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11月16号下午2点半以后,一场名为《从南极到北极》的讲座在法学院报告厅隆重地举行着,由于我晚到一步又因座位有限,我最终把自己安排在大厅最后勉强可以依靠的窗边上。
本次讲座嘉宾是沈剑。之后才知道沈教授不仅是南大图书馆馆长,历史学家,更兼全国政协委员要职,我猛然一愣。而之前对沈剑其人我是从未听过,这里也不怕沈教授难过,倘若真有难过的机会,我想沈老该不会难过的。
我在干吗?
接下来我要复述讲座吗?
或者借老先生之言以警示诸辈,彰显我也是有超前品味的一员?
绝对不是,我本已平庸且庸俗。
看到沈教授的讲座只在不经意一瞥中,之后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像往常一样进入图书馆,随意翻开一本书。许多年以后,面对一部类似于圣约翰预言的著作,我可能会想起那个我进入图书馆翻开一本目录中刚好写着沈剑的书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的天空是如此清澈,一切尚未明朗,以至于说起这些人们就会用手指指点点。
在藏书300多万每本书都有明确目录的图书馆里,能大致计算出这个随机事件发生的概率,而我要说的仍然不是这个。
对沈剑作为作者身份的偶然撞见会大大增加我去听他讲座的概率,有时这种概率是颠覆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意志力的强烈驱使如同把你丢在黑暗的荒原或者纯蓝色的水边使你无法选择。
另外,你以为你来到了那个你要去的地方,在梦里却相差甚远。你询问当地的人们那个地方在何处,并提示当地一位长老的名字,他竟然说知道,并说这是加拿大或天津。
这就是经验。
二.
曾经“心灵感应术”在我们之间风靡一时,你只要在一个叫做“心灵感应中心”的地方训练三个月,就能用意念驱使幻想中的情人来到你身边,不知这个与此是否相关,但我宁愿不信,因为我自信从未接触与此相关的项目或培训,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白天。
如往常一样我在水边行走,轻松而散漫,不时有白色的水鸟越过低矮的芦苇丛从我眼前飘过,没有叫声,但我能感觉到白如积雪的茅穗上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悄然爬行的啧啧声响。我仿佛出现了幻觉又像只身幻觉之中。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我蛰居的这片水域常常笼罩着棉花团似的薄雾,这里没有褐色的候鸟,你无法根据它们飞行的方向(向南或向北)来猜测季节的嬗递,有时一切都是静止的。另外,在漆黑如黑鸦的深夜我能观察到一些奇异的天象,诸如彗星会聚集成飞毯的形状,月亮变得如樱桃般棱角分明,我想如果不是意念出现了梗阻,一定是时间出了差错,幸好,不时有水鸟的叫声响彻云霄,但没有黑影。
不远处是我的寓所,透过芦苇招摇的间隙闪出的光点依稀能看到它以及倒映在水面的轮廓,纵向伸入水域,腾空的姿势像一只灰色的大鸟,我不敢走远,担心它会突然飞去。
此时薄雾散去,我踱步来到窗下想静心写作,我的进度很慢,时常怀疑是否这是部永远写不完的书,一个原因是,我经常被打扰到,因为奇异的景象总会出现,比如飞鸟会突然悬在半空,用坚硬的喙部不断撞击玻璃奏出美妙的乐曲,花园里剩下一株椴树花,动情地唱着《玫瑰玫瑰你快开》。这些景象常使我写作分心,甚至带走我静心写作时所能得到的快乐。
透过浅蓝色的玻璃橱窗我能清晰地望见离我寓所不远处的古式凉亭,它时常笼罩在水边淡淡的薄雾里,只有当光线足够强烈,能见度极好时,才能看到它的全貌,看来今天是个特例。
有时我会注意在此驻足的路人(或者游人),但当我再次抬起双眸,路人却又出奇的消失,而我从未涉足过,有些地方只是有些人的专属,就像我只有我的“水边”。
这天,一个穿棕黄色(或者深棕色)上衣的女子远远地朝我的寓所走来,她沿着低浅的鹅卵石地面走得很慢,像在欣赏风景。从她双手敷于胸前的女子惯有姿势我能隐约猜到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画夹,我还猜到可能是镜子。直到后来,我才觉察她并没有朝我踅身挺进的意思,她拐进了凉亭,坐下,然后一层一层小心翼翼打开用帆布包裹的画夹(果然是画夹),面朝悠远的水域,深深呼吸微凉的风露,这时,我大致看清了她素净的面容。
窗外,葱绿的椴树在凉风的吹拂下招摇起来,椴树花的香味透过微张开的百叶窗侵入了我的神经,我感到这味道不错,它让我想起我的外婆或者我的前女友。
三.
她叫雨。
和雨相识是在几年前教师节前后,她是一位如此眉清目秀的女子,第一眼我便被她打动,其实时间久了,人人都会建立自己的审美观,有人喜欢范冰冰似的华丽丽,有人钟情吴越似的清新淡雅,比如张导的谋女郎脸型轮廓大致相似。
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处融洽,彼此了解和信任,可问题是我们都说知道对方要什么,现在想来是否真的知道?
一次,雨偶然提到有个去德国留学的机会,言谈中我是百般支持的,内心却在不自觉的伤怀,如今不知道还去否?
一年五月份,我们采用了对双方都好的方式不再相识,适逢她生日临近,怕以后更没机会,我第一次送花,远隔千里。
一次,路过小镇,只身走了走一块走的路,没走的路,像次旅游,那条路真的很偏僻,也很长,那个早晨,你定是走的很快,辛苦了。
风景很好,又是四围是山,学习的好地方,多多努力,图书馆,宿舍楼,哪座是你的,我猜不到,在离学校大门最近的那幢自习室2楼离楼梯最近的右边的教室里一个课桌上有我写下的证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润润的。当我回过神去,远远张望凉亭下素净的女子时,发现她早已不见了。
我开始懊悔起来。该出去假装和她有话说,毕竟她素净的样子很像雨。最后,我甚至想到以后遇不到这样的女孩怎么办,一阵失落过后,我突然想到还有小说要写,前天市里的宋编辑还发E-mail催我,于是,我暂且把这件事情放下了。
四.
时间像季节的更替一样悄无声息的流转,我蛰居的这片水域仍像一个轻纱的春梦。这里时常迎来写生的人们的光顾,我偶尔会隐约看到凉亭或水边有人在写写画画。有时,这些以艺术创作为生的人们会走进我的寓所,并对我说些奇怪的话,诸如“昨天你说8折一月让我入住,我交了你两个月的钱,给我发票吧!”,没等我意识清醒,他早已拿着画板悄然上楼,笑着对我说“晚安!俞白眉”,更奇怪的是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隐约记得这位房客大概住了两天就走了,他说女友和他闹分手,要急着回去处理,我倒不以为意。
之后一段时间,陆陆续续有人来,有来说是拜访的,有来说是借书的,也有问路的,有男的,也有女的。
一天,我走出寓所,沿着高矮光滑的鹅卵石地面踱步,有些凸出的棱状石块晶莹白润如雨后的春笋,突然我会注意到丢落在石缝间的链条,大多是银白色,也有块状的,我大多不会弯腰捡起,它没有捡起的价值。眼看凉亭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是想去上面转转,那里更开阔,可以看到远方,微风的轻吹会让我感觉舒适。由于凉亭也纵向伸入水域,下面有四根坚硬的红木支柱,所以在鹅卵石地面与凉亭之间有一段短道,当我转身拐入短道时,我瞥见了一位女士,而当我再次端详,确定她就是那天我在寓所窗台边望见的素净的女子。我有些奇怪,又有点惊讶。很明显她换了发型,但脸庞没变,听雨说过,这种发型叫团子,不知道是从何时流行开来,一段时间里,这种发型很普遍,她说,你不能从背后根据发式判别相貌,另外,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纨的漂亮,至今,我仍然说不清个中奥妙。
而她的却恰到好处,像雨的。顺便提一下,水边一带多风,不远处是海。没等我来得及酝酿搭讪的话,她已擦肩而过,甚至没来得及回味,而淡淡的蛋白质清香停留在一瞬间,像散开的粉状椴树花,它让我感觉不错。
来到凉亭,我顺便坐下,想着她或许已经转头,或许没转。我又开始懊悔起来,觉得主动和她搭话,她不会冷漠,搞艺术的总有些特质。并且年轻人之间说说笑笑总没什么坏,难道我有点Shyability?其实,这并不好说。
在凉亭逗留片刻后,我便踱回寓所了。
五.
此时已近黄昏,落霞的余晖洒在浅蓝色的水面上金灿灿的像六月的稻田,不远的天边悬挂着几道深灰色。在我要走进寓所时,一个路人拦住了我。
“请问这是南湾古镇(位于苏州市郊)吗?”
“是的”我说。
“我感觉走了好多天,绕了好多路,终于走到了啊!”他兴奋地说。
“可是,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呢?那我问下,这里有个叫孟桓的吧?他在这里很有名”他开始疑惑起来。
“有的,我经常碰见他,前天他还来借书”我答道。
“这里是上海”我补充道。
“上海?”他更加疑惑起来,“我只是走路去外婆家,这里怎么变成上海了?”
“对不起,先生,我也不清楚,你再问问吧,或许有人知道怎么走”,没等我说完,他便急冲冲的走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又注意到了樱桃状的月亮,忽闪的流星做着匀速四周运动,黑鸦抑或是水鸟的一阵阵长鸣响彻天际。
我来到屋里,想坐下来静心写作。台灯昏暗,但透过硕大的玻璃橱窗仍能望见钟摆的黑影摇个不停,我悄然注视着规律性的摆动,甚至沉迷,它会让我大脑失神,我喜欢这种时间静止的错觉,放佛永恒便在于此。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的进度依然很慢。
一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雾霭飘散在水面,一只鹭鸶在浅滩低徊,而天色纯蓝明净,椴树花的香味伴着潮露的氤氲,凉丝丝的感觉让我流连。花园墙角处躺着一只破旧的打气筒,斑驳的铁渍印刻着岁月的痕迹,让我感到它和这座寓所一样古老,我知道今天又是个特例。
此时薄雾消散,光线已渐强烈,斜射在水面熠熠生辉如同银色的星星。我漫不经心的朝凉亭的方向走去,这时一位穿白色针织衫的女子朝我走来,怀里抱着类似画夹的东西,当我们慢慢走近,我发现竟然是她,眉清目秀,双眼炯炯。她先我拐进了凉亭,我有点不知所措,回想前两次的懊悔,心里编织搭讪的逻辑,最后,我鼓起勇气也拐了进去。她已打开画夹端坐在长木凳上,目光却遥向我的寓所,手挥画笔在上面涂抹发出沙沙的声响。离她越近,心里的悸动越是强烈,但也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
六.
“你在画画啊?”我问道。
“厄。。随便画的”她笑着回答。
我伸头去看,那是一幢建筑物的轮廓,纵向伸入水域,腾空的姿势像一只大鸟,花园里只有一株椴树花,旁边飘散着一排排整齐的音符。
“它在唱歌吗?”我惊奇地问道。
“对啊,你没见过吗?”
“见过,但不太相信,并且很容易忘记”
“只要你想记,就忘不了”她坚定的回答,“我在画远处的房子,你不觉得它很奇怪吗?像海市蜃楼”。
“那是我的寓所,我刚从那儿来,它是真的,还有那株椴树花,不信哪天我带你去看”
她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继续描摹。
“你相信吗?我在写小说,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展开,所以进度很慢”我说,“你知不知道有种情况,当你第一次关注你偶遇的一位陌生人后,以后你会重复遇见她,并且你发现遇见的概率会越来越大,虽然你没为遇见创造条件”她很认真地听着,“另外,你很想主动搭讪,但多数情况下你不会,如果搭讪将发生什么呢?我很好奇”。
“这个问题很复杂,没人知道,唯有爱神丘比特”她平静地说。
她的回答让我吃惊起来。
“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她若有所思。
三年前的一个春节过后,我乘火车来上海,提着很重的行李,待我费尽周折挤上车,发现车厢早已人满为患,凭我这样瘦小羸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行李放到行李架的,正在发愁时。
“我帮你”一个男孩说。
于是,他伸手就安置妥帖。之后,我连声感谢,他说不客气。
“你要去哪儿呀”他继续问道。
“终点站,师大”我说。
“这么巧,我也终点站下”他笑着说。
一路下来也没太多话,记得中间她问我。
“累不累”
“有点”我略显疲惫的回答。
“之后呢?”我问。
“下了火车,他要了我号码,说以后有事联系”
“可能在候车室他就碰到你了”我补充道。
“有可能”她笑道。
一天,他说要来我这玩,我说参观学校当然欢迎,他很绅士,临走时,他说我可以抱下你吗?我笑着犹豫了会儿。
“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说。
过了会儿,“好吧”我说。
他就轻轻地抱了下我,像没挨着,又轻拍了下我的肩,之后,他坐车渐渐远去,再也没有见过。
她舒了口气。
我见过你两次,一次在寓所窗台边,一次在凉亭短道上。按照一般思维,我们会继续插肩而过,而非坐下攀谈,这两者有何意义呢?
“不清楚,或许一个意义在于,你的小说有了写下去的可能”她笑道。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无法具体说出,其间的意义和悖论在一瞬间缠绕凝聚,迸发但又晦暗。
“我叫雨,很高兴认识你,俞白眉”
我更加困惑起来,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自信从没向她提起过。
“俞白眉啊,自从几年前你来到花木场旁的这个臭水沟,你的记忆全被小说吞噬掉了,你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荆琪吗?”她继续说道。
“荆琪?”我愈加迷惑。
我努力打捞记忆的片段,试图从中搜寻这些若隐若现的意念,但一切都是枉然,因为我发现越是努力,越是陷入更加混乱的沉睡。
“好吧”我想说干脆认识你算了。
我挨着她坐下,顿时一股清香向我袭来,让我感觉不错。此时,光线已足够强烈,慵懒地洒在远处水面上,如银河般闪闪发光。透过纤细柔若的芦苇丛能清晰地望见我的寓所,以及花园里那株孤独的椴树花。
七.
那天不到中午十分,她就回去了,答应下次来时会拿着完成的画幅让我看,时间也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逝去。
终于有一天,一个穿棕黄色(或者深棕色)外罩的女子远远的朝我的寓所走来,她怀里抱着类似画夹的东西,我知道她就是那个也叫雨的女子,她带来画幅让我看了,我也打算顺便让她看看我的小说。
我走出寓所迎上去和她说话。
“雨,你来了”我充满喜悦。
“雨?”我不叫雨,你认错人了。
“不会啊,我们见过面,你还答应带画幅让我看”我解释道。
“画幅?”她充满惊讶。
“你怀里拿的不是画夹吗?”我问。
她小心地打开帆布,竟然是一面铮亮的镜子。
时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我蛰居的寓所仍然常常笼罩着棉花团似的薄雾,椴树花随着季节的嬗递开开落落,但它的香味从不游走。
2012/4/1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