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之《季羡林随想录十 ——牛棚杂忆》 牛棚杂忆

苏东坡是我最崇敬的古代文人,诗、词、文、书、画样样精通,千古罕见。他的诗句简单明了而又不失哲理韵味,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比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温度一天天高起来,女孩们都不愿意穿得太多,苏轼的诗句可以冒昧地改成“河边垂柳三两枝,气温渐高她先知”,还好这是男孩们喜闻乐见的。

季羡林随想录第十册《牛棚杂记》是这一系列最扣人心弦的一本,整本书仅在叙事,不加渲染,然而读到其中的跳梁小丑——不如说禽兽吧(此说伤害了动物们的感情)——那些红卫兵们的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犹如在读一本《大唐折磨记》,或者说叫《红小兵整人史》、《全民混乱记》,等等,无论如何描述都不能概括那个时代的疯狂、混乱与令人费解。

何为牛棚?牛住的棚子是也。但是在《牛棚杂记》中,在“文化大革命”里,说的是那些被打倒的、被整的人住的地方,不是牢房,胜似牢房,那个时候,一旦被打倒,跟畜生一个待遇了,甚至没有畜生舒服,因为时不时要喊出来背毛的语录,背错一个字立马一个耳光,还要训话,打个鼻青脸肿算是轻的。整个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发起的,这是中央的定论了,我的分析是三点原因:第一,彼时刘少奇是国家主席,邓小平是共产党总书记,朱德是人大委员长,周恩来是国务院总理,这里面没毛什么事儿啊,退居二线了,以毛的性格,这是无法容忍的。第二,建国以来,经济发展可以说是一塌糊涂,消灭了民营经济,有些是相当大的民营企业,被官方接管了,但是共产党一贯是外行领导内行,以政治的思维考虑经济问题,再好的企业到官方手里只能是亏损。在电视剧《大宅门》续集里,官方指定一个打铁的把制药的百草厅接管了,当然是一塌糊涂,如若盈利才是见了怪。在这种情况下,全国一片国有化的浪潮下,经济不见好转,但是并没有阻挡毛的热情,在他心中共产主义社会指日可待,大干几年赶英超美,接着就是臭名昭著的“大跃进”,小麦亩产万斤,全民大炼钢铁,都不种地了,不自己做饭了,全民大锅饭,在“形势一片大好下”迎来了三年“自然灾害”,中共党史上说是少了一千万人,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都是饿死的,真正的“路有饿死骨”。但是说成是“自然灾害”就是混淆视听、愚弄百姓了,家家都去炼钢铁了,都去搞政治运动了,没有人种地,就算是风调雨顺、化肥遍地也长不出小麦,当然饿死了,所以在1962年所谓“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就大胆地说,这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话毛听了自然不舒服。毛被孤立了,他的热情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他发的运动可以引起全民沸腾,但是中央的同僚们似乎并不热心,他退居二线了,但是心里没有。第三,自古以来就有建国以后杀戮忠臣良将的“优良传统”,有名的就是刘邦和朱元璋,这是历史规律,不可逆转。毛相当于君主,刘少奇、彭德怀等人绝对是忠臣良将,结果可想而知。就这样,惨绝人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当刘少奇在他的国家主席办公室里举着《宪法》而无能为力的时候,当他在开封被毛主席接见过的红卫兵们暴打、蹂躏致死时,这个国家陷入了整人的疯狂。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这篇笔记不用发挥太多,仅用季老的叙述即可勾出大致轮廓,我自己的话苍白无力,犹如隔岸观火,不如让亲历者讲述来的更贴切。

《从社教运动谈起》里季老说: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在全国范围内又掀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叫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运动。北大又大大地折腾了一番。规律仍然是:这场运动你整我,下场运动我整你。

《1966年6月4日》里季老说:五月来临,外面的风声越来越近(彼时季老在乡下参加运动)。……6月1日,忽然听到中央广播电台播出了那一张大字报(北大第一张大字报),还附上了什么人的赞美之词,说这是一张什么“马列主义大字报”,……6月4日,我们忽然接到学校里不知什么人的命令:立即返校,参加革命。

整什么人?整走资派、整历史反革命、整反动学术权威……。文章里季老说:据我观察,……什么叫走资派呢?上至中央政府,下至一个小小的科室,只要有一个头头,他必然就是走资派。于是走资派无处不在。

接下来就是整人了。北大的走资派在脖子上挂上了大木牌,上面写着走资派的名字。……挂木牌的钢丝越来越细,木牌的面积越来越大,分量越来越重。地心引力把钢丝吸入“犯人”的肉中,一直鲜血直流。整人的程序是这样的:先定罪,某某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等,找几个罪状,有时也讲“证据”的;接着就是批斗,被整得体无完肤、人鬼不分后住进牛棚里参加劳动,劳动期间随时等候着被整(背毛主席语录、挨训、挨打)。季老是东语系的主任,自然少不了:1967年11月30日深夜,几条彪形大汉,后面跟着几个中汉和小汉,破门而入。把我和老祖、德华我们全家三个人从床上拉起来,推推搡搡,押进了没有暖气的厨房里,把玻璃门关上,两条彪形大汉分立两旁,活像庙宇里的哼哈二将。这些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们三个年近花甲或古稀的老人,卷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浑身发抖耳中只听到翻箱倒柜,敲门砸锁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一群人——他们还算人吗?——抄走了一卡车东西,扬长而去。由于热水袋被踩破,满床是水。屋子里成了垃圾堆。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东西,都打翻了。那些小摆设,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这群小将们找到了三个证据:第一个是一些烧掉一般的信件,在竹篮子里放着;第二个是一把菜刀,红小兵打砸抢季老家从其婶母枕头底下搜出来的;第三个是一张石印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照片。这下好了,这些都是罪状,红小兵们认为,烧信烧的是机密,有菜刀那是随时准备着杀红小兵的,至于蒋介石的照片那更不得了,简直是十恶不赦。其实是,信件太多,没地方搁,烧一些;治安不好,用菜刀防备;蒋介石的照片为几十年前同学赠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这样,季老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更让人悲愤的是,那些抄他的家,找他的罪状,往死里整他的人,都是他的学生或年轻同事,有些是关系相当好的学生,有些是得到季老关怀的学生,反目就在一刻之间。那个时代,因为政治态度不同,历史问题不同,夫妻反目,断绝父子关系,恩将仇报到处皆有。季老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接下来就是批斗了。在此有必要加一句,季老在“正式”挨批斗前,准备自杀。说到自杀,那个时代,逼死了不少人。上吊、跳楼、跳湖、吃安眠药,处处都有。他说:白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审。晚上躺在枕头上,辗转反侧,睁大眼睛,等候天明。……抉择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忍受一切,一是离开这一切,离开这个世界。第一条我是绝对办不到的;看来只有走第二条路了。季老准备了安眠药,把存折交给家人,准备去圆明园自尽。可是在他思绪万千,准备踏上不归路时,红小兵们又来了。我只是一头被赶赴屠宰场的牲畜,任人宰割,任人驱使。一场大批斗来了:不知是怎样一来,我就被押解到一个地方。……我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猛地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而自己脸上并没有什么感觉,知道这是在别的“囚犯”的脸上的。我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是立即又听到一声更为清脆的耳光声,声音近在眼前,我脸上有点火辣辣的。我意识到,这一声是发生在自己脸上了。我心里有点紧张了。可是我的背上又是重重的一拳,腿上重重的一脚。……接着就开始了,一声“把季羡林押上来”就开始了批斗,这一次,季老只是陪斗,不是主角。主角是北大副校长,季老说:我只听得清脆的耳光声,剧烈的脚踢声,沉重的拳头声,声声不绝。我知道他正在受难。也许有人正用点着的香烟烧他的皮肤……就这样被整了几个回合后,这一次批斗结束了(还有下次),用汽车把他们拉倒一个地方,车猛然停了,一个人——不是学生,就是工人——一脚把我踹下了汽车。我跌了一个跟头,躺在地上,拼命爬起来。一个老工人走上前来,对着我的脸,猛地一拳,我的鼻子和嘴里立即流出了鲜血。——忽然听到头顶上工人阶级一声断喝:“滚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对季老来说,这只是“牛刀小试”,以他为主角的批斗还在后头。红小兵们也是极尽发挥,花样百出,手段极其残忍,整人必整死。比如北大有一个“发明”:每年6月18号那天“斗鬼”。在楼梯拐弯处,半层楼的地方,批斗那些罪大恶极的“罪犯”,先是打一顿,然后一脚踹下楼梯,不死也是半死了。

季老在被几次非正式或正式的批斗、无数次的折磨后,住进了牛棚。那是他们自己在校园搭建的牛棚——让牛住,牛也会觉得不“牛道”。每天的生活是劳动、(早上)背毛主席语录(错字打耳光)、(晚上)随时挨训、随时挨打(有一次大叫一声“季羡林”,出来后就是一顿暴打,把自行车链子缠上胶带,照着头、身上摔。打人者是那时生物系的学生张国祥,是个小头目),写思想汇报(每天)。走路不能抬头(违者打耳光)、干活不能偷懒(违者挨拳、挨皮鞭)。每人必须参加,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季老讲了一个例子:有一位西语系的归国华侨教授,年龄早过了花甲,而且有重病在身,躺在床上起不来。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把他也弄到黑帮大院(牛棚别称)里来。他行将就木,根本不能动,连吃饭都起不来,就让他躺在床上“改造”。他住的房子门外就是晚间训话“罪犯”们排队的地方。每次点名,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此时就从屋中木板上传出来一声:到!声音微弱、颤抖、苍老、凄凉。还有一个例子,一个人写思想汇报时用的是手纸,就是卫生纸,被“头头”们叫去拳打脚踢了一番,在那种情况下,也有敢抵抗的。牛棚里折磨人的例子比比皆是,罄竹难书,手段残忍至极,无法想象,无法容忍。季老牛棚里住了一阵子,挨了无数次身体上、心里上的折磨后被发配到寝室楼看大门,负责接电话、收信件……季老这才得以喘息,他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信念,偷偷地进行翻译了印度古史诗。一直到革命结束后重返岗位,教书育人。官至北大副校长。

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开始,到1976年毛泽东去世结束。前期轰轰烈烈,死人无数,后期主要是劳动,大概红小兵们也疲惫了。红小兵们对毛主席、对江皇后那是衷心耿耿的,全体一致,但是在这个一致的前提下也是有分歧的,比如北大就分成两派。所谓新北大公社派和井冈山派,其分歧就在于那时一位无知却跋扈的老妇女掌握了北大的革命权,一部分人不满,组成井冈山派,季老本来就是要被整的,又加上反对这位老妇女、老佛爷,被整得更狠了。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其混乱在于对毛泽东个人神化后无限的追捧,全民一个思想,一致行动,要么朝着好的方向力大无穷,要么朝着坏的方向丧尽天良,而文化大革命就是后者。此次革命犹如洪水开闸,打开者是毛泽东,洪水滔滔不绝淹遍全中国,或许是毛想看到的,或许他也刹不住了。那个年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国家主席就被整死了,除了毛,还有谁不能整?

古人说,历史是一面镜子。旧事重提不是哭哭啼啼,忘记历史、否认历史才是麻木不仁,对这场“十年动乱”,我们要做的就是反思,那些当年的红小兵们现如今都已垂垂老去,分布在中国的各个角落,他们不必以死谢罪,他们也是可怜的人。就一国讲,一言堂、家天下、思想统治是可怕的;就个人讲,盲目地跟风、盲目地崇拜、信仰的缺失必将造就悲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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