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一篇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小癞子》及其影响 托尔梅斯河边的小癞子

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小癞子》及其影响

十六世纪初,西班牙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处在封建主义崩溃和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航道开辟后,作为头号殖民国家的西班牙从美洲掠夺了大量的金银和其他财富,进而刺激了工商业的发展,随之而来的是城市的兴起和发达。但是,十六世纪初的西班牙虽然完成了国家的统一,王权却很不集中,在收复失地的过程中,封建贵族和城市获得了不少特权。1516年,查理一世即位后,加强了专制统治,利用贵族与城市的矛盾,在消弱大封建主势力的同时,也取消城市原有的自治权。因此,西班牙的中央集权并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产生,恰恰相反,当时的西班牙,“贵族虽然趋于衰落,却保持了自己最恶劣的特权,城市虽已丧失了自己中世纪的权力,却没有得到现代城市所具有的意义。”(《马恩全集》第十巻P462页)

因此,在当时的西班牙,封建方式仍占统治地位。统治阶级只满足于用掠自美洲的金银购买国外廉价商品而不关心国内经济的发展。大量黄金白银的流入,压抑了国内手工业的继续发展,造成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引起了城市的衰落和市民的减少。与此同时,刺激了乡村贵族的贪欲,使残酷盘剥下的农民趋于破产,大批被剥夺生产资料的不幸农民和手工业者不能立即在城市或乡村找到新的谋生手段,他们到处流浪,挣扎在死亡线上。统治阶级又利用宗教裁判所来镇压人民反抗,压制工商业者的不满和新思想的兴起,“西班牙的自由在刀剑的锵锵声中,在黄金的急流中,在宗教裁判所火刑的凶焰中消失了。”(《马恩全集》P145页)

这种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尖锐矛盾使整个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社会混乱不堪,这个曾一度称霸欧洲,殖民势力遍布亚、非、美的殖民帝国内部千创百孔,整个社会充满了饥饿、贫困、贪婪、伪善,社会关系光怪陆离,到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种社会现实决不是当时流行一时的以取悦于封建贵族,与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想适应的骑士文学所能够反映的。作为现实的一面镜子,文学就迫切需要产生一种新形式来反映纷纭繁杂的社会生活和市民阶层所关心的社会问题。在这种情形下,一种类似于中古市民文学的流浪汉小说便在西班牙应运而生了。

一、《小癞子》与其反映的社会生活

所谓“流浪汉体小说”,是城市发达后的产物。它采用讽刺的写实手法,把在社会上毫无立足之地的流浪汉作为小说的主人公,由主人公自述自己的曲折经历,以主人公为中心,以下层人物的观点来多方面地反映和揭露当时的社会生活。残酷的现实使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浪汉们摒弃了一切道德标准,他们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处世,用不负责任的破坏手段向周围冷酷的生活进行报复。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们不惜偷窃、欺骗甚至不顾廉耻,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倒影。在这类小说中,最早、最有代表性并影响了整个欧洲文学的就是产生于1554年(一说1553年)的《小癞子》。

《小癞子》原名《托美思河上的小拉萨路》,作者已不可考。小说以小癞子的成长过程为中心线索,通过描写小癞子与主人们的关系,把十六世纪初叶的西班牙社会现实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广泛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以及下层人民的命运。

小癞子是一个磨房主的儿子,为生活所迫,他很小就告别了母亲和弟弟,离开了贫困的家庭,走进了流浪汉的队伍。最初,他给一个刻薄的瞎子领路,后来给一个吝啬的教士做仆人,接着又随一位衣着考究却身无分文的绅士谋生。此后,他侍候过卖赎罪符的僧侣、神父、公差等,饱尝人间的辛酸和生活的艰难。最后,小癞子被一个神父收留。这神父将自己的侍女嫁与他,他终于有了一个家。然而为了脱离流浪生活,他只好听任神父与自己的妻子保持暧昧关系。

这部小说虽然充满了嬉笑怒骂,也不乏幽默的描写,但若仔细品味,我们能真切地体会到,小癞子的命运自始自终都是悲惨的。说到底,小癞子仍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形象,而且是一个始终不曾觉悟的典型。

流浪汉体小说的特点就是以主人公的活动为结构线索,引导读者去浏览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接触社会的各类人物,以此来反映社会的基本面貌。下面,我们首先谈谈小癞子与其主人的关系。

小癞子的第一个主人是个瞎子,这是一个能够诵经、算命、治病的多面手。这个在当时尔谀我诈、互相欺骗的社会见多识广的人是小癞子的第一个人生启蒙老师。正是他使小癞子在天真与诚实中“如梦初醒”,不得不承认“我能活命全亏那瞎子的教导,他自己虽然瞎眼,即开了我的眼,指示了谋生之道。”什么谋生之道呢?无非是欺、瞒、骗。这是小癞子人生第一课的收获。带着这个收获,他在狠狠地报复了那个残酷刻薄的瞎子后逃之夭夭。

小癞子的第二个主人是一位吝啬凶狠的教士。跟着教士这段经历,可怜的小癞子认识到,“穷困是最好的老师”,并靠着“饥饿增长了智慧”,更重要的是他在教士身上学到了精神上的自我安慰、自我欺骗。这种可悲的收获对小癞子的始终不曾觉悟有着很大的关系。“一个人肚里空虚,心思敏捷;肚里饱满,心思呆钝;我想出这些可怜的办法茍延生命”。可怜的小癞子,在第二个主人还不如第一个主人的境遇下,对生活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求每天能填充一下饥腹而已。虽然口粮是“四天一个葱头”,但“如果离开了找到一个不如他的,那我除了送命还有什么办法呢?”可是,连这个微薄的求生的欲望也被现实击得粉碎。他终因饿得太很而偷吃了教士的面包,被暴打一顿后逐出家门。

“慈悲早已到天上去了。”原本对生活抱有天真希望的小癞子,这时颇有点心灰意冷。除了一位念经的老太婆和几位街坊时常给他一些吃的,小癞子实在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生活对小癞子毫不留情,小癞子对这种生活也没多少兴趣。这时,他迎来了他的新主人,一个外表显得从容自在、衣着整洁大方的侍从。这位主人每天清晨肚里空空如也出去,晚上饥肠辘辘地回来。可他却衣着堂皇,谈吐不凡。能够饿着肚子,“为了见鬼的所谓体面,还拿着一根麦秸到门口去剔牙,其实牙缝里压根儿没有可剔的东西,家里麦秸也并不多”——这麦秸其实是小癞子铺床用的。这位侍从是一位破落了小贵族,抛弃了乡下破落的家产,到城里来寻求向上爬的机会。即使他不肯放下贵族架子,他却不得不津津有味地品尝小癞子从街上讨来的剩面包。但这并不影响他大言不惭地教导小癞子:“少吃是延年益寿的无上妙法”。小癞子周围就是这样一个畸型的社会!到处是虚伪的狡诈,主人竟然要靠仆人的乞讨维持生活!本来小癞子自己就够可怜了,可对自己的主人,他却反复表示:“我真是可怜他”并发出了“上帝啊,这类人物世上该有多少啊”的感叹。

丑恶的现实孕育丑恶的人物。无论是小癞子和主人,都是那个社会的产物。而小癞子由天真诚实转向欺骗狡诈,以至于学会了精神上的自欺,使精神上始终处于麻木状态,这一切都是年轻的小癞子在现实中熏陶的结果。透过书中人物的描写,我们可以嗅到当时受到封建生产方式和行会制度压抑但仍在顽强上升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铜锈味。钱,在小癞子主人的眼里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瞎子靠欺、瞞、骗,教士靠虚伪的办丧事的弥撒、捐献,都是为了搞到钱。可是,他们手里握有金钱却吝啬到了极点,为积累金钱而省吃减用,这正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过程的反映。这些瞎子、教士虽然还不如葛朗台那样知道金钱一本万利的妙用,但随着工商业的继续发展,条件一旦成熟,他们摇身一变就会成为贪婪的小资产者,而造成侍从流浪的原因也同样是由于金钱势力的扩张所引起的封建经济基础的日益土崩瓦解。这个侍从是破落封建贵族的典型,他自认为是“贵人”,而瞧不起新贵,在金钱的打击下,这个不肯正视现实,抱着“一个绅士对谁也不买账,除非上帝和国王”的封建教条的破落贵族,既敌不过金钱势力,又不肯放下他的“贵人”尊严,只好放弃败落的家产,来到仍是受金钱操纵的城市寻谋他这个过时了的“贵人”的地位。这当然要受到现实的无情嘲弄。在小说中,他所唯一能做的只是饿着肚子怀恋过去,靠着精神胜利法度日。

二、小癞子的典型意义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认识小癞子这个形象呢?首先,小癞子的思想性格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随着他对社会生活面的接触逐渐广阔,他对现实的认识也不断加深。刚踏入社会的小癞子“还是一个混沌的孩子”,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经过瞎子的“启蒙教育”,他的思想开始发生了变化。此后,在现实的影响与周围人物的熏陶下,小癞子马上清醒过来,在连填饱肚子的要求都不能满足的情况下,他的内心深处开始树立起了一个“自我”。此后以这个“自我”为中心,小癞子开始了反抗周围冷酷社会的斗争,善良逐渐消失,机灵变成了狡诈,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变得玩世不恭。他用欺骗来反欺骗,无情地报复对待他的冷酷的社会。可怜的小癞子不仅忍受着物质上的贫困,精神上也处于自我欺骗的麻木状态。他的思想、性格被畸形的社会现实严重扭曲。总之,小癞子是一个被残酷的现实毁灭了的人物。作品的最后,小癞子在现实面前屈服了,正如当时西班牙的资本主义一度兴盛又在专制制度下迅速衰落,重又附庸于封建生产关系一样。小癞子为了不再过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忍受着妻子与神父私通的屈辱,却麻木而可悲地认为“家里很安静”,是自己运道最好的时候。这与中古市民文学的人物结局有很大不同,因为在中古市民文学中,小人物利用自己的机智、狡猾,总是最终战胜貌似强大的对手,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精神。如《列那狐传奇》。而产生于西班牙16世纪现实的《小癞子》则真实再现了新生阶层在封建专制下的失败。

其次,小癞子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依附于主人生活这一点上,似乎与流浪汉文学产生前曾流行于西班牙文坛的骑士文学中的骑士们有相同之处。但仔细考察,二者却有着很大的差别。骑士文学中骑士有着产生它的社会经济基础和历史原因。骑士是封建制度建立和巩固时期的产物,为封建专制的确立曾经立下了汗马功劳,与之相适应,就产生了反映骑士精神的文学。他们多聚集在某一帝王门下,或征服小国,或收复失地,或统一国家,为了自己的爱情、荣誉或宗教而四处冒险,集中表现了宗法制度下的骑士道德、荣誉、互爱和侠义,而这些骑士在小癞子的时代已渐渐失去了他们应有的作用,供他们广泛活动的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日益崩溃。所以,骑士文学在小癞子的时代就失去它的存在价值和活动场所,在之后不久的《堂吉诃德》里遭到了塞万提斯的致命打击,从此,便一蹶不振了。

而小癞子是处于封建社会没落、资本主义萌芽但却得不到发展的社会大动荡、大混乱时期。一方面,统治者沉于奢侈生活,对人民实行残酷的宗教、政治双重统治;一方面,是以小癞子为代表的流浪者与饥饿与死亡进行殊死的搏斗。在食不饱腹的情况下,从小就受到社会狡诈虚伪腐蚀的小癞子根本就不可能像骑士们那样有一整套的道德观念、行动准则。他所想到的只一个赤裸的简单的“自我”。而这种“自我”由于社会的原因,又不同于像鲁滨逊之流的资产者那样,是为了飞黄腾达,发家致富。小癞子的“自我”始终是一个“小我”,只是能够饱腹充饥的“自我生存”而已。如果说小癞子有什么行动准则的话,“生存”就是他唯一的准则。而且小癞子依靠富人只是一个表面的形式,他之所以能够生活下去,完全是自力更生(他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主人)。这是封建宗法制度解体后,人个的作用和力量的初步体现。发展到鲁滨逊,这种个人奋斗精神已经扩展为个人可以创造一切的极端化。显然,作者对小癞子的这种求生奋斗是持肯定态度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肯定个人才智的发挥和揭露教会原虚伪,又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的体现。

三、《小癞子》对欧洲文学的影响

《小癞子》问世后,西班牙的流浪汉体小说逐渐代替了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脱离现实、内容空虚的骑士文学。半个世纪后,西班牙诞生了又一部流浪汉体小说——马提欧·阿列曼(1547-1614)的《阿尔法拉契人的古斯曼》(上下两部)。作品继承了《小癞子》的写法,更大规模地反映了现实。此后,以17世纪西班牙作家奎维多的《骗子堂巴孛洛斯传》为代表,出现了许多流浪汉小说,其主人公大都像小癞子一样,出身贫贱,经历曲折,为求生而不顾一切。

仔细考察流浪汉小说的前后继承关系,我们可以上溯到荷马史诗《奥德赛》。《奥德赛》通过希腊英雄俄底修斯战后还乡途中在海上漂流的曲折经历,以俄底修斯为中心人物,串连许多冒险经历。这是第一部以个人遭遇为中心的叙事作品。其结构方法,开了流浪汉体小说的先河。但这类史诗的内容有时未免荒诞不经,富于神话色彩。到了罗马文学中,贵族作家该尤斯·彼特隆纽斯(卒于公元65年)的小说《萨蒂里卡》以窃贼恩柯尔乌斯自述冒险经历为线索,广泛描写了公元1世纪意大利南部半希腊化城市的生活。这可以说是欧洲流浪汉体小说的真正雏型。但由于作者站在贵族立场反映生活,因而小说流露出了明显的贵族意识。

此后欧洲中世纪的城市文学虽然在反映市民现实生活这一点与流流汉体小说有相通之处,但多是韵文、戏剧,既使是散文也是篇幅短小,且多使用隐喻、象征、梦幻等手法。如《列那狐传奇》和《玫瑰传奇》。在“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神曲》中,它的结构固然也是以主人公为线索来反映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但主要还是运用了中古文学的梦幻、寓意、象征手法,对现实仍是折光的反映。而《小癞子》之所以是流浪汉体小说的典型代表,正是因为作者以小说作为武器,以“冲锋陷阵的战士”自居,他写作“倒不是要弄几个钱,却是指望有人阅读”。有了这样的创作观,而且站在下层市民的立场,“让贵公子们想想,自己何德何能,无非靠运气占了便宜;苦命的穷人全凭自己挣扎,居然历尽风波,安抵港口,成就比起来要大的多呢!”。有了正确的创作观和较接近于下层人民的思想,作者便水到渠成地用现实主义手法对人物和生活做了真实的描绘,并围绕中心人物,对当时的现实做了广泛深刻的反映。这也使它在欧洲文学史上有着有可忽视的地位和影响。

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对《小癞子》的继承和发展。从结构上看,《小癞子》的情节是随着主人公的的经历自由发展的。这样写的好处是有利于灵活地反映社会的各个侧面,而作为暴露社会黑暗和叙述主人公冒险经历的作品正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带着读者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走一走,把社会的各种丑恶都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塞万提斯继承了《小癞子》的这个特点并加发展改造。《堂吉诃德》和《小癞子》两部作品都是以主仆二人的关系为中心来进行描写的,《小癞子》以仆人为中心,而《堂吉诃德》则是以主人为中心。前者是肯定,后者是否定,但这一主一仆都刻划得性格鲜明,形象生动。而且我们可以看出《小癞子》中的主仆结合是信笔写去,具有偶然性;而《堂吉诃德》中的主仆关系则是作者有意识地安排的,主仆二人的性格两相对照,堂吉诃德从主观理想方面,桑丘从客观现实方面来揭露嘲弄骑士制度。在主仆二人的言行对照中,塑造出主仆二人新颖有趣又富有深刻含义的生动形象。

比较这两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小癞子》的情节之间缺乏必然的联系,情节的进展是被动地随着小癞子的生活变迁而发展的。小癞子性格的转变也不十分明显;而塞万提斯却是有意识地利用情节间的必然联系,主动地根据人物的性格积极地推动情节的进展。在《小癞子》中,主人公只是无可奈何地随着主人住进公寓,而塞万提斯则是有意识地将堂吉诃德“派”进客店,利用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来反映各个阶层的不同人物。《小癞子》反映的生活面仅局限于城市社会和市民阶层,揭露的只是市民的吝啬、贪婪和教会的虚伪,而《堂吉诃德》却概括了城市、乡村,直到偏僻的森林,触及到了政治、经济、宗教、文化、道德风俗诸多方面。但在《堂吉诃德》中,从幽默讽刺语言的运用、大量谚语的掺入以及对沉缅于往日繁华生活的没落贵族的描写上,我们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到《小癞子》的影响。

《小癞子》不仅影响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文学,对英、法、德等国的文学都产生了影响。莎士比亚的喜剧《无事生非》的第二幕第一景,采用了这部小说中的情节;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高乃依的喜剧《戏子的梦》第一幕第三景也与此书有关。

在《小癞子》的影响下,西欧产生了一些著名的流浪汉体小说,而且在艺术上也逐步成熟。17世纪后半期,德国小说家格里美尔斯豪生(1622-1676)的流浪汉体小说《西木卜里其西木斯奇遇记》(1668-1669)通过主人公从童年到中年的生活遭遇,反映了三十年战争时期德国的社会面貌,成为德国最早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到了18世纪,法国启蒙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流浪流体小说《吉尔·布拉斯》(1715)中,已经有了完整的人物性格,精心的细节刻划,比较严谨的结构。由于社会政治、经济环境的不同,作者笔下的社会已经不像《小癞子》所展现出的那样残酷无情,而是多少有了点温暖的希望。主人公的行为也有了一定的道德标准,要受社会道德的评价和制约,在做了不道德的事情之后,主人公总要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吉尔·布拉斯》仍是以主人公为线索来发映纷繁的法国社会,描绘了具体的社会环境,但吉尔·布拉斯的形象在许多场合都比那帮上等人显得聪明磊落,诚恳正直。

18世纪英国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奠基作品《鲁滨逊漂流记》(1719)更是将流浪汉小说描绘人物、反映生活的特点继承过来并加以发扬光大。作品的主人公不再是为温暖饥饱而疲于奔命的流浪汉,而是一个充满旺盛精力和乐观自信心的中等资产者。这是一个资本主义处于上升时期资产者的典型形象。小癞子在他所处的社会里寻找着,探求着,希望得到一个安静的逃避奔波的港湾。这是中古末期封建宗法制度下带有小农经济观点的市民形象。他们本身的软弱性使他无力与当时强大的封建势力相对抗,因而只好在竭尽全力的努力失败后,逃避现实。鲁滨逊则相反,在他所处的时代,资产阶级已占了支配一切的地位,英国正在开足马力地发展资本主义。新生的资产阶级到处寻觅发财致富之道,鲁滨逊的内心总是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动力,驱使他离开温暖的家庭,走上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和冒险的道路。他同样是为“自我”而奋斗不息,冲锋不止。小癞子追求的终极目的只是满足于衣食温饱,一旦目标基本达到,他就屈身迁就。而处于资本主义逢勃上升阶段的鲁滨逊心中的“自我”则大得无法计量。他航海,他经商,他热衷于贩卖黑奴,又尽力于殖民扩张。鲁滨逊的“自我”从来没有被满足过。相反,这种“自我”随着他的冒险反而日益扩张。小癞子在小说结尾,已是抛锚入港,到达了终点,而鲁滨逊在小说结束时只是途中靠岸,加足燃料,稍事休息后,他还要继续他的冒险航行。

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的结构上,继续以主人公为轴心,以此串连他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结构更加严谨,情节上一环紧扣一环,尤其登岛后的描写,引人入胜。《鲁滨逊漂流记》进一步发展了《小癞子》刻划人物性格的特点,加剧了情节的跌宕起伏,让主人公这个资产者在不同的遭遇中忽而当仆人做奴隶,忽而做主人当“总督”,而且更注意了对主要人物性格、心理的刻划。《小癞子》中对物质环境的描写大都是粗线条的,而笛福将这种描写更紧密地与人物活动联系起来,更细致地描写了荒岛上的自然环境,鲁滨逊的劳动过程,给人以身临其境的逼真感受,艺术感染力大大增强。这对英国和欧洲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有着很大影响。

与笛福稍后的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也继承了流浪汉小说的结构方法,用象征影射、直接谴责、夸张对比等讽刺手法,通过医生格列佛的航海经历,形象地反映了英国18世纪初期的资本主义统治。如果说,《小癞子》在幽默、诙谐的笔调中隐隐流露出的凄凉意味是封建末期专制压迫的结果,而《格列佛游记》在生动滑稽的描写中所流露的则对人类前途的悲观无助。

总之,《小癞子》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结构技巧对后世欧洲长篇小说的发展尤其对揭露现实的小说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不可否认,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们也从流浪汉小说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如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与《小癞子》就有着明显的源渊关系。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一种新的文学形式的产生是由社会的发展和社会需要决定的。人物形象也是与当时的时代有着血肉贯通之处。在欧洲封建社会的全盛期,产生了与之相适宜的骑士文学;随着封建制度的衰微,资本主义的萌芽,导致了骑士文学的消亡。恰恰在这个时候,以《小癞子》代表的流浪汉小说应运而生。同样,与资本主义逢勃发展的上升期上适应,欧洲文学史上出现了奋发进取的鲁滨逊的形象。随着19世纪以后资本主义弊病丛生,不满现实又寻不出出路的资产阶级叛臣逆子的形象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开始崭露头角。

从《小癞子》对后世的影响,我们还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一种文学形式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并影响了后世创作,除了它本身值得借鉴的优点外,还在于后世作家对它进行了改造、加工和发展,使它能够适合于当时的社会生活需求。

草于1981-12-15

后记:

算起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上大三,痴迷上了外国文学,读了不少经典名著。系里布置让写学年论文,题目自定。越是让自定题目越是让人不知所措,还不如命题论文好办。刚好那几天读了杨绛女士(钱钟书夫人)翻译的西班牙小说《小癞子》,于是就向外国文学任课老师安国梁报了题目。安老师是莎士比亚专家,翻译出版过《莎士比亚传》,他对这个题目很有兴趣。于是,我就试着写出了上边这篇东西。要知道,当时没有网络,参考书也极少,全靠自己泡图书馆查资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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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搬家,竟然翻出来这篇论文的底稿和毕业论文的底稿。粗看了一下,自然觉得行文幼稚,用词还带有时代色彩。但这毕竟是年轻时写的东西,想想看,当时我才20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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