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热播的新《水浒传》引发了新的评论热潮。
我认为,电视剧在人物处理上虽有很多新观点、新视角,但对主要人物鲁达的认知还没有丝毫突破,只见铮铮铁骨,无视绵绵柔情,不符合“花和尚”之本来面目。本文试图探究作者赋予鲁达绰号“花和尚”的真实意图。
《水浒传》中花和尚鲁智深是妇孺皆知的英雄人物,他勇力过人,武艺超群,疾恶如仇,急人济困,在梁山好汉中排名第十三位,居武松之前;金圣叹评《水浒》认为,鲁达品格亦位于武松之上。在一般人看来,鲁达与大多数梁山好汉一样,是一个酒肉穿肠、不近女色的硬汉形象。可是,他的绰号为什么要叫花和尚呢?
《水浒传》第四回写鲁达在五台山醉酒之后,“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但见:头重脚轻,眼红面赤;前合后仰,东倒西歪……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这是第一次写鲁达绰号花和尚。看样子这绰号是五台山的和尚们给起的。其后直到第十七回,才听鲁达对杨志说:“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这是鲁达自报家门,人人都信。可是,在仔细阅读鲁达行状之后,透过作者的描写,我觉得,鲁达之所以被称作花和尚,却与他“花心色行”有关。概括鲁达的“花”,可分四色,曰:色眼、色心、色胆、色行。
一是色眼。色眼并不一定是桃花眼,迷离多态,流盼有情,关键是五彩入目,满眼皆色。修炼到家的高僧见色若无,色即是空,这是色盲;也有那等淫棍,见色思奸,见到美女一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的,他的眼睛也不叫色眼,竟是淫眼罢了。色眼懂得审美,懂得欣赏,鲁达的眼睛就能见出这些趣味,《水浒传》写鲁达之精彩故事,无处不“花”,救金氏父女,醉打小霸王,火烧瓦罐寺,岳庙帮林冲,故事中都要有一个美色女子,仿佛唯如此才能配得上鲁达这位英雄;而且出场的女性形象,都叫从鲁达眼中见出。初写金氏女儿,来到鲁达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蓬松云髻,插一支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正是这样一位“有些动人的颜色”的女子,受到郑关西的欺侮,怎不激起救美大英雄鲁达的冲天怒气?不要只说义肝侠胆,疾恶如仇,多少带些怜香惜玉,爱色护花。
在这种情绪支配下,鲁达果然失去了控制,做出惊人义举,三拳打死郑关西,随后逃亡。逃亡途中再遇金老头时,金氏女儿已做了大财主赵员外的外宅,“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锈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初见丑小鸭,再见白天鹅。即使是在逃亡途中,鲁达这双色眼也不放过饱览春色的机会,对金氏女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二是色心。有道是: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天下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只说这色心,应该是你我同也,人皆有之,道德修行至高的人能勉强克制而已,对大多数人来说,“存天理,灭人欲”难矣。鲁达生于繁华盛世,又处青壮之年,武艺超群,恃力挟勇,个性张扬,饮食男女之事,他如何不知?又怎样克制?在桃花村里,当刘太公提到因“小女招夫,以此烦恼”时,他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观念决定心态,意识决定行动。鲁达对人伦大事理解深透,符合常理,我们不难想象,当暮色低垂或夜深人静之时,当男性荷尔蒙在他体内奔腾澎湃之时,这位“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的关西汉子,他对女色的渴望在膨胀、膨胀……
作者腾不出手来铺写鲁达的色心,他必把他放在远离女色的世界,置于山寺佛门之中。打死郑关西在逃亡途中,经赵员外的推荐,鲁达到五台山做了和尚。做和尚就意味着三归五戒,意味着四大皆空,不近女色。但这是否出自鲁达的本意呢?不是,赵员外问:“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哪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一个“就”字,表明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回望五台山下,滚滚红尘,美酒秀色,对他的诱惑确实不小。换个说法,他很难做到“粗茶淡饭清口余香,遵纪守法梦里不惊”的。
《水浒传》写和尚之色,是下了工夫的。在“石秀智杀裴如海”一节里,不惮用大段文字阐发议论:“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句话?且如俗家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惟有和尚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个字色中饿鬼。”这段议论似乎不只是说裴如海,好像把动了凡心的和尚都包括在内了。那么鲁达在五台山是怎样做和尚的呢?他本无意做和尚,修炼成佛的先天条件又不足,众僧注意到:“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剃度后回到佛场,也不坐禅,“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响如雷”。似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了四五个月,鲁达是怎么也抗不过去了,是肉体凡胎就有七情六欲,鲁达的色心被酒瘾遮盖,激情被狂放替代,于是抢了酒喝,打了门子,把三二十个老郎、火工、直厅、轿夫,打得四处躲藏;这还不够,再一次发酒疯时,更是打坏半山亭子,放翻山门金刚,面对一二百手执杖叉棍棒的职事僧人等,“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前奔后涌,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顷刻打伤了几十人。鲁达的这些行为,既因酒精作用,又有典型的青春躁动特征。他放不下酒肉,又何曾放得下情色?
所以,否认鲁达的色心,他就难以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不过是被阉割了的一介武夫而已。
三是色胆。俗话说一般人:“有色心没色胆。”但鲁达是何许人也?他既有义肝侠胆,也有英雄色胆。在桃花村里,听说小霸王选着今日好夜,晚间来入赘刘太公庄上,便道:“原来如此。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对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并不知底细,凭着爱色护花的性子,一个大和尚,硬是进了刘小姐的闺房,睡到刘小姐的床上,且是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要再演一场英雄救美的闹剧。俗人家闹新房时,都说睡新娘床腰不疼,是男人,会在新娘床上打两个滚,说几句吉利的笑话,其实这个风俗中含有很隐晦的性色彩。面对红烛光里的美丽新娘,男人不免垂涎三尺,但唾沫只能咽到肚子里,因为娇花有主,她在今天晚上已成为别人的新娘,没有办法,在她的床上睡一下吧,想象中也算抱得美人归。对这种性学成分的推测准确不准确呢?有一个反证,那就是你有没有看到姑娘媳妇爬上新郎新娘的床打个滚的?不能啊,那样新娘会吃醋的。也应了一句歇后语:“姑娘往小子房里跑——找亏吃。”
鲁达对桃花山主不明就里,还是比较小心的,“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但他不是手握禅杖,躲在门后,充分掌握乘其不备的优势,而是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刘小姐的床,还将销金帐子放下来,实实在在做了一回演员,演一个独守空房的新郎,虽未依香偎玉,但却尽享闺房的丽色春光、褥暖脂香,不是色胆包天之人,决不敢这样大意,如此造次!一个和尚进新人房,睡新娘床,鲁达在桃花村的桃花运交得太出色了。同朝代温庭蕴有《菩萨蛮》词:“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对其中闺房之描写,想来鲁达比我们的感受要深切得多。至于刘小姐,虽未露面,但身临其境,如见其人,那香雾透帘、香气袭人的感觉恐怕要令鲁达没齿难忘。
四是色行。什么叫“英雄本色”,意思是英雄本来就色。项羽、吕布,英雄盖世,都属儿女情长之辈,鲁达岂能免俗?《水浒传》无法“旁逸斜出”,耗费大量笔墨来写鲁达的风流韵事,但通过故事探幽析微,提要钩玄,竟也找到一些耐人寻味的情节。
鲁达打死郑关西后逃亡,巧遇金老头,被接到家中,叫过女儿出来相见,并置办酒席款待。救命之恩,焉能不报?这本是情理中事。对鲁达来说,他逃亡在外,风餐露宿,现在来到财主赵员外家中,受到热情款待,也是善有善报。其中似无可深究之意。但有一点,书中写得明白,“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鬟,一面烧着火。老头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鮓、时新果子之类归来”。其后三人在楼上同桌共饮。当时的情形是,金氏女儿感恩心切,不敢怠慢恩人;而鲁达心性粗中有细,应该主动退避。但他没有,而是与金氏女儿同处楼上一室,为时不短,超出了“男女之大防”,这在当时极为不妥,颇显暧昧,用道学眼光考量,算是鲁达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这一情节不需大肆渲染,也属鲁达之“色行”(顺便插一句,特定时代背景下的“色行”有特定的理解,改革开放之初,有青年胆大者当着陌生女子面涎着脸皮赞美她漂亮,在“严打”中被判流氓罪,饱受牢狱之苦)。当然,鲁达英雄之“色行”无视小节,不逾矩。涎着脸皮去求欢,那是高衙内;坐怀不乱,则又是柳下惠。鲁达在楼上那么长时间与金氏女儿做什么,说什么,作者没有详写,只一句“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给人留下了较为开阔的想象空间。
鲁达的色行还是给他带来了麻烦,“三人慢慢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中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不用说,鲁达与那女子“在楼上坐地”,被人发觉并向赵员外作了报告,这三二十人是捉奸来的,口中喊贼,不过是一种体面的说法而已。赵员外不是莽撞之徒,家中来了一个人,还是自己的岳丈请来的,犯得上不问青红皂白,聚集几十人手持木棍来拿下?实在是鲁达的行为有悖于“男女授受不清”的道德规范,已被别人误看作甚么郎君子弟。
名声是人的外衣,鲁达的绰号花和尚并不如他所言,是人见背上有刺绣,而是难以六根清净、留恋人间酒色所获得。当然,英雄之色无毁英雄之名,延至饱暖思淫、繁华富贵之今日,在香车宝马、五彩缤纷的尚色时代,反而更能增添英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