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迟毓凯专访
中国人为什么缺乏幽默感?
文/杨杨
<<新周刊>>第427期
除了对智力的要求,幽默还需要一个相互民主的气氛。在一个官本位的等级社会里,很难产生幽默感。
赵本山的小品、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和美剧《生活大爆炸》,有什么共同点?
仅仅是它们令人发笑?
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迟毓凯从中看出相同的幽默逻辑:“主人公都有‘一根筋’的性格,认准一件事一定要走到底,用同样的生存逻辑去解决任何问题,比如,用村里父老乡亲交往的逻辑看待国家大事,或者用实验室里的逻辑去面对生活,用古板的科学研究解释生活,特好玩,同时又让你觉得搞研究的都傻乎乎的,哦,原来高级的科学家在生活中也不过如此——你心里会感觉好一点。”
“幽默”并不是迟毓凯的研究方向,而是来自他的兴趣。无论是传统相声里的“三翻四抖”、东北话里充满押韵和节奏感的顺口溜,还是微博上流行的“相似脸”,通通纳入他的思考范围。“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明星像,再一个普通人和一位明星像,最后突然是某个人或明星,与一位卡通人物很像——都是先将人带入一种思维的范式,而后突然打破,产生一种‘surprise’的感觉。”
当然,“好笑”并不能直接与“幽默”划等号。“看到人很蠢地跌一跤,觉得好笑,这不是幽默。”迟毓凯认为,幽默有智商上的要求,“看到一件事要想一下,经过思考之后,才会笑起来,这叫幽默——这里面有个思维认知加工的过程和要求。有时候,想不明白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想明白了才觉得可乐。”这一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人际交往和心理学实验中,幽默感会给人增加魅力点。
除了对智力的要求,“幽默”还需要一个相对民主的气氛。在迟毓凯看来,等级森严的社会很难产生幽默,更多的时候是等级高的人犯了错误,自嘲一下,隐含了“我把自己放到和你一样的位置”,表现出幽默感,像一股势能自上而下。
《新周刊》:我们有很古老的笑话集和诙谐传统。但现在又好像有一种隐约的共识:中国人缺乏幽默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
迟毓凯:我们还是一个官本位的等级社会,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官要有当官样,下属要有下属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可能出现滑稽,一方逗另一方笑。比方说,一个人的社会等级高一点,跟一个小同志开玩笑,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在小朋友的位置上,会被说成“为老不尊”,这种情况下,很难出现那种社会等级更高的人拿自己自嘲一下的幽默,那就等于把原来等级打破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情形下就不合适了。
“还有一种幽默的方式是:换个角度看世界——比如,赵本山的小品里,有时会把国际政治形容得像村里的事儿,把政治人物当成村里的人,这种认知上的错位也会产生幽默感。“放低姿态看自己”或“换个角度看世界”都是用A的逻辑来解释B:会让人觉得很有意思,仔细一想还有道理。”
《新周刊》:就像你之前说的“surprise”?
迟毓凯:对。一是认知上有趣,二是心理上感觉舒服。比如,《乡村爱情》里就是用农民的逻辑来解释生活,你会觉得,这些人思维都比较简单,就会产生一些优越感:“啊,这个人多蠢啊!”有的时候刘能很可恨,占便宜或者算计别人,但你可能又表达不出那种微妙的可恨,但赵四帮你说出来了,观众就会觉得很过瘾。他们要能说出别人心中说不出来的话。
《新周刊》:“说不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让说,一种是没发现。
迟毓凯:前一种意味着打破社会禁忌,也挺让人开心的;后一种需要观察能力特别敏锐,这样才能觉察到那些错位的尴尬,像我们说的“认知上的不协调”,逻辑上的错位感,没有一定敏锐发现不了。智商高的一个表现就是:对刺激比较敏锐、敏感。
《新周刊》:这种特质好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新闻,很多杰出的喜剧演员陷入抑郁。
迟毓凯:首先,逻辑上是这样的:智商高的人往往更敏于发现生活中有意思的地方,同样,对尴尬的地方也比别人更清楚。对积极的刺激敏感,对消极的也敏感,可能更容易痛苦。
为什么更容易痛苦呢?足够聪明、敏感,他会发现可乐的东西,一开始是自己笑;当变成逗笑别人,需要找笑的规律时,这就变成了一个理智活动,自己可能就很难笑出来。但面对消极刺激依然很敏感,更容易痛苦,最终情绪可能会渐渐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心理学上有这样的研究,一个人想自己负面信息多,幸福感就没那么强。太聪明的人确实能体验到生活中对他不利的一面,这也是演化带来的:能看到危险,忧患意识多一点。但当这种人赶上到处都是负面信息的时代,就更容易抑郁。
而且,信息比从前更发达,如果听到一个笑话,很可能已经听过了,不再有“surprise”的感觉。而负面的信息却带来危机四伏的感觉,比如,吃东西,从前可能稀里糊涂就吃了,现在你要考虑很多食品安全问题;或者去旅店住宿,要先翻看有没有摄像头,看看用具的清洁程度,想着自我保护,这样活着很容易减损开心的程度。
《新周刊》:你之前发过一条微博很有趣,提到央视主持人常常觉得自己幽默,其实并不幽默,没有那种吴宗宪式的“贱贱”的幽默,不好玩。
迟毓凯:央视很多主持人,容易在节目中贬损或训别人,自己觉得幽默,其实一点也不幽默。地方台主持人相对会更擅于自嘲,有自嘲的基础就可以开别人玩笑,观众看上去也开心,不会尴尬。
比方说,湖南台的综艺节目属于比较早模仿港台的。何炅他们那个“快乐家族”,其实很接近吴宗宪当年的“宪宪家族”。吴宗宪他们本身,其实是社会等级比较高的明星,如果在内地,这种人通常会端着,不管是赵本山还是陈佩斯,一接受采访就会很严肃,有点“我虽然很搞笑,但我也很高大上”的感觉,但吴宗宪就很擅长自嘲,说自己头大什么的,一来令对方心里舒适,二来他有这个自嘲的基础,也更容易与别人开玩笑。
《新周刊》:“方言梗”好像也是地方台综艺节目,还有其他喜剧表演中很好用的手段之一。
迟毓凯:北方方言比较占便宜,其中,东北话最占便宜,因为它的语音和普通话最为接近,容易听、容易学。打个比方,黄子华的“栋笃笑”,里面的笑点从广东话翻译成普通话,可能就没有力量了,但东北话不用变语音就可以行遍全国,幽默的部分你都听得懂。另外,由于赵本山和赵家班的努力,东北在喜剧市场占很大部分,所以你很容易将东北虎和“幽默”关联起来,一说东北话你就觉得可乐。
《新周刊》:在你看来,现在的喜剧的笑点,和从前相比,有没有随着时代发生什么变化?
迟毓凯:首先现在随着能获取的信息增多,喜剧会更难做,因为让人笑一下变得更加困难。
以《生活大爆炸》和《乡村爱情》为例,它们的受众群都已经细分了,前者的受众群是受过教育的都市年轻人,这样他们才会对剧中人物的经历产生共鸣,后者的受众群可能更多面向农村人或上了年纪的人,剧中的笑点设置也会因此不同。
这和《我爱我家》那种共同的笑点不同——每个人嘴上说得都高大上,其实各有小算盘,把那种很高大上的社会话语体系进行解构,全民都能欣赏。《生活大爆炸》这些剧,虽然在网上讨论很热烈,因为对这部剧发言的人都在网上,但真正的收视率可能未必比得上《乡村爱情》。当然,可能更比不上《我爱我家》,因为当时刚刚从一个时代走出来,原先都是看正剧,突然出来一个《我爱我家》,全民欣赏,现在是个性化、多元的时代,大家的关注点都分散了,很难再出现万人空巷看一部剧的情况,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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