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英

十四行诗

(一)~(二五)

(二六)~(五○)

(五一)~(七五)

(七六)~(一○○)

(一○一)~(一二六)

(一二七)~(一五四)

□ 作者:莎士比亚

(一)~(二五)



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雕零,

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

但你,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当燃料喂养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对,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丰沃的土地变成荒田。

你现在是大地的清新的点缀,

又是锦绣阳春的唯一的前锋,

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

温柔的鄙夫,要吝啬,反而浪用?

可怜这个世界吧,要不然,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坟墓。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

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

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照照镜子,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

说现在这庞儿应该另造一副;

如果你不赶快为它重修殿堂,

就欺骗世界,剥掉母亲的幸福。

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

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

哪里有男人那么蠢,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坟墓,绝自己的血统?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

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同样,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

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的岁月。

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

就独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造化的馈赠非赐予,她只出赁;

她慷慨,只赁给宽宏大量的人。

那么,美丽的鄙夫,为什么滥用

那交给你转交给别人的厚礼?

赔本的高利贷者,为什么浪用

那么一笔大款,还不能过日子?

因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买卖,

就等于欺骗你那妩媚的自我。

这样,你将拿什么账目去交代,

当造化唤你回到她怀里长卧?

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

用呢,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



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

织就这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

终有天对它摆出魔王的面孔,

把绝代佳丽剁成龙锺的老丑:

因为不舍昼夜的时光把盛夏

带到狰狞的冬天去把它结果;

生机被严霜窒息,绿叶又全下,

白雪掩埋了美,满目是赤裸裸:

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

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

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

美,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

但提炼过的花,纵和冬天抗衡,

只失掉颜色,却永远吐着清芬。



那么,别让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在你未经提炼之前:

熏香一些瓶子;把你美的财宝

藏在宝库里,趁它还未及消散。

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禁取利,

既然它使那乐意纳息的高兴;

这是说你该为你另生一个你,

或者,一个生十,就十倍地幸运;

十倍你自己比你现在更快乐,

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

这样,即使你长辞,死将奈你何,

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

别任性:你那么标致,何必甘心

做死的胜利品,让蛆虫做子孙。



看,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下界的眼睛

都对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

用目光来恭候他神圣的驾临;

然后他既登上了苍穹的极峰,

像精力饱满的壮年,雄姿英发,

万民的眼睛依旧膜拜他的峥嵘,

紧紧追随着他那疾驰的金驾。

但当他,像耄年拖着尘倦的车轮,

从绝顶颤巍巍地离开了白天,

众目便一齐从他下沉的足印

移开它们那原来恭顺的视线。

同样,你的灿烂的日中一消逝,

你就会悄悄死去,如果没后嗣。



我的音乐,为何听音乐会生悲?

甜蜜不相克,快乐使快乐欢笑。

为何爱那你不高兴爱的东西,

或者为何乐于接受你的烦恼?

如果悦耳的声音的完美和谐

和亲挚的协调会惹起你烦忧,

它们不过委婉地责备你不该

用独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

试看这一根弦,另一根的良人,

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振荡;

宛如父亲、儿子和快活的母亲,

它们联成了一片,齐声在欢唱。

它们的无言之歌都异曲同工

对你唱着:"你独身就一切皆空。"



是否因为怕打湿你寡妇的眼,

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

哦,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

世界就要哀哭你,像丧偶的妻。

世界将是你寡妇,她永远伤心

你生前没给她留下你的容貌;

其他的寡妇,靠儿女们的眼睛,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长保。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费

只换了主人,世界仍然在享受;

但美的消耗在人间将有终尾:

留着不用,就等于任由它腐朽。

这样的心决不会对别人有爱,

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

一○

羞呀,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

对待你自己却那么欠缺绸缪。

承认,随你便,许多人对你钟情,

但说你并不爱谁,谁也要点头。

因为怨毒的杀机那么缠住你,

你不惜多方设计把自己戕害,

锐意摧残你那座峥嵘的殿宇,

你唯一念头却该是把它重盖。

哦,赶快回心吧,让我也好转意!

难道憎比温婉的爱反得处优?

你那么貌美,愿你也一样心慈,

否则至少对你自己也要温柔。

另造一个你吧,你若是真爱我,

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

一一

和你一样快地消沉,你的儿子,

也将一样快在世界生长起来;

你灌注给青春的这新鲜血液

仍将是你的,当青春把你抛开。

这里面活着智慧、美丽和昌盛;

没有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

人人都这样想,就要钟停漏尽,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为乌有。

让那些人生来不配生育传宗,

粗鲁、丑陋和笨拙,无后地死去;

造化的至宠,她的馈赠也最丰,

该尽量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意思是要

你多印几份,并非要毁掉原稿。

一二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

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

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缚,

带着坚挺的白须被舁上殓床;

于是我不禁为你的朱颜焦虑:

终有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抛弃,

眼看着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

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当他来要把你拘走。

一三

哦,但愿你是你自己,但爱呀,你

终非你有,当你不再活在世上:

对这将临的日子你得要准备,

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这样,你所租赁的朱颜就永远

不会有满期;于是你又将变成

你自己,当你已经离开了人间,

既然你儿子保留着你的倩影。

谁肯让一座这样的华厦倾颓,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维护

它的光彩,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我爱呀,你知道

你有父亲;让你儿子也可自豪。

一四

并非从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断;

可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

但并非为了推算气运的通蹇,

以及饥荒、瘟疫或四时的风色;

我也不能为短促的时辰算命,

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

或为国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顺,

依据我常从上苍探得的天机。

我的术数只得自你那双明眸,

恒定的双星,它们预兆这吉祥:

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

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

要不然关于你我将这样昭示: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

一五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

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

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蕃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

少壮时欣欣向荣,盛极又必反,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一六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时光?

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

去防御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强?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

许多少女的花园,还未经播种,

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线能把生命重描;

时光的画笔,或者我这枝弱管,

无论内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前活现。

献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

而你得活着,靠你自己的妙笔。

一七

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

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

虽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写得出你美目的流盼,

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秀妍,

未来的时代会说:"这诗人撒谎:

这样的天姿哪里会落在人间!"

于是我的诗册,被岁月所熏黄,

就要被人藐视,像饶舌的老头;

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

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张的节奏:

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在人世,

你就活两次:在他身上,在诗里。

一八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一九

饕餮的时光,去磨钝雄狮的爪,

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

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

焚毁长寿的凤凰,灭绝它的种,

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悲或喜;

而且,捷足的时光,尽肆意地摧残

这大千世界和它易谢的芳菲;

只有这极恶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

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

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

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

但,尽管猖狂,老时光,凭你多狠,

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

二○

你有副女人的脸,由造化亲手

塑就,你,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

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但没有

反复和变幻,像女人的假心肠;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么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

绝世的美色,驾御着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晕眩,又使女人震惊。

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

但造化塑造你时,不觉着了迷,

误加给你一件东西,这就剥掉

我的权利--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

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

让我占有,而她们享受,你的爱。

二一

我的诗神①并不像那一位诗神

只知运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

连苍穹也要搬下来作妆饰品,

罗列每个佳丽去赞他的佳丽,

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对偶,

把他比太阳、月亮、海陆的瑰宝,

四月的鲜花,和这浩荡的宇宙

蕴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

哦,让我既真心爱,就真心歌唱,

而且,相信我,我的爱可以媲美

任何母亲的儿子,虽然论明亮

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

谁喜欢空话,让他尽说个不穷;

我志不在出售,自用不着祷颂。

二二

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

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

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

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

因为那一切妆点着你的美丽

都不过是我内心的表面光彩;

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动,正如你

在我的:那么,我怎会比你先衰?

哦,我的爱呵,请千万自己珍重,

像我珍重自己,乃为你,非为我。

怀抱着你的心,我将那么郑重,

像慈母防护着婴儿遭受病魔。

别侥幸独存,如果我的心先碎;

你把心交我,并非为把它收回。

二三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

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它胆怯;

同样,缺乏着冷静,我不觉忘掉

举行爱情的仪节的彬彬盛典,

被我爱情的过度重量所压倒,

在我自己的热爱中一息奄奄。

哦,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

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

它为爱情申诉,并希求着赏赐,

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

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

二四

我眼睛扮作画家,把你的肖像

描画在我的心版上,我的肉体

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

而画家的无上的法宝是透视。

你要透过画家的巧妙去发见

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挂在我胸内的画室中间,

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

试看眼睛多么会帮眼睛的忙:

我的眼睛画你的像,你的却是

开向我胸中的窗,从那里太阳

喜欢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

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

它只能画外表,却不认识内心。

二五

让那些人(他们既有吉星高照)

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

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

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

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

那么,爱人又被爱,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 作者:莎士比亚

(二六)~(五○)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你的美德已经

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

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

去向你述职,并非要向你炫才。

职责那么重,我又才拙少俊语,

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

但望你的妙思,不嫌它太粗鄙,

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

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

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

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

否则怕你考验我,总要躲起来。

二七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

以劳我的心,当我身已得休息。

因为我的思想,不辞离乡背井,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

不过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

这样,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为你、为我自己,都得不着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继日、日又继夜地压逼?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

一个用跋涉,一个却呶呶怒骂,

说我离开你更远,虽整天跋涉。

为讨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

当星星不眨眼,你将为它闪耀。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三○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

(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

原来爱,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

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

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

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

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

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

而你,他们的总和,尽有我的心。

三二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

当鄙夫"死神"用黄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而不是

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

哦,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

"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

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

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

但他既死去,诗人们又都迈进,

我读他们的文采,却读他的心。"

三三

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

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

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

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

同样,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

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

但是唉!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

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人间!

三四

为什么预告那么璀璨的日子,

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游行,

让鄙贱的乌云中途把我侵袭,

用臭腐的烟雾遮蔽你的光明?

你以为现在冲破乌云来晒干

我脸上淋漓的雨点便已满足?

须知无人会赞美这样的药丹:

只能医治创伤,但洗不了耻辱。

你的愧赧也无补于我的心疼;

你虽已忏悔,我依然不免损失:

对于背着耻辱的十字架的人,

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

唉,但你的爱所流的泪是明珠,

它们的富丽够赎你的罪有余。

三五

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

玫瑰花有刺,银色的泉有烂泥,

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

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

每个人都有错,我就犯了这点:

运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

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罪愆,

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错过。

因为对你的败行我加以谅解--

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

我对你起诉,反而把自己出卖:

爱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挤,

以致我不得不变成你的助手

去帮你劫夺我,你,温柔的小偷!

三六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离,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将不用你分担,由我独自承起。

你我的相爱全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

这纵然改变不了爱情的真纯,

却偷掉许多密约佳期的欢快。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荣光也属于你。

三七

像一个衰老的父亲高兴去看

活泼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俩,

同样,我,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

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

因为,无论美、门第、财富或才华,

或这一切,或其一,或多于这一切,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我都把

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

那么,我并不残废、贫穷、被轻藐,

既然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实,

使我从你的富裕得满足,并倚靠

你的光荣的一部分安然度日。

看,生命的至宝,我暗祝你尽有:

既有这心愿,我便十倍地无忧。

三八

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诗料,

当你还呼吸着,灌注给我的诗哦,

感谢你自己吧,如果我诗中

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

哪里有哑巴,写到你,不善祷颂--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

做第十位艺神吧,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

有谁向你呼吁,就让他献出

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诗歌。

我卑微的诗神如可取悦于世,

痛苦属于我,所有赞美全归你。

三九

哦,我怎能不越礼地把你歌颂,

当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属于你?

赞美我自己对我自己有何用?

赞美你岂不等于赞美我自己?

就是为这点我们也得要分手,

使我们的爱名义上各自独处,

以便我可以,在这样分离之后,

把你该独得的赞美全部献出。

别离呵!你会给我多大的痛创,

倘若你辛酸的闲暇不批准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

用甜言把时光和相思蒙混过--

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

使我在这里赞美远方的人儿!

四○

夺掉我的爱,爱呵,请通通夺去;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

没什么,爱呵,称得上真情实义;

我所爱早属你,纵使不添这个。

那么,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

我不能对你这享受加以责备;

但得受责备,若甘心自我欺绐,

你故意贪尝不愿接受的东西。

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温柔贼,

虽然你把我仅有的通通偷走;

可是,忍受爱情的暗算,爱晓得,

比憎恨的明伤是更大的烦忧。

风流的妩媚,连你的恶也妩媚,

尽管毒杀我,我们可别相仇视。

四一

你那放荡不羁所犯的风流罪

(当我有时候远远离开你的心)

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

无论到哪里,诱惑都把你追寻。

你那么温文,谁不想把你夺取?

那么姣好,又怎么不被人围攻?

而当女人追求,凡女人的儿子

谁能坚苦挣扎,不向她怀里送?

唉!但你总不必把我的位儿占,

并斥责你的美丽和青春的迷惑:

它们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

使你不得不撕毁了两重誓约:

她的,因为你的美诱她去就你;

你的,因为你的美对我失信义。

四二

你占有她,并非我最大的哀愁,

可是我对她的爱不能说不深;

她占有你,才是我主要的烦忧,

这爱情的损失更能使我伤心。

爱的冒犯者,我这样原谅你们:

你所以爱她,因为晓得我爱她;

也是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瞒,

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

失掉你,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

失掉她,我朋友却找着我所失;

你俩互相找着,而我失掉两个,

两个都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

但这就是快乐:你和我是一体;

甜蜜的阿谀!她却只爱我自己。

四三

我眼睛闭得最紧,看得最明亮:

它们整天只看见无味的东西;

而当我入睡,梦中却向你凝望,

幽暗的火焰,暗地里放射幽辉。

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

对闭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辉煌,

你影子的形会形成怎样的美景,

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

我的眼睛,我说,会感到多幸运

若能够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

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

对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容!

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

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

四四

假如我这笨拙的体质是思想,

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

因为我就会从那迢迢的远方,

无论多隔绝,被带到你的寓所。

那么,纵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

最远的天涯,对我有什么妨碍?

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

它立刻可以飞越崇山和大海。

但是唉,这思想毒杀我:我并非思想,

能飞越辽远的万里当你去后;

而只是满盛着泥水的钝皮囊,

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时光伺候;

这两种重浊的元素毫无所赐

除了眼泪,二者的苦恼的标志。

四五

其余两种,轻清的风,净化的火,

一个是我的思想,一个是欲望,

都是和你一起,无论我居何所;

它们又在又不在,神速地来往。

因为,当这两种较轻快的元素

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

我的生命,本赋有四大,只守住

两个,就不胜其忧郁,奄奄待毙;

直到生命的结合得完全恢复

由于这两个敏捷使者的来归。

它们现正从你那里回来,欣悉

你起居康吉,在向我欣欣告慰。

说完了,我乐,可是并不很长久,

我打发它们回去,马上又发愁。

四六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

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

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

心儿声称你在它的深处潜隐,

从没有明眸闯得进它的宝箱;

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

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

为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思想--协商;

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

明眸和亲挚的心应得的分量

如下: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

四七

现在我的眼和心缔结了同盟,

为的是互相帮忙和互相救济:

当眼儿渴望要一见你的尊容,

或痴情的心快要给叹气窒息,

眼儿就把你的画像大摆筵桌,

邀请心去参加这图画的盛宴;

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

去把它缱绻的情思平均分沾:

这样,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恋,

你本人虽远离还是和我在一起;

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远,

我老跟着它们,它们又跟着你;

或者,它们倘睡着,我眼中的像

就把心唤醒,使心和眼都舒畅。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在未上路之前,

为了留以备用,把琐碎的事物

一一锁在箱子里,使得到保险,

不致被一些奸诈的手所亵渎!

但你,比起你来珠宝也成废品,

你,我最亲最好和唯一的牵挂,

无上的慰安(现在是最大的伤心)

却留下来让每个扒手任意拿。

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

除了你不在的地方,而我觉得

你在,那就是我的温暖的心房,

从那里你可以随便进进出出;

就是在那里我还怕你被偷走:

看见这样珍宝,忠诚也变扒手。

四九

为抵抗那一天,要是终有那一天,

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

当你的爱已花完最后一文钱,

被周详的顾虑催去清算账目;

为抵抗那一天,当你像生客走过,

不用那太阳--你眼睛--向我致候,

当爱情,已改变了面目,要搜罗

种种必须决绝的庄重的理由;

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这里,

在对自己的恰当评价内安身,

并且高举我这只手当众宣誓,

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证:

抛弃可怜的我,你有法律保障,

既然为什么爱,我无理由可讲。

五○

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

当我的目的地(我倦旅的终点)

唆使安逸和休憩这样对我说:

"你又离开了你的朋友那么远!"

那驮我的畜牲,经不起我的忧厄,

驮着我心里的重负慢慢地走,

仿佛这畜牲凭某种本能晓得

它主人不爱快,因为离你远游:

有时恼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钉

猛刺它的皮,也不能把它催促;

它只是沉重地报以一声呻吟,

对于我,比刺它的靴钉还要残酷,

因为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筹:

我的忧愁在前面,快乐在后头。

□ 作者:莎士比亚

(五一)~(七五)

五一

这样,我的爱就可原谅那笨兽

(当我离开你),不嫌它走得太慢:

从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

除非是归来,绝对不用把路赶。

那时可怜的畜牲怎会得宽容,

当极端的迅速还要显得迟钝?

那时我就要猛刺,纵使在御风,

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是停顿:

那时就没有马能和欲望齐驱;

因此,欲望,由最理想的爱构成,

就引颈长嘶,当它火似地飞驰;

但爱,为了爱,将这样饶恕那畜牲:

既然别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

归途我就下来跑,让它得自由。

五二

我像那富翁,他那幸运的钥匙

能把他带到他的心爱的宝藏,

可是他并不愿时常把它启视,

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的快感。

所以过节是那么庄严和希有,

因为在一年中仅疏疏地来临,

就像宝石在首饰上稀稀嵌就,

或大颗的珍珠在璎珞上晶莹。

同样,那保存你的时光就好像

我的宝箱,或装着华服的衣橱,

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宝光,

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

你真运气,你的美德能够使人

有你,喜洋洋,你不在,不胜憧憬。

五三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

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

另一个却是你的慷慨的写照;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含着你。

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

五四

哦,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

玫瑰花很美,但我们觉得它更美,

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

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颜,

同挂在树上,同样会搔首弄姿,

当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轻展:

但它们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开时无人眷恋,萎谢也无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却两样;

她那温馨的死可以酿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

当韶华雕谢,诗提取你的纯精。

五五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来: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

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

五六

温柔的爱,恢复你的劲:别被说

你的刀锋赶不上食欲那样快,

食欲只今天饱餐后暂觉满足,

到明天又照旧一样饕餐起来:

愿你,爱呵,也一样:你那双饿眼

尽管今天已饱看到腻得直眨,

明天还得看,别让长期的瘫痪

把那爱情的精灵活生生窒煞:

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像那隔断

两岸的海洋,那里一对情侣

每天到岸边相会,当他们看见

爱的来归,心里感到加倍欢愉;

否则,唤它做冬天,充满了忧悒,

使夏至三倍受欢迎,三倍希奇。

五七

既然是你奴隶,我有什么可做,

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

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

也无事可做,直到你有所驱遣。

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

当我为你,主人,把时辰来看守;

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

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

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里,或者为什么忙碌,

只是,像个可怜的奴隶,呆想着

你所在的地方,人们会多幸福。

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

凭你为所欲为,他都不觉得坏。

五八

那使我做你奴隶的神不容我,

如果我要管制你行乐的时光,

或者清算你怎样把日子消磨,

既然是奴隶,就得听从你放浪:

让我忍受,既然什么都得依你,

你那自由的离弃(于我是监牢);

让忍耐,惯了,接受每一次申斥,

绝不会埋怨你对我损害分毫。

无论你高兴到哪里,你那契约

那么有效,你自有绝对的主权

去支配你的时间;你犯的罪过

你也有主权随意把自己赦免。

我只能等待,虽然等待是地狱,

不责备你行乐,任它是善或恶。

五九

如果天下无新事,现在的种种

从前都有过,我们的头脑多上当,

当它苦心要创造,却怀孕成功

一个前代有过的婴孩的重担!

哦,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眼光

(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周),

在古书里对我显示你的肖像,

自从心灵第一次写成了句读!--

让我晓得古人曾经怎样说法,

关于你那雍容的体态的神奇;

是我们高明,还是他们优越,

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二致。

哦,我敢肯定,不少才子在前代

曾经赞扬过远不如你的题材。

六○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

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

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

前推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

生辰,一度涌现于光明的金海,

爬行到壮年,然后,既登上极顶,

凶冥的日蚀便遮没它的光彩,

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

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

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

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

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

可是我的诗未来将屹立千古,

歌颂你的美德,不管它多残酷!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

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

远离了家园,来刺探我的行为,

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

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

不呀!你的爱,虽多,并不那么大: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

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

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

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

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

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

态度最率真,胸怀又那么俊伟;

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

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

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

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

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

六三

像我现在一样,我爱人将不免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

当时辰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脸

布满了皱纹;当他韶年的清朝

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

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

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

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

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

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

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

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

墨迹长在,而他也将万古长青。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

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

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

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

失既变成了得,得又变成了失;

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

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

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

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

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够

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六五

既然铜、石、或大地、或无边的海,

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

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

哦,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

当岩石,无论多么么险固,或钢扉,

无论多坚强,都要被时光熔化?

哦,骇人的思想!时光的珍饰,

唉,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

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

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

哦,没有谁,除非这奇迹有力量: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

六六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统帅"恶"伺候:

厌了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但,我一死,我的爱人便孤单。

六七

唉,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为什么他得活着,当造化破了产,

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

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

自夸富有,却靠他的利润过活。

哦,她珍藏他,为使荒歉的今天

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

六八

这样,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

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

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

那时死者的美发,坟墓的财产,

还未被偷剪下来,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个头上②;那时美的死金鬟

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

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

赤裸裸的真容,毫无一点铅华,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

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

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

众口,灵魂的声音,都一致赞同:

赤的真理,连仇人也无法掩盖。

这样,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

但同一声音,既致应有的崇敬,

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

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

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

于是吝啬的思想,眼睛虽大方,

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

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

土壤是这样,你自然长得平凡。

七○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所以,检点些,谗言只能更恭维

你的美德,既然时光对你钟情;

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

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

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

或未遭遇袭击,或已克服敌手;

可是,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

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

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

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

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

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

不呀,当你读到这诗,别再记起

那写它的手;因为我爱到这样,

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

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

如果呀,我说,如果你看见这诗,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

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

七二

哦,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处,使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爱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

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

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

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

哦,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

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

而你爱不值得爱的,也该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七四

但是放心吧:当那无情的拘票

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

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

永生的纪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当你重读这些诗,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

尘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尘土;

灵魂却属你,这才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

(当我肉体死后),恶蛆们的食饵,

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

太卑贱的秽物,不配被你记忆。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

那就是这诗:这诗将和它长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粮,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

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

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

他,有时自夸财主,然后又顾虑

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

我,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

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

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这样,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咽,或一点也咽不下。

□ 作者:莎士比亚

(七六)~(一○○)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

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

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

那竞奇斗艳,穷妍极巧的新腔?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们的身世,它们的来源?

哦,须知道,我爱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

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

我把开支过的,不断重新开支:

因为,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

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

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

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

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

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

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

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

看,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

交给这张白纸,在那里面你将

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

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

这些日课,只要你常拿来重温,

将有利于你,并丰富你的书本。

七八

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

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

你的眼睛,曾教会哑巴们歌唱,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

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

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

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

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

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

但对于我,你就是我全部艺术,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

七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

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

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

我承认,爱呵,你这美妙的题材

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

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

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

他赐你美德,美德这词他只从

你的行为偷取;他加给你秀妍,

其实从你颊上得来;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

那么,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八○

哦,我写到你的时候多么气馁,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费尽力气去把你赞美,

使我箝口结舌,一提起你声誉!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样无边,

不管轻舟或艨艟同样能载起,

我这莽撞的艇,尽管小得可怜,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胆行驶。

你最浅的滩濑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驶向你万顷汪洋;

或者,万一覆没,我只是片轻帆,

他却是结构雄伟,气宇轩昂:

如果他安全到达,而我遭失败,

最不幸的是:毁我的是我的爱。

八一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将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

你的名字将从这诗里得永生,

虽然我,一去,对人间便等于死;

大地只能够给我一座乱葬坟,

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

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

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

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

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

这强劲的笔将使你活在生气

最蓬勃的地方,在人们的嘴里。

八二

我承认你并没有和我的诗神

结同心,因而可以丝毫无愧恧

去俯览那些把你作主题的诗人

对你的赞美,褒奖着每本诗集。

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样出众,

又发觉你的价值比我的赞美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别处去追踪

这迈进时代的更生动的写照。

就这么办,爱呵,但当他们既已

使尽了浮夸的辞藻把你刻划,

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诚的知己

用真朴的话把你真实地表达;

他们的浓脂粉只配拿去染红

贫血的脸颊;对于你却是滥用。

八三

我从不觉得你需要涂脂荡粉,

因而从不用脂粉涂你的朱颜;

我发觉,或以为发觉,你的丰韵

远超过诗人献你的无味缱绻:

因此,关于你我的歌只装打盹,

好让你自己生动地现身说法,

证明时下的文笔是多么粗笨,

想把美德,你身上的美德增华。

你把我这沉默认为我的罪行,

其实却应该是我最大的荣光;

因为我不作声于美丝毫无损,

别人想给你生命,反把你埋葬。

你的两位诗人所模拟的赞美,

远不如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辉。

八四

谁说得最好?哪个说得更圆满

比起这丰美的赞词:"只有你是你"?

这赞词蕴藏着你的全部资产,

谁和你争妍,就必须和它比拟。

那枝文笔实在是贫瘠得可怜,

如果它不能把题材稍事增华;

但谁写到你,只要他能够表现

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已够伟大。

让他只照你原稿忠实地直抄,

别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坏,

这样的摹本已显出他的巧妙,

使他的风格到处受人们崇拜。

你将对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诅:

太爱人赞美,连美也变成庸俗。

八五

我的缄口的诗神只脉脉无语;

他们对你的美评却累牍连篇,

用金笔刻成辉煌夺目的大字,

和经过一切艺神雕琢的名言。

我满腔热情,他们却善颂善祷;

像不识字的牧师只知喊"阿门",

去响应才子们用精炼的笔调

熔铸成的每一首赞美的歌咏。

听见人赞美你,我说,"的确,很对",

凭他们怎样歌颂我总嫌不够;

但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对你的爱

虽拙于词令,行动却永远带头。

那么,请敬他们,为他们的虚文;

敬我,为我的哑口无言的真诚。

八六

是否他那雄浑的诗句,昂昂然

扬帆直驶去夺取太宝贵的你,

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脑里流产,

把孕育它们的胎盘变成墓地?

是否他的心灵,从幽灵学会写

超凡的警句,把我活生生殛毙?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

遣送给他的助手,能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个和善可亲的幽灵

(它夜夜用机智骗他),都不能自豪

是他们把我打垮,使我默不作声;

他们的威胁绝不能把我吓倒。

但当他的诗充满了你的鼓励,

我就要缺灵感;这才使我丧气。

八七

再会吧!你太宝贵了,我无法高攀;

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声价:

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

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

因为,不经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

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

你曾许了我,因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错识了我,你的受赐者;

因此,你这份厚礼,既出自误会,

就归还给你,经过更好的判决。

这样,我曾占有你,像一个美梦,

在梦里称王,醒来只是一场空。

八八

当你有一天下决心瞧我不起,

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轻重,

我将站在你那边打击我自己,

证明你贤德,尽管你已经背盟。

对自己的弱点我既那么内行,

我将为你的利益捏造我种种

无人觉察的过失,把自己中伤;

使你抛弃了我反而得到光荣:

而我也可以借此而大有收获;

因为我全部情思那么倾向你,

我为自己所招惹的一切侮辱

既对你有利,对我就加倍有利。

我那么衷心属你,我爱到那样,

为你的美誉愿承当一切诽谤。

八九

说你抛弃我是为了我的过失,

我立刻会对这冒犯加以阐说:

叫我做瘸子,我马上两脚都躄,

对你的理由绝不作任何反驳。

为了替你的反复无常找借口,

爱呵,凭你怎样侮辱我,总比不上

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既看透

你心肠,我就要绞杀交情,假装

路人避开你;你那可爱的名字,

那么香,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

生怕我,太亵渎了,会把它委屈;

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

我为你将展尽辩才反对自己,

因为你所憎恶的,我绝不爱惜。

九○

恨我,倘若你高兴;请现在就开首;

现在,当举世都起来和我作对,

请趁势为命运助威,逼我低头,

别意外地走来作事后的摧毁。

唉,不要,当我的心已摆脱烦恼,

来为一个已克服的厄难作殿,

不要在暴风后再来一个雨朝,

把那注定的浩劫的来临拖延。

如果你要离开我,别等到最后,

当其他的烦忧已经肆尽暴虐;

请一开头就来:让我好先尝够

命运的权威应有尽有的凶恶。

于是别的苦痛,现在显得苦痛,

比起丧失你来便要无影无踪。

九一

有人夸耀门第,有人夸耀技巧,

有人夸耀财富,有人夸耀体力;

有人夸耀新妆,丑怪尽管时髦;

有人夸耀鹰犬,有人夸耀骏骥;

每种嗜好都各饶特殊的趣味,

每一种都各自以为其乐无穷:

可是这些癖好都不合我口胃--

我把它们融入更大的乐趣中。

你的爱对我比门第还要豪华,

比财富还要丰裕,比艳妆光彩,

它的乐趣远胜过鹰犬和骏马;

有了你,我便可以笑傲全世界:

只有这点可怜:你随时可罢免

我这一切,使我成无比的可怜。

九二

但尽管你不顾一切偷偷溜走,

直到生命终点你还是属于我。

生命也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

因为生命只靠你的爱才能活。

因此,我就不用怕最大的灾害,

既然最小的已足置我于死地。

我瞥见一个对我更幸福的境界,

它不会随着你的爱憎而转移:

你的反复再也不能使我颓丧,

既然你一反脸我生命便完毕。

哦,我找到了多么幸福的保障:

幸福地享受你的爱,幸福地死去!

但人间哪有不怕玷污的美满?

你可以变心肠,同时对我隐瞒。

九三

于是我将活下去,认定你忠贞,

像被骗的丈夫,于是爱的面目

对我仍旧是爱,虽则已翻了新;

眼睛尽望着我,心儿却在别处:

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

我就无法看出你心肠的改变。

许多人每段假情假义的历史

都在颦眉、蹙额或气色上表现;

但上天造你的时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远在你的脸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样变幻无凭准,

你眼睛只能诉说旖旎和温柔。

你的妩媚会变成夏娃的苹果,

如果你的美德跟外表不配合。

九四

谁有力量损害人而不这样干,

谁不做人以为他们爱做的事,

谁使人动情,自己却石头一般,

冰冷、无动于衷,对诱惑能抗拒--

谁就恰当地承受上天的恩宠,

善于贮藏和保管造化的财富;

他们才是自己美貌的主人翁,

而别人只是自己姿色的家奴。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虽然对自己它只自开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贱的野草也比它高贵得多:

极香的东西一腐烂就成极臭,

烂百合花比野草更臭得难受。

九五

耻辱被你弄成多温柔多可爱!

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虫,

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败!

哦,多少温馨把你的罪过遮蒙!

那讲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长舌,

想对你的娱乐作淫猥的评论,

只能用一种赞美口气来贬责:

一提起你名字,诬蔑也变谄佞。

哦,那些罪过找到了多大的华厦,

当它们把你挑选来作安乐窝,

在那儿美为污点披上了轻纱,

在那儿触目的一切都变清和!

警惕呵,心肝,为你这特权警惕;

最快的刀被滥用也失去锋利!

九六

有人说你的缺点在年少放荡;

有人说你的魅力在年少风流;

魅力和缺点都多少受人赞赏:

缺点变成添在魅力上的锦绣。

宝座上的女王手上戴的戒指,

就是最贱的宝石也受人尊重,

同样,那在你身上出现的瑕疵

也变成真理,当作真理被推崇。

多少绵羊会受到野狼的引诱,

假如野狼戴上了绵羊的面目!

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

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光荣也属于你。

九七

离开了你,日子多么像严冬,

你,飞逝的流年中唯一的欢乐!

天色多阴暗!我又受尽了寒冻!

触目是龙锺腊月的一片萧索!

可是别离的时期恰好是夏日;

和膨胀着累累的丰收的秋天,

满载着青春的淫荡结下的果实,

好像怀胎的新寡妇,大腹便便:

但是这累累的丰收,在我看来,

只能成无父孤儿和乖异的果;

因夏天和它的欢娱把你款待,

你不在,连小鸟也停止了唱歌;

或者,即使它们唱,声调那么沉,

树叶全变灰了,生怕冬天降临。

九八

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当绚烂的四月,披上新的锦袄,

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

连沉重的土星③也跟着笑和跳。

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或万紫

千红、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

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

或从烂熳的山洼把它们采掐: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悦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

因此,于我还是严冬,而你不在,

像逗着你影子,我逗它们开怀。

九九

我对孟浪的紫罗兰这样谴责:

"温柔贼,你哪里偷来这缕温馨,

若不是从我爱的呼息?这紫色

在你的柔颊上抹了一层红晕,

还不是从我爱的血管里染得?"

我申斥百合花盗用了你的手,

茉沃兰的蓓蕾偷取你的柔发;

站在刺上的玫瑰花吓得直抖,

一朵羞得通红,一朵绝望到发白,

另一朵,不红不白,从双方偷来;

还在赃物上添上了你的呼息,

但既犯了盗窃,当它正昂头盛开,

一条怒冲冲的毛虫把它咬死。

我还看见许多花,但没有一朵

不从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

一○○

你在哪里,诗神,竟长期忘记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头歌唱?

为什么浪费狂热于一些滥调,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回来吧,健忘的诗神,立刻轻弹

宛转的旋律,赎回虚度的光阴;

唱给那衷心爱慕你并把灵感

和技巧赐给你的笔的耳朵听。

起来,懒诗神,检查我爱的秀容,

看时光可曾在那里刻下皱纹;

假如有,就要尽量把衰老嘲讽,

使时光的剽窃到处遭人齿冷。

快使爱成名,趁时光未下手前,

你就挡得住它的风刀和霜剑。

□ 作者:莎士比亚

(一○一)~(一二六)

一○一

偷懒的诗神呵,你将怎样补救

你对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

真和美都与我的爱相依相守;

你也一样,要倚靠它才得通显。

说吧,诗神;你或许会这样回答:

"真的固定色彩不必用色彩绘;

美也不用翰墨把美的真容画;

用不着搀杂,完美永远是完美。"

难道他不需要赞美,你就不作声?

别替缄默辩护,因为你有力量

使他比镀金的坟墓更享遐龄,

并在未来的年代永受人赞扬。

当仁不让吧,诗神,我要教你怎样

使他今后和现在一样受景仰。

一○二

我的爱加强了,虽然看来更弱;

我的爱一样热,虽然表面稍冷:

谁把他心中的崇拜到处传播,

就等于把他的爱情看作商品。

我们那时才新恋,又正当春天,

我惯用我的歌去欢迎它来归,

像夜莺在夏天门前彻夜清啭,

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

并非现在夏天没有那么惬意

比起万籁静听它哀唱的时候,

只为狂欢的音乐载满每一枝,

太普通,意味便没有那么深悠。

所以,像它,我有时也默默无言,

免得我的歌,太繁了,使你烦厌。

一○三

我的诗神的产品多贫乏可怜!

分明有无限天地可炫耀才华,

可是她的题材,尽管一无妆点,

比加上我的赞美价值还要大!

别非难我,如果我写不出什么!

照照镜子吧,看你镜中的面孔

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创作,

使我的诗失色,叫我无地自容。

那可不是罪过吗,努力要增饰,

反而把原来无瑕的题材涂毁?

因为我的诗并没有其他目的,

除了要模仿你的才情和妩媚;

是的,你的镜子,当你向它端详,

所反映的远远多于我的诗章。

一○四

对于我,俊友,你永远不会哀老,

因为自从我的眼碰见你的眼,

你还是一样美。三个严冬摇掉

三个苍翠的夏天的树叶和光艳,

三个阳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黄。

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

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

但你,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

唉,可是美,像时针,它蹑着脚步

移过钟面,你看不见它的踪影;

同样,你的姣颜,我以为是常驻,

其实在移动,迷惑的是我的眼睛。

颤栗吧,未来的时代,听我呼吁:

你还没有生,美的夏天已死去。

一○五

不要把我的爱叫作偶像崇拜,

也不要把我的爱人当偶像看,

既然所有我的歌和我的赞美

都献给一个、为一个,永无变换。

我的爱今天仁慈,明天也仁慈,

有着惊人的美德,永远不变心,

所以我的诗也一样坚贞不渝,

全省掉差异,只叙述一件事情。

"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

"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

我的创造就在这变化上演才,

三题一体,它的境界可真无限。

过去"美、善和真"常常分道扬镳,

到今天才在一个人身上协调。

一○六

当我从那湮远的古代的纪年

发见那绝代风流人物的写真,

艳色使得古老的歌咏也香艳,

颂赞着多情骑士和绝命佳人,

于是,从那些国色天姿的描画,

无论手脚、嘴唇、或眼睛或眉额,

我发觉那些古拙的笔所表达

恰好是你现在所占领的姿色。

所以他们的赞美无非是预言

我们这时代,一切都预告着你;

不过他们观察只用想象的眼,

还不够才华把你歌颂得尽致:

而我们,幸而得亲眼看见今天,

只有眼惊羡,却没有舌头咏叹。

一○七

无论我自己的忧虑,或那梦想着

未来的这茫茫世界的先知灵魂,

都不能限制我的真爱的租约,

纵使它已注定作命运的抵偿品。

人间的月亮已度过被蚀的灾难,

不祥的占卜把自己的预言嘲讽,

动荡和疑虑既已获得了保险,

和平在宣告橄橄枝永久葱茏。

于是在这时代甘露的遍洒下,

我的爱面貌一新,而死神降伏,

既然我将活在这拙作里,任凭他

把那些愚钝的无言的种族凌辱。

你将在这里找着你的纪念碑,

魔王的金盔和铜墓却被销毁。

一○八

脑袋里有什么,笔墨形容得出,

我这颗真心不已经对你描画?

还有什么新东西可说可记录,

以表白我的爱或者你的真价?

没有,乖乖;可是,虔诚的祷词

我没有一天不把它复说一遍;

老话并不老;你属我,我也属你,

就像我祝福你名字的头一天。

所以永恒的爱在长青爱匣里

不会蒙受年岁的损害和尘土,

不会让皱纹占据应有的位置,

反而把老时光当作永久的家奴;

发觉最初的爱苗依旧得保养,

尽管时光和外貌都盼它枯黄。

一○九

哦,千万别埋怨我改变过心肠,

别离虽似乎减低了我的热情。

正如我抛不开自己远走他方,

我也一刻离不开你,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爱的家:我虽曾流浪,

现在已经像远行的游子归来;

并准时到家,没有跟时光改样,

而且把洗涤我污点的水带来。

哦,请千万别相信(尽管我难免

和别人一样经不起各种试诱)

我的天性会那么荒唐和鄙贱

竟抛弃你这至宝去追求乌有;

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

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财产。

一一○

唉,我的确曾经常东奔西跑,

扮作斑衣的小丑供众人赏玩,

违背我的意志,把至宝贱卖掉,

为了新交不惜把旧知交冒犯;

更千真万确我曾经斜着冷眼

去看真情;但天呀,这种种离乖

给我的心带来了另一个春天,

最坏的考验证实了你的真爱。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请你接受

无尽的友谊:我不再把欲望磨利,

用新的试探去考验我的老友--

那拘禁我的、钟情于我的神袛。

那么,欢迎我吧,我的人间的天,

迎接我到你最亲的纯洁的胸间。

一一一

哦,请为我把命运的女神诟让,

她是嗾使我造成业障的主犯,

因为她对我的生活别无赡养,

除了养成我粗鄙的众人米饭。

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④接受,

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

被职业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可怜我吧,并祝福我获得更新;

像个温顺的病人,我甘心饮服

涩嘴的醋来消除我的重感染⑤;

不管它多苦,我将一点不觉苦,

也不辞两重忏悔以赎我的罪愆。

请怜悯我吧,挚友,我向你担保

你的怜悯已经够把我医治好。

一一二

你的爱怜抹掉那世俗的讥谗

打在我的额上的耻辱的烙印;

别人的毁誉对我有什么相干,

你既表扬我的善又把恶遮隐!

你是我整个宇宙,我必须努力

从你的口里听取我的荣和辱;

我把别人,别人把我,都当作死,

谁能使我的铁心肠变善或变恶?

别人的意见我全扔入了深渊,

那么干净,我简直像聋蛇一般,

凭他奉承或诽谤都充耳不闻。

请倾听我怎样原谅我的冷淡:

你那么根深蒂固长在我心里,

全世界,除了你,我都认为死去。

一一三

自从离开你,眼睛便移居心里,

于是那双指挥我行动的眼睛,

既把职守分开,就成了半瞎子,

自以为还看见,其实已经失明;

因为它们所接触的任何形状,

花鸟或姿态,都不能再传给心,

自己也留不住把捉到的景象;

一切过眼的事物心儿都无份。

因为一见粗俗或幽雅的景色,

最畸形的怪物或绝艳的面孔,

山或海,日或夜,乌鸦或者白鸽,

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

心中满是你,什么再也装不下,

就这样我的真心教眼睛说假话。

一一四

是否我的心,既把你当王冠戴,

喝过帝王们的鸩毒--自我阿谀?

还是我该说,我眼睛说的全对,

因为你的爱教会它这炼金术,

使它能够把一切蛇神和牛鬼

转化为和你一样柔媚的天婴,

把每个丑恶改造成尽善尽美,

只要事物在它的柔辉下现形?

哦,是前者;是眼睛的自我陶醉,

我伟大的心灵把它一口喝尽:

眼睛晓得投合我心灵的口味,

为它准备好这杯可口的毒饮。

尽管杯中有毒,罪过总比较轻,

因为先爱上它的是我的眼睛。

一一五

我从前写的那些诗全都撒谎,

连那些说"我爱你到极点"在内,

可是那时候我的确无法想象

白热的火还发得出更大光辉。

只害怕时光的无数意外事故

钻进密约间,勾销帝王的意旨,

晒黑美色,并挫钝锋锐的企图,

使倔强的心屈从事物的隆替:

唉,为什么,既怵于时光的专横,

我不可说,"现在我爱你到极点,"

当我摆脱掉疑虑,充满着信心,

觉得来日不可期,只掌握目前?

爱是婴儿;难道我不可这样讲,

去促使在生长中的羽毛丰满?

一一六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

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

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

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

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

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

一一七

请这样控告我:说我默不作声,

尽管对你的深恩我应当酬谢;

说我忘记向你缱绻的爱慰问,

尽管我对你依恋一天天密切;

说我时常和陌生的心灵来往,

为偶尔机缘断送你宝贵情谊;

说我不管什么风都把帆高扬,

任它们把我吹到天涯海角去。

请把我的任性和错误都记下,

在真凭实据上还要积累嫌疑,

把我带到你的颦眉蹙额底下,

千万别唤醒怨毒来把我射死;

因为我的诉状说我急于证明

你对我的爱多么忠贞和坚定。

一一八

好比我们为了促使食欲增进,

用种种辛辣调味品刺激胃口;

又好比服清泻剂以预防大病,

用较轻的病截断重症的根由;

同样,饱尝了你的不腻人的甜蜜,

我选上苦酱来当作我的食料;

厌倦了健康,觉得病也有意思,

尽管我还没有到生病的必要。

这样,为采用先发制病的手段,

爱的策略变成了真实的过失:

我对健康的身体乱投下药丹,

用痛苦来把过度的幸福疗治。

但我由此取得这真正的教训:

药也会变毒,谁若因爱你而生病。

一一九

我曾喝下了多少鲛人的泪珠

从我心中地狱般的锅里蒸出来,

把恐惧当希望,又把希望当恐惧,

眼看着要胜利,结果还是失败!

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错误,

正好当它自以为再幸福不过;

我的眼睛怎样地从眼眶跃出,

当我被疯狂昏乱的热病折磨!

哦,坏事变好事!我现在才知道

善的确常常因恶而变得更善!

被摧毁的爱,一旦重新修建好,

就比原来更宏伟、更美、更强顽。

因此,我受了谴责,反心满意足;

因祸,我获得过去的三倍幸福。

一二○

你对我狠过心反而于我有利:

想起你当时使我受到的痛创,

我只好在我的过失下把头低,

既然我的神经不是铜或精钢。

因为,你若受过我狠心的摇撼,

像我所受的,该熬过多苦的日子!

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

来衡量你的罪行对我的打击!

哦,但愿我们那悲怛之夜能使我

牢牢记住真悲哀打击得多惨,

我就会立刻递给你,像你递给我,

那抚慰碎了的心的微贱药丹。

但你的罪行现在变成了保证,

我赎你的罪,你也赎我的败行。

一二一

宁可卑劣,也不愿负卑劣的虚名,

当我们的清白蒙上不白之冤,

当正当的娱乐被人妄加恶声,

不体察我们的感情,只凭偏见。

为什么别人虚伪淫猥的眼睛

有权赞扬或诋毁我活跃的血?

专侦伺我的弱点而比我坏的人

为什么把我认为善的恣意污蔑?

我就是我,他们对于我的诋毁

只能够宣扬他们自己的卑鄙:

我本方正,他们的视线自不轨;

这种坏心眼怎么配把我非议?

除非他们固执这糊涂的邪说:

恶是人性,统治着世间的是恶。

一二二

你赠我的手册已经一笔一划

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心版上,

它将超越无聊的名位的高下,

跨过一切时代,以至无穷无疆:

或者,至少直到大自然的规律

容许心和脑继续存在的一天;

直到它们把你每部分都让给

遗忘,你的记忆将永远不逸散。

可怜的手册就无法那样持久,

我也不用筹码把你的爱登记;

所以你的手册我大胆地放走,

把你交给更能珍藏你的册子:

要靠备忘录才不会把你遗忘,

岂不等于表明我对你也善忘?

一二三

不,时光,你断不能夸说我在变:

你新建的金字塔,不管多雄壮,

对我一点不稀奇,一点不新鲜;

它们只是旧景象披上了新装。

我们的生命太短促,所以羡慕

你拿来蒙骗我们的那些旧货;

幻想它们是我们心愿的产物,

不肯信从前曾经有人谈起过。

对你和你的纪录我同样不卖账,

过去和现在都不能使我惊奇,

因为你的记载和我所见都扯谎,

都多少是你疾驰中造下的孽迹。

我敢这样发誓:我将万古不渝,

不管你和你的镰刀多么锋利。

一二四

假如我的爱只是权势的嫡种,

它就会是命运的无父的私生子,

受时光的宠辱所磨折和播弄,

同野草闲花一起任人们采刈。

不呀,它并不是建立在偶然上;

它既不为荣华的笑颜所转移,

也经受得起我们这时代风尚

司空见惯的抑郁、愤懑的打击:

它不害怕那只在短期间有效、

到处散播异端和邪说的权谋,

不因骄阳而生长,雨也冲不掉,

它巍然独立在那里,深思熟筹。

被时光愚弄的人们,起来作证!

你们毕生作恶,却一死得干净。

一二五

这对我何益,纵使我高擎华盖,

用我的外表来为你妆点门面,

或奠下伟大基础,要留芳万代,

其实比荒凉和毁灭为期更短?

难道我没见过拘守仪表的人,

付出高昂的代价,却丧失一切,

厌弃淡泊而拚命去追求荤辛,

可怜的赢利者,在顾盼中雕谢?

不,请让我在你心里长保忠贞,

收下这份菲薄但由衷的献礼,

它不搀杂次品,也不包藏机心,

而只是你我间互相致送诚意。

被收买的告密者,滚开!你越诬告

真挚的心,越不能损害它分毫。

一二六

你,小乖乖,时光的无常的沙漏

和时辰(他的小镰刀)都听你左右;

你在亏缺中生长,并昭示大众

你的爱人如何雕零而你向荣;

如果造化(掌握盈亏的大主宰),

在你迈步前进时把你挽回来,

她的目的只是:卖弄她的手法

去丢时光的脸,并把分秒扼杀。

可是你得怕她,你,她的小乖乖!

她只能暂留,并非常保,她的宝贝!

她的账目,虽延了期,必须清算:

要清偿债务,她就得把你交还。

□ 作者:莎士比亚

(一二七)~(一五四)

一二七

在远古的时代黑并不算秀俊,

即使算,也没有把美的名挂上;

但如今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

于是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

因为自从每只手都修饰自然,

用艺术的假面貌去美化丑恶,

温馨的美便失掉声价和圣殿,

纵不忍辱偷生,也遭了亵渎。

所以我情妇的头发黑如乌鸦,

眼睛也恰好相衬,就像在哀泣

那些生来不美却迷人的冤家,

用假名声去中伤造化的真誉。

这哀泣那么配合她们的悲痛,

大家齐声说:这就是美的真容。

一二八

多少次,我的音乐,当你在弹奏

音乐,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键

跟着你那轻盈的手指的挑逗,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英
发出悦耳的旋律,使我魂倒神颠--

我多么艳羡那些琴键轻快地

跳起来狂吻你那温柔的掌心,

而我可怜的嘴唇,本该有这权利,

只能红着脸对琴键的放肆出神!

经不起这引逗,我嘴唇巴不得

做那些舞蹈着的得意小木片,

因为你手指在它们身上轻掠,

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艳羡。

冒失的琴键既由此得到快乐,

请把手指给它们,把嘴唇给我。

一二九

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动;而在行动前,

色欲赌假咒、嗜血、好杀、满身是

罪恶,凶残、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毫不讲理地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讲理地厌恶,像是专为

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钓钩;

在追求时疯狂,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一三○

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

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

我见过红白的玫瑰,轻纱一般;

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

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

我情妇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

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

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

我情妇走路时候却脚踏实地:

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

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一三一

尽管你不算美,你的暴虐并不

亚于那些因美而骄横的女人;

因为你知道我的心那么糊涂,

把你当作世上的至美和至珍。

不过,说实话,见过你的人都说,

你的脸缺少使爱呻吟的魅力:

尽管我心中发誓反对这说法,

我可还没有公开否认的勇气。

当然我发的誓一点也不欺人;

数不完的呻吟,一想起你的脸,

马上联翩而来,可以为我作证:

对于我,你的黑胜于一切秀妍。

你一点也不黑,除了你的人品,

可能为了这原故,诽谤才流行。

一三二

我爱上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晓得你的心用轻蔑把我磨折,

对我的痛苦表示柔媚的悲悯,

就披上黑色,做旖旎的哭丧者。

而的确,无论天上灿烂的朝阳

多么配合那东方苍白的面容,

或那照耀着黄昏的明星煌煌

(它照破了西方的黯淡的天空),

都不如你的脸配上那双泪眼。

哦,但愿你那颗心也一样为我

挂孝吧,既然丧服能使你增妍,

愿它和全身一样与悲悯配合。

黑是美的本质(我那时就赌咒),

一切缺少你的颜色的都是丑。

一三三

那使我的心呻吟的心该诅咒,

为了它给我和我的朋友的伤痕!

难道光是折磨我一个还不够?

还要把朋友贬为奴隶的身分?

你冷酷的眼睛已夺走我自己,

那另一个我你又无情地霸占:

我已经被他(我自己)和你抛弃;

这使我遭受三三九倍的苦难。

请用你的铁心把我的心包围,

让我可怜的心保释朋友的心;

不管谁监视我,我都把他保卫;

你就不能在狱中再对我发狠。

你还会发狠的,我是你的囚徒,

我和我的一切必然任你摆布。

一三四

因此,现在我既承认他属于你,

并照你的意旨把我当抵押品,

我情愿让你把我没收,好教你

释放另一个我来宽慰我的心:

但你不肯放,他又不愿被释放,

因为你贪得无厌,他心肠又软;

他作为保人签字在那证券上,

为了开脱我,反而把自己紧拴。

分毫不放过的高利贷者,你将要

行使你的美丽赐给你的特权

去控诉那为我而负债的知交;

于是我失去他,因为把他欺骗。

我把他失掉;你却占有他和我:

他还清了债,我依然不得开脱。

一三五

假如女人有满足,你就得如"愿",

还有额外的心愿,多到数不清;

而多余的我总是要把你纠缠,

想在你心愿的花上添我的锦。

你的心愿汪洋无边,难道不能

容我把我的心愿在里面隐埋?

难道别人的心愿都那么可亲,

而我的心愿就不配你的青睐?

大海,满满是水,照样承受雨点,

好把它的贮藏品大量地增加;

多心愿的你,就该把我的心愿

添上,使你的心愿得到更扩大。

别让无情的"不"把求爱者窒息;

让众愿同一愿,而我就在这愿里。

一三六

你的灵魂若骂你我走得太近,

请对你那瞎灵魂说我是你"心愿",

而"心愿",她晓得,对她并非陌生;

为了爱,让我的爱如愿吧,心肝。

心愿将充塞你的爱情的宝藏,

请用心愿充满它,把我算一个,

须知道宏大的容器非常便当,

多装或少装一个算不了什么。

请容许我混在队伍中间进去,

不管怎样说我总是其中之一;

把我看作微末不足道,但必须

把这微末看作你心爱的东西。

把我名字当你的爱,始终如一,

就是爱我,因为"心愿"是我的名字。

一三七

又瞎又蠢的爱,你对我的眸子

干了什么,以致它们视而不见?

它们认得美,也看见美在那里,

却居然错把那极恶当作至善。

我的眼睛若受了偏见的歪扭,

在那人人行驶的海湾里下锚,

你为何把它们的虚妄作成钩,

把我的心的判断力钩得牢牢?

难道是我的心,明知那是公地,

硬把它当作私人游乐的花园?

还是我眼睛否认明显的事实,

硬拿美丽的真蒙住丑恶的脸?

我的心和眼既迷失了真方向,

自然不得不陷入虚妄的膏肓。

一三八

我爱人赌咒说她浑身是忠实,

我相信她(虽然明知她在撒谎),

让她认为我是个无知的孩子,

不懂得世间种种骗人的勾当。

于是我就妄想她当我还年轻,

虽然明知我盛年已一去不复返;

她的油嘴滑舌我天真地信任:

这样,纯朴的真话双方都隐瞒。

但是为什么她不承认说假话?

为什么我又不承认我已经衰老?

爱的习惯是连信任也成欺诈,

老年谈恋爱最怕把年龄提到。

因此,我既欺骗她,她也欺骗我,

咱俩的爱情就在欺骗中作乐。

一三九

哦,别叫我原谅你的残酷不仁

对于我的心的不公正的冒犯;

请用舌头伤害我,可别用眼睛;

狠狠打击我,杀我,可别耍手段。

说你已爱上了别人;但当我面,

心肝,可别把眼睛向旁边张望:

何必要耍手段,既然你的强权

已够打垮我过分紧张的抵抗?

让我替你辩解说:"我爱人明知

她那明媚的流盼是我的死仇,

才把我的敌人从我脸上转移,

让它向别处放射害人的毒镞!"

可别这样;我已经一息奄奄,

不如一下盯死我,解除了苦难。

一四○

你狠心,也该放聪明;别让侮蔑

把我不作声的忍耐逼得太甚;

免得悲哀赐我喉舌,让你领略

我的可怜的痛苦会怎样发狠。

你若学了乖,爱呵,就觉得理应

对我说你爱我,纵使你不如此;

好像暴躁的病人,当死期已近,

只愿听医生报告健康的消息;

因为我若是绝望,我就会发疯,

疯狂中难保不把你胡乱咒骂:

这乖张世界是那么不成体统,

疯狂的耳总爱听疯子的坏话。

要我不发疯,而你不遭受诽谤,

你得把眼睛正视,尽管心放荡。

一四一

说实话,我的眼睛并不喜欢你,

它们发见你身上百孔和千疮;

但眼睛瞧不起的,心儿却着迷,

它一味溺爱,不管眼睛怎样想。

我耳朵也不觉得你嗓音好听,

就是我那容易受刺激的触觉,

或味觉,或嗅觉都不见得高兴

参加你身上任何官能的盛酌。

可是无论我五种机智或五官

都不能劝阻痴心去把你侍奉,

我昂藏的丈夫仪表它再不管,

只甘愿作你傲慢的心的仆从。

不过我的灾难也非全无好处:

她引诱我犯罪,也教会我受苦。

一四二

我的罪咎是爱,你的美德是憎,

你憎我的罪,为了我多咎的爱:

哦,你只要比一比你我的实情,

就会发觉责备我多么不应该。

就算应该,也不能出自你嘴唇,

因为它们亵渎过自己的口红,

劫夺过别人床弟应得的租金,

和我一样屡次偷订爱的假盟。

我爱你,你爱他们,都一样正当,

尽管你追求他们而我讨你厌。

让哀怜的种子在你心里暗长,

终有天你的哀怜也得人哀怜。

假如你只知追求,自己却吝啬,

你自己的榜样就会招来拒绝。

一四三

看呀,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主妇

跑着去追撵一只逃走的母鸡,

把孩子扔下,拚命快跑,要抓住

那个她急着要得回来的东西;

被扔下的孩子紧跟在她后头,

哭哭啼啼要赶上她,而她只管

望前一直追撵,一步也不停留,

不顾她那可怜的小孩的不满:

同样,你追那个逃避你的家伙,

而我(你的孩子)却在后头追你;

你若赶上了希望,请回头照顾我,

尽妈妈的本分,轻轻吻我,很和气。

只要你回头来抚慰我的悲啼,

我就会祷告神让你从心所欲。

一四四

两个爱人像精灵般把我诱惑,

一个叫安慰,另外一个叫绝望:

善的天使是个男子,丰姿绰约;

恶的幽灵是个女人,其貌不扬。

为了促使我早进地狱,那女鬼

引诱我的善精灵硬把我抛开,

还要把他迷惑,使沦落为妖魅,

用肮脏的骄傲追求纯洁的爱。

我的天使是否已变成了恶魔,

我无法一下子确定,只能猜疑;

但两个都把我扔下,互相结合,

一个想必进了另一个的地狱。

可是这一点我永远无法猜透,

除非是恶的天使把善的撵走。

一四五

爱神亲手捏就的嘴唇

对着为她而憔悴的我,

吐出了这声音说,"我恨":

但是她一看见我难过,

心里就马上大发慈悲,

责备那一向都是用来

宣布甜蜜的判词的嘴,

教它要把口气改过来:

"我恨",她又把尾巴补缀,

那简直像明朗的白天

赶走了魔鬼似的黑夜,

把它从天堂甩进阴间。

她把"我恨"的恨字摒弃,

救了我的命说,"不是你"。

一四六

可怜的灵魂,万恶身躯的中心,

被围攻你的叛逆势力所俘掳,

为何在暗中憔悴,忍受着饥馑,

却把外壁妆得那么堂皇丽都?

赁期那么短,这倾颓中的大厦

难道还值得你这样铺张浪费?

是否要让蛆虫来继承这奢华,

把它吃光?这可是肉体的依皈?

所以,灵魂,请拿你仆人来度日,

让他消瘦,以便充实你的贮藏,

拿无用时间来兑换永欠租期,

让内心得滋养,别管外表堂皇:

这样,你将吃掉那吃人的死神,

而死神一死,世上就永无死人。

一四七

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它老切盼

那能够使它长期保养的单方,

服食一种能维持病状的药散,

使多变的病态食欲长久盛旺。

理性(那医治我的爱情的医生)

生气我不遵守他给我的嘱咐,

把我扔下,使我绝望,因为不信

医药的欲望,我知道,是条死路。

我再无生望,既然丧失了理智,

整天都惶惑不安、烦躁、疯狂;

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个疯子,

脱离了真实,无目的,杂乱无章;

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

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

一四八

唉,爱把什么眼睛装在我脑里,

使我完全认不清真正的景象?

竟错判了眼睛所见到的真相?

如果我眼睛所迷恋的真是美,

为何大家都异口同声不承认?

若真不美呢,那就绝对无可讳,

爱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

当然喽,它怎能够,爱眼怎能够

看得真呢,它日夜都泪水汪汪?

那么,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

太阳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

狡猾的爱神!你用泪把我弄瞎,

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恶揭发。

一四九

你怎能,哦,狠心的,否认我爱你,

当我和你协力把我自己厌恶?

我不是在想念你,当我为了你

完全忘掉我自己,哦,我的暴主?

我可曾把那恨你的人当朋友?

我可曾对你厌恶的人献殷勤?

不仅这样,你对我一皱起眉头,

我不是马上叹气,把自己痛恨?

我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点,

傲慢到不屑于为你服役奔命,

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

唯你的眼波的流徒转移是听?

但,爱呵,尽管憎吧,我已猜透你:

你爱那些明眼的,而我是瞎子。

一五○

哦,从什么威力你取得这力量,

连缺陷也能把我的心灵支配?

教我诬蔑我可靠的目光撒谎,

并矢口否认太阳使白天明媚?

何来这化臭腐为神奇的本领,

使你的种种丑恶不堪的表现

都具有一种灵活强劲的保证,

使它们,对于我,超越一切至善?

谁教你有办法使我更加爱你,

当我听到和见到你种种可憎?

哦,尽管我锺爱着人家所嫌弃,

你总不该嫌弃我,同人家一条心:

既然你越不可爱,越使得我爱,

你就该觉得我更值得你喜爱。

一五一

爱神太年轻,不懂得良心是什么;

但谁不晓得良心是爱情所产?

那么,好骗子,就别专找我的错,

免得我的罪把温婉的你也牵连。

因为,你出卖了我,我的笨肉体

又哄我出卖我更高贵的部分;

我灵魂叮嘱我肉体,说它可以

在爱情上胜利;肉体再不作声,

一听见你的名字就马上指出

你是它的胜利品;它趾高气扬,

死心蹋地作你最鄙贱的家奴,

任你颐指气使,或倒在你身旁。

所以我可问心无愧地称呼她

做"爱",我为她的爱起来又倒下。

一五二

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并不可靠,

但你赌咒爱我,这话更靠不住;

你撕掉床头盟,又把新约毁掉,

既结了新欢,又种下新的憎恶。

但我为什么责备你两番背盟,

自己却背了二十次!最反复是我;

我对你一切盟誓都只是滥用,

因而对于你已经失尽了信约。

我曾矢口作证你对我的深爱:

说你多热烈、多忠诚、永不变卦,

我使眼睛失明,好让你显光彩,

教眼睛发誓,把眼前景说成虚假--

我发誓说你美!还有比这荒唐:

抹煞真理去坚持那么黑的谎!

一五三

爱神放下他的火炬,沉沉睡去:

月神的一个仙女乘了这机会

赶快把那枝煽动爱火的火炬

浸入山间一道冷冰冰的泉水;

泉水,既从这神圣的火炬得来

一股不灭的热,就永远在燃烧,

变成了沸腾的泉,一直到现在

还证实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但这火炬又在我情妇眼里点火,

为了试验,爱神碰一下我胸口,

我马上不舒服,又急躁又难过,

一刻不停地跑向温泉去求救,

但全不见效:能治好我的温泉

只有新燃起爱火的、我情人的眼。

一五四

小小爱神有一次呼呼地睡着,

把点燃心焰的火炬放在一边,

一群蹁跹的贞洁的仙女恰巧

走过;其中最美的一个天仙

用她处女的手把那曾经烧红

万千颗赤心的火炬偷偷拿走,

于是这玩火小法师在酣睡中

便缴械给那贞女的纤纤素手。

她把火炬往附近冷泉里一浸,

泉水被爱神的烈火烧得沸腾,

变成了温泉,能消除人间百病;

但我呵,被我情妇播弄得头疼,

跑去温泉就医,才把这点弄清:

爱烧热泉水,泉水冷不了爱情。

注释

1、诗神:即诗人,故下面用男性代词"他"字。

2、当时制造假发的人常常买死人的头发作原料。

3、土星在西欧星相学里是沉闷和忧郁的象征。

4、烙印:耻辱。

5、当时相信醋能防疫。

□ 作者: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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