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王恋 卷四) 司考卷四

【内容简介】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梦

一个她藏得很深、很深的梦

倘若要用尽心机、不择手段

才能够保护她的梦与梦里的人们

她不会有任何迟疑──

所以,即使面对他千般苛刻的要求

她都愿意忍受,也必须忍受

怎知这样的委曲求全,竟然握不住半点希望!

当她以为自己离梦想已很近很近

当她以为飘零无依的命运终将结束

那个支配她半生的男人

她从小到大的主子,她严酷无情的夫君

却用一句重话,轻易打碎了她的梦……

楔子

西落的日阳,将天边染上了夺目的霞色,如胭脂般的薄红敷上了天地万物的脸面,在青城出入的大门口,人们熙来攘往,有人赶着上路,有人赶着回家,无论脸上是写着急切,或是期待,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要赶往的去处。

薄红的霞色同样也敷在一张清秀的小脸蛋上,在沈晚芽瘦瘦小小的身躯上,捏不出几两肉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陈旧的粗布衣衫,在刮起凉风的秋日里,看见她单薄的穿著,就教人忍不住要打哆嗦。

她坐在一块削平的树根上,双手紧抱住自己,想要在这冷风之中保持温暖,不过效果十分有限,她仍旧觉得寒冷,所以将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城门出入的人们身上。

她在等待,她的目光在寻找,想从人群当中找到熟悉的脸孔。

一年前,徐嬷嬷奉她娘亲之命,将她带来青城的徐家依亲时,就说过最迟半年之内会来接她回沈家。

如今,一年都过去了,当初娘亲交托给徐家的银两也都花光了,徐家的婶婶说没钱养她这个白吃白住的丫头,所以如果她不能给徐家赚银两回来,那也不好让她继续留在徐家,说多她这副碗筷,迟早要把徐家给吃垮。

沈晚芽知道徐家婶婶说那些话是在逼她就范,在打主意要将她卖到富户人家当丫鬟,为了可以让自己继续留下来,她把从沈家带出来的丝锦衣裳交了徐家婶婶,让她拿去质抵一些银两,多换取几日的余裕。

她心想,说不准娘亲已经命徐嬷嬷上路,就往青城这里过来了。

可是,一连几日过去,仍旧是没有半点消息。

在将最后一件丝绸衣裳交给徐家婶婶时,她请对方派人到京城的沈家去打听消息,当初娘亲决定将她送来青城,是因为大娘专权,为了避风头才不得已将她送出家门,说等她爹的病一好了,就派人来接她回去。

那日,徐家婶婶应允了她的请求,说一定会托亲戚去替她打听,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可是,从那日之后,一个月过去了,每回询问徐家婶婶,得到的回答总是还没有消息回复,不过应该就快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老妇人的言词闪烁,表情心虚,好像有事情在瞒骗着她,但是,她找不到证据,所以也只好乖乖应承等待。

为了能够在徐嬷嬷进青城的第一时间就见到她,沈晚芽每天都会坐在这个离城门口最近的大树根上,静静地等待。

或许,下一个进城的人就是徐嬷嬷了!

说不定,就连她爹娘也会因为太过想念女儿,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每一天,在她才十岁的脑袋瓜子里,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的美好想象,只消想到能够再见到爹娘,就让她忍不住眉开眼笑。

一日复一日。

无论晴雨,无论日夜,她总是坐在那块大树根上,眼巴巴地看着那进出城镇的大门,就算被淋得一身湿淋,都不曾教她想过要放弃。

是今天了吧!

每一天,她总是想一定是今天了!想这一天他们总该会来接她了吧!

每一日,在她的心里总是有着相同的期待,期待着就是这一天,她的亲人会前来接她回家,不再让她继续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在每一天结束之后,她总是安慰自己,不是今天,那就该是明天了!

但是,这日复一日的希望,总是日复一日地失望了!

结束了一个又一个的“今天”,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她始终还是只能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旅人来来去去,羡慕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而她却像是没了根的浮萍,只有随波飘荡的命运。

“那丫头又来了吗?都已经在那里等了大半年了,还不死心吗?”

在城门口的卖饼铺前,两名女子望着她单薄的模样,忍不住无奈地叹息,在她们这些旁人眼里看来,她无畏晴雨的等待教人心疼又爱莫能助。

“哪能死心呢?总归是自己的亲人,哪有不盼着的道理呢?”

接话的人是马家饼铺的老板娘苏如玉,她人如其名,面白如玉,眼眉之间十分秀气,当初,在徐嬷嬷带着沈晚芽刚来青城那天,就来她家的铺子里买过几块甜糕,才不过短短一年,当日那珠圆玉润的小小姐,如今已经消瘦得跟枝竹竿儿似的。

说完,她叹了口气,问面前的桃衫妇人道:“吴嫂子,在这青城里,妳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妳倒是说说,徐家那位婆子派人到沈家去,到底有没有她爹娘捎来的信儿呀?”

“好吧!既然老板娘妳都问起了,那我就直说了,听说徐家婆子早在半年前就派人去过京城沈家了,原想再捞些好处,没想到让人给打了回来,说他们的二姨娘和徐嬷嬷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他们沈家的晚芽小姐因为忧伤过度,被老爷给送到亲戚家去静养,要徐家别胡乱说话,要不他们沈家大夫人就要去告官,说徐家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绝对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什么?这话吴嫂子是说正经的?”苏如玉被吓了一大跳,“事情闹成这样,徐家婆子怎么不跟晚芽丫头说清楚,还让她痴痴的等呢?”

“听说徐家另有打算,想把丫头带来的家当都给骗光,再逼着把她给卖出去,最后捞上一笔。”

“胡闹,她好歹也是沈家的千金,是好人家的女儿,真要把她卖给人家当丫鬟吗?”

“啧,卖去当丫鬟能得多少银两?听说沈家大房后来让人给了徐家一笔银子……”吴嫂子回眸觑了沈晚芽一眼,圈着手附在苏如玉的耳边说道:“吩咐要把她卖到青楼去,不只是身价银子至少可以多赚个两倍以上,那位大房也可以称心如意,听说,就在这两天的功夫了!”

闻言,苏如玉脸色一阵惨白,咬着牙一语不发。

吴嫂子见她表情难看,也觉得自己不该讲的话好像说得太多,干笑了两声,颔首离去。

苏如玉站在原地望着沈晚芽,正巧那小丫头也转过眸,往她这方向瞅过来,见着她,泛起一抹清新又腼觍的微笑。

不成!她绝对不能坐视这小丫头被人给卖进青楼里!

才想着,苏如玉就调头往屋里去,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件湖绿色的袄子和一袋包好的饼,她走到大树根旁,也跟着一块儿坐下来,将手里摀得温热的袄子披到沈晚芽削瘦的肩膀上。

“苏姊姊?”沈晚芽感觉到一阵暖意袭上,抬起头,就见到苏如玉温柔的笑脸,“妳这是做什么?”

她一向都很喜欢这位苏姊姊,进青城的第一天就认识这位姊姊,虽然已经嫁作人妇,可是依然婉嫩得像是未嫁的闺女,见着她时,总会偷偷塞块饼到她手里,偶尔还会给她玫瑰糖吃,说是自家的叔叔从京城来,顺带捎来的伴手礼,对沈晚芽而言,这位苏姊姊是除了娘亲和徐嬷嬷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苏如玉帮着她把袄子给穿到身上,“把这件袄子穿上,这袄子是我孩提时娘亲给我缝制的,穿起来特别暖和,我现在穿已经嫌小了,但就是舍不得扔掉,给妳穿刚好,妳就穿着吧!”

“谢苏姊姊。”沈晚芽穿上袄子,不只身子暖,就连心头也跟着一阵阵地暖烫了起来。

苏如玉顿了一顿,才沉着嗓子道:

“芽儿,妳信苏姊姊吗?”

“嗯。”沈晚芽点头,没有一丝毫的犹豫。

“那就带着苏姊姊给妳准备的这袋硬面馍馍,里头还有一点银两,趁早离开青城吧!”说着,苏如玉将准备好的包袱塞到这位妹妹的怀里。

“苏姊姊,我不懂……?!”

“就这两天了,妳自己想清楚,走,还是不走?”

虽然没有把话说明了,可是,沈晚芽的心里却是雪亮的,她知道了苏姊姊的难言之处,迟疑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好孩子。”苏如玉摸了摸她的头,一脸的心疼与不舍,“苏姊姊是马家的媳妇儿,也是要看人家脸色的,所以能帮上妳的地方不多,以后,要自个儿多保重,知道吗?”

沈晚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趁着天色未黑,快走!”苏如玉半推着她起身。

虽然心里有着不舍与彷徨,但是沈晚芽仍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道:“苏姊姊也保重。”

“我会的。”苏如玉微笑,“对了,那包袱里还有一小袋玫瑰糖,我把叔叔这回捎来的糖全给妳了,记着,心里觉得难过,还是想家寂寞了,就吃一颗,吃了甜,心情就好了。”

“嗯。”沈晚芽用力点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城门口,就在守卫准备落下千两之前离开了青城。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北走,知道那是回京城的方向,可是,无论她多努力回想,终究还是记不起回京的正确道路,一路上曲曲折折,走了许多冤枉路,带着的馍饼很快就吃完了,就算是再怎么省着花用,银两也很快就见底了。

这一日,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已经荒芜的土地神庙住宿,把已经吃了两天的白馒头再撕下一块,配着一大碗水吃下去,原本白胖暖呼的馒头早就干得像块石头似的,但她就连一点儿碎屑掉在地上,都要捡起来吃。

可是只吃一小块馒头,哪里能饱肚呢?

所以,她强忍住饥饿的感觉,将身子缩进神案旁的小块地方,躲避着初冬的寒风,勉强自己一定要入睡。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庙宇门外充满了亮光,却又不似白日,她起身走了出去,看清了才知道今天是满月,那一轮玉盘似的月亮将黑夜照得宛若白昼。

这时,她听见了流水声,循着水声而去,在月光之下看见了一弯小溪,清澈的溪水浮泛着月光,就像是围绕在黑暗土地上的一条银色带子。

她踩上溪边湿软的土地,潋滟的水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映亮了她的眸子,照出了她瞳眸深处宛若死寂般的沉静。

这一瞬,天地之间,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而这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唤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孤独。

这时沈晚芽开始不停地摇着小脑袋瓜儿,想要把这个念头给甩掉。

但是无论她多用力想对自己否认,那上了心的寂寞与孤独,揪痛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窒息就要喘不过气。

她一双死寂的眸子开始泛上了薄红的泪光。

她好孤单,好想回家!

一颗豆大的泪水再也禁承不住滚落她的脸颊,接着是第二颗,然后,收不住的泪串就像是泛滥般淹湿了她的脸蛋,再也忍耐不住的悲号声夺喉而出,她对着在月光下发着亮光的溪流大喊:

“爹!娘!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接芽儿?你们不要芽儿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来?芽儿想你们啊!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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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年后

大风卷肆,雪花纷飞,如云如雾,在一片皓白之中,枯木的枝条就像是笔墨划过的痕迹般,一笔笔、一划划,成了这雪雾中最深刻的线条,让行走在那浓黑墨痕之间的湖绿色纤影显得分外鲜妍夺目。

卷带着细雪的风吹扑着女子的脸蛋,让她如玉般的肌肤带上一抹如敷胭脂般的淡红色,而那抹嫣色让她微瞇的杏眼显得更加迷蒙,不经意地流露出不自知的娇态。

年将十九岁的沈晚芽容貌称不上美丽,五官仅仅只是恰到好处的匀致,教人看起来顺眼舒服,最胜出的是一身雪肌,似温润的白玉,但更透明了几分,彷佛连肌肤底下的血液在流动都可以瞧得清楚一般。

虽然人家常说这身剔透的肌肤正是美人的最佳写照,但是,沈晚芽自个儿却不喜欢,总以为这模样显得她过分柔弱了。

她此刻所行走之处,是“宸虎园”的后院山林,林子中央栽种了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树,据说是问家的风水灵气聚集之地,人们都说问家几代之前的老爷子就是看上了那块土地能积财,所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整片山林都给买到手,建了这座教世人梦寐以求的“宸虎园”,让后代子孙能够安居。

出了林子,眼前蓦然一片开阔,沈晚芽朝着人声而去,看见一名老人正专注地在指挥几名年轻的壮汉铲雪,当他们合力将雪给铲开之后,见到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大片玉砖似的冰。

“胡伯。”沈晚芽出声唤老人。

胡长安闻声回头,看见了她的到来,笑咧开嘴,黝黑的老脸衬上红通的糟鼻,令人感到分外亲切,“小总管,妳来了!”

“嗯。”沈晚芽点点头,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众人卖力地铲除积雪,“今年的冰结得如何了?”

“看起来已经差不多,再过两天就可以安排取冰,因为小总管吩咐让人一定要将水里的杂质去净,所以今年的冰冻得特别剔透干净,就像水晶似的,更别说池子里蓄的是山上引来的活泉,这冰吃起来一定甘甜无比。”

说起这个,也是他们这位小总管的功劳,在她的筹划之下,让人在“宸虎园”的后山谷里凿了几个大池子,充蓄泉水,在夏日时可以当做饮水取用,到了冬日就可以蓄水成冰,在大寒时冰结得最硬的时候割块取出,放进凌室里,到了天热时,就能取冰消暑。

闻言,沈晚芽微笑点头,“辛苦胡伯了,这两天我会多派些人手给你,如果有不足的地方,您只管跟我开口,千万别客气。”

“老胡知道,取冰是一年一回的大事,我绝对不跟小总管客气。”说完,胡长安顿一顿,又道:“对了,东总管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

“不能说没有起色,不过是老毛病,这病根一旦扎下了,想要根除没那么简单,只是大夫说过了,只要我义父能够安心静养,不要操劳挂心,就不会有大碍,请胡伯不要担忧。”

“好,老胡不挂心,替我转告东总管,就说有妳这位小总管在,他大可以放心静养,半点心也不必操烦,因为妳这位后辈是青出于蓝,办事就是牢靠,绝不教人担心。”

沈晚芽微微一笑,对于胡长安的赞美不接腔,只是答复道:“胡伯的关切,我会代为转告义父,我相信,他老人家得到了像胡伯这样老朋友的问候,想必会康复得更快一些。”

闻言,胡长安乐呵呵的,只见她话说完,转眸出神似地看着在众人努力铲除之下,积雪之下渐渐露出的冰层,为的就是不让雪积在冰上,影响最后取冰的质量,虽然铲雪对几个壮汉而言并不是苦差事,但隔三差五就要执行一次,要一直持续到取冰那天为止,说起来是件麻烦的活儿。

虽然她相信胡伯的监督,但是身负总管之职,她还是必须过来巡视一下进度,只是她不禁想到去年的此时,取冰这事情还是由她义父在操办张罗,没想到今年换成了她。

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日算起,转眼间,八年多过去了,而她来到问家,也有七年的时间。

想起了那近年余在外流浪的岁月,沈晚芽澄亮的眼眸一瞬间变得黯然。

所幸,有她的义父东福的见怜,将她收为义女,在昨年旧病复发,日渐沉痾之际,强力向问守阳举荐她,让她暂代总管之职。

如果不是她有幸遇上了这位老人家,只怕她仍旧还在飘泊,也不会有眼下的安逸日子。

“小总管!”忽然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回头,看见了随侍在问守阳身边的小厮归安穿越林子,往这方向跑过来。

“是爷回府了吗?”她柔声问道。

一路跑得飞快的归安停下脚步,双手搭在膝上,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才点头道:“对,爷回府了,他要妳去见他。”

“我知道了。”沈晚芽颔首,一瞬间表情变得认真,心知他们爷的话由归安的嘴里代传出来,不知轻描淡写了多少,“胡伯,那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越过归安的身边,率先离开,一刻也不敢耽搁,就怕不小心迟个眨眼的功夫,就要面对主子阴沉不悦的脸色,以及毫不留情的嘲讽了。

刚才,她话说得太早也太满了。

能遇上她的义父,绝对是一件幸事,但是,只要有她的爷存在世上的一天,她的日子就休想过得安逸。

那个男人讨厌她,她心里深深明白这一点,又或者该说,这“宸虎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一点。

她已经不想去计算自己从小到大,吃过这男人给的多少苦头了!

可是,碍于她义父的面子、他二叔公的力挺,以及问家众奴仆们的支持,他才迫不得已让她坐上代理总管之位。

她告诉自己只要行得直、坐得正,就不怕他,虽然这男人可以不问理由给她苦头吃,但就算不是现在,她相信在不久的未来,她会好到让他无可挑剔,对她再也没有半点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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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那么急,是被鬼追了吗?”

沈晚芽冒着风雪才刚踏进书房,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道含着嘲弄意味的男性嗓音,那音色、语气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顿了一顿,抿起浅笑,没露出丝毫介怀的表情,昂起首注视着坐在花梨木书案之后的主子。

“因为爷召唤奴婢过来,想说可能是要紧的事情,所以不由得走快了些,听到爷说这话,我想自己应该没有来迟才对。”

“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我感觉良好了?”问守阳没跟她客气,冷淡地说完之后,目光盯在手里的账本上,又翻过了一页,“我只是以为凭咱们问家小总管的本事,应该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抵达,还要脸不红气不喘才对。”

这摆明又是刁难!但是沈晚芽已经习以为常,唇畔的笑痕丝毫不减,“是,承爷看重,奴婢以后会再改进,务必令爷满意。”

这一年来,她被人称为问家无所不能的小总管,因为这些年来,有她义父的提供协助,为她延请师傅,再经过多年的学习苦练,她娴熟琴棋书画,不只懂计数会看帐,还会说蒙、藏、回纥以及数种色目人的语言。

所以,人们猜测着她说不定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再加上她在流浪的那段日子里,也因缘际会学了些旁门左道,所以人们又称她是问家“能够飞天遁地的万能小总管”,对于这称唤,她觉得好笑,但世人多愚昧,还真有不少人信她真能飞天遁地,能做常人不可行之事。

但她想,在这天底下,最不将她当成人看待的,大概是坐在她面前的爷吧!而她之所以能够样样皆通,也全拜他的苛刻之赐,若非当年在祠堂的寒天夜跪,绝对没有今日的她!

“嗯。”问守阳闷吭了声,双手一合,盖上了手里的账本,这才抬起脸,扬眸正视她的存在。

那是一张无论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极为突出好看的脸庞,因为拥有鲜卑血统,所以问守阳的五官较寻常人深邃分明,鼻梁挺直,嘴角微抿的唇瓣看起来虽然严厉了些,但不失饱满,尤其是那双宛如琥珀般的眼色,直瞅着人时,那清冽的光芒教人不寒而颤。

因为长年在外带领商队大江南北闯走,让他的皮肤被很均匀地晒上一层浅褐色,俊挺的脸庞看起来多了几分男人的阳刚之气。

虽然沈晚芽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她曾经听二叔公问延龄说过,因为流着鲜卑人的血脉,所以,他们问家男人的皮肤颜色都偏白,年少时个个都像是脂玉般温润的孩子,就连问守阳也不例外,可是这些年鲜少见他皮肤回复白净,想必是刻意维持了黝黑的肤色。

“出门前我要妳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他将手里的账本搁回案上,随手又取过另外一本,但只是搁在修长的大腿上,不急着翻看。

“回爷的话,都办妥了。”沈晚芽解开湖绿色的外氅,勾挂在手腕上,沾在氅子上的雪花,因为遇见了屋里火盆的热度,都已经消融成水珠,“送给各家相与的年节礼品奴婢都已经打点妥当,清册我呈放在爷的书案上,就是爷的右手边那本红纸皮的册子。”

“给唐家的老太爷,妳送了什么?”

一直以来,唐家与问家的生意关系十分密切,唐家的老太爷唐桂清高寿八十九,虽然唐家的商号已经退位交给子孙经营,不过,老人家在商场上的人面广,在诸多方面都给问家关照不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所以在交往的情分上较为绵厚些,问守阳尤其看重这位长辈。

这一点沈晚芽当然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敢掉以轻心。

“唐老太爷近年迷上了玩双陆棋,所以我投其所好,特地请名师打造,送给老人家一副以白玉为案,紫金为棋子的双陆棋组,听唐家的家人说,老太爷收到这份礼物,开心得好几天合不上嘴。”

“嗯。”问守阳也知道老人家近来迷上玩双陆棋,几乎到了逢人就邀上一战的地步,就连他也陪玩过几回。

问守阳伸手取过红册子,不经心地翻看。

沈晚芽趁着主子在翻册子的时候,又接着开口说道:

“还有,今年入冬以来我们已经施过四次的热粥,发过两次的棉被,那天奴婢去‘澄心堂’探望叔爷的时候,他提到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粥和棉被他想要各再多布施一次,如果爷也同意的话,那奴婢即日就去准备,订了日子才好贴出公告让贫苦的百姓们知道可以来‘宸虎园’领取赈物。”

不同于问二叔爷的乐善好施,问守阳在钱财的用度上一向极为谨慎,几乎到了世人觉得他小器的地步,这也就是沈晚芽要问过他的原因,毕竟每次布施都需要花上一笔不小的银两。

人们都知道“云扬号”问家以经商闻名,祖先在经营长途贩运赚了万贯财富之后,知道这门生意虽然可以赚大钱,一趟下来的生意至少可以赚上几万甚至于十余万两,但绝非长治久安之计,所以,尽管有七支可以赚进万金的商队,问家人还是用赚来的钱另外投资了几项生意,其中,以做纸和开矿最为世人所熟知。

只是,“云扬号”的新当家问守阳,自从继承家业以来,在做生意这方面,被形容是跟谁都不熟,在他的眼里就只认识钱,也因此这些年来才会将商号给经营得有声有色。

他做生意虽然成功,但在做人之道上却不可取。

当然,更别提他一上位就急着除掉一些跟随问家多年的元老,就连自己的亲叔公问延龄,都被他以极不留情的手段给逼得交出权柄,所以这些年来,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就如同水火,除非是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家典之日,否则,问延龄不想见这位侄孙一面。

“既然我叔爷说话了,那就照他的意思去办。”他低沉的嗓调不冷不热,合上红皮册子,将它轻扔回桌案上。

“是。”她恭顺颔首。

“东叔还好吗?”

沈晚芽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愣了愣,随即微笑回道:“大夫说义父的病况没有再恶化的趋势,料想只要再多休养些时日,应该就可以痊愈。”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替我转告东叔,要他只管安心休养,等完全康复再回来不迟。”

“是,奴婢一定将爷的话代为转告义父。”

沈晚芽柔软的嗓音平顺,一如以往的不疾不徐,她清澄的眸光直视着主子深峻的脸庞,见到他又将全副的注意力挪回到账本上,这时,归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启禀爷,叶大掌柜与陈副掌柜已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问守阳说完,给了她一个“退下”的眼色。

沈晚芽颔首领命,转身往书房门口走去,正好与叶莲舟及陈敬理两位掌柜错身而过,双方彼此点头示意。

虽然一直以来,两位掌柜负责对外,而她身为总管,负责对内,不过,在很多事情上头,他们二位长辈很倚重她的能力与意见,而她也常常不吝于帮忙,所以在私底下,他们双方的感情算得上是熟稔深厚。

她走出了门外,重新披上了外氅,接过归安赶忙递上来的油伞,撑伞走进了风雪之中。

不同于她赶来时的大风大雪,此时风势小了些,雪花静静地飘落,吸去了周遭多余的声音,令她感到分外寂静,这过分的安静,不由得令她想起了从青城逃出来后,遇上的第一场冬雪。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里,才刚赶到了京城的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亲爹与亲娘的送葬队伍,苍白的雪花,苍白的丧幡,以及漫天飞舞的纸钱,一色的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身为他们二位的女儿,她该跟着去送他们人生最后一程,她想冲上去追问父母是怎么死的,可是她没有,大娘在人群之中见到了她,一瞬间,原本还带着一丝泪意的双眼透出了阴冷,看见那双眼,她知道倘若让人给逮回沈家,只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所以,她转身没命似的逃了,宛如一只再落魄不过的野猫,逃进最破落的胡同里,将自己藏在脏臭的垃圾堆中,才逃过了追捕。

在终于确定要捉她的人远离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悲伤与害怕,以及一身再也无能为继的疲惫,蜷抱成一团,大哭了出来。

沈晚芽记得,那天,是她生平最后一次掉眼泪。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哭过。

因为,在她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实,就是再多的泪水,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只是显得自己没用与懦弱而已。

她想,若仍旧是那天爱哭的女孩,就不会有今天的沈晚芽,不会有问家万能的小总管,所以,她的决定是对的,即便,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她做的事情并非都是对得起良心的好事,但她不在乎。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不想去追究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做一点牺牲又何妨呢?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与平顺,更教她万分确信,她的决定没有错!

说也奇怪,真正的寒冬里,她不怎么畏冷,反倒是入了春,才会犯起畏寒的老毛病,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原因。

沈晚芽昂起娇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精神也跟着清爽了起来,是的,她没错,倘若有人因为她而被伤害了,那也只能说是他们倒霉,要挡住她的去路,说到底,是他们自个儿的不对了!

想着,一抹花开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绽放,令她白里透红的脸蛋显得分外娇艳,宛如在冰雪之中犹然独立自傲的水仙,兀自散发着怡然的芬芳……

第二章

大寒之日。

每年的这一日,是天气最冷,冰凌也冻得最硬的日子,所以在这一日凿湖取冰,所取出来的冰块质量最好,最不易融化,只要凌阴的功夫做得好,之后一整年的夏天都能有冰可吃。

而要藏冰之时,必须要祭祀司寒,也就是水神,据传水神喜用黑色之物,所以要用黑色的牲畜与黑黍拜祭之后,才能开始凿冰。

而这个仪式,要由当家之人主祭。

因为悬乎对神灵的崇敬,沈晚芽在准备仪式上不敢有半点马虎,也已经请问守阳亲手在凌室里挂上桃木弓与棘枝做的箭,而这当然也是习俗之一,为的就是要逢凶化吉与辟除邪气。

此刻,问守阳站在主祭之位上,高举起沈晚芽递来的线香,率领一干将要动工取冰的奴仆们祝念祷告,谢天地仁厚,司寒恩予。

仪式完毕之后,胡长安才领着众人敲开冰层,细心地割成三尺见方,一块块堆栈,有条不紊地送进凌室里,一层层覆之以稻草和树叶,此举可以在天候转热之时,减低融冰的速度。

但到了夏天之时,冰还是会化掉一半以上,所以要取的冰至少是需要用量的一倍以上,由于是吃重的活儿,所以在这大冷天里,一个个壮汉都还是忙得汗流浃背,吐出的气息在瞬间化成阵阵白烟。

问守阳与沈晚芽站在一旁观看,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不语,注视着眼前一色雪白的光景,耳边听着冰块撞击的声响,以及男人们的吆喝声,二人平静的表情与眸色,意外的相仿。

这时,胡长安招来一名手下,交给他一个皮囊袋,只见那名壮汉点点头,朝着他们跑过来,把手里的囊袋交给沈晚芽。

沈晚芽接过手,掂了一掂,笑着点头,示意壮汉回去继续工作,自己则是打开囊袋,取出了一块水晶似的块物。

“爷,要尝一尝今年结的冰吗?”她伸手,将冰块递到主子面前。

问守阳侧眸瞅了她的笑颜一眼,取过她递来的冰,掂在掌心里,看着那通透的质地,像是连掌心纹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山泉水引得十分值得。”

他淡声说完,将冰块含进了嘴里,大寒天咬着冰块,声音十分脆响,一时之间不觉得寒冷,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味。

沈晚芽点点头,也取了一块冰含进嘴里,初入口的一瞬间,一股子冻意从嘴里散了开来,她想忍住,但最后还是皱起了眼眉,横瞧了身边的主子一眼,不知道他怎么能够面色不改?!

问守阳瞧见她的反应,不由得轻笑了声,似乎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为了不让他瞧扁,沈晚芽深吸了口气,舒开了眼眉,也学着他一样嚼起了冰块,这冰乍一化开,在嘴里泛开了清甜,不需要加入任何佐料,已经是十分出色的美味。

“胡伯。”将冰吞下去之后,她朝着胡长安所站的方向大喊道:“辛苦你们了,这冰很好吃!”

“诶,知道了!”胡长安不好意思地讪笑几声,回头继续指挥手下加紧速度,要在天色变暗之前,完成今天的进度。

问守阳看着她与大伙儿的互动十分热络,每个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是他们的至亲家人,从她进入“宸虎园”这些年来,无论与谁都交往得极好,时至今日,尚未听说园子里的哪个人讨厌她。

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当他在欺负她时,就显得格外的恶劣和不讨喜,不过,这一点丝毫没动摇过他对待她的态度。

在她当大丫鬟时,他就已经见识过她待人处事的功力,而她在当代理总管的这一年,他也亲眼见识到了她对外表现出来的八面玲珑,但与其说她懂得拢络巴结,倒不如说是她的无所不能教人倾倒。

至少,他就知道有几个生意上来往的相与很欣赏她的棋艺,时常会借故到问家来走动,就为了邀她下一盘棋,无论是围棋或是双陆棋,甚至于是象棋,她都称得上是个中高手。

也因此,唐家的老太爷也不惜拉下老脸,几次与他谈论交情,就为了要他将沈晚芽让给唐家,还提出了相当丰厚的赎身金。

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要将她让给任何人,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有很大的用处,再加上她虽然是问家签过长契的奴仆,但也是东福的义女,于情于理上,他不能把她当做是一般的婢佣转卖给他人。

所以,他派人正式回绝唐老太爷,自那之后,老太爷也很识趣的没再提过赎身的事,只不过会时常借口有事情要交代,把她给找去唐家,拗着下几盘棋,才肯放她回来。

沈晚芽回眸,不料正好对上主子瞅视着她的目光。

她心里微微一跳,依旧沉静以对,等待主子开口吩咐,但她真宁愿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别说话,因为他一说话,往往就是她的大麻烦。

问守阳看穿她的心思,敛了敛眸光,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这时,天空又开始飘下了雪花,沈晚芽招来一名壮汉,要他转告胡长安,要是雪下大了,今天的活儿就先告一段落,等明日天好了再说。

交代完毕之后,她加快速度追上问守阳大迈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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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踩在白色的雪地上,鞋履踩得积雪沙沙地响着,但他们之间就像是飘下的雪花般,是无比寂静的。

“对于城东的石秀,妳有什么想法?”

问守阳开口打破了沉默,寒风挟带飞雪吹来,撩动他深灰色的裘氅,让他深刻分明的脸庞望之如神祇般傲然。

没料到主子会忽然问起石秀这个人,沈晚芽心下微愣,略作思考之后,随即抬眸微笑道:

“奴婢不太明白爷想知道些什么,毕竟咱们与石家并没有频繁的生意往来,几年来,也不过就与他们做过一件丝绸生意,交易的数目也不算大,后来两家没再往来过,爷突然提起他来,奴婢一时听了觉得耳生。”

闻言,问守阳挑了挑眉梢,瞅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

见着他那略带着轻瞧的眼光,沈晚芽暗暗咬牙,这个该死自大傲慢的男人,就让她装作不知道,难道就不可以吗?

不过,就算她心里在咒骂,脸上还是挂着可掬的微笑。

“奴婢仅知一二,不敢妄言,只是我有听说过,这个石秀因为相貌奇丑,所以在性格上也是十分古怪,稍不留心就会得罪他,偏他这个人又爱记仇,再加上石家有几位家人在朝为官,所以这几年来,着了石秀的道的人不少,可是大伙儿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是畏惧他背后的朝廷势力。”

“嗯。”问守阳的神情这才显得满意,琥珀眼眸显得深沉,“如果,我想从这个性格古怪,既不缺钱,又有势力的人手里得一个好处,妳可有办法?”

“爷?”她低叫了声,心里忐忑。

“我给妳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件事情办好。”话声一顿,他忽然停下脚步,刚好与她追上的身影齐肩,他低敛的琥眸之中揉润着一层很浅的冷笑,“我信妳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

说完,他迈大了步伐离去,将她一个人扔留在原地。

“我信妳一定办得到,万能的小总管,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在他的身后,沈晚芽学他的表情和语气说话,最后狠狠地瞇细眸,瞪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对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恨之入骨。

最后,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逼自己要冷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一时的冲动,抬脚大力地往雪地里一踢,把积雪踢得翻扬起来。

她睁开眼,看着主子几乎已经远去不见的身影,瑰嫩的唇瓣泛起了微笑,看起来十分的明媚可人。

可是她此刻心里的想法半点也不明媚,她正想着,哪天这男人真落到手里任她宰割,她一定会给他好生款待,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她随即认知这不过是心里的妄想,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快点想个办法,好从那个石秀手里讨到主子想要的好处。

唉!人们都说她万能,却不知道她为了要做到“万能”这两个字,吃了多少苦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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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过了好些年了,怎么突然想从石家手里买回那块地?”

说话的人是问守云,他与问守阳同样都是问家“守”字辈的子孙,只比问守阳小了几个月出生。

一直以来,他们堂兄弟二人的交情甚笃,只不过,问守阳的父亲是长子,而他又是长孙,甫出生就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选,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对这一点都不是太计较,但却阻止不了一些亲戚们拿这件事情造谣生非,尤其是问守云的娘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不能继承“云扬号”颇有微词,这些年来,没给当家的问守阳一天好脸色瞧过。

他们此刻正坐在高处的“望远亭”上,可以俯瞰整片“宸虎园”的雪景,石桌上摆着简单的下酒菜,归安随侍在一旁替两位主子看着火炉温酒。

说起来,问家的鲜卑血统在他们堂兄弟的身上清楚可见,他们的脸庞约莫有七八分的相似,只不过,问守云的肤色较他堂兄白皙一些,眼珠子的颜色也比较偏近深茶色,而不是琥珀色。

问守云知道自己的五官不如堂兄俊朗分明,再加上觉得白净的脸皮显得文雅,也比较受姑娘喜欢,所以就刻意让自己维持白面书生的模样。

“再过几个月,就是叔爷八十寿诞,他以前就很喜欢那块地,说那片山林到处都是他可以拿来做纸的宝,他这个人生平没什么兴趣,不过就是喜欢做纸,当初我把那块地卖给石家时,让他很不谅解,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是八十高寿呢?光凭这一点,就值得我花心思把那块地买回来。”

其实,论辈分,他们该喊声二叔公,可是,他老人家听到“公”这个字,就觉得自己被当成已经做古的人,也不喜欢被喊太叔爷,直接就要他们喊叔爷,几年下来,大伙儿喊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是咱们晚芽妹妹替你花心思吧!”问守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我听说了,石秀不想卖那块地,处处给你刁难,所以你把这件事情交代给她,还要她一个月内替你办好,守阳,我的爷啊!你对她会不会太过苛刻了些?”

“我相信她办得到。”问守阳将喝空的酒杯搁回案上,一旁的归安立刻上前将酒给满上。

“那要是她办不到呢?”

问守阳闻言,只是勾唇微笑,捻起酒杯,品尝着温热的酒液,在他那双含笑的琥眸深处,泛动着深沉不可捉摸的光芒。

看见堂兄那副势在必得的表情,问守云一脸无奈,“啧啧”了两声道:“难怪叔爷和凤姨对你都颇有微词,觉得你这个人简直就是没血没泪,心肝被狗咬到连渣都没剩,守阳,对人家姑娘好一点,别尽给晚芽妹妹出难题,要不,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她离开咱们问家,我看你这位大老爷上哪儿去找个像她一样厉害的总管给你办事!”

“她要离开问家?”问守阳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顿,抬起眼眸,直视着堂弟的脸。

“你这叫贵人多忘事吗?当初东叔给她签卖身契,就只签到她二十岁为止,她今年都已经十九了,这件事情不少外头的人都知道,你没发现最近没人再来跟你提要替她赎身的事情吗?他们这些爷儿们现下都在等,等她文契约满那天,重金聘她到家里去。我还听说有不少人来向她提亲事,不过都被晚芽妹妹以东叔病重,不宜谈论婚嫁为由给拒绝了。”

“原来,我们问家的小总管当真抢手呢!”问守阳顿了半晌,才耸了耸肩,轻笑了声。

“守阳。”问守云的脸色忽然变得正经无比。

“怎么了?”他挑起眉梢。

“如果,你对晚芽妹妹真的没那心思,就把她让给我吧!把她给我,总比被外人抢去好吧!”

“什么让不让,抢不抢的?!”问守阳唇畔轻泛的笑容倏然变得冷淡,“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自个儿开口说话,如果你想要她,就亲自去问她的意思,别想从我这里下手!”

“我问过了。”问守云叹了口气,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她答我的理由还是东叔病重,在东叔病好之前,她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去任何地方,当然,也包括了我家,所以,我就想,反正这园子那么大,我干脆举家搬进来,总该让她无话可说了吧!如何?守阳,给我和我娘腾出一处院落应该不难吧!”

“如果叔母没意见的话,我当然也不会有意见。”

问守阳敛下眸光,看着杯中已经不再温热的浊酒,似是无心,又似有意地避开堂弟渴切的视线。

只不过他一语就说中了问守云的痛处,其实,他们二房一家子当初也是住在“宸虎园”的,就是因为在问守阳继承当家之位后,他娘赌着一口不想居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气,硬拗着他搬进京城里住,现在又怎么肯听他的劝说,搬回这园子里来居住呢?!

“不行是吧!”问守阳一口饮尽了杯中浊酒,任由那烈酒灼喉而过,瞬间是一股子畅快,再抬眸,琥眸中盈簇着笑意。

“所以,现在是叔母在令你为难,与我无关啊!来,喝酒,美景当前,咱们不谈这些。”

虽然还是不甘心有话想说,但是问守云却也只能苦笑,见堂兄举手相邀,示意归安过来替他满上酒杯,他也只能举杯回敬。

不过,他不觉得灰心,也不担心堂兄会与他抢沈晚芽。

因为,谁都知道这些年,在问守阳的心里,其实是有心上人的!

那是一段错过的缘分,却也因此在他的心里留下格外深刻的伤痕,所以,这些年来,他不曾再对任何女子动过心。

况且,问守阳爱刁难沈晚芽是出了名的,他相信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子!一思及此,问守云安心了不少,一口饮尽杯中酒,吆喝着归安再给他满上,打算今天与他的堂兄来个不醉不归!

而问守阳自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恬淡的微笑,即便是酒过了三巡,峻朗的脸庞都仍旧是面色不改。

此刻,亭子外,雪花静悄无声,将万物染成一色的白……

“小总管!小总管!最喜欢小总管!”

这时的正院会偏厅里,八哥鸟响亮的喊声回响不绝,逗得沈晚芽忍不住笑开怀,但还是忍不住扁了扁嫩唇,说道:“你这只小八,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最喜欢?油嘴滑舌的,究竟是跟谁学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拿出天蓝色的小锦囊,倒出了几颗饲料搁进笼子里,这是秦家兄弟特调的饲料,不到一会儿功夫,八哥鸟就把饲料给吃光,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抬起头又继续叫道:“喜欢!喜欢!最喜欢!”

沈晚芽给它做了个鬼脸,忍不住又多给它两颗饲料,然后才转头望向窗外,见雪势一时片刻没有止住的趋势,虽然无法从天色判断,但是她略估了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申时中了!

这是从她义父担任总管之职时,就开始的不成文规矩,每天卯时以及申时之初,都要过来向主子请安,通常,这两个时间是主子用早膳以及吃晚茶的时间,他们会在这时候伺候主子,听从主子交代下来的吩咐,或者是回复交办事情的进度与结果。

不过,今天听说堂少爷问守云过来拜访,所以特别在“望远亭”里设了酒席执行,刚才她要过来之前,听说堂少爷已经喝醉被人安置在客房里稍作歇息,所以她吩咐了让人准备醒酒的汤药送过去,也交代要分拨一碗端过来,预备要给问守阳解酒,此刻搁在桌案上的暖盅里,等他回来。

“最喜欢!最喜欢!”

八哥鸟的叫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回头笑瞪了它一眼,“人家说宠物跟主子是一个样子,可是你这只小八就跟他完全不一样,要是他有你一半的和蔼可亲,也就不会这样令人讨厌了!”

她还记得问守阳在后园子里捡到小八的那天,是个下着大风大雨,雷电交加的日子,那时的小八还是只灰绒绒的雏鸟,身体极度虚弱,差点就要死掉,但经过细心照养之后,现在已经是只精力过度旺盛的鸟儿。

不过,问家上上下下照料过它的人不少,它就只喜欢她与问守阳,听说,那是因为它在换毛时,那丑丑的样子,就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取笑过它,而八哥鸟是最会记恨的,那些曾经取笑过它,害它自尊心受伤的人,它可是全部都给他们记住了。

“芽儿!我的小总管嗳!”

这时,门外传来了凤九娘亲热的叫唤声,让沈晚芽忍不住好笑又好笑,明明就跟凤姨说过别喊她小总管了,这位长辈却老还是爱寻她玩笑!

“凤姨。”她走出门,看见了凤九娘端着盘东西过来。

“芽儿丫头!来来来,凤姨我才刚做好了爱窝窝,才刚揉好的,米团都还热呼着呢!来,吃一个。”凤九娘话才说完,逮了个空就塞了颗白软的爱窝窝进她嘴里。“好吃不?”

沈晚芽被凤九娘像是在逗着三岁孩子似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一边吃嚼着,一边点头。

“觉得好吃就多吃点,这道甜食刚做好的时候最好吃。我特地留到现在才做,让你先吃,等你吃完了再给主子那里送过来。”凤九娘是当初老夫人的陪嫁丫环,一直以来,她在问家就很有说话地位,就连问守阳都要卖她三分面子,而与问二叔爷一直就是对水火不容的冤家,她将沈晚芽视若己出,疼得仿佛她就像是自己的小心肝似的。

“凤姨。”沈晚芽将嘴里的食物吞进去之后,微微板起了脸色,“我知道你疼爱我,可是,自古以来,哪有奴才先吃,主子后食的道理?”

“没有吗?”凤九娘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就耸了耸肩,完全没当做一回事,“那就当做这道爱窝窝是凤姨特地给你做的,你吃剩了就给其他的奴才分去,不给他吃了。”

“凤姨!”怎么越说越过分了起来?沈晚芽从小就拿这位像是她新娘的长辈最没辙了。

“唉呀!芽儿,你就不要太计较了,这段时间那个臭小子天天在家,瞧你每天都被那臭小子折腾得那么惨,凤姨我只好做点你爱吃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乖,多吃一点,我记得你最爱吃的甜食就是爱窝窝,你都不晓得,光是这包在里头的豆馅儿,就让我忙了整个早上呢!”说着,她又拿了一颗白软热呼的米团,往沈晚芽的嘴边送。

“凤姨。”问守阳的喊声冷不防地从她们二人身后响起。

“爷?”沈晚芽不知道他何时到来,忙不迭地转过身,扯着袖子擦掉嘴角的白色糖粉。

“嗯。”凤九娘故意往前站一步,挡在沈晚芽面前,点点头,微昂起下颔,在他的面前端出长辈的架势,“我刚才做了点爱窝窝,想到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甜点,所以给你端一点过来。”

“凤姨,你记错了,我小时候爱吃的甜点是糖火烧。”他唇畔泛着笑,浅浅的,就像是一抹不经意跃上的勾痕。

“唉呀!原来我记错了,那真是抱歉!”凤九娘嘴里说着抱歉,其实完全看不出一点歉疚之意,“那这盘爱窝窝……?”

“没关系,是凤姨的一番心意,我就收下了。”问守阳伸手捏住了盘缘,就要将那叠爱窝窝接过来,不过立刻就遇到了抵抗。

凤九姨死端住了手里的盘子不肯松开,脸皮笑着,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既然是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要勉强了,凤姨改天再做你爱吃的糖火烧给你吃,乖,放手。”

“凤姨。”问守阳低沉的嗓音蓦不防地轻唤了声。

“什么?”凤九娘一时措手不及,被他这声柔唤给喊失了神。

“放手。”话才说完,他略施巧劲,就把整盘爱窝窝给抢过手,从容转身进门,临入门之前,回头给了凤九娘一抹很亲切的微笑,“无论凤姨给守阳做了什么糕点,都是一份心意,做晚辈的只能接受,要不,我死去的娘亲九泉之下有知,要责怪我这儿子不敬长辈,所以,就算我再不爱吃这爱窝窝,也会一颗不剩的把它们都吃掉。”

明明就不爱吃,却故意把东西端走,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既缓又轻,根本就是存心要惹凤九娘发脾气,也存心不留给沈晚芽,只差没摆明了说就算倒掉去喂狗,也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沈晚芽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有点担心地觎了凤九娘一眼,果不其然,在她虽过半百,却是风韵犹存的艳容已经是一脸火大的样子。

“就说这小子不可爱!跟他家二叔爷那个老家伙一个样子!”凤九娘看着主子的背影消没在门内,终于回过神来,不甘心地嚷道。

明明就是问守阳闹她,却要把问延龄也跟着一起拉下水,对于凤九娘这习惯,沈晚芽早就见怪不怪,拉住了她的手,随着笑道:“凤姨,你不是不知道爷的个性,不要跟他闹,好没处的。”

“嗤!我还见过那小子光屁股的样子,不怕他找我麻烦,只要他叫我凤姨一天,就表示心里还有我这个长辈,芽儿,咱们不怕他,今天爱窝窝被他给抢去了不打紧,明天我再做——?”

“沈大总管,你在外面磨蹭什么?进来!”问守阳从门内出声打断了凤九娘的话,叫唤沈晚芽进去。

“是!”听他唤她“大总管”,她知道他完全没打算客气了,连忙回应了他,朝着凤九娘说道:“晚点再跟凤姨说,我先进去应付了!”

“好好,快进去。”凤九娘点点头,虽然心里气得牙痒,但再不甘愿也只能挥着手,要她快点进去,免得又被问守阳找麻烦。

唉!她在心里叹息,真是可怜了晚芽这丫头,明明是个那么讨人喜欢的姑娘,怎么就遇到一个没良心的主子呢?

第三章

当每个人都在惋惜她遇上一个没良心的主子时,沈晚芽会在心里安慰自己,是因为自己八辈子没给佛祖烧好香的关系吧!

因为没烧好香才会遇上坏心主子,说起来是自作孽,也怪不得别人!

当沈晚芽走进屋里,看见问守阳正站在鸟笼前逗玩着小八,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声问道:“那天,我要你办石秀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已经办好了。”她在他的身后站定脚步,眼眉微敛,“石家已经答应要卖她,说爷的诚意够,价钱方面好谈。”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回眸,饶富兴味地瞅着她。

沈晚芽顿了一顿,才娓娓开口说道:“没错,秀爷确实不缺银两,在朝廷的实力也算雄厚,要是他不肯答应做这笔交易,咱们也勉强不了他,不过,年近四十的他有一个缺憾,那就是他最宠爱的第三房小妾至今都没有生下一子半女,所以,我给了他这些年来最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你可以给他子息吗?”他眸光微眯。

“奴婢不是神仙,这一点我不能替他做主,不过,我听说石家这些年来一直想求尊送子观音,为了能求到那尊观音,石秀不惜花费万金,但是,雕观音的相愚师父说他不得佛缘,不肯为他雕观音,却偏偏人家都说那位大师所雕的佛像最有灵验,所以,这些年来,石秀没死心,一直在想方设法。”

问守阳抿唇不语,等她继续破解其中的奥妙,他不以为只是送石秀一尊相愚大师所雕的观音,就能博得石秀的欢喜,他这个人猜忌心很重,是个不容易讨好的人。

“不过,我没送他相愚大师所雕的观音,因为我知道,石家并非没有相愚大师所离的观音,跟石家做生意的相与为了讨好他,已经送了几尊观音过去了,只是,听说因为并非为了三夫人所雕刻,所以没有效力,如果我要为石秀再求一尊观音,并非难事,但所做的事情就与别人一样了,而当我知道一个消息之后,我决定还是送石家观音,虽然不是相愚所刻,但我向石家宣称那是从南海求来的观音,灵验无比,要是不灵,只管来找问家算账。”

“但要是灵验了,功劳自然也要算在问家头上吗?”这些话出口时,他的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痕。

“是。”她乖顺地点头,“原来石秀收下观音时,也是半信半疑,但是,在近一个月后,他派人来告诉奴婢,说他石秀不白收人家好处,说我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我便将爷的要求向他说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爷是问石家三夫人怀有身孕的事情吗?”沈晚芽微仰的眼眸,泛动着如春水般柔敛的光芒,又道:“其实,在距今几天之前,三夫人偷偷出府找城东的陈大夫替她把脉,因为她自觉有害喜的现象,但又怕是一场空欢喜,而我早就知道她很信任陈大夫的医术,多年来,都在吃着陈大夫给她的求孕药方,会定时去问诊,只是也恰好,我与陈大夫有一点私交,他答应帮忙我隐瞒三夫人有孕的事实,让我演一出送南海观音记,然后再由他登门拜访确诊,告诉石秀他三夫人怀孕的消息,求子多年不得,石秀自然喜出望外,而好消息是在我送南海观音之后才有的,他当然不疑有他,相信是我送的观音有灵验了。”

“好一个顺水推舟的送南海观音记。”问守阳说完,冷不防地伸出手,曲起指背在为她揩拭沾在唇角的白糖粉,“真的厉害,敢问这天底下有你这位沈总管办不到的事情吗?”

沈晚芽眨眨眼睛,暗抽了口冷息。

他该不会又要交代她什么难题了吧?

此刻,她心跳得飞快,却不知道是因为害怕他又丢出难题,抑或者是他的长指不经意地滑过她的唇瓣,令她心里感到一股异样骚动的缘故。

老天爷!她的主子究竟有什么企图?

如果没有企图的话,为什么突然间对她温柔?难不成真的要给她一个天大的麻烦,再逼她一定要解决吗?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抬眸盯着他的脸庞,尤其是他微抿的薄唇,深怕从那张嘴里说出什么可怕话语。

“问守阳臭小子,不可爱!臭小子不可爱!”小八尖锐的叫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臭小子不可爱,最喜欢小总管!喜欢最喜欢!”

“嘘!不要乱说话,小心要挨骂了!”她以食指抵住唇瓣,示意鸟儿快点闭嘴,想它那句“臭小子”,应该是凤姨的嘴里学来的,她转眸望着问守阳,留心他的动静。

原来以为要见到他不悦的脸色,没想到他的亘古平静,淡扫了小八一眼,嘴角还勾起一抹令她觉得诡谲的微笑。

沈晚芽忍不住想揉揉眼睛,确定自己到底有无看错,不过确定他不会责骂处罚小八,她也松了口气。

想来,应该是他今天与堂少爷多喝了两杯,心情较平常来得好的缘故。

不过,难道也是因为心情好的关系,才会不停地抚摸她的脸吗?

沈晚芽吞了唾液,不敢挣扎,不敢动弹,任由他的指背在颊边游移着,或许是因为害怕他另有企图,她并不觉得被呵护,反倒是全身泛冷。

“听说,东叔当初给你签的卖身契,到你二十岁就约满了吗?”他直视着她,锐利的目光直穿她瞳眸深处。

生平,沈晚芽不怕谁的,但是,她唯独害怕问守阳那双淡色的眸光,或许是因为小时候被他处罚的记忆还深深残留在脑海里,至今无法忘去的关系。

“是,当初义父考量到我的出路,所以,就签到二十岁。”她垂敛美眸,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盯视。

“那等你满二十岁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晚芽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深吸了口气,才道:“回爷的话,奴婢还没打算,毕竟义父最近身子不好,旧病缠身,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只想在他身边伺候着。”

“你的意思是,就算你年满二十之后,也不会离开‘宸虎园’吗?”

“爷要赶我离开吗?”她抬起头,望着他的表情透出一丝惊慌。

问守阳没有立刻回答她,直勾勾盯视她的眸色无比深邃,似笑,非笑,“不,你要留便留吧!”

“嗯。”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却又被他紧盯不放的视线给瞅着心慌,而且,他的手是要摸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她也常常被凤姨他们搂搂抱抱,叔爷也常拍她的颊,喊她乖丫头,义父从小没少摸过她的头,但是,唯有问守阳从一开始就不曾对她表现过半点疼惜,唯有坏脸色和尖酸的话没少给过。

还记得她刚到“宸虎园”时,他那年二十三岁,就在前一年才接下“云扬号”的生意,人们说,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不只对人冷淡苛刻,在对付完问延龄与几位元老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叔爷常对她说,说她“来不逢时”,要是可以倒转时光的话,真想让她瞧瞧他这个侄孙儿以前有多么善良仁厚、平易近人。

他们都在猜测,是因为当初范家退婚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刺激,而范家的千金范柔蓝在嫁到新夫家之后,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听说,在死讯传到“宸虎园”的那日,问守阳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就盯着范柔蓝当年订亲时赠他的绣画,俨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也唯有这一点,才让他们觉得他还有点人性,除此之外,他的所作所为只会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

沈晚芽心想,她的主子想必是十分深爱着那位范柔蓝吧!才会经过如此多年,都还未娶妻,想来是心里还对她有着深刻的思念。

“爷。”她小声地开口,逐渐地加大音量,“如果你没有事情要交代的话,就让我出去忙吧!”

问守阳震了一震,回神收手,转身走开了两步,“出去忙吧!顺便把那盘爱窝窝端去吃,凤姨替你做的,你就别太客气了。”

沈晚芽微愣了下,还以为他就算把那盘爱窝窝喂狗,也不会拿来赏她,想来真的是今天喝多了,所以才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与决定吧!

“是。”她点点头,飞快地抄起那盘爱窝窝拔腿就跑。

一直跑到门外,她才松了口气。

呼!真是可怕!沈晚芽丢了一颗爱窝窝进嘴里压惊,虽然米团的表面有些微干了,但仍旧十分好吃。

她一边吃着爱窝窝,一边往外走,感觉飞快的心跳一时片刻缓不下来,心想她沈晚芽宁愿面对豺狼虎豹,也不愿意再面对一次她家爷温和的脸色,想来她真的是被欺负怕了吧!

他待她好,她反倒不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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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转入春天,天候却依然寒冷,正应了古人所说的“春寒料峭。”

在京城二百里之外,有一处采铁的矿坑,那正是属于问家所有,已然经营了三代,年产量颇丰,一直以来给“云扬号”赚进不少银两。

虽然几年之前,一度因为剧烈的地牛翻身造成矿坑崩塌,但是经过几年的修缮与补强,已经逐年恢复了崩塌之前的产量。

“小总管!”

孟天养是统筹负责“云扬号”采矿方面的管事,年近五十,大半辈子都待在问家做事,一直都是问守阳所仰赖信任的长辈。

“孟叔。”沈晚芽闻声回眸,笑着唤道。

一身藏青色袍服的孟天养已经是两鬓泛白,因为长年在外头风吹雨淋,看起来已经是满面风霜,脸上的皱纹长且深刻。

“我刚才在后山听说东家来了,就忙着赶过来,没想到你也跟着一起来了!”

孟天养呵呵地笑着,“听说这阵子东家都要待在园子里,你这位小总管可就有得忙了!”

“孟叔说笑了,主子在不在,不都一样要做事吗?”她笑瞠了长辈一眼,很乖顺的不给人留下话柄。

“是是是!小总管说得是,东家人呢?”

沈晚芽望向问守阳方才离去的方向,说道:“来的时候见孟叔不在,命人领着他到处去巡视一下,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孟天养点点头,笑叹了口气,“这些年多亏有爷在,辛苦这些年,现在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沈晚芽抿笑不语,静瞅着孟天养,她听出了他语气之中对问守阳的疼惜,似乎在他的话里藏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孟天养话锋一转,道:“小总管,有一件事情是孟叔听说来的,我觉得那作为不像是你的作风,所以想向你求证一下。”

“孟叔直说无妨。”她顺眉微笑。

“我听说你向叶大掌柜举荐了一位姓秦的小伙计,希望可以让他加入‘云扬号’的商队,可有此事?”

“原来孟叔想说的是这个?”沈晚芽抬起眸光,直视着孟天养,“是,确有此事,秦勇是个憨厚的少年,曾经帮过我几次忙,他与他的哥哥都是养蟋蟀的高手,孟叔应该知道,我曾经送过一只‘红将来’给苏家的老爷吗?那就是秦勇兄弟所养的,那时,苏老爷给了爷一个大大的回礼,听说就是因为那只‘红将军’让苏老爷在友人面前十分有面子的缘故。”

“是,这件事情我也有耳闻。好吧!凭小总管的能力与为人,你所赏识的人一定也不会有问题,是孟叔多虑了。”

“不,是孟叔细心,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没办好,会教人以为我徇私擅权,让我遭人非议,说到底,孟叔是在替晚芽着想。”

孟天养点了点头,一直以来,他就觉得眼前的晚辈很会说话,句句都能说中人的心坎,讨人欢心,让人无法讨厌她。

忽然,他们感觉地摇了下,伴随着一阵轰隆巨响,众人感到一阵惊疑,以为是地牛翻身,但立刻就发现不是,远远的,只见发出轰隆巨响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可观的沙尘。

“倒坑了!倒坑了!”人们的大叫声紧接而来。

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立刻拔腿朝着矿坑的入口处奔去,孟天养的反应迟她一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跟在她的身后赶往。

倒坑的现场依然弥漫着未定的烟尘,越靠近入口处,越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朦胧,沈晚芽一时不察,被呛得直咳,但还是随手捉了个人,劈头就问:“爷人呢?他在哪里?咳……咳咳……”

被她捉着逼问的人一时被吓傻了,半句话也回不上来。

沈晚芽见他不济事,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回头看着追上来的孟天养,“孟叔,快!救人要紧。”

“是!”孟天养连忙谓派人手,将一部分人交由沈晚芽指挥,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合力挖开了坍方的坑道,几个人陆续被抬出来,其中一人就是昏迷不醒的问守阳。

沈晚芽挑好了一块比较柔软的草地,示意几名大汉将他放下,她跪到他的身侧,试探他的呼吸与心跳都很正常之后,才松喘了口气,取出手巾为他擦掉蒙上脸的沙尘。

“爷?爷!”她俯首在他的颊边迭声地唤道。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声呼唤之后,问守阳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她鼻尖沾了抹灰的脸蛋,冷不防地,他伸出一只长臂,将她给按进怀里,琥眸紧闭着,仿佛想要就此抱着她一生一世不肯放开了。

沈晚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就连一旁的孟天养也感到困惑,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了眼。

“爷?”沈晚芽不知所措地喊道,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却没想到他的臂膀就像是焊死的钢铁般,完全撼动不了分毫。

她忍不住红了脸,以往也曾与男人笑着搂搂抱抱过,但她从没当过一回事,可是此刻被问守阳紧紧地抱住,属于男人的强悍力道,以及从硬实胸膛透出的炽热温度,让她双颊泛红,就像是被热气给熏烤般。

“爷,是奴婢,是奴婢啊!”她急忙出声提醒他,要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所抱的人是她。

想来,他是一时被落石砸昏了头,将她当成范柔蓝了!

在“宸虎园”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范柔蓝之于她主子的重要性,那女子虽然死了,但在这男人心里圈了块禁地,谁也擅碰不得。

终于,她一连唤了几声,才将他给唤回神来,见他悠然地睁开眼睛,闪烁的目光好半晌才在她的脸上定住。

“啊!”他淡眸缓眨了下,一脸的漫不经心,“是你啊!”

话才说完,他已经松开了长臂,将她释放。

沈晚芽轻吁了口气,听他的语气,看来是真的将她当成了范柔蓝,只是不知怎地,原来紧箝住自己的力道忽然消失,竟教她有一丝失落。

她觉得不是滋味,因为她是沈晚芽,绝对不是他的范柔蓝。

不过,问守阳的力气比她想像中强悍有力,如果不是他肯自动放手的话,她怕是如何也挣不开身,说不定被他揉断骨头都有可能。

这时,问守阳撑起手臂就要坐起身,却被她伸手按住,“请爷不要轻举妄动,虽然你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难保没被落石砸伤了头。”

问守阳抬眸静瞅着她,视线从她按住他的纤腕上,往上瞟到她的脸蛋,停驻在她眼眉之间的担忧。

“是啊!东家,小总管说得对,你就听她的话,先躺着别动。”站在一旁的孟天养紧接在她后头劝说道。

“孟叔,麻烦你去张罗一下,去吩咐找大夫,再派几名壮汉抬爷回矿场的憩馆,等大夫确诊之后再说。”

“你们一搭一唱的够了吗?”

问守阳略冷的嗓音有些不太客气,对他们感到无奈,大掌握住沈晚芽的手腕,将它从他的胸前挪开,坐直起身,扫视他们二人,“你们说了半天,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被砸到头呢?”

“你……没有吗?”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似乎不太能肯定他所说的话,毕竟,要不是他的头被砸昏了,也不会将她当成范柔蓝一把抱住啊!

“我没有。”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放开她的皓白的手腕,站起身转头对孟天养问道:“孟叔,兄弟们都没事吧?”

“谢东家关心,这次的坍方算起来不是太严重,只有两个弟兄的伤势比较严重之外,其他的人都只受了点轻伤,已经简单包扎,就等大夫前来。”

“嗯。”问守阳点头,“今天原来我是想来与你商讨关于扩大冷铁产量的事,不过看起来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好时机,等孟叔处理完矿场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们找个时间再谈吧!”

“好,谢东家宽谅。”孟天养笑着点头。

“走吧!回去了。”这句话他是向沈晚芽说的,他走了两步,忽然定住了脚步,让跟随上来的沈晚芽差点撞上他的宽厚的背。

沈晚芽及时地煞住,没让自己撞上他,想他究竟又打算要做什么?

问守阳顿了一顿,淡淡回眸,对她说道:“不要再老是奴婢奴婢的自称,你是问守的总管,再自称奴婢,是存心要教人笑话吗?”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低头顺眉回道:“是,奴……晚芽一时改不过口,以后知道了。”

“嗯。”他冷哼了声,回头继续提起脚步离去。

沈晚芽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忍不住吁了口气,想他做什么要吹毛求疵,反正她义父病好了之后,取回总管之位,她还是要回去当她的大丫环,到时候她还不是要自称奴婢?

她吐了吐嫩舌,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你在磨蹭什么?跟上来!”问守阳蓦然停下脚步,回头眸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

“是!”她吓了大跳,想他应该没见到她的鬼脸吧!

这时,她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被拉开了百尺之遥,她拔腿追上他,原以为他会停着等她赶上,没想到她才一抬脚,他大爷就已经回头往前走,直到上马车之前,一整路让她追得十分辛苦。

唉!他就多等她几步路,是会怎样吗?

第四章

深夜,一弯银月如钩,静谧地挂在暗色的天边。

在这初更时分,明明应该已经寂静无声的京城郊野,却传来天籁般的丝竹乐声,几幢大约都是两层楼高的雅筑临湖畔而建,湖面上还泛着几搜画舫,人们饮酒作乐,美丽的女子们吟笑相陪。

而丝竹奏乐的声音,是从主楼里传出来的,现在大多数来寻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楼里,有人坐在大厅,而身份比较尊贵特殊的客人,则被安排在二楼的雅房里,打开临着开井的窗户,可以将楼下的动静俯瞰得一清二楚。

在南面最大间的雅房之中,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场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叮当人物,而这场盛会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爷,在生意场上,他的人面一向广阔,所以,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鹰扬天,以及“京盛堂”的当家雷宸飞,都还是要卖他三分薄面,出席了这场盛宴,只是短暂露了面,便借口离去了。

而向守阳即便不论身份,在情分上,也是唐老太爷最中意的晚辈,自然也被相邀前来共襄盛事。

只是原本应该是只有男人才来的青楼勾院,沈晚芽竟然也来了,就站在主子的身边侍候,虽然静立不语,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外罩湖绿色的衬袄半臂,宛若水仙般出尘挺立的姿态,还是引起在场爷儿们的注目与观赏。

她身为何家的总管,一般不陪着主子出席这种场合,而是由归家陪着,但是,今天是唐桂清特别指名,要问守阳一定要携上家里的小总管,要不,他老头儿可要翻脸不认人。

此刻,楼下传来众人的叫好声,他们正欣赏着一群美艳的胡姬们跳舞,而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们,正是现在京城青楼里最炙手可热的宠儿,她们大多有着一头如黄金般的发丝,眼珠子的颜色是宛若宝石般的蓝色或绿色,虽然在肌肤的细嫩度上不若中原女子,但是肌白若雪,透出花瓣般的红润。

不过,几间楼上的雅房虽然临天井的窗都是开着的,却没有传出叫好声,似乎在里头的男人们对于美色当前,反应都是十分淡定。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来此,并非是为了欣赏美色,而是应了唐桂清所开设的赌局而来,几间雅房里,分别赌着骨牌、马吊,以及掷骰子,要论风雅的话,有人则选了双陆棋与围棋。

人们的目的不在于赢多少,因为所赌的筹码甚至于不是银两,而是春天即将要盛开的姚黄魏紫牡丹植株,实在是因为唐桂清麾下养了一批厉害的高手,能与这些高手过招,教好胜的男人们蠢蠢欲动,欲罢不能。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临窗,能将楼下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对于男人们的对话,她既插上不嘴,也不能过问,只能闭上嘴,不时地瞧望着楼下正跳着胡旋之舞的胡姬,欣赏她们美妙的舞姿打发这难捱无聊的时光。

“沈小总管。”唐桂清冷不防的开口唤她,略显清跃的老脸上,带着慈蔼的呵笑。

闻唤,沈晚芽立刻不着痕迹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爷脸上,“是,晚芽在这儿听老爷子吩咐呢!”

“你瞧楼下那些胡姬们样子好看吗?”

“老太爷这话,应该是要问在场的爷儿们吧?怎么问起晚芽来了!”她吟吟轻笑,试图把话题从身上转开。

说完,她敛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见他只是淡淡地抬起头,与她相视了一眼,唇侧勾起似有若无的浅笑,回过头,不打算帮她。

虽然沈晚芽没寄望她的爷会好心帮忙,但见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观火的态度,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火大。

“问他们做什么呢?”唐桂清呵呵笑道:“男人瞧女人,是凭着颗色心,哪有女人瞧女人来得细心呢?”

沈晚芽转念一想,微顿了下,才开口道:“是啊!是要细心没错,如果不细心瞧的话,又要怎么挑剔呢?总归都是女人家嘛!”

她巧笑倩兮,明明暗指着自己同样是女人,当然会嫉妒美女,但是,由她的嘴里说出来,却只觉得轻松逗趣,不失诙谐。

“哈哈哈……”

唐桂清与在场几个男人都笑了,而问守阳依旧只悬着唇畔那抹浅笑,再抬起眸望着她,眼底多了抹深思。

“好好好,你这丫头真得我心,不过,我听说你不只会说一些金毛胡人的话,还会读蒙文,说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话,这可是真的?”

“只是略懂一些罢了!不知怎么被人传着传着,我会的一些雕虫小技竟然成了一桩神话了!”她眸光柔敛地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各位应该都知道昭武九姓吧?”

在场的人都是商场上的大擘,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唐桂清点头,回道:“当然知道,谁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这些年看起来好像隐没了,可是,知情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知名的商号,都是透过他们的金援扶植起来的,他们只是不出面而已。”

“是。”她笑着点头,“其实晚芽能够通晓蒙古、突厥,以及回纥人的语言与文字,不过就是一次因缘际会发现,他们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再加以变通而已,知道这个脉络之后,学起来就简单了。”

“好!很好!”唐桂清忍不住激赏拍手,“小总管,老夫一向都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你不一样,记着,要是我那贤侄没能善待你,尽管来唐家,老爷子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太爷,您说这话,晚芽不好回啊!”她故意看了问守阳一眼,露出为难又埋怨的笑,惹得众人莞尔不已。

唐桂清转头看作壁上观的问守阳,“贤侄,那你怎么说?”

没想到老人家将矛头转到他头上,问守阳先是勾起一抹浅笑,抬起眸来直视着存心要闹他的长辈道:“都听见太爷说这种话了,侄儿我哪敢不善待她呢?如今我的‘宸虎园’要少了她这位小总管,可要天下大乱呢!”

沈晚芽微愣了下,没想到问守阳会说出这种话,这或许已经是这男人一直以来,所能够说出对她最好的赞许了。

她敛眸看着他,正好对上他抬头投来的视线,好半晌,他们谁也没挪开目光,只是静瞅着彼此。

唐桂清沉吟不语,瞅着他们主仆二人,活到他这一把年纪了,虽是老眼昏花,但有些别人瞧不见的东西,他却是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依他看来,这二人之间存在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的羁绊,远胜过于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绝对不仅只于他们自以为的主仆关系而已。

他泛起微笑,若说他这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什么心愿,那绝不会是希望已经成窝的儿孙们再多添几个,而是在他有生之年,能否见到他生平唯一欣赏的女子与他疼爱的世侄之间开花结果呢?

如若不能,那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这时,楼下大堂传来了一阵骚动,一道老人的声音往二楼这里传过来,“唐老爷子,你的老朋友来了!在的话就答我一声,别让我瞎打人!”

沈晚芽转眸往楼下望去,见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进来,其中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着藏青色袍服的老人,年纪看来比唐老太爷小了十来岁,明明已经是头发尽白,但是福态的脸上却是一片红光,就连皱纹也没见到几条。

她与问守阳交换了个眼色,没立刻开口,却见他颔首,想来他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

这位老者在商场上的来头不小,与南海的海商凤家的渊源甚深,一般而言,凤家虽然在海上称霸,但是当家凤炽不会亲自出面,在中原内地的交易,都是由这位陶朱爷全权代理他发言。

“哈哈哈!”唐桂清闻言大笑了起来,让人搀扶起身,往窗边走去,朝着楼下大喊道:“陶朱,快上来,我说的那个厉害丫头就在这儿,棋局也让人给备好了,就等你来。”

“好好好。”陶朱爷加紧了脚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这时,唐桂清转头望向问守阳,笑道:“其实,我要贤侄把你家的小总管一道带过来,就是要让陶朱大开眼界,没让他亲眼见识小总管的一手好棋,他还当我是在跟他吹牛皮,如何?不介意太爷我借你家小总管一用吧?”

“既然我人都给太爷带来了,就任由太爷处置吧!”问守阳微笑,比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做人够干脆!”唐桂清笑着牵过沈晚芽的手,就像是慈祥的长辈牵着晚辈走向隔门,立刻就有仆从为他们打开门板。“小总管,我和陶朱是从年轻斗到大的棋友,他一直不服气我说你有多厉害,嚷着要见识你的功夫,如何?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斗围棋,你没问题吧?”

“上了架的鸭子,还能有回头的余地吗?”她明媚的眨眨眼。

“哈哈哈……”唐桂清被逗得大笑,这时陶朱爷从另外一边的隔门进来,见到沈晚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嫩丫头,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往后摆摆手,示意一干随从不要跟上来,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打量了一圈之后,才朝着唐桂清啧笑道:“老爷子,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个黄毛丫头真的是你说的高手?”

“陶朱爷不信的话,不妨试试。”沈晚芽噙笑回道。

“丫头,我可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难道你不怕吗?”陶朱爷呵呵笑道,一双老练的目光瞅着她,也同时注意到站在她与唐桂清身后约莫十尺开外的问守阳,他双手抱胸,倚在门旁,闲淡的目光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未战先惧,仗还能打吗?”沈晚芽微耸了下纤肩,笑着摇头。

“好,不怕最好。”陶朱爷笑着半推半拉着她就座,活了一大把年纪,却高兴得像孩子,毕竟能够遇上可以较劲的高手,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时唐桂清屏开了众人的搀扶,拄着龙头拐杖走到问守阳的身边,与他一起远观陶朱公与沈晚芽的棋赛。

“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沈家的丫头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唐桂清开口,对着晚辈谈心,“跟她说过话之后,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们就觉得烦闷,因为她们都不若她有趣灵活,守阳,看在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上,你老实对太爷说,你真的对沈家的丫头没有丁点打算吗?”

问守阳微微抬起下颔,勾起一抹浅笑,半敛的眼眸直视着正在与陶朱公对奕的女子,见她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能够悠游于男人之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举一动之间,说不尽的明媚动人。

“守阳,怎么不回太爷的话?”唐桂清脸色微沉,开口唤道。

“太爷希望我对她做什么打算呢?”问守阳笑着反问,眸底闪过一抹感到烦腻的阴沉,“晚辈知道太爷对她的赏识之情,但她终究是问家的小总管,是问家的人,所以,无论我对她有任何打算,都不需要对谁做出交代。”

对于他冷淡的回答,唐桂清没有生气,反倒是呵呵笑了,“好,你不需要给太爷回答,但是,记着千万不能伤害她,要不,太爷可是要不客气了!”

说她是问家的人?

不回答没打算,只说有打算也不必交代?

呵,有年轻人这句话,想来他老头子是不需要太担心了。

从那一晚之后,“宸虎园”就多了一位常客。

那就是陶朱爷。

虽然,那一夜的棋局,最后是两人合局平手,勉强让陶朱爷保住了脸面,但是,从那之后,他跟唐桂清一样,迷上了与沈晚芽对奕的畅然快意,所以只要让他找到一点芝麻蒜皮大的理由,他都能来“宸虎园”晃上一圈。

今年入春以来,虽然称不上温暖,但是极少下雪,园子里的梅花已经都是怒放生香,但是沈晚芽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因为她必须张罗问守阳出门的事宜,每年的三月是云南大理最热闹的时候,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会齐聚前往,宛如庆典般热闹,所以又被称为“三月节”。

在忙了一整天之后,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位置就与义父的居所比邻,一直以来,她每天早晚都会去向义父请安,不过她看天地已晚,怕他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决定明天再过去。

她回到寝房,关上门之后,终于忍不住一天的疲惫,用手替自己揉着肩膀,这时,她觉得屋子里不够暖和,走到火盆前,打算再加上几块炭,却没想到打开炭盒,看见里头竟然只剩下两块菊炭。

一瞬间,她丧气的垂下双肩,苦笑道:“萱香这丫头,去睡之前也不检查一下炭盒,眼下就只剩这两块炭,教我怎么撑整个晚上呢?”

她回头看着床炕,忍不住叹了一声,想到前两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烧地龙,所以现在炕也是冷的,她觉得既没辙又无奈,只好把最后两块菊炭加进火盆里,心想等这两块炭烧完时她也应该把被窝睡暖了,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时会比较难捱一点而已。

说也奇怪,每年到了春天,她反而更觉得畏寒,就算屋子里是暖和的,她睡觉时还是会忍不住打哆嗦。

为了不浪费火盆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裹上了被褥,紧紧地将自己揪成一团。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坏了,以为会很难入睡,没想到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只是,她的意识沉入了黑暗,又慢慢地浮了上来。

在睡梦中,她开始觉得不安稳,觉得寒冷。

即便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寒意却还是不断地从脚底涌上来,她紧紧地捉住被褥,不自禁地打哆嗦。

这种感觉她似曾相识,那是埋在她记忆深处,在她以为早就已经忘掉的角落里存在的恶梦,这瞬间,她仿佛又是是儿时的沈晚芽,无法克制不断窜上心头的冰冷与无助。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穿梭时光,回到了她刚来“宸虎园”的时候。

对了,那一天也是乍暖还寒的春日,白昼时,还是风光明媚的晴日,入了夜,却吹起了比冬天还寒冷的风。

而她,因为要替一名被客人儿子戏弄的婢女打抱不平,所以使计让他被众人嘲笑,这事传到问守阳的耳里,他大为光火,罚她跪在祠堂前的廊檐下,被命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让她起来。

好冷,地好硬。

她的膝盖跪得好痛,就像要碎掉一样。

就算是拼了命地轮流揉着,却还是无济于事。

冷风呼呼地吹着,明明已经是入春了,却还是十分寒冷。

她抬起头,仰望着因皎洁而显得分外冰冷的银月,痛苦抿住已经干涩不已的双唇,不让自己因为痛苦和寒冷而呻吟出声。

这时,她听见了有脚步声,转头看见义父前来的身影,她笑了。

猜想应该是她的主子终于发了好心,肯让她起来了。

但是,当她看清楚义父的表情之后,一瞬间,笑容就像冰块般冻住了她的唇,生硬得教她觉得痛。

他攒着眉,朝她这个方向望过来时,脸上是满满的歉意。

看来,她的爷终究没打算轻易饶过她!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差点忍不住几乎快要压眶而出的泪水。

义父将带在手里的袄子覆到她的肩上,陪着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告诉她说不能让她起来,至少可以让她穿暖一点。

然后,义父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他在老家有亲戚,可以把她送过去。

但是他的提议立刻就被她给拒绝了。

不走!芽儿不走!求义父不要赶我离开,不要!从今以后我会努力,一定不会再惹爷不开心,绝对不会了!

听了她的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义父就怕你样样事情都做好了,爷还是看不惯你啊!爷虽然不比以往温和,可是,我也没见过他罚谁比罚你更狠心啊!

她的爷对她不好的事情,早就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打从她进‘宸虎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瞧她不顺眼,同样做错了事情,罚她的狠劲是别人的数倍,起初,她会不服气朝他叫嚣,说他不公平,但她很快就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在给自己讨更多苦头吃。

捱得住的!看是要打要跪,还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只要爷不赶我出“宸虎园”,那些就都是小事,只求义父以后别再为芽儿求情,我怕连累了您,心里会过意不去。

她拉住义父的手,笑着摇摇头,看见他听完她的话之后,老脸上一时露出又急又气的神情。

丫头,我怎么可能不替你说话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她用着无比坚定的嗓音,打断了义父的话,“请您看着就好了!芽儿说过会争气,就一定会做给您看,我一定会做到让爷满意,不会再让他罚了。”

啊啊!好大的口气!

半梦半醒这间,沈晚芽觉得当时的自己好天真,愚蠢得近乎可笑。

如今再想来,真觉得自己当时的胆量大得吓人。

可是,她想知道这些年,她做得好吗?

人人都在夸她是万能的小总管,唯有他,没有过一句像样的夸奖。

难道,在他的眼里,她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还有哪里不够好吗?

每次,当他跟着人家一起喊她“万能的小总管”时,她总觉得他不是称赞,而是故意在讽刺。

好冷。

睡梦之中,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蜷起了双腿,但是一双冰冷的脚丫子却是无论如何都温暖不起来。

好冷……谁来帮帮她?她真的觉得好冷,好冷……

第五章

终于,开始觉得有了一点暖意。

沈晚芽不知道身子究竟是何时才开始觉得温暖,虽然双手双脚的指尖都仍旧还泛着点冰凉,但是,因为不再有被冰冻的寒意折腾,她终于能够入睡,沉沉的,就像是被包裹在甜美而安稳的黑暗之中。

她耽溺其中,不愿轻易醒来。

但是,随着室内的光线越来越强烈,她还是悠悠地醒转过来,迷蒙地睁开美眸,注意到在一片光亮之中,有着一大片的阴影。

她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定睛看清那一片阴影,有着人的五官,以及高大的身躯线条,在背着光的阴暗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显得灼亮无比。

“爷!”

沈晚芽的神智在一瞬间惊醒,她揪住被褥弹坐起身,不自觉地后退,直到背硬生生地撞上墙上停住,“你怎么会在……在这里?”

说完,她慌张地看清楚四周的陈置,这个地方确实是她的寝房没错啊!

那他为什么会在她的房里?

问守阳微偏了下脸庞,淡挑起眉梢,笑着注视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她的反应非常有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咬着唇,看了看大亮的天色,不敢猜测,只好摇头。

“我在书房等你过来问安,等了快一个时辰,你知道吗?”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轻描淡写得教人头皮发麻。

对,沈晚芽现在就是觉得头皮发麻,捉住被褥的手心沁着冷汗,她勉强镇静地看着她的爷,心里却忍不住泛过一丝慌颤。

“对不起,我今天睡晚了,请爷恕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下床请罪,还是继续揪着被褥遮掩一身睡乱的白色睡衣。

沈晚芽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在挣扎,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知道该说是起晚的自己,还是擅闯她寝房的他!

此刻,问守阳的眼神十分平淡,仿佛就算看见只穿一袭深衣的她,也不会觉得介意,“我看你睡觉的样子很奇特,像只虾子,一只被冻僵的虾子。”

她咬咬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觉得他这说法,对于他问守阳一贯的作风而言,已经是很仁慈厚道了,因为,就算他说她像是一只死掉的虾子,她也不会觉得太讶异。

“难怪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房里为何如此寒冷?”说完,他的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火盆,见盆里都是灰烬,根本就没有半点火光。

他回过头看着她,沉声问道:“是哪个人负责打理你住的小院?”

沈晚芽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要追究,连忙道:“是我以为这两日天候就会回暖,吩咐他们减少在我房里备炭,却忘了这两天园子的地龙已经不烧火暖炕了,没想到昨天突然又回寒,说到底,都是我太自恃了,等会儿我就请他们再给我搬些炭进来存放,请爷别挂心。”

“你要我相信,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吗?”问守阳冷笑了声,“你这个人很奇怪,冬天不见你怕冷,反而到了春天才见你畏寒,难道,伺候你的奴才会不知道这一点?”

沈晚芽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晓得她这个老毛病?

“他们知道,就只是可以再机灵一点而已。”每次在与他说话时,她的心里就要闹忐忑。

她最讨厌他说话老是喜欢不清不楚,老是要人家猜测他的意思,猜对也就算了,要是猜错了就要自怨倒楣,乖乖认罚。

“我不跟你辩这个,反正你身为总管,没把手下管好,就是你的错。”他耸了耸宽肩,语气冷淡带嘲。

“是,请爷恕罪。”她垂敛双眸,顺势应承下来。

对于她不着痕迹的逆来顺受,问守阳有半晌的沉静,才又开口道:“是谁教你的?我不以为你待在东叔身边,能够有机会学到一身精妙的赌术,唐家的太爷告诉我,他对你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经问过你,在诸多的赌术之中,你会什么?你的回答竟然是,唯有马吊的功夫不太到家,几门棋术里,唯有双陆棋不太在行,其余的,都略知一二,你是这么回答的吧?”

“是。”她点点头,思忖了下,接着又说道,“可是我没有告诉老太爷实话,其实双陆棋我也在行,只是如果说不得不好的话,即便是故意输给老人家,也不会被指说是谄媚迎合。”

“就像你与陶朱爷的棋局吗?”在当中也用了心机。

“是,陶朱爷的棋艺十分厉害,可是,在那场面上,我输了会丢爷的面子,但我赢了便是不给老人家面子,思前想后,我决定让棋局打和,那晚我故意先说那盘棋是谁也赢不了了,可是,只要够细心的高手一看,就知道还能有解,但对我而言,无论输赢,都不若和局来得周全。”

而她当然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把棋盘瞧清楚,所以在逼得陶朱公也愿意以和局收场之时,她假借一时手滑,把整个棋给撒翻了。

也就因为她是一个心思无比细密的人,问守阳才会不相信她是因为一时的欠虑,而让自己在这房里捱冻一整晚。

“是谁?”他沉声问道。

沈晚芽直视着他锐利的双眸,知道自己可以即时扯出谎言瞒骗他,但是,就怕被他看出一点纰漏,她就要大难临头了。

“在随义父来到‘宸虎园’之前,我曾经被一户姓秦的人家收留过,所有的棋艺和赌术,都是秦老爷爷教我的,他年轻时走闯大江南北,有过不少见识,甚至于将毕生所学所闻谱写成书,只是后来与人结仇,晚年时,祖孙三人只能在京城里最破旧的胡同里相依为命,我遇见他们时,秦老爷爷已经生病了,可是他与我一见如故,所以在临死之前,把一身绝学都教给我,这些年来,我只是反覆研究他所谱写的书册,悟出了不少精髓,再加以运用而已。”

“那他的两个孙子呢?现在也与你在一起吗?”他微挑起眉梢,笑瞅着她,这个问题问得看似莫名,却也合情理,因为应该传家的书册在她手里,没道理她现在是孤身一人。

当初,东福带她来‘宸虎园’时,说她是孤苦无依的只身一人,需要有个可以收留她的地方,而她为了要取回他被偷的钱袋,被栖身的大杂院里的人给打得遍体鳞伤,已经无法再回去了,于情于理,他无法置她于不顾,所以央求主子可以破例收留她。

毕竟要进‘宸虎园’,要讲究身家的清白,以及可供追朔的来历,而沈晚芽却是两者之中任一个都提不出证明来。

可是,当初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如今竟然成了‘宸虎园’赫赫有名的小总管,真是可谓不简单。

而在这‘不简单’的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呢?

这一点,就是问守阳此刻想要追究清楚的真相。

“失散了。”沈晚芽以半带着哀凄的口吻,说着从刚才到现在为止,唯一的谎言,“秦爷爷走后,我们想去投靠亲戚,在路途中遇见了大水,把我们给冲散了,我想他们如果平安无事的话,说不定会回到京城,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我没再见过他们两个人了。”

当初,她决定由自己一个人先混进‘宸虎园’,是因为怕东福认出秦勇兄弟就是偷他钱袋的贼子,而且,她一个小丫头比较容易让人觉得孤单可怜,不会教人设防,如果再多一对兄弟,只怕要进问家,就不太简单了!

在她说话的同时,蜷在被褥之中的脚丫忍不住微微地瑟缩了下,像是被这悲伤的往事给揪得十分难受。

“是吗?”他的语气依旧是淡得教人头皮发麻的轻冷,“我知道了,既然是令人伤心的过往,就别挂在心上,把他们忘了吧!”

说完,他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她,看见她一头长发宛若丝缎般迤逦双肩,身子大半被包裹在被褥之中,只有胸前一小片肌肤从错开的深衣襟领之间坦露出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块白净剔透,却显得分外诱人。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伸手揪住领子,缩起双肩,确定自己不再有半点裸露。

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双颊与耳朵还是忍不住泛起潮红,让她忍不住又拨出一只手,掩住了一边发烫的脸颊,但是才一摸到脸,她就后悔了。

该死!她在心里责骂自己,这样不就摆明了在告诉他,说她正觉得很困窘,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吗?

她的反应惹得问守阳笑了,他的笑声虽低沉却放肆,没再说半句话,笑着掉头走出门去。

沈晚芽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笑声,才把头埋进被褥里,失控地大叫出声。

“啊啊啊啊--”

该死!该死!他那么爱笑,干脆笑死算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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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是云南大理最热闹的时节,在这个月份里,大江南北各大商号都会赶往大理,就为取得最好的商货。

今天,是问守阳率领的商队要出发前往大理的日子,一大早,‘宸虎园’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每回在商队要出发之前,会由东家设宴,款待要随行的弟兄们,预祝这一路平安顺利。

而这回当然也不例外,每当这时,沈晚芽就会比平常忙碌,不过,因为有一直以来的规矩可循,所以只要照办就好,也不需要特别费心。

见一切打点妥当,沈晚芽从设宴的正院退出来,想趁着这一段空档歇口气,但是,要等到问守阳的商队出发之后,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清闲。

“芽儿姐!”

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男人嗓音,说是男人,或许该说是男孩,毕竟秦勇今年才不过十七岁,虽然四肢和身躯都已经有着属于男人的硬朗,可是,就只有那张圆润的脸庞,还是未脱大男孩的稚气。

“小勇。”

沈晚芽没意料会在园子里见到他,心里有些讶异,不过眼下无人,再加上今天园子里人多紊乱,就算多他一个也无妨,她也就宽了心,笑着看他一脸腼腆地走到她面前。

“芽儿姐,之前你说那个苏老爷还想再要一只我和哥哥养的蟋蟀,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他打开攒着双手,交给她一只以细竹编织的怀笼,里头传来蟋蟀悦耳的叫声。

“嗯。”沈晚芽笑着将怀笼接过手,“真是辛苦你了,还要跑这一趟,谢谢小勇,回去也替我谢谢震哥。”

“姐姐自己跟他说,震哥也来了。”秦勇退开了两步,一名比他瘦实的男子从廊柱后走出来,“本来是他要来的,是我硬缠着他一起来,芽儿姐就不知道他多凶,路上一直在骂我是只跟屁虫。”

秦震一脚从他的屁股踢下去,把他踢得哇哇叫,“哭哭啼啼说要跟,这不是跟屁虫是什么?”

“就你可以来看芽儿姐,我就不行吗?”秦勇捂着屁股,一脸委屈叫道。

沈晚芽被他们逗笑了,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两人就很会吵闹,总是哥哥秦震在欺负弟弟,可是,如果秦勇受了谁欺负,他这个哥哥又会变成最强悍的守护者,帮弟弟讨回公道。

“不要再鬼叫了,没看见芽儿在笑了吗?”秦震说完,又补给弟弟一个响头,一把捉住他的领子,不客气地将他往后一扔。

“震哥。”沈晚芽停住笑,没辙地叹了口气,“你们老是这样吵吵闹闹的,难道就不怕你们爷爷泉下有知要跺脚生气吗?”

不同于秦勇的憨厚老实,秦震的头脑得到爷爷真传,一向就十分聪明,身长虽与弟弟差不多,但是比较瘦削结实,再加一张脸庞长得俊俏,所以在女人的脂粉堆里很吃得开。

“那老头子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我今天来就是要来问你,可不可以想个办法,让咱们兄弟告假,出城去给他扫扫坟,拜个香火和果子?”

“是了,再过几天就是秦爷爷的忌辰了。”沈晚芽点点头,“这不难办,回头我觅个事由,让叶大掌柜命你们去跑腿办事,把事情办好之后,就出城一趟,切记快去快回,不过,像这种为先人扫坟的事,就算不来找我,我想叶大掌柜是个明理人,只要你们向他提起,他会肯准的。”

“还不都是震哥想见芽儿姐,才会--啊!不要打啦!”秦勇机灵地躲开兄长的拳头,一眨眼就跑得远远的。

沈晚芽看着秦震,注意到他的耳根子有些泛红,闷咳了声,强作镇定地对她说道:“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啦!我只是听说你最近被东家给欺负得很惨,想来看看你的状况而已,我知道,只要东家待在园子里没出门,你的日子就一定过得不太好。”

闻言,她微愣了下,旋即失笑出声:“我没事,是真的,想来这回是他手下留情了,也说不定是我真的变百毒不侵了,总之,这次我是真的没有被他故意刁难,信我,真的没有。”

说完,她抿着浅笑,眸底泛过去时抹深思,其实,秦震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宸虎园’里,谁都知道只要有问守阳在,她就没好日子过。

他可以想到一堆法子折腾她,在她还是个小丫鬟时,他曾经要她剥一大篓子的赤小豆,剥完了还要按照豆子的大小分钵,还记得她辛辛苦苦分了一整天,结果被他挑出在大豆子里有一颗小豆子,他把所有的豆子又全部倒成一堆,要她重新再分,这当然只是他“丰功伟业”之中的一件而已。

在她不容易熬成大丫鬟,手下有几个小丫鬟听她差遣时,日子却更难捱了,因为,他会把几小丫鬟犯的错全怪到她的头上,当然身为她们的指导者,她是责无旁贷,可是,每次她们弄砸一件事,事无大小,他都会要她一个人把事情独力办好,不能假他人之手,而且,那天晚上她还要到他书房里去罚站,去当磨墨丫鬟,听他的冷言教训。

不过,他肯开口说话倒还算好的,就怕他大爷冷着脸不吭声,偶尔抬头与她相视两无言,才更教她站立难安。

但是,他只罚她跪过一次,就只有在祠堂前的那一夜而已,在那之后,他给的最大惩罚,不过就只有让她面壁思过,与偶尔捱顿饿而已。

如今,她是小总管了,难免偶尔还要挨顿冷嘲热讽,可是没再被罚过站,也没再捱过饿,大概是碍于她的总管身份,再被责罚,总是不好看吧!

秦震盯着她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而忍不住泛出的微笑,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角,“我早知道会让你这么辛苦,就不要听你的话,不要去替你偷东总管的钱袋,还要把你打个半死。”

闻言,沈晚芽的目光一瞬间沉了下来,“我们不是约好再也不提起那件事情的吗?震哥,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我--”秦震一向就最怕惹她生气,早先,他在心里将她当妹子,可是,如今他不想只是再当她的兄长,看着她成天围着那个问守阳团团转,为那男人做牛做马,他就满心不是滋味。

沈晚芽紧抿嫩唇,盯着他略显得无措与慌张的眼睛,在他们相交的目光之下,那一日的光景仿佛仍旧历历在目。

打下去!我要你们用尽吃奶的力气打我,谁也不准手下留情!

她对着他们两兄弟喊道,表情十分坚定,因为她必须找个出路,替他们三人打个可以落脚的去处!

要不,他们几个都还只是孩子,最大的秦震还不到十三岁,而她刚满十二岁,最小的秦勇不过才十岁而已,就算靠着秦老头传授给他们的几门赌术,没后台没靠山,再加上两兄弟要躲仇家,再好也不过就是一辈子偷拐抢骗过日子,只要不留神出了差错,他们便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所以她必须赌!

就算最后的结果是输,总好过一次也没尝试就放弃。

不行啊!芽儿,咱们下不了手,要是不小心把你打得内伤,还是把骨头给打断了怎么办/?

秦勇急得哭了出来,拉着她的袖子,不停地摇头。

打断了最好!这样更能够取信于那位老人家,快打!

她把一根棍子交到秦震的手里,他几次都将它给扔了,对她大叫说打死他也绝对不会动手打她!

把眼睛闭上,就当成不是我。

她最后一次捡起棍子,交到他的手里,朝他露出一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轻软的嗓音里,有着三分诱哄。

终于,当第一棍落到她身上时,她感到痛彻心扉,在她满身是伤,捉着钱袋要回去找当初还不是她义父的东福时,不经意地回眸一瞥,看见了他们两兄弟哭得就像是自己挨打般凄惨狼狈。

“震哥,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你提起这件往事,可以吗?”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因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地步,她不想要冒任何一丝风险。

在她的心里,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在打算,秦家兄弟在她眼里,是再交心不过的好友兼家人,她比谁都熟悉他们的个性与特质,这些日子,她心里对他们的将来也都已经有了打算与安排。

秦勇的个性憨厚单纯,一向最听她的话,所以她不担心,如今,她就怕个性聪明却不驯的秦勇会坏事,她要给他找一个可以历练身手与性格的地方,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已经找到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去处,现在就等时机成熟,再向他开口而已。

秦震听见她半带诱哄规劝的口吻,忍不住一时怒火上心,“怎么?你现在是拿小总管的威权来压我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去对任何人说你当初是如何用尽心机,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接近东总管!反正你现在是鼎鼎大名的小总管,就算说了谁会相信我呢?”

他像是吃了火药般的怒气,让沈晚芽感到微微的诧异,此刻,在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像是摇撼不动的沉重。

而打破这股沉重感的,是问守阳轻冷的嗓音。

“如果说,我坚持想知道呢?这位小兄弟可以试着说服我看看,说不准,我会信你也不一定。”

沈晚芽与秦震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见问守阳从门墙之后走出来,他的唇畔噙着冷笑,眸底却是一抹与笑容完全不吻合的冰冷。

他听见了!

他们刚才所说的话,他听见了!

一瞬间,沈晚芽感觉就像被人兜头淋了冷水,令她从头顶到脚尖都彻底地透出了冷意!

该死!该死!她在心里不断地咒骂着自己,想尽了办法要说些话,而不是像个木头一样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和秦震的对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沈晚芽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深眸,见到了自己倒映在他眸底的苍白脸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踩在薄冰上,而此刻在她的耳边,可以清楚地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

“这位小兄弟不肯说是吗?”问守阳看着脸色惨白,紧抿住嘴巴没打算再开口的秦震,“那没关系,我可以问我们家的小总管,说不定,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答案。”

闻言,沈晚芽看着他投来的冷冽的目光,心底又是一阵泛凉。

“跟我走。”问守阳冷冷地开口,说完,不等她回应,转身大步离去。

“不,不要去!”

秦震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担心她要受罚,此刻,在他的脸上早就不见戾气与不驯,而是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充满了不安与担忧。

问守阳听见他的话,定下脚步,冷冷的回眸,目光停留在秦震握着她的手掌上,一瞬间的冷冽,寒得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块。

“放开我,震哥,我不能不去。”说完,沈晚芽用了点力气,才挣开他的掌握,跟随在问守阳的身后离开。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临去之前,她听见秦震喊她的名字,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在这位儿时玩伴的脸上看见了满满的自责与担忧。

她想要像从前一样安慰他说一切有她在,不会有问题的,但是,最终她只能选择静默地跟着问守阳离去。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或许她连自保都做不到,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呢?

第六章

屋子里的静寂,就像是一张满弦的弓,只要稍微的轻举妄动,那绷在弦上的利箭,就会射穿她的心脏。

沈晚牙屏住气息,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在那张峻挺的脸庞上看见了覆冰般的阴霾,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冷得再没有一丁点温度。

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看惯了他不高兴的脸色,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要夺门而出,因为眼前的他,令她打从心底觉得害怕,从前令她觉得可恨可憎的问守阳与之相较起来,竟显得得和蔼可亲了。

“无话可说呢?”他轻冷的嗓音宛如一记鞭子般,直甩向她,“所以,当年你那一身伤,原来是出于自己人的杰作吗?”

沈晚芽敛下眸光,对他所说的话概不承认,也不否认。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他低喝了声,看见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抬起螓首,与他视线平齐。

“东叔知道吗?”话落,问守阳走到她面前,大掌扣住了她纤细的颈项,以拇指抬起她的下颔,逼她抬起头与他俯瞰的眸光相视,“回答我,东叔知道当年的偷盗事件原来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如果东福知情却替她隐匿,那就形同共犯,对于他这个主子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背叛!

沈晚芽从他的眼神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反驳道:“义父不知道,爷可以去告诉他无妨,只要你不怕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不怕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你就直说了无妨。”

“你以为我会怕你的威胁吗?”他狠狠眯细了眸。

“这不是威胁,是实话!义父在问家当了几十年的差,对问家向来是忠心不二,如果爷觉得让他在这风烛之年可以承受莫大打击,而您心里不会对他感到任何歉疚,那我也无话可说。”她以两手捉住他箍扣的大掌,就像是小鸡在反抗着老鹰一般,无法撼动分毫。“对,我是骗了义父,但是,这些年来待在他老人家身边,我不曾再对他玩过任何把戏,所以我自问于心无愧。”

因为用了好大的力气,对他而言却是不痛不痒,她气恼地叫了声,抬眸恨恨地瞪着他睥睨的双眼,觉得自己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只蝼蚁般,他只需要再多用一点力气,便可以将她给捏死。

完了!沈晚芽看着他望穿不透的眸色,心里就只能想到这两个字。

多年来的处心积虑,细心的经营,以及她所有努力,都要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了!

但她没有开口讨饶,反而是微微地昂起下颔,在问守阳的面前表现出不卑不亢的骨气。

如果,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一无所有的话,那她至少要输得不狼狈。

多可笑呵!这些年来,她在他的面前听话得近乎卑微,却在最后一刻才想到要挺直腰杆,不在他面前认输,这算什么呢?

“刚才那两个少年,就是你那天所说的秦家兄弟是不?他们明明与你在一起,为什么要骗我说失散了?”他低沉的嗓音依旧是一贯的轻冷,“沈总管,你究竟还有多少谎言,来‘宸虎园’究竟有什么目的?说话!”

“一切都是我的决定,与他们二人无关,你想罚便罚我,即便是要杀要剐,我都没有半句怨言。”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护着他们?”他挑起眉梢,明显可见不悦。

“你不懂的,是不?”她睁圆美眸,直勾勾地瞪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接手当家大权,就急着把叔爷的权力给架空,把他赶到‘澄心堂’当个闲人,他老人家口口声声说也好,反正自己喜欢做纸,可是,那是他在给你这个晚辈做面子,对于你用那种手段对付他,令他有多伤心,你知道吗?像你这样不顾至亲感受的人,怕是不懂我现在的心情吧!”

“别把叔爷扯进来,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他低吼。

她被他阴沉的怒气骇了一跳,却犹强作镇静道:“爷不必生气,我只是懂得举一反三而已,如果爷不喜欢听,那就当做我没说过,请爷开口吧!沈晚芽敢作敢当,就请看在义父一生为问家尽忠效劳的份上,在他的面前,能给个不伤害老人家的说法。”

沈晚芽想义父一旦知道自己当初是被她使计欺骗,会不会觉得这些年来对她的疼爱,都只是枉费与徒劳而已呢?

闻言,问守阳冷笑了声:“你这个人真是可怕,该说你聪明还是狡猾呢?我为什么要替你隐瞒东叔?你是不想伤害他,还是不想伤害自己在他心里的乖女儿形象呢?”

是了!沈晚芽知道自己最痛恨她的爷哪一点了,他总是可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往人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予以攻击,她瞪着他,看见他眼里的咄咄逼人,却也在那层坚硬的防护之下,看见了一抹仿佛被踩中了痛处的恼火。

“放手……”

她不想再继续与他争执下去,用力地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掌握,却因为久久挣脱不开,反倒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在闹脾气的小孩。

沈晚芽无法克制自己想要挣脱他的慌张,因为他的眼神教她觉得心虚,也同时觉得可怕!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以身为男人的强势力量制伏着她,却在这时见她痛苦地拧起眉心。

“放手!你弄痛我了……”她的脸色苍白,一副可怜见的模样。

问守阳定住不动,眸光直视着她低着头,微微瑟缩了下,似乎真的被他捉得很痛,他想,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她现在大概会想要插翅从他的身边飞逃离开吧!这一瞬间,他眼眸深沉几不透光。

沈晚芽感觉到他的静止,以为他决定要放开她了,抬起头觑他,就在这同时,他一掌扣住了她的反脑勺,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他在干什么?

沈晚芽美眸圆睁,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感觉他的唇悍然地压迫着她的,一时之间,竟然弄不明白他究竟在对她做什么?

或者该说,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一瞬间的疑惑与不安,让他得以趁机以舌尖撬开她的牙关,更深一步地吮吻着她的唇,近似压迫的碾揉力道,让她感到出血疼痛。

“唔……”她用力推他,却觉得他硬实的胸膛就像是一堵无法撼动的铁墙,强悍地抵着她的身子。

当他的唇离开她的时,她喘息着,昂起娇颜瞪视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依旧不住地挣扎,嘴里发出的声音比起喊叫,更像是呜咽。

问守阳无视于她的挣扎,长臂一捞,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给抛到卧榻上,没给她逃脱的机会,高大的身躯几乎是立即压制住她。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的嗓音不自主地轻颤,不曾见过他如此狂热的眼神,就像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眨眼间又再次吻上她,这一次的力道和缓了些,但仍旧透着无法抵抗的强悍,没允许她有反抗的余地。

“不……要!”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这两个字,但丝毫没有让他收敛,在挣扎与忙乱之中,她甚至于不能记清楚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直到她的身子感到无法抗拒的入侵,瞬间被撑扯开来的疼痛,就像被人在身体划上了一刀,伴随着疼痛而淌出鲜血。

沈晚芽蓦然睁圆美眸,不敢置信自己所感觉到的炽热,那不属于她的一部分,此刻却是千真万确地在她身子里存在着,明明在她温热的身子里,却仍旧教她感觉灸热得像火在灼烧一样。

“不……不是真的!”她摇摇头,拒绝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却无法阻止事情继续进行。

她眼底涌动着泪光,迎上他暗不见底的眼眸,下一刻就被他大掌扣住脑勺,吻住了唇,他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撬开她的牙关,交缠着她柔软的舌头,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开始一次次地侵入与撤出。

一次次,就像要在她的身子里烙下最深的印记,总是完全地没入,而她在推打了他胸膛几下,终于确知无法阻止得了他之后,她呜咽了声,彻底地放弃了自己,被他无情强悍地卷入男人与女人的交缠,再不抵抗。

寂静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沈晚芽未曾相熟过的暧昧气味,那味道一部分属于他,而交揉其中的另一部分,则是她的。

沈晚芽手里紧揪着一件男人的外袍,覆住自己赤裸的娇躯,蜷缩在卧榻上最角落的位置,袍服上可以嗅闻到他的气味,但她不能在意,因为,这是她能捉到最靠近自己,能够覆体的衣衫,而且,何止是衣服呢?此刻,她甚至于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他留下的气味,她的全身都泛着疼痛,就连身子里最深处的地方,被撕扯开来的感觉依旧十分鲜明。

蓦地,房里的另一端传来东西磕碰的声响,令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但是,却没有抬眸望向出声的地方,依旧寂静地躺着。

是他!是问守阳,是才刚夺走了她清白的男人。

在完事之后,他从她的身边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但是,她却不想看他,自始至终,她只是静静地蜷成一团,半敛的美眸之中有着困惑与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眼前的事。

她想,或许应该要哭闹才对,哭闹着要他对自己负责,可是,比起哭闹,她更觉得生气与愤怒。

比起他夺了她清白的身子,她更生气这整件事情发生的经过与方式,沈晚芽紧咬住唇,把自己都给咬痛了。

这时,问守阳回到长榻前,冷不防地伸手拉起她紧揪住的袍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她一跳,她飞快地坐起身,背抵着墙,将袍子给按在身上,尤其是双腿之间的私密之地,对着他摇摇头,这一刻,就只差没有开口求他不要再勉强她做任何事。

“你流血了,还有……总之,我只是要帮你擦掉沾在身上的东西。”他的话里有隐晦,但却没改变他要执行的意志,他强硬地扳开她的手,撩开衣袍的遮掩,坦露出一双修细的玉腿。

“别……”他拿着沾湿的绢巾探入她的双腿之间,她被他的举动吓了大跳,急忙忙地要按住他的手,娇颜透出一片洒倒胭脂般的红。

“不要动。”

他挪开她伸来的手,继续为她擦拭腿间干涸的处子血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还印着被他捏弄出来的瘀痕,斑斑驳驳的,眼下颜色还显得嫣红,到了明日,只怕会成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

一瞬间,他琥珀色的眼眸显得十分深沉,可以见到一丝懊恼。

沈晚芽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只是瞅视着他,心想他露出懊恼的表情,是因为感到罪恶吗?

他的心,可会为强占她的清白,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静默,就像是冰冻的空气般,没有流动,教人感到窒息,而他替她擦拭的动作,却是出乎意外的温柔。

蓦地,归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由远而近,“爷,您在屋里吗?大伙儿都准备好,出发的吉时已经到了!”

“站在门外,不要进来。”问守阳朝着门外大吼了声,话落,他回头看着沈晚芽,却见她这时候别开了脸蛋。

“看着我。”他以大掌扳住她的后颈,扳过她的脸蛋,逼她正视他锐利的眸光,“听着,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晚芽紧抿嫩唇,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挣扎着想要摆脱掉他的掌控,却一再地被他给揪扯回来,被迫正视他。

“你听见了吗?”他浑厚的嗓音透出不容挑战的权威。

她瞪着他,眼眶泛起一圈薄红,最后,她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在这同时也别开了目光,不愿在这个时候看见他的脸。

问守阳默然地注视了她半晌,最后把手里沾血的绢巾搁在一旁的几案上,一语不发地放手,从她面前离开。

沈晚芽回过头,看着几上的绢巾一眼,然后看见他走进内室,出来时已经穿套上另一件玄色外袍,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门扉之间。

这时,她听见门外归安又说道:“大伙儿都在找小总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爷要不要吩咐多派些人去找?”

“不必了,她又不是三岁孩子,还需要劳人担心吗?”明明是在说着谎言,但是,问守阳冷冽的嗓音却没有丝毫起伏。

他们的声音随着脚步的远去而消逝,门内,沈晚芽环抱住弓起的双腿,把小巧的下颔抵在膝盖之间,想着刚才问守阳回答归安的话,觉得讽刺又好笑,明明是他自个儿把人给藏起来,竟然还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要让人操心。

她的嘴角泛起一道似笑的浅痕,却忍不住心底一阵酸楚。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问守阳待她从不心软,但是,现在较之起来,先前的一切种种,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想,从今以后,她才真的算是“百毒不侵”了吧!

因为就连她的身子,仅有的清白都教他给夺去了,她究意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不怕,却无法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因为,一切再也回不了头了!

在‘宸虎园’里,并不是每个下人都能够拥有独立起居的院落,凤九娘分到了一个小院,因为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但是在她的小院里,同时也住了几名年轻的丫头,是她自个儿要求,因为就近可以照顾训练。

而另一个例外,则是东福与沈晚芽,因为东福孤家寡人一个,并不需要自个儿的院落,所以老主人在提起时,他总是推辞,说跟大伙儿住在一个院子里比较热闹,一直到收了沈晚芽为义女,才终于住进安排给他的“苹秀院”里,在这院子里栽了两棵苹果树,白色的苹花会从春天开到夏天,秋天的时候,枝头上就会结出大又饱满的苹果。

如今,又是苹花初开的时候,沈晚芽回到小院,神情显得有些恍惚茫然,风乍吹起,白色的苹果花瓣随风漫天飞舞。

“义父。”

她走进东福的寝房,明明屋外是风光明媚的,可是,这些日子她义父的病情加重,被吩咐吹不得风,门窗都加了厚实的毡毯,不过适度保留了一点空间,所以屋子里还算通风,此时她暗自庆幸光线并不充足,才可以让义父不能发现她脸色与神情的异样。

东福缠绵病榻,已经好些日子起不了身,见到她进来,笑着招招手,示意她到床边来,“怎么了?芽丫头,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这一瞬间,在沈晚芽的脑海里浮现了问守阳严峻的脸庞,但她却摇摇头,坐在床前的踩凳上,把脸蛋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笑道:“没有人欺负芽儿,不过就是有点累了,想来找义父撒撒娇。”

“乖孩子,义父早就告诉过你了,不要凡事都勉强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累坏了身子对你没好处的。”

“嗯,以后不会了,谢义父关心。”

“听说爷今天出门了?”

“嗯,不及时出发的话,就怕赶不上大理的行程。”沈晚芽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问守阳,可是说也讽刺,她与义父二人都是问家的奴仆,在他们平时的对话之中,有大半都是绕着主子在打转,眼前当然也不会例外。

东福点点头,笑叹道:“你做得很好,有你在爷身边,义父很放心,我知道你聪明伶俐,可是没想到你能做得那么出色,没想到你真的能兑现在祠堂前所发下的誓言,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沈晚芽点点头,“记得,那一晚的事情,无论经过多少年,在芽儿心里都像是昨日才刚发生过一样。”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一天,她的爷狠心让她跪到了隔日早上,直到清晨的雾气渐渐消散,她不知道何时跪到昏沉了过去,是他冷淡的嗓音唤醒她。

你可以起来了!

即便有义父半夜里送来的袄子穿在身上,经过一夜冷风冻露,她还是冷得蜷成一团,听见他浑厚的嗓音,她抬起头看着他,那一刻,他原本就高大颀长的身躯,在她的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而在他的身后,跟着义父和几名奴仆,凤姨和叔爷则是前一晚就被人给看住,因为问守阳下令谁也不许来帮她说情,更别想私自放她起来。

终于得到他的释放命令,她当然一刻也不想多跪下去,可是,她低头看了自己的双腿,早就已经因为久跪而失去了知觉。

怎么?还想继续跪下去吗?很好,我可以成全你,没关系。

说完,他冷笑了声,似乎真的有此打算。

我起来!我要起来!

她惊慌地喊叫,用双手撑着地板,才勉强让双腿挪动了下,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样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羊儿,每多挪动一下,她的腿就发出疼痛,就在她整个人都要站起来时,忽然一个脚软,让她整个人跌趴到地上。

还记得,就跌在他的脚跟前,他一双沾染着晨间露水的靴履就映入她的眼帘,却是一动也不动。

那一跤跌得她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但是,问守阳不允许任何人扶她,沉冷的嗓音喊住了要跑过来扶她的义父,他要她自个儿爬起来,她忘不掉他眼里如冰的寒意,冻得她骨子里跟着颤栗起来。

谁也不许扶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让她光是听着,都觉得被他的话给砸痛了,她再不怕痛,勉强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算两只脚都在发抖,她也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倒下第二次!

“义父,你说,这些年芽儿做得好吗?”

“好,当然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怎么会被称为是万能的小总管呢?”

“那为什么……为什么……?”一连说了两次“为什么”,但是,后头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接续不下去。

因为,她明白自己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的答案,除了她的爷以外,谁也答不了她。

从那天之后,她决定要让自己变得很好,好得让他再也无法挑剔。

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找她麻烦,挑她错处。

原本,她想是因为自己仍旧做得不够好,但或许,她根本就不是做错了事情才惹他生气。

也或许,她并不是做得不够好,而是她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能换得他对她一丁点的仁慈。

她转开眸,明明前方什么都没有,却像了出了神似地,目光变得非常遥远,眼底有着一层淡淡的迷蒙,像是悲伤,像是困惑,而真正的心情竟然连她自己都无法弄清楚。

东福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义女今天的情况很不对劲,可是,只要她不肯开口说清楚,他也就不追问原因。

因为,他曾经答应她不过问,也绝不袒护,这么多年来,就看着她凭自己的聪明与努力,获得了众人的赏识与肯定。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掌摸着她的头,见她转回眸光,义父女两人相视一笑,这些年来,她跟在他的身边学做事,从来就没有不细心勤快的时候,而他这个一贯被说是严正不阿的大总管,竟为了她而有私心,想尽办法给她找师傅,不管是琴琪书画也好,还是她希望能够学一些胡人们的话,只要他能替她办到的,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给她。

就算是对待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安慰,因为他没有娶妻生子,没想到在晚年竟然有机会可以尝抚养女儿的滋味,算得上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赏赐。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扰醒了他们父女二人的目光交流,“东总管,千日来给你问脉了。”

“姬大夫,快进来。”东福对外回答道。

走进屋里的是一名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的男子,姬千日年方廿五,以年纪而言,他看似历练不够,可是,他从五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到处行医,见识无数,近两年才在京城落脚,在城南的胡同里开了间小医馆。

姬千日没料想见到沈晚芽也在,他颔首打了声招呼,“没想到小总管人也在这里,我刚到时,就听人说小总管闹失踪了,才想过来见东总管时,不知道该如何对老人家提起,这不好了,我不必伤神了。”

“我不过就是想要静一静,是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回小院时,她特地避开有人走动的地方,想回来稍做整理,才不会教人发现她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室内的光线不太充足,可是姬千日不比东福,毕竟是年轻人,眼力自然也好,再加上身为医者,可以明显得感觉到沈晚芽的模样与平日不同,他更是没有忽略掉她白皙颈肤之下,印着几抹红瘀。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掩覆着脖子,“姬大夫,你在看什么?我义父还在等你诊脉呢!”

“好,我先诊脉,回头再跟小总管说问脉的结果,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话呢?”姬千日微笑,话中有话。

“我想不太方便。”沈晚芽知道他想说的并非是义父的病情,想也不想,就回绝道:“如果诊脉之后,义父的病情没有改变,那就请姬大夫先回去,改日我再找你谈,可以吗?”

姬千日顿了一顿,“那当然好,我就先请脉了。”

“大夫请。”沈晚芽退让了两步,让他过去,看着他给义父把脉问诊。

她站在一旁注视着,表面上十分平静,可是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就是站立难安,总觉得自己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被人瞧出端倪,让人看出来她已经不是昨日的沈晚芽。

终于,她再也沉不住气,说了声:“请恕告退。”转身匆忙地离开。

在她的身后,东福很明显的静默了半晌,对着姬千日问道:“她今天很不对劲,是不?”

姬千日微笑敛目,收回诊脉的手,“东总管不要多心,或许是小总管今天心情违和,没什么大碍,请东总管不要担忧,以免拖累了病情,今天总管的脉象平稳,显是有好转的迹象,一会儿见到小总管,我会对她说的。”

第七章

在走出“苹秀院”之后,沈晚芽的心里是茫然的,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南院走去,还未到院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辛夷花的香气。

她知道,这味道就像印记般,烙在她的心里未曾淡去。

沈晚芽顺着香气走到院子里,“宸虎园”的占地很广,经过三代主子耗斥重金的修建,园子里的假山流水,以及各种花卉都是一绝,几乎到了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的地步。

若说,北院的胜出之处,是冬天的红梅,那在这南院,就以每年春天的辛夷花为绝色,在这院子里的辛夷大多都是淡红紫色的,但其中一株最大的辛夷开的却是白花,盛开时像载雪似的,散发出令人心醉的香气。

她忘不掉在刚到“宸虎园”的那年,第一次看见这棵白辛夷花的那日,在她的心里不敢置信,虽然人们都说花草哪来的分别,但是,她却觉得这棵花白辛夷长得就跟沈家院里的那棵一模一样。

以前,她还在家时,每年的辛夷花开,她与娘亲就会很忙碌,她娘说辛夷全株都是药,开的花可以拿来浸香膏,从她有记忆以来,每年的春天,她就会在花下跑来跑去,帮着娘亲摘花朵。

因为她不过是个孩子,身长还不高,总是只能构到位置开得最低的花朵,总是一下子就摘完她触手可及的部分,嚷着要人拿梯子过来给她。

但娘亲一直没允她爬梯,直到她十岁那年,娘才第一次点头答应,让她可以上梯去摘高处的花朵。

就唯有那一次,她摘到的花朵,比娘亲摘的还多!

往后却是想摘,也摘不到了!

芽儿啊!去了人家家里头,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还记得她要被送到青城的前一晚,娘亲到她房里陪着睡觉,她倚靠坐着,把自己给抱在怀里,仿佛她还是没长大的三岁孩子。

知道!可是娘也要快点去青城接芽儿回来,一定不能忘记喔!

她像只猫儿般腻在娘亲的怀抱里,童稚的嗓音软软的,因为从小就被爹娘捧在掌心里疼爱,所以,完全是一副未知世事的童真。

怎么能忘呢?你可是爹娘最宝贝的小芽儿,咱们的心头肉啊!

娘亲拍着她,轻哼着小曲儿,拍哄着要她入睡。

那……芽儿到底要在青城待多久呢?

她的声音已经有着浓倦的睡意,娘亲柔软的身子以及辛夷花芳馥的味道,让她觉得舒服而且温暖,为了贪取这份温暖,她宁可自己慢慢长大,才可以一直当个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娃儿。

最多就几个月,你相信娘的话,绝对不会超过半年。

那时候的她,已经倦懒地闭上眼睛,所以没见到在娘亲眼底泛动的泪光,只觉得嗓音里有一瞬间的迟疑哽咽。

那……明年春天院子里辛夷花开的时候,芽儿就能回来了吗?

她想在辛夷花开之前赶回家,明年,她还是要摘比娘亲更多的花朵。

当然可以,到时候你爹的身子应该就已经大好了,说不定,他能跟着我一起去把你接回来,你可要好好等着,不许乱跑,知道吗?

娘亲的双手在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紧了一紧,几乎把她给抱痛了。

知道!芽儿一定乖乖,一定不乱跑。

沈晚芽昂起娇颜,缓慢地合上美眸,任由辛夷花的香气充斥在她的气息之间,熟悉的气味让儿时的记忆宛如潮水般不断地涌上。

从那一天过后,都经过快十年了吧!那年,在沈家老院里盛开的辛夷花,早已经谢落化做污泥了,而她,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沈晚芽。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 群 * 聊 *

人们说:“云扬号”是个知名的老字号,几代经商必定是累积巨富,身为问家的子孙,就算是躺着好吃懒做,也可以三代锦衣玉食,吃穿无虞。

“云扬号”麾下的几支商队,经年南来北往,已经深知“与时逐”以及“动观时变”的道理,何时该到何地买进何物,何时又该卖出,对于他们做这种长途买卖的商家而言,是件与身家性命相关的大事,只要没掌握好时机,该进不进,该出不出,就会失去赚钱的机会,甚至于会落得倾家荡产的地步。

所以,一支商队从出发到归家,中途会经过几次买卖,因为熟知万货之情,卖贵买贱,流而通之,贸而迁之,加快了手中资金的周转,在买卖之中获得更丰厚的利益。

从小,问守阳就被教导要娴熟这些道理,身为问家的子孙在吃穿用度上,确实比常人丰盛奢侈,可是,他们要过的日子,并不比平常人轻松。

问守阳带领着队伍出发已过了两日,一路上他心神不定,明明人已经在途中,却像是把某个部分掉在“宸虎园”,忘记带出门了。

这些年,他将总号的调度交给了叶莲舟与陈敬理二人,选择亲自出门做买卖,在经商的旅途之中增长见识与锻炼手腕,更是为了强大“云扬号”南北各地商卖的连结强度,此举事关紧要,不得不为。

他一向很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也从不为任何人及任何事情耽误了该办的事情,可是,此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却是不断地浮现沈晚芽强忍住眼泪,恨恨地瞅着他的表情。

虽然,他勉强她答应要等自己回“宸虎园”,可是,他没有把握她不会擅自离开,光凭他对她所做的事情,她有很好的理由逃离。

如果,她现在已经离开“宸虎园”了呢?

一瞬间,他拧起眉心,脸上的阴霾几乎到了化不开的地步。

“东家,有事吗?”

策马跟随在他身旁的副手张玉见主子的神情益发地阴沉,心上吊了一吊,还是决定过来出声关切。

原本沉聚在问守阳心里的纠结,被张玉的声音一个唤破,让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调马回头,对张玉交代道:“这一路就劳你多担待了,你带他们继续往前,别等我。”

话才说完,他已经策马往来时路奔去,飞快的马蹄扬起了一路烟尘。

* 群 * 聊 *

“小总管人呢?她在哪里?把她叫来,我要见她。”

问守阳日夜兼程,一回到“宸虎园”,立刻引起奴仆们的骚动,他揪住一名赶上来迎接的小厮,急声地吩咐道。

小厮被主子严肃的表情给骇了一跳,一时之间答不上来,问守阳低咒了声,把人给放开,长腿一刻也不停地往里头迈去。

这一刻,他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忐忑不安,就深怕原来小厮那一瞬的停顿,是想要告诉他沈晚芽不见踪影。

所以,当一抹湖绿色的纤细身影映入他眼帘之时,最初的一刻,他的内心竟然是不敢置信的,胸口被一阵烘热给充实了。

沈晚芽站在大堂的天井中,召了几名管事与大丫鬟交代这两日该办的事情,没注意到问守阳一路引来的骚动,直到她面前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爷?”沈晚芽低叫了声,不信所见地眨了眨美眸。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向守阳已经箭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皓白的手腕,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拉走。

沈晚芽半晌回不过神,既惊又疑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勉强自己跟上他开阔的大步。

在他们的身后,大伙儿都是迟疑交加,面面相觑了半晌,这时,一直都是沈晚芽身旁最亲近的丫鬟萱香见情况不对,赶忙着跑去通知凤九娘。

* 群 * 聊 *

问守阳将她揪进书房,反手将门关上,伸出一双长臂,将她给围困在门板与他之间,敛瞅着她的目光,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你没走。”

沈晚芽的反应很平静,却不知道该将他这句话当成是肯定或问句,她抿唇静默了半晌,才道:“爷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该往大理去吗?”

在知道她没有离开之后,问守阳放心了下来,却也同时被她不冷不淡的态度惹得有点恼火,“你以为现在是担心这问题的时候吗?你只担心我不去大理的事情吗?”

“爷现在应该在前往大理的途中,人却在这里跟我说话,身为问家的总管,这么不寻常的事儿,我难道不该问吗?”

在面对他的时候,沈晚芽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心里的激动,是他自个儿要她等他回来,却对她一开口就说她没走,难不成,他不是要挽留她,而是迫不及待要她离开吗?

她不走!他占了她的身子,是一个已经不能改变的事实,没有道理是他伤害了她,却要她承受后果离开,所以,即便他没有开口要她等他回来,她也不会离开“宸虎园”。

问守阳俯首瞅着她顽倔的眼神,相较于她白雪似的脸蛋,她的眼瞳就像两丸黑水银,可以反射出光亮,甚至于映照他的面容,可是,他却看不透在那眸色之下所隐藏的想法。

但他不在乎,因为,她留下来了!问守阳抚摸着她柔软的青丝,唇畔不自觉地泛地一抹浅痕,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沈晚芽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只觉得那抹笑容让他看起来很令人生气,她一个忍不住,扬起纤手挥开了他的大掌,转身要打开门,却立刻被他给一把揪了回来,她回头还没能开口说话,就被他给捧起了脸蛋,吻住了柔软的唇瓣。

“住手,你又想干什么……?”她双手抵住他强健的胸膛,用力想要推开他,勉强找到了一点余隙,开口要阻止他。

但是,一如先前,他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吻着她的唇,像是揉合了糖果,追缠吮弄,一次次地勾诱她雪嫩的小舌,却总是被她给回避开来。

沈晚芽对于被他给碰触亲吻还不习惯,但是,如果是像这样的亲吻,她并不感到讨厌,可是内心深处却不愿意接受。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心是可以被背叛的,被自己的身体感觉给背叛,当他男性的手掌探入她的衣领之内,覆揉盖住左边柔软的丰盈时,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仿佛被他掌握住的,是她跳动的心脏!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最敏感的顶端在他捻指之间,开始有了反应,那一阵阵像是要渗进骨子里的酥软感觉,就像是一只只不受控制的小蚁般,直往她的心窝儿里钻进去,越钻越深,直到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娇吟。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回应他唇舌的交缠,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随着越吻越深,他们的气息也不约而同地喘促了起来,但是吸入再多的空气,都无法缓解他们胸口缺氧般的闷痛感。

蓦地,他大掌按住她的俏臀,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刚好暧昧地滑进股沟之间,虽然隔着襦裙,却仍旧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男人手指的硬度,冷不防地,他大掌一个使力,将她的下身搂往自己。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她可以感觉到他胯间蠢动的硬实,就在这时,他从她的唇上挪开,抬起头,敛眸俯瞰着她透出了红晕的脸蛋,微挑的眉梢,让他含笑的琥珀眸子看起来有几分恶劣。

沈晚芽瞪着他,仍旧不住地喘息,胸口剧烈地起伏,但是,被他碰过的胸部却敏感得只要摩擦到衣料,就觉得酥痒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在他的怀抱里瑟缩双肩,试图减少撩擦,但情况没有改善,反而更糟了起来。

而他才没好心想饶过她,以膝盖抵开她紧闭的双腿,手掌将她的俏臀往他的修长的大腿一按。

“放手……”她捉住他壮实的臂膀,感觉到他结实的大腿肌肉刚好抵着她腿心之间,似有若无的触碰,让她心跳飞快,不知所措。

他扣起她小巧的下颔,逗弄似的一次次啄吻着她的唇,身下的挑逗却也没有一刻停止。

而就在这时,凤九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芽儿!你在里头吗?你没事吧?快开门,凤姨来救你了,我在这里,谅那臭小子不敢欺负你!”她一边喊着,一边拍着门板。

闻声,问守阳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透进光亮的门扉,听见门栓被摇得卡卡直响,看起来门外的人非常激动。

沈晚芽也抬起娇颜,刚好对上他俯落的目光,她可以解读出他眼神的含意,仿佛在说如果他想欺负她,凤姨又能拿他奈何呢?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低沉的嗓音轻得像阵空气,“告诉她,你没有挨打受骂,可是你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不宜被她看见,快说。”

“我不要!”她小声地嚷道,心里困窘到了极点。

“那要不叫她走开。”他笑撇下唇角,知道要她说出刚才那些话是勉强了些,所以他决定退让一步。

“为什么不是由你来说?”

“你以为在她以为我会吃了你的时候,还肯听我的话吗?”

什么“以为”?难道他不是吗?沈晚芽用力瞪着他,如果可以用目光在他的身上瞪出个窟窿来,她会很努力的一试!

“你说不说?”他压沉的语气几近威胁……不,是威胁没错。

这一刻,沈晚芽的心里是恨他的!

她很用力地瞪着,似乎真的想在他身上瞪穿两个窟窿,而这次他没有抵制,从她的身前退开了两步,她转过身,看着被拍得直响的门板,随着放软的口气,不自觉地在脸上悬开一抹笑,僵硬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勉强。

“凤姨……我……爷没有要责备我,他没有骂我,更没有欺负我,他只是有事要与我单独谈,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芽儿,你确定吗?”

“对,凤姨,我很确定,我和爷在谈正事,不能被打扰。”

“我不相信!”凤九娘在门外哼哼了两声, “你先开门,让我看看你没事我再走。”

“凤姨,求你,不要让我为难,好吗?”在她硬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眶一阵发热,喉头也有些哽咽。

怎么能够开门呢?眼下她的衣衫零乱,就连绾起的发丝都被拨弄得松散,嘴唇更是被问守阳给吻得有些红肿,怎么能够开门让长辈看见呢?

在门外的凤九娘有片刻的沉默,从前两日看见沈晚芽身上有无法解释的瘀痕之后,她就一直担心这丫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可是她逼问不出来,只好作罢,“好好好,听你的,凤姨都听你的,行不行?”

沈晚芽用力眨去了泪光,心里觉得好难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了问守阳欺骗凤姨,但她不能说,只要是她还能吞得下去的痛苦与委屈,怕是要咽得流血,她都要咽下去。

只要能够保有现在的生活、眼前的日子,她想,在这天底下或许没有她沈晚芽咽不落的痛楚。

当门外再度恢复了安静,沈晚芽回过头看着主子,“好了,现在凤姨走了,你满意了吗?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可以。”他回答她的低沉嗓音,有着对她请求的彻底否决,见她移动脚步就要开门,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紧拥进怀里。

“不要!”她握紧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却在下一刻被制抵在门旁的长柱上,未竟的余音被他的唇给吮去。

他的手撩起她的被襦裙,插进她的双腿之间,修长的指尖从亵裤的交隙之间探入,寻找到最夹心的柔软湿润,她依旧挣扎着,却不敌他一次次的勾剜揉弄,终于,她的身子紧了一紧,在他的指间得到了愉悦的解放。

“怎么?不是说不要吗?”他缓缓地从她的身上抽回手,压沉了嗓音,附在她耳边说道。

沈晚芽娇喘着,不让自己对他所说的话有反应,但是不受控制的颤栗感却像潮水般瞬间泛过全身。

“你不要太过分……”她颤着声说,心里满满的气愤与屈辱,让她差点就要掉下眼泪,她不想要有反应,可是她控制不住!

问守阳觉得如今她看着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淡。

他吞了口唾液,试图化解在胸口一瞬的梗痛,开口打破了沉默,“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不替自己说些话吗?”

“爷想要我说什么?”

“难道,你不要名分吗?”

闻言,沈晚芽愣了一愣,抬眸瞅着他的脸庞好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能娶我为妻吗?”

“如果你开口要求,我就能做到。”他挑起眉梢,一点也不想在她面前放下身段,“只要你一句话,问家主母之位就是你的。”

“这算什么?施舍吗?不,我不要!”沈晚芽觉得他的说法好可笑,非要她自个儿开口要求,这与乞讨有什么两样?

她知道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应承下来,顺势当上问家的主母,可是说起来好笑,她老早就丢弃掉的自尊心,这时候竟然又回来悄悄作祟,让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他的提议。

她想,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但是,不是他自己开口要给的东西,她就宁可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他冷淡的神情多添了一丝无奈,分明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却没想到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对他而言,这或许是让步,可是,对沈晚芽而言,这是一份施舍,她不屑要,也不想要。

“我要爷一个承诺。”她平静地说道。

“什么承诺。”

“请爷答应,倘若有一天,您不要晚芽了,对我感到嫌弃了,也必须让我留在‘宸虎园’,只要我一日不愿离开,谁就一日不能赶我走,我对爷就只有这个要求,可以吗?”

“难道对你而言,留在“宸虎园”比当我的妻子更值得吗?”一瞬间,他的脸色阴沉到极点,“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现在就死在爷的面前,就当做是清白被人夺了,没有脸面再在这个世上存活。”她定定地瞅着他,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

“这个威胁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一双琥眸瞬间冷若寒冰,想到她真的可能会轻生,他的心里竟是一阵冷颤。

“是没有好处,但我想,爷也不会乐见这个情况发生,所以,为了不让我寻死,你绝对会答应。”反正他不答应也无所谓,这是她最后的筹码,在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被她威胁而感到极度不悦,但是她没有退怯,只有留在“宸虎园”的这个要求,她就算是死,也不会退让。

“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既然你不敢奢望成为问家的主母,那就做我的妾吧!这次不用你开口要求我,我主动给你。”他不想再给她机会拒绝自己,刚才是他蠢得以为沈晚芽会像普通女子一样,他错了,而同样的错误他不想再犯一次,被她拒绝的正妻名分,他也拉不下脸再给她一次机会,“你有一个名分在,至少咱们的关系可以见得了光,我对东叔也才好交代得过去。”

“我……”

一瞬间,沈晚芽的心揪成一团,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你在想什么?想自己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沈晚芽抿着嫩唇,直视着他的眼眸,在她的心里确实在思考,但并非想到自己是否还有回头的余地,而只是疑惑,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就不能够对她仁慈一些呢?

为什么呢?她究竟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为什么非得被他一步步逼上绝路不可呢?

“只要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也会答应我的吗?”她吞了口唾液,感觉心口一阵难以平复的噎痛。

“怎么?一脸难过的样子,后悔没求我娶你为妻了吗?”他俯首逼近她,沉麝的气息几乎与她的呼吸相融在一起,“不,现在你即便开口求我,我都不会答应了!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当我的妾,或是立刻收拾东西走人,不过,因为我会答应你想留在这里的要求,所以,你也只有答应我的份,明白吗?”

沈晚芽听着他几乎是命令的专断口吻,一瞬间心里感到有些凄凉,眼前这男人究竟是她的夫君,抑或仍旧是她的主子呢?

“好,我答应,我接受。”她深吸了口气,昂起娇颜,用心里最后一点骄傲扬起绝美的微笑,“而且,我没后悔,因为我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便是你求着给我,我也不要!”

“你——?”

看见他瞬间转为恼火的表情,沈晚芽怡然自得,笑得更加开心了。

怎么?他以为就自个儿能呛她狠话吗?她沈晚芽才不希罕他,她在乎的是眼前安稳的日子。

人们都说她聪明,说她会的东西那么多,贪图的应该是很远大的梦想,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小到可能会被所有人耻笑。

但她不在乎,谁要嘲笑就由得他们去,只要今年的辛夷花仍开,只要她的根仍旧扎在“宸虎园”,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第八章

昨晚入了夜之后,沈晚芽是留宿在主子房里,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同宿一房,彻夜未出,丝毫不避人耳目,不过短短一夜的时间,流言已经宛如野火,蔓延了整个“宸虎园”。

今天一早,问守阳命令归安招集所有“宸虎园”里的奴仆们齐聚在厅堂,当他从内室走出来的时候,沈晚芽就安静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这样的情景以前并非没有过,身为问家的小总管,她经常跟着问守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今天她跟随着他的脚步,脸上的神情,却与往常不同!

那过分柔顺的静默,竟教他们觉得似乎从未识过她。

“爷。”

“小总管。”

奴仆们异口同声地叫唤,每个人都看见他们在听到这称呼时,转眸互觑了一眼,直到沈晚芽点点头,问守阳才回首正视众人,“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小总管,你们该改口喊她一声夫人了。”

“什么?”大伙儿的惊叫声此起彼落,而刚好在这时候赶到的凤九娘,就听到问守阳的最后一句话,吓得愣在门口,前脚踏进了门槛,后脚就愣在门外没知道要跟进。

沈晚芽越过众人,柔美的目光直视着凤九娘,昨晚,她放心不下义父,怕萱香照顾得不周到,所以请她代为照料汤药,因此对于昨晚的问守阳房里过夜的事情,只怕她是最后知后觉的一位,而这也正是自己的打算。

“是,爷已经答应将我收房做妾,从今儿起,你们就别再喊我小总管,喊我芽夫人吧!”

在“夫人”的头挂上“芽”一字,是她为了区别自己并非正室,比起日后问守阳的正室妻子进了门,她要被改为姨夫人,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喊出了分别。

问守阳侧眸沉地凝视了她一眼,对于她要众人喊她“芽夫人”时,琥珀色的眸光闪动了下,但他没作声,对众人说道:“听着,从今以后,她的命令就等同于我的,问家所有人都必须听从无误,都听见了吗?”

“是!”对于这声回答,众人没半刻迟疑。

只是,怎么会只是妾呢?

大伙儿的心里不约而同都有这个想法,虽然,他们的小总管说起来是问家的奴仆,但凭她的能力与条件,绝对可以值得更好的对待啊!

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沈晚芽这位小总管,总觉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真心善待他们的人,所以,对于她被收房做妾,竟然没有高兴,而是隐隐地为她心疼。

听到问守阳告诉众人,说她的话与他的齐等,沈晚芽转眸望着他冷峻的侧脸,捉摸不透他深沉的心思,她收回视线,泛起苦笑。

这时的凤九娘终于自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匆匆忙忙地进门,差点还被门槛给绊倒,神情慌张地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来到沈晚芽面前,怒瞪了问守阳一眼,就把她给拉出门去。

一直到跨了两个院墙,凤九娘才停下脚步,回头捉着沈晚芽的肩膀,“芽儿,你这不是在跟凤姨开玩笑吧?”

“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当玩笑呢?凤姨。”沈晚芽挽住了凤九娘的手,“我今年十九了,该是找个良人伴渡一生的时候了,凤姨,见我有了归宿,你不替我高兴吗?”

“可是……可是……?”她是当妾,而不是为妻啊!凤九娘有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嘴里涩得发苦。

“可是什么呢?”沈晚芽故作迷糊地偏着脸蛋。

凤九娘抬眼正色道:“你喜欢他?你真的喜欢那臭小子吗?告诉凤姨,如果你有半点委屈,我替你做主,我把他叔爷一起找回来替你做主!咱们不怕他!说,你是因为喜欢那臭小子,才会甘心给他当妾吗?”

沈晚芽没有回答,只是绽放一抹如花般娇艳而迷蒙的笑容,握住凤九娘的手紧了一紧,摇摇头,似乎在告诉她别为自己担心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是……?”存心要惹人心疼呢!凤九娘心里又是急又是气,一句话梗着说不出来。

“凤姨没听见爷刚才说的吗?虽是做妾,以后我说话的分量,可是跟他说一样呢!”

“既然要待你好,为什么不娶你当妻子?”凤九娘急急地问道。

“因为……”沈晚芽微微一笑,心想她能告诉凤姨,没当上问守阳的妻子,是因为她逞一时之快的缘故吗?如今,问守阳不想再给她机会,而她也不愿意开口请求,若要留下来,就只能接受他的决定。

“因为身份啊!凤姨,是我自个儿不愿意当他的妻子,问家家大业大,多少管家千金、富商之女要抢着嫁他,所以,主母之位岂是我可以轻取的?不是他不给我,凤姨,是我不要。”

最后一句话,再真实不过了!只不过,当她从嘴里说出时,已经打绕了好几个弯,跟原来的事情相异甚大了。

终于,在她一番劝说之下,凤九娘总算勉强接受她的说法,嘴里叨念着问守阳不够意思,就算她拒绝,也应该要坚持立场才对,只是除了凤九娘之外,接下来还有她义父与问延龄这两个人要安抚。

反正她已经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为的倒不是替问守阳开脱,而是想要息事宁人。

但是,沈晚芽却没料到,除了这两位长辈之外,还有一个人,对于问守阳纳她为妾一事,发了雷霆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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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老太爷唐桂清喜欢问家的小总管,这件事情在商场上众所皆知,而唐桂清心里很清楚,他偏爱沈晚芽这位晚辈,她的棋艺精湛占其一,她的博学多闻是其二,而其三,是她一年四时从不曾迟缺过的嘘寒问暖,就连他唐家自个儿的子孙,都不及她细心之万一。

她说,是因为她的主子很看重他这位长辈,所以交代要格外留神,绝对不能马虎了事,他却以为问守阳的交代是一回事,可是做得是否得人心,就是沈晚芽自个儿的功夫了。

而在听闻问守阳将她收房为妾,霎时间,唐桂清心里对沈晚芽的偏疼,顿时都成了针似的刺痛。

“妾?竟然是妾?”唐桂清气得脸色发黑,好大一口气喘不过来,“他这个臭小子,竟敢这样待她?”

唐家的几个儿孙见长辈如此动怒,也慌了手脚,大儿子唐彦松连忙拉住父亲的手安抚道:“请爹不要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你要我别气,怎么可能?她是我见过最好、最聪明灵巧的女子,怎么会只是收房当妾?怎么会?不值啊!我替她不值啊!”唐桂清一边喊着,一边气得颤抖。

“爷爷,身子要紧啊!”一旁的长孙也跟着过来劝说道。

对于旁人的劝告,唐桂清可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伸手比着门口,对着他们叫道:“去问家!去把那臭小子给我叫过来!我要见他,我要当面叫他把话跟我说清楚!”

沈晚芽一直知道唐家的老太爷对她的偏爱,说是将她当成了亲身孙女也不为过,所以,当老人家知道她被收房当妾,才会气不过吧!

在遣走了唐家传话的奴仆之后,问守阳一脸沉凝地坐在书案前,他听唐家的来人转述了老太爷动怒的场面,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沈晚芽也听说唐家派人来过的事情,她走进书房,看着问守阳抬头迎面而来的眸光,他那双琥珀眼眸映着从屋外拖进的日光,明显看见瞳眸深处那抹黝暗的阴沉,他定定地瞅着她,薄唇微抿。

“让我去,既然老太爷需要一个交代,就由我去吧!”她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姿态仍像是从前任小总感时一模一样,一时之间,她还是不太能够适应他们之间的身份改变,跟他没什么亲近的感觉,“他老人家正在起头上,爷还是别亲自去见他比较好。”

问守阳看着她轻悬微笑的娇颜,比起先前,她的气质似乎更加沉静了,就像是沉淀在井里的水,风吹不起一丝波纹。

“为什么?”他眼眸微敛,锐利的眼神想要看穿她,可是,她将自己的内心给藏得很好,好得教人有点火大,“你替我安抚了凤姨、叔爷,也给东总管一个很好的交代,其实你大可以告诉他们事情真相,但你没有,现在,你又要去替我安抚唐家的太爷,为什么你要帮我呢?”

沈晚芽耸了耸纤肩,唇畔的沟痕更加扩大,因为他的话令她觉得很想笑,“我不是想帮你,而是希望这整件事可以尽早落幕。不想再见到更多意外风波,我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仅此而已。”

见她笑得十分明媚,问守阳更加火大了三分,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了,只是谈勾起浅笑,微颌了下首。

“好,就交给你了,既然你自告奋勇,我没有理由反对,不过要是事情没办成,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她也不以为如果事情没办好,他会轻易饶过她。

只是从他的语气听来,他们之间的身份改变了,但是,他待她的方式似乎没打算要改善。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再平静不过,心想,无论如何都好,她只想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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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晚芽来给您请安了。”

唐桂清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得到通报,说来的人是问家的妾夫人,出乎意料地,他见到她进来,竟然没给好脸色,拄着拐杖,别坐过身。

“怎么会是你?那个臭小子呢?我要见的是那个臭小子!躲在女人的衣裙后面,这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哼。”

沈晚芽跨进门槛儿,刻意无视老长辈的故意冷淡,“是我坚持要替他来见太爷,您是他至亲,要是在这气头上彼此都说了不应该的气话,伤了双方多年的感情,太爷忍心从此以后与这位晚辈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吗?”

“所以,你就自愿来替他挨我骂吗?”老人家握着拐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你被他收房做妾,这委屈你真的能够吞得下去吗?”

“在我心里不觉得委屈,就没有吞不吞得下的问题了。”她吟吟笑道,上前搀扶着老人家,“太爷,今儿个天气大好,要不别再屋里闷着,让晚芽陪您出去散心一下吧!”

唐桂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是在她的搀扶之下做出屋外,确实是个天蓝如洗的好天气,只是最近京城里的柳树逢春,漫天飘舞着柳絮,远远地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

“太爷真是好福气,儿孙们个个好精神。”她笑着说道,细心扶着老人家走上通往亭廊的石阶,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教人觉得刻意。

“我好福气,但他们没有。”唐桂清闷哼了声,明明是个头发尽白的老人,生起气来却比孩子更像孩子。

“太爷此话怎讲呢?”她微笑偏首,愿闻其详。

“本来,我就等你年满二十,等着把你从‘宸虎园’接出来,打算让你当他们的师傅,把你一身好本事都教传给他们,然后,再由我的长孙把你娶进唐家,他今年二十四岁了,已经跟着他爹亲在学做生意,你瞧,我这算盘敲得够如意了吧!”

说着,他笑叹了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接着说下去。

“可是,最后我想,还是把你留给守阳那个臭小子吧!要是你们可以结为夫妻,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出几年,你们一定可以将问家经营得比现在再更好数倍,我唐桂清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不会见不得人家好,你和他都是我疼爱的后辈,我尤其想看你们过得比别人都好。”

听完长辈一字一句的关爱,沈晚芽的心暖暖的,却只是笑着没答话,她知道有时候安静地倾听,比急着发表意见或是辩解来得好。

“只是,我要他好好待你,我明明交代过他,可是他却——”唐桂清说到一半,气得只差没跺脚。“那臭小子!枉我八年前助他一臂之力,才让他得以渡过难关,有今天的局面,没想到,他竟然将我的话当耳边风!”

沈晚芽垂首低眉,看着老人家气得紧握住她臂肘的手,思量着他说八年前助过问守阳一臂之力,问家才能渡过难关,她想,如果是一件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曾听叔爷和义父提起过呢?

八年前,不就是问守阳逼退叔爷,汰换掉“云扬号”一些前朝元老的时候吗?

所以,说到底,是唐家的老太爷助他铲除异己吗?

但她隐约感觉到,事情不若自己想象中的简单,只是,她的神色平静,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淡淡地噙起一抹微笑。

“所以,在太爷心里,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她微笑瞅了老人家一眼,伸手轻拍掉沾在他衣襟上柳絮,动作十分的细心谨慎,“可是呢,在我的心里却不跟太爷一样想法。”

“哼,怎么?我在为你抱不平,你倒是替自个儿的男人说起话来了?”唐桂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因为她的贴心举动没法子真的动气。

“太爷,想想他当年被推掉的那门婚事吧!好些年过去了,在他的心里仍旧惦着范家的姑娘,您说,像他这样死心眼的男人,能是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吗?若是没将太爷放在心上,需要我来给你交代吗?”

她轻侧螓首,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瞅着老人家。

唐桂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他因为还惦记着那个范柔蓝,所以才没将你扶正为妻吗?”

“要不然太爷以为还有别的原因吗?”

“那个傻孩子。”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人都已经死了,还能记着做什么呢?好吧!咱们再给他一点时间,迟早,我会要他给你正妻的名分,绝对不让他在这一点上头亏待你。”

“我是他的妻或妾,真的那么重要吗?”她笑着摇头,扶着老人家在凳子上坐落,“太爷,您要为我打抱不平,也要等他真亏待了我再说吧!”

闻言,唐桂清抬眼瞅着她,见她的笑颜温润,宛如一块通体澄澈的无瑕白玉,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很可能就被她表现出来的单纯与澄净给骗过去了,但她骗不过他,尚若她只是一个比别人聪明能干的寻常丫头,他唐桂清不会如此疼怜她。

只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只怕就连她身边亲近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吧!这丫头即便是灿烂地笑着,眼里也都带着伤。

而如今,在她眼里的那抹伤,又多了几分深浓的颜色,大概就连她自个儿也不自知,而他也决定不点破。

他活了太久,知道了太多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准,有些没能来得及说,都要陪着他进棺材了。

“好,太爷由你。”他笑着拍拍她的手,“不过既然已经拨空来见太爷,就别忙着走,你刚到的时候,我就派人去‘宸虎园’传消息,说你今天要在这里陪我这老头子一整天,咱们就省了午膳,我让人把午茶准备得比平常丰盛,咱们就一边吃茶,一边下棋,如何?”

“是,晚芽一切听太爷吩咐。”她点点头,嗓音柔软温顺,换得老人家一阵开心的呵然大笑。

而当沈晚芽从唐家出来,已经是近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她婉谢了唐桂清的相送,只由唐家的总管代为领送出门,就在她要坐上马车回“宸虎园”时,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芽儿。”是秦震。

她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回眸望着他的眼神露出微讶。秦震往前踏了两步,就被一旁的唐家厮仆与“宸虎园”派来的车夫给挡下去,他瞪了他们一眼,极力地压抑心里的不高兴。

“这些天,我想去找你,可是,怕会再给你添麻烦,所以,今天听说你要来唐家,就想来这里等你,芽儿,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说话吗?”说完,他看了挡在她面前的奴仆们一眼,暗示要与她单独谈。沈晚芽静瞅着他极力压抑住激动而显得局促不安的表情,事情会演变到眼前这地步,见她成为问守阳的妾室,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半晌,她点点头,回头先把马车给打发走。

在马车走后,她向唐家总管保证不会出事,对方勉为其难地相信她,没再插手过问,然后,她回头对秦震说道:“好,刚好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就让咱们找个地方谈,趁这机会把话说清楚吧!”

第九章

沈晚芽伸出双手,推开几乎快要倾垮下来的门板,“吱呀”的门轴声伴随着木头的剥裂声,然后,光亮透进了屋里,投映出她与秦震二人长长的身影,一直抵至屋内最尽头。

这里是秦家的小宅院,就在她当年逃进的胡同最底端,老旧而低矮的门楣,小到多站几个人就要满出来的天井,屋子只能勉强隔成两部分,一边是平时起居的地方,一边是只能容纳他们几个人睡觉的大炕。

这个小小的家,当年他们祖孙三人住在一起,就已经都快不够了,再收容她这个孤女,是真的很勉强。

沈晚芽走进屋里,伸手轻轻地抹过桌面,推起沉积了好些年的灰尘,就是这张桌子,当年秦爷爷在这里教她学会下棋和赌术。

“芽儿!”秦震急忙跟进来,没心思陪她一起缅怀过去,“为什么?芽儿,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给东家做妾?”

闻言,她淡淡回眸,“难道就连你也需要我交代吗?”

“芽儿!”他急得提高了声音。

“不要这么大声,我能听见。”她的嗓音仍旧是一派的悠然,不疾不徐,看着秦震的目光,就像在看着最亲的家人,“当年,我欺骗义父才能够混进‘宸虎园’,这把柄落在他手里,我能不乖乖听话吗?”

“是我害你的吗?一切都是我的错……”秦震懊悔地低喃,“我带你走,芽儿,让我带你走!”

“走?你想走去哪里?”她回过头,仰眸环视着这小屋,跟秦家兄弟在这里一起生活的种种,她仿佛还历历在目。

“天大地大,不会没有地方容下咱们,只要我和你,跟小勇在一起,就跟以前一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让我明白告诉你吧!我不会走,小勇也不会跟你走,要离开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瞅着他的美眸,闪动着光亮,“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我已经跟陶朱爷说好,不久之后,他会再来京城一趟,这次他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要你跟着他一起走。”

闻言,秦震的脸色变得惨白,“我不走!芽儿,我不离开,咱们当年不是说好了吗?无论谁得一口饭,都要三人分着吃,难道,你现在当了问家夫人,就忘记当初的约定吗?”

“我没忘,正因为没忘记,所以才安排你跟随陶朱爷离开,这位老人家走遍了五湖四海,从他的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你一辈子埋没在‘云扬号’来得好。”

“怎么会埋没呢?好,就算你甘愿要当东家的妾,芽儿,你现在是主子,让我跟在你身边做事,你把事情交给我,我就一定替你办好,我可以成为你的得力助手,我一定可以!”

说到底,他不走就是不走。

听见他说这般没志气的话,沈晚芽的心里有一些恼火,“不,我已经决定了,你一定要离开,在‘云扬号’,在‘宸虎园’,我没打算给你任何安置的地方,所以,你非走不可。”

“不!我做不到!”他激动地回答,“那小勇呢?为什么你要我走,而他就可以留下来?”

“对于他,我也有打算,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平平安安过日子,对他而言已经是很知足了,先前,他跟我说有喜欢的姑娘,我打算过几天就去给他谈下这门亲事。”

对于弟弟有喜欢的姑娘,秦震也有察觉,不过比较起来,秦勇对沈晚芽这位姐姐的信赖,远高过他这个亲哥哥,“那你也去替我谈一门亲事,对方姑娘是谁都好,我也要跟小勇一样,一辈子平平安安过日子,我也能知足的,芽儿,我可以的!”

沈晚芽冷笑了声,“对方姑娘是谁都好,光听这句话,就知道你根本没有意思要好好待人家,还是别糟蹋了人家的姑娘吧!”

“我不管!我才不管那个陶朱爷是什么东西,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你身边,芽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让我走!”

“我就怕你这样!我就怕你事事以我为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给你寻个好出路,我真的很怕,怕你为了我要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

“你说这话……原来,我对你的感情,你也不是毫无所感嘛!”秦震泛起哭笑,“我不知道对你而言,‘宸虎园’究竟有多重要?可是我知道你想一直留在‘宸虎园’,但你却也一直在替我寻出路,要我离开,这也意味着,你从来没想过会跟我在一起,是不?”

他的话就像一记钝击,敲得她脑袋一片空白,好半晌不能思考。

她知道秦震一直对她很好,但是,秦勇也一样对她很好啊!在她的心里,他与秦勇就像是双生一体,从未在她心里有过任何分别。

但是,她却对他们做了不同的安排,她想将秦勇留在身边,因为他太单纯善良,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危险,她不放心,所以要把他留近照看。

但是秦震与弟弟不同,只要他的心思别净放在她身上,凭他的聪明才智,绝对可以闯出一片天。

“我只知道,见到你好,我会很高兴。”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始至终她没在心里将他当成对象看待。

在她的心里,他与秦勇是她的异姓手足,是她的兄弟,是她与他们约好了要照顾彼此一辈子的伙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让我想想,芽儿,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记住,我是真的想为你好。”

“不要再说了,我需要时间,你没听见吗?”

秦震不耐烦地对她吼叫,但话才出口,他就愣住了。

沈晚芽看着他一脸歉疚,不知道该跟她再说什么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淡然笑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她一个人走出倾颓的宅院,站在小天井里,仰起娇颜,看见了漫天飞舞的杨柳絮。

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沈晚芽抬起娇颜,望着天空飘散的柳絮,看他们飘得肆无忌惮,几近到了张狂的地步,让她仿佛也要一起随风而去。

可是,她的心太沉,沉得飞不动。

秦震说的对,自始自终,她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

即便问守阳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甚至于是夺了她清白的身子,她都未曾动念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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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小总管!喜欢!喜欢!”

小八明快的声音在偏厅里反复地叫着,虽然它会说的话不少,但是,最近就常说这两句话,让凤九娘以为它变成一只笨鸟了。

但是,她却也说,知道要喜欢沈晚芽,可见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问守阳站在鸟笼前,剥开一瓣橘子,拿在手里喂它,只见它一边快乐地吃着,一边喊着喜欢小总管。

“小八,不再是小总管了。”他轻咧唇角,淡声地开口提醒道。

“不再是小总管!喜欢小总管!”小八完全没有打算闭口的意思,继续喊着,最后一声还多加了一声“臭小子”。

沈晚芽回到“宸虎园”,就被知会问守阳要见她,她走进偏厅里,就听见他们一人一鸟在对话,听到它说那句“臭小子”时,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还是装作镇定。

问守阳侧过头,看着她朝自己走来,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着一抹大量的深沉,他知道她见了秦震,可是他没动声色,只是瞅着她不放。

“我回来了。”她停在他面前几步之远的地方,螓首微敛。

“你对老太爷说了什么?”他将手里的那瓣橘子全给小八,然后转身看着她,锐利的目光没放掉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放心,他老人家已经不怪你了。”沈晚芽唇畔噙起浅笑,宛若一朵在这春天里娇艳盛放的花朵。

“你究竟是说了什么?”问守阳眸光淡敛,不以为以唐老太爷的个性,会轻易的就饶放过他!

她知道蒙混不过,他是要追究到底了,顿了一顿,才开口道:“我对他说,你只愿收我当妾,是因为在你的心里还记挂着范柔蓝姑娘,说到底,你不是无情,而是太重情重义,我本来以为这说词要老太爷接受,需要一点功夫,没想到他听我说完,竟然很快就接受了,现在,他能宽谅你惦记着范姑娘的心情,所以已经不再责怪你。”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给老太爷编这套说词的。”他眯细琥珀,很明显的对她的说法感到不悦。

没想到会被他严厉驳斥,一时之间,沈晚芽的心里也跟着火大起来。

“难不成,要我对老太爷说,你纳我为妾,只是因为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空厉吗?”

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聊胜于无,不过就是勉强将就着,又何必费心娶她为妻呢?

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柔软温顺,可是,从她闪着火花的美眸之中,可以看见她无法完全掩去的恼怒。

闻言,问守阳愣了半晌,在心里冷笑,他差点都快忘记她只是会在他面前装温驯,要真对付起人时,她的牙尖利嘴绝对要教人难以吃得消的。

“你不必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心思,从未有过。”他沉声道,若她沈晚芽的存在是“将就”,那只怕天下诸多男人都要舍正室,抢着要她这位“将就”了。

没料到他会给她如此直接坦白的回答,沈晚芽微愣了下,直视着他沉携的眼眸半晌,才又说道:“既然太爷那里可以用这个说法息事宁人,就请爷别再追究我是用来什么法子了,可以吗?”

沈晚芽想到唐老太爷不经意之间说出的那句话,老人家说当年助了问守阳一臂之力,才让他渡过难关到今天,语气之中,那个忙似乎不小。

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小的忙,所以,问守阳至今对唐桂清的话依旧十分敬重,不敢对老人家有半点轻忽呢?

“息事宁人?在你的心里,这件事情就真的如此重要?”他看着她平静的脸容,她太过急切的处理态度,就像是丢掉一个大麻烦,“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不喜欢你的哪一点吗?”

沈晚芽恬美地瞅着他,缓慢摇头。

“你真的很聪明,可是,总是会为了要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走到她身畔,伸手揽抱住她的头,倾侧与她头靠着头,态势十分亲昵,但是勾在他唇畔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冷淡。

她站直着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搂抱着,感觉他阳刚的气息逼近,就算与他有过了肌肤之亲,一时之间仍旧无法适应与他如此亲近的相偎。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即便是懂了,她也会说不懂。

“好,不懂吗?”问守阳冷笑了声,侧眸冷冷地睨着她佯装的娇颜,“那我就当做你是真的不懂,可是,不要在随便把柔蓝给扯进来,她已经死了,别把我们之间的事情扯上无辜的她。”

沈晚芽也倾侧瞳眸,对上他的目光,“好,我会记住,毕竟是死者为大,以后我不提柔蓝姑娘就是了。”

怎么?不过就是提了范柔蓝两句,就教他心疼了?

终究在这男人心里,只有那位柔蓝姑娘才教他觉得重要,而她沈晚芽就只能活该倒霉被他欺负吗?

“你能记住这一点最好?”

他瞅着她的目光如炬,嗓音却压得很低,话声一落,在他们之间漫起一股几乎要教人喘不过气的沉窒。

“爷!”归安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凝,“叶大掌柜与陈副掌柜已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问守阳放开她,转身对着门外回答道。

“既然你们要谈事情,那我就先回避了。”她笑着说完,就要提步离开,却立刻被他一把拉住。

“不,你不需要走,从今以后,我和掌柜谈正事,你不需要回避,而且,我今天请他们过来,就是为了你。”

沈晚芽瞅着他,不明白他的用意,“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主持‘云扬号’在京城总号的统筹事务。”他这句话说得既浅又淡,仿佛故意装作不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的沉重。

“怎么可能?”她一瞬间吓得脸色微微泛白,“我做不到,我从来就没有……不,请你收回这个念头,我做不到。”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在他面前认输,可是,要统筹“云扬号”总号的事务,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些年来,即便是由叶莲舟在总号主事,可是,她知道问守阳还是把持了很大一部分的权利。

“真的做不到吗?”问守阳泛着浅笑,听着她口口声声的“做不到”,他没有生气,反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多少年来,他不曾再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真是熟悉得教他怀念,“我对你有信心,芽儿,如今你不再是万能的小总管,努力适应你的新身份吧!”

言下之意,是要她从万能的小总管,成为万能的芽夫人吗?

“要是我真的办不到呢?”她咽了口唾液,试探地问。

他抿笑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接受她的这种说法。

“我试试看。”她说。

“试?意思是可能会办砸吗?”

“我会尽力。”她改口道。

“尽力是应当的,重点是要成功,明白吗?”他托起她小巧的下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看来,他也没打算给她选择的余地了!

“嗯。”她敛了敛眸光,以当做点头答应的意思。

“很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不是等她的消息,而是等她的“好”消息,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问守阳根本就只允许她把事情办好,没给她办砸得余地。

但不可否认的,在她的心里有一丝跃跃欲试。

对!沈晚芽很绝望、很认命地发现,每回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会对自己将要完成的事情有期待。

这些年来,她已经太习惯他所给予的挑战,就算他摆明了刁难,她也会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能够做到,她会很高兴,而倘若完成的程度远超过他预期的要求,她的心里忍不住很得意,在自己赢他的账上记下了一功。

这时,叶莲舟和陈敬理联袂而入,看见两位主子之间弥漫着一种达成共识的默契,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原以为在沈晚芽改变了身份之后,这样的场面可能不再复见,但料想是他们多虑了!

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看他们的芽夫人如何再显神通,教世人对她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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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堂”,它的位置说起来应该算是“宸虎园”最东北角的位置,并没有太明显的分隔,一直以来就是由问延龄掌管,澄心堂之意,取的是李后主做的“澄心堂纸”,传闻是纸中极上珍品,价比黄金,做法却已经失传。

而问延龄从年轻时候就很喜欢纸,各式的纸笺做法都难不倒他,他曾经发下大话,说要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惹来不少文人好友的取笑,说人有志气是好事,就怕是痴心妄想。

沈晚芽穿过“澄心堂”以为标记的两棵百年银合,就看见了几名伙计忙着给烤房添柴火,另外几个人则是手脚利落地把筛好的纸片刷到烘壁上,同时,远远的就可以听到水车带动捣杵桩打着泡水树纤的声音。

这时,一名伙计见到她,开口要喊,“芽——?”

“嘘。”沈晚芽以食指抵唇,示意工人们噤声,以最悄然无声的脚步接近正站在一口炉火前,仔细翻煮浆液的问延龄。

“叔爷。”她站在他的身后,很小声地喊。

问延龄一向很专心做事,就无暇顾及旁人,所以他没有动静,一直到沈晚芽将脸蛋探出他的肩膀,“叔爷,在做什么?”

“芽儿丫头!”问延龄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却被吓得很开心。“你来了,快快快,快来看我新调的纸药,我敢保证,这个新配方一定可以做出很好的纸张来,快来看!”

“叔爷,你今天做的纸药,究竟又藏了什么玄机呢?”她眨眨美眸,从他的身后走出来,站到炉边。

“难怪我特别疼你这丫头,一句话就问到我心坎上,我跟你说,这纸药里的材料跟以前不同,我试了些别的东西,可以让纸张变得更柔更韧,不过上次做过之后,觉得纸面可以再更细一点,才好吃墨色。”

沈晚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着问延龄兴奋地诉说他发现新材料的过程,她适中在中途插话,不为任何意思,只为搭腔,就怕给了意见,老人家要觉得被浇冷水,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又会教人觉得自讨没趣。

不过三两句里,她还是会提出一点疑问,毕竟对于做纸她也略知一二,这些年来,她是问延龄最好的授课学生。

对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这些年来,她被问守阳折腾着,问延龄基于对侄孙的不满,跟她更是同声一气,融洽得很。

说道一个段落之后,问延龄喊来一名伙计,要他替自己看着火势,牵着沈晚芽的手,往堂前的小厅里走去。

“来,陪叔爷喝壶酒再回去,今天新到一壶桃花酿,听说芳馥醉人,特别适合你们女儿家品尝,快过来坐着,陪叔爷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

“不了,晚芽还要赶回去‘宸虎园’,爷前两天出远门了,家里不能没人拿主意,改天吧!晚芽等抽了空闲,绝对过来陪叔爷一整天。”

“哼哼。”说起他家那个侄孙,他就一肚子光火,“我家守阳那小子可真好命,人家娶娘子进门来疼得,他娶娘子却是进门来替他办事的,最可恨的是娶了你那么好的妻子,竟然还动不动就出远门,摆明没将你搁在眼里,真是白给他省心了。”

“叔爷,我不是他的妻,你这话别教人能给听去了,要不教有心人听了,要说我不自量力,仗着叔爷疼爱,恃宠自抬身份了。”说这话,摆明了是要对问守阳落井下石。

沈晚芽自觉不是佛心之人,更是不想给问守阳半点好心,尤其在成为他妾室之后,这将近十个月的时间,说好听点,是信任她,不过问她所做的事情、所下的决定,但是,这也代表着他不给意见,由她自生自灭。

她想,是因为对他而言,把事情交代给她,就没有不办成的道理,他对她竟有如此信任,让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对了,守阳那小子只是纳你进门,连场成亲仪典都没给过你……”老人越说口气越落寞,几乎到了想哭的地步,“向我们问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出他这个如此没心肝的后辈啊!”

“叔爷,你再说,我便要生你气了。”她故意拉沉了脸,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再更进一步就太过了。

“好好好,不说,我不说,没心肝的人咱们便不提他。”话才说完,他就又挨了她没好气地一瞪,但他故意装作没瞧见,只是笑呵了起来,“那你一定要拨时间来纸庄陪叔爷做纸啊!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你的帮忙,我一定可以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教那些笑我痴心妄想的老家伙们个个哑口无言。”

“好。”她笑着点点头,“叔爷一定可以重现‘澄心堂纸’,绝对不会只是痴心妄想。”

“别了别了,你这张嘴再甜下去,叔爷也不知道该如何更疼你了!”老人摆手,明明想绷着脸说,却忍不住一脸笑眯眯的,“一定要来啊!”

“会,一定会,跟叔爷约好了就一定回来。”

“尽早来。”他不忘叮咛。

“会,一定尽早。”她笑眯的表情像是在应付个孩子,而不是老人。

“晚芽丫头?”

“叔爷做什么突然表情认真了起来?”

“别对我家那小子太好,别让他太省心,偶尔要让他吃吃苦头,要不,你准要教他欺负死。”

“在我的心里,他是爷,伺候他是应该的。”反正都已经落井下石了,她不介意再丢进一颗小石头。

“哎呀呀,你这丫头明明就不笨,怎么就这一点死心眼……罢了罢了!快些回去吧!跟你这傻丫头是扯不清了,早点把事情办完,早点过来赴叔爷的约,知道了吗?”

“是,那晚芽这就走了,叔爷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知道知道,去去!让我老头子一个人好好专心做研究。”明明就一脸不舍,但他还是出声赶她,就怕没硬着心肠,便要不舍留人了。以前,她在做小总管时,就已经忙得不常有时间陪他,现在,成了问家的妾室,原该是可以享福的,没想到竟然较之先前更忙。沈晚芽明白老人家不想让她挂心的一片好意,走开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对着问延龄说道:“对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叔爷,帐库里那些书册还好有您做的红药纸,几十年前的本子,到现在都还完好如初,一点都没被虫吃掉呢!都是多亏了叔爷的好主意,真是太好了!”

以前,她没看过账册,也不知道问家的账册与一般有何不同,直到开始经手账本之后,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奥妙。

问延龄被夸得笑不拢嘴,摇了摇手,“去去去,你这鬼丫头,快忙去!新的红药纸已经做好了,改天让人给你送去。”

“是。”她以柔软的嗓音把语调拉得长长地,给了老人家一抹灿烂的笑容,才转身离开。

第十章

人们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说得好像这些生意人个个心肝都被吃掉了一样,可是,沈晚芽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问家或是唐家,还是一些有来往的乡亲,在经商赚了钱之后,多少都会付出一点回馈乡里。

是真心诚意也好,是博取名声也好,无论如何,这些人并非真的都是一毛不拔,就像“宸虎园”在夏天里会施药、施茶,入冬之后会施粥与棉被,甚至于是施增棺材给那些没钱下葬的穷苦人家。

而三年前,在她提出意见、叔爷支持,而问守阳不表反对的情况之下,问家让出了一处在京城之中不常使用的三进宅院,开设了一间育儿堂,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总管!”

孩子们见到她来,一个个笑得灿烂活泼,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还知道要有规矩,可是两、三个年纪都还不到五岁的小幼孩已经捉着她的裙摆不放了。

在育儿堂负责掌管的尤大娘扫视了孩子们一眼,沉声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说不听话!不可以再喊小总管,要喊夫人。”

“算了,别跟孩子们计较,他们高兴就好了。”沈晚芽耸肩娇笑,抱起了裙畔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见他笑得好开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这孩子因为是天生失聪,而被父母给丢弃在市集里。

“小……总……管。”小儿郎很困难地发出这三个字,话才说完,就一脸忐忑不安的样子,害怕自己说得并不好。

“乖,小儿郎说话越来越好了。”她摸了摸小儿郎的头,见他立刻是眉开眼笑,她将他放在地上,看着他跑回同伴群里去,比着自己,对着大伙儿竖起大拇指,几个疼他的大哥哥没客气地扑抱住他。

沈晚芽见孩子们热闹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会心微笑,她遣退了尤大娘,独自一人在跟几个孩子说说笑笑,他们总是跟她才说几句话,就害羞得又跑开,对他们而言,能与她说上话,就是一件教人兴奋的事。

“芽夫人。”这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约莫十来岁,身子骨比寻常的孩子纤小瘦弱。

“有事吗?”沈晚芽敛眸瞅着女孩高高仰起的小脸,记得她叫春儿,去年底才刚进来育儿院,“春儿听说芽夫人也是一个孤儿,你是不是也像春儿一样,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孩子啊?”

闻言,沈晚芽的笑容凝在唇边,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就算她心里知道那不是事实,可是,却在听到这些话时,心上像被人给拿针扎了几下。

她原以为这话问得无心,但看着春儿故作无辜的表情,那双眼里却有着一丝恶意,几乎立刻明白这女孩因为自个儿的身世可怜,想拉着她当同伴,想要确信她与自己一样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也想要透过这一点,证明她沈晚芽没比她春儿还了不起。

“你想知道这一点做什么呢?春儿,即便我与你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弃儿,你以为我能有今天这局面,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呢?我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得来的。”

沈晚芽轻绽一抹明艳的笑容,想自己不该跟个孩子一般计较,但她只是想给春儿这女孩一个过来人的忠告。

“我能看得出来你有几分心眼,不过,把它们留在该用的地方,若只知道说想说的话,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可是,想说的话不能说,那不就是虚伪吗?”春儿故意喊得很大声,“每个人都跟我说你是好人,你怎么可以教我要虚伪,我不要,我不要当一个像你一样虚伪的人!”

沈晚芽看着她大声嚷嚷,只是定定地瞅着她,没动声色。

“春儿!”这时,就近在看顾几个幼小孩子的老嬷嬷被春儿的声音惊动,急忙过来把她给拉走,一边离开,还一边回头对沈晚芽赔不是,“你这孩子是在胡说些什么!”

是虚伪吗?沈晚芽看着老嬷嬷捂着春儿的嘴,不再让这孩子胡说,她在心里苦笑了声,心想也对,那也是一个说法。

不过,在她心里倒宁可叫它做“委曲求全”,像她们这样没爹没娘的孩子要能活下去,能越早知道这道理越好。

只是被春儿这一闹,原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进院里走出来,是背着诊病药箱的姬千日。

“芽夫人。”姬千日也见到她,上前颔首招呼道。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姬大夫,来给孩子看病啊?”

“对,这几天堂里的孩子们陆续传出感染风寒,我来给孩子们诊治,顺便教他们该如何照顾,以及把感染风寒的孩子们隔离到另一个房间去,尽量别让他们与健康的孩子在一起,才不会又有更多人被传染了。”

“做得很好,姬大夫,把这些孩子们交给你,爷和我就能放心了。”沈晚芽看着姬千日俊儒的脸庞,想起了那一日,他见了她什么都没多问,只交给她一副药包,说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了,就可以不会有后患。

从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有了默契,只是这份默契就只会搁在他们心里,不会对任何人透露提起。

“应当的,这都是千日分内的事。对了,凤姨娘这几天一直来追问我,说芽夫人一直不见喜,我一直逃避没回她,就怕……”说着,姬千日泛起苦笑,“不知夫人你可有主意?”

闻言,沈晚芽敛眸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年里,凤姨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生子的事,竟然是跑去向姬千日追问了。

半晌,她拾起眸,直视着眼前的姬千日,“我一向容易畏寒,这是园子里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想来这种冰寒的体质应该是不太容易怀上身孕,姬大夫,你说是吗?”

“是。”他点头,“芽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就不打扰夫人,药馆里还有事情要忙,我就先告退了。”

“嗯,姬大夫慢走。”

沈晚芽目送他离去,回头看着嘻闹的孩子们,却再也没好心情跟孩子们玩耍,决定回去,就近召来了一位看顾嬷嬷,要她代为向尤大娘知会一声,说她有事要赶着回园里,就不便亲自向她道别了。

这日夜晚,或许是因为去了育儿堂,也或许是被春儿的话给触动了心里的感伤,沈晚芽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还在老胡同里,跟秦爷爷他们祖孙一起生活的时候,有一天半夜,她睡不着,于是走到了小天井里看月亮,圆月正当空,把小小的院子里照得十分明亮。

她抬头看着夜空,没有注意到秦爷爷也跟着她一块儿出来。

“丫头。”秦爷爷走到她的身旁,这两日虽然病情有见好,但是,拄着拐杖的手还是颤得厉害,“看着头顶上的这片天,你想到了什么?”

她沉默不语地看着身畔的长辈,摇了摇头。

“是吗?没想什么吗?当一个人仰望着天,却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什么都有了,所以不求,也可能一无所有了,害怕得不敢再向老天爷祈求任何心愿,芽儿,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也有可能是这个人很知足啊!”她偏首微笑,很快地接口,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后者。

“对,也有可能是知足,所以不忮不求。”秦爷爷呵笑了起来,“芽儿,你的反应很快,这很好,几个孩子里头,我最不担心你,可是有时候瞧着你,又忍不住要觉得心疼。”

“芽儿很好啊!爷爷, 我没事。”她笑着说道。

秦爷爷听了她的话只是笑,让她扶着到门前的长凳坐下,而她也跟着一起坐下来,在银色的月轮之下,她白皙剔透的肌肤仿佛也在散发着光亮。

“很好吗?一个很好的人,会因为吃到那糖的味道,吐得差点晕死过去吗?”

老人家见她沉默不语,顿了好半晌,才看着她问道:“如果,老天爷赏你一个能够实现的心愿,你想要什么?”

“我才不信有老天爷。”她摇了摇头,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道:“如果真有老天爷,它也一定是最坏心的大坏蛋,我才不信它会有那种好心肠,会实现我的心愿!”

“芽儿啊!不要说那种话,老天爷是很公平的,它只是……”秦爷爷顿了一顿,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最后改口道:“好好好,不提老天爷,就当做是咱们在扯淡,说说,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想要成堆的金银,还是好吃的食物?还是要漂亮的衣裳呢?”

“那些我都不要。”

“那不然你想要什么?”

她别开视线,像是要穿透屋墙般,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忍了很久,才终于将忍得很痛苦的眼泪给逼了回去,一直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出了声,闷闷回答秦爷爷的问题。

“回家,我想回家。”

随着天候渐暖,厚重的衣衫渐渐穿不住了,这两日,春暖花开,沈晚芽领着萱香和几名婢女整理衣箱,把一些春天要穿的纱麻衣衫给取出来,然后吩咐把要收的冬衣都再洗过一次,一定要晒干熨整了才可以收拾进去。

“芽夫人,就这些了吗?”

萱香如今的身份已经是大丫鬟了,说起话来特别有架势,指挥手下的人做事,颇有几分沈晚芽当年的味道。

“对,我怕接下来天候还会转凉,所以我和爷的冬衣都还留了几件,暂时就那些了。”沈晚芽晾晾手,“都出去吧!”

“是。”萱香代答,领着几名婢女把收拾好的衣箱给抬出去。

在众人离去之后,房里忽然一片寂静,沈晚芽环视着她与问守阳的房间,想起了那一日,他就是在这房里强夺了她清白的身子,逼她成为他的妾室,一切的一切,她都仍记得十分清楚。

怎么可能轻易就释怀了呢?她在心里泛起苦笑。

不,她没有释怀,更没有原谅,她可以平平静静与问守阳过日子,但不代表已经接受了他的一切作为。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过得很认命,又或者说,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在身份上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没有不认命的权力。

如果,这女人还想过着安稳日子的话,就要认命不可。

她轻叹息了声,伸手要合上柜门时,眼角余光看见了角落的一个箱子,刚才在整理时没留心到它,她看着箱盒上的雕刻纹路,很明显就是女子会用的东西,但却不属于她。

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范柔蓝。

沈晚芽怔怔地看着那只箱子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朝着箱子伸出手……

当问守阳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宸虎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没见到沈晚芽出来迎接,当他走进书房时,看见了她倦极卧睡在长榻上,手边散了几本账册,以及她自己所做的笔记本子。

他走到长榻前,沉静地瞅视着她的睡颜,想到刚才在京里总号听叶莲舟跟他说的话,说她不愧是当初的万能小总管,才不过短短的时间,算盘从勉强会用,到现在几乎比几十年的老手更快。

还有她也用了最短的时间学会了看账,而在这之外,令他们最感到讶异的是,她会说的语言种类比外人想像中更多,通常一种话只要跟着学三个月,她就可以说上八九分,这门功夫在谈生意上,给“云扬号”带来很大的好处,是他们一开始始料未及的。

而这消息一传开,越来越多外族商人来了指名要跟“云扬号”做生意,因为直接与沈晚芽谈生意,比被牙人从中再抽一手来得有赚头。

只是这一切,问守阳并不意外,他在一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了,所以,对于沈晚芽的能耐,他才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

“唔……”

她在睡梦之中发出嘤咛声,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挪动了下身子,将原本半曲的双腿再抬高了些,整个人只差没抱成一颗圆球。

这一瞬间,他琥眸沉了一沉,她怎么又睡成这副德性?

在她的身上明明已经盖了一件外衣,今儿个的天候也不很冷,她却打了几个哆嗦,俨然睡在冰窖里一样。

问守阳想起先前有一日凤姨特地来找他说话,说去问姬大夫为什么芽儿一直不见喜,大夫回说是因为容易畏寒的身子,原本底子就很虚,胎儿当然不容易着床,所以商量着要买大堆的补品,回来给她补身子。

对于沈晚芽没见喜的事,他没上过心,他们成亲未满一年,她也还年轻,要生下孩子只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一堆补品能够让她不再畏寒,钱倒也就花得划算了!

这时,沈晚芽又挪动了下身子,感觉好像有人在瞅视着她,让她慢慢地苏醒了过来,美眸迷蒙地眨了眨。

问守阳见到她的动静,像是心虚般从她的身上挪开目光,却在同时,看见置架上因为夕阳的照映而闪过一抹光亮,他定睛瞧着那发出光亮的物体,对他而言,那东西再眼熟不过了。

那是一面以琉璃镶嵌住的绣画,画上绣着并蒂莲花,那是当年他的未过门的妻子范柔蓝一针一线细心为他绣上的。

他明明将这绣屏给收在房内的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晚芽清醒时,见到的就是他怔愣地瞅着那面画屏的严肃表情,她轻咳了声,在他的身后开口道:“是我拿出来的。我今儿个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这个绣屏,觉得这绣上的画真好看,不想它一直被封存在柜子里,就把它拿出来陈列,好让更多人看到这绝妙的手艺,你觉得呢?”

“你决定就好,我没意见。”他转眸看着她曲起纤臂撑起半身,白净的娇颜有着初睡醒的迷蒙憨懒,别是一种风情。

“我怕你觉得心疼,你不会吗?”

问守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挑衅的意味,果然她是故意要把绣屏给拿出来展示,他在心里冷笑了声,不想上她的当。

“只要你不介意天天瞧着它,我就不心疼。”

这回答令沈晚芽愣了一愣,心想他果然还是比她狡猾,不过,她不介意天天瞧着这幅并蒂莲刺绣,因为,他问守阳与她而言,不够重要到会让她看着这绣面觉得嫉妒!

不过,她没再回答他,笑笑地别开眸光,不想再与他针锋相对……

入夜,万籁俱寂。

但是在问沈阳与沈晚芽的寝房里却弥漫着一种很诡异、几近紧张的气氛,不过,并非是因为今天稍早之前绣屏被她拿出来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其实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问守阳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满。

沈晚芽与他一起躺着,背对着他,纤细的腰肢被他的长臂状似不经心地搂住,但她才挪动了下身子,立刻又被他给蛮不讲理地抱回原味。

“为什么?”她拗不动他,终于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因为你喜欢蜷着身子睡觉,睡得像——?”

“一只被冻僵的虾子。”她替他把话给补充说完。

在她的背后,他深沉的眼眸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撇撇嘴角,“对,原来你也很清楚嘛!跟一个喜欢把脚蜷起来睡觉的人躺在一起,睡到半夜抵到你伸上来的膝盖,是一件很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所以——”

“所以爷要跟我各睡各的?”她扭回头看着他,一双美眸顿时在发亮,却立刻被他阴寒到极点的目光给浇得黯然。

“所、以,”这两个字,问守阳为了她说得格外用力,“以后我不准你再蜷着双脚睡觉,就算没跟我一起睡,也不准!”

“可是……”她被他这新来的规定给弄得没了心神,“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脚有没有抬上来?要是我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两只脚,这样一定会睡不着的!”

“睡得着,等你习惯就睡得着。”他没给她商量的余地。

“不可能!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睡觉的姿势,以后我们就不要——!”她又回头看他,但未竟的话语被他微挑的清冽眸光给瞪回肚子里去,语气改为软懦地问道:“要是我一定做不到呢?”

“如果你真的不学乖,还是喜欢蜷着睡觉,那我就只好拿带子把我们两个人的腰绑在一起,你只要抬起脚就会撞到我,看这样你的脚要往哪里抬。”

“你不会!”她想也不想,低声叫道。

“我不会?”他的嘴角撇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反问她。

沈晚芽吞了口唾液,心里暗暗叫惨,她这么说,摆明了是要挑衅他会做不到,他可是问守阳啊!这男人对她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

“可是,如果不把身子蜷起来,我会觉得冷。”她试着要跟他解释原因,希望能够对他动之以情,说之以理。

闻言,他的神情在瞬间闪过明显的沉静,但随即隐逝而没。

“我不管,看着你缩成一团睡觉,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再说了,我的体温比你高,要是你真怕冷,把你绑在我身上,岂不是更温暖?”说完,他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搂进怀里,强悍的力道几乎教她无法动弹,感觉她在他的怀抱里不自觉地僵直,“放轻松,你是我抱过身子最硬的女人。”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要抱着。”沈晚芽抬起美眸瞅了一眼,他摆明就是存了心要跟她过不去。

而且,他究竟又是拿她跟谁比?

她是沈晚芽,不是其他那些让他抱起来觉得柔软的女子。

“你是真的想被绑起来?”他撇撇嘴角,似笑非笑。

“不要。”她低下头闷声说道,把脸蛋埋在接近他颈窝的位置,在呼吸之间,充满了他阳刚的男性气息,说起来人还真是容易习惯,至少,她已经慢慢地适应被他的味道给占领拥有。

可是,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能够找机会挑她毛病呢?现在就连她睡觉的姿势都要干涉,他真的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她不懂,就算只是偶尔,即便只是一两次也好,顺着她的意,不行吗?

“嗯。”他那声轻哼没置可否,从她抗拒的姿态上,可以感觉到她内心对他的不满,可是,他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每每看着她蜷着像只虾子一样睡觉,总会让他的胸口不自觉地鳖痛,她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过,她那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像是被人遗弃的野猫野狗,就快要被刺骨的寒风给冻死了。

“你这算是在报复我吗?”报复她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范柔蓝赠他的绣屏拿出来,所以现在才故意要找她麻烦。

“什么?”问守阳眉梢微挑了下。

他不太明白她的说法,如果她说他是在欺负她,那他不否认是有那么一点成分,可是报复?她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值得他劳师动众吗?

“没事!”沈晚芽飞快地摇头,深怕提醒了他,会招致更大的麻烦,“我困了,我们睡吧!”

说完,她紧紧地闭上双眼,明明睡觉应该是很放松的事情,她却用了全身的力气要逼自己入睡。

她刻意让自己忽略掉他胸膛厚实的硬度,臂膀强悍的力道,以及浑然不同于她的刚硬气息,这些都是扰得她无心睡觉的入侵邪魔,就在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必须念佛家的静心咒才能入睡的时候,困意宛如缓慢上涌的潮水,逐渐地覆盖她清醒的意识,终至令她沉进梦乡之中。

而这一切,问守阳都看在眼里。

在她睡着之后,他仍旧清醒着,微微松放开她,让两人之间多了一隙的距离,让他可以有足够的空间端视她的睡颜。

或许是因为被他的体温煨着,让她一向白皙透明的脸蛋泛起了两抹淡淡的嫣红,看起来比平时的她更惹人怜爱。

这就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吗?

还记得那天,在北院里的梅树下见到她时,她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对着她的义父东福在说话,说她想要挽救那株已经数年不曾开过花的老梅树,当每个人都放弃它的时候,她说不忍心看着梅树就此枯萎死去。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碰触着她柔软的脸颊,划过她的眼眉,她有一双如黛般的柳眉,却因为她肤色太过白皙,而显得颜色过分浓重了些,再加上她喜欢穿湖绿色的衣饰,教人看起来更觉苍白,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胭脂的粉色。

说起来,他们二人都是肌肤底色偏白的人,想来,他们以后生的孩子,肤色十有八九还是会拥有一身问家特有的白皙吧!

他捧着她的脸,覆吻住她柔软的唇瓣,在他眼里的神情,有着平时未曾见过的倾怜与呵护。

“为什么我不能对你好吗?你想这么问我吗?”他附唇在她的耳畔低语,只是料想睡沉了的她也听不到,“可能要教你失望了,我怕我做不到,芽儿,所以,委屈你了,已经太习惯的习惯,我怕我自己是改不掉了。”

从那一天起,从她说要救梅树的那一天开始。

他看着她像是要讨好每个人的笑脸,然后,见她讨好似地对着东福说要救梅树,从那一刻起,她就被决定要拿来当他的祭品,他想让她感到困扰,感到痛苦,最好是哭泣与吼叫,他想要看见她崩溃哭喊,那会让他的心里泛起一丝嗜血见血般的快感。

她该像每个人一样死心才对,像每个人一样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老梅树死去,如果她的反应跟每个人一样,或许,他就能够放过她了!

可是,她的坚持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踩着了他内心痛处的讽刺,她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一个痛,一个他藏得很深、很深的痛,在那个痛里,藏着一个他极欲隐瞒的秘密。

而欺负她这个弱小的女孩,可以让他的痛得到发泄,更可以让他把秘密藏到更深处的地方,不会有人想要去窥见。

只是不料,这个他以为柔弱的小女孩,骨子里其实比任何人都倔强。

他轻叹了声,将她睡软了的身子再度抱进怀里,心里觉得自己真是矛盾极了,如果,他对自己对她所做的一切没有反悔,如果他的心是笃定的,那么,在他胸口梗痛的遗憾,又是为何而来呢?他知道自己一向待她不好,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他心知肚明。他不后悔,因为,要是有一丝心软,他绝对撑不到现在。

可是,至少那一天,只有那一天,就算要他付出相当的代价,他都会乐意,只要,那天他所犯下的错误能够被修正。

虽然,他最后终于逼她低头屈服,当他的妾,可是,终他这一生,怕是不会忘记当他强占她身子之后,她看着他的痛恨眼神。

问守阳苦笑着闭上双眸,那一日的光景,他仍旧历历在目。

就算是在渡过那段难熬的日子时,他的心都不曾如此沉重疼痛过。

从那天之后,他不再见过那种眼神,却觉得她的反应太平静,那异乎寻常的柔顺反倒教他心慌,教他不由自主地懊恼更深。

他不后悔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却对于占有她的过程与方法感到后悔,而这将是他后半辈子永远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至少,在让她女孩成为女人的那件事情上头,他想,至少这件事,自己应该对她仁慈一点……

【上部完】

《悍虎记·下@群聊制作》(商王恋 卷四)作者:季璃【群聊独家】

出版日期:2011年6月7日

【内容简介】

在他的心里有一个痛

一个他藏得很深、很深的痛

倘若要心如铁石、六亲不认

才能够掩饰他的痛与痛里的秘密

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所以,即使面对她万分怨怼的眸光

他都可以承受,也必须承受

未料这样的守口如瓶,反而失掉了所有想望!

当他以为自己离痛楚已很远很远

当他以为有苦难言的阶段终将过去

那个掌握他心腹的女子

他万能的小总管,他今生唯一认定的妻

却用一个谎言,轻易揭开了他的伤……

第十一章

人们说,曾经,他不是一个性格如此古怪别扭的人。

对于这种说法,其实问守阳心里抱持着保留的态度,但他没打算否认,至少,他在人们眼里曾经有过谦和恭顺的时候。

从他刚出生,就几乎已经注定了要继承问家的命运,从小就被要求学习具备继承人的条件与态度。

对于一出生就被赋予的命运与生活,他从来不知道要抗拒,又或者该说,他让自己乖巧懂事地符合众人的期待,因为唯有如此做法,才是让他最省心、最不费力气的。

只要他能够做好分内的事,他就可以不被担心,尽情地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在没有人知情的情况之下,拥有一方属于他的天地。

直到那一年,他爹撒手人寰,事情发生得突然,谁也措手不及,他理所当然地接下东家之位,一切的改变,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云南大理。

在这个地方,每年的三月,都有大批的商人云集在此,不只是本地的商人,就连外地的商人都蜂涌而至,因为大理位居要冲,丽汀、鹤庆的高山药材,维西、西藏的牲畜与皮革,腾冲、保山的热带物产、宝石、玉器,滇中的粮食与手工制品,都必须集中到大理来交换,而三月春暖花开,更是交易的旺季,尤以三月十五达到最高潮,又被称为“三月节”。

各地的商人云集,除了叫得出名号的大商号,一些龙游商人当然也会想要来这里分一杯羹,买货卖货,生意无分大小,能赚钱就是好主意。

人说“遍地龙游”,指的就是龙游商人的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他们只消一个人,手里持一点货,就能够大江南北做生意。

而在龙游商人之中,韦昊的名气不小,他性喜独来独往,专门贩卖高价的珠宝首饰,没有人知道在他背后出资的金主,他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过,有时候过分的死皮赖脸,教人难以消受。

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之中,来了大批一看就知道是来做生意的商人,而韦昊却是其中最突出的存在。

他一身青布衣衫已经洗到泛白,边边角角都已经有了破洞,脸上与身上都长了大小不一的痔疮,而坐在他面前的问守阳,虽然是一身出门在外的劲装,没有半点纹饰,可是光只是坐在韦昊面前,已经显得十分奢贵。

问守阳的神色一贯的沉静,捻杯饮酒,丝毫不因为韦昊的模样露出一丝毫的嫌恶,因为他很清楚,在韦昊身上的那些烂疮突疣,里头可能都是一个个价值连城的宝石珍珠,只有肯出价的人,才能一窥究竟。

“看韦兄弟面上又干净了些许,想必昨日有不小的进账才对。”问守阳唇畔勾勒浅笑,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热。

韦昊的死皮赖脸绝对不会白白出名,这天底下,敢一声不问就过来给问守阳白吃白喝,除了他之外,大概也找不到几个人了!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拣了大块牛肉干撕啃入口,装傻地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我不过是个贩夫走卒,不比你问守阳这个大商贾,啥能卖钱我就卖啥,我手上这批货跟卖王说好了,他占七,我占三,反正对我而言是无本生意,无论如何我是只赚不赔。”

“以你做生意的手腕,其实不必这样辛苦。”

“我不过到处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哪里辛苦了?”说完,他大笑了起来,活似个逍遥神仙,“在问大当家的眼里看起来辛苦,可是问大当家的生活,在我眼里看来,才是真正的辛苦,我是一人饱全家饱,而你呢?把整个‘云扬号’都给扛在肩上,不觉得沉吗?”

闻言,问守阳琥珀色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深沉,随即泛上轻笑,“我明白了,先前的话算我失言,就当我没说过。”

“好,我就当你问大当家放了个屁,我啥也没听到。”韦昊耸了耸肩,继续吃着眼前这顿霸王餐。

听见他粗鲁的说法,问守阳没动声色,倒是一旁的归安气呼呼地想要冲上来骂人,明明就是来白吃白喝的无赖,说话竟然还这般不客气!

问守阳晾了晾手,示意归安不要冲动,不过是连日来几顿霸王饭,可能最后还要再替韦昊付几天房钱,但是,跟他带来的情报想比,这些花出去的银两都是区区小钱了!

就好比韦昊刚才语带所指的那些话,旁人听了可能觉得无关痛痒,但是听到他这个当事人耳里,却只觉一针见血,正中了软肋。

韦昊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才笑道:“我听说你去年才刚收了房小妾,怎么?不给家里的美娇娘挑件首饰当赠礼吗?别说我这个人夜郎自大,我手里的这批货色样样是珍品,不少件出自名师之手,就算是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都没我的好,如何?给你的小妾挑个几样,就算是讨美人芳心也值啊!”

问守阳微愣了下,失笑道:“没想到你生意做到我头上了!”

“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到你这笔生意,不趁这个机会捞你一笔,更待何时?来来来,我这个人做生意靠信用,不是上好的货色绝对不卖给客人,跟我买东西,保证绝对让你放心!”

“我只要上等货,最上等的货色。”他的嗓音轻沉而笃定。

如果没有够好的眼色,韦昊也不可能在江湖上畅行无阻,他当然能够听得出问守阳的话里另有所指。

“当然,一定是最上等的货色,要给天下鼎鼎大名的沈小总管,问家芽夫人的东西,不是最好的,我哪敢开口呢?”

说完,韦昊一手勾上了椅背,懒懒地靠躺着,还是一副不改的嬉皮笑脸,“放心,我不会跟问大当家客气,一定要卖你最好、最贵的,反正,再过不久,等到你完成这些年想达成的目标,‘云扬号’至少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生意场上安枕无忧了,问大当家,你说我这话,还有几分道理吧?”

闻言,问守阳不置可否地抿唇微笑,“不是在说要买给女人家的首饰吗?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一会儿过来让我挑货吧!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没见到满意的货色,我是一文钱也不会付的。”

入夜,大理城没了白天时的喧嚣热闹,寂静得宛如平静无波的洱海之水,较之于京城的宁静之夜,多了一份甘醇与澄澈。

在这间驿栈里,大多都是商人投宿,商队动辄十数人,甚至于近百人,自然不可能找一般客栈投宿,尤其在这三月的旺季,一队商旅很可能还要分栈而宿,总是连大通铺都满了,甚至于一大伙人还要在大厅堂铺被席地而睡。

对于他们这些早就已经习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粗汉子而言,头上能顶着一片屋顶遮身,不必担心风雨飘摇,就已经是极享受了!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驿栈二楼的上房还亮着一盏灯,问守阳站在窗畔,看着黑夜当空的那轮已经逐渐亏损的银月,而说什么也不肯跟大伙儿一起挤通铺的归安则是捉着一床被褥,窝在房里最角落的位置,睡得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听着那小子冷不防发出一声鼾呼,问守阳没好气地转眸睨了他一眼,心想他对这小子真是太好了,应该说什么都把他踢去跟大伙儿一起睡通铺才对。

蓦地,问守阳勾起一抹不太好心的浅笑,取了一只枕头覆在归安的脸上,以鞋履踩住枕面,轻轻转动了两下,只见归安像是发了恶梦似的呻吟,高举双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捉着,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就压在他脸上。

“你这小子,睡得那么沉,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问守阳冷笑哼了声,收回长腿,转身从归安身边走开,只是被他这么一戏弄,归安就像是恶梦连连似的,辗转动了好几下,才又恢复安静。

如果要说谁觉得他没有改变,大概就只有归安吧!

对于人们说他变得十分坏心眼,归安颇不以为然,总说他的主子一直就很会整治人,只是总一脸笑笑的,教人被整得不知不觉而已啊!

再者,因为那张好看的面皮,只要露出那勾魂似的笑容,只怕让他把人给卖了,人家都还要欢喜感激呢!

因为从小就跟在问守阳身边,他早就受过不少毒害,次数多到就算他再憨直,也会觉得不对劲的地步,当时,年少的问守阳要偷溜出去干坏事,甚至于是整夜外宿不归,他都是最理所当然的垫背受害人,不过因为他一脸憨憨的,所以只要他说主子在房里睡觉,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他的主子就是吃定这一点,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

直到他的主子成为“云扬号”的当家,情况才有了一些转变,从不知不觉地整治了,到让对方很明显地知道自己被欺负,程度上远远是以前的数倍,所以若要说有改变的话,大概就是他的主子不好亲近了。

至于他主子为什么喜欢欺负小总管,甚至于当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就处处刁难她不饶,这一点他就想不明白了!

因为他归安呢,不只是一脸憨憨,就连心也是憨憨的,这大概也就是他能够在主子身边长久伺候的原因。

空气再度恢复了沉静,月亮的光晕宛如一圈圈涟漪般,将问守阳的心思荡回了过去,那一日,东福将沈晚芽带到他面前求情,请他格外破例,让她可以进来“宸虎园”安身,说身为她的义父,可以替她做担保,要是出了事,自己愿意一并请罚,绝不包庇护私。

听说,她为了向同伴取回东福被偷走的钱囊,被打得半死,休养了半个月之后,脸上还可以明显地看见未愈的瘀痕,瘦弱的身子骨,可以看得出来没吃过几顿饱饭,但对她的初见印象,也就仅只于此了。

东福身为大总管,他既然愿意做担保,以他在问家的资历,还有做事的品性,没有道理不答应他的请求。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对那个时候的自己而言,并没有太多时间把心思搁在她身上。

那是一段对他而言,再难捱不过的岁月。

他绝对不能有一丝心软,也绝对没有不成功的余地。

然而,就在那段时间里,她与“宸虎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混得很熟,人们都说她很聪明伶俐,也总是很热心帮忙每个人的困难,总是笑脸迎人的,好像这天底下对她而言没有不快乐的事。

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 她就偏偏讨不到他的欢心。

当他再发现她时,她瘦弱的身子骨已经养了些肉回来,肌肤的颜色也明显的白净,梳着小丫头的双垂髻,咧着笑时,已经能教人眼前为之一亮。

那日,他在北院里,见到她帮着东福捧着几匹缎子经过北院,却突然在老梅树前头停了下来,那小脸蛋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怎么了?丫头,在看什么?

东福虽然口口声声应允不会徇私护短,可是,在他的眼里却看得很清楚,对于自己在老年时所收的这名义女,他很显然比较偏护。

这株老梅树一直都是这样吗?病恹恹的,好像随时会死掉一样。

她转头看着义父,其实在那个时候,只要她的视线再往上挪抬几分,就会看见正站在二楼廊门内的他,因为是正对着,所以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表情,在日光的照射之下,像是会发亮的上等珍珠。

虽然,她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从小就住在胡同里的大杂院,被同伴使役着做辛苦的活儿,但是,一个从小就过着苦日子,受尽风霜的人,即便是再天生丽质,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养得像是自幼娇惯的千金。

除非,那段苦日子的时间,没有长到足以毁掉她原本养就的质地。

所以,沈晚芽这个女孩在他的眼里看来,总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冲突感,总教他质疑着,在她的身上藏在什么从未被人知道的秘密。

不,这老梅树是现今东家出生的时候,老爷让人从外苑移栽到北院来,隔年就顺利开了花,每年冬天都会开满红梅,不过这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既不开花,叶子也发得零零落落,好像真的就只剩一口气在了!

听完东福的转述,他在心里冷笑,想这位老总管说话真的很含蓄,没有顺道转告她,说他叔爷在听说北院的梅树不开花之后,曾经讽刺地说道,说这万物有灵,老梅树大概是知道自个儿的主子变得冷血缺德,所以羞耻得不敢再开花,怕会丢人现眼。

没有人知道原因吗?

芽儿,要是有人知道原因的话,岂会任它在这里自生自灭?

那让我试试看吧!义父,让我去找原因,看看这树为什么不开花了。

你懂得如何让老树起死回生吗?

不懂。她笑得摇摇头,现在还不懂,但是我可以想办法,反正不试的话,这树一定会死的,就算救不活它,至少可以试着找出原因啊!

那一瞬间,问守阳觉得沈晚芽这丫头很烦人,要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追根究底,岂不是会有应付不完的麻烦事?

梅树要死,就让它死吧!哪来一堆为什么?

她想找原因是吧?

那就让他来告诉她,在这天底下,不是每回事都有理由,也不是每个理由都应该被人知道,而他最不乐见的,就是有人要追根究底。

从那一日起,他对她的刁难就未曾一日间断过!

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为什么”!

可是,她捱过来了!

跟着他一起,从最困难的那段时日里辛苦地熬过来了!

她让每个人都觉得她好,好到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夸赞她。

直到现在,他尚未听过有人说她半句坏话,凡是提到她的名字,人们无不是竖起大拇指,说她心地善良,聪明能干,又很会照顾人。

在成为小总管之后,她更是问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崇拜的偶像,是他们不敢有一丝嫌弃的骄傲,她说的一句话,比他这主子的命令更有效力。

或许,是他对她的折腾,阴错阳差地成就了问家万能的小总管。

一思及此,问守阳忍不住在心里失笑出声。

就在这时,一片云胧掩去了明月的光晕,将他的思绪从缅沉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从衫怀里取出一只锦囊,修长的指尖捻揉着装在里头的东西。

这是他今天从韦昊手里买来的一件首饰,精巧的工艺教人忍不住要赞叹巧夺天工。

而在见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决定,这玩意儿非属于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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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沈晚芽告诉春儿,她能有今日的局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她白白得来的,因为,她没有一日不为自己要存活下去而努力,没有一日,不为自己变得更好而想方设法。

这一年来,她跟着叶莲舟从什么也不懂,苦学到能够与他们这些熟手们平起平坐,在谈论生意的时候可以言之有物,把“云扬号”的生意里里外外摸个熟透,隐约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问守阳身为东家,放弃在总号发号施令,过安逸日子的机会,而选择带领商队出外经商,在他的心里应该是另有盘算。

沈晚芽听着叶莲舟说到“庆余堂”的表小姐夏侯容容已经挑定了亲事,他们与“云扬号”两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按例他们要准备贺礼送过去,在这同时,她一边翻着他呈上来的账本。

听完叶莲舟说到夏侯家决定的亲家人选,她的面色有一瞬间讶然,只是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又翻过一页账面,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叶莲舟。

“没想到,夏侯家的老太爷竟然给外孙女儿挑了这门亲事?容姑娘的反应呢?大掌柜有听闻过吗?”

这一年来,她不只一次与夏侯容容交过手,知道在她美丽无双的容貌之下,有着一颗比男人更加坚强的心,从小的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疼爱,让她显得分外娇美,只是看她的外表,会以为她骄纵高傲,但只要与她说过几次话,就会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谁都直率的姑娘。

一直以来,她不太相信这天底下有被老天爷眷顾的人,但是看到夏侯容容,她却只会想到这名女子所拥有的一切,若非上天眷顾,是绝对不可能齐齐都到她的身上去。

“芽夫人怎么会好奇夏侯小姐的反应?”

“因为……”沈晚芽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贺礼自然是要送过去,‘庆余堂’是咱们的大买家,让我想想应该送些什么才不会失礼。”

“是,那老夫就等芽夫人的吩咐。”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蓦地一个停顿,又道:“对了,其中有一份贺礼,要以我的名义送出去,记得,那份礼要确定交到容姑娘的手里,就当做是我个人欣赏她,要给她的一份心意。”

“芽夫人想送什么?”

“你想知道吗?”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叶莲舟笑着点头,“芽夫人的手段一向高明,从你手里送出的礼物往往不只别致, 也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所以,请恕老夫无法不感到好奇,想知道夫人打算送给夏侯家的表小姐什么礼物?”

沈晚芽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倾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才说完,就见到叶莲舟的脸色有一瞬的凝重。

“芽夫人,你真的确定要送那种东西吗?”

“你不是才说过我送的礼往往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吗?”沈晚芽被他的严肃表情逗笑了,“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那东西我会亲自挑装好,再叫萱香送过去,到时候就跟着要给夏侯家的贺礼一道出门。”

“东家那里……不必给个交代吗?”并不是他对她不信任,而是她这回要送出手的贺礼,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大掌柜似乎对他的交代还有疑问吗?”沈晚芽美眸敛了一敛,净白剔透的脸蛋表情微沉,“他说过,在这家里,我说话的分量与他齐等,难不成,你以为他这话是玩笑吗?”

即便她再想对问守阳落井下石,也绝对不会拿“云扬号”和“宸虎园”跟他开玩笑,孰轻孰重,她心里很清楚。

“是,老夫明白了。”叶莲舟点头,决定不再多话。

“对了,我想跟大掌柜问个人。”

“芽夫人请说。”

“这几天,我到帐库里看了不少‘云扬号’过去的帐本与记事,看到了大概在十年之前,很多生意都是由一位叫做萧铎的人经手,他帮问家做了不少笔大买卖,看起来是个能手,怎么现在号里却不见他这个人了?”

闻言,叶莲舟的表情有一瞬间迟疑,最后只是谨慎回答道:“当年,包括萧铎在内的七位老前辈,都被东家给打发回故里去了,芽夫人,是不是老夫办事让你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所以你才想起了这些老前辈呢?”

“不,请大掌柜不要误会。”说完,她急忙地起身,走到叶莲舟的面前,一脸赔罪的笑意,“晚芽没有不敬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好奇,恰好是前天去了‘澄心堂’,听太叔爷提起了这位萧铎前辈,说与他是多年好友,不懂为什么爷要开除掉像他这种能干的好手。”

“芽夫人。”好半晌,叶莲舟才淡声地开口说道:“老夫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用功的学生,对于能教给你的,我是知无不言,不过,既然你已经有心进了帐库去做功课,那何不把来龙去脉看得更清楚一点呢?”

“大掌柜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疑问道。

“不是老夫分内的事,就不宜多言了!请恕老夫手边还有事情要办,芽夫人,就此告辞了。”

说完,叶莲舟拱手微颤,转身离去,留下沈晚芽一人怔楞地立在原地,反覆地思索着他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就像被丢进了颗小石子,荡漾起无法平息的余波,久久不息。

第十二章

深夜里,沈晚芽想着今天白日里叶大掌柜所说过的话,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成眠,最后终于放弃逼迫自己入睡,又来到了帐库里,持着烛火,在一列又一列的账册置架前走动。

她伸手抚过排列整齐的箧盒在盒背上都书写了日子,最久远的一部是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问延龄的建议之下,“云扬号”的账册在书皮之下,两面都多缝了一层红纸,那纸上染着可以防虫蛀的药,也因此这些账册才可以完好如初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

现在,即便问延龄已经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却还是会让“澄心堂”的伙计按季将加缝了红纸的册子给送过来,从未因为对问守阳看不顺眼,就耽误了这个正事。

沈晚芽看着日期,找到了约莫是她刚进“宸虎园”时候的账本,她先将手里的烛火搁在案上,然后挑了一个箧盒抽出来,做到案前开始一本本地翻看,这一部没有发现问题,她就再走到架子前挑出另外一部,就这样反覆做着同样的事情,前前后后总共抽出了十来个。

突然,她察觉了其中几条账目有些古怪,她看了下日期,是她进“宸虎园”之前三年的事情。

沈晚芽顿了一顿,取过搁在手边的算盘,开始计算起自己觉得不太对劲的账目,从那一本账册开始,一条条计算下来,她一连算了几本,随着手指的拨动,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骇人。

“不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冷不防地拿起算盘摇晃了两下,将刚才算好的数目归零,重新再计算过一遍。

她刚才看过后来几年的账目,无论如何都与她现在所算出来的数目对不上,她咬了咬唇,起身再拿来几部之后的账册,一边计算着,一边将款银数字给抄记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计算了多久,静寂的帐库里,只有她飞快拨动算盘的拨数声,在她毫不知觉之中,烛火燃尽,渐渐转亮的天色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她苍白的脸蛋上投映出窗棂的纹路。

中途,她不知道经过几次重算,总是算到一半,就害怕得再也算不下去,把算盘的数字全部拨回原位。

当她又一次将算盘归零,就在同时,她听见了门外传来人们的喊声。

“芽夫人,你在哪里?听见萱香在喊你就回一声啊!”

她听见了萱香的声音,想必是这丫头一早端水要去给她梳洗,发现她不在房里,所以赶忙出来找人吧!

沈晚芽想要继续计算下去,却不想再这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站起身,敛眸看着桌案上散置的账册,深吸口气,挑了几本她认为事关紧要的账册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帐库,回应萱香的叫喊,平息骚乱,免得把凤姨也给惊扰了,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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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依然上着灯火的书房之中,只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

沈晚芽坐在书案前,不停地拨动着算盘,在她的手臂叠着两大摞的账本,几乎是五五持平,一摞是已经算完的,一摞是接下来要算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拨了多久的算盘,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但是她无法停止下来,手像是着了魔似的自个儿动了起来。

今天白昼时,她一直想着这些账本,无论在做任何事,在与任何人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一回来立刻又去帐库搬了一大摞账册,草草地吃过晚膳,就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无比的疲累,但是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拨着算盘珠子指尖隐隐地泛着疼痛,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拨到了流血也不会停止下来。

她想要知道在近十年之前,“云扬号”究竟出了什么事,问守阳到底决定隐瞒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与他在十年前的改变有关系吗?

她想起了叔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说他的侄儿在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讨人嫌的德性,人人提起他,可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他一声好呢!

蓦地,沈晚芽停下了拨着算盘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算盘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然后转眸看着那一大摞未算的账本,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她算到目前为止,账面上的净损已经高达近四十万两,如果要再加上那一大摞里的账目,可以说在当时的“云扬号”已经是个空壳儿了,即便是卖了这“宸虎园”,只怕都还填不了这个亏空。

当年的叔爷,以及问守阳的爹亲问亦耕在生意上,太过信任萧铎这些做生意的熟手,所以不经意地放任他们高买低卖,从买卖里中饱私囊,乍眼看起来在账面上见不到亏损,可是只要一细算下来,就能发现他们的恶毒行为。

沈晚芽垂下双手,用右手按住了紧捏成拳的左手,勉强压制住指尖的冰凉颤抖,但是她却无法压抑住胸口一阵阵紧揪,像是要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痛。

那么大的事……一件那么大的事,问守阳竟然自个儿一肩扛下了!

他就连一句话也没对亲人提起过,就连个字儿爷不曾透露过,任由自个儿被人误解,把困难给一肩挑起了!

她不想为他觉得难受,但是此刻在她心口的痛楚却是鲜明无比。

沈晚芽紧咬着唇,忍住了喉头难咽的梗窒,一蜷握的双手掩脸,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俯首在桌案的边缘。

明明不想为他心痛的,她明明就不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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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儿。”

从大理一路风尘仆仆归来的问守阳人还未进书房,就已经忍不住开口叫唤沈晚芽,他原以为她会在总号,却没想到听叶莲舟说她今儿个一天没进去,只在稍早之前派人过去知会了一声,颇不似她平时的为人。

一直以来,如果没出什么大事,沈晚芽必定是按时到总号去办差,这一年来,东福的身子状况好转了些,在凤九娘的协助之下,“宸虎园”里里外外倒也还算打点得十分稳妥。

所以在听说她今天未在总号现身时,问守阳直觉事情不太对劲,就怕她是否出了什么事,所以他赶着回来,没让人通传,就直接抄进了书房。

但是,当他踏进屋内时,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来人!”他朝着外头扬声喊道。

几名仆从闻声赶了过来,看见是主子不约而同吓了一跳,以为没人通知他们主子已经回门了。

“夫人呢?她去了哪里?”问守阳见来人问道。

萱香晚了几步赶过来,刚好听到他的问话,上前答道:“启禀爷,芽夫人去‘澄心堂’见太叔爷了。”

听到萱香的回覆,问守阳微眯细琥眸,他还以为晚芽会缺勤,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去见了叔爷。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晾了晾手,示意他们离开。

他回头环视不闻人声的书房,这里原来一直都是他在使用,但是自从纳沈晚芽为妾之后,她跟着搬进主院,再加上他经常出远门,所以相较之下,她比他更常使用这间书房,而他留在园里时,她就会改用后屋的小西阁。

大致上,这屋里的陈设都维持原样,但是,随着她经常的使用,多了几样她不离手的小玩意,一些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都顺应她的喜好,被她稍微挪了位置,而他出乎意料的,不讨厌因她而更动的改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几大摞的账本,那书册的数目之多,令他有些狐疑,他忍不住走到书案前,把东西看得更仔细。

蓦地,他的脸色沉了一沉。

他掂起了一本账册,看清楚了上头的日期与号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是他刚接手“云扬号”时的账本,没想到会被她给翻出来。

她想做什么?

问守阳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记册上,伸手翻动了几页,看着沈晚芽的笔记记着一笔又一笔的账目。

他不知道她究竟翻出这些账册要做什么,可是,她所做过的事情,此刻在他的眼前再清楚不过了。

她算过这些账了!

仔仔细细的,一笔不差都算过了!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在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云扬号”的净损银两的数目金额。

那她究竟想做什么?在算完这些账之后,去了“澄心堂”见叔爷,一瞬间,他想到她可能会做的事情。

问守阳低咒了声,将手里的账本扔回桌案上,转头快步走出去,就只怕去迟了一步,他多年的苦心就全毁在她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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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爷,好久不见了。”

当问守阳出现在“澄心堂”时,引起了伙计们不小的骚动,因为他们很多人自从来这里做事之后,不曾在此处见过这位东家。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对问延龄提起当年的事,沈晚芽见到她夫君的到来,不由得愣了一愣,她与所有人一样想法,自从她进“宸虎园”到现在,问守阳不曾涉足“澄心堂”半步。

所以,在今天之前,这里一直是她可以完全躲掉他的快乐小天地,只要她人在这里,就很笃定不会见到他的脸。

“你来做什么?”问延龄自始至终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问守阳面对长辈明显的冷淡态度,犹是笑脸不改。“听说我家娘子到叔爷这里来了,我刚回门,念她念得紧,所以一刻也不想耽搁,想来看看她,一会儿顺道接她回去。”

听他是因为沈晚芽而来,问延龄瞅了他一眼,表情稍微和缓了,“哼哼,没想到你这小子也算还有点良心,知道要来接咱们家芽儿回去,总算啦!有些长进了,可喜可贺。”

“叔爷。”沈晚芽在一旁搭腔道:“我想他嘴里没说,其实心里是有几分想来见您的吧!你们很久没见面了,不好好说说话吗?”

“我跟他无话可说。”问延龄这次反过身来瞅着沈晚芽,心想她这丫头今天有点古怪,刚才对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现在又帮着问守阳这小子说话,她不是一向最清楚他提起这小子就满肚子火吗?

“就是因为一直不说话,才会无话可说啊!”说着,她望向问守阳,看见他乍似平静的脸色之中,透出了浓厚的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她不该说的话,最好咬得紧紧的,再不好吞,也最好乖乖吞下去。

沈晚芽能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是又气又无奈,最后只好乖乖住口,让那些她原先想说的话,搁在心里继续闹折腾。

“天色已晚,咱们该赶回去了,你快向叔爷道别吧!”问守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就是一位爱妻的好夫君。

可是,听在问延龄耳朵里就是觉得尖刺不中听,“喂!你这臭小子,要回去你自个儿回去,我家的芽儿还要再这里陪我坐一会儿。”

“叔爷,我和她有正事要办。”

“怎么?她在我这里就不是正事?啧啧,瞧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说起话来没一句能听的呀?”

见他们爷孙两人之间弥漫着紧绷的气氛,沈晚芽在心里叹息,想来,这些年她在叔爷面前给问守阳“落井下石”的做法,或许加深了不少他们爷孙俩之间的裂痕,如今,她还真有点悔不当初。

人啦!最是禁不起旁人挑唆的,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

“叔爷。”她握起问延龄的手,眸光柔软地瞅着他,“我还是先跟他回去吧!生意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要是耽搁了重要的事,我还要更头疼呢!我早些把事情办完,叔爷不是有坛桃花酿吗?忙完了,我陪你喝两杯。”

“好好好,我放你回去,我可舍不得让你更头疼啊!”问延龄虽然一脸不舍,还是决定放人,“记得,要来喝酒时,带两样你那个凤姨的拿手小菜,她做的菜下酒最好。”

“好,一言为定。”她嫣然笑道,眸光不经意地瞟向问守阳,见他一脸阴霾的神情,颇有风雨欲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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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问守阳将房门掩手关上,回头看着沈晚芽,丝毫不想与她迂回,沉浑的嗓音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晚芽见他一副摆明是要审问的严肃表情,心里不由得忐忑了起来,她望着他黯不透光的眸色,那明明是一双很美的琥珀眸子,此刻却因为可以的防备而显得冷硬。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安全距离,“我清楚叶大掌柜有你的交代,不会在我面前多说什么,所以,在今天稍早之前,我去唐家见了太爷,太爷对我的喜爱程度,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所以我一问,他就把知道的部分全都说了。”

听到她提起唐桂清,问守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你为什么会知道唐家的老太爷与这件事情有关呢?”

“当初你要纳我为妾时,老太爷大发雷霆,我去替你当说客时,他曾不经意说溜了嘴,告诉我他曾经帮了你大忙,才让你可以度过难关,我只是直觉的把两件事情兜在一块儿,没想到误打正着了。”

面对他的逼近,沈晚芽忍不住又退了两步,“我知道,在那当时,要是找上了钱庄或是质库,都要冒着让人家知道‘云扬号’真实情况的风险,是老太爷借你十万两周转金,应了一时之急,可是他老人家也说,没想到区区的十万两,到了你手上竟然可以翻腾数倍,他说,你是他赌得最险的一场局,在把银两借给你的时候,他还以这些钱准备是要扔进沟里了!”

“那十万两,确实是差点扔进沟里没错啊!”问守阳泛起一抹自嘲的冷笑,越过她的身畔,坐进椅靠里,难掩一脸的疲累。

沈晚芽顿了一顿,走到他的身畔,“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叔爷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说,是我一个人操心,说了,是大伙儿也跟着一块儿发愁,相较之下,你觉得哪个好些呢?”

“都不好!”她斩钉截铁大声的回答他。

问守阳愣了一愣,没想到会听见她近乎蛮不讲理的回答,“那你倒是说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是一个人操心,不是大伙儿一块发愁,是集结大家之力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在你的心里,究竟把家里的人搁落在哪儿了?你以为当英雄苦死了自个儿,他们会感激你吗?”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激,他们过得好好的,就足够了。”

“苦死了你,他们不会好好的,他们会责怪自己,怎么没能在必要的时候给这家出一份力呢?他们不会谢你的!他们不会的!”

对于她激动的反应,他只是付之一抹冷笑,“他们不会知道,因为我确信自己不会失败,不,是不能失败。”

他最后改了口,笑得有些苦涩,因为他很清楚其实在那几年当中,好几次就差点熬不过来了。

“是因为如果说了,就代表是要公开数落叔爷跟你爹亲的罪状吗?”她此话一出,立刻招惹来他不悦的瞪视,“如果你说了,就是要告诉世人,他们是毁了‘云扬号’的罪魁祸首,是问家的罪人,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你才要叶大掌柜他们守口如瓶,就连当年萧铎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也都含糊一笔带过,没有严厉的追究,我猜想的……没错吧?”

“谁说,我没有追究萧铎他们的罪愆呢?”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冷笑挑眉,反觑着她。

好半晌,沈晚芽对着他的目光,从他闪动着金光的琥珀眸子看见了阴沉与冷酷,似乎她如果真想知道萧铎他们的下场,他不会介意逐一告诉她。

但是她不想知道,对于像萧铎这些承恩却背义的人,就算由她料理起来,应该都不会太手下留情。

“所以,你是故意的吗?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很坏心,让想要关系你的人远离你,是故意的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因为唯有让他们远离你、讨厌你,才不会想要关心你,如果,你让他们来关心你,他们就会发现你的痛苦,发现你隐瞒他们的秘密。”

“我真的听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他顿时阴霾至极点的脸色,沈晚芽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之间,她克制不住内心为他纠扯的疼痛,从背后伸手环抱住他的颈项,将脸颊贴靠着他,抿唇无语,虽是沉默,却依稀之间透出了对他的疼惜与不舍。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拥抱,问守阳伸出大掌,要套解开圈环住他的一双纤臂,他不讨厌被她抱着,可是在这种时候,这拥抱反倒让他自觉不堪了,“我很好,不需要你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多加了几分力道与他执拗着,固执地想要在这个时候抱住他不放。

“也不需要你的安慰。”他哼了声。

“也不是安慰。”就算是她也不会承认。

“那不然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他转眸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摆明了就是在同情他、安慰他,竟然还否认?

被他这么一问,她怔楞了半晌,一时片刻也弄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觉,靠在他膀子上的脸蛋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随后耸了耸肩。

“我想,大概是发现你原来不是一个太可恨的人,所以想要抱抱你而已,你可不可以就闭嘴,不要再多话了。”

这男人,就偶尔表现得可爱一点不行吗?她跟着没好气地瞪他。

他眯起眸,脸色看起来有点阴沉,“你好像越来越不怕我了?”

“还是怕呀!我现在心里害怕得就像自己抱着一只可怕的大老虎,听我这样说,你满意吗?”

说完,她转眸迎视他侧投而来的眸光,四目相视了半晌,蓦地,他轻噙起一抹浅笑,被她带着一半认真、一般戏谑的话给逗笑了。

“随便你了。”他回过头,沉静地任由她将脸蛋搁在肩膀上,沈晚芽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看到了某部分真正的他。

一直以来,她觉得他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做事都是得理不饶人的,可是,原来在这男人心里,有一些不愿表达的情感与秘密,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一个谁也掏取不到,唯有他自己知道确实存在的地方。

“不许你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叔爷,一个字也不许提起,知道吗?”他冷不防地开口,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满不容挑战的绝对。

听见他话里有不自觉带着命令的语气,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上她,她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要释怀,要不,只是与自己过不去而已。

她告诉自己,就今儿个一天,他无论说出再过分的话,做再过分的事情,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计较。

“歇会儿,你这肩上的担子扛了那么久,该累了吧!”她附唇在他的耳畔低语道,两片柔嫩的嘴唇在说话时,就像是花瓣般轻拂在他的耳朵上。

她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击中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让他就算想要否认,也无力反驳。

他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她一双纤细的柔荑,让她无法抽脱回去。

沈晚芽垂敛美眸,沉静地没有挣扎,看着他将她的手执握在掌心,先是吻着她右手背的虎口之处,然后翻转过来,啄吻着她的手心,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他唇瓣的触感,让她感觉到一阵酥麻。

然后,他也将她的左手翻转过来,就在她以为一样要啄吻手心时,他的唇却是落在她的大拇指尖,然后顺着食指一路亲吻了过去,速度十分地缓慢温存,仿佛很仔细在品味着属于她的香气。

沈晚芽感觉被他吻过的每一根指尖,腹心都残留着他嘴唇的温润与饱满的触觉,明明不过是浅浅的吻,她却觉得被他吻过的地方都泛着无法消灭的热度,直烫进她的心坎儿里。

就在他吻到小指,在她失落着以为要结束之时,他张口将她的小指含进嘴里,就在她还来不及意识时,他的齿咬住了她第一根指节,突如其来的啮痛感教她不由得瑟缩了下。

“疼……你在干什么?”她低呼了声,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挣不开他的掌握。

问守阳加重了大掌的力道,蛮横地箝握住她,啃咬的力道却不如一开始尖锐了,而是半咬半吮着她的小指,属于她肌肤的香气与甜味,在他的唇舌之间缓慢地扩散开来。

沈晚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啃咬她的指头,但是,一开始被他狠咬的痛楚慢慢消缓了,残留在她肌肤上的一圈疼痛,却因为他唇舌温热的吸吮举动,触觉变得很敏感,令她觉得他不只是在吃含着她的手指,而是在做着一件很教人羞耻的事。

她心跳地飞快,更加用力地想要从他的掌握中抽回手臂。

“不要了……”她低叫道,感觉他的舌头上的粗糙又一次刮过指尖的痛处,近似痛又不是痛,异样的暧昧教她脸红得像颗初熟的粉桃。

是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要心跳脸红了,因为,他此刻正在对她做的事情,令她联想到在床第之间他会对她做出的那另一件事,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却教她会联想在一起。

或许,就是因为起初的一瞬间,被他咬出的那股子刺痛,以及被他吸吮的充血胀热感,才会教她有奇怪的联想吧!

问守阳勾唇一笑,她激动的反应似乎令他觉得无比有趣,蓦地,他松放开她,却在下一瞬间反转过高大的身躯,将她给压制在长塌上。

他看见她脸色红润得涂过胭脂,气息微微喘促,迎视他的美眸之中,带着一丝怨慰的眼色,似乎他刚才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发烧了吗?”他故作无辜的表情,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探触她的额温。

“才不是。”她别开目光,心想这男人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如果不是发烧,那会不会是……?”思春了。他在她的耳边以轻软得像微风般的嗓音说道。

“那还不都是你……你!不要欺负我!”她的心被他绵细的嗓子给揪得紧紧的,想要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紧闭双眼,气闷地嚷道。

她话才喊完,就听见他一声低沉的笑,下一刻,还在嚷着的嫩唇已经被他给密密地封吻住了。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无比地顺理成章。

她没有抗拒他的亲吻,相反地,在她的心里早就在期待着他对她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当他炽热的分身挺进她柔软而紧窒的身子里时,她纤手紧揪住他的袍袖,弓起娇躯,感觉他在身子里宛如要烙进心底深处的热烫。

“看着我。”他压低脸庞,几乎要贴上她的,浑厚的嗓音唤她睁开美眸,两人的目光就像是千丝万缕般交缠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与你,咱们两人是一根线上栓两蚂蚱,凡是我的福与祸,也都会有你一份,这话的意思,你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无论她是被迫的也好,自愿的也罢,事到如今,他都不会,也不能让她再回头了!

沈晚芽眨眨美眸,直视着他沉峻的脸庞,是她多心了吗?她仿佛觉得他刚才所说的话里有着要挟,却也似乎藏着一份没明说出来承诺。

被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紧地瞅着,让她的心为之一阵悸颤。

但问守阳却什么都没再多说,覆吻住了她花瓣般柔软的唇,开始挺动长腰,一次又一次地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埋入她的柔软之中,感觉着她既柔软又紧绷、完全密实的包覆。

终于在不能承受更多的给予与刺激时,当不断酝酿的紧绷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呻吟出声,纤臂紧圈住他厚实的强壮胸膛,停不住地,因为极致的愉悦而一次次颤栗痉挛了起来……

第十三章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在薄薄的晨光之中,犹染着夜晚的胧暗,小西阁里的灯火,寂静地悠晃着亮光。

问守阳的脚步无声息地走进门内,里头的人儿正就着灯火,在读着手里的书卷,那认真的表情,专心没有丝毫旁骛。

他静静第站在门旁看着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深衣,套着湖绿色的锦织坎肩儿,听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抄写着重点,只怕现在天在她手边塌了下来,她大概都不会有感觉。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但是,她的“万能小总管”之名,其实来得一点都不侥幸。

在亲眼见到她经常挑灯夜战的用功与努力之后,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事实,有时候他还要常担心她努力过了头,会伤了身子。

不过,他想自己的心眼其实比想象中还坏,越看着她努力,就越想要挑战她的极限,直到她倒了下来,倒在他的怀里为止。

他想,或许终这一生,都无法停止喜欢欺负她的坏毛病。

问守阳取出了锦囊,冷不防地扬手往她面前的桌案上一扔,闷沉得一声怦然,结实地吓了她一跳。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好半晌回神不过来,她看着案上的锦囊,抬起头看见了问守阳披着外袍,就站在门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相较于门外的晨光,显得更加的金灿夺人。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好一会儿了。”

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在怪她没有发现他,提步走到她的身边,取过案上的锦囊,取出了里头雕琢精致的金锁,为她穿戴在纤细的颈项上。

沈晚芽看着他把两个缠金小环解扣成一个稍大的金圈,镶着紫色以及红玉的金锁刚好就成了坠饰,弧度柔顺地躺在她的锁骨正下方。

“果然如我所料,是你的尺寸。”

他勾起浅笑,以拇指指腹轻划过金锁下方的白嫩肌肤,感受她微微地轻颤了下,“听说这金锁并非出自中原匠师之手,不过,却是师承中原,在前朝末年战乱时,有几位厉害的金匠随着海上的商队去了一个叫做阿丹国的地方,据闻那里盛产金银,这十数年来,在那些匠师们的调教之下,出了不少好手,现在那个国家所出的金饰,在中原都是千金难求的极上珍品。”

“眼下是治世,百姓们富裕了之后,这些奢品会越来越抢手。”虽然只是瞥瞧了几眼,但是,沈晚芽已经被金锁的精巧雕琢给吸引了注意,更别说是那可以变幻的环扣了!

听见她所说的话,问守阳不由得失笑,因为,她关心的并不是这金锁的美丽细致,而是想着这样的玩意儿绝对可以占市。

“下次--”

“嗯?”她抬眸瞅着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大理,你和我一起去。”不为去做生意,而为与她一起齐肩看那青龙叠翠的点苍山,以及碧波清澈的洱海湖,见那奠立于山海之间的城郭,出烟云之上的楼阁。

沈晚芽微启嫩唇,想问他为何突然要她一起跟随去大理,但是,转念想了想,最后只是柔顺点头,“好,去大理,下次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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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宸虎园”很热闹。

任是捉了这园子里的哪个谁来询问,都会得到这个答覆,说他们园子里已经好些年没有如此热闹欢喜过了。

去年是问延龄的八十大寿,却因为问守阳纳沈晚芽为妾的事情,与这不孝侄孙闹得更是不可开交,所以很坚持只吃了碗凤九娘亲手给做的寿面,不让儿孙办宴为他庆贺。

而今年他已经八十一岁,按照道理说,是没什么名目好庆祝的,但是,沈晚芽却说,人能活过八十一,就是幸事一桩,比起只是跨过八十那个槛儿,是一件更大更值得庆贺的喜事。

一直以来,问延龄就拿她这丫头的甜言蜜语最没辙,在她的说动之下,决定回“宸虎园”让儿孙们为他祝寿,也广邀一些亲朋好友前来,一时之间,场面热闹无比,许久不见的大伙儿们都是一片兴高采烈。

可是,在所有人之中,有一个不是很高兴,那个人就是问守阳。

他并非不愿意为自己的太叔爷祝寿,而是沈晚芽办这场寿宴的目的太过明显,反倒教他觉得浑身别扭不自在。

“你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不会有人感激你的。”问守阳与沈晚芽站在藤花架旁,目光瞅着大堆来贺的宾客,浑厚的嗓音有些冷淡。

寿宴选择在许久不曾开启的东院里举办,一来是因为沈晚芽觉得这院子荒废了很可惜,所以她在去年就派人将这里重新打扫整理过,二来,在这春天里,这院子里的麝香藤花与牡丹都开得极好,将宴席设在这里,可以让寿宴也成为一场赏花宴,让宾主尽欢。

“我没想过要人感激啊!我就只是想做这些事情而已。”沈晚芽抬眸瞅着他,端视了好半晌,才又开口道:“好吧!如果你坚持一定不能举行,那我就不做,吩咐他们取消,毕竟,在这‘宸虎园’里,你才是说话的主儿,我也只是听话的份儿,是不?”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他脸色一阵阴沉,“我说过,凡是你所说的话,分量与我齐等,这句话不是玩笑话,你最好将它记在心上。”

没想到她所说的玩笑话会引起他严厉的反应,沈晚芽愣了一愣,像是心里某个地方被打动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这时,外头传来“唐家太爷到”的高唱声,众人听见是唐桂清来了,纷纷给老人家让出一条路,让跟随他而来的几大箧贺礼也跟着进来。

两个老人家寒暄了几句,碍于场面上的人太多,再加上宴席也即将要开始,他们只好约定改天再找机会跟对方话家常。

这时,唐桂清见到站在藤花架旁的问守阳与沈晚芽,屏退了在一旁伺候的人,拄着龙头拐走缓步向他们。

沈晚芽笑着上前搀扶老人家,让他坐在藤花架下的石椅歇腿,“太爷,让您大老远过来,辛苦了。”

“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还是该来见见延龄这位老友,我们这年纪的人,见一面是少一面,而且,太爷我有事要问你不可,晚芽丫头,最近你跟凤家之间的事,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盘算?”

唐桂清表面上笑呵呵的,一双老眼却依然锐利不减,“告诉太爷,你究竟想做什么,别让太爷给你悬着颗心啊!”

“让太爷替晚芽挂心,真是过意不去,可是我没觉得自己有危险,哪里需要太爷给我悬着心呢?”

“你是真不知,还是跟太爷装糊涂呢?”唐桂清没辙地睨她一眼,转头向问守阳道:“守阳,你也管管她吧!你经商的时间长,比她知道厉害关系,不要让她胡闹,知道吗?”

“既然把家里的生意交到她手里,我就没打算问过。”问守阳勾着一抹浅笑,低沉的嗓音之中,透露出对沈晚芽的充分信任与授权。

闻言,沈晚芽抬眸瞅了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说笑的意味,而唐桂清也看着他,眼底却有一抹激赏。

“好,经过那件事情之后,你们是夫妻一心了!不过,虽然你这个当夫君的不过问,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那个凤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要是得罪了他,只要他一声令下,当心沿海各省府的商家没人再敢跟‘云扬号’做生意,如今的‘刺桐城’是掐在他手里的东西,货物的出海吞吐要看他脸色办事,太爷这么说,晚芽丫头,你能明白吗?”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我明白太爷的顾虑,不过,人家说‘富贵险中求’,若是只知道要害怕,还能成事吗?再说,我并非要跟凤家抢生意做,而是刚好做了几件他们同样也在做的生意而已,之前凤家能够独占,是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没人能做,这一点,相信他们也是明白的,而如今并非是我抢着做,而是我们‘云扬号’能不能与他们做一样的生意了,太爷放心,商场上的义理与先来后到,我身为晚辈不会不知道。”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底了,好,太爷我就等着看。”他笑着拍拍她的手,转头望向问守阳,“守阳,太爷嫉妒你啊!有她在身边帮你,你可是如虎添翼,没有后顾之忧了!对太爷说说,都已经一年过去了,你这小子究竟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给人家正式的名分啊?”

沈晚芽没料到老人家会忽然提起名分的事,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转眸偷觑着问守阳的反应。

只见他淡然勾起一抹浅笑,黑眸深处有着不能窥见的光芒,“太爷不是说我们已经是一心了,给的是什么名分,还会重要吗?”

说完,他转头直视着她,那眼神似乎在指责她利用长辈来对他施压。

沈晚芽见到他的眼神,心里揪紧了下,听见他的回答,在她的心坎儿里有某个地方凉凉的,就像被冷风给灌了进去,不自主地打了个颤。

“我……”她启唇欲言又止,想告诉自己并没有打算利用老人家来达成任何目的,他要不要给她正妻的名分,她沈晚芽不稀罕!

只是,倘若她真的一点都不稀罕他是否要给她妻子的名分,那么,当她听见他摆明了是拒绝的回答时,为什么……在她的心里,竟然是一股几乎无法承受的沉重?

唐桂清按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笑着对问守阳说道:“晚芽丫头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这老头儿心疼她,多说两句都不行吗?好了,要开席了,丫头,搀着太爷,咱们去陪你太叔爷好好吃一顿寿宴。”

“是。”沈晚芽点头,依言照做,扶着唐桂清离去。

临去之前,她回眸淡淡地瞅了面无表情的问守阳一眼,在那抹瞥视之中,带着一缕她对他未曾说出口的怨怼……

*** 群 *** 聊 ***

一顿寿宴吃下来,沈晚芽有些食不知味,途中,她从主桌离席,到另一张桌去陪了她义父一会儿。

因为他坚持身份有别,不愿意一同坐在主位上,再加上他的身子骨依然不是十分硬朗,所以在吃用的菜肴上,沈晚芽特别吩咐要少油少盐,不能吃的食材要用别的东西替上,味道还是要鲜美好吃才可以。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问守阳锐利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有几次,她装作不经意往他的方向瞥过去,都可以见到他正在看着她,但她总是很快地转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他想要对她说话的表情。

她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沈晚芽如此告诉自己,过了眼下这一刻,过了今天,他与她还是会一样过日子,但就这一刻,她不想见到他。

她不是想赌气,而是这一口气她需要时间才能咽下去。

东福在她离开回到主桌之后,让人唤来了凤九娘,告诉她多留心着沈晚芽一点,说他觉得今天他的义女说话的神情不太对劲,闷沉闷沉的,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多留心些总是比较好。

在寿宴吃罢之后,沈晚芽命人在东院的园子里摆设茶食,让客人们可以四处随意欣赏园子里正是盛放的花卉,配上丝竹雅乐,以及问延龄和唐桂清与一干文人们比试着棋艺,空气中弥漫着藤花的香气,宾主之间无不欢畅。

凤九娘逮着了机会,在半途拦截住沈晚芽,将她拉到院子的一角,笑眯眯地说道:“好芽儿,来,把你的嘴巴张开,凤姨赏你个甜吃。”

“凤姨,你又想做什么?”沈晚芽没好气地笑瞅着长辈,看她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教人忍不住要心里忐忑。

不过,一直以来凤姨就很喜欢喂她甜食细点,总说她白白瘦瘦的,再多养几两肉看起来会比较腴嫩俊雅。

“你别问,只管把嘴巴张开。”凤九娘笑道。

“好。”她笑叹了口气,“啊”地把嘴张开。

凤九娘说了声“乖孩子”,就从袖里取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颗东西丢进她的嘴里,伸手替她把嘴巴给合上。

“凤姨,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她话还未说完,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味道涌上鼻息,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忍不住反胃的冲动,捂着嘴巴,作势要呕吐出来。

“有应斋”的玫瑰糖。

这是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

“芽儿?”凤九娘见她的脸色不对,一时之间慌了手脚。

目光一直追随着沈晚芽的问守阳见她的脸色不对,箭步上前挪开她掩唇的手,“吐出来,不要忍着,把东西吐出来!”

她紧闭着嘴,朝着他摇头,明明已经忍得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但她还是不想让这热闹的场面变得难看,作势要把玫瑰糖给吞下去。

明明是掺合着玫瑰清香的甜味,吃在她嘴里,却好像吃进了腐味,而一段又一段她深藏在心里的不堪回忆,随着这味道,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从在小溪边崩溃哭喊的那一天之后,她就怕了这味道。

曾经,她为了要试验自己是不是已经可以接受了,吃过了一颗,却才尝到味道,就已经吐了出来,吐得胃里再没一点东西,吐得眼泪和鼻涕都跟着一起掉下来,可是她现在不能吐,在场的宾客众多,她不能吐。

“凤姨,你究竟给她吃了什么?”问守阳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急败坏地对凤九娘吼道。

“就……就不过是一颗玫瑰糖啊!”凤九娘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听说沈晚芽没吃过“有应斋”的玫瑰糖,而这可是京城之中闻名遐迩的美味,她觉得没吃过可惜,所以才特地买了一包,刚好见她今儿心情不好,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料到……

“吐出来。”问守阳回头看着她,沉声说道。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反胃的恶心感,对他摇头,已经是泪水盈动的眼眸若有所指地望了在另一畔的宾客们,告诉他她做不到!

“你……?你这个顽固的女人!”他低咒了声,拉开一边外袍,将她的头按进胸膛,以袍服盖住她大半个身子,“好了,吐吧!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都吐出来,别忍着,快!”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

“呕……”还不等他再开口,她已经吐了出来,玫瑰糖香甜的气味,被其他呕吐物的酸腐味给彻底掩盖过去。

问守阳感觉到胸口的衣料被濡湿,但他没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听她痛苦的呕吐声音,让他的心为之一阵揪扯,但他不作表情,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凤姨。”他看着凤九娘,嗓音比自己想象中平静,“请你回去招呼客人,拜托叔爷多担待一点,我和她一时片刻之间是回不去了。”

凤九娘担心地看着在他怀抱里的沈晚芽一眼,对于事情变成这样,她有满满的歉疚,点了点头,依言离开。

问守阳轻拍着沈晚芽的背,替她顺气,听她在他的胸前吐到只剩下干呕声,像是要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吐出来,纤细的身子在怀抱里颤抖。

“就真的那么怕那糖的味道吗?”他沉声问,没期待她能开口回答。

沈晚芽终于止住了不再干呕,点点头,不能出声回答。

她将脸蛋深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双眼紧闭,让泪水刚涌出眼眶,就染透在他胸口的锦缎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一些她以为自己早就咽下肚的痛苦,其实一直梗在心里,就像一把锥子刺在心坎上,经年累月,早就生腐生烂了。

“不说原因吗?”他抱着她,心揪疼着问。

沈晚芽顿了一顿,在他的怀抱里数度启唇,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闭上含着泪水的美眸,靠进了他的胸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见她不愿意说出来,问守阳只是抿紧薄唇,没再多问,他的大掌就像是在拍着孩子一般,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

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未曾懂过她。

在她这纤薄的身子骨里,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直至这一刻前,他未曾有过兴趣要知晓。

这些年来,他只知道自己的痛,未曾一刻想过,是否他以为在这天底下最快乐的小丫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呢?

会不会……其实一开始他就错了呢?

蓦然间,他在脑海里想起了她睡觉时候的蜷瑟模样,与此刻的她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同样脆弱得教人心疼。

“谢谢你给叔爷办了这场寿宴。”他俯首亲吻着她的头顶,嗓音再轻柔不过地说道:“你做得很好,芽儿,你真的做得很好。”

*** 群 *** 聊 ***

南国清和烟雨尘,刺桐夹道花开新。

林梢簇簇红霞烂,暑天别觉生精神。

骚人墨客的这首诗,道出了刺桐城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因为大街小巷遍植刺桐树,所以这个中原第一大商港就被称为“刺桐城”。

而许多遍游五湖四海的商人们更说,“刺桐城”不只是中原第一,它堪称当今天下第一商港而无愧!

因为当地的气候温暖,所以,刺桐城宜农、宜桑、宜茶,再加上经年都有丝绸交易,所以当地也开设了不少丝庄,所产的丝缎,完全不输给盛产丝绸的四川与江浙地区。

再加上,早些年路上的丝绸之路因战争而受阻,而且路途艰困,骆驼商队运货量少,以一只骆驼能驮运三百斤的货物来计算,随便一艘从刺桐出发的海南船,就可以把一支由七百头左右的骆驼商队所驮运的货物都给运走,这比例悬殊的吞吐货量,让商人们对海上贸易趋之若鹜。

沈晚芽早就对刺桐城向往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到来,这次为了要亲验一批从海船进来的货,她随着“云扬号”麾下的一支商队,顺道过来了刺桐城,她携着萱香,乘坐的马车刚一进城,她的目光就被完全不同于京城的殊异风光给吸引住了。

终于,她忍不住只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要下车,命令商队先同当地的分号去交差,她则是带着萱香以及两名护卫随行。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商队,她闭上了眼睛,聆听着他们所说的话语,依稀能辨认出几种,心里觉得雀跃以及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自己能有一日如此善用所学。

这时,她感觉到萱香躲到背后,双手死紧地捉住她,在她的耳边也听见了一阵不寻常的人声骚动,她好奇地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引起骚动的来源,她看见了一名穿着红衣衫的少女身边带着两头大老虎,一白一黄,直直地就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她直瞅着少女,被她那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给吸引住,明明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却教人感觉到不可逼视的明艳,脸上的表情摆明了“生人勿近”,而那发型学做男子,将发辫高绾于头上成髻,束着头带,随风飘然。

“是柳鸣儿,她又带那两头黄金白银出来散心了!”

她听见远远躲到路边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于这位叫“柳鸣儿”的姑娘,他们似乎都非常忌讳,或者说,他们害怕的不是少女,而是她带在身边的“黄金白银”。

柳鸣儿走到了沈晚芽的面前,看着大伙儿都已经退得远远的,就她一个人还立在原地不动,背后躲着捉得死紧的萱香,忍不住小哼了两声。

“怎么?你不怕吗?我看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就你一个人挡着我的路不动,难道你不怕被它们给咬死吗?”

“你想我死吗?”沈晚芽镇静若素,唇畔噙着淡淡的笑痕。

“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想你死?”柳鸣儿挑起眉梢,以明艳的眼眸上下打量了眼前的绿衣女子一眼,总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

“如果你不想我死,那它们就不会咬我,因为我看得出来,它们很喜欢你,虽是能吃人的猛兽,可是在你身边乖得像猫儿一样,所以我不怕,当然,若你想要我死,就另当别论了。”沈晚芽一字一句都说得有条不紊,倒是躲在她身后的萱香已经被两只大老虎吓得腿软跪地。

闻言,柳鸣儿“嘻”地一声笑了出来,很欣赏沈晚芽这套说法,蓦地,她的动作像只猫儿似的弯下身,凑近沈晚芽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喜欢你身上的花香味,很好闻,我知道这种花春天会开。”

沈晚芽笑着点头,“是,是春天的花,是白辛夷的味道,我会用这花做香膏,如果柳姑娘喜欢,改日我派人送几罐到府上去。”

“好。”柳鸣儿仰起又圆又大的眼睛瞅着她,丹红唇瓣咧着开心的笑,“咱们就一言为定,可是我家在很远的山上,你知道凤炽他家吗?你的香膏就送到他家去,只要东西到他手上,我就一定能拿到!”

第十四章

沈晚芽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直到此刻,才尝到了什么叫做“人人敬而远之”的滋味,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不过,人们“敬而远之”的并非是她,而是在她身边的柳鸣儿,以及跟在她们身边的两只庞然大物,她们一路徙步走到了“祥和会馆”,直到踏进这处虽然表面上是客栈,但其实是商帮汇聚的地方之前,没碰到有人胆敢挡住她们的去路,一路上畅行无阻。

柳鸣儿坚持要带她来会馆,其一是与凤炽相约在这里,其二,是与她一见如故,借花献佛要凤炽请她吃一顿饭,顺便交代如果她让人送香膏过去,记得把这要送她姑奶奶的礼物收下来。

沈晚芽听柳鸣儿提起“凤岛”大当家的语气,好像与他十分相熟,却不太知道他究竟神通广大在哪里,为什么世人皆知“凤炽”这名号?

她们一进会馆,柳鸣儿那身红衣以及身旁两只老虎就像是正字标记一样,伙计赶忙着热情招呼,领着她们走到二楼的上房,而这当然是看在“凤岛”当家的脸面上,往下,沈晚芽瞧见那伙计的两只脚一路上都在发抖。

不过,就在伙计得知她是“云扬号”的芽夫人时,顿了一顿,随口说道:“夫人与您夫君是约好了吗?问大当家眼下也在本会馆,跟着范大人他们几位一起吃饭呢!”

说也巧合,伙计这话才说完,沈晚芽就见到归安从扶廊的另一端走来,没料到会看见她,归安愣了一愣,但视线很快就发现在她身旁的两只大老虎,一时之时大惊失色。

“爷!”他连滚带爬到一间上房门外时,颤着手拍门,“爷,快救命……芽夫人要被老虎吃掉了!你快出来救她啊!”

沈晚芽被他的反应弄得又她好气又好笑,瞥见身旁的柳鸣儿脸色一沉,心想也难怪她会不高兴,才正启唇叫归安稍安勿躁,就见到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问守阳一脸不明究理,没想到会看见沈晚芽出现在刺桐城,不由得怔然。

“那男人是谁?”柳鸣儿看见沈晚芽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寻常,忘掉了被归安弄得不太高兴的情绪,忍不住靠过来笑问道。

“我夫君。”她淡淡地回答。

她的眸光瞅着问守阳,也同时看着从他身后跑上来,紧紧捉着他臂膀,明明离老虎还有一大段距离,却掉着眼泪,口口声声要她夫君保护不想被吃掉的秀丽桃衫女子。

听见她的回答,柳鸣儿脸上的表情更加兴味盎然,“如果他是你夫君,那现在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那名桃衫女子究竟是谁,沈晚芽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她叫做范柔红,是当年问守阳未过门的妻子范柔蓝的小堂妹,听说,那张秀丽绝伦的脸蛋,与当年的范柔蓝有八、九成相似。

在今天之前,沈晚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范柔蓝”这三个字而感到螫心,她感觉心口闷闷的,一口气就要喘不过来。

而她越想咽下那股子闷沉感,就越觉得焦躁不安,在那当下,她想也没想,就拉着柳鸣儿转身,陪她去赴凤炽的约。

乍一见凤炽,沈晚芽无法将外表温文尔雅的他,与名震天下的海商巨擘联想在一起,他听柳鸣儿说她一开始就不怕黄金白银,已经对她大表赞赏,再知道她的来历,就提起了陶朱爷,说她当年留了一手,替老人家保住了面子,对于这个恩情,陶朱爷至今仍旧念念不忘,所以相当提携她所引荐的秦震,而秦震这两年在凤家的表现确实也相当亮眼。

柳鸣儿与秦震似乎也很熟稔,听说他们之间原来是认识的,一开口就要沈晚芽出卖秦震的弱点给她,以后可以拿来威胁利用。

沈晚芽自然没有回应柳鸣儿的要求,因为,她不可能告诉别人,秦震确实有弱点,而那弱点就是她。

但经过这两年,或许早就已经不是了吧!

而她也没想到,会从凤炽口中知道陶朱爷其实早就知道,当年她在棋局里留了一手,在众人面前保住了他身为高手的面子。

除却了当凤炽不经意提及她与凤家在抢同一门生意时,那眼神一瞬间的深不可测之外,这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轻松愉快,而当沈晚芽才踏出会馆大门,就见到问守阳正在等她,她别无选择,只能上他的坐骑,与他一起回到“云扬号”在剌桐所设的分号。

他们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走进小院的书房,问守阳转身看着跟在后头的她,忍不住疑问道:“我没听说你要来剌桐城,怎么没派人过来这里的分号知会一声?”

“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会在剌桐城。”她笑着说道,望着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咱们彼此彼此,谁也怪不了谁。”

“我的队伍昨天才刚到,听这里的掌柜说今天还会有一队人马到剌桐。”说完,他拉住她纤细的柔荑,坐到长榻上,让她站在他开跨的一双修长的大腿之间,抚着她柔软的脸颊,目光紧瞅着她不放。

“放开我,‘剌桐城’的水气比京城重,也比京城热,两人搂搂抱抱的,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她伸手就要推开他,却立刻被他握住了手。

比京城湿,比京城热,这些都是借口,沈晚芽就只是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被他抱着,看见他满不在乎的表情,会让她哽着的那口气更吞不下去。

“你在生气?在气什么?在气我吗?”她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她的有些表情与动作,他比谁都熟悉了解得很!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了?”沈晚芽螓首微偏,弯起再明媚不过的笑,“你瞧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哪里像是在生气呢?”

“笑得开心灿烂?我看你是笑里藏刀。”他嗤笑了声,对她的反驳颇不以为然,果不其然,话才说完,就见她娇颜沉了下来,不想再与他扯淡下去,硬是抽开了他的掌握,转身就要从他的面前离开。

“别走。”他大掌擒住她纤白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硬是将她拉进了怀抱里,不让她有机会再挣脱开来。

“放开我……?”沈晚芽挣扎的动作忽然一顿,采出手贴抚着他的额头,发现一股子不寻常的热度,“你在发热!”

原来,并不是刺桐城的气候偏湿偏热,才会让她觉得被他抱着时,感觉一股子与寻常不同的躁热,而是他的身体明显比平时热烫。

“有吗?”他笑耸了耸肩,只觉得她今天的身子抱起来异常的凉爽宜人,“你的身子好凉好香,真想就这样抱着不放了。”

就在这时,张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东家,大伙儿都已经在议事厅候着,就等东家过去商讨买卖的事宜。”

“好,我这就过去。”问守阳话才说完,正要起身时,就被沈晚芽给一手按住,她转头对外说道:“不,今天不议了,请张副手过去代为转告各位弟兄,说今儿个东家身体微恙,就趁此机会让大伙儿歇息一天,有事明日再议。”

“是。”张预只是迟疑了下,便领命离去。

在张预走后,问守阳没好气地瞪着她,“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听见了。”

“那你还--?”

“我还怎么样?爷,你现在是要卖命赚钱,还是要赚钱买命呢?”她柔柔地笑着,虽然字句犀利,却不带半点硝烟。

阖言,问守阳愣了一瞬,但随即被她的话给逗得失笑出声,他大掌擒住她皓白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过来,把她夹在修长大腿之间,一双强健的臂膀抱住她纤软的腰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脯之间。

他大口大口的贪婪般的吸取着她身子透出的香味,她的味道似花般有着一股娇香,却又像果实般,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甜美芬芳。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气什么?”他抬起琥眸,勾笑问道。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她微笑摇头,看他一束不羁的发落到颊畔,忍不住伸手为他拨顺到耳后。

“虽然你说没有,但我不信。”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何必问我。”她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一双柔荑按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放开我,我还要再见几位相与,这一次我来刺桐城可不是为了要陪你玩乐的。”

“可是我病了。”他近乎蛮横地抱住她,轻沉的语气带着一点幽怨。

这男人当自个儿是三岁孩子吗?沈晚芽心里好气又好笑,刚才明明还想撑着去见弟兄,不承认自己染了风寒,现在竟然把它抬出来当做对她予取予求的借口吗?

被他这么一闹,刚才盘踞在她心里的郁闷消散了大半,她不再挣脱,乖乖任他抱着,感觉他吹呼在她胸口的气息带着温热的湿润感,因为他的身子在发烧,所以感觉也比平常灼热。

她的心没由来的为了这不寻常的温度紧了一紧。

沈晚芽垂敛美眸,目光刚好落在他的头顶上,忍不住泛起一抹无奈的苦笑,这么大的一个男人生起病,看起来竟然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沈晚芽伸出手,几根葱白般的指尖在他的发间来回地梳弄着,“好好养着,没两天病就好了。”

说完,她听见他在怀里似乎发出了轻浅的笑声,还未能会意过来,整个人就被他给抱坐到腿上,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你要干什么?”她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问,他的举动已经十分明显。

问守阳将脸埋进她温润纤细的颈窝,啃吻着她白皙的肌肤,动手解开她坎肩上的软系绳,然后是她衣衫的腰系。

沈晚芽没有阻止他,微抬起娇颔,承迎着他的侵略,柔柔地启唇道:“可以吗?你生病了,不记得吗?”

“承蒙娘子提醒,我记住了。”他完全听得出她话里浇凉的语气,抬起目光笑瞅着她,大掌探入她已经半敞着襟领之内,握住一只微沉的饱满,隔着软兜,捻弄着最顶端的薄嫩,见她几乎是立刻地轻颤了下。

“爷记住就好,我怕自己把你的病给拖重了。”她的嗓音有着刻意压沉的轻淡,但随着他的越来越放肆的捻揉,让她感觉到越来越难以忍受,她不自觉地抿咬住嫩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拖重没关系,死不了就好。”说完,他将她的双腿分开,跨坐在他身上,这个姿势让她觉得羞耻,扭着身想要挣开。

因为双腿被迫跨坐开来,让她的襦裙被推高到大腿最高的位置,让她仅着亵裤的下身完全坦露出来。

“问守阳--?”她双手捉住他按住她大腿的蛮横大手,想要将它给扳开来,“放开我!”

“我是你夫君,不准连名带姓叫我。”他低沉的嗓音轻冽冽的,心想她可真的是越来越不怕他了。

“不要我这样叫你,就快点放开我。”

“你再叫吧!你越是这样叫我,我就越不肯放开你。”他避开了她的唇,吻着她透青的白皙下颔,另一手滑进了她的双腿之间,探进了亵裤之中,很轻而易举地寻找到她最敏感的娇嫩,那如丝绒般的软润,因为大腿被迫分开而微微地张吐而出,他以食指的指背在最夹心的娇缝之中来回滑动了两下。

“唔……”沈晚芽咬住了吟声,双手握拳,泄愤似地捶打着他像铁壁似硬实的肩头,但他毫无所感,反倒是她的手被打痛了。

而她越想要夹紧双腿,就被他撩弄的感觉就越强烈。

如糖蜜般,教人仿佛连心都要给腻在里头的愉悦,从他的指尖泛散开来,一阵阵地,如潮水般涌上,她的呼吸开始乱了节拍。仿佛连心口都要被那强烈的酥麻感给掠夺侵占。

“就只用手吗?”他附唇在她的耳畔低语,以嘴唇轻含着她的耳垂,浑厚的嗓音之中有着很明显的暗示。

沈晚芽微微轻颤着,摇了摇头,“不……”

她想要他进来她的身子里,想要在他的充实之中攀上最欢愉的巅峰。

听到她再诚实不过的回答,问守阳咧开一抹俊魅的浅笑,如她所愿释放出因渴望着进入她而疼痛不已的男性欲望,解开她亵裤的软系,大掌捧起她白润的俏臀,让她慢慢坐到自己身上。

当身子逐渐地被他的火热给充实,沈晚芽将脸埋进他的颈肩,白玉般的肌肤泛着一层令人怜爱的嫣红色,在他完全进入的同时,她双手紧揪住他肩头的衣料,再不能自禁地微微痉挛着。

蓦然,问守阳捧着她的圆臀,几次强而有力的进犯,让她攀上了再不能更强烈的高潮,然后他放缓速度,开始缓慢而绵长地品尝她的甜美,让她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一再地被刺激充实着,终于因为再不能承受更多欢愉,而低低地嘤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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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守阳这场风寒来得突然,也痊愈得很快,大夫说应该是路途劳累,才会引出病症,所以吃两贴药,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不过,在沈晚芽的主张之下,让两支商队在拟定了时程之后,各自出发,而要问守阳与她一起先回京城,就怕他再劳累发病。

这十年来,他竭尽全力,走过大江南北,构筑出一幅浩大的贸易网络,因为他知道即使问过再多熟手,也比不上自己亲身走过,更明白各地物产的盛衰,以及决定进抛的关键时间。

他绝不容许“云扬号”再发生高买低卖,被从中亏损的事情!

从今之后,至少在数十年内,“云扬号”的商队将能够花费最少的力气,从交易之中赚取最大的利润,辗转之间,获利将会是先前的数倍。

也因为要建构这贸易大图,所以这些年来,问守阳不只劳力,也异常劳心,所以,这次在他病后,沈晚芽坚持要将他带回京城,完全没有给他否决的余地,而问守阳对于她的坚持,也意外地顺从配合。

或许,是他一直想要套问她生气的原因,而她一直没告诉他,所以不想在这时候拂逆她的意思。

因为两人不曾一起出过远门,问守阳决定他们回京的中途改换走水路,这样一来可以减少路途上的歧曲折腾,二来可以顺便欣赏河岸的沿途风光,也不会耽搁回京的时程。

在这一路上,他没提及过,而她也不想提及范家与范柔红的事情,就连想都不愿意多想,就怕坏了一路上的好心情。

在路途中,沈晚芽向问守阳提及,既然商队可以在大江南北取得稳固的货源,那她想要让这些商货可以出得了海路,交换出更大的利益,这一年来,也已经着手在与叶莲舟等几位掌柜商讨这件事。

对于她的想法,问守阳只是笑笑,说他不是说过,已经把当家的权柄交到她手上,他就不打算再过问。

他不甚讶异的反应,沈晚芽心想叶大掌柜他们不可能没知会他这位当家一声,而他表示不过问,也代表他是同意了她的想法。

因为适逢春盛,问守阳一时心血来潮,中途吩咐船家绕道至洛阳,带她一同进城去欣赏牡丹花开的盛况,就在他们进城之前两天,牡丹之中的花魁黄魏紫花,正是大放,他们算得上是适逢其盛。

与他一同徜徉在满城春花之中,沈晚芽笑颜开怀,夜晚,他带她扮男装逛青楼,同游下坊的夜市,白日时,又能与她乘着风雅的画舫悠游在运道之间,这些未曾见他做过的事情,他却做得十分娴熟,令她感到无比好奇。

但对于她提出的疑问,他只是耸肩,神秘地笑而不语。

因为这一耽搁,他们比预定晚了几天回到“宸虎园”,沈晚芽才踏进家门没多久,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远远地,她看见了赶忙跑着过来迎接的凤九娘,看见他们的归来,她觉得凤姨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喜悦。

“凤姨,怎么了?”问出此话同时,她瞅了身旁的问守阳一眼,她心里有些忐忑,希望家里别在她出远门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们怎么不在外面多玩几天再回来?”凤九娘捉住她的手,一脸气急败坏,“你们再晚几天回来,那女人说不定就会自动识趣走人了!”

“凤姨,你是在说谁啊?”沈晚芽被这话给弄得一头雾水,原以为是出事了,没想到凤九娘一开口,竟然是要他们多玩几天再回来!

不过,她的疑惑被一道柔细的女子嗓音给解开了,她看见了范柔红带着婢女,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搭上了问守阳的臂膀。

“守阳大哥,你们是去了哪里?”说话的同时,她很刻意地仰着那张仿似范柔蓝的脸蛋,笑瞅着他,“我陪着爹亲回京述职,都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见到你回来,很担心你会出事呢!”

不是“你们”,而是“你”,显而易见,在范柔红的眼底,只能够看见问守阳这个男人,丝毫没将她这位小妾搁在眼里。

沈晚芽没想到会在“宸虎园”看见范柔红,心口忽然翻腾了下,这时,凤九娘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这女人在四天前忽然带着丫环说要住进来等爷回来,说是在剌桐城就约好了回京之后要碰面,东总管说她爹在朝廷的官位不小,不能贸然得罪她,所以我给她拣了一处最偏僻的小院住下来,这几天一直吵着要换更好的地方,真不知道她有没有搞清楚自己是客人的身份!”

“我知道了,凤姨,你下去吧!这里我会处理。”沈晚芽笑拍了拍凤九娘的手,让她先行离开。

她转头对上问守阳含着笑意、朝她直视而来的眼眸,那弯在他唇畔的浅笑,似乎在等着看她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一副完全不介意把情况弄得更麻烦的恶劣表情。

沈晚芽暗暗咬牙,心想她险些都快忘记了,忘记其实他问守阳一直就是个巴不得她没好日子过的坏心男人,总是前一刻还待她好,后一刻就将她踢进深坑里,站在上头冷观她辛苦地爬出来。

而她从未教他如愿,未有一次向他认输过。

但是,教她更介怀的,是他真的在乎范柔红吗?

他究竟是存心想要令她不好过,还是,他真的在乎范柔红,那张酷似范柔蓝的脸蛋,对他仍旧拥有十足的吸引力呢?

她不喜欢后者!

对于那个设想,她感到无比的深恶痛绝。

这时,问守阳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已经任由范柔红亲热地挽着手,转身朝着屋里走去。一路上,他微笑着聆听身旁的女子兴高采烈述说回京路途中的所见所闻,沈晚芽看见他那副温柔的笑容,一瞬间,心揪痛得像是要碎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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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柔红才住进“宸虎园”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园子里就盛传着她将会是问家即将进门的主母,问守阳从未正面否认过。

适巧这几天,她义父的老毛病又犯了,状况比先前都还要严重,她干脆借口要就近伺候汤药,从主院搬过来,住回她以前所居住的寝房,对于她的决定,问守阳只说随便她,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春末夏初,“苹秀院”里,满枝头的白苹花凋谢得又急又快,风一吹起,就像雪花般卷过她的身畔。

这几天,她一直想起他们在洛阳的时候,想起他们一起逛青楼时,他对那些莺莺燕燕懒顾一眼,倒是一直在调戏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书僮,差点教人以为他们之间有断袖之情。

怎么才短短的几日而已,当日的情景,竟已经像梦幻般遥远了?

“既然扎心,怎么不干脆把话跟他说清楚呢?”凤九娘提着食盒走进小院,她是最不忍心见沈晚芽一直消瘦下去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设法将那一些好不容易才养上身的几两肉给保住。

沈晚芽扬眸笑视着她,脸色苍白得可以清楚看见肌肤底下的血路,“说什么呢?我是他的妾,不是他的妻,他今日想娶谁进门,都不需要问过我,我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当然也没权力去问。”

凤九娘一边将食盒搁在廊前的扶靠上,一边说道:“是个妾又如何?是他自个儿说,在这‘宸虎园’里,你说的话就跟他说的一样,要众人没有二话服从你的命令,如果你在他的心里没有一定的分量,哪里能得到他如此看重?芽儿,不要妄自菲薄,去跟他说清楚,让他知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心里也是会难受的。”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我不是乞丐,不想厚着脸皮去讨去争,我想要他自个儿给我,凤姨,不要逼我好不好?”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像叔爷说的一样,他老人家做纸时是全心全意,常常说:‘我对纸好,它会知道。’我一直觉得他说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不想争,也不想求,想抱着和叔爷一样的心思,只要用了心,对方一定会明白的。”

“去去去!你谁不好学,去学那个没正经的老头子?”凤九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于问延龄,她一向没将他当主子,也没存心跟他客气什么,“芽儿,好芽儿,我的小总管啊!你就不要再天真了,再这样下去,你是存心让咱们都心疼死吗?”

“凤姨,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就不要再替我们操心了。”

“唉呀!”凤九娘忽然瞪圆眼,见鬼似的大叫了声。

“怎么了?凤姨,你哪里不对劲了吗?”她话才说着,就被凤姨用双手捧住了脸蛋,仔仔细细地审视。

“唉呀呀!奇了怪了!真的是好奇怪啊!明明这你张小嘴长得又粉嫩又好看,怎么净就说些不中听的话呢?真是奇了怪了,来来,让凤姨整治整治,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什么叫做你和他的事?教我别操心?我家芽儿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操心呢,意思是存心要生分了凤姨我吗?”

凤九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揪住沈晚芽的下颔,对她那张小嘴又掰又掐,一会儿看看编贝般的牙齿,一会儿瞧瞧丁香般的嫩舌,好像是位医者在给病人医治。

“怎么回事呢?是这张小嘴吧!刚才说出那些惹人生气的话,就是这张嘴儿吧!可凤姨我怎么看它都挺好的啊!”

“凤姨,我没病没痛,当然好啊!”沈晚芽被弄得哭笑不得,拉住了她的双手,“不要再掐了,芽儿被你掐得很疼啊!”

“会疼是吗?那看起来毛病不大。”凤九娘挑挑眉梢,还是没停下来,一双手在她的脸上左揉揉右捏捏,仿佛她的脸蛋是团面球儿,“不过会说出那些没良心的话,代表就是有问题,来,让我瞧仔细些,好给你对症下药。”

沈晚芽暗叫不妙,就怕连喉咙都要被撬开来看。

她苦笑摇头,朝着面前的长辈合掌求饶道:“我不敢了,以后不敢再跟凤姨撇清关系了!真的不敢了!”

“嗯。”凤九娘这才满意点头,改替她揉抚红通的脸颊,“乖,这才是凤姨的乖丫头,你可是咱的心尖儿,少了根汗毛咱都要心疼死呢!”

“是,我知道了。”沈晚芽被长辈的表情和话语给逗笑了,心窝儿里有股说不出的暖意。

“去跟他说,把话跟他说明白了,以后不许他再让你受委屈,知道吗?”凤九娘一字一句,苦口婆心。

“好。”她柔声应答,但话刚出口,她立刻就迟疑了起来,“可要他不听我说呢?”

凤九娘叹了口气,心里觉得不敢置信,眼前这个胆小鬼真的是他们问家所有人都崇拜不已的沈晚芽吗?

“丫头,你真是咱们那个疑似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小总管吗?把你款待人的手腕拿出来,他绝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凤姨,你怎么跟那些人一样拿我寻开心?我才不会飞天遁地,瞧你们把我说成鬼怪了!”

“所以我才说‘疑似’嘛!不过,要是你这丫头哪日真能飞到天上去,凤姨也绝对是不吃惊的,只会想,啊!果然不愧是咱家最引以为傲的芽丫头,应该的,应该的!”凤九娘说着双手叉上腰,一副得意极了的样子。

“凤姨!”沈晚芽忍不住好气又好笑,但被这一闹下来,心里头轻快了不少,感觉这此时日总是揪结的胸口,仿佛又能喘息了,“凤姨?”

“嗯?什么事?”听到她轻柔唤声,凤九娘疑问道。

“有一个问题,你可以老实回答我吗?”她眨眨美眸,还不等凤九娘回话,就接着说道:“我一直想不透为什么你会讨厌爷,毕竟他这人虽然不好相与,但是一直对你倒还算得上是客气,你实在没理由那么恨他啊!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凤姨……是因为当初叔爷受到爷的挤兑,所以,也跟着叔爷一起恨上他了吧?”

“你你你……你这丫头,明明就是在说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怎么扯到我和那个老头子身上来了!去去去,不说了!”凤九娘又连说了几声“去去去”,却反而是自个儿困窘着跑掉了。

在她的身后,沈晚芽“呵”地一声笑了出来,上前打开凤九娘提来的食盒,随手取了一块香甜的花糕吃嚼着,这一口香甜,是她连日以来,第一次能够感受到的味道的存在。

第十五章

好些日子没踏进主院的书房,沈晚芽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书房里看见范柔红,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看着自己进来时,眼神竟有些鄙夷。

沈晚芽环视了书房一圈,没见到问守阳,她不想探问范柔红在这里的动机与目的,转身就要离开。

“你站住!”范柔红扬声喊住了她。

闻声,沈晚芽顿了一顿,才微笑回眸道:“请问范姑娘有何指教?”

“在没来‘宸虎园’之前,我以为守阳大哥对你有多好,人们都说他信任你,凡事不相过问,可是,我却在这书房里,看见了我柔蓝堂姐赠他的绣屏,他完全不顾你的心情,把绣屏给搁在日常起居的地方,看起来,你在他的心里也不过就是尔尔啊!”

“那面绣屏是我拿出来放的。”

“什么?”

“我说话会很不清楚吗?范姑娘,我告诉你,绣屏是我拿出来放的,其实,说是订情物,我倒也不见他特别缅怀,所以,并非是他没将我搁在眼底,我说这话,还有哪里不清楚的吗?”

沈晚芽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婉转动人,脸上的笑容清甜可掬。

“你撒谎,我才不信。”沈柔红笑哼了两声,转身拿起了绣屏,“那就让我们试试看,对守阳大哥而言,这绣屏究竟还重不重要?”

话才说完,她高扬起双手,狠狠地将绣屏给砸得粉碎。

沈晚芽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就在这时,范柔红捂着心口,发出受到惊吓的叫声,立刻引来不少人,其中包括了问守阳。

“守阳大哥!”范柔红急忙忙地躲到他的身后,“救我!守阳大哥,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把柔蓝姐姐的绣屏给砸烂了!还说这里容不下我!”

闻言,问守阳回眸瞅着躲在身后的范柔红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沈晚芽,见她一脸淡然,不似身在其中,倒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是你吗?”他看着她沉声问道。

“是她!当然是她!”范柔红不知道为什么问守阳会有此一问,难道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吗?

沈晚芽却觉得好笑,如果他真的信她,根本就不该问!她朝他扬起一抹嫣然的微笑,点了点头。

“对,说不定是,但也说不定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女鬼做的!如何?如果我说自个儿真见到范柔蓝姑娘显了灵,她才是真凶,你信我吗?”

“你住口,这一切与柔蓝无关,不要扯到她身上。”问守阳不悦地眯细琥眸,觉得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对,平日的沈晚芽绝对不会说出那些话,但是快要被心魔给逼疯的沈晚芽,已经是顾不上这许多了!听着他出言护着范柔蓝,她心如刀割。

“你,你越叫我住口,我就越想说,是她,就是她!是她的阴魂不散,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啪!问守阳的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到她的脸颊上,不似掌掴,倒像是一种严厉的提醒,打在沈晚芽的脸上,教她觉得错愕且不敢置信。

他打她!

她睁圆美眸瞪着他,好半晌发不出声音。

一直以来,就算他给她再多的刁难与折腾,都不曾真正打过她!

“你失态了。”他冷冷地说完,朝着门外扬声吩咐道:“来人,进来把地上的碎片清理一下。”

说完,他回眸暼了沈晚芽一眼,大掌用力扯开范柔红纠缠住他袍袖的双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这时,几名奴仆进来清理地上的琉璃碎片,不约而同都以担心的眼神瞅着他们的芽夫人,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埋着头干活儿。

范柔红则是强忍住笑,走到沈晚芽面前,凑着头,用极轻柔的嗓音对她说道:“你该瞧瞧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只丧家犬,芽夫人,你瞧见我这张脸了吗?听我爹娘说,我的容貌与柔蓝堂姐有八分神似呢!”说完,她轻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聪明、很厉害,没来‘宸虎园’之前,就一直听说你有多了不起,可是,只要我这张脸皮还在的一天,只要他还惦记着我家柔蓝堂姐的一天,你,沈晚芽,就休想跟我斗!”

听着她充满挑衅的一番话,沈晚芽侧眸瞅着她秀丽的容颜,只是淡淡的一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就在她要回“苹秀院”的途中,冷不防地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掌将她擒了过去,问守阳抬起她的脸蛋,看见她白皙的肌肤上,红色的指痕清楚可见。

“很疼吗?芽儿。”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不舍,“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你说的话太过分了,我已经有拿捏力道了,可是看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眼下,他再多的解释都进不了她的耳里,沈晚芽恨恨地挣开他的掌握,用力到被扯痛了,也要甩开他,“不要碰我,走开,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没看见被她留在身后的男人以紧握的大拳捶向一旁的石柱,满脸懊恼悔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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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书房的争吵之后,“宸虎园”就一直弥漫着沉重的气氛,两个主子平日里话不多,只有在掌柜们过来时,会就着生意谈论。

“呕……”

此刻,沈晚芽一个人蹲在廊边,不断地掩唇作呕,却是什么也都吐不出来,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芽儿啊!你没事吧?你不会又是吃了玫瑰糖吧?”凤九娘赶忙过来,一边替她拍背顺气,一边担心地说道:“只是说也奇怪,那‘有应斋’的玫瑰糖可是人人抢着要买的珍品,怎么就是不合你胃口呢?”

“凤姨,你别再提那糖了,要不,我又想吐了。”她没好气地睨了长辈一眼,掩唇又要呕了出来。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凤九娘担心地问道。

沈晚芽苦笑摇头,强咽下想吐的感觉,“不知道,突然觉得胃口不是很好,老是翻腾着想吐,感觉舌根特别热,特别想吃冰的、酸的东西,凤姨,你行行好,给我弄碗冰镇酸梅汤吧!今年还没吃到胡伯他们辛苦弄的冰呢!我一会儿吩咐去凌室取些冰块,你酸梅汤可以制得酸些,我正好把冰丢进去化开。”

“你你你……该不会是?”凤九娘听傻眼了,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好半晌说不出话。

“是什么?”沈晚芽被她的反应给弄糊涂了。

“快坐下!你快坐下。”凤九娘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到一旁的扶靠上坐下,“现在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了!芽儿。”

“凤姨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低头瞥了自己依旧平坦的肚皮一眼。

凤九娘含泪笑着点头,“对,你有身孕了!芽儿,多少年了,咱们‘宸虎园’没听过孩子的哭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凤姨,你确定吗?”

“没错,老夫人生爷的时候,我可是片刻不离陪在她身边,她害喜的样子跟你现在是一模一样,不会错的!”凤九娘合掌拜着天,“真是谢天谢地,我盼着你能怀上孩子,不知道已经盼了多久了!谢天谢地啊!”

“凤姨?”沈晚芽轻唤了声,露出了微微娇羞的表情。

“你在这里坐着歇会儿,我去叫爷过来,放心,我知道你不好开口,让我告诉他,他只怕要开心死了!”

“嗯。”她点点头,没有拒绝凤九娘的提议。

不过,对他们两个人近日的不愉快,凤九娘倒是有些担心,“一会儿他来了,就好好跟他说话,都是要当爹娘的人了,小俩口是不是就别吵了?”

“嗯,我听凤姨的,不跟他吵了。”

“好好,就说定了!那我去跟他说,听到这个好消息,我看那小子从今以后怕是要心疼死你了!”

在凤九娘走后,沈晚芽的表情蓦然变得深沉,侧转过身,透过穿堂的圆窗,看着就站在窗花另一边的范柔红,看见那张秀丽的脸蛋上,在听到她有身孕之后,露出了不敢置信与妒恨的表情。

“你都听见了吗?范姑娘。”沈晚芽微挑起眉梢,柔柔地对着那张酷似范柔蓝的脸蛋说道:“你想要试试看吗?看是你那张脸皮,还是我肚里的这一滴血脉,哪一个对他而言比较要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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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

当问守阳听到凤九娘说沈晚芽已经怀有身孕,他一时喜出望外,赶着要去见她,可是,就在他们要赶到之时,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抵达时看见沈晚芽就跪在地上,捂着疼痛的肚子,襦裙已经被血给染红了大片,而范柔红就站在她的面前,一脸手足无措的表情。

“芽儿!”他心急如焚地抱住沈晚芽,吼叫着要人去请大夫,亲自将看起来虚弱且痛苦的她抱回房里躺着。

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大夫诊脉之后宣告,说沈晚芽因为被人给用力推倒,孩子禁受不住,已经小产了。

“还我孩子!叫她还我孩子……”沈晚芽推打着要抱住她的问守阳,激动地大喊道:“孩子啊!我要我的孩子啊!”

“芽儿,冷静下来,大夫说你才刚滑胎,不宜太过激动。”他轻声地哄着,感觉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进了地狱里,看见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他的心就像有千百刀在割着。

“你要我怎么不激动?”她一下接着一下打他,“不要抱我!走开!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就到她身边去!做什么还在我这里?走开!”

“你冷静一点。”他加重了语气,却也将她抱的更紧。

“我不要冷静!你走开!走开……”她呜咽了声,将脸埋进他的胸怀里,崩溃地大叫了起来。

问守阳咬紧牙关,抱着她一语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叫喊得累了,静静地偎歇在他的怀里。

这时,归安脚步悄然地过来,轻声禀告道:“爷,范大人派人过来请邀,说范姑娘回去告诉他,芽夫人小产不是她的错,他为了要澄清误会,想要请爷过府一叙,请爷务必赏脸前去。”

“去替我回范老爷,就说不必多此一举了。”问守阳抱着怀里的人儿,低沉的嗓音冷得没有一丝毫感情,在归安离去覆命之后,他大掌温柔地抚着沈晚芽柔细的发丝,俯首轻吻着她的头顶,“是我不对,我不该试你,我向你保证,芽儿,我会给你、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公道。”

沈晚芽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再认真不过的承诺,在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小时候的事,她想起了在七岁那一年,娘亲在后院里给她关了一小块地,让她种自己喜欢的花草。

她已经忘记自己究竟在那块地里栽了些什么,只记得栽进了一种味道很香的花,而那花的香味很容易吸引虫子过来。

她记得自己有好几天的时间,就守在那块花田旁边捉虫子,一只不留地捉,即便是日头赤炎,她就戴着娘亲大大的帷帽继续捉。

直到她娘亲看不下去了,对她说,就算是有虫子也没关系,几只虫子吃不死花的,要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但她没有同意,只是用认真却犹童稚的嗓音告诉娘亲,说她用了很多心力去照顾那些花,所以,她绝对不容许有害虫飞进来危害它们,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她都无法容许白白便宜了它们。

“哪怕只是一只害虫也好……”她偎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柔软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恍惚,“我都不会允许她来毁坏我辛辛苦苦浇养出来的花田,我做不到,你能明白吗?”

对于她天外飞来的一句,问守阳无法听懂她话里的涵义,但他没有出声,大掌顺抚着她的发丝,心疼她此刻不堪一击的脆弱,同时也心痛着他们没有缘分谋面的亲生骨肉!

沈晚芽不想看他沉痛的表情,闭上双眼,放空自己全身的力气依靠着他,状似恍惚虚弱,但是她的思考却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她知道自己会不择手段。

为了要保护扞卫这一亩用了她全心全意养出来的花田,在必要时候,她很清楚地知道,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她都会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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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之后,“宸虎园”没再听过“范柔红”这几个字,而京城也都在盛传着,范厚原本回京述职,理应仕途顺遂,却没想到前几日让人给参了一本,说范厚在外地当官时,为官不甚清廉,几天之后,朝廷就降下一道旨意,降他官位,再派驻京外,好好的反省思过。

“义父,你找我吗?”

沈晚芽走进“苹秀院”的小厅里,见到东福坐在一张靠椅上,虽然他的健康状况依然十分虚弱,但是他逼迫自己正坐着,不想露出一丝毫病态。

“对,芽儿,你过来。”东福对她招了招手。

“嗯。”沈晚芽点点头,走到长辈的身边。

“这两天,你的身子好些了吗?应该没有大碍了吧?”他抬头看着她,一脸的关切,“女人家小产伤身,该吃的补品,你一样一样可都要吃下去,千万不要挑嘴啊!”

“是,我知道。”她点点头。

“爷待你好吗?”

“这几天,挺好的。”沈晚芽想到了问守阳这几天的呵护备至,足可见他的内心有多自责后悔。

“义父指的不是这几天,是一直以来,爷待你好吗?”东福的目光忽然沉了一沉,“回答义父,如果爷待你好的话,为什么你要吃药呢?”

“义父?”她脸色微微泛白,“芽儿不懂你在说什么药?”

“姬大夫今天来见我,他把你一直在吃避妊药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东福叹了口气,“他怕吃药伤你的身,要你将药给停了,可是你不听他的劝,所以他只好找上我,要我跟着一起劝你。”

沈晚芽咬唇不语,没想到姬千日会出卖她,但听她义父的口气,姬千日究竟没有彻底出卖她。

“芽儿,告诉义父,爷待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泛着浅淡的笑,“不是他待我好不好,而是我不想要生他的孩子,义父,我自个儿心里有数,您就不要劝我了。”

“为什么不要孩子?是因为上次小产的关系吗?那要是有个万一,你现在已经怀上爷的孩子,那你怎么办?”

“不生。”这个回答她说得没有半点犹豫。

“你说什么?”

“要是真怀上孩子,我不会把他生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倘若你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咱们爷的骨肉……?”

“对,我会把孩子给堕掉,当他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你敢!”问守阳的嗓音冷不防在他们身后扬起,宛如猛兽的咆哮,丝毫不掩饰被惹怒的心情。

他特地过来找她,却没想到会听见他们这一番话!

沈晚芽与东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他阎王般阴沉的脸色,被他锐利的眸光紧盯住,她一瞬间心口微窒,说不出话来。

在问守阳的眼里,只能看见她略微苍白的脸蛋,他走进屋里,高大的身躯欺近她,将她硬生生逼退了两步,抵靠到桌边。

“所以,不是范柔红,是你下的毒手吗?那个孩子……我们那个夭折的孩子……是你吗?”

“不,自始至终那个孩子就不曾存在过。”她语出惊人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自始至终,我们就不曾有过孩子!避妊的汤药我一直都在喝,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沈晚芽,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他忍不住咆哮,如果她未曾有过身孕,那日的小产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的崩血,其实是我正逢癸潮,然后在事前吃了几颗药丸子,那药性会让癸血下得又急又猛,看起来就像是小产一样,所以,根本就没有孩子,你听清楚了吗?没有,那孩子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而正是因为她吃了那些会伤身的药丸子,所以姬千日不愿再给她避孕的药帖,就怕再继续服用下去,将会伤害她身体的根本,但她不肯听他的话,才会让他找上她的义父,把她吃药的事实说出来。

这一瞬间,问守阳不寒而栗,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闻,但他却很快的就知道,当日的小产是她要对付范柔红,在这一刻,他思绪清楚得连自己都要觉得不可思议,几乎要痛恨了起来。

原来,都是假的,那日,她的哭喊崩溃,不过都是一场虚伪的戏码。

但他对她的心痛,却是真实无比啊!

“为什么?”他咬着牙问。

“不为什么。”她缓缓地摇头。

“你恨我吗?恨我是用那种手段得到你的,所以才不生我的孩子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就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我不想要孩子,这辈子,我都不想要。”

在一旁的东福怔愣地看着他们,对于他们所说的每一字一句,都感到心惊不已,究竟当年纳妾的事,沈晚芽有多少真相是瞒住他们没说的?

“为、什、么?”问守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见他坚持要个交代,她数度张唇欲语,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如果,想做是我恨你,会让你好过一点,那你就这样想法吧!”

她的说法,让问守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恨我,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好,不生就不生,但是,对于一个不想生我孩子的女人,我问守阳也不稀罕,沈晚芽,从今天起,你我再无瓜葛了。”

这瞬间,沈晚芽的脸色惨白至了极点,她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能呼吸,纠扯着心口的痛楚,让她觉得就算下一刻就会死掉也不奇怪。

就一句话……他就用一句话,将他们之间的所有给一笔勾消了!

她不明白自己心里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她是在期待着他对待她的态度能有什么不同吗?

沈晚芽没奢望过他能谅解她的想法,但……就一句话?

她左手紧握成拳,让指甲陷进了柔软的掌心间,借由那深刻的疼痛,让自己忍住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与他夫妻一场,却原来,有些事情不曾改变过!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在他的眼里,她仍旧是那个只能乖乖看他脸色办事的小丫头!

问守阳看着她受伤的表情,心里觉得讽刺又好笑,她凭什么觉得受伤?这一切不过都是她自找的!

她深吸了口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稍稍抚平从心口泛出的疼痛,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恢复了柔软平静。

“那请爷信守当日的承诺,我要留在‘宸虎园’。”

好半晌,问守阳没有反应,只是冷冷地瞅视着她,蓦然,他泛起了冷笑,在那抹笑里充满了对她的讥讽。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比我料想中的更没骨气,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人应该就要识趣走人才对,没想到你竟然要死皮赖脸地待下来。”

“请爷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她淡淡地提醒道。

“我没忘,更没忘记你当初以死相逼的骨气。”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似夸奖,倒有着浓浓的讽刺意味,“放心,我不会毁弃自己的承诺,即便是对你,但是,别让我再见到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既轻又慢,语气中的冰冷就像是鬼爪般,轻轻刮过沈晚芽的心房,令她感觉整个人打从心里泛凉了起来。

“是,爷的吩咐,奴婢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听见她自称“奴婢”,那温顺的谦称教他听了刺耳。

“你当自己还是‘宸虎园’的下人吗?不,从现在开始,你沈晚芽的存在比空气还不如,什么也不是了!”说完,他冷瞅了眼她惨白到极点的脸色,淡声地对东福说道:“东叔,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多奉陪了。”

话声一落,他像是要离开他嫌恶的东西般,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这时,东福急忙忙地捉住义女的手,“芽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只要你肯软语求他几句,爷会饶你的,快点追上去,跟他说你知错了,以后不敢再有半句妄言,快去。”

“我当然可以去求他,也可以不再多说半句惹他生气的话,但是,我的想法却绝对不会改变,我不会生他的孩子,我不让那孩子与我有一样的命运。”望着问守阳消没在门墙之后的背影,沈晚芽的嗓音淡淡的,就像是一阵泛过湖上的微风,而她的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晚芽抿起浅笑,摇了摇头,没打算开口回答。

“芽儿!”东福喝道,忍不住微微动了怒。

见义父脸色气得透出惨青,她一时心急,连忙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义父息怒,芽儿不是存心要惹您生气,您身子不好,请多保重。”

“气你?怎么会是生气呢?我是担心啊!你……?你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东福叹了口气,把她给扶起来。

“请义父不必替芽儿担心,只要能够继续留在‘宸虎园’,留在义父身边,对芽儿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不像你,芽儿,义父知道你是个骨气比谁都硬的丫头,怎么肯在这时候留下来看人脸色呢?这不像你啊!不像你啊!”东福卧进了椅靠之间,叹息着说道,却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

沈晚芽仍旧只是笑着不回答,对于这问题的答案,她心里早就有数,但就像是此刻揪在心口的疼痛般,她不想对任何人争辩,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只有她自个儿明白就足够了。

第十六章

从那天以后,“宸虎园”失去了它的芽夫人,就像是繁华落尽一般,分明是相同的园林与宅院,较之先前,看起来竟有着淡淡的黯然。

对于主子决定的事情,奴仆们不敢过问,但是,与其说他们噤着声,不若说他们是沉默,替他们心里最厉害的小总管,最完美的女主人而感到无法言喻的哀伤与不舍。

问守阳站在南院里,看着已经是绿叶成荫的辛夷花,这里并非是他喜爱的地方,却是沈晚芽的最爱。

他还记得一连两年的春天,她都回来这里摘辛夷花,而且只摘白色的,她不让任何人帮忙,一个人使着梯子爬上爬下,摘了满满一大篮的白辛夷花,说要做香精。

那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说她像只野猴子一样,这话惹得她不高兴了,摘了朵白花往他扔过来,恰好就砸在他的额头上。

而他也不甘示弱,拿起那一篮她辛辛苦苦摘下来的白辛夷走到小池子边,威胁着要把它们统统都倒下去,吓得她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急忙地跑过来拉住他,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歉,把一大篮子的花给抢回去。

“你小心一点,刚才差点就从梯子跌下来,我闹着你玩的!”

想到她可能会跌断腿,他就忍不住觉得担心又气恼。

“我怎么知道你哪一次是闹着玩,哪一次不是?”

她被他吼得一脸委屈,却只是扁了扁嘴,没再说下去,抱着她那篮子心爱的白辛夷回到树下,继续爬到梯子上去,只是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不断低头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会不会又要遭他毒手。

在那当下,他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反应给弄得好气又好笑,跟着她走回树下,弯身拾起她刚摘来扔他的那朵白花,凑近鼻子闻着花香,一直以来,在她身上就是那个味道。

风吹来,树叶沙动,让问守阳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如今,叶已成荫,那充满花香的春天早就已经消逝得不见踪影。

而他与沈晚芽,也不可能再回到当时了!

她看见你心里的伤了,那你呢?看见她心里的伤了吗?

他想起那日唐老太爷语重心长所说的话,知道他休离了沈晚芽的消息,老人家没有责备,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了这句话之后,便起身走进了内室,直到他离开之前,都不曾再出来过。

后来,他又去拜访了老人家两次,希望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老人家却没再见他,只是派人出来传了一句话。

改日,带晚芽丫头一起来,要不,就别再来见我了。

问守阳泛起苦笑,他一直知道唐老太爷对沈晚芽的爱护,却没料到竟然到了这般偏疼的地步!

没有沈晚芽,今生今世,他问守阳的恩人便不肯再见他了!

他走出了南院,蓦地,一抹熟悉的湖绿色映入他的眼帘,在同一瞬间令他的胸口为之刺痛。

“站住!”他沉声喝道。

湖绿色的身影颤了一颤,胆怯地回头,并非是沈晚芽,而是萱香。

“爷……”萱香听主子的语气不悦,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不是她!霎时间,问守阳分不清楚内心的情绪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他看着萱香身上的湖绿色衣衫,喃喃地说道:“她也有一件相同的。”

同样的花纹,同样的颜色,不过款式是件坎肩儿,天气乍暖还寒时,会见她穿上。

“爷说的是芽夫人……不,是沈姑娘吗?”萱香连忙改口,就怕被主子责骂她没长记性,如今的芽夫人,他们这些奴才就算想再叫回她一声“小总管”都已经不被允许了。

她点了点头,答道:“是,这匹绿杭绸当初是唐家的太爷赏给沈姑娘的,她自个定做了件坎肩,剩下的布匹就赏给我们几个小丫鬟,因为这布料的质地好,平时我们是不拿出来穿的,今天是奴婢轮休的日子,要进京上街去瞧热闹,所以就把好衣服拿出来穿……对不起,请爷恕罪,如果爷瞧了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把身上的衣裳给换掉!”

“不必了,你去吧!”他苦笑了声,心想做什么要换掉呢?他在意的又不是衣服,而是那个人啦!

在萱香走后,他环视着偌大的庭院,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找寻着那一袭她个惯爱穿着的湖绿颜色,他没有一刻不在等待,却也同时不愿意见到,矛盾的心情极好要叫他感到焦躁浮动了起来。

他想见她吗?

明明是他自个儿亲口订下规则,要她今生今世别教他再见到!

而神通广大的她,竟然还当真就做到了!

以前,当有人对他说“宸虎园”的占地广大,是当今少见的大宅院,他的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毕竟是自小生长的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如今,他竟突然觉得这园子辽阔得像是无边无际的海,而沈晚芽就像根针似的,落入了这海里,竟再也难以寻找。

他知道她仍旧歇住在“苹秀院”,倘若他有心要见她,也不是不能去“苹秀院”找她,但是,他不会去找她,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是她来向他讨饶才是,毕竟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哪有他先认输的道理!

*** 群 *** 聊 ***

这些年,沈晚芽在“宸虎园”里里外外进出,对于园子里的路径摸得十分透澈,只怕就算是生长在这里的主人家,都不会比她更熟捻,再加上园子里的奴仆们个个帮衬着她,问守阳都还在几进之外,她就已经先得到风声了。

沈晚芽站立在两栋楼屋之间的通廊之内,位置居高临下,刚好可以看见问守阳喊住了萱香,两人说了些话,然后他就打发萱香走了。

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话,因为刚好位于逆风之处,再加上还有一点距离,所以她只能听见断续的几个字。

然而,在萱香离去后久久,问守阳却仍旧站在原地,环视的目光像是在找寻着,她在他脸上看见了淡淡的怅然。

他在寻找谁呢?

他看见萱香穿着她一贯喜爱的湖绿色衣饰,所以喊住了她,难道,他以为萱香是她吗?

是她吗?在他眼里所寻找的那个人,是她吗?

随即,沈晚芽在心里苦笑,不,不可能是她,如今的她,是他在这天底下最不想见的人呀!

又或许,喊住了那一身湖绿色衣衫,是以为她不守他的规矩,随处在“宸虎园”里走动,愤怒地想要叱责她吧!

咫尺天涯。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与她之间,是再贴切不过了。

“芽夫人。”归安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笑唤她道。

她回眸瞠了他一眼,“还喊芽夫人?我已经不是了。”

“那不然喊小总管好了!咱在私底下偷偷喊,别教听见就好了!在我们这些奴才们的眼里,你是最让咱们引以为傲的小总管。”归安笑咧咧的,还是一脸憨直的模样。

沈晚芽被他逗得失笑不已,心想,或许在这“宸虎园”里,像归安这样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也许他该学他,单纯快乐地活下去就好了!

看着归安,她想到了秦勇,这两年在她的安排之下,在她心目中一直长不大的男孩已经成亲也当爹了,虽然他一直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安排秦震离开,但却也说如果他们爷爷还活着,也会希望无论是天分资质都算上乘的秦震出去闯荡,让他出去历练受苦一下也好,免得日后要惹大麻烦。

忽然,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揪住沈晚芽,扬手掴了她的脸颊一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伴随着痛楚让沈晚芽好半晌回不过神。

“凤姨!你怎么打人啊?”归安没想到打人的竟然是凤九娘,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忙地挡在她们两人之间。

“归安,你不要说话。”沈晚芽开口喊住他,伸手将他按到身后,“凤姨是长辈,长辈要教训后辈,后辈就只要乖乖听着就好了。”

“你说教训吗?对,我就是要教训你,因为我不打你这巴掌,难消我心头之气!”凤九娘冷哼了声,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被打的人更痛。

“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是个贴心又可人的姑娘,可是,你会不会聪明得太过分了!沈晚芽,说到底是谁逼你了吗?逼得你非要演那出戏不可?以为你小产的那天,我心里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会利用我!一开始就没有孩子,你跟我直说就好了啊!你想要对付范柔红,我不会有意见,可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凤九娘嘴里堵了一口气说不下去,她想让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伤了多少关爱她的人的心!

“我当然可以直接跟凤姨说,我其实并没有怀孕,可是,如果我能够演出一场孩子小产的戏,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向我关心为什么还未怀上身孕,过一段时间之后,当你们又耐不住性子时,我可以用那次的小产伤了身子当借口,让大夫对你们说,我已经不能再怀上子嗣,从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对你们任何人的追问,而范柔红正好当上杀我孩子的凶手,身为我孩子的爹亲,又怎能娶她进门呢?所以,她能当上问家夫人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打破绣屏那天,她摆明了要对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我想,这就是凤姨想要知道的来龙去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了。”

她以极其平静的嗓音说着每一个字,仿佛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让在场的凤九娘与归安反应不过来,心里不无惊骇。

就算,他们能够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当她一字一句说出内心的盘算时,他们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她可怕。

曾经,她是他们崇拜景仰的小总管,在“宸虎园”里,每个人都喜欢着她,她总是能够做些事情,让他们忍不住要更喜欢她一些,但是,如今他们也忍不住要猜想,他们对她的“喜欢”,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盘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够猜到他们二人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浅浅的苦笑,扫视了他们一眼,“如果那么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那我必须先回去给义父煎药汤,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颔了颔首,转身离开,依旧是一贯的平静,与红肿的脸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而这不吵不闹不争辩的态度,教凤九娘的心里更加火大。

“你这丫头!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场了!”凤九娘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见她的身形微顿了下,侧首朝着身后点头致意了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头再也不回,终至消没在门墙之后。

*** 群 *** 聊 ***

和风送爽,今儿个的天晴虽然还带着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经不像前几日细雨绵绵不断,终日不见阳光。

“澄心堂”里里外外趁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伙儿忙着把抄好的纸压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干,每个人的手脚都十分利落,有说有笑的,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

而在另一端,问延龄让人搬来一张大桌案,与沈晚芽两人把已经用排笔再次刷染绽青的瓷青践再做一道工续,他们各拿着一块圆石,在纸面上磨出光泽,这道砑光手续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费功夫。

“对对对,就是这样。”问延龄一边打磨着,一边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着点头,“你的手劲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这活儿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给他们去做。”

“是叔爷不嫌弃我,我刚才不也磨坏了几张吗?”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领,几次的失败就能够让她摸索出门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家伙可以只磨坏几张就悟出门道,我又岂会舍不得呢?”问延龄哼哼了两声,一边打磨着,一边跟她有说有笑。

他们聊到了刺桐城,在问延龄年轻时,也曾经去过刺桐城,说起了外国人经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净寺、蕃坊寺,还有在南门的回教时,他仿佛都还历历在目。

这些老远的过去,问延龄没忘掉,但是,他想自己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脸上带着一面鲜红的巴掌印,明显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凤九娘,带着那伤,她来到了他的“澄心堂”,见到了他,强忍住泪水,红着眼眶。

还能来吗?叔爷,芽儿……还能来你这里吗?在你的心里也怪我吗?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对“宸虎园”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走过去笑着拍拍她的头,语气一如往常的和悦轻松。

你不来,岂不是闷煞了叔爷我了吗?你当然还要来,而且,要比以前更常来,芽儿,难得你有空间了,就多来陪叔爷聊天做纸吧!

从那一天之后,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现实一样,在伺候义父汤药之余的时间,就躲进了这个“澄心堂”,这两日,问延龄见她这样来回奔波,心里不舍,提议是不是他们义父女两人就干脆搬到“澄心堂”,他这里不介意再多两副碗筷,人多也会热闹一些。

对于他这提议,沈晚芽只是笑笑没回答。

就在他们一老一少研究着该如何把砑光这道功夫给做得更好之时,一名伙计急忙忙地跑过来。

“太叔爷,东家打这里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问延龄与沈晚芽面面相觑,见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叔爷,我……?”她放下手里的圆石,往后退了几步。

“你丫头是在我的地盘上,咱们怕他什么?”问延龄没好气地说,却见她摇摇头,心意非常坚决,“好好,你先回避,等他走了你再出来。”

“嗯!”沈晚芽苦笑着点头,一刻也不愿耽搁地转身跑开。

在她后脚走开之后,问守阳前脚就踏了进来,他走到正在磨纸的问延龄面前,笑着叫唤道:“叔爷。”

问延龄以一声闷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们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吗?”

“叔爷为什么这样问?”他唇畔的微笑依然丝毫不减。

“如果不是没生意可做了,你这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 ‘澄心堂’无事闲晃?所以我推断咱们家最近生意应该不太好才对。”

“叔爷不必担心,‘云扬号’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问延龄的反应不痛不痒,继续手里的活儿,“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别来我这儿晃来晃去,教我瞧了心烦。”

“我只是来问候一下叔爷,想说过两天要出远门,来问候叔爷有没有缺些什么,我好帮你带回来。”

“哟!老天爷要下红雨了吗?这些年来也没瞧你关心我这老头,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轮不到你来操心,所以不必了,我们家芽儿帮我打点得很周全,我什么也不缺。”最后两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吗?”听见老人家的挖苦,问守阳泛出苦笑,眸光眸光变得深沉,“她最近还来吗?”

话才说完,他注意到作台上还有另一副圆石及新纸,而那张纸才打磨到一半,看起来,在他到来之前,这里除了他叔爷之外,还另有其人。

是她吗?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黯然。

“还来!当然还来!”

问延龄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一边继续给纸上砑光,一边哼声道:“我‘澄心堂’随时都欢迎她来,她当然还来,不过,就怕你在这儿,会把她吓得不敢来,所以,臭小子你待够的话就快点走,听见没有?”

“这里不属于‘宸虎园’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给她的规矩。”他露出微笑,说这些话摆明是在讨好老人家。

“是啊!在这‘澄心堂’里由我说话作数,当然不必听你的,可是,老头儿我心疼我家的芽儿,就不想让她瞧见你半点脸色!你快走!”

“叔爷的意思守阳明白了,那我这就走了,请叔爷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痒的一声回应。

问守阳临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扫视了周围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其实,他知道来这里会受叔爷的气,但他还是来了!难道,他真的在期待来到“澄心堂”。或许能够与沈晚芽不期而遇吗?

他不见她,是他亲口说,再不见她!

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快要被一种名为渴望的疼痛给折腾得喘不过气了!

就算是一面也好!

就算只是不期然扫视过的一眼也好,他想念着她身上的那一缕花香。

她在这里,他知道。

因为,在他离去之时,嗅闻到了一股被肌肤温度给暖过的辛夷花香,确定了她就在这里,只是不肯出来见他而已。

在他走后好一会儿,沈晚芽才终于从屋后走出来,她挽住问延龄的手,摇头说道:“叔爷,他特地来探望您,做什么要对他凶。”

“为什么不能对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宠坏了,需要有人给他一点教训。”

“叔爷,是芽儿做错事,才让爷气我,不能怪他。”

自从知道问守阳的秘密之后,沈晚芽就很习惯在老人家面前为他说好话,好几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叔爷当年的事,让老人家知道问守阳并非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问家的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叔爷。

可是,她答应过问守阳,要让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现在,她也会信守自己对他的承诺。

“事情的始末我都听说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这有什么错?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过门,凭什么要你帮他传宗接代?要是他别老是在心里惦记那个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着他吗?”

问延龄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两声,继续拿着石头不疾不徐地打磨纸面,但是苍老的脸庞不经意地泛出悲伤的笑。

“只是你别怪叔爷有私心,其实,从你跟了守阳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们的孩子,只是没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心里一定有自个儿的想法,只是不免觉得有些失望罢了。”

“叔爷……?”她低唤了声。

终于,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里的难受滋味,停下手,转头对着她笑道:“好了,别说了,今儿个折腾了一整天,老头儿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受不得累,芽儿,今天叔爷就跟你说到这里,你先回去,我要进去歇会儿,你让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静静。”

“是。”她点点头,目送着老人微颓的背影进屋去。

虽然老人家没责怪她,但是,她的决定想必令他十分伤心,要不,也不会婉言开口要她离开,不想在这时候看见她的脸。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嫩唇,眼眶里盈动着热烫的泪水,忍住了没对老人家喊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令这位长辈失望了!

叔爷一直是如此地疼爱她,到了最后,老人家依然没怪他的所作所为,却终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第十七章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给自己的无法成眠找了理由,因为她一向习惯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闲散下来,成天无事令她操烦,多余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发泄。

是的,原因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绝对不是因为今天在“澄心堂”看见了问守阳,听见了他久违的浑厚嗓音。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是因为他。

沈晚芽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总觉得双手双脚怎么摆都不对,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有人陪伴的体温,忽然身畔空了,她觉得好不习惯,明明屋外吹着的是温暖的南风,可是她却觉得打从心里发冷起来。

这时,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幼稚得像两个孩子般的争执,他威胁着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绑起来,你不会!

我不会?

他会!

沈晚芽闭上眼睛,试图让睡意找上门,唇畔不自觉地泛起苦笑,他会!他真的把他们两个人绑过一次,因为那日前一晚她的双脚又不乖地蜷起来,他说她真是一个不知道要学乖的家伙,拿着腰缠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她当然是又挣扎又抵抗,说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给她一次机会,而那一晚,他们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着的,绑住他们两人的缠带,在她睡着时,还牢牢缠在他们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几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没再睡得像只冻僵的虾子过,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过任何关于睡姿的事情,反倒夸她终于知道要学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改变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为是因为他,因为有一晚她半夜醒来,发现自个儿的身子紧偎着他,正在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可是,后来她发现,无论问守阳是否陪睡在身边,她都能够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坏毛病是彻底被改掉了!

但她错了!

如今她才发现,当他出远门不在的时候,她睡觉时会抱着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着属于他的阳刚气息,令她有一种他就在身边的错觉。

沈晚芽咬紧嫩唇,压抑住一声几近呜咽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得到过温暖又失去了,所以,现在她觉得身子发冷的程度比以前更严重,她甚至于觉得就连吞吐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该怎么办才好?

她在心里无助地想问道: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晚芽转头将脸埋进枕间,顿时觉得自己好可笑。

在这一瞬间,她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竟然觉得就连当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想来都令她怀念不已。

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日,怀念起被他给荼毒折腾的日子,她也同时想起了那一天,他将她抱进怀里,让她吐了一身,没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夸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为与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坏事,所以她才会觉得想念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人在彻底失去之后,以往所拥有的好与坏,在那一刻之后,统统都会开始想念。

终于,她开始觉得思绪昏沉了起来,渐渐地沉入了梦乡之中,畏冷的身子却在睡梦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哪怕这是个吹着薰热南风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无法感到一丝毫温暖……

* 群 * 聊 *

“云扬号”的总号里,此刻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在外面的大堂里,候着几名从远洋而来的客人,他们带着货,要上门来谈买卖,但是,眼下“云扬号”却做不了这笔送上门来的生意,因为,他们没有人会说那些客人们的语言,而这些客人们的中原话也说得七零八落,但他们持来的货,却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这笔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们没人会说他们阿丹国的话,那先前所做的那几笔生意是谁谈下来的?”问守阳扫视了叶莲舟在内的的众人一眼,沉着脸,等他们给他答案。

对于“阿丹国”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初他送给沈晚芽的金锁,就是出自于阿丹国,而这几年,中原在擎天帝与凤雏皇后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们的生活日渐富裕,许多商人想方设法要得到阿丹国打造的金银饰品,因为转手一买,至少是成倍的利润,而且往往是一件难求。

却没想到,阿丹国的商人竟然自动找上了“云扬号”,他们刚才也验过货,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对方要求见会说他们阿喇壁话的人,才愿意与他们议价,要不,就带着这批货走人,绝不恋栈。

“是……沈姑娘。”叶莲舟低下头,语气不急不缓。

是她!果不其然!

问守阳痛恨自己光是听到别人称呼她时,心口就要跟着刺痛一下的感觉,他不喜欢他们喊她沈姑娘,这三个字会弄痛他心里的旧伤疤。

现在,人们都知道在这“宸虎园”里,没有小总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只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听到是她,他却也没半点意外,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够精通各种语言,甚至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怀疑,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见她挑灯夜战,勤勉地一遍遍复习着自己白天学过的东西,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仅仅只是聪明,而且努力好学,所以,才会样样都做得比人好。

叶莲舟打量着主子的脸色,迟疑道:“东家,既然咱们跟他们语言不通,那这笔生意……还做不做?”

闻言,问守阳有半晌沉静,他直视着叶莲舟,淡然地开口说道:“派人去请她过来。”

“东家的意思是……?”

“去请--”半晌的停顿,他吞下了喉头的梗痛,才又开口道:“请沈姑娘过来,是她谈成的生意,难道现在要别人帮她收拾善后吗?你们没听见吗?去请她过来!”

* 群 * 聊 *

“义父,该喝药了。”

沈晚芽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房,现在,一日两顿的饭菜与汤药,都是由她亲自伺候,从未有一日旷废过,也不曾见她有半点厌烦的样子。

东福这几天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天气才刚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虽然知道义女的心意,可是,一天两顿的汤药,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实在是半点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摇摇手,像是耍赖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蚀进心肝似的药了,芽儿,义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再喝多少药都没用了,你倒不如就让我少吃些苦头,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够安然善终,也是一种痛快啊!”

话才说完,东福就发现床前的人儿异常的沉默,转过视线一看,就见她紧抿双唇,瞧着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

见她那表情,他的心头忽然咯噔了声,一口气窒在喉咙里下不去,知道他刚才说错话惹她动怒了。

“好,义父不吃药了是吗?好,就别吃吧!是芽儿笨,才会没看懂义父的心思,看了一个时辰的火候,才给您熬了这碗药,还以为义父能感念芽儿的孝心,没想到是给您添麻烦了。”她以极淡然的嗓调说着,一边端着药往门口走去,那如玉般温润的脸蛋上没显露出一丝毫情绪。

“别别别……”东福连忙唤住她,半抬起身,朝着义女伸手,“快把药端回来,义父喝!是芽儿的一片孝心,我当然要喝!”

沈晚芽站定住脚,好半晌没回头,背对着他开口道:“那义父以后还说什么瞑目这种存心教人难受的话吗?”

“不说了!当然不说了!快快,义父等着喝你这碗药,已经等了大半天了,芽儿你就行行好,把药端回来让义父喝下吧!”

“嗯。”她破涕为笑,点点头,将药碗端回东福面前,伺候着他把药给喝得涓滴不剩才安心。

“这些日子没事都做了些什么?”东福喝完了药,含着沈晚芽给的麦芽蜜糖,虽然只是稍微能够解苦,但也聊胜于无了。

“去‘澄心堂’给叔爷帮忙,我陪他一起研究当年李后主做‘澄心堂纸’留下来的文献参考,他老人家乐极了,说很早以前就想要我天天陪他一起做纸,没想到老天爷疼他,让他有生之年能够如愿以偿。”

“太叔爷一向疼你,跟你是一见如故,这是你的福气。”

“我知道。”她笑着点头。

“那凤姨娘那里还是……?”

“义父,咱们说些别的好吗?”沈晚芽笑着打断义父的话,“今天唐家的太爷派人给咱们送了盅冬虫鸡汤来,我一会儿舀碗给您尝尝。”

“好,义父能有这碗汤喝,算是沾了你的光。”

闻言,沈晚芽没好气地瞅了长辈一眼,这时,归安急忙忙地跑进来。

“小总管,爷……请你到总号去一趟。”

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提到问守阳,更没料到问守阳竟然会要她去总号,顿了一顿,疑问道:“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有几个什么丹的商人持货过来要谈买卖,爷说,是小总管谈的生意,你就要自己去解决,从总号派人回来传话,现在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小总管,要赶着进京去。”

“我不去!”沈晚芽想也没想,断然拒绝,“现在的沈晚芽已经不是问家的芽夫人,那人亲口说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

“可是……”归安一时慌了手脚。

“去吧!”东福拍拍她的手,“芽儿,就当做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给爷一个方便,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主子,若现在是我能为他分忧解劳,就算是要我拖着这个破病身子出去,我都乐意啊!”

“义父!”沈晚芽低喊了声。

“去吧!当初义父让你学了一堆技艺是要做什么的呢?”东福闭上双眼,一口气叹得十分虚弱,“不就是为了要你能帮他这个主子吗?我知道眼下不同以往,你要不就当做是为义父分忧解劳,去一趟吧!”

* 群 * 聊 *

当初,沈晚芽要学阿喇壁话时,吃了不少苦头,她辗转找到了一名仰慕汉人文化,而前来中原的阿丹国人,向他学习他们国家的语言,可是,他自个儿连汉语都说不好,最初两个月,他们几乎是鸡同鸭讲。

最后,她能把这门话学好,竟是因为那位师傅的祖母是蒙古人,所以他会说蒙语,而她刚巧也会,所以,她是透过蒙文,才把阿喇壁话给学好。

在她与几位阿丹国商人谈话时,问守阳与叶莲舟就坐在一旁听着,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意识到他强烈的存在感。

“其实,这些上等宝石珍珠还有金钿首饰,就算我们不亲自远波重洋送到中原来,凤家也会派人到我们的国家收买,以往我们只能选择卖给凤家,因为你们中原人能说我们阿喇壁话的人不多,我们说中原话也说得不好,买卖不到好价钱,所以,一直以来,我们也就只能接受凤家开出的条件,虽然凤家开出的条件不差,但我们喜欢来中原跟夫人你做生意,夫人说得对,比起向对方拿中原的瓷器和竚丝以物易物,还不如收银两,靠着夫人的介绍,咱们可以用更便宜的价钱,买到更适合、更上等的货色回阿丹去,能获得的收益就更高了。”

代表几位同伴说话的,是一位身长颇高,蓄着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见到沈晚芽时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先前几位回国的同伴告诉他,与他们做生意的是一位很美丽聪明的女子,所以来此之前,他们也都很期待。

“能帮上你们的忙,是我荣幸。”

“对了,那个一直瞧着夫人的男人,是你的……”

“他是我的……汉子。”

在阿喇壁话中,“汉子”的意思,等同于中原人所说的“男人”,但她知道在阿丹国的习俗之中,当一个女人会说谁是她的男人时,代表的是她承认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撒谎说问守阳是她的夫君,在说出那句话时,她忍不住要觉得心虚,刻意地别开眼眸,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随即觉得自己很好笑,根本就不必心虚,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阿喇壁话,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竟然还向人说他是她的夫君。

“请夫人代我向他说,他真是好命的汉子,能娶到你这位能干的女人。”

“我会的,回头我就告诉他。”

在完成买卖之后,几位阿丹国的商人满意离去,他们得到了沈晚芽的介绍引见,要赶着去采买要带回国的商货。

在一群人走后,厅堂之中的空气忽然沉静了下来,就像要冻住一般,教人喘不过气来。

沈晚芽站在央心,刻意地别开美眸,不去看就站在她面前不到数步之遥的问守阳,但是,她可以感觉他锐利的视线,穿透冰冻的空气而来。

问守阳看着她,明明说了不想再见她,可是,这一刻当她人就站在他面前时,他一瞬也无法从她的身上转开视线。

她瘦了!很明显的消瘦了!

以前,就是凤九娘常常拿着好吃好喝的喂她,才勉强在她身上喂出几两肉,但他听说了,凤九娘对于她的欺骗利用非常生气,所以,已经好一段时日不理会她了!更别说要记得拿细点零嘴去喂她了!

“今天你谈成这笔生意,我不会白白占你便宜,事后,我会派人把佣酬送过去给你。”

“不必了,我今天来是看在我义父的颜面上,不是为了要帮你,麻烦请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回去了。”说完,她一刻也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问守阳瞅视着她几乎像是快要被风吹跑的纤细背影,大掌紧握成拳,忍住了心里的冲动没喊住她。

最终,他只是侧首淡淡地对叶莲舟吩咐道:“准备马车,送她回去。”

第十八章

虽然沈晚芽已经讲明了自己不要酬金,可是,在隔天早上,问守阳还是派人送来了数目不小的银两,她原先不肯收下,但是她的义父却要她把银两留下来,日后说不准会派上用场。

“芽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现在义父的身子状况吧!”东福硬是又吞了一碗苦涩的汤药,在吃完药后,要沈晚芽留下来陪他说话,听他说起自个儿的身子状况,只见她的眸光微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点头。

“那么现在,你能够告诉义父,为什么坚持不肯给爷生育后嗣吗?”

沈晚芽知道她义父迟早要提这件事,心里不意外,只是勾起微笑,“义父知道当初芽儿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吗?”

“不知道,你这丫头嘴巴一向死紧,对于自个儿的过去,总是只字不提,义父怕主动提了教你心里难受,也就不敢多问。”

“其实,芽儿是沈家庶出的女儿,当年,我娘让爹收做二房,很得爹的宠爱,可是在我八岁那年,爹生了大病,家里换成了大娘掌权,她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她说话谁敢不服气呢?那时候,我亲爹病得奄奄一息,顾不上娘和我,没有爹亲的照护,大娘千方百计,差点没弄死我和娘,有一次,大娘让人喂我吃饼,那饼里有毒,差点要掉我半条小命……”

说到这里,沈晚芽苦涩一笑,其实,当年的她天真得就跟归安和秦勇没两样,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个会看脸色,懂得用心机的人!

她硬是咽了那口苦楚,又接着说下去。

“我娘见情况不对,为了不让我再遭到大娘的毒手,就派近身的徐嬷嬷将我送出来,托给她在青城的亲人照顾,说等我爹病好了,家里有人能替咱们做主了,就派人来接我回去,可是一年过去了,徐家的舅婶说嬷嬷交代的银两都让我给吃花完了,如果沈家再不派人送钱过来,他们不能让我白吃白住,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他们去质换银两,最后,他们甚至于还想把我给卖了。”

“所以,你才逃出青城,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吗?”

“嗯。”她点点头,唇畔泛着一抹涩然的微笑,那浅浅的弧度看起来不似笑,反倒像是哭咧开来的痕迹,“自从我被爷收房以来,多少人跟我说过,要我早点替爷生个儿子,好能够母凭子贵,可是我不要,因为,当爷的妾,我能忍能让,再大的委屈我都能受得住,可是,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跟自己一样,这对孩子而言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

多少次,她觉得后悔,觉得当初坚持自尊不肯放弃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天底下最蠢的大傻瓜!

多少次……当她喝着避妊的汤药,那滋味苦进了心里头,总是教她想要掉眼泪,不是吃不了苦,而且觉得心里难受。

如果……她想,只是如果,她不是蠢得把他的施舍给推掉,如果,她再聪明一点,身段再柔软些……

如果,她想了无数个如果,但是,到了最后,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他自愿给的,她就不要!

该死!该死的自尊!

但她却死抱着那一点骄傲,无法去求他,去讨饶!

如果,他想娶她为妻,至少,该想办法讨她一丝欢心吧!

终究,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她不过是个该事事听他吩咐的丫头,配不上他的求亲,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虽然,这些年来,他待她并非完全不好,除了在一些事情上对她过分苛求些之外,他对她不经意表现出来的温柔呵护,她并非没有感觉,那日,他抱着她,从他的拥抱之中,她可以感觉到他无法化成言语的沉痛,为了那个其实从不曾存在过的孩子,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与不舍。

所以,想来铁石心肠的人是她,就连见到他那副伤痛的模样,都不曾教她软化自己的决定,改变过心意。

可是,当年她娘尚有她爹的护持,都仍旧保不住她,而她,又怎么能够仰赖问守阳一时心血来潮的疼爱呢?

好半晌,东福只是叹气不语,他伸手摸着她的头,神情之中充满了对义女的不舍与疼爱。

“义父明白了!芽儿,这些日子教你委屈了,不过,义父想知道你坚持留在‘宸虎园’的原因,为了照顾我如果是一部分的理由,那么,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是为了咱们爷吗?”

闻言,沈晚芽有半晌的沉默,笑着摇摇头,“一开始我就以死相逼,要他答应绝对不赶我离开这里,所以,他不是我留下来的理由。从我孩提时,就已经认知他是主子,对他是又敬又畏,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但是,想要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义父的病不好照顾,我放心不下将您交给人看顾,另一方面……”

她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泛起苦涩的微笑,接着说道:“……是因为天下之大,除了‘宸虎园’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能去,我将这里当成了家,我不想再流浪,义父,小时候的经验让芽儿怕了,我知道自己很没用,也知道会教人笑话于我,但……我想要一个安身之所,哪怕会教人笑我死皮赖脸都无所谓,义父,你也会取笑芽儿没用吗?”

“怎么会呢?”东福再也忍不住老泪满眶,安慰地抚着义女的头,“我东福的义女怎么会没用呢?你可是问家鼎鼎大名的小总管,大家都知道你的长袖善舞,无所不能,不是还有人甚至于妄猜说你能上天下地吗?这样的你怎么会是没用之人呢?只是哪天你要上天下地的时候,别去太远,义父怕自己想你时,会找不到你。”

听见长辈逗趣的说法,沈晚芽虽是噙着泪,但是泛上她唇畔的那抹笑,却是灿烂犹若初升的东阳,令她玉白容颜上多添了三分胭脂般的嫣然。

“不过,如果义父跟你说,这天底下,你除了‘宸虎园’之外,另有可去之处呢?”

“芽儿不懂义父的意思。”她摇摇头。

“先前不告诉你,是想你跟爷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眼下看来,你们之间是不可能了!所以,义父现在告诉你,在问家这些年,我存了些家底,给自己在故乡安置了间小宅院,准备哪天不当这总管了,可以回老家去享享清福,眼下看来我要活着回去是难了,芽儿,你是我视若亲生的女儿,那间小宅院也是你的家,是你的安身之所,在我百年之后,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坛子,回去给我觅块清净之地安葬,你就住在咱们家里,初一十五去墓地给我上炷香,忌辰时做些好吃的饭菜让我打牙祭,这样的安排,你可愿意?”

虽然沈晚芽不想听这些,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义父的来日不多了,既然是老人家要交代的话,就算她的心里再难受,也只能静静地听着。

可是听到要离开“宸虎园”,一瞬间,她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因为,在她心里,从未有一个地方,可以取代她心里的“宸虎园”。

东福没有看漏她一闪而逝的犹豫眼神,听到要离开这里,像是要从她心里割下一块肉,比失去任何东西都教她难受。

可是,沈晚芽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蓦然绽放一抹豁然开朗的笑容,原来,人要想通,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眨眼功夫。

想到要离开“宸虎园”的那瞬间,她想到了问守阳。

曾经,她执着这个地方是自己找到的家,是她要落脚的根,所以无论受到任何委屈伤害,她都要牢牢地守着这个地方,而也因为这份执着,让她很快就对也抱着同样想法的问守阳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在她成长的那些年,是这个男人用了自己全副的心力,维护住“宸虎园”,说到底,她贪恋之地,是他一手成就的所在。

但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想,是到了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会用一生的时间,想念“宸虎园”,想念属于这里的一切,想念凤姨和叔爷,可是,这一切属于问守阳,而她唯有离开这一切,才能彻底地与他切断关系,切断盘踞在她心里的纠结。

从今以后,他要爱谁都好,要娶谁都好,都将与她无关了!在她这一生,花了半辈子看着这个男人,也该是她放过自己的时候了!

“嗯!”她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芽儿不仅愿意,还十分乐意,义父别担心,芽儿不仅会给您烧好菜,还会给您准备好酒,让您招朋引伴回来大吃一顿都有面子。”

说着这每一字一句时,她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压抑住心脏切割般的痛楚,比起被问守阳休离的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都要痛上千百倍!

她已经痛到无力去厘清,自己究竟是因为离开“宸虎园”而痛,还是因为要离开问守阳而痛!

又或者,在她的心里,这两者早就结合为一,切割不开了!

“好好。”东福当作没瞧见她脸色的微微惨白,笑得乐呵,“有你这些话,义父就放心了,等百年之后,我就全仰仗你了。”

“好。”她柔软的嗓调就像是个乖巧的孩子,“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岗。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义父,你说,咱们的家是不是就像这首词里形容的一样,是一个那么美的地方呢?”

“好些年没回去了,义父也不知道,可是,在义父还是孩子的时候,咱的故乡比起你念的那首词里说的地方还漂亮,半点也不会逊色。”

“芽儿想,现在咱的家乡还是一样,义父,请您振作些,等义父把身子养强壮一点,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以的话,我也真想自己亲眼回去看看,宅子都落成好些年了,无奈这几年反反覆覆病着,没机会回去。”

“可以的,义父,您可以的,就让咱们父女两人一起回去,芽儿能做的事情很多,咱们可以做做小生意,还可以在门前的小院种些花草,对了,还可以种菜!每天我就摘最新鲜的菜,做饭给您吃……”

东福静静地聆听着她说话,看她说得手舞足蹈,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离开,可是,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举一动,一个眼神,还是能够看得出端倪,知道她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很顺的说完一句话,而不被哽咽住。

“芽儿,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见爷和凤姨娘,还有太叔爷,我想跟他们说说话,你让人去替我请他们过来,好不好?”

“义父……”她轻轻摇头,表情有一瞬间迟疑。

“我知道你的意思。”东福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没忘记自己答应过你的诺言,以前我做到,现在也一样做到,我不替你说话,你放心,我就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他们说说,爷是我的主子,太叔爷跟我可以算是好兄弟了,凤姨娘这些年来帮衬过我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这口气还能留多久,你就让我跟他们说说话,好不?”

“好,我这就让人去替义父传话,您等会儿。”说完,她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却在走到一半时,忽然停顿,回眸笑唤道:“义父。”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谢谢。”

“做什么突然跟我说谢谢?我给你帮了什么忙吗?”

“芽儿想谢谢你当初肯认我做义女。”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正经事,傻丫头,不认你当义女,把你留下来,难不成还让你回那大杂院去吗?别说傻话,快去吧!”东福啼笑皆非,看着她的表情既疼爱又无奈。

“嗯。”她点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走出门去找人替她传话,请问守阳和凤九娘过来“苹秀院”,而趁他们过来的这段时间,她刚好可以去“澄心堂”请叔爷过来,正好避开不与问守阳打照面。

东福看着义女离去的纤细背影,一口气叹得十分虚弱,他怎么可能忽视得了她眼底层间的那抹踌躇不舍呢?

若真能舍得,又何必犹豫呢?

虽说已经答应了不为她说话,但是,他是个只差一口气没走的老头子了,相信老天爷会原谅他临死之前违背一次承诺吧!

* 群 * 聊 *

那一天,东福在见过几个熟人之后,在夜里睡觉时,就这样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享年六十七岁。

在简单的办完丧礼之后,沈晚芽将义父火化,打算带着他回到家乡去,但是,她知道自己在离去之前,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澄心堂”,这个她从儿时就一直很喜欢进出的地方,她一身素白穿过了两棵大银杏树之间,秋深冬临之际,金黄的银杏叶将整个“澄心堂”里里外外给染得金黄一片。

“芽儿。”问延龄见到她的到来,一脸的不舍与心痛。

这些日子,她坚持不让任何人协力帮忙,独力完成了东福的后事,将他的灵位与骨灰坛子都先暂厝在寺庙之中,每一件事情的细节,她都办得十分妥当,完全无愧她“万能小总管”的美名。

“叔爷。”沈晚芽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老人家,笑着走到了桌案旁,将食盒给搁到案上,“芽儿今天做了两样很简单的下酒菜,要来跟您把最后一壶桃花酿给喝完,可能做得没有凤姨那么好,请您多多海涵了。”

“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告诉叔爷。”看见她一脸淡定的表情,问延龄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闻言,沈晚芽扬起了一抹徐浅的微笑,心想不愧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家,果然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我今天是来向叔爷告别的,我要离开‘宸虎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下酒菜给拿出来,这两道菜色,是当年秦爷爷教她做的,是做法相当容易的鱼干花生与辣香白蛋。

人人都说她万能,其实倒也不尽然,她只会做几道简单的菜色,再加上这几年手艺生疏了,一时之间做得不是很好,她想如果知道自己今天要烧这两盘下酒菜,一定会更努力的精进自己,让疼爱她的长辈吃到更美味的佳肴。

问延龄听说她要离开,好半晌反应不过来,但是,他心里却没有意外,知道今天的事情早晚是要发生的。

那天,当东福见他最后一面,单独向他说了些话,说沈晚芽在他死后,可能也会跟着离开“宸虎园”,到时候,还要他这位叔爷多帮忙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尽快。”她笑着说道,很感谢老人家没有开口挽留,“不过今天,除了来跟叔爷告别之外,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在芽儿离开之前,有件事情一定要对您说清楚才行。”

问延龄看着她认真的眼色,点点头,“你说,叔爷听着。”

“咱们喝酒吃菜吧!”沈晚芽笑拉着长辈坐到已经张罗好的食案前,也跟着一起在他身边坐下来,“咱们慢慢吃酒,让我慢慢告诉叔爷,因为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群 * 聊 *

“叔爷在收拾细软,为什么?”

问守阳听完归安的禀报,怔愣得无法接受。

归安一脸认真,看着主子震愕的脸色,憨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痛不痒,“听说,是要跟着沈姑娘一起离开,要回去东总管的乡下老家。”

这一瞬间,问守阳内心的激动到了他再也无法按捺的地步,“你说什么?谁要离开?”

“就太叔爷啊!”

“我是说跟谁?”他揪住归安的衣领,大声咆哮道。

“就……沈姑娘啊!”归安一脸委屈地缩着脖子,就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问守阳松开手,让手里的归安一时站不稳跌坐到地上,他转身走到门边,看着门外萧索的临冬景色,脑袋就像是被人夷平般一片空白。

她要走!

她为什么要走?

当初不惜以死相逼,就是为了要他答应让她留在“宸虎园”,为什么突然就说要离开了?

* 群 * 聊 *

砰砰砰!

一连串重重的捶门声,像是要把沈晚芽的寝房门板给敲出大洞来。

“开门!”问守阳站在门边,心如火焚般急切。

她要离开“宸虎园”!她即将就要不在了!这一刻,在他的脑海里只被这个念头给占住,什么都无法再思考了。

“快开门!”他的咆哮声悍然得就像是要震惊天地一般。

就在这时,在他眼前的两片门板,被屋里一身素白的女子缓慢开启,见到他的到来,她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淡淡的,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欺近她,将她一步步逼进屋子里去。

“我该告诉爷什么呢?”沈晚芽笑着回答,转身要从他面前走开,却被他给擒住了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你要走,至少也该当面向我告别才对!”问守阳说话的同时,看见了她已经收拾好行囊,那一只搁在床边的小包袱,简单得教人难以想象她待在这园子里十数年的光阴。

她舍弃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了他!

闻言,她微愣了下,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想来是叔爷那里走漏了风声,却不知道是他闹着要跟她一起离开,存心要把她即将离去的舍弃闹得满园皆知,好让问守阳知道。

“说不见我的人,不就是爷您自个儿吗?”她泛起浅笑,“在您眼里,怕早就没我这个人存在了,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为什么改变了心意?你不是说过想要一直留在‘宸虎园’,不走的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口悸了一悸。

“那时候,我以为天下之大,只有‘宸虎园’能待,可是,现在我有可去之处了,自然是要离开!新的去处较之于‘宸虎园’,反而是我可以待得更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没有理由不去。”

沈晚芽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别开如水般澄净的眸光,不愿直视他。

“更何况,这‘宸虎园’再大,总也有四面墙在,你说不想见我,而我闪避得再好,哪天可能还是会教爷给碰见,与其到时候让你下令撵我出去,倒不如现在自个儿离开,也能走得体面一些。”

她绕过他的身边,想要闪开他,却立刻又被他高大的身躯给堵住去路,她对于他这几近幼稚的举动感到气恼,却只是别开脸,一句话也不愿再多说。

“我不准你走。”他低吼的嗓音之中充满了不容否决的霸道。

沈晚芽好半晌不能反应,瞬而轻笑了声,回眸瞅着他阴霾的脸庞,“爷是犯糊涂了吗?是您说不想见我,如今,我终于要离开了,这是遂了您的愿,您该高兴才对。”

“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就逮住不放了吗?”说出这句话时,他心口微微一窒,直瞅着她,深邃的瞳眸里透出一丝对她的责怪与气恼。

沈晚芽微愣住了,随即泛起一抹困惑的浅笑。

“爷把晚芽给弄糊涂了,爷说了什么气话,我又逮住了什么呢?对不起,爷一直都说对了,我真的很笨,难怪一直不讨您的欢心,可是爷刚才说的话,我是真的弄不明白,对不起。”

“你是存心要跟我装糊涂吗?”他忍不住咆哮,“你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所以说到底,爷是不肯让我走吗?”

“对,留下来,我要你留下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就是不准你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蛮不讲理?”她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不敢置信这男人怎么能够吃定她到这种地步?

就在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切割与他之间的牵扯,他以为自己只要说一句话,就又可以什么都不作数了吗?

“蛮不讲理又如何?总之,你不准离开,不、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总是这样。”说着,沈晚芽泛起一抹苦涩的轻笑,“不准就是不准,想要就是想要,总是这样,不想别人是不是也会难受,这些年来,你有想过晚芽的心情吗?想过我也会难受吗?”

说完,她仰起美眸,直视着他的目光,要他给个答案。

“我……?”他被她的话给堵得一时无言以对。

“你是主,我是奴,自始至终,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曾改变过,自始至终,在你的眼里,沈晚芽不过是一个从属,那日占我清白时,你是爷,没问过我一句话,要纳我为妾时,你也是爷,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就连不要我了,你仍旧是高高在上的爷,说一句话就能让什么都不作数了,你从来就没问过……”

她顿了一顿,柔软的嗓音透出哽咽,“没问过我一句:‘你愿意吗?’你从来就没问过一句,我愿意吗?”

一颗豆大的泪珠子,随着她话声滚落下来,沈晚芽瞅着她面前的男人,这个主宰了她一生的男人,此时此刻,她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恨他,怨他,又或者依然在心里对他有着无法自拔的依恋。

他是她的男人,曾经是。

或许,只要这个事实仍旧存在的一天,她就无法轻易地割舍问守阳在她心里的地位与份量。

但她恨他,恨他一句话,就将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消除了!

一句话,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在乎过吗?在乎过她的心原来也是肉做的,也是会痛的吗?

她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地往问守阳的心口捅进去,准确地命中要害,一瞬间,那痛楚剧烈得几近麻痹了般。

他咬紧牙关,定定地瞅了她好半晌,看着她秀致的眉眼,还有从她颊畔淌落,那一颗颗他所不熟悉的泪珠子。

她哭了。

原来,她真的是会哭的。

在他的心里,蓦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是这份迟来的觉悟,却只是教他感到更加难受与痛苦。

瞧她,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要在这一刻将强忍多年的悲伤都给发泄出来,滔滔不绝的泪水,像是要将这里给哭成一片汪洋。

她的泪,让他知道她受伤了,而那伤,是他给的。

“你不愿意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口窒了一窒,随之而来的是忐忑不安,就算在他的心里已经知道了属于她的答案。

沈晚芽睁圆眸子,一脸的不敢置信,她没想到他竟是反问她,将矛头反指到她身上,自个儿就像个无辜的人似的,这一刻,她一口气再也吞不下,抡起拳头死命地打他。

“芽儿,住手!”

“别喊我!你别喊我,凭什么我该愿意?凭什么你以为我该愿意!”她哭喊出声,听起来像是破碎的尖叫,“你对我不好,你一直都对我不好!既然你不肯对我好,既然你不能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招惹我?明明就不喜欢我,为何还要招惹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没有……?”他心慌意乱地要否认她的说词。

“住口!我不想听!”

她用力地推开他,转身往外飞奔而去,大风吹动着她素白的衣袂,宛若一只飘然成仙的蝴蝶……

第十九章

“拦住她!谁也不准让她踏出大门半步!”

一时之间,“宸虎园”的大门之前一片沉肃之气,在问守阳的命令之下,护勇们如临大敌般挡去了沈晚芽的去路。

而在她的身后,则是步步逼近的问守阳,她转过身,看着他想要留住她,不计一切代价的强悍神情!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凤九娘严厉的嗓音由远而近,朝着他们大喊道:“你们真的能够对她下得了手吗?好,就只管下手吧!你们这些年来谁没承过她的恩情,谁觉得她待你们不好,谁就只管下手吧!”

“凤姨?”

沈晚芽没预料自己会见到凤九娘,更没料到她会来为自己说话,见着眼前怀念的长辈身影,沈晚芽含笑的眼里同时也噙着泪光。

她想对凤姨说些话,可是,只觉得此刻身子沉沉的,提起一口气,最后只是软软地放了下来。

“走吧!丫头,凤姨来送你最后一程,走吧!”凤九娘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一如昨往,像是她们之间的嫌隙从来未曾存在过。

“拿下!她不能走!”问守阳怒吼,没想到凤九娘会帮着让沈晚芽离开。

这时,一名护院跪了下来,“请爷恕罪!奴才不想伤害芽夫人!这些年,她待咱们就像是自家兄弟一样,奴才不能伤害她。”

“奴才也是!请爷恕罪。”又一名护院为她跪了下来,伏地请罪。

人说兵败如山倒,而问守阳则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未战就先跪倒到在他的面前,为沈晚芽求情。

一瞬间,问守阳觉得眼前的场面十分可笑,所有人面他而跪,却是为她而跪,仿佛他是嗜杀成性的暴君,他们想从他手里求饶一条性命!

他平抬起眸光,直视着伫立在众人面前的她,对于眼前的场面,她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平静,像是个局外人般,与这一场闹剧毫无相干。

看见她无动于衷的眼神,令他感到更加不悦。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她宁静的眸光直直地瞅着他,嗓音柔软得就像没有重量的棉絮。

什么都不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就像她当年只身的来,今天她要只身的离去,曾经这个无比眷恋且依赖的地方,终究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她的。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了这个残酷,却教人无法否认的事实。

她觉得好虚弱,哪怕是多一点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问守阳不回答她,只是与她对峙而立。

这时,莹白的雪花飘荡,一开始细如撒盐,落在他与她的身上,很快消融不见,那触肤的冷意教人打颤,但他们却是一动也未动,仍旧是谁也没开口,以沉静的眸光注视着彼此。

他们的心曾经靠得好近,近得就像是合二为一了!可是,现在的他们却遥远得就像是未曾相识过的陌生人般。

雪势逐渐地变大,细盐成了鹅毛,几个跪在地上的护卫们已经忍不住开始打起了哆嗦,但他们没人出声,一个个咬牙忍着。

“好,我让你走。”他沉声道。

他的回答让沈晚芽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明明得到了如愿以偿的答覆,在她的心里却因为他太轻易放弃而感到怅然。

终究,她还是希望他可以挽留吗?

不!如今,多在这个园子里逗留一刻,她的心就多一分痛苦。

那她又为何希望能够得到他锲而不舍的挽留呢?

或许,就只是一份不甘心吧!

不甘心他将她的人生弄得一团混乱,却又轻易地对她放手。

“但是,在你离开之前,想听我说些话吗?一些我没有告诉过你的真心话,你想要听吗?”

她沉静了半晌,向他点点头,却在这个时候,感觉脑袋里有一阵昏沉,但她强忍住了不适,眸光宁静地瞅着他。

问守阳看着她,泛起了一抹自嘲的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待你并不好,真的,我一直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沈晚芽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番话,怔忡着不知道该何言以对。

“但该说什么好呢?说你倒楣吧!才会刚来到‘宸虎园’,就被我给盯上了,成了我发泄玩乐的对象,那时候正是‘云扬号’最困难的时候,永远有一堆让我烦心的事。”

他笑叹了声,又接着说道:“梅树的事,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借口,那时候,我看见你,看见你对每个人都笑,笑得那么好看,可是我看了就是觉得气闷,所以,我便以欺负你为乐,换成别人就不行,看着你越挫越勇让我觉得生气,可是,看你一路过关斩将,懂的事情越来越多,成了人人赞扬的万能小总管,我又忍不住要替你觉得骄傲高兴,你说,很矛盾的心情,是不?”

她没有回答他,咬住嫩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听不太明白,他所说的“梅树”一事,究意是为了什么?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意是为什么?但只有一件想法我从未改变过,我讨厌每个人都喜欢你,叔爷喜欢你,东叔喜欢你,就连凤姨都拿你当掌心上的宝,而他们越是喜欢你,我就觉得心里越闷,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嫉妒,以为自己是讨厌你,毕竟,这些年来,叔爷和凤姨是把我给恨进骨子里去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并不是嫉妒,而是独占欲,我想要独占你,我想要你的好,只有我能看见,所有人,包括叔爷他们,我都不想将你的一分半毫让给他们,我要你那双眼睛,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所以,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不想放过她,却不料,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伤得太重、太深。

沈晚芽逼自己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但是,她却不能控制自己,不被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句把心给扯痛了。

她仿佛看见眼前的男人把自己的心给一刀剖开,然后,切成一块又一块淋漓的血肉掏出来给她看。

她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她知道的,所以,听到他如此坦白毫无保留,让她不知道该疼惜他,还是痛恨他!

因为,她终于得到了困惑着自己多年以来的答案,她的爷对她不仁慈,只是因为,她是供他取乐发泄的玩具!

欺负她,看她挣扎难受,能给他带来快乐!

“强占你的清白,是我做错了,可是,我不能给你理由,我觉得如果要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就必须先承认我在乎你,所以,我给你名分,想那就是我给你最好的交代。”

说完,他泛起一抹苦涩的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东叔临终之前告诉我说,你不想生我的孩子,是因为你恨我只给你妾的名分,当初,是你自个儿拒绝成为我的妻子,不是吗?”

所以,那日在寿宴时,他用埋怨的眼神看她,怨的不是她在长辈面前拨弄,而是怨她对成为他妻子一事不屑一顾。

既然她不想要,他当然也不想热着脸去给,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那你又可有主动要将妻子的名分给我?你要我开口向你讨!你高高在上,要我开口,求你把这名分施舍给我,我不要,凭什么你占了我的清白,却要我开口求你娶我为妻?我做不到!”她对着他嘶吼,噙着泪水,就像是负着伤般吼出了痛楚。

问守阳愣了一愣,或许,她说对了,说得对极了!

一直以来,他太习惯在她面前高高在上,所以忽略了她再柔韧坚强,终究心里也是会受伤的。

他泛起苦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在我的心里早就有决定,收你为妾之后,我问守阳今生不纳正室,你的名分是妾又如何?我拿你当结发妻子,让你在这个家里能与我平起平坐,试问,你还要我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向你证明,我在乎你呢?”

一瞬间,沈晚芽觉得他们好可笑,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明对她的在乎与重视,可是,她却有自己的心思,想要一个能令自己满意的形式。

“我不知道,都已经太迟了!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们之间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已经不想回头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好难受,眼前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仔细了。

过了久久,才终于等到了他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吧!如果你执意要走可以,但有一个人你非见不可。”

“是谁?”此话出口时,她感觉晕眩更加严重,眼前被一片黑雾笼罩。

“是一个你应该熟知的故人,你见了那个人之后再走吧!”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心却像是被刀割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了,踉跄了下,不稳的身形往后退了几步。

“芽儿小心!”他箭步上前抱住了她,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这才感觉到她浑身烫得吓人,“你在发烧!”

“我没有……放开我,让我走……”她挣扎着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但她提不起力气,感觉顶着的天与脚踩的地都在旋转,不停地旋转,最后,她不再挣扎,反而揪住他的袍服,想要稳住虚浮的脚步。

“芽儿!”

她听见他急切的叫唤声,但声音却感觉越来越遥远,笼住她眼前的黑雾则越来越真实,直到,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再听不见……

在火烧般的炽热之后,沈晚芽感觉自己忽然被丢进了冰冷的池里,不断渗进骨血里的寒意教她打起哆嗦。

好冷。

谁啊?哪个人好心来给她起个火盆子吧!

沈晚芽觉得浑身都泛着酸痛,像极了那天她从小庙离开后不久,失足滚进了一个炕洞里,浑身跌得好疼,左脚踝肿得像馒头似的,令她动弹不得。

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想着爹,想着娘。

想着要回家……

下雪了,好冷。

无论她将自己抱得多紧,冻人的寒意还是渗进了她骨子里。

会死掉吧!她一直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然后被人当成了无名的尸骨,丢上了乱葬岗去?

最后,在这天底下,将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去,包括她的爹和娘。

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就连死亡都是如此寂寞,这样的沉重令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满满的酸涩化成了眼泪溃决而出。

可是,就在眼泪落下的同时,她感觉有人用手在替她擦泪。

粗缜而且指节分明,是男人的手。

然后,她听见了有人在对她说话,是问守阳浑厚的嗓音。

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悲伤。

因为她觉得孤单。

因为她觉得旁徨。

因为她觉得无助!

沈晚芽想要开口回答他,可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睁开眼睛,却隐约可以听见自己呜咽声滑出唇间,滚落颊畔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该死!你们谁想想办法?

怎么了?是他在发脾气,当她昏迷的神智又稍微恢复清醒的时候,她听见了他在大吼,在咆哮骂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生气,好不知道他究竟在骂谁,接下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好听了好混乱,但她认出了凤姨的声音。

还有叔爷。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很急切,还有着被冤枉的无辜。

然后,她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收敛些了,但还是一样的心急如焚。

她在哭!如果她不痛,为什么她会哭?原来,他是在纠结着这一点啊!

蓦然间,沈晚芽觉得有点想笑,心想她聪明的爷怎么在这时候犯糊涂了呢?她哪儿都不痛啊!就只是觉得悲伤而已啊!

她只是觉得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得让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冲动而已啊!该怎么让她的爷知道这一点呢?

就在这个时候,令她再熟悉不过的男性胸膛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抱之中,搂着她的力道,就像她是尊珍贵易碎的搪瓷娃娃。

不哭了!芽儿,告诉我该怎么办,才能收住你的眼泪呢?

他在她的耳边说话,厚实的大掌揉着她的头发,一双宽大的男人臂弯就像是密密的茧般将她给包覆了起来。

好温暖。

她原本微拧的眉心不自觉得舒了开来,感觉一股子暖意从他的臂弯渗透进她的身子里,让她不由得想要依偎得更紧。

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天起,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第一次不再感觉打从心里泛出像是要将人冻成冰的寒意。

多想……多想就赖在这怀抱里,一辈子不要离开了!

她伸出手,紧紧的、紧紧的捉住了他的衣袍,听见他不断地在她的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如焚的忧心。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担忧,不过就是一场小病罢了!

不过就是一场小病痛而已,他为什么要……啊啊!她想起来了,自从进‘宸虎园’以来,她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一直就壮得像条牛似的,凤姨曾经戏弄地说过,她是一只最瘦却最强悍的小牛犊。

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生病,用全副的意志支撑着让自己不生病,唯有如此,才可以应付他这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刁难。

原来,她一直是为着他,就连不生病,也是为了他!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当她缓慢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身子骨每一寸都在疼痛,却不似先前那般难过了。

“觉得好些了吗?”坐在床畔的凤九娘见她醒了,急忙问道。

“嗯。”沈晚芽微笑点头,让凤九娘替自己垫上两颗软枕,可以半坐起身,“凤姨不要担心,大概是睡了很沉的一觉,感觉精神都来了。”

“那就好,就不枉咱们被闹了一晚。”凤九娘撇了撇嘴。

“凤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拜彻夜未眠的某人所赐,”说着,凤九娘抬眸瞥了一旁的问守阳一眼,语气故意刻薄,“咱们被吵得一夜也没能合眼,他就怕你出事,把能找的大夫全找来了,却是哪个大夫的话都不信,直说如果你只感染风寒,没有大碍的话,为什么在睡梦中会一直掉眼泪,一定是哪里会疼,才会掉眼泪。”

闻言,沈晚芽有一瞬怔愣,抬起美眸瞅着问守阳,却见他大爷在同时别开俊颜,但脸上的表情犹是理直气壮,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我不疼。”她淡淡地开口对他说道:“我只是做悲伤的梦,心里觉得难受罢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问守阳闷吭了声,故作高傲的表情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在向她刨心挖肺之后,反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死小子!”忽然一记硬棍打上了他的背,问延龄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卷字轴教训自个儿的侄孙。

“叔爷!”问守阳与沈晚芽一个愕然、一个震惊地喊叫出声。

“你这个臭小子,昨天晚上把咱们一个个搞得人仰马翻,现在倒是惜字如金了啊?”话才说着,又是好几棍打在侄孙身上。

问守阳没有闪躲,也没有还手,硬挺挺地站直身躯,任由长辈一棍一棍地狠狠教训。

“我家的芽儿是哪里对不起你了?是哪里配不上你了?你倒是说说,你不希罕她,咱们也不希罕你!等她这病一好,老头儿就跟她一起离开问家,省得瞧你这个后辈没心没肝的样子!”

见问延龄发狠似的在打,沈晚芽的心里不由得发急了起来。

“叔爷,快住手!”她挣扎着要起身,拉着凤九娘的手,“凤姨,你快点把叔爷拦住,让他不要再打了!”

“为什么要拦?瞧咱们当家主子也没闪没躲啊!看起来是他自个儿知道心虚,知道自个儿该被教训!”

“凤姨!”沈晚芽大叫了声,冷不防地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脸蛋通红,身子像是虾蛄般蜷了起来,“咳咳……”

众人看见她痛苦得像是要连心肝都咳出来似的,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下来,问守阳没有多想,箭步上前拉开了凤姨,将她抱进怀里,替她拍背顺气。

沈晚芽停不住咳嗽,一边伸手推开他,却被他霸道地搂在怀里,一瞬间分不清楚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还是羞怯?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过就是被打几下,我就当做是被蚊子给叮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瞧,现在咳成这样不是更折腾吗?”问守阳拉沉了脸,气急败坏地嚷道。

听他说这话简直是蛮不讲理,沈晚芽忍不住恼火,反手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硬实的胸膛,“你这个人……咳咳……我急不行吗?我……咳咳咳……担、心你会被叔爷打伤,也不可以吗?你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这样不讲理咳咳……咳咳……”

她咳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气呼呼地要把问守阳推开,但是哪里摇撼得了不动如山的他呢?

“快别说话了,我知道了,知道了。”

见她病成这样,还将自己挂在心坎上,问守阳担忧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再也顾不上要在她面前摆款,像是保护着脆弱的珍宝般,将她给搂进怀里,就连替她拍背顺气的举动,都比以往多了几分呵护。

问延龄与凤九娘见小俩口旁若无人的亲昵着,互瞧了眼,很有默契地决定不打扰他们,不过在离去之前,问延龄知道自己有些话不说不可。

“臭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别以为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下来,把自己给苦死了就一了百了,没人要感激你这种愚蠢的行径。”问延龄话才说出口,就忍不住鼻头一酸,却还是继续硬着脸,“我现在以你长辈的身份命令你,把话跟芽丫头说清楚,你要是让她给跑了,你……你就当我这老头子死了,这辈子到死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叔爷!”沈晚芽没想到他会说那么重的话,失声喊道。

明明就对他说过,当年问守阳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苦衷的。为的就是要保他老人家一份安乐,一力担下了所有的苦痛,他明明知道了,怎么还要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呢?

不过问延龄心虚得没敢看她,一改说话时的豪壮,夹着尾巴溜之大吉。

看着老人家那副模样,沈晚芽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一抬眸,就见到问守阳脸色略沉地瞅着她。

“你把那件事告诉叔爷了?”

“嗯。”她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到死都误会你。”

“都过去了,根本没必要再旧事重提。”他没感谢她,瞅着她的眼神反倒有一丝责怪。

原本,她还因为没有遵守与他之间的约定,而感到有一点自责,但听他这样一说,她不再心虚,反而觉得火大,“好,你有骨气,那就全怪我多事,以后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替你着急,也不理你了。”

“不准你不理我。”他挑起眉梢,嗓音里有着十足十的霸道。

听了他蛮横的回答,她抬头瞪圆美眸没好气地瞅着他,想他问守阳以为自个儿还是她沈晚芽的爷吗?

见她一声不吭的,看起来反倒比真的发怒还要吓人,瞅得问守阳心里忐忑了起来,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你说自己做了很悲伤的梦,你梦见了什么?”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明明是个大男人了,神情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想听吗?想知道吗?”

“你说,我想听,告诉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大掌轻抚着她消瘦的脸颊,凝视着她几近透明的苍白,心里一阵阵地刺疼着,“不过,先让我告诉你,我究竟想让你去见谁。”

第二十章

沈家没落了,就在她爹娘撒手人寰之后不久,大娘当权,因为过度强势的作风引来亲族们的非议,最后经历一场家变,终至声势坠地不起,这些年族人们移居南方,不曾再听闻过关于他们的消息。

几年前,沈晚芽辗转找到了一位曾经在沈家待过的家奴,询问她爹娘的坟位,得到的回答是她娘并未下葬,而是被火化成灰,给洒在京西郊的一片林子里,而她爹也同时被火化,被葬在京东郊的半山上。

老家奴说,这是她大娘当年的决定,要她的爹娘到死都不能相见,所以故意把两人分别给葬在东西两边。

那年,沈晚芽第一次给爹亲上坟之前,去京西郊的那片林子里取了一把沙土,撒在了她爹的坟头上,就当做是她娘带来见夫君了!

然而,无论她如何追问,老家奴却不知道,当年一直照顾她的徐嬷嬷,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徐嬷嬷的下落,却始终苦无结果。

问守阳将大病初愈的沈晚芽带到了姬千日的药馆里,对于这位大夫多年来一直提供避妊的汤药给他家妾室,虽然不甚能够谅解,却也知道就算没有他,沈晚芽也会找上别的大夫,但却不可能有他如此细心照料了!

“徐嬷嬷?嬷嬷!”沈晚式定睛瞧见躺在那炕上的老妇人,竟然是她一直千方百计寻觅的徐嬷嬷时,一瞬间忍不住眼泪激动盈眶,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唇畔悬噙着一抹浅笑的问守阳。

“你是怎么找到嬷嬷的?你是怎么办到的?”她惊喜交加,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她天大的恩人。

问守阳笑叹了声,“我究竟用什么方法找到她,往后再慢慢跟你说,去吧!你想见的人就躺在那儿,快去与她说话吧!”

“嗯!”她用力点头,急忙地跑到老妇人身边,握住徐嬷嬷的手,激动得眼泪凝眶,“嬷嬷!还认得我吗?还认得芽儿吗?是芽儿啊!嬷嬷。”

“小姐!”徐嬷嬷看着面前的清丽女子,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才恍然大悟,“这真是我的小姐吗?长这么大了,真好看,老婆子我总是一直在想小姐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真好,比我想的好看!”

“徐嬷嬷,这些年你是去了哪里?芽儿一直在探访你的下落,可是就是找不到你,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我偷偷将你送出去的事情,被大夫人给发现了,她指称我是个不听话的刁奴,把我给卖到北方一户马贩子家里头当老婆子,被牢牢的看管着。”

闻言,沈晚芽不敢置信,一瞬间她恨痛了她大娘,她伸手摸着徐嬷嬷的脸颊与头发,不过才短短十余年的岁月,那原本光润鲜艳的肌肤与发色,竟然已经尽是斑驳与沧桑了!

徐嬷嬷含着笑,其实,她被问守阳带来药馆养了好些天,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上许多了!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小姐,我知道自个儿的家人是什么德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带着小姐回去投靠他们,我真担心……我每天都在心里祈求菩萨,求神明一定要让小姐可以平安长大,千千万万不要有任何的闪失,现在看你长得这样好,还嫁了个天人一样俊朗的好夫婿,嬷嬷心里的担子总算可以搁下了,去了之后,可以向夫人给个好交代了。”

闻言,她忍不住回头瞅了问守阳一眼,见他也正朝这里望过来,她不知道问守阳是如何告诉徐嬷嬷的,原想解释自己与他早就不再有关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对着长辈点点头。

“嗯,嬷嬷放心,嬷嬷的祈祷灵验了,这些年来,芽儿一直都过得很好,多亏了嬷嬷的诚心,菩萨的保佑,芽儿过得很好。”

“夫人临死之前,要我见着小姐时,跟你说声对不住,生了你却不能好好养你,是她心里最大的痛,小姐是夫人的心头肉,把自个儿的心头肉割在外头,受半点风吹雨打,都比自己吃千斤万斤苦更难受啊!”

“我没怪过娘,从来就没怪过她。”即便是她最苦最难的时候,对亲娘她还是只有想念。

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徐嬷嬷倦累了昏睡了过去,老人家的状况,教沈晚芽见了很担心。

这时,姬千日走了进来,给徐嬷嬷把了脉,却是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嬷嬷的情形如何?告诉我,嬷嬷她--?”她话说到一半,喉咙就被涌上的泪意给梗住,再也说不下去。

姬千日点点头,能明白她没能说出口的担心,“回夫人,老人家这些年来应该都过得不是很好,以致于积劳成疾,只怕熬不过这两天了。”

“嗯。”她点点头,手掌紧握成拳,勉强自己平静面对,却在这个时候,男人的大掌包覆住她冰冷的手,她转眸看见了问守阳坚定的面容,忍不住泛起一抹含着眼泪的微笑,回头对姬千日说道:“别让老人家太痛苦,至少,让她好好走最后一段路,千万拜托了。”

“是,在下尽力而为。”姬千日的微笑犹是一贯淡然。

沈晚芽含笑点头,凭着多年来与他之间的默契,知道这就是他能给的最好承诺,其实,她一直不知道他这位大夫是如何看待她的,但是这些年来,凡是她的请求,他没有不答应过,只除却了那一次,不再让她继续喝药伤害自己的身子以外。

却始终,仍旧是为了她好。

这时,小僮子过来唤他的师傅要取药,姬千日颔首说了声“失陪”之后离开,她则是拿起了挂在屏架上的暖氅,就要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问守阳急忙地唤住她。

闻唤,沈晚芽回眸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似乎很担心她走掉了就不回似的,让她忍不住摇头,泛出一抹无奈的浅笑。

“我想出去走走,透口气,你放心,就只在附近转一转,很快回来,毕竟我的嬷嬷还在这里呢!”

“我跟你去。”他很坚持。

沈晚芽回眸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他问守阳什么时候成了甩不掉的跟屁虫了,但她只是在心里想着,轻撇了下唇角,就回头往门外走去。

问守阳才不管她现在用什么眼光看他,提起脚步追上她,一刻也不允她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界时半步……

从药馆出来走过半条街,就是一条热闹的市集,但是在这黄昏时分,贩子们大多都已经收拾回家去了,只剩下地面留着没收干净的一些秽物,和三三两两走动的人。

沈晚芽停下了脚步,站在街道的中央,转眸望向西方,在她眼前,一片薄红如敷了胭脂般的夕阳,令她想起了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日。

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再见到徐嬷嬷,竟然令她感觉到一切犹若昨日,她仍是当日那小女孩,未曾变更过。

什么小总管、什么芽夫人?此刻在她的感觉里,好像都变得很遥远,她只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沈晚芽,是她爹娘的亲生女儿。

“爹!娘!你们在哪里?我好怕啊!爹,娘……”

小女孩的哭喊声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她回头看见小女孩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叫喊,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这时,一名布衫妇人气喘咻咻地跑来,似乎已经四处找了很久,看见了她的孩子,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却一开口就是责备,“你这孩子,叫你不要乱跑偏不听话,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娘,不敢了……”小女孩哇哇大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哭了,乖,咱们回家吧!回家之后,娘给你舀碗甜汤吃,吃个甜,压压惊,好不好?”

“好。”

沈晚芽看着那位娘亲牵着女儿的手回家,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期盼自己可是是那个被带回家的小女孩。

但是,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被事带回家,那个孤独又无助的小女孩,一直都住在她的心里,就算她沈晚芽成了人人称颂的万能小总管,在她心里的那个女孩,依旧还是像当年一样幼小而脆弱。

她一直在寻找着,一个让她不必再风吹雨淋的地方,这时,她不自觉的回眸,望向跟随而来的问守阳,看着他同时也在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

问守阳看着她,却仿佛见到了一个旁徨无力的小女孩,羡慕地看着那对母女可以团聚回家,终于在这一刻,他看见烙印在她心里的伤,他明白了她对于家、以及家人的渴望,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不要金银财宝,不要权力富贵,她,只想要回家。

而这小得几乎是卑微的渴望,却一度因为他不能好好善待她的自私,与对她残忍的为所欲为,给弄得支离破碎,不复原形。

“回去之后,我让挑个好日子,咱们成亲吧!”

“你说什么?”

“成、亲!”他不厌其烦的为她重复说明一次,将她抱进怀里,俯首轻吻了下她洁白的额心,嘴边泛着浅笑,“你不想让‘宸虎园’成为你真真正正的家吗?那就嫁到我们问家当媳妇儿,给问家生个白胖小子,你就有家,也有家人了,这提议你说迷不迷人?”

“可是我不想--?”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挑起眉梢,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给吓止住了,那故作凶恶的模样,仿佛她要是敢在这时候泼出冷水,他绝对不跟她善罢干休。

“嗯?不想什么?”说着,他眯起的眸光显得更凶恶了。

结果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愿意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眼底的凶光更炽了。

“不想……?”被他那双恶眼直勾勾地瞅着,沈晚芽一句话在嘴里嗫嚅了好半晌,最后只能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无话可说了?那我就当做你同意了。”他挑挑眉梢,“所有,咱们回去就可以准备成亲?”

这男人所说的话究竟是问句,又或者根本是命令呢?

“你还是不问我--”

“你愿意吗?”他冷不防地笑着接口道,看见她有一丝不也置信的眨动美眸,似乎没预料他会开口,“沈晚芽姑娘,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我……?”沈晚芽被他故意摆出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

问守阳撇了撇嘴角,心想她这妮子可不可以就别挑这时候笑他了!

不过,他是很尽责地端住表情,“你一直将‘宸虎园’当成自个儿的家,那这次就让‘宸虎园’成为你真正的家,当我的结发妻子,当我孩儿的娘亲,比谁都名正言顺的住在里头,如何?这提议够诱惑你吗?”

沈晚芽出乎他意外地摇摇头,笑瞅着他愕然的表情,“从前的沈晚芽只是想要个家,要一个安身之地,可是现在的沈晚芽更贪心了,今天我无论嫁人给哪个男人,给他生孩子,都能够名正言顺住进他的家里,可是那仅仅只是安身之地,我现在想要的,是安心之地。”

“那……你想在何处安置你的心呢?”他低沉的嗓音微微的梗滞,一颗心因为紧张而跳得飞快。

“在爱我的男人身上。”她抬首以无比认真的眼光瞅着他,“会一辈子将我搁在他心上的男人,才能让我义无反顾地将心交给他,从此,在他的心里只能有我,再没有谁能占去,而在我的心上,也只会有他,谁也不能替代他将我的心占去。”

“倘若我说……”他顿了一顿,大掌按住心口,“从今以后这里只住了你一个人,那你可以也把心上的位置交给我寄托吗?”

闻言,一抹如花的笑颜在她的唇边绽放,那是问守阳生平未曾见过的嫣然娇色,令他一时心弛神动,难以自持。

“当然可以,可是你想仔细了吗?你的心一旦寄放在我这儿了,可是一辈子都不许开口要我还你唷!”

“就怕你说要还我。”他点了下她翘挺的鼻尖,一掌捧抚着她被风吹凉的脸颊,心里无限满足,“而你给我的心,这辈子也休想我还了!”

“就算我想你还来,你收下的时候又没签字条给我,教我怎么讨呢?”她噘了噘粉唇,努力地忍住了没笑出来。

见她故意装出严肃的表情,问守阳轻笑出声,“好,那你也别给我字条,就让我也一辈子讨不回来吧!”

说完,两人会心微笑,这时,一阵冷风卷起飞雪,吹得她打了阵哆嗦。

“天冷了,把氅子穿上。”他低沉的嗓音之中有着温柔的叮咛。

“嗯。”她点点头,拿起挂在手臂上的暖氅就要披上肩,却在这时被他给一把接过去。

“让我帮你。”他与她相视一眼,见她点头,背过身去,让他将暖氅披到她纤细的肩膀上。

沈晚芽感觉到他俯落的阳刚气息,近得吹拂过她的耳畔,她侧眸看见他越过她肩上,要为她系上软绳的男性大掌,心里不由得一暖。

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将它拉放在最接近她心口的位置,感觉他微微愣了一下,却沉静地听凭由她。

她侧首以脸颊偎着他温热的手背,往后依靠在他的胸前,闭上双眼,唇畔弯起一抹很深、很深的微笑,此刻,在她的心里有着从未曾体会过的踏实感,知道只要能有他的胸膛可以依靠,她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觉得害怕!

她昂起娇颜,深吸进一口凉冽的空气,让那冰凉的感受直透进胸口里,虽然闭着双眼,但她能感觉着寒风之中,带着一丝春天将至的和徐,感觉到他的唇啄吻着她的脸颊,温柔而且呵护,就像对待着最珍贵的宝贝。

终于,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一颗晶莹的泪珠盈溢过紧闭的眼睫,宛若珍珠般滚落下来。

问守阳感觉到她依赖在他身上的重量,不由得笑叹了声,伸长另一只手臂将她牢牢地揽进怀里,在冰冷的寒风之中,唯有两人相偎的温暖是无比真切的。

沈晚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她让自己像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是她做过最美的梦,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害怕了!

因为,她回家了!

她的心在这里,她人在这里。

他的怀抱,将是她今生最依恋,而且永不言离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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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轻一点!再轻一点啊!”

在‘宸虎园’的大厅里,问延龄的叫声特别起劲,他不断地提醒凤九娘,就怕她力道太重,会伤到才刚满月的小曾侄孙。

今天是问守阳与沈晚芽儿子满月的‘洗儿会’,一般依照风俗,在这个日子里,外家会送来金银钱杂果,以及彩缎珠翠,和铃角儿等等一些食物,不过,因为沈晚芽没有娘家,再加上她的义父东福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这些东西就由唐桂清做好送了过来。

此刻,大堆亲朋好友都过来为问惊鸿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庆贺满月,他小小的身子被置在注满香汤的银盆内,众人七手八脚地在盆里下洗儿果和彩钱,而身为长辈的问延龄也搁进了不少“扰盆钗”,为孩子“添盆”。

“唉呀!你这老小子怎么那么多嘴?难道你来洗会比我好吗?”凤九娘瞪了她一眼,继续手舀着温热的香汤给孩子洗浴,忽然,盆内一颗枣子立了起来,她赶忙叫道:“枣子立起来了!快快快,哪家的夫人生不出男丁的,快把这枣子给吃了,包准明年生男!”

“唉呀!说这话,羞不羞人啦!”一旁的年轻妇人羞涩道,她是问守云前两年娶进门的妻子,家里是南方的世族。

“言下之意,是堂家的弟妹不需要了?好,那谁要吃这颗枣子?快快快,今年吃枣子,明年生男丁。”凤九娘圈嘴吆喝,惹得众人大笑。

小娘子羞红了脸,可是她家的婆婆却没客气,一把抢过枣子,“怎么可能不要呢?这几家里头就我家还没生男丁,当然是给我家媳妇吃了!”

这两年,在沈晚芽的拢络之下,原本一直不肯回‘宸虎园’的二房一家,也明显的亲近许多,不过在京中住久了,倒也没想过要搬回来,倒是问守云心里还有些愧怨,说他的守阳堂哥不够义气,当年根本就没打算将自家的小总管拱手给人,竟然也没明说,让他白白抱了不必要的期待。

这时,一旁有人搭腔道:“婶夫人,我说生男有什么好?咱们家就盼个女娃儿,最好像咱们芽夫人一样能干又懂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后再嫁个像东家一样的好夫君,就是人生圆满了!”

话才说完,大伙儿又都笑了,坐在一畔的沈晚芽抬眸瞅着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与他相视会心一笑,而他们失笑的原因,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

好夫君哪!那可不是一开始就是呢!

沈晚芽笑叹了声,回头看着她的儿子,人家常说儿子像娘亲,可是,她家的儿子不知道究竟是像她,抑或是与他的爹亲相像,就像叔爷形容的一样,他们问家的男人孩提时,一个个都是宛若玉琢般的人儿,眼前,她那刚满月的儿子白皙得就像块通透的玉。

而唯一肯定的,是孩子的眼睛像他的亲爹,琥珀似的浅淡眸色,几乎可以笃定长大后会跟他的爹亲一个样子。

看见眼前无比热闹的场景,没由来的,她心里觉得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问守阳看见她眼眶都红了,没好气地笑说道:“怎么了?今天是洗儿会,是大喜事,做什么要掉眼泪呢?”

沈晚芽抬眸瞅着她的夫君,红红的眼睛噙着泪水,也同时有着笑意,“我也不懂,心里明明是高兴,却直想掉眼泪。”

“是因为太过欣喜所以才掉泪吗?”问守阳曲指为她拭去滚落颊畔的泪珠,薄唇勾起浅笑,“好,如果是喜极而泣的眼泪,我允许你可以哭。”

“这么霸道?那我偏不哭了。”她瞠了他一眼。

“好,不哭也好,正好遂了我的意。”他笑耸了耸肩。

闻言,沈晚芽哭笑不得,柔眸瞅着面前的男人,终于知道他真正的心思,知道他是舍不得她掉泪的,不过是说反话来激她而已。

见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又从她的颊边滚落,他笑叹道:“别哭了,再哭下去,他们又要说是我欺负你了。”

“你这是恶有恶报,谁教你以前老是欺负我。”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是你在欺负我。”他撇了撇唇,似笑非笑,说话的语气含着煞有其事的委屈。

沈晚芽被夫君的表情给逗笑了,白润如玉的脸蛋泛起一抹羞色,就在这时,洗完了盆,众人出声骚动,凤九娘以锦布包住了孩子,由问延龄亲自主持操刀剃掉月儿的胎发。

她忍不住转眸,紧张地看着那剃刀落到她儿子的头上,心里是一阵紧张,不过,仪式终于安然结束,她望着众人围绕着她的儿子,争相着要抱他,他小少爷倒是一脸镇静,似乎天真塌下来了也压不到他身上。

这时,在众人之后的门外,男人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见秦震就站在天井中央,沉黝的眼眸直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今天,她儿子满月的“洗儿会”,原本是由陶朱爷要亲自过来送礼祝贺的,不过因为临行前被事情耽搁,所以就由秦震代他将贺礼送来‘宸虎园’,虽然代表陶朱爷来送礼,可是这场“洗儿会”他选择了不参与,毕竟,是她与问守阳亲生儿子的庆贺之典,他的心里始终还是不能接受吧!

她看得出来,经过这些年跟随陶朱爷在外历练,秦震原本还有些大男孩气的外表,多出了几道属于男人的刚硬棱角,只有看着她的那双眼神依旧软润,期盼着她将眼光落到他身上。

曾经,他们是患难相挺的伙伴,倘若说送他离开身边,她的心里没有失落,没有半点怅然,那是骗人的。

可是,她相信秦震跟随陶朱爷经商,在五湖四海之间闯走,绝对会比一辈子都待在她身边,喜怒听凭由她来得好。

问守阳循着妻子的目光,也望向了门外,看见了倒映在她瞳眸深处里的男人,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相视着彼此。

这时,秦震的目光挪到问守阳身上,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最后,是秦震颔了下首,那含意仿佛是请求问守阳要好好照顾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不过,凡事都已经太迟了,他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属于他了。”看着秦震的背影,问守阳轻抿起来抹浅笑,浑厚的嗓音十分淡定。

没料到她夫君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沈晚芽微愣了下,抬眸望着他,正好看见他俯落的目光,紧紧地钉住了她不放。

“你属于我,今生今世,只能是我的女人。”

他低沉的嗓音宛如四月的春风,轻慢徐柔,拂过了她的耳边,在她的心上泛起了难以止息的涟漪。

好半晌,沈晚芽回不过神来,她不自觉地伸出纤手,瞬即被他的大掌给覆握住,感觉着属于他的温热强悍地透进她的肌肤里。

她的视线定在他握住她的手背上,注视着那修长且筋骨分明的肌理,久久,她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滑泄而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她。

原来,自始至终,她就被这个男人握在掌心之间。

只消他收拢了掌心,她想逃,也逃不出去。

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的全副心思只能围绕着他打转,只能想着如何做得更好,好到让他可以真心称赞。

哪怕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肯定,都值得她努力与等待。

即便那并不是爱,怕是连喜欢都称不上,但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他这个男人,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些年来,她没有爱上秦震,并不是没有看见他待她的好,而是在她的眼里,早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视问守阳以外的男人了!

而秦震与她之间,早在她选择了‘宸虎园’,选择了与问守阳声息相应,就已经注定了不会在一起的命运。

听着她的笑声宛如天籁,见着她的笑颜如娇花,问守阳忍不住一时心旌神动,俯身要尝吻属于她全部的甜美。

就在他弯下身,嘴唇几乎快要亲到她的时候,忽然一顿,美眸淡淡地往一旁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瞟去,出声提醒道:“既然孩子已经洗完了身子,胎发也剃了,那移窠了吧!”

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他们识相一点,把他们儿子依习俗抱去各院房里坐坐,他们也请顺便离开,别在这里打扰。

“不急不急。”凤九娘立刻笑着摇摇头,捉住问延龄的手,逼着他跟她一起点头,“咱们可以看完再移。”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想错过眼前这场夫妻晾恩爱的好戏了!

“谁允你们看!”话落,只见他外袍掀扬而起,扫起一阵大风,缓缓飘降覆盖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宛如一道帘幕遮住了众人睽睽的目光,下一刻,他已经情难自禁,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唉呀!你这臭小子,这般小气!”凤九娘气得大叫,差点想冲上前去找问守阳理论,却被问延龄给眼明手快地拉走,顺便把一堆“外人”都给打发掉,就当做是这些年来欠他那侄孙的人情债,趁此机会还掉一些。

一吻久久方毕,人声也散得差不多了,但被盖在袍服之下的二人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之中,浑然不觉。

“问守阳臭小子。”偏厅里传来小八的声音,“问守阳臭小子!喜欢小总管!喜欢!臭小子喜欢小总管!“

小八的声音隔着袍服仍旧十分清晰地传进他们耳里。

沈晚芽愣了一愣,看见问守阳微挑起眉梢,在衣袍的蔽盖之下,外面的光线只能从下方透进来,令他一双琥眸略显黝暗,直勾勾地盯视着他,虽然没有开口,却胜千言万语。

一瞬间,在她的心里闪过一点灵犀,想起了那一日悬上他嘴角的神秘笑容,与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相仿。

难怪他没有丝毫不高兴!

那当然是因为小八说的那些话,不是胡乱去向谁学的,而是从他这主子的嘴里听到的!

“听见了吗?“他笑着问道,脸上的表情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大孩子,“臭小子喜欢小总管,那小总管呢?也喜欢臭小子吗?”

沈晚芽忍住不笑出来,故意绷住了娇颜,“小总管不喜欢臭小子,她当小总管时,是真的不喜欢臭小子。”

“那现在呢?”就算他已经知道答案,也想勒索着再听一遍。

“难道臭小子变成笨小子了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懂。”她偏不想让他心愿得偿,话声刚落,她便以柔嫩的唇吻住了他的,而在下一刻,却被他给反过来攫吻住。

在他宽大的袍服之下,两人纠缠在一块儿,再难分你我。

半晌,沈晚芽喘息着,偎在他的怀里轻声道:“那天,叔爷亲口对我说,这些年来他太亏待你了,决定从今以后要好好疼爱你以做为补偿。”

“疼爱我?他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跟他说我心领了,我问守阳已经是个大人了,不需要被人疼爱。”他没好气地笑哼了声,觉得她的说法简直是侮辱他到了极点。

“真的?不需要被人疼爱了?就连我的疼爱,你也不需要?”

“我--”他眯起琥眸瞅着她。

沈晚芽笑眯眯的,装作没瞧见她男人充满危险气息的脸色,低头假装很认真研究他襟领的刺绣纹路。

“那好,我刚好可以省心,本来还想跟叔爷一气,跟他一起好好疼爱你这个性格别扭偏差的男人,如今你说不需要,我刚好可以把省下来的功夫和时间,好好拿来疼咱们的儿子。”她耸了耸纤肩,在他面前做出最灿烂的笑脸,但嘴里促狭的话可是半句也没少说。

说完,她已经掀开大袍要逃开,才没笨到话说完还留在原地,不过就在她转身要跑时,已经被他给揪回怀里。

“不,我想通了,我想叔爷的一番好意,如果拒绝的话会对不起他老人家,所以,就让咱们儿子代替我去让叔爷好好疼爱,既然儿子可以享有叔爷全部的疼爱,那你的部分呢,就全部都给我吧!看在我退而求其次的份上,你就好好疼爱我吧!”

“你这才不叫退而求其次,你根本一开始就说不要叔爷补偿的疼爱,我不管,我就当你不想让人疼了。”她笑着大力摇头,硬是不肯依他。

“好好好,那不然换个说法。”他双手捧住了她的头,这让她只能定定地正视他的双眼。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看着他的眼神,甜得就像荡漾在她眼眸深处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蜜糖,藏着没说出口的心意,已经是不言而喻。

“以前是我欺负你,现在是你欺负我,既然咱们之间是一报还一报,那就继续一报还一报吧!我对你有多好,你就对我多好,公平吧?”

“那要是我还想继续欺负你呢?”她故意做出无辜的表情,“那你也会把我欺负回来吗?你能忍心吗?”

“我不能吗?”他挑起眉梢反问,琥眸闪过恶劣的笑意,“以前有以前的欺负方式,现在有现在的欺负法子,亲爱的娘子,该怎么办呢?为夫我已经是跃跃欲试了呢!”

沈晚芽有些诧异地眨眨美眸,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问守阳,她那总是坏心,以欺负她取乐的爷。

但是当她踮起足尖,凑首吻上他的唇时,在他的臂弯之中,她能够肯定,这一刻紧拥住她的,是这天底下最深爱着她的男人!

尾声

一年一期,一期一会。

适逢春至,在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雪白的辛夷显得分外抢眼,树旁架着小梯子,不过,爬上梯的人却不是往年的沈晚芽,而是她的夫君问守阳。

“动作再勤快一点,等到你摘齐一篮花,都已经要天黑了!”沈晚芽抱着身怀六甲的肚腩,站在树下笑着说道。

因为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所以她的夫君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上梯去摘花,自告奋勇的结果,就是被她站在这里嫌弃动作慢。

“问夫人。”问守阳没好气地低头睨她,“是你自己说动作要轻,最好不要伤到花朵本身,难不成这话是说假的吗?”

“当然不是。”她朝他努了努嘴,忍住了没被他一脸委屈的样子逗得笑出来,“我是在叫你要又好又快,乖,动作快一点。”

问守阳深吸了口气,决定大丈夫不与小女子一般计较,随手摘下一朵盛开的白辛夷,往下一个抛扔,“接着。”

沈晚芽依言张开双手,正好将那朵花承接在手心里,花朵的柔润白净,宛若人生最初的纯净,不曾受过一丝毫的污浊。

她仰起美眸,与他相视而笑。

若说,春夏秋冬是老天爷注定好的岁月时刻,而花开花谢是他们不能更改的既定宿命,那她想,在问守阳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宸虎园’的那一刻起,她会遇见他的宿命,就已经被开启了。

一如唐家老太爷的预料,这些年来,在问守阳与她携手经营之下,“云扬号”在大江南北的生意版图远胜于以往数倍,她让她的男人只需要往前看,在他的身后,一定不会少掉她强而有力的支持。

“芽儿。”

“嗯?”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笑着摇头。

“我在想倘若你明年又怀上一胎,是不是又要我来爬树摘花?”

“你介意吗?”

他笑耸了耸肩,“不,我不介意,而且我也不介意为咱们的第三个孩子而加倍努力。”

听到他没正经的话,沈晚芽娇瞠了他一眼,唇畔噙住了笑意,故意绷着脸说道:“问大当家,你以为自己现在有时间说那种大话吗?花都还摘不到半篮子呢!乖,动作快一点,天要黑了!”

说完,她就看见他琥眸微恼,投睨了她一眼,终于,他那表情教她再忍不住满怀的笑意,在春暖花开的和风之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让这春日益显得绚烂光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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