏，女魃作孽，孟夏不雨，至於是月，后土将乾，百谷恐竭。”《太平御览》引《神异经》：“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裸形，面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郭沫若说，这段神话反映出蚩尤原在南方，习惯于阴雨气候；黄帝则属“迁徙无常处”的北方游牧部落，能适应干旱的环境（《中国史稿》）。笔者认为，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女魃”二字是古羌语，是炎帝族，也就是共工氏巫师的称号。若此，则表明炎帝族巫师曾协助黄帝战胜蚩尤。
从语源上看，“女魃”、“女薎”、“二八”、“贰负”、“尼帕”、“尼扒”、“纽布”的首音节是古羌语ɳi的音译，意为鬼神，次音节是古羌语pa的音译，意为人；合起来，意为通鬼神的人。不是什么女夜神。黄帝女魃的神话曾在民间广泛流传，以后沿着两个方向演变，一是变为丑陋的秃头旱神；一是变为豆蔻少女的代称。后者比如，《左传·襄公十一年》：“郑人贿晋侯，以师悝、师触…，及其鎛磬，女乐二八。”《吕氏春秋·壅塞》：“秦穆公时，戎强大，秦穆公遗之女乐二八。”
何幼琦认为，《山海经》中的“女魃”、“女薎”、“二八”、“贰负”，皆为同音异译（《海经新探》）。令人惊异的是，“南中夷方或有之”的“女魃”、“女薎”、“二八”、“贰负”，如今仍生活在古羌族后裔藏缅语族中，是对巫师、祭司的称呼，如哈尼族的“尼帕”、傈僳族的“尼扒”、珞巴族的“纽布”。宋恩常介绍：“哈尼族原以万物有灵观念为宗教信仰的基础。以‘内’这个概念表示事物的精灵或鬼，…为病者驱鬼的巫师，称为尼帕。…尼帕的法具有刀、背袋、凳、篾桌和扇子。尼帕驱鬼方法有二：一种为唱鬼，一种为跳鬼。…尼帕分男女两性，女性尼帕又称尼瑪。男性尼帕在男性寝室祭鬼，女性尼瑪在女性寝室祭鬼。…尼帕不世袭。解放前尼帕在哈尼族社会中，就是以所谓自己鬼魂附身的资格，作为宗教迷信活动的主持者和维护者，通过杀牲和驱鬼的形式迷惑群众”（《中国少数民族宗教初编》）。左玉堂介绍：“在傈僳族社会中，巫术极为盛行。几乎每个村寨都有一两个巫师。他们被认为是人与神灵的沟通者。巫师根据巫术的高低及不同职能，分为尼扒、尼瑪（女巫）、刻扒、必扒等。‘尼扒’巫术较高，主要职能是主持祭祀仪式、卜卦、念经、驱鬼等，社会地位较高，有的尼扒本身就是村寨头人。尼瑪职能与尼扒相同。”于乃昌介绍：“纽布，珞巴族祭司。一般是女性充任”（《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
在由古羌人分化出来的藏缅语各个民族中，都将鬼神称为“纳”、“内”或“尼”。如缅甸民间宗教称鬼为“纳”（nat）,分为自然界的纳、世系纳、村纳、横死鬼的纳等。世系纳要周年奉祀，世代相传；村纳保佑村民不受野兽、盗匪和疫病之害，依附于村口或树或某穴洞；横死鬼的纳敬之者昌，违逆或轻慢者遭殃。傈僳族、拉祜族不分鬼神，通称为尼，如傈僳族的白加尼（天鬼）、米斯尼（山鬼）、爱杜斯尼（水鬼）、加宽尼（夜鬼）、括扒柯尼（荞鬼）、拟浦尼（草木鬼）、奥别尼（疮鬼）、爱起尼（病鬼）、贝哈尼（血鬼）、海夸尼（房屋鬼）、加姑尼（路鬼）、画司尼（迷魂鬼）、爱杜尼（水井鬼）等；拉祜族的页尼（家鬼）、布乌滴尼（飞蚂蚁土堆鬼）等。在丽江，纳西人称神山、灵山为“内”，灵洞为“内可”。在云南藏区，藏族人也称佛教圣地为“乃”或“乃日”、“乃空”，意为神住的地方或供奉圣迹之处（《迪庆藏族自治州宗教志》）。
考古证明，早在新石器时代，青海先民的文化艺术活动就已相当活跃，并且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1973年，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上孙家寨村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内壁绘有3组5人连臂舞蹈图；许多专家认为，彩陶盆呈现的是巫舞。在舞蹈彩陶盆中，宽大的头饰，很可能模仿某种动物。模仿动物的狩猎活动是上古先民最重要的生产活动。舞蹈能够使人逃避恐惧，获得心理平衡和精神享受，满足现实远远不能满足的精神需求。或许正是舞蹈具有凝聚人心、娱神娱人的作用，舞蹈因此被永久保留下来，并被发扬光大。到了中古，这种以娱神为主要功能的舞蹈逐渐变成群众自娱的工具。
1996年，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同德县团结村内宗日遗址又出土舞蹈纹彩陶盆，内壁橙红色泥胎上，用黑彩描绘出精美的图案，窄窄的口沿上绘有成组的三角锯齿纹和短斜线纹，内壁上部的两组人像，分别为１１人和１３人，头饰较宽大，下着裙装，手拉手，虽是简单的几笔，却生动地描绘出了一幅活生生的集体舞蹈的画面。两组人像间以折线、斜线、圆点相隔，下端再绘４条平行线，使得整个画面饱满充实，古朴中透出灵动，极富艺术感染力，比１９７３年在大通上孙家寨马家窑文化墓葬中发现的舞蹈纹彩陶盆保存得更完好，造形更匀称，图案更精美，画面布局更合理，舞蹈形象也更传神。宗日遗址是目前黄河上游发现时代较早、面积最大、内涵极为丰富的一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距今5600多年。宗日文化陶器器型与马家窑文化大致相同，都是先羌文化的遗存。
宗日地方四周层峦迭嶂，大山环绕，黄河冲积形成了不同高度的台地，这里温暖湿润，土壤肥沃，能种植多种农作物，优越的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非常适宜于人类的生存，5000多年前，这里的古人们从事农业，还兼营畜牧业，制陶业也很发达，文化延续了1600多年，直到距今4000年前才没落。这足以说明当时已经具有了很高的农业生产能力和文明程度。宗日文化的衰落可能与后来出现的新冰期有关。距今4000年前，地球上出现了长达200年的寒冷期，新冰期使地球温度下降了2-3度，干旱少雨，青藏高原的大片农田退化为荒漠化草原，人们被迫逐渐放弃了原来的农业生产，转而从事畜牧业生活。生活环境的巨变迫使大量人口不断外迁，许多南方民族，如彝族、纳西族、拉祜族等民族的祖先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青海迁移出去的。
宗日舞蹈盆内壁上，除分别绘画两组人物图像外，还有实心圆，是太阳图案。宗日舞蹈盆中的集体连臂舞实际上在进行迎日、送日的原始祭祀活动。《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记载的可能是古老的迎日活动。这种形式在后世还能看到，元朝的李京在《云南志略·诸夷风俗》中记载了云南纳西族先民末些蛮祭天中的连臂舞蹈形式：“正月十五登山祭天，极严洁，男女动百数，各执其手，团旋歌舞以为乐。”此外，独龙、怒、苗、白、壮、彝、景颇、德昂、拉祜、哈尼等民族的祭天活动中，大多也伴有集体歌舞。景颇族有一个重要的歌舞祭祀活动，叫“目脑纵歌”，就是用舞蹈的形式纪念祖先的迁徙壮举。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来自四面八方的景颇人聚集到顶部绘有景颇族发源地昆仑山(或言日月山)，两侧绘有迁徙之路的“目脑示栋(目脑柱)”下，在身穿龙袍，头戴“戴胜帽”，手持长刀的“脑双”(领舞)的率领下，踏着铿锵的鼓点，伴着豪壮的乐声围成圆圈，翩翩起舞。元日迎日习俗在一些少数民族中仍有遗存，如澜沧拉祜族在新年的第一天清早，要到东边山上迎接“年神”，即新年的第一次日出。这种迎日送日的连臂动作后来逐渐世俗化，成为群众性的舞蹈形式之一。
上古社会中，巫术是相当发达的，迎日和送日自身也是一种巫术行为。宗日舞蹈盆中的锥立状是一种特别的迎日动作，即单腿站立，另一脚支于前腿后部，这种姿势表现在平面绘画中，便是一幅锥立状的形态。这种独特的迎日动作在近现代的印度婆罗门中仍然保留着，他们在每天早晨，面向太阳，以单腿站立，另一条腿支在自己的踝骨或脚后跟上，以此动作向太阳神致礼。那时的巫师们身份众多，分工明确，据《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巫师们通过大荒之中的灵山，“从此升降”，沟通于人神之间。锥立状人实际上是《周礼·春官宗伯》中记载的古代九巫，他们各有其名，依次为：巫更，巫咸，巫式，巫目，巫易，巫比，巫祠，巫参，巫环。他们是活动的主导者。宗日文化的历史下限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夏朝之初，这与中国上古的神话传说时代相当。由崇拜太阳演变为崇拜火。王充《论衡·说日》说：“夫日者，天之火也，与地之火，无以异也。”至今有许多少数民族的连臂舞蹈一般要围绕成圈，或围绕着一个火堆来跳舞，正是这种迎日送日仪式在后世生活中的演化和遗存，同时也保留了这种连臂舞蹈的样式。宗日舞蹈盆中的连臂动作是连臂舞蹈的最初原型，是原始社会群众性舞蹈艺术的起源，这种舞蹈严格意义上应称之为“太阳舞”。
作者简介：唐善纯（1944-），1968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长期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发表过数十篇论文，出版过《中国的神秘文化》、《华夏探秘》等学术专著，曾获得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本文为其新作《语言学视野里的大东亚文化圈》之一部分。孜孜不倦二十载，不畏先生嗔，却怕后生笑也。
Email:shilantang@163.com
《语言学视野里的大东亚文化圈》内容简介
中国与东亚各国的恩怨情仇，剪不断，理还乱。经作者二十年努力，《语言学视野里的大东亚文化圈》终于横空出世。即便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对象，若是拉近距离在显微镜下观看，都会发现它那难以置信的美丽。作者选取近千个语言化石作研究对象，将语言学知识放在民族学、民俗学中审视，抛开汉字书写形式，以音求义，把一般无法企及的历史深处景象，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一书在手，远古大东亚历史，洞若观火。本书提出的结论不必是唯一答案，但它却提供了一个研究世界上古史的全新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