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屈死难道是名将的宿命么?大帅哥子都暗箭伤人,大将军蒙恬修长城;李斯建言焚书坑儒,赵高炮制指鹿为马。名将王翦的善终,不知与其“贪财”,有无直接关系,但公子扶苏背后,却隐藏着一段浪漫的情歌。
曾经有一天,唐太宗与臣下计议国事,说道:“朕欲追师尧舜,决心不使冤案现于本朝。你们不妨说说,历朝历代的大将,谁最冤屈?”当时丞相房玄龄、谏议大夫魏征等一干名臣都在场。有人说是白起,也有人说是伍子胥,还有人说是高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然而唐太宗始终只是摇头。
最后他一锤定音道:“在朕看来,蒙恬最冤!”
唐太宗是少有的靠谱君王。但再靠谱,评人断事,还是会从君王的根本利益出发:维持统治稳定。他觉得蒙恬最冤,原因无非如此:白起曾经抗命不尊,伍子胥曾经咆哮朝堂,高颖性格倨傲;尤其关键的是,当时蒙恬手握重兵且远在边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竖起反旗,而白起等人都无此便利。
能反不反,宁愿接受莫须有的罪名。这样的大将军,用起来放心,杀起来顺手,皇帝怎能不欢迎?所以给他评个冤屈状元,李世民先生毫不吝啬。
那么蒙恬究竟是怎样一个冤法?请看下文分解。
祖父蒙骜
蒙家在秦国三世为将:蒙骜,蒙武,蒙恬。都是高级将领,功高爵显。
当然蒙恬的职位绝非只靠祖宗阴德,世袭而来。**生市长、市长生县长这样的“政治遗传”法则,当时可没有土壤。蒙武和蒙恬的每一次提升,都得脚踏敌国土地,手提敌将头颅,拾级而上。
按照籍贯论,蒙恬应该算是齐国人。他的祖父蒙骜从齐国一路向西,投奔秦国,于是蒙家就此在关西的黄土上扎了根;蒙骜投奔秦国,在秦昭襄王时期。那时他累积的军功,大约还换不来一顶主将的帽子,所以事迹不见于史册。史书中出现他的名字,已经是秦庄襄王——也就是那个好险被邯郸人民生吞活剥的异人——**的时代。
洛阳向东不远,有两处战略要地:荥阳(今河南郑州西部)与成皋(今河南荥阳泗水镇)。它们自然是蒙骜的目标。韩国虽然号称战国七雄,但从来不曾雄起过,一直是二三流国家。而当时的秦国,长平之战一举吃掉五十万赵军,国势蒸蒸日上,韩国自然不可能是对手。
蒙骜没费多少力气,就攻克了荥阳与成皋。韩王无奈,只得再割让巩,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巩县,这才挡住蒙骜的脚步。真是可惜了“巩”这个名称。它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位于洛水之间,四面皆山,地势险要,可谓“巩固”。然而彼时在秦国的兵锋之下,四海之内,哪里还有牢靠之处。
洛阳东部的大片河南土地划入版图后,因境内有黄河、洛河、伊河三条河流,于是秦国设置为三川郡,进行管理。这一下,不但韩国岌岌可危,魏国也感受到了秦军刀锋的凉气:此时秦国的疆界,已经抵达魏都大梁,也就是今天的河**封。
也就是说,国都不是国都,已成边疆。
怎么办呢?无奈之下,韩国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派水利专家郑国赴秦,帮助他们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促进农业发展。当然,堂皇的虚辞背后,真实目的是想通过浩大的水利工程,消耗秦国实力,争取把它们拖垮。
即便现在,提起陕西,依然会给人缺水的印象。漫漫黄土,一脚下去,烟尘四起。当时的情况,也基本差不多。秦国到底是偏居西隅,远离当时的经济文化中心,水利设施落后,粮食亩产量低。这些状况,秦国早就想着力改变,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郑国主持建设的水利工程,计划西引径河,东注洛河,利用渠水灌溉渭河北边的良田,全长超过三百里。在当时,这算是规模巨大的项目,自然非一日之功。
郑国首先在泾河上修建巨大的拦水坝,然后在泾阳、三原、富平、蒲城、白水等县,修筑渠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投资的不断增加,阴谋终于败露。这时嬴政已经**,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他立即下令,逮捕郑国,下狱治罪,同时大规模驱逐东方六国在秦任职的官员。李斯也在黑名单上。他很不忿,就上了那道著名的《谏逐客书》,将嬴政打动,“逐客”一事这才不了了之。
郑国身为间谍证据确凿,自然是死罪。然而他辩解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我是间谍不错,但水渠修成,终究能造福关中。我也许拖延了几年韩国的寿命,但却能为秦国建立万世受益的不朽功勋。
这话确有道理。比如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固然弊在当时,但泽被后世,终非虚夸。历朝历代的漕运,何曾离开过大运河?类似的工程,其实都是未来对当下的提前支取:它将原本需要时间漫长均摊的成本,全部从当下透支。
韩王恐怕做梦也想象不到,这个阴招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工程竣工之后,经济、政治效益显著,《史记》、《汉书》都说:“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名曰郑国渠。”
有了渠水的灌溉,沿线的四万倾良田,亩产量高达一钟。什么概念呢?一钟折合六石四斗,而当时在黄河中游,平均亩产不过一石半左右。关中因此而成为沃野,不怕荒年。秦王很高兴,为之命名“郑国渠”。
有学者认为,战国时期的真正分野,是“三家分晋”。在那场战争中,赵氏最后的堡垒晋阳,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赵氏以其为屏障,将智、韩、魏联军拒之门外,最终反败为胜。可以这样说,晋阳就是赵国的发祥地,对于赵国的意义不言而喻。然而公元前248年,这座城池没能再续辉煌。蒙骜麾下的秦军,踏着凌乱的脚步,登上了晋阳城头。这一年,蒙骜先后拔掉赵国的三十七座城池,秦国在此设置太原郡,以晋阳为郡城。“太原”一词,从此开始见于史册。
如此以来,秦国便对魏国形成三面包围的态势。它们以此地利之便,不断向魏压迫。蒙骜自然还是急先锋。他带领人马围攻郏州(今河南郏县);王龁指挥所部,攻击华州(今陕西华县)。两把刀一齐砍来,魏国欲救无力,极度狼狈。魏王无奈,只好派人去请信陵君魏无忌。
此时信陵君在哪里?还呆在赵国。
信陵君窃符救赵,妄传将令不说,还锤死了晋鄙。对赵国虽有存续之功,对魏国却是欺君大罪。正因为如此,邯郸解围之后,信陵君遣回魏军,自己客居于赵长达十年,不敢回国。
此刻祖国危急,信陵君心绪大乱。不救不忍,救之不敢。尽管魏王多次派人来请,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秋后算账?没办法,信陵君只好下道禁令,以屏蔽内心的虚弱:
谁敢为魏王做说客,斩!
禁令一出,门客们顿时噤若寒蝉。那些人,诚如他们对廉颇的点拨,基本都是生意人,大道正义并不重要。你不让开口,我乐得清闲。
但是毛公和薛公这两位贤者,却不能不说话。
这两位都是处士,且地位低贱:毛公赌博,薛公买酒。不过他们素有贤名,所以信陵君一到赵国,就赶紧前去拜访,但他们全都避而不见。几次三番。信陵君干脆不乘车马,步行前去,这才交上朋友,相处甚欢。平原君听说后,很不屑地对夫人说:“都说令弟贤明,举世无双,可他竟然胡来,跟赌徒、酒店伙计厮混,看来不过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
这话当姐姐的自然不爱听。不管是谁,都不能随便看不起咱娘家人。她立即把这话说给信陵君听。理解成劝阻、提醒或者求证,都行。信陵君听后的第一反应,是辞别姐姐,立即走人。理由很简单:“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应他之请,背弃魏王而救赵国。可现在才知道,他与人交往,只是自夸富贵,显示豪放,并非为了求贤取才。过去我在大梁,就常常听说毛公和薛公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惟恐见不到他们。我主动攀交,还怕他们不接受,而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耻辱。平原君这个人,实在不值得结交!”
这个评价,基本在谱上。战国四公子,信陵君最贤,春申君最差,孟尝君和平原君居中,两人多少都有点负面新闻。
信陵君说完,随即整理行装,准备离去。这话传到平原君耳边,他愧不自胜,赶紧前来脱帽谢罪,好不容易才将信陵君留住。后来他的门客,半数转投信陵君,天下士人也纷纷云集于信陵君周围。
却说毛公和薛公,见到信陵君后,劝他道:“您之所以受赵国尊重,名扬诸侯,是因为魏国的存在。现在秦军来攻,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大梁城破,您先祖的宗庙被夷平,您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
话音未落,公子脸上已经变色,赶紧吩咐套车,辞别赵王。赵王授予信陵君大将军印,让他率领十万赵军,南下驰援。
魏王也将大将军印信,授予信陵君。信陵君一边行军,一边派门客到各国征调援军,协调行动。除了齐国,韩、燕、楚三国纷纷响应,五国联军迅速在信陵君麾下组成。本
这时两路秦军,依然对魏国采取钳形攻势。只是中间相隔几百里,彼此无法呼应。信陵君决定,先稳住蒙骜,攻击王龁;一旦王龁兵败,蒙骜独木难支,必败无疑。于是他留下楚军配合魏军,打着自己的旗号与蒙骜周旋;自己则悄悄带领主力,赶往华州攻击王龁。
信陵君名震天下,蒙骜当然不能不防。他整顿人马,准备决战,但魏楚两军连营结寨,总是高悬免战牌,他像老牛掉到枯井里,再大的劲头也使不出来。
却说信陵君,带领人马赶到华州,却不与王龁交战。华州背靠渭水,秦军的粮船全部停泊在渭河上。从华州通往渭河的道路两旁,丛林茂密,是天然的伏击战场。信陵君将主力埋伏好,然后派出小部人马,向渭河攻击前进,做出要切断秦军粮道的姿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断粮,如何是好!王龁随即分兵来救。然而走到半道,路旁突然杀声震天,旌旗蔽日,伏兵四出。王龁左冲右突,这才突出重围。仗打到这个份上,气势已经被压制下去,除了退兵回国,别无他途。
信陵君击退王龁,一个回马枪又向郏州杀去。这边呢,蒙骜得知信陵君的动向,也如法炮制:在大营内虚张帅旗,与魏楚两军对峙;自己亲点精兵,日夜兼程,朝华州奔去。
蒙骜虽然聪明,但毕竟晚了一步。这小小的一步,足以决定胜败。
信陵君与蒙骜的大军,在华阴碰了个两对头。
两军相逢,一顿厮杀,各有胜负。秘密无法永远保守。蒙骜走后没过多久,真相随即水落石出。魏楚联军乘虚猛攻,击败这股秦军,然后再起兵追击蒙骜。就这样,五国联军将蒙骜团团包围。
打仗靠的是实力。硬实力和软实力。此刻蒙骜两处都不占优。经过激战,他终于带领残兵,冲出包围。信陵君随即指挥联军,一路掩杀,直杀到函谷关前。秦军紧闭关门,不来应战。联军在函谷关前耀兵月余,这才各自撤军。
几年之后,蒙骜奉命进攻赵国,最终战死在太行山上。那是公元前240年的事情。那一年,我国史书上第一次出现有关彗星的记载;还是在那一年,阿基米德从古希腊的文化中心亚历山大城学成归来,回到了诞生地、西西里岛上的叙拉古;古希腊人首次测算出地球的周长;换句话说,当时古希腊人已经有了圆形地球的概念。而直到两千后,天圆地方、我居中央的意识,依然牢牢统治着国人的大脑。他们因此坚信,世界各国人等,都有远道而来、下跪朝拜的义务。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朝拜,而是枪炮。
父亲蒙武
蒙骜不断累积军功,最终被封为上卿。需要指出的是,上卿在春秋时期是官职,到了战国已经演变成爵位。蒙骜的上卿,便是这种性质。
统一天下的时代,也就是军人建功的时代。最有才华的人,会因此慢慢聚集到军界。蒙骜的儿子蒙武,也早早地披上了铠甲。
蒙武一生最重要的军功,是先后跟随李信和王翦,南下攻楚,最终将其剿灭。
灭楚并不顺利。蒙武辅佐的第一任主将,是名将李广的先祖李信。李信跟随王翦攻打燕国时,表现出了孤胆英雄的气概:他带领本部几千兵马,深入燕国腹地,一直追击到衍水。比起黄河,这条河流的名字,在历史上十分陌生。它在哪里呢?今天的辽宁本溪境内,现在的名称是太子河。
衍水得名太子河,是明代的事情,但起因却在李信和蒙武的时代。当时北方还有两股残余势力:燕国,以及在代地称王的赵嘉,也就是赵悼襄王先前的太子、赵王迁的兄长。赵嘉被秦军追着屁股猛打,弄得狼狈不堪,于是就给燕王喜出了一个馊主意。他说:“秦军紧追不舍,都是因为您的太子姬丹派荆轲刺秦,惹恼了秦王。如果您能杀掉姬丹,献出他的首级,秦军一定会停止进攻!”
燕王喜的见识,前面咱们已经领教过,这时又表现了一番。他信以为真,立即以商议大事的名义,骗出早已隐藏起来的太子丹,灌醉杀掉,把首级送到秦军的大营,请求他们退兵言和,留自己一条小命。
王翦和李信会答应吗?
当然不会。
他们的目标是彻底灭掉燕国,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太子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灭燕,就是有十个百个太子丹,又能何处容身,还不是死路一条。
这个账燕王喜未必不清楚。他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关键时刻,舍车保帅,不管儿子老子,一样牺牲。从这一点看,燕王喜几乎可以与流氓皇帝刘邦媲美:项羽威胁刘邦,要把他父亲煮死,刘邦表示完全没意见,只请求分羹一杯;彭城兵败,楚军追得刘邦无处躲藏,为减轻车子负重,他几次推下儿女,都被“司机”夏侯婴捡起。刘邦大怒,挥剑要砍夏侯婴,夏侯婴左躲右闪,这才捡回小命。
燕王喜国灭不可耻,但这事可耻。尤其令人齿冷的是,他儿子的脑袋,根本没挡住秦军的马蹄。
李信带领麾下的数千人马,紧追不舍,一直追到衍水。燕王喜黔驴技穷,只有落荒而逃,直奔辽东而去。王翦和李信随即班师,准备灭楚——五年之后,李信还是跟随王翦的儿子王贲,北上辽东,俘虏燕王喜,灭了燕国。
两人凯旋而归,秦王非常高兴——燕国几乎灭亡,仇人太子丹首级已获;功劳未必很大,但正好挠到他的痒处:想当初他被荆轲追杀,挣断了袖子,绕着宫殿里的柱子,跑了不知道几多来回。性命没丢,但丢了面子。
这时秦王的目光,已经穿透宫殿和咸阳,指向遥远的南方。楚这个千里大国,还不曾遭受毁灭性打击,该轮到它了。攻楚计划没有问题,问题只是派谁统兵。对于李信的孤军深入,秦王印象深刻。像他这样开疆拓土、一统天下的帝王,自然而然地会欣赏那些敢于险中求胜的少壮派。因此他先问的是李信:
“要灭掉楚国,你需要多少兵马?”
李信的回答非常干脆:“二十万足矣!”
这种自信,很对秦王的胃口;他转头再问王翦,可王翦的要价,竟是李信的整整三倍。
这一下,秦王愈加坚信自己的判断:王翦老迈,暮气沉重;李信年轻,锐气可用。他感叹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当下便启用李信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兵二十万,南下攻楚。
李信决定与蒙武分进合击,扫荡楚国。具体部署是,蒙武带领部队,沿汝河两岸,向陈邑(河南淮阳)、商水(河南商水)一线,攻击前进;李信带领主力,向汝河以南迂回,经舞阳(河南舞阳)、平舆(河南汝南)、蔡(河南新蔡)进击,最后在城父会师。
城父这个地方,前面曾经提到过:此前名将伍子胥曾在此戍边;此后智囊张良将会由此诞生。
两军分兵以后,进展都很顺利。李信很快就拿下了平舆,蒙武也顺利攻克寝丘(安徽临泉),大破楚军。随后更是一路摧城拔寨,势如破竹。
然而,危险正像雪球一般,在李信身后越滚越大。
这时,楚军统帅是名将项燕。在此之前,楚军多次被秦军击败,国势颓唐如此,项燕知道坚守一城一地,御敌于国门之外,已经毫无意义。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中兵力,收缩战线,以期给敌军迅猛一击。于是他下令,放弃秦军攻击沿线的次要城邑,集中兵力,尾随于李信背后,寻机破敌。
项燕跟踪李信,整整三天三夜。等李信彻底放松警惕,他随即指挥所部,发起迅猛的攻击。绷紧的弓弦突然放松,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楚军高声呐喊,猛烈冲击,先后攻破秦军两处营寨,将七名都尉斩于马下。李信挥动令旗,竭力组织抵抗,想稳住阵脚,然而大势已去,不得不匆匆败逃。
秦王终于明白,王翦并非老迈无用。然而此时,他早已托病**,归养于老家频阳东乡(今陕西富平东北)。秦王无奈,只好亲自赶过去,请王翦出山。
王翦当然不会马上答应。总得给他点脸色瞧瞧。他辞谢道:“老臣疲弱多病,狂妄悖乱,不能胜任,请大王另择良将!”秦王不肯,再请,王翦便顺理成章地张口要价:“大王一定要用老臣,那必须给我六十万大军!”
别说六十万,就是七十万秦王也能答应。只要能灭楚,多少人马,他都在所不惜。
王翦随即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出咸阳。秦王亲自送行,直到灞上。分别之前,王翦向秦王伸手,要求良田屋宅园地的赏赐。秦王说:“将军既已出兵,何患贫穷?”言外之意,等你立功回来,会有多少赏赐等着,还需要劳您尊口!王翦却说:“给大王当将军,就是立了战功也不可能封侯,所以我想趁大王还亲近臣下,多要点良田美宅,好留给子孙。”秦王闻听大笑,立即允其所请。本书∷来自∷幻j99 剑 v70 书 i25 盟 阅读无限 v78 赢在幻剑!
出函谷关之前,王翦先后五次派使者回朝,向秦王讨封要赏。他手下的将领很不解,认为王翦的要求未免过分,但王翦的一席话,让他们醍醐灌顶。
王翦说:“秦王性格粗暴多疑,不信任人。如今全国的兵力几乎都在我手里,他能完全放心吗?我这样求田问舍,无非是告诉他,我时时都在考虑子孙后代,没有**的打算!”
知人能到这个份上,怎么可能打不了胜仗。
这时,蒙武依然是王翦的副将。楚国得知消息,不敢怠慢,立即调集全部人马,准备与秦军决一死战。然而他们的这个打算,根本无法实施。因为进入楚国之后,王翦一直坚守不出,从不接战,无论楚军如何挑衅。
王翦的将令非常奇怪:让士兵每天洗澡,好好休息,同时提高伙食标准,努力改善生活条件。似乎他们不是为国出征的士兵,而是一群被喂养的猪。
这个战术我们似曾相识。不错,它一点都不新鲜,廉颇用过,赵奢用过,李牧也用过。表面看来,这似乎是年龄的产物,这几位都是老将,老成持重;但其实还是性格的原因。长平之战中的白起,同样也是员老将,但战法始终咄咄逼人,从少壮直到暮年。
很久之后,王翦似乎醒过神来,就向侍从打听,士兵们每天操练至于,都干些什么取乐?侍从答道:“也没有别的,就是投掷石块,或者跳远比赛!”王翦一听,随即命令出兵。
这时项燕指挥的楚军,已经被拖垮。看来项燕还真是个急性子。按照廉颇和李牧的逻辑,项燕应该更乐意相持。然而非常不幸,还没开战,他的耐性已经输却一阵。
王翦此举,足以证明“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为它完全违背“敌军远来、利在速战”的常识,是反其道而行之。
胜利者的短跑速度或者长跑耐力,总会超过失败者。至于为什么,这个课题值得体育界立项研究。
两军随即展开激战。这实际上是两国之间最后的决战。项燕深知其中利害,因此亲临一线指挥。楚军坚持多时,终究气势已灭,又被秦军击败。至于项燕的结局,就像淮河战役中的黄伯韬将军,或者孟良崮上的张灵甫将军,有自杀说,也有被杀说,难以证实。
这时的楚国,其实已经灭亡:既无大将可倚,又缺强兵能用。没过多久,王翦和蒙武随即攻克楚都寿春(安徽寿县),俘虏了楚王负刍,淮北楚地成为秦国的一个郡。残余势力在江南立昌平君为楚王,一年之后,这个楚王又成了“楚亡”。
王翦此人颇为神奇。东方六国除了韩国之外,其余五国都亡在他和儿子王贲手上。然而,似乎是为了映证“兵者凶器”的说法,他的后代很快就随着秦朝的灭亡而转势。十几年后,他的孙子王离与项燕的孙子项羽,再度在战场相遇。在那场被历史称为“巨鹿之战”的重要战役中,项羽为爷爷报了一箭之仇,俘虏了王翦的孙子王离。
蒙武跟随王翦灭楚,是公元前223年的事情。这年冬天,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开始进军亚细亚。当他到达弗尼吉亚城时,听说城里有个著名的预言:几百年前,弗尼吉亚的戈迪亚斯王在牛车上系了一个复杂的绳结,宣告谁能解开,谁就会成为亚细亚王。很多国家的王子和武士都来看过这个结,试图打开,但无一成功。亚历山大仔细观察许久,始终找不到绳头。正在这时,他突然拔出宝剑,对准绳结,一剑下去,将它劈成两半。
困扰人们数百年的难解之结,就这样被亚历山大大帝以自己的规则轻易解开。而他后来的成功,众所周知。
秦王嬴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虽然残暴野蛮,但吞并六国的决心意志,跟亚历山大劈开绳结,约略相似。
蒙恬建功
秦国的残暴,源于严刑峻法。蒙恬和弟弟蒙毅,都专门学过法律,当过文书之类的刀笔吏,也干过狱官。然而两代名将的血液,汇集到一根血管里,温度与劲道终究要超过墨水。蒙恬是否曾经投笔,历史不得而知;但从戎的结局,则确定无疑。他接过两代人传下来的兵韬将略,也挥起了帅旗。
公元前221年,王贲率领大军进攻齐国。这是秦国的最后一个对手——对手二字,是对秦王的侮辱,对齐国的抬高。障碍一词,更为贴切。
尽管长平之战,它不援赵粮草,五国伐秦,它也拒绝参与,但覆灭的命运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改变。齐国只不过多延续了几年,如此而已。
问题是,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诚如袁中郎所言: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亦为夭。
这一战,秦军是从北方、原来的燕国边境,一刀劈下来的。当时王贲和李信刚刚从辽东抓住燕王喜,彻底平定北方。齐军主力全都向东布置,却没想到,正北的头顶上,还悬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蒙恬参加了灭齐的战争。这场战争毫无悬念,没有开始,已经结束;期间只有能写入年终总结和个人简历的提要,不可能有精彩的细节。秦王诱骗齐王建,答应给他五百里封地,齐王建,这个**四十四年毫无建树的亡国之君,立即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可结果呢,是活活饿死。当然,这个结局对他而言非常公正,因为他早已透支未来,饿死的痛苦也未必足够偿本付息:他**的前四十一年,一方面有太后扶持,另一方面秦国实行“远交近攻”政策,一直太平无事,他可以纸醉金迷,日日花间长病酒。
当然,广阔的齐国故土,还是需要士兵的脚底一步步地丈量。就像伊拉克战争,无论再怎么高技术电磁战饱和轰炸,最后把军旗插上巴格达城头的,也只能是步兵。所以战后秦军回国,秦王还是得论功行赏。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
蒙恬因此被任命为内史。
前面说过内史腾,现在又出来一个“内史恬”,那么内史究竟是个什么官呢?简而言之,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委**。
按照秦国官制,内史是管理都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天子脚下的一把手,古往今来都很重要,比如宋朝,开封府尹一度是太子的禁脔。蒙恬能出任此职,可见秦王的信任。
秦始皇——六国已灭,四海臣服,此时理应改口——对蒙恬的信任,不仅仅表现在这里。蒙恬的另外一项任命,也能看出端倪:独当一面,征讨匈奴。
接管了六国的土地,自然也要接管六国的责任,比如边防。燕赵两国都曾与匈奴等游牧民族接壤。名将李牧事业的第一桶金,就掘自北方。然而随着战事的炽烈,燕赵与秦国都不得不收缩北方的防御,倾全国之力互相搏杀,匈奴正好乘虚而入,此时兵锋已达阴山、五原(内蒙五原)、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秦国的上郡(郡治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鱼河堡)、陇西(郡治狄道,今甘肃临洮)等边境,也经常遭遇匈奴洗劫,关中与咸阳,几乎都能听到匈奴骑兵的达达马蹄。
这种状况,当然不能继续下去。既然内政已定,边防就成了头等大事。秦始皇将这副重担,压到蒙恬的肩上。
在有关史料中,找不到足以表现蒙恬将略的细节。可以想象,这是由于他缺乏强大的对手。他粉墨登场时,天下基本大定,燕国和齐国的残余势力,无力掀起大浪。没有对手的激发,你自然也无法表现出气势。譬如围棋对决,名局总是在实力相当的对手之间产生。若一方棋力甚差,你怎么下都行、怎么下都能赢飞,又怎么能奕出漂亮的手筋,不出臭棋就是万幸。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秦始皇怎么就敢把三十万大军和边防重任,交给这样一位从未独立指挥作战的青年将军?王翦已老,但王贲和李信犹在,用他们的风险,显然要小于蒙恬。
秦始皇干嘛要这样冒险?难道他生性喜欢走钢丝?
当然不是。
这正是秦始皇雄才大略的一个体现。跟他当初启用李信,道理如出一辙。统一六国的之所以是他而非别人,这也是个重要原因。人才是需要发现,也需要培养的。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秦始皇基本算是个眼力不错的伯乐。
因为蒙恬不负众望,打得确实漂亮。
生活在北方的游牧民族,到秦统一六国时,逐渐融合成东胡、匈奴和月氏三大民族,其中匈奴的实力最强。他们生活在蒙古高原,首领头曼单于可算一代雄主。头曼单于不断扩张,最后将东胡赶到燕山以东,月氏驱至祁连山以西,辽宁西北部、山西北部、内蒙宁夏一带,全部成为匈奴的牧场。尤其是水草丰茂的河套地区(黄河中上游的两岸平原)。在水草的滋养下,匈奴兵强马壮,具有强大的野战机动能力,很难对付。
在此之前,六国防御匈奴,除了李牧之外,都没有好办法,主要靠修筑长城。然而长城终究是死的,无法彻底挡住匈奴如风的战马。秦始皇决心扭转这一局面。公元前215年,他亲自巡视边疆,然后制订出对付匈奴的总体战略:从内地大量移民,充实边境,挤占发展空间,开发经济,为战争提供人力物力保障;修筑从内地通往边境的道路,方便大军调动和以及物资运输;连接燕赵长城和秦长城,作为防御依托;调兵遣将,加紧战争准备。
战略一旦制订,目标的遂行就成了蒙恬的责任。
现在才弄清楚,孟姜女哭长城,也许记错了账:命令发自秦始皇,执行却在蒙恬。修筑长城,他是第一责任人。
工程开工的基本条件,现在需要三通一平:水电路通,场地平整。蒙恬修长城,无法奢望这等条件,但至少要清场,先把工地周围的敌军肃清。为此,他制订了相应的作战计划:以大部兵力进击河套北部,一部兵力从北地郡(郡治今甘肃宁县北部)出发,攻击河套南部。南北夹击,收复河套后,主力由河套北部渡过黄河,向高阙(内蒙古巴彦淖尔盟杭锦后旗东北。阴山在此有一缺口,状如门阙,故得此名)、阴山山脉挺进;一部兵力从河套南部渡河,向贺兰山方向,攻击前进。战役目标是,将河套陇西一带的匈奴,驱赶至赵长城以北。
公元前215年,第一次马其顿战争爆发;人类首次利用太阳能作战:阿基米德指挥叙拉古妇女,利用铜镜反射太阳,烧掉罗马海军的帆船;还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蒙恬擂响战鼓,三十万大军正式出征。他带领主力,从陕西榆林向河套北部进发,一部兵力出萧蒹关进击河套南部。秦军动作迅速,且选择时机恰当——冬天不利于骑兵作战,给了匈奴人突然一击。
猎猎寒风中,沉闷的厮杀声汇集起来,响遏行云。鲜血淌在地上,很快就凝结成冰。匈奴人习惯游牧,此前又没有集中兵力,哪里是秦军的对手!没过多久,他们就抛下无数的尸体,匆匆向北逃去。黄河南岸地区,重新回归汉族。
蒙恬趁着严冬,休整部队,调整部署。次年春天,他带领主力从五原北渡黄河,迅速推进至阴山一线;另外派出有力之一部,渡河后攻占贺兰山。匈奴人饶是勇敢善战,但在三十万秦军跟前,实力对比还是过于悬殊。遭遇连续打击之后,头曼单于深为恐惧,只好带领人马逃往北方。
就这样,秦、赵原来的失地,全部被蒙恬收复。
攻克一个地方容易,牢固防守困难。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为了巩固北疆,蒙恬奏请秦始皇,在新收复的地区设置九原郡,郡城在今天的内蒙五原,下辖四十四个县。
九原郡的设立,影响了后世的两位名将:三国名将吕布是五原人;1926年,冯玉祥将军在五原誓师北伐,最终打到北京,**北洋**,将满清皇帝赶出紫禁城,停止优待清室的有关条款,末代皇帝溥仪由此成为难民。
肃清匈奴之后,蒙恬随即根据秦始皇的命令,不断向边疆移民,同时大量征调民工,连接秦赵长城,改善防御条件。他以高阙为中心,沿阴山山脉,加修到云中,连接上原来的赵长城;沿狼山山脉,新修了直通榆中(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以北)的长城。与此同时,他还奉命责成云中、代、渔阳、右北平等郡,同时加修连接长城。就这样,西起陇西临洮(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省境内)的万里长城,第一次以完整的规模,出现在世人眼前。
要致富,先修路。这是现在的说法。秦始皇修路,根本目的则是为了江山永固。当然,也要方便出游。这个家伙很有意思,屁股坐不住,有点旅行家的风范,总想到处跑,寻找神仙和长生不老药。他下令,以咸阳为中心,修筑秦驰道:路宽五十步,每隔三丈,植松树一株。
这是全国性的大工程。共有九条道路。蒙恬的任务,是修筑其中的一条,叫秦直道,全长一千八百里,断山塞谷,工程浩大。这条道路一头是九原,另外一头则连着甘泉宫。《括地志》的说法是:“甘泉山有宫,秦始皇所作林光宫,周匝十余里。汉武帝元封二年于林光宫旁更作甘泉宫。”它位于今天的陕西淳化县以北五十里处,离咸阳一百五十里,是秦始皇众多的行宫之一,主要功能是避暑。道路修到这里,其作用自然不难理解。
遗憾的是,道路尚未贯通,一直期望长生不老的秦始皇已经作古,工程随即半途而废。
一首情诗
《诗经》里有这样一首情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枝叶茂盛的大树,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美男子子都,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好男儿子充,却碰上你这个小狡童!
子都是春秋时期郑国的大夫,名叫公孙阏,字子都。他箭法出众不说,还是个超级大帅哥,《孟子》里说过:“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话说得很重,看不出子都之貌美者,都是有眼无珠之辈。亚圣孟夫子都这么说,足见其美不虚。
不过子都这人,却是个小心眼,堪比《三国演义》中的周瑜。
春秋时期,郑庄公是第一个称霸的诸侯。他不但跟周天子刀兵相见,还射伤了周桓王本人。这就是著名的繻葛之战。这场战争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从政治而言,它让周天子威信扫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传统因此不再,是“礼崩乐坏”的最好证明;从军事上说,郑军首次采用的“鱼丽阵”,让步兵和战车互相配合的阵型更加严密、灵活,有力地推动了军事技术的变革,大大提高了战斗力。
郑庄公打败周天子,更加来劲,东征西讨不断。可有一件事,他老搁在心里放不下:讨伐宋国时,南边的小国许(今河南许昌)竟然不肯跟随,这怎么能行。
他决心教训教训许君。
讨伐人家,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师出无名。旗号重要,大旗更重要。领导么,好大喜功在所难免,面子工程从不鲜见。郑庄公嫌讨伐宋国时的旗帜不够威风,特意安排人重新制作了一面“蝥弧”锦旗,旗杆长三丈三尺,锦方一丈二尺,旗帜上系着二十四个金铃,旗面上绣着“奉天讨罪”四个大字,用铁绾在一辆兵车上。当年五月,他在宫殿门前检阅部队,传令道:“谁能举动这杆大旗,我就拜他为大将,赐给这辆兵车!”话音刚落,大夫瑕叔盈就站出来,大声道:“我能!”随即单手拔起旗杆,向前走三步,再后退三步,回到原来的位置,把锦旗稳稳地插回车上,面不改色,大气不喘,军士们顿时一片喝彩。瑕叔盈十分得意,正要拉走兵车,忽听有人说道:“这算什么希罕?我能拿着大旗当枪耍!”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孝子颖考叔。有一回,郑庄公赐宴,上了很多肉,他却不吃,要揣起来。庄公很奇怪,问他原因,他说:“我要带回去给母亲吃,她不能经常吃到肉!”
要知道,这位母亲对颖考叔很不好。
却说颖考叔走到兵车跟前,举起大旗左右挥舞,哗啦啦直响,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郑庄公非常高兴,说:“你可真是虎将啊,一定当得起主将的重任!兵车归你了!”可他话音未落,又出来一位英俊漂亮的少年将军,高声喊道:“这有何难,我也能行!把车子留下!”
子都因此怀恨在心。
七月间,郑庄公正式下令,派颖考叔为主将,暇叔盈和子都为副将,攻打许国。郑军逼近许国都城,颍叔考奋不顾身,率先爬上城头。子都眼看颍叔考又要立大功,心里更加忌妒,二话不说,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子都的箭法确实出众。他射死了颖考叔这员神勇的老将,也射出了一个成语:暗箭伤人
瑕叔盈连忙拾起大旗,指挥士兵继续战斗,这才把城攻破,灭掉许国。
这事后来被许多剧种搬上舞台。京剧里有出《伐子都》,是唐派戏,就是当年并称“南麒北马关外唐”的唐韵笙先生创演的。子都既然是将军,所以也就是武老生戏。
话题扯得比较远。好在主人公都是将军。收回来再说情诗。
这首诗,确切地说是民歌,源出郑国百姓。老夫子朱熹说过:“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王安石变法,他弟弟王安国是反对派,认为哥哥重用的都是一帮小人。于是王安石跟周围的人商议政事时,他就在旁边制造噪音,让人弹唱歌舞,好不热闹。王安石很生气,对弟弟说:“停此郑声如何?”王安国则针锋相对:“远此佞人如何?”
可见郑国民歌,名声确实不怎么好,至少不够健康向上,不够主旋律。可这只是后代的看法。至少秦始皇不这么看。证据是,他的郑国妻子经常唱这首歌,他不但不制止,反而将他们俩的儿子,命名为“扶苏”。
从字面上看,“扶苏”二字,是香草良木、枝叶繁茂之意。秦始皇以此给儿子命名,用意深刻。从扶苏后面的表现来看,他确实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如果秦始皇安排得当,扶苏能继承皇位,秦绝不至于两世而亡。
从性格脾气上看,秦始皇和扶苏可谓琴瑟和谐,搭配得当:秦始皇性格刚猛暴烈,不伐血腥残暴,是个成功的破坏者。他用暴力顺利地打碎六国的一切,然后糅合成团,一统天下;扶苏呢,性格温和,仁义善良,完全能作一个成功的建设者。当然“建设者”三字不是最为贴切的,也许叫“维持者”更为合适。当时兵火连接,民不聊生;维持天下,最需宽仁。如果扶苏能**,可谓绝配。于秦于民,都是幸事。
遗憾的是,秦始皇忽略了这一点。他以为用暴力得来的天下,还能用暴力统治。儿子在性格上的差异,不但没被他视为裨补,反倒被看作异端,依然摆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
秦始皇下令,公子扶苏到边疆上郡、出任蒙恬大军的监军。这一纸命令,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不但害了扶苏,也连累了蒙恬。
那么,扶苏到底怎么得罪的父亲呢?
正反始皇
秦始皇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似乎不怎么好。
孟姜女哭长城,说明他暴虐,不体恤民情;滥施刑罚,动不动就跺脚——用刀剁掉脚,可不是随便踮起脚跟,在地上跺两下——割鼻子,说明他凶残,缺乏治天下牧百姓所必须的仁厚;焚书坑儒,说明他独断,容不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子都漂亮,但那是正面形象。如果从背后看呢?他的屁股也美于常人么?显然不可能。
因此评价秦始皇,也不能只看他的屁股,还要看看他的脸蛋。
秦始皇的一生,一直在跟一个词较劲:统一。扫六合,灭诸侯,统一天下;修驰道,兴交通,统一轨距;铸上币(黄金,以镒为单位),用下币(铜,以半两为单位),统一货币;定小篆,理隶书,统一书写;齐法度,衡尺寸,统一单位;焚史书,坑术士,统一思想。
虽然最后一个统一不过是妄想,但前面几个统一,都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也方便了百姓生活。假如天下不能统一,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当时的状况。以我这个生活在山东胶州的河南信阳人为例,回一趟老家省亲,要从齐国出发,经过宋国,到达魏国,再到韩国,最终进入楚国;每经过一个国家,要办一回签证,护照上的文字各不相同;换一回货币,还不知道汇率是否公平,能否自由兑换。
想想都头大。
更何况,那些国家今天你掐我,明天我打你。也许走到魏国,前面就道路不通,难民回涌。
从这个意义上说,秦始皇实在功莫大焉。就连坑杀了四十万俘虏的白起,也是有功于国。虽然路径不是最合理的,但终点没错。
从某种意义上说,秦始皇和白起都是用自己的脊背抵挡历史明枪暗箭的人。他们付出成本,而让后人收获。这是非典型的善意转移支付。如果他们不那么做,统一过程会大幅度延长,那时的总体牺牲,又何止四十万。就像燕赵,长平之战之后,还有劲头互掐。燕国的六十万大军,估计至少要损失二十万。这样的数据还可以不断叠加,直到最后堆成高山,形成天文数字。
社会也好,文学作品也好,都不能同质化。它们都像中药,几味十几味乃至几十味一起慢慢熬,才能出药效。都说牡丹珍贵,可如果世上都是牡丹,那牡丹也就是狗尾巴草。一个正常的社会,需要孔子的仁义礼智信,朱熹的温良恭俭让,诸葛亮的计谋多端,也需要秦始皇的暴虐凶残。如此才会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完整的文化生态食物链。
这个结论一定要冒犯很多人。但我不能不说。人们都希望能统一标准,不搞双重或者多重标准,但那只是善良的愿望,无法成为现实。善良者可以当老师,铁腕者适合当君王。乱世重才,治世重德,不能总是道德论。天下纷争时,尤其需要钢铁意志的君王。项羽有情,不舍虞姬,兵败自杀;刘邦无义,抛弃儿女,乃得天下。
一句话,我们不能躺在和平的席梦思上,一味痛骂刘邦和秦始皇。我们当然希望这个社会能少些残暴无情,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臭虫有害,世不能禁;老鼠无益,人不能绝。就是这个道理。
在这个问题上,当然是扶苏的意见正确。然而秦始皇的决断虽然错误,但那错误尚可理解,反倒是李斯的推波助澜,不可饶恕。
这事的起因,在于政权的机构设置。
天下统一之初,丞相王绾建议延续周朝的做法,采用分封制,分封秦朝宗室为诸侯,出镇燕、齐、楚等边远地方,因为天下太大,难以管理。群臣们纷纷附和,只有廷尉李斯坚决反对。他说周文王、周武王封的子弟很多,后来又怎么样呢?互相疏远,彼此为仇,战乱不断,周天子也无法禁止。现在既然天下一统,那就应该实行郡县制。只有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这话秦始皇听了进去。他对此想必印象深刻。因为就源头而言,秦赵两国绝对有共同的祖先,姓氏完全相同。但到最后,还是有长平血战邯郸之围。于是他断然决定,采纳李斯的建议,将天下分为三十六个郡,郡下设县,实行中央、郡、县三级管理。
请注意,那时的管理层级比现在少了一重,但当时人口很少,一郡的总人数,也未必抵得上当今的一县。
其实在此之前,已有郡的建制。比如吴起在魏国,曾经担任西河郡守,到楚国后又治理宛郡。郡不是新生事物,新鲜的是彻底废除分封制,不再有诸侯。因功封的侯爵,只享受食邑上的赋税,不能建国。
然而郡县全部设置完成之后,争论还没有结束。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阳宫中大摆宴席,群臣纷纷称颂,博士淳于越却不合时宜地批评郡县制。他说:“殷周之所以存续千年,就是因为它把天下分封给子弟和功臣。现在天下如此之大,宗室子弟没有封地,和百姓一样,万一发生田常、六卿之变,又有谁来相救呢?不以古为师而天下能长久的,从来没听说过!”
这话确实迂腐得可以,简直能闻到语言中散发的霉味。大狗要叫,小狗也应该叫,迂腐之论说说也没什么不可以,问题是秦始皇不开心。过去有“三皇”,也有“五帝”,嬴政自以为功绩超过他们,所以不满意群臣议定的尊号,一定要脚踏两只船,直接叫皇帝。这样的君王,又在那样一个场合,你非要逆龙鳞,提出批评意见,即便正确也不受欢迎,更何况还不正确呢。
秦始皇大怒,下令拿问淳于越,由丞相李斯负责审问处理。
李斯的处理意见非常富有跳跃性思维。他建议秦始皇,禁私学,焚《诗》《书》,钳制思想,实行文化专制。
民主的特征是有争论,没有标准答案;专制的特征是有标准答案,没有争论。李斯建议的核心,就是严格推行标准答案。
那么从郡县分封争论到建议禁私学,李斯又是如何得出的结论呢?他的论证过程如下:
儒生习惯于“不师今而学古”,往往以“私学”为武器,诋毁“法教”,指责当世,祸乱百姓,“入则心非,出则巷议”。一句话,他们常常厚古薄今,讥讽朝政。长此以往,必将损害皇帝和朝廷的权威,不利于“定一尊”。关于郡县制的争论,只不过是问题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李斯算是彻底摸准了秦始皇的脉。所以这些建议,秦始皇大手一挥,全部照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次浩劫,由此上演。秦始皇毁掉了民间藏书,十几年后,项羽东归之前,一把大火又把咸阳烧了几天几夜,官府藏书也被转化为无用的热能。那之前的史料极度匮乏,这两位暴君居功至伟。
真正有能力推行焚书的,当然是秦始皇,他应该是第一责任人,可我为什么说李斯的责任更大,更加可恨呢?因为秦始皇是皇帝,他这么做算是损人利己,固然可恨可鄙,但逻辑还算通顺;而李斯是读书人出身,“定一尊”只能尊嬴政,于他毫无关系,他提出这样恶毒的建议,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逻辑不通。
当然,这对李斯还是有点好处:取悦于秦始皇,他可永葆富贵;禁绝私学,只尊法家,他可以在竞技开始之前就淘汰掉对手。从这个意义上说,焚书的建议跟谗害韩非,内在逻辑一脉相承。
问题是,代价如此之大,可能的收获实在太小。他这种行为,是典型的为一块牛排、而出卖巴黎。
帝王这样固然可恨,读书人这样更加可恨,更加不能原谅。
空中的焦糊味尚未散尽,地上的纸页余烬未熄,次年又发生了“坑儒”事件。
确切地说,这次事件应该称作“坑术”。被活埋的四百六十多人,肯定也有儒生,但以术士为主。引爆事件的导火索,在于为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仙药的侯生与卢生的逃跑。秦律规定,“不得兼方,不验,辄死。”就是药方一旦不见效果,承办人就是死路一条。可怜侯生和卢生,哪有什么本事制出长生不老药,眼看危机将临,他们只好溜之乎也。逃就逃吧,逃跑之前还攻击——确切地说,只是议论,因为所言非虚——秦始皇,“贪于权势”,“专任狱吏”,“乐以刑杀为威”。这些指责是如此的精准,秦始皇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立即下令,全面追查诸生罪状,结果查出有四百六十多人犯禁,于是全部活埋。
可以肯定,即便按照秦朝当时的法律,这些人中也有不少是冤枉的。追查株连,告密揭发,累及无辜,在所难免。对于父亲的做法,公子扶苏很不赞成。他多次力谏:“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秦始皇听不得半点意见,哪怕它来自于亲儿子。扶苏说得多了,惹得他雷霆震怒,一纸调令,将扶苏贬往上郡。
公元前213年,东方的秦朝焚书,西方的罗马打败迦太基;公元前212年咸阳坑儒,扶苏被贬,阿基米德被蛮横无知的罗马士兵杀死。
阿基米德死前曾经悲愤地高呼:“不要破坏我的圆!”当扶苏一路向北,踏着漫漫黄土迎着猎猎北风前往边疆时,焉知他内心里不曾这样呐喊:“父皇,请不要毁掉您的大秦帝国!”
沙丘之谋
蒙恬冤死的直接责任人是赵高。尽管彼时秦始皇已死,但他依然要负重要的“领导责任”。这不仅仅因为他将扶苏贬到蒙恬身边,还因为他赦免犯下死罪的赵高,留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客观地说,秦始皇将扶苏从中央下放到边疆,给蒙恬当监军,其实用心良苦。在他心目究竟算是贬斥还是锻炼,都很难说。
当时东方六国战事已息,只有北方的匈奴偶尔还会吹出两声号角。让性格善良宽厚的扶苏去感受战火的无情,经受刀兵的洗礼,可以擦去他身上在秦始皇看来属于柔弱和妇人之慈的东西;蒙恬是秦始皇最信任的大将军,根本不需要监督,但扶苏这个见习生,却需要老师传帮带。
如果几年下来,扶苏能成长为刚毅果敢的将帅,那秦始皇的基业,不就后继有人了吗?而且皇帝和丞相同时浮出水面。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秦始皇一心追求长生不老,却没想到最终暴死于求仙的旅途——当然,也有人认为,他死于赵国与胡亥的毒害,而彼时扶苏关山阻隔,天各一方,难以托付。
沙丘那片土地,注定要被定格成为历史。因为它见证了两个帝王的最后时刻,两人皆非等闲之辈: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一统天下的始皇嬴政。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带领李斯、赵高、胡亥一干人等出游。他们从咸阳出发,出武关,沿丹水、汉水流域到云梦,再沿长江东下直至会稽(今浙江绍兴市南),登会稽山祭大禹,然后刻石纪盛——类似风景区里笔迹斑驳杂乱的某某到此一游。当年七月,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到达平原津(今山东德州南),秦始皇突然患病,只好暂停巡游,迁移到沙丘(今河北广宗县平台村南)宫颐养将息。
据记载,商纣王曾经在沙丘一带大兴土木,设苑台,养鸟兽,构筑酒池肉林,让男女裸体追逐嬉戏。后来赵武灵王又在这里设置离宫,想脱离国政,专注于军事。但是没过多久,他就被臣下包围在宫中,掏空鸟窝吃尽雏鸟,直到饿死。
那些事情不过发生在八十多年前,一切恍如昨日。赵国土地尽归秦朝,主父宫也换了主人。然而这位新主人的运气并不比其前任好多少。自从住进宫内,秦始皇的病势就日渐沉重。眼看即将不支,他只好挣扎着写好诏书,盖上玉玺——世人普遍相信,那颗玉玺是用和氏璧制作的——着公子扶苏立刻赶回咸阳,主持葬礼。
遗憾的是,诏书刚刚写好,还没来得及递发,死神的黑袍已经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这样诏书就落到了赵高手中。
赵高也是个不完整的男人,宦官出身。身材高大,书法出众,大篆写得很漂亮,而且极善察言观色,秦始皇很是信任,让他教授子女,后来又任命他为车府令。这是管理皇帝车马仪仗的官职,属于天子近臣,相当于今天的领导司机。因为他是宫中的宦官,为示尊崇,其官职前面都加有“中”字,开始是“中车府令”,后来又当了所谓的“中丞相”。
于是赵高拖拖拉拉,私扣诏书,不交付使者传送。鉴于皇帝死于外地,太子尚未确立,为避免政局动荡,丞相李斯下令严格封锁消息,把棺材装进韫辕车,每天还像过去那样,送饭送水,百官奏事,如同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韫辕车是什么样子的呢?1978年,考古工作者发在秦始皇陵发掘出了一组铜车马,就是完全按照当年形制制作的,是秦始皇出巡使用的车队。车队由八匹马和两辆豪华马车组成,第一辆叫“高车”,又称“副车”,皇帝侍从官乘坐,他负责后面车上皇帝的安全,车里配备有防御武器五十根铜箭,还有盾牌。第二辆称为“安车”,又叫韫辕车,即温凉车。可能当时也有调节温度的设施,可以让秦始皇冬暖夏凉——当然都是相对的,不能与今天的空调比肩。安车比副车大而豪华,车座上彩绘有美丽的纹饰,一组组的小菱花,再加绘细如游丝的云气纹,色调艳丽。车上的伞盖也是活动的,像雨伞一样开启自如。
如今,车驾还像过去一样富丽堂皇,只是主人已经躺进棺材。国中无主,究竟应该怎么办,李斯一筹莫展。这时,赵高突然找到上门来:“皇上驾崩,外人不知,诏书和符玺也都在我手里。定谁为太子,全在丞相与高一句话,您看着办吧!”
作为胡亥曾经的老师,赵高与他整日厮混在一起,已成狐朋狗友。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一旦**,未必有赵高的好果子吃。不如将胡亥这个阿斗扶上去,便于控制。他们俩计议已定,赵高随即充当急先锋,前来说服李斯。
李斯的第一反应,还有点托孤大臣的味道,义正词严,冠冕堂皇:“这是亡国之言,岂是人臣所能议论的?”这些大道理吓不住赵高。他明白李斯的软肋之所在,接着问道:“丞相认为,您的功劳、才能、谋略,与蒙恬相比如何?天下对您的好感强,还是对蒙恬的好感强?扶苏更信任您,还是更信任蒙恬?”
赵高虽是坏蛋,但智商应当不低。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道理,恐怕与之有关。相形之下,君子的反应,往往不及小人敏捷。因为孔夫子就是这样教导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赵高这番话,正好击中李斯的心病,彻底解除了他的武装。
李斯立即决定,与赵高联手,扶持胡亥,灭掉扶苏。这一下,他把自己和扶苏,同时送上了不归路。
赵高随即伪造诏书,派人送往上郡,以“不忠不孝”的罪名,赐死扶苏和蒙恬。具体罪名来源如下:边境已定,匈奴不敢南犯,所以他们俩“无尺寸之功”,是为不忠;扶苏多次劝谏惹恼秦始皇,是为不孝。
信陵君突然手持虎符前来代将,晋鄙疑虑,不肯立即交令;使者空降诏书赐死,蒙恬自然更不会轻易相信。凭着久经战阵积累的经验,他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有鬼,因此力劝公子扶苏,不要轻举妄动:“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请您先上诉,上诉不成功,再死也不晚。然而扶苏到底是仁厚君子。他没听蒙恬的劝告,长叹一声,滴泪数滴,随即引剑自刎。
蒙恬坚决不肯从命,执意申诉,于是使者解除他的军权,将军队交给副将、王翦的孙子王离,把蒙恬押解到阳周(今陕西子长县北部)囚禁起来,然后回京复命。
蒙恬的申诉注定不会有结果。因为赵高灭蒙决心已定。
2005年,成龙大哥的电影《神话》上映,他在剧中的角色叫蒙毅,是秦朝将军。这个蒙毅确有其人,他就是名将蒙恬的弟弟。赵高灭蒙,起因即在于与蒙毅结过梁子。
关于蒙氏兄弟,《史记》中有这样的记述:“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身为上卿的蒙毅,“出则参乘,入则御前”,与皇帝几乎寸步不离;不仅如此,兄长蒙恬还在外握有重兵。蒙氏家族的声望,简直无法想象。
前面说过,蒙恬和蒙毅小时候都学习过狱法。有一天,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派蒙毅论处,蒙毅的审判结果是死刑,还要除掉宦籍,相当于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然而最后关头,平常残暴无比的秦始皇竟然良心发现,念及赵高平常事君谨慎,兢兢业业,又将他赦免。
如此一来,蒙毅就平白多了个死对头。
赵高也通狱法,对蒙毅的审判结果,应该不会有根本的异议。但小人就是小人。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心底牢牢刻下一个名字:蒙毅。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蒙毅麻烦就麻烦在一直被赵高惦记着。
蒙毅不是“出则参乘,入则御前”吗,赵高和李斯的沙丘之谋,他怎么就丝毫也没发觉?秦始皇东游,难道他没有随王伴驾?
当然不是。这种大事,怎能少了蒙毅。只是中间秦始皇生病,临时给蒙毅派了任务:祭祀名山大川,为自己祈福延寿。所以当时蒙毅不在沙丘。如果他在,以其干练果敢,应该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结果吧。
一个偶然的决定,再度改变历史进程。
兄弟同死
胡亥忌惮的只是扶苏。听说扶苏已死,暂时也就放下了蒙恬。但赵高心里,可没忘这事。正好此时蒙毅回来复命,赵高立即在胡亥跟前大上眼药:“我听说先帝早就想选择贤能,册立您为太子,但蒙毅老是反对。知道有贤者而反对立储,这是为人不忠,祸乱君主。这样的人,应该及早除掉!”
这话不管胡亥相信不相信,都得听。怎么说呢?赵高刚刚给他帮了那么大的忙,这点小小的面子,还能不给吗?不过,他并没有完全被赵高控制,只卖了他一半的面子,派人将蒙毅拘押起来,关进代地(今河北蔚县)的监狱。就这样,蒙家哥俩,昔日殿前宠臣,今日阶下囚徒;西边一个,东边一个,全都披枷带锁。
赵高带着大队人马,星夜兼程朝咸阳赶。此时秦始皇所谓的万金不坏龙体,已经露出肉体凡胎的本来面目,臭不可闻。赵高命人买来大量的鲍鱼,以掩人耳目。等到了咸阳,将胡亥扶持上台,总算暂时进入幕间休息。
使者首先给蒙毅传话:“先帝要册立太子,但你总是阻挠。丞相以为你不忠,这样会连累你们整个家族,我心里很不忍,决定只赐你自杀。这已经足够宽大了,你自己想想吧!”蒙毅说:“要说我不懂得先帝的意图,那我怎么能从年轻时作官开始,直到先帝仙逝,一直都很顺利?要说我不了解太子的才能,那么唯有太子能陪侍先帝周游天下,其他的公子都不行,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先帝册立太子,是多年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怎么敢胡乱插嘴?不是我想逃避死罪,只怕这会辱没先帝的声誉。希望您认真考虑考虑!”
蒙毅就是能说出花儿来,也不顶用。使者深知胡亥的意图,根本听不进去。说一千道一万,蒙毅也还是个死。
另外有使者前往阳周,逼迫蒙恬自杀:“您罪过很多,而且蒙毅犯有重罪,依法要牵连到您!”蒙恬说:“我们祖孙三代,都为国家立过大功。如今我带兵三十多万,即使在囚禁之中,势力也足够叛乱。然而尽管我知道必死无疑,却依然坚守节义,不敢辱没祖宗的教诲和先帝的恩宠。从前周成**刚即位,身上还带着小儿的背带和布兜,周公姬旦背负着他接受群臣朝见,直到平定天下。成王病情危重时,周公剪下自己的指甲沉入黄河,祈祷说:'国君年幼,我在**。若有罪过,应该由我接受惩罚。'然后把祈祷词写下来,收藏在档案馆。等成王亲政,有**臣造谣,说周公旦阴谋作乱。成王信以为真,大发雷霆,周公就逃到楚国。后来成王审阅档案,发现周公的祷告书,这才明白他的忠心,于是杀掉造谣生事的大臣,请回周公。所以《周书》上说:'凡事一定要多方询问,反复审察。'如今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忠良,最终却落到这样的结局,一定有**臣作乱、欺君罔上。周成王犯有过失而能改过振作,终于使周朝兴旺昌盛;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比干而不悔过,最终身死国亡。希望陛下明察!”
能反不反,基本能证实蒙恬的忠心。然而使者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奈地说:“我的任务只是对将军施刑,不敢把您的话转达给皇上!”蒙恬闻听,重重地叹口气说:“我究竟对上天做了什么孽,竟然无罪而受死?”良久之后,又长吁一口气,慢慢说道:“我确实有罪当死。从临洮到辽东修筑长城,挖壕沟一万余里,中间能没有截断大地脉络之处吗?这就是我的罪过吧。”
蒙恬于是吞下毒药,含冤自杀。
富不过三代,贵也不过三代。王家将和蒙家将,无不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之前,白起忏悔长平之战后坑杀俘虏,蒙恬则忏悔万里长城工程浩大。挖断地脉云云,是当时人们的认知水平——证有容易证无难,其实现在也无法证伪;但如果说蒙氏三代为将,杀人无算,终得报应,估计会有人相信。
男人生来喜欢舞刀弄枪。我在懵懂之年,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默默的小理河》。预报说是战斗片,但战斗并不激烈,所以我很失望。因为票价绝对值不高,相对值不菲。如今我年逾不惑,刀兵之心已息,这才约略感觉出其中真味。尤其是从史料中得知小理河与蒙恬有点关系时,不觉心里一动。彷佛突然在遥远的异乡,发现一个每日无语面对的熟人,竟然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籍贯,相似的经历。只是多年已去,彼此都被岁月压迫得变形失色,**不再,那些共同熟悉的地方,不知道还能否认出远方的游子。
蒙恬冤死之后,被部下收葬于绥德城西的大理河川,与扶苏墓遥遥相对。经年累月,墓地逐渐淹没在众多的土丘之中,漫漶无识。在它的脚下,大理河接纳小理河之后,日夜奔流不息,最后汇入无定河。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多年之后,可还有闺中少妇,怀念屈死在远方的屈死将军?
蒙恬与扶苏,是这三十万精锐秦军的主心骨,他们俩一去,三十万大军随即**云散,再也无法捏成团,形成坚强的战斗力。没过多久,秦军主力就在巨鹿,也就是赵高他们制造阴谋的沙丘附近不远处,被项羽歼灭,主将王离作了俘虏。
“笔祖”传说
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是文房四宝。在湖笔之乡,湖州市善琏镇善琏村西头,有座蒙公祠,里面供奉着笔祖蒙恬,以及蒙恬的夫人,“笔娘娘”卜香莲。这又是怎么回事?堂堂武将,怎么与文房雅事,搭上了关系?
这其中有个美丽的传说。
说的是公元前223年,蒙恬带兵在外征战,要定期写战报呈送秦王。当时书写很不方便。有一天,蒙恬打猎时看见一只受伤的兔子,长长的尾巴在地上拖出血迹,脑海里不觉灵光一现。他立刻剪下一些兔尾毛,插在竹管上,试着用它写字,可油光光的兔毛不吸墨;又试过几次,写起来还是不顺畅。蒙恬很是失望,信手一扔,那支“兔毛笔”掉进了门前的石坑。几天之后,蒙恬无意中又瞧见那支笔;再捡起来,发现湿漉漉的兔毛更加洁白;顺手试着书写,它突然变得流畅无比。本书∷来自∷幻d33 剑 r46 书 b92 盟 阅读无限 f69 赢在幻剑!
原来石坑里的水含有石灰质,经碱性水的浸泡,兔毛的油脂被分离吸走,因而能吸墨书写。
后来,蒙恬作战到了湖州,在善琏村取羊毫制笔,效果更好,于是被当地人奉为笔祖。某日,有位叫卜香莲的漂亮姑娘不慎落水,蒙恬赶紧跳入水中将其救起,最终二人结为夫妻。卜香莲在自己落水的地方,水洗夫君制造的毛笔,作为最后一道工序,结果那笔越发好用,她也就成了“笔娘娘”。相传农历三月十六和九月十六,分别是蒙恬和卜香莲的生日;每到那时,村民们都会举办庙会,供奉香火,以资纪念。
关于这位冤屈的将军,还有更为风雅的说法。据说筝也源自他的发明。汉代应劭的《风俗通》中,有这样的记载:“仅按《礼乐记》,(筝)五弦筑身也。今并凉二州筝形如瑟,不知谁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后人根据这段文字,又生成这样的说法:“古筝五弦,施于竹如筑。秦蒙恬改为十二弦,变形如瑟,易竹以木,唐以后加十三弦。
写到这里,蒙恬在我眼前的形象慢慢丰富起来。他一定身材高大,眉清目秀,面容和善,举止安然,**潇洒。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他是员儒雅的虎将,像周瑜那样知音:曲有误,周郎顾么。当然,如此比拟也许看低了蒙恬。因为真实的周瑜其实将略一般,《三国志》中根本没有他独立的传记,说明当时人们并不看重。他的知名度,完全得益于《三国演义》的夸张虚构,都是罗贯中的功劳。
笔与筝是否为蒙恬发明,本身并不重要。还是那句话,民间传说无法坐实,但可以看出民心向背。如果传主是好人,那么所有有利于他的说法,都会被人传诵附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真;如果传主是坏蛋,那么附着在他身上的传说,无一例外都会是负面消息,好让他一臭百臭,遗臭万年。
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生态的选择。
民众手中无刀柄,但自己的舌头,也可作为利器,发起微弱但是众多的反击。就是那句话,吐口唾沫淹死你。
而即便造笔与改筝都是善意的附会,蒙恬的风雅也基本可证:他自杀之前应对使者的那番话,有理有据,可见绝非粗人。
凶手下场
造成蒙恬冤死的,从法律的角度出发,责任大小依次当为胡亥、赵高、李斯。但从情感的角度讲,我认为应该倒个个儿:李斯、赵高、胡亥。
之所以要把李斯放在第一被告的位置,还是那个原因:他是读书人,是荀子的学生。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至于赵高,本来就是去势阉竖,非完整男人,心理不正常才正常;胡亥呢,完全是个混账东西,公子哥儿。
一句话,赵高与胡亥本来就是坏蛋,而李斯应该成为好人。这样的人做坏事,尤其可恨。
好在这三个混账,都没有好下场。扶苏与蒙恬九泉之下见到他们,当能出口恶气。当然,他们彼此见面的可能性不大。地狱与天堂之间,应当别有阴阳阻隔。
还是先说他们的下场吧。让你我都能出出气。
李斯的丞相位置稳固了一段时间,但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他很快就成了赵高的目标。
胡亥**以后,胡作非为,滥杀无辜,首要目标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这家伙生于公元前230年,就是内史腾灭韩那一年,属羊,但却像狼一样狠毒:杀掉大哥扶苏还不放心,对剩余的弟兄,依旧大开杀戒。他曾经一次性在咸阳的闹市区,处死十二位兄弟,所谓“弃市”;然后又在杜邮,就是白起冤死之处,将十位姐妹和六个弟兄活活碾死,刑场上哭声震天,血流满地,尸骨横叠,惨不忍睹;有三个弟兄平常无比谨慎、无比小心,再怎么罗织,也无法安上罪名,胡亥就把他们囚于宫中,逼他们自杀。
这都是赵高的主意。他们的逻辑,是通过刑罚树立威信,从而让天下服服帖帖。不但要杀宗室,还要杀大臣。一时间秦国上下刀光剑影,挥刀霍霍,空气中时时都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这时,丞相李斯又在干什么呢?他唯恐赵高专宠,自己地位失稳,于是也投其所好,上《行督责之术》于胡亥,建议独断专权、酷法治民。这样的好主意,胡亥自然要从谏如流。
结果证明,李斯此举,是自挖陷阱,自掘坟墓。
胡亥的残暴苛政,比起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滥杀无辜之余,大量征调民工,修筑阿房宫与骊山墓;征调五万人拱卫咸阳;让天下向咸阳运送粮草,但必须自带粮食,在咸阳三百里之内,不能吃咸阳的粒米根草。如此倒行逆施,激起反叛不断。李斯心里到底还有点读书人的良心,还没有完全忘记丞相的职责,因此不免忧心忡忡——所谓秀才**,三年不成。这一点,正好成为赵高的突破口。
赵高经常给李斯传递假情报。每当胡亥醉酒狂歌,与众姬妾厮混,他就派人通知李斯:“皇上闲着,心情不错,可以奏事。”李斯赶忙求见,想趁机劝谏。
一连几次被李斯打断兴头,胡亥非常恼怒。赵高趁机上眼药,诬陷李斯自恃拥立有功,但封赏太薄,心有不满;他的长子李由现任三川郡守,与反贼陈胜等人是同乡,所以盗贼经过,李由不积极组织攻击,致使事端越闹越大;据说李由还与反贼有书信往来。胡亥正在气头上,闻听暴跳如雷,立即派人调查。李斯这才明白中计,立即绝地反击,上书胡亥申诉冤屈,同时指出赵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
狗咬狗,一嘴毛。没过几天,李斯邀右丞相冯去疾以及其子、大将军冯劫,联名上奏胡亥,建议暂停阿房宫工程,减少边区戍守,以缓解民愤。这一下,彻底点着了胡亥的火药桶:“这些都是先帝开创的功业,必须继续推进!我即位不过两年,就盗贼蜂起,都是因为你们失职,镇压不力!”说完立即下令,将他们交付审判,“追究刑事责任”。
将相不受辱。冯去疾父子知道在劫难逃,在狱中双双自杀。李斯素来持老鼠的生存逻辑,无比惜命,当然不肯效法。于是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亲自建言献策、如今由赵高主持的酷刑拷打。刑讯每日不停,周围鬼哭狼嚎。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只有屈打成招。
到此时李斯还在坚持,意志倒是值得钦佩。他自恃文才口才俱佳,而且有功无过,幻想胡亥有一天能幡然醒悟,放自己一条生路。但他哪里想得到,当初他对待韩非同学的那一套,如今赵高全部搬来对付他:他与胡亥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上诉的文书全部落到赵高手中,然后当着李斯的面,付之一炬。
这一下全完了。尽管有沙丘之谋拥戴之功,他还是难逃一死。
公元前208年,即害死扶苏拥立胡亥的第二年,李斯和儿子被押上了刑场。行刑过程极度血腥:先黥面,在脸上刺字,以示羞辱;然后劓,割掉鼻子;再刖,像卞和那样砍断双脚;继而腰斩,拦腰斩断;最后是醢,剁成肉酱。
这是当时最残忍的刑罚,所谓“具五刑”。这些刑罚的提出,估计有李斯的金点子好主意,现在落到他和儿子头上,历史实在是会开玩笑。临死前,他曾对儿子浩叹不能东门逐兔,不知彼时,他可曾想到过蒙恬兄弟与扶苏?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差不多与此同时,李斯的长子李由被项羽和刘邦的军队斩杀于阵前。
胡亥昏庸,赵高专权。这家伙手眼遮天到什么程度?那个成语可见一斑:指鹿为马。到了最后,刘邦的人马快打进咸阳时,胡亥这才对赵高的嘴脸有所认识。为求自保,赵高赶紧派女婿阎乐带兵杀进宫中,除掉胡亥。
胡亥死前的表现令人啼笑皆非,简直就是个黑色幽默。其精彩程度,绝对超过以虚构为基础的文学作品。他首先求见赵高一面,被阎乐一口回绝;接着哭丧着脸请求道:“愿得一郡为王!”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当然也只能碰壁;他再退一步,说:“万户侯也行啊!”阎乐两眼冰冷,只是摇头;胡亥绝望地叫道:“只要能保全性命,我和老婆情愿当个平民,这总可以了吧?”阎乐耐心用尽,直接摊牌:“丞相命令我诛杀你以谢天下。你说的再多,我也不敢转达丞相。”说完一挥手,士兵们随即蜂拥而入,刀枪与盔甲相撞,叮当直响。
胡亥无奈,只好自己结果自己二十四岁的可耻性命。
赵高杀掉胡亥,立胡亥的侄子子婴为王。子婴不肯任凭赵高摆布,登基之后,首先将他杀掉,满门抄斩,然后开门请降,秦朝正式灭亡。
这是公元前207年的事情。从公元前221年六国统一算起,秦朝连头带尾,不过存续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