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已至,祝各位朋友吉祥如意!快活似神仙。
(本文已发表于《书屋》2012-01期)
天生快活人
生逢中国五百年未有之变局,赵元任被人赞誉为“文艺复兴式的智者”,是不可多得的通才。他在回忆录《从家乡到美国》中注明:“我是宋朝(960—1279)始祖赵匡胤的第三十一代孙。”他的祖辈中还出过文学家,清朝乾隆时期的诗人赵翼是其六世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版权即归属其名下。沧海桑田,王朝更迭,皇家血统的重要性只有谱谍研究者才会津津乐道,争气的男儿,有出息的男儿,毕竟不靠它来装饰门面。
一、博学多才,颇受友辈推崇
赵元任通晓十余种外国语和三十多种中国方言,是语言学界公认的斫轮老手。“赵先生永远不会错”,美国语言学界对他有如是之崇信。对于赵元任的音乐才华朋辈赞不绝口,“曲有误,周郎顾”固然是好功夫,度曲如度假就更是硬本事了。在哲学、心理学、数学和物理学等诸多学科,赵元任均有非凡造诣,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赵元任全集》煌煌二千万言,其海量宏富真是不可方比。
学者长期枯坐书斋,闷葫芦居多,而赵元任是一个典型的例外,论性情活泼开朗,他比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徐志摩等一众“化学分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别人寻衅滋事大打笔仗乐此不疲,他作词、谱曲饶有兴味,由他度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扬子江上撑船歌》风靡全国;别人哼哧哼哧搬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他却乐颠颠地跑到民间去收集山歌水调,记录方言俚语。他是一位纯粹的学问家,在那个悲怨色彩浓得化不开的时代,他不愿哀声叹气地度日,不愿在谴责谩骂中旋踵。他相信社会总得进步才行,曾劝告悲观者:“现在不像从前,怎见得将来总像现在?”他与人为善,无论是谁,只要具备一技之长,他都乐观其成。许多学者因为政见不合而反目成仇,他不会这样,学问本身足供他安身立命。他有独门秘诀,滤净生活的苦涩滋味,你称他为迦叶尊者转世也不为过。
胡适与赵元任的交情极深,前者对后者的钦佩和推崇溢于言表。在《胡适留学日记》中,1916年1月26日,他这样写道:
每与人平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此君与余同为赔款学生之第二次遣送来美者,毕业于康南耳,今居哈佛,治哲学,物理,算数,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语学,音乐,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余以去冬十二月廿七日至康桥(Cambridge),居于其室。卅一日,将别,与君深谈竟日。居康桥数日,以此日为最乐矣。君现有志于中国语学。语学者(Philology),研求语言之通则,群学之关系,及文言之历史之学也。君之所专治尤在汉语音韵之学。其辨别字音细入微妙。以君具分析的心思,辅以科学的方术,宜其所得大异凡众也。别时承君以小影相赠,附粘于此而识之。
胡适有鉴人的慧眼,他对赵元任的推崇并非出于交谊之私,而是出于理性的洞察。
徐志摩是文人学者沙龙中有名有数的开心果,但他在赵元任面前仍属小巫见大巫。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位“诗魔”的文章《赵元任是个天生快活人》,他不吝笔墨,字里行间推崇备至,确实值得我们好好地玩味一番:
我第一次见识赵元任先生是在美国绮色佳地方的一个娱乐性质的集会上。赵先生站在台上唱《九连环》,得儿得儿得儿的滚着他灵便的舌头。听的人全乐了。赵元任是个天生快活人——现代最难得的奇才。胡适之有一个雅号,叫做“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的嘴唇上(有小胡子时小胡子里)永远——用一个新字眼——“荡漾”着一种看了叫人忘忧的微笑。这已经是很难得了;但他还不算是天生快活人。赵先生才是的。赵先生的微笑比胡先生的“幽雅精致”得多;新月式的微笑;但是你一见他笑你就看出他心坎里不矫揉的快乐,活动的,新鲜的,像早上草瓣上的露水。
真快活的人没有不爱音乐,不爱唱歌的。赵先生就爱唱莲花落、山歌、道情、九连环、五更、外国调子,什么都会。他是一只八哥。
因此赵先生的脸子比较算是圆的。看现代的心理状态,地支里应加入一只骡子。悲哀,忧愁,烦闷,结果我们年轻人的脸子全遭了骡化!因此赵先生在我们中间,就比是一群骡子中间夹了一只猫。
赵先生对这个时代负的责任不轻。我们悲,赵先生得替我们止;我们愁,赵先生得替我们浇;我们闷,赵先生得替我们解。
许多人都有万斛愁,无处发售,无处倾吐,赵元任纵然是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观音菩萨,也爱莫能助。真使人快活的社会是难寻的,真使人快活的时代从未见于前史,快活绝对不是外部世界给一个大集体空投的礼物,就跟烦恼多属自寻的一样,快活也是反躬自求的,但手法有高下,心思见浅深,此中诀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二、“爱有多深,怕有多深”
中国人原本是有名有字的,赵元任字宣重,依古人成法,同辈人互相称字,直呼其名则为失礼。赵元任在美国深造多年,感觉国人的繁文缛礼是个包袱,该卸下的要卸下,该丢掉的要丢掉,国外祖孙父子之间均可称名不讳,反而显得亲切自然。他回清华任教后,某人开饭局,特意送请帖给他,抬头处的称谓是他久已陌生的“赵宣重先生”,赵元任并不皱眉,而是哈哈一笑,当着送信人,拿起请帖,在“赵宣重先生”字样下落笔“已故”二字,正式宣告他此后只以真名见人,那些旧礼数一概捐弃干净。
二十八岁时,赵元任与北京森仁医院的大夫杨步伟情投意合,两个快活人算是各自找到了一面适相匹配的“镜子”。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英国哲学家罗素到中国内地巡回演讲,这是中国学术界的头等大事,赵元任顶着哈佛大学哲学博士的光环,又是公认的语言学家,懂得高等数学、逻辑学和哲学,学界名流蔡元培、陶孟和、丁文江、秦景和一致认定,翻译之职非赵元任莫属。朋友、情侣、教授和作曲家,这四个角色,赵元任全都胜任愉快,当翻译表现如何?则是未知数。为了恋爱的缘故,他曾经迟到半个钟头,害得罗素在北大讲坛上六神无主,举首四顾心茫然。但实话实说,赵元任的翻译功夫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不仅能用国语翻译,还能用方言传译,使罗素巡回演讲的效果远远超过杜威(胡适当翻译),在学术界为自己挣得了高分和好评。当然,赵元任也不是全无闪失。有一次,向来主张试婚的罗素演讲“不娶的男人和不嫁的女人”,赵元任在台上当翻译,杨步伟在台下当听众,两人抓紧分秒闲暇眉目传情。杨步伟的英文程度高,闻题而笑,赵元任稍一分神,即将罗素的演讲题目翻译为“不娶的女人和不嫁的男人”,顿时台下哄堂大笑,弄得罗素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事后,杨步伟抓住这个现成的把柄,嬉皮笑脸地敲打赵元任:“赵先生,到底是你嫁呀!还是我娶?”赵元任脸红了,反应并不慢:“谁嫁谁娶,结果还不是一样。”
杨步伟是名门闺秀,祖父杨仁山先生是中国佛教协会和金陵刻经处创始人。她在大家族中长大,比诸位兄长更会读书,也更顽皮。上家塾时,启蒙老师捧着《论语》,照本宣科:“子曰:割不正不食。”杨步伟越想越不对头,等到了饭桌上,她就径直批评孔夫子穷讲究而且浪费食物:“他只吃方块肉,那谁吃他剩下的零零碎碎边边角角呢?”结果可想而知,她的高见招来父母一顿劈头盖脑的非难和指责,说她唐突先生,对孔圣人不够恭敬。杨步伟并未老实下来,她读完《百家姓》,一时兴起,竟编出顺口溜来嘲弄塾师,当成儿歌传唱:“赵钱孙李,先生没米。周吴郑王,先生没床。冯陈褚卫,先生没被。蒋沈韩杨,先生没娘。”这野丫头是个大脚板,高高瘦瘦,被长辈斥为不懂规矩的“万人嫌”。十六七岁时,杨步伟仗着祖父杨仁山的支持,毅然取消了与表弟的婚约,为此父女失和,两人竟有八年之久不讲半句话。杨步伟报考南京旅宁学堂,入学考试的作文题是《女子读书之益》,她胆量极大,落笔就是石破天惊的句子:“女子者,国民之母也。”她原名兰仙,后来祖父给她取学名韵卿,“步伟”这个名字,是她的同学、好友林贯虹看她抱负不凡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后来林贯虹因病早逝,为了纪念她,杨步伟就让韵卿这个名字永远退出了各种名册表格。
杨步伟留学日本帝国大学时主修的是医科,她仁心仁术,回国后遵从父亲的遗嘱,与朋友李贯中在北京西城绒线胡同创办森仁医院,只设儿科和妇产科,打算终身不嫁,以悬壶济世为已任。但“己任”终究敌不过“元任”,再坚固的磐石也会因爱情而转移,活力四射的青年才俊赵元任魅力无穷,使她欣然放弃事业,回归家庭,生下四个宝贝女儿,写出《杂记赵家》和几本食谱,其中一本食谱的作序者是胡适和美国女作家、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赛珍珠夸赞杨步伟的食谱广受欢迎,好到了可以荣获诺贝尔奖的程度,评价之高,溢美之过,实属罕见。杨步伟比赵元任大三岁,正应了那句“女大三,抱金砖”的老话,他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1921年6月1日,是赵元任和杨步伟挑选的婚期,两人事先即约定,不举办任何仪式,极之简单而文明。他们先到中山公园当初定情的地方拍张照片,然后由杨步伟亲自下厨掌勺,做成四碟四碗的家宴,请来好友胡适、朱徵共进午餐。吃饭时,两位嘉宾还不知晓这对情侣请客的事由,饭后,赵元任从抽屉里取出两页纸,开心地说:“今天请二位来作个公证。”胡适生出好奇心,立刻打开文件来看,一张是结婚通知书,文字很新鲜:“杨步伟小姐和赵元任先生于1921年6月1日下午3点东经120度平均太阳标准时结为夫妻。……我们不收任何贺礼,但有两项例外。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书信、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的贺礼;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义捐款给中国科学社。”另一张是结婚证明,言简义赅:“下签名者赵元任和杨步伟同意申明他们相对的感情和信用的性质和程度已经可以使得这感情和信用无条件的永久存在。所以,他们就在本日,(民国)10年6月1日,就是西历1921年6月1日,成为终身伴侣关系,就请最好朋友当中两个人签名作证。”胡适和朱徵都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样新奇的婚礼还是第一次参加,能够荣幸地成为证婚人,他们无不乐从。胡适细心,接到请柬时,他就猜测赵元任和杨步伟有大事要办,因此预先包好一部自己圈点的《水浒传》带在身边,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抽象的好意”派上了用场,礼物的精神价值远高于物质价值,赵元任和杨步伟当即笑纳。可以说,《水浒传》是一部最不能反映婚姻之美满的小说,里面夫妻罕有和谐相处的,女人(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卢俊义妻贾氏等)多被丑化为红杏出墙的荡妇淫娃,遭到男人的毒手。胡适是否想到了这一层?对此杨步伟倒是毫不介意。胡适建议赵元任夫妇在结婚证明上贴一枚四角钱的印花税票,以示仪式完全合法。后来,赵元任问过访华的英国思想家罗素这种仪式极简的婚礼是否太保守了,罗素回答他:“这恰恰是足够的激进!”
早在结婚之前,赵元任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但还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说:“你的脾气和用钱我都能由你,只有一件事,将来你也许会失望的,那就是我打算一辈子不做官,不办行政的事。”杨步伟从来就没有非得做官太太不可的想法,甚至认为书生从政,受骗必多,上当必多,吃亏必多,她后来就反对过胡适短期踏上仕途。
1925年,赵元任夫妇接到清华聘书,从欧洲回国,在上海短期逗留。其时,东南大学发生风潮,校长人选卡壳,巧的是,对垒双方(杨杏佛和胡刚复)相持不下,却又都是赵元任的朋友,因此赵元任若肯出掌东南大学,各方均能接受。但不管杨杏佛和胡刚复如何磨破嘴皮苦劝苦留,赵元任就是不肯应允,他不愿蹚这趟浑水是一方面,当官有违初衷则是另一方面。他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去当导师,那才是他爱干的事情。
无独有偶,1946年夏天,中央大学校长出缺,教育部长朱家骅的心目中已有个不二人选,他就是赵元任。部长大人的电报连发五通,催促之紧急不亚于宋高宗连发十二道金牌召还岳飞。赵元任反复推辞,不肯就职,回电:“干不了,谢谢!”朱家骅仍不死心,亲自打电话给杨步伟,希望她能吹吹枕头风。杨步伟的答复同样没有回旋余地:“我从不要元任做行政事。”他们担心类似的情况还会发生,干脆留在美国,作永久定居计,省却许多麻烦。这也造成了他们与中国大陆二十七年的隔绝,在大陆,赵新那只能与父母鸿雁往返,由于共知的原因,一度失去音问。
唯有轻松方能快活,赵元任的后天修为都是以“拿得起,放得下”六字为心法,他不想做柳宗元寓言中贪多务得的蝜蝂,把什么东西都背在背上,压得自己寸步难行。许由逃名要跑老远的路奔赴深山大泽,赵元任逃官仍旧可以在美国的大学做教授,他岂有不快活的道理。
婚姻的质量还得讲究,夫妻有争吵,未必就不妙。无论夫唱妇随,还是河东狮吼,总有一方会遭受压抑而气闷胸胀。夫妻斗嘴皮,通常会斗得脸红脖子粗,彼此大伤感情。赵元任与杨步伟斗嘴皮,却斗得比烟花更璀璨,旁人看着喜欢,也羡慕,称他们是神仙眷侣,多数友人会举手赞同。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从自由恋爱到白头偕老,性格相反相成而不起大冲突,一方乐于牺牲,一方勇于负责,这就非常难得了。赵元任和杨步伟的婚姻比胡适和江冬秀的婚姻确实要高出两三个幸福刻度。有一次,胡适问杨步伟,平时在家里谁说了算?杨步伟从容作答:“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让我丈夫决定。”但她随即又补充道:“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与他辩论起来,若是两人理由不相上下,那总是我赢。”杨步伟的语言技巧不低,胡适闻言,忍俊不禁,猜想赵元任必有季常惧内之疾,哥儿俩理应同病相怜。对此,赵元任会不会照单认账?关于惧内的质疑,他的太极推手四两拨千斤,百分之百漂亮:“与其说怕,不如说爱;爱有多深,怕有多深。”这话倒也实诚,比辜鸿铭的那句瞪眼咋唬“不怕老婆,还有王法吗”更低调。怕老婆的男人总比不怕老婆的男人更疼爱自己的老婆,如此说来,就有点像是绕口令了。
1946年6月1日是赵元任和杨步伟夫妇的银婚纪念日,证婚人胡适因病未能亲临赵家祝贺,于是寄去一首《贺银婚》的打油诗作为礼物,诗句颇为诙谐:“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新娘欠我香香礼,记得还时要利钱。”
曾有人称赞赵元任做学问具有《西游记》中唐僧玄奘的求实精神,但玄奘历尽劫难,克成其功,绝对离不开观世音菩萨的全程保护,杨步伟就是赵元任的观世音菩萨。这话颇得赵元任的首肯。1973年4月,这对贤伉俪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5月13日夜间,周恩来总理亲切接见了赵家一行五人,请他们吃了别有风味的夜点——棕子、春卷、小烧饼、绿豆糕,赵元任的老友丁西林、黎锦熙、竺可桢、吴有训在座,双方畅谈了文字改革和赵元任致力研究多年的《通字方案》。杨步伟的健朗给周恩来总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赵元任介绍夫人时出语诙谐:“她既是我的内务部长,又是我的外交部长。”杨步伟一身而二任,又岂止是二任,她勤勤恳恳,甘作贤内助和全职母亲,丈夫著作等身和四个女儿悉数成才,这就是对她最好的肯定。
1971年6月1日,赵元任夫妇庆祝金婚,从红颜到白首,两人相携走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雨长路,艰苦共尝,欢乐分享,感情不见递减,反而与日俱增,这很不容易。逢此吉期,杨步伟不可能无所表示,她吟成一首《金婚诗》,谐趣之中另含美意:
吵吵争争五十年,
人人反说好姻缘;
元任欠我今生业,
颠倒阴阳再团圆。
赵元任与杨步伟情投意合,但两人的个性趋向两极。赵元任纯朴忠厚,自制力强,凡事三思而后行,富于涵养,待人接物和蔼可亲,春风风人,化雨雨人。杨步伟则豪爽果断,刀子嘴豆腐心,热心公益事业,想做的事情铆足干劲,不可终止。两人的意见时常相左,争吵总是难免的,但他们不曾翻脸,更不曾反目,争吵之后,无论谁占上风,谁是赢家,都会云开雨霁。《金婚诗》的意思很显明,两人来世还要搭伙做夫妻,但角色必须阴阳互换,权当是赵元任偿还今生的“欠债”吧。这样好玩的主意,老顽童赵元任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作出回应,他的和诗足够让夫人莞尔:
阴阳颠倒又团圆,
犹似当年蜜蜜甜。
男女平权新世纪,
同偕造福为人间。
赵元任乐得来世再续前缘,至于角色的阴阳互换,他不仅表示赞同,而且先行付诸实施,署名即由元任变为“妧妊”。杨步伟读后笑出声来。她本就有男子汉刚强果断的性格,最出色的表现是,南京沦陷前,撤离的船票极其紧张,她让生病的丈夫和大女儿先走,自己和三个小女儿留在后头,千钧一发之际幸而脱险,否则她早就成为了南京万人坑中的一堆白骨。在回忆录《杂记赵家》中,杨步伟说过一句蛮好玩的大实话:“不管是哪一国,嫁了一个教授,都是吃不饱饿不死的。”真要调换角色,就该她来做教授了,也让赵元任充当全职太太,洗衣浆衫,生育四个宝贝女儿试试。
杨步伟的幽默感并不逊色于赵元任,赵元任在耶鲁大学任教时,常常因为漫不经心乱泊车而收到罚单。后来,他要离开耶鲁去哈佛任教,临行前不得不去警局勾销旧账。办事的警察与赵元任夫妇早已熟识,问他为何要离开耶鲁,杨步伟打趣道:“你们给他开的罚单太多了,我们只好离开此地。”对方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也马上给足顺水人情:“下次你们违章停车,我们不开罚单就是了。”
三、“好玩儿”
中国的儒家文化是一种耻感很深、忧患意识很强的文化,总是教你严肃更严肃,认真更认真,先忧后乐,先苦后甜,颜回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能乐道安贫,孔子击节称赞,因为这是儒生很难做到的事情。中国的道家精神与西方的酒神精神(阿波罗精神)有几分相似,但前者是消积的,后者是积极的,不仅感情上更热烈,解忧的方法也更多,幽默感无疑是不可匮乏的救命心丹。苏格拉底在牢狱中与弟子诀别,尚且能够谈笑风生,甚至不忘嘱咐弟子帮他还愿,将一只鸡献祭给神庙,其定力源于内心的彻悟,也源于骨子里的幽默。
幽默有冷幽默和热幽默两种,前者是刺激的,后者是挥发的,各有千秋,只要用得好,均能收到奇效。鲁迅最拿手的是冷幽默,如《阿Q正传》,能使人含泪而笑。赵元任最拿手的是热幽默,能使人忍俊不禁。赵元任曾作格言体的《语条儿》,其中一则是这样写的:“笑话笑着说,只有自己笑。笑话板着脸说,或者人家发笑。正经话板着脸说,只有自己注意。正经话笑着说,或者人家也注意。”有一次,他给好友写信,信尾特别强调:“要是你收不到这封信,请你赶快通知我,我好告诉你是什么时候付邮的。”结果收信人笑得肚子疼,不由得感叹道:“哈佛的博士果然名不虚传!”赵元任是语言学家,偶尔技痒,他会编些幽默故事,令人大开眼界,拍案叫绝。请看他用一堆同声同韵单音字创作的《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
试释是事。
赵元任要说明的是语言和文字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有的东西看文字能会意,若只用口说,就没人能够听懂它了。《施氏食狮史》短小精悍,笑料赅备而情节完整,懂古汉语的人一目了然,确实饶有趣味。此文收入了《大英不列颠百科全书》,成为汉学家们压箱底的噱头。就算赵元任是游戏笔墨,把汉语同声同韵单音字述事的极限能量展示出来,也是顶上功夫,汉字的魅力因此而彰显。除了这篇《施氏食狮史》,赵元任还写过《西溪犀》、《唧唧鸡》和《羿裔熠邑彝》,都是用同声同韵单音字叙事的精妙短章。
“中国语言科学的创始人”,“中国语言学之父”,这两个尊号赵元任当之无愧。他通晓三十三种中国方言和多种外国文字。凡是阅读过其自传《从家乡到美国》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赵元任喜欢写纯粹的白话文,口语化(尤其是儿化)倾向十分明显,他不写“开始”而写“起头儿”,他不写“很可惜”而写“怪可惜儿的”。曾有人以试探的口气问他:“你到底懂得几国语言,能使用几国文字?”赵元任如实相告:“在应用文方面,英文、德文、法文没有问题。至于一般用法,则日本、希腊、拉丁、俄罗斯等文字都不成问题。”正因为这样,他能将各国的语汇信手拈来,编成笑话。其中有这样一则:从前一个老太婆初次接触外国人,听他们说话,简直稀奇得不敢置信。比如法国人说五个,读音却是三个;明明是十,日本人却读成九;好端端的水,英国人却说它是窝头。这类小笑话很别致,而又相当好玩。
因为“好玩儿”,赵元任迷恋语言学,他不想哗众取宠,也不为沽名钓誉,只求好玩儿。论语言天赋,赵元任甚至超过了前辈学人辜鸿铭。最具说服力的是,他曾在法国索邦用法语演讲,发音标准而语言纯粹,听众夸赞他的法国话讲得太棒了,比法国人讲得还要好。赵元任在欧洲游历时,总是有人认他为“老乡”。二战后,赵元任到法国参加世界科学会议,他对行李员说巴黎市俗土语,对方误以为他是久别而归的本地居民,不禁感叹道:“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了,巴黎穷了。”会后,他去德国柏林访朋友,用柏林口音的德语与当地老人聊天,对方也当他是避难而归的本地学者,用欣慰的语气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大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赵元任学语言,善于掌握规律,所以快捷而准确。他随处留意,转学多师,他向许多他教过的学生学方言,他请吴组缃到家中作客,一个多星期就学会了安徽泾县话,其神速令人啧舌。赵元任与同桌诸人用不同的方言交谈,那只是他的小把戏,他表演口技“全国旅行”,才真叫滑稽之雄,单凭方言“走动”,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介绍各地的名胜古迹和风土人情。他讲起来滔滔不绝,比单口相声更好听也更传神,观众都被他的语言才能和幽默感征服了,又是欢笑,又是钦佩。然而语言学家也不是万能的,粤语就曾是赵元任的短板。有一次,他从法国马赛乘船回国,在香港上岸,逛商店时,他看中一双白皮鞋,要买两双,这是他的习惯,喜欢的鞋子总要备份。可是他蹩脚的粤语对方听不懂,国语、英语也完全失灵,他只好伸出两个手指向店员示意。对方皱着眉头嘟哝道:“一双鞋不就是两只吗?还要说什么?”赵元任败了兴,只好走人,可是他前脚尚未踏出门槛,突然听到店员说出一句鲜过味精的话来:“我建议先生买一套《国语留声片课本》听听,你的国语太差劲了。”赵元任回过头,问他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店员想都没想,说是赵元任的最棒。杨步伟这下可乐了,她指着赵元任对店员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赵元任啊!”店员颇有点愤愤然,翻着白眼反驳道:“你别开玩笑了,他的国语这么差,怎么能跟赵元任比?”李逵倒变成李鬼了,如此一来,赵元任夫妇非但不生半点闲气,还觉得好笑好玩,纵然少买一双喜欢的皮鞋,乐趣可是丝毫也不见短少。
赵元任曾说:“去国不久的人,不懂得思念故土的深情。”1981年,在大女儿赵如兰、大女婿卞学鐄、四女儿赵小中的陪伴下,他拄杖归国,去常州等地寻访老亲旧交。适逢清华大学校庆七十周年,他欣然前往母校,由现校长刘达和故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夫人韩咏华陪同,畅游清华园。他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外面,半个多世纪前的一幕幕情景在脑海里仿佛放电影一般,还是那么有声有色。他动情地唱起了清华的校歌:“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屹立中央……”他有落叶归根、重返清华的强烈意愿,清华也有迎回这位国际著名学者的妥善安排,如果死神的脚步迟到一段时间,这桩美事或许能够达成。
快活过一世,终有谢幕时。1981年3月1日,杨步伟在美国加州病逝,赵元任暮年失伴,平生最巨量的悲恸如海啸般袭上心头,几乎击垮他固若金汤的理性堤防。他致信友人,其中有这样痛切的话语:“韵卿去世,一时精神混乱,借住小女如兰处,暂不愿回柏克莱,今后再也不能说回‘家’了。”1982年2月24日,这位九旬老人便急匆匆前往天堂去与夫人聚首,他们曾有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婚礼,也有一个世间最简单的葬礼——女儿们遵从父母的遗愿,将二老的骨灰撒入太平洋。没错,天生的快活人就应该有洒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