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首诗
读者还记得常德抓五一六前,告密出卖许主任而进413当专案组负责人的那位教师吴克西吧。让我们回顾他人生如何走向结局,看看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教训。
事情开始于隔墙有耳,他妻子听到许主任找时贝的经过是这样的,建工学院战备搬迁到常德,教工临时宿舍借老乡的平房,是三家合住在一起,进出是同一个门,这位许主任当年来到里屋找时贝,不可能不经过最外面的一家,许主任没料想他们说话,会让这位阶级斗争警惕性极敏锐的女护士听到。当这家的男人回来以后,被妻子拉到屋外面,一字不差说到许主任找时贝的细节后,这女人非逼他去揭发:原党委政治部许主任把军宣队要查揪刘后台的秘密,泄露给了不是党员的时贝。接着,吴克西他从一个窝窝囊囊的,长期被老婆瞧不起的,突然之间雄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男的,吴克西本是一个极普通的教师,是个很普通的党员,参加工作比时贝早了好几年,文革初期在外地工厂里参加四清,回北京后随大流稀里糊涂参加了党团员多的革命团,革命团没什么出息,因为生性喜欢运动,在北京,他夏天游泳,冬天滑冰。别人去揪刘了,他游泳一个夏天,可以把自己的肌肤变成古铜色,这是他最可以拿来显示自己健康的资本;冬天滑冰是用球刀,他又是纵横驰骋场地打冰球的流星。文革开始以后,看到那么多精明的干部不表态,自己也就乐意在学校里当逍遥派。可被一向爱积极表现的妻子,最瞧不起的一点,就是因为他恪守着一种新老八一两派都不参加的信条,他认为两派都没有原则分歧。他经常对妻子说,你看看人家老干部,哪派都不加入,不表态,保证不犯错误,等运动过后,还不是都可以官复原职。他们当干部几十年了,处世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不作为嘛,就一定不犯错误,所以,乱世当逍遥派,是自我保护的一种能力。
野心勃勃的妻子根本不接受这种隐忍之道,她生性好动,是个从不甘寂寞的女人,蠢蠢欲动,差的只是机会。
还得把历史追朔到他们在沈阳的结合。中国人的婚配,潜规则都是讲郎才女貌,那年月他俩可真是般配:他看中的妻子,是个东北那旮搭的健壮美女,神气的白大褂一穿,操办事情干脆利落,就像她在医院给人打针一样,感觉不到痛,所以,别人都专挑她扎针;而她看中的丈夫,是年轻的他中专刚毕业就被留校,党员,成绩好,体格健壮,在沈阳建校所在的南湖区,无论和谁比赛冰球,他可始终能掌控着球,在全场风驰雷电般,是一个能突破任何防线的帅小伙。年轻的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带着一双儿女去看丈夫打冰球。可冰球毕竟不能终生当饭吃,加上学校大跃进年代进北京后,改办大学,不仅中专学历当然不吃香了,而且他原来的知识基础,并没有扎实的高等教育才有的数理化,他去讲课,培养个技术工人可以,但是,要给正规大学生,上电工基础课,去分析电磁场、讲解电机调速或发电机同步并电网的瞬变的、动态的过程,就缺乏高等数学和物理过程结合讲解的能力,年纪大了,再也学不进去了,他只能在一个教非电专业的电工学,老婆经常奚落他的档次,说什么他只能在前面加个普通两个字的教研室里,当个最普普通通的教书匠。岁月不饶人,不仅是青春不能永驻,而且,生活在北京的大学里,工资和待遇没有正规大学毕业的人长得快,在从学校变到学院这样的社会环境里,他们这个家,开始从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转为北京市民的实际功利。而她偏是一个永不满足、不甘寂寞,自认为决不是等闲之辈,该出手时候就非要干的女豪杰,她就逐渐开始嫌弃他的没出息劲儿了。
在开始打嘴仗时,他还能让着点老婆大人,与她不一般见识。她也不是个正经八百从大学医科出来的。文革中,有一阵风兴打鸡血、喝红茶菌的时节,她还真信。他为了不许她给宝贝儿女打鸡血,说鸡血里面什么细菌都有,不卫生,说她不讲科学。她特不服气,硬说人家高干、教授什么的,都不怕死,都到医务室求她打鸡血。人们亲眼见到,她抱着大大的、雪白的莱亨鸡,一针见血扎进去,抽出一大管鲜红鲜红的血,就给自己做肌肉注射,连护士都敢给自己打鸡血,谁还不信?她对吴克西嚷嚷:老娘亲自打过鸡血,验证过,鸡血打进去后,浑身燥热,脸色红润,确实有进补后的感觉。她还津津乐道说打鸡血是个国民党“中将”军医被我公安机关抓获判了死刑,行刑前献出这个“秘方”以求自保,许多医院里的高级干部早就在用,是文革斗走资派,高干才交代出来的,让民间知道了的秘密。打鸡血的疗效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治愈百病;还说,在台湾的蒋介石就靠打鸡血保养。可而一心认定鸡血不干净的他,根本听不进。
有好几天,一个在骂她二百五大夫,不讲科学;一个回敬他一辈子没出息,窝囊废。吴克西真怕她祸害子女,趁她不在家,把她精心养的莱亨鸡给做了。她当然要哭天抹泪儿更他闹个没完。从此,家里一直不安宁。甚至,闹到了离婚成了口头禅。
要不是文革,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有“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教导,吴克西俩口也许就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了,因为,他真的觉得,那深奥的电学理论,什么电磁场的麦克斯韦尔,外国人那一整套的弯弯绕,他根本搞不明白,也无法弄明白,自认学不进,甘心在普电工一生教非电专业的大学生,还可以凑合。
常言道,山不转水转。一个人这方面不行,别的也许行,业务不行可以政治补。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言语中,经常有那些看不起掌握高级理论知识的教授的话语,倒正合他俩的心意。历次运动,他们总可以业务不行政治补。历次运动的政治经验,全部都是一个规律,让右派先大鸣大放,然后收拾。而文革来了,建工学院那么多的人去揪刘,那么多的知识分子都上了当,现在不就到了收尾清查的收割时节。这不,机会真的来了,这两口子内心里,其实都隐藏有等待秋后算帐的心思、跃跃欲试的劲头。
妻子亲眼见到、又那么真切听到,原党委政治部主任老许,来找过老八一的时贝,她眼里没把时贝当作革委会管宣传的委员,也没思考政治部主任找搞宣传的时贝,本很正常,她只记得时贝不是党员,所以,认定了是主任不讲党性原则,军宣队和他们老干部先打招呼,而他偏要把追查揪刘后台,如此这般透露给这个不是党员的。而且,她早就听闻传说,这个许主任是八一团的幕后高参。所以,直觉告诉她:这个许主任就是后台。这一刻,她阶级斗争的弦,突然蹦紧了,她认定:该出手的时候到了。这个平日里经常怪男人成天只会带着孩子瞎逛、疯玩、不争气,责怪自己嫁个没出息的,甚至战备搬迁到这个小地方,要什么都买不到的破地方,经常气不打一处来,两口子天天吵架,要闹离婚,到常德没几天就闹的四邻不安。可一遇到这样的大事,她自己反倒没有了主意,还真应了吴克西常数落她的,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所以,这种事情,她非要男人去揭发。她狠狠踢他:你倒是放个屁呀!情急之中,她倒是丢了一句关键的话,及时触动了丈夫:这回,军宣队把事情先透风的是老干部,而许主任随便透露机密这样的行为,是一种背叛党的行为。你不去揭发,我就要去揭发。等我要是先揭发了,你就是包庇罪!我就要和你划清界限,你不去揭发,我第一个要蹬的,就是你这个窝囊废!
文革中妻子、儿女和丈夫划清界限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不得不认真起来了。
吴克西斟酌,我真要去向军宣队揭发许主任,是不是一种背叛上级的行为呢?反过来,自己不揭发,妻子这回可是认真的,她抓准了,还跟他交了底,非要在明天一早,要我去找军宣队揭发不可,她说我不去揭发,就跟我一刀两断,这个家,从此也就别想再进了,这个婆娘把我从床上往地下蹬踹的滋味,我早就领教过,她早就吵吵要我分开过,她是一个说得出来就要做得到的女人。他判断出:这一回,她是动真格的,已经不想再窝囊下去了,以往每次吵架,她总在说,老是当一个护士,一辈子只是给人打针,干伺候别人的脏活、累活,她不甘心,说跟着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吴克西内心的天平不能平衡,就这样倒在了一头。
她在一旁继续骂骂咧咧:连这么个好机会,你还在犹豫,抓不住,蠢!所以,吴克西选择去揭发许主任,确实是她逼的没法子,因为,他把这事儿,同要不要这个家,要不要自己的政治前途,全给联系在了一起。他恳求她,这事情忒复杂,别高声吵吵,求你了,让我好好想一想。明天一早再说,行不?
这一晚,他可没有睡好觉,翻过来、侧过去,仔细掂量着文革以来的各种大事情,建工学院的干部群体。他是从建工学院前身沈阳建材学校来的,当然比时贝清楚,自从张君退休,群龙无首,四清过后,闹出了按以前是否揭发过张君,分成了两派。许主任是个中间派,所以,中间派,风吹两面倒,最没有立场的,搞他一个人,估计没人会帮他。所以,揭发许主任,也许风险不大,而能借此靠拢军管的陈昭,是唯一正确的抉择。现在是许主任先背叛了党的原则,泄露了机密,那么,是他先背叛了党组织,我不揭发,就是我的问题,如果再让那个母老虎一样的,让他妈的先去揭发,我不但背黑锅,而且把这个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家,全给毁了。最后他咬咬牙:为什么我聪明一世,非糊涂一时去选择不好的结局呢?
这样说来,并不是只在揪刘高潮到来之前,建工学院才是一个跳一跳,能够得着天的地方。吴克西此刻这一跳,确实不简单。一个极普通的普电工教师,极普通的党员,原先一直可以稳稳的继续当他的逍遥派,反正北京文革大乱的时期过去了,到了常德,本来用不着为新老八一、要不要揪刘去表什么态而操心的时期,早已经成为了过去。但是,吴克西终于因为他老婆的挑唆,按耐不住,她死活非要逼他去立这个头功,好让在她的医务室里跟着窜红,让自己也能风头盖过别人。于公于私,要不革命、要不离婚,她已经逼得他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去找了系里的军宣队,又被领到陈昭的办公室,详细揭发了她老婆看到、听到的一切(不!他要说成是自己的见闻)。因为他连原政治部主任这种高级干部的问题,都能划清界限,敢于揭发,自然,打这以后,他就成为了军宣队的依靠对象。
这对夫妇从此窜红,他们那时的自我感觉就是,你该走运的时候,你不想干都不行。用当年一句时髦的话来说:不是不干,而是时候到了,从此可以把被颠倒的一切,全颠倒过来。其实是他一时糊涂,开始根本不明白,历史不是权力的奴婢,历史也是不以人的意志可以任意改写的。你听!刘少奇早就有话在先,“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真的是一语成谶。文革结束,刘少奇冤案平反,是非又倒了回来。于是,只要暴露出了灵魂深处的脏东西后,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建工学院的文革,和中国的命运,与文革的大反复,挂得如此的紧密,所以,每一个关键时刻,造化总要折腾人,建工学院这里的反反复复,真的是一个屡屡测试人心的地方。
老话说,一失足成千古狠。
此人生前,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四人帮刚倒,刘少奇冤案尚未平反,但他已经经历到林彪913的自我爆炸,暴露了毛泽东文革的荒谬;吴克西又因为从风传中得知,军宣队长陈昭是林彪死党,913后被抓起来了。同时也感受到建工学院群众对文革,因为先后有揪刘和抓五一六这样两个极端特殊的经历,群众对作假政治,明显流落出来的深恶痛绝,变成后来消极抵制的情绪,几乎比任何单位都强烈。所以,到武汉以后,什么政治运动都没有人有热情参加了,谁也不肯跟他讲真话。他一个很精明的政治头脑,当然要把将来可能的结果,逐渐推演、分析到位。从建工学院常德抓五一六开始,自己黑了良心做下的许多事情,在413专案组里密谋的细节,虽然曾经是搞得极为秘密,但是,害人的后果已经成为别人不能宽恕,不好收场。那一幕一幕,在每天晚上,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全回放开了。特别是自己以机电系老人、知情人身份,帮军宣队、向搞专案组的学生,所做的关于机电系教工、干部队伍,那些个捕风作影的判断,曾经是被陈昭称赞为很到位的敌情分析,当初自以为,可以当个现代的捷尔任斯基的敏锐嗅觉中,却无不充满了对同志、同事的无情出卖,在自己出头亲自得意去做的种种分化瓦解工作后,握着充满自己心血,即将可以弄完整的证据面前,自己得意洋洋和人交底,看着被自己撒开的大网罩住的猎物,每天都有人贴出杀回马枪的大字报,去捅过去亲密伙伴的要害,个个挣扎不脱,要知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只好乖乖跟着给他们指出交底路子与线索,赶紧承认参加了五一六,看到一批又一批教工跌入陷阱。在教职工中深入抓五一六的运动中,吴克西因为自己华丽的转身、走红,及时脱离了那些党员和总支里的人,可运动需要扩大革命群众队伍。现在还剩多少出身好的教师不是五一六呢?他只好鼓动周围更多人,包括出身与社会关系不好的,让他们也纷纷充当打手,阶级关系变动论早已经使他们按耐不住、失去理智,跃跃欲试去抓出更多党团员的嫌疑犯,积极去顺藤摸瓜,弄得机电系,不!甚至在全建工学院,我让前所未有那么多的教职工和干部,为了证明自己和五一六坚决划清界限,不但一个个心理全垮塌掉,都在胡说八道,而且,还要更凶狠地朝过去的朋友,向最致命的地方猛刺,好保住自己的革命身份。而我不但不在荒唐的假材料面前止步,反而更步步进逼,替陈昭和后来接替的军宣队,制订一波又一波逼供信的作战计划,他曾经暗暗的喜悦,把上面定调的围困中南海,变成武装叛乱的密谋计划,搞出了清查的战果,自己头脑发昏的时候,以为居然能在文革后期,在建工学院能如此获得机会走运,从此可以平步青云......而最使得他能心安理得,去打击一大批,放开手脚去整建工学院那么多的师生员工的,是有毛主席老人家当时对高校的两个基本估计给撑的腰,你听听:‘文革前17年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和1949年后培养的大批学生,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等等。这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战士!以往,吴克西他自己和老婆,确实,连个正儿八经的大学,都没上过,只是中专毕业,学历不高,本来能给大学生开课,是个奇迹,可他觉得憋屈。可文革进展到这会,他要改个说法,没上过正规的大学,恰恰可以少了很多资产阶级的熏陶。加上关键时刻的政治表现,和旧党委,连像政治部主任这样高级别的,都能及时划清界限,军宣队的信任重用,所以,认为自己均不在这些大多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列。因此,把以往在学校转成办大学后,全部的不顺心、得到的冷遇,统统归结为前17年是资产阶级专了自己所代表的健康力量--无产阶级的政。清查运动一开始,自己及时作出了决裂旧教育的选择,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军工宣队这一边,这就是他们俩口子的阶级觉悟、路线斗争的高度觉醒。所以,总以为自己该时来运转了,利令智昏干出了许多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
还有,就是吴克西是可以直接听到、看到上头关于把揪刘当围困中南海来查的讲话。在传达北京负责516专案的吴德讲话中,有这样的精神:我们在清查中提出了一个口号,就是‘谁反总理,谁就是反革命’。我们清查的这几个事件,都涉及到他们反总理。围困中南海,他们就是想把总理轰出来,戚本禹就逼周总理搬出中南海。然后,他们冲进去,抓刘少奇,再嫁祸周总理,他们是这么个阴谋。火烧英国代办处也是这样,总理负责外事嘛。午门大会也是这样。查了这三件事,基本上可以查清516。
上面的精神从追查组织上参加516,变成了是不是反周总理。吴克西不但可以查看时贝的所有材料,而且,还知道了陈昭在宣布严格隔离抓时贝成第一个516的会下,陈昭居然对时贝说过,你这个516,不反周恩来,专反林副主席。他很长时期里纳闷,陈昭为什么要事先给时贝定上这样一个调调?
可在清查老八一这些个头头,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工,他们在刘少奇79检查出来以前,居然全是认为,毛主席的部署,没有让去揪刘。所以,尽管有些经不住压力,承认参加了516这个组织的,也没交代出什么正儿八经有用的实际性问题来。此时甚至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吴德作为五一六专案的高层负责人士,他非常清楚这个案子是彻头彻尾的冤案:“但到底有没有一个经过填表的严密的‘五一六’反革命组织,这却是清查过程中发生的疑案,恐怕是逼供信的产物。”
正在节节胜利的文革狂欢高潮,忽然间出了林彪的913而全国震撼,老人家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无限忠于他的林彪,为什么选择了仓皇出逃?林彪他选择什么,这本来和我吴克西无关。可文革中的是非,就是以人划线,忽然间,吴克西意识到文革中,特别是常德建工学院里,来领导整肃群众为五一六的,是和林立果、周宇驰走得特别近的陈昭,他曾帮助了和林彪走得那么近的陈昭,隐匿过时贝关于叶群代表林彪对绝食揪刘关心过表态的重要材料,这个事情,不但根本没有公开批判过,材料也根本没有上报。72年后,不知道是谁把消息给后来军宣队给捅了出去,军宣队才急着让专案组找时贝重新抄写,再去上报的。这是不是为虎作伥的行为?(吴克西当然意识不到,时贝当初给陈昭写这个材料,目的是要陈昭收手,因为连林副主席都曾经关心过的事情,就别借查后台来整建工学院的群众。吴克西心虚,所以只能想到的,却是跟陈昭隐匿过林彪的材料。)这时候,他才明白了世间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做人一生想进步不易,如逆水行舟,要经历不断的磨砺、累积,而堕落下去,却非常容易,一失足真成了千古恨。913以后,他开始了内心的反思:可做人不该像他老婆这样,急于功利、过于贪心,是她开启了祸端,把他推进了万丈深渊。
每每深夜迷迷糊糊想到这里,他总要一惊,冒一身冷汗。但是,这已成历史,没法回头。当然他人生的选择可能是被迫的,无奈的,不自由的,可他真无法启齿,去向人解释,人生欲望高涨、非要做人上人的老婆,当初是怎样用离婚来逼迫他就范的。现在就是去说破了,别人也只当天方夜谭来听,决不会相信他这些全是事实。全院人现在只记得,是他,带头设伏布下陷阱,把这些疑似的五一六分子的人,赶进了悬崖绝壁,清查运动中,如何设置了人生十字路口。他高声对机电系这么多的老八一呼喊过:交代吧,承认了五一六就从宽处理你。不承认,就和五一六骨干分子时贝一起进垃圾堆吧!于是,让这么多的愿意选择从宽处理的党团员,纷纷选择了充满屈辱的道路。两年中,是什么给了吴克西有这样的胆量,去整这么多的教职工呢?吴克西心里明白,因为有毛主席下的结论:大多数教师和1949年后培养的大批学生,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所以,有这样两个基本估计,特别经过陈昭的体会,那是站在彻底的无产阶级立场,理解敌情有多么严重,毛主席他老人家给了自己主动进攻的交底,壮大了自己的胆子,在深挖五一六运动一开始,对敌情的估计,他一再庆幸自己没有犯右倾的错误。可如今,913一声霹雳,陈昭暴露以后,建工学院这么多人能甘心受屈辱一辈子吗?等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全晚了!知道自己曾经狂喜的成功,竟然是建立在那么多人痛苦的基础上,而且这两年自己的工作,留给别人的是终生难忘的耻辱。并且,自己给专案组学生详细出点子,全是针对机电系里的党员干部,甚至充分分析并利用过他们各人的人性弱点,所以,是我在专案组出点子,如何去分化瓦解了他们,让他们互相指责、互相揭发,甚至到了歪曲历史、杜撰情节的地步。让他们背靠背玩互相揭发的致命游戏,在利用人性的弱点和秘密上,我玩了把火,玩过头了。甚至,吴克西还仔仔细细回忆,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谁给我予设了陷阱?当初,我真没有能料想得到,到了最后,年纪小小的时贝,在一开始埋下的伏笔,竟然比我厉害。首先,查揪刘后台,他第一个写出材料,叶群代表林彪表态关心绝食揪刘,既写出了一个事实,又把自己经过核实而出号外,写成了他尊重林副主席的模样,尽管陈昭硬是把他当反林副主席的五一六来整,当然凭这样写的材料,定不了性。他材料中涉及去核实的吴德,恰恰又是这次审查516的中央首长,所以,连陈昭对此一直是一筹莫展的。这小子可能预计得到林彪最后会出问题,可我为什么当初看不到林彪会出问题?其次,时贝的八一团,越是追查他在机电系的经营,他好象一直是谁也琢磨不透的、一个长期能孤零零活动,甚至不靠什么会议,也查不到和什么人有幕后指挥的瓜葛,他真比我开始预料的要厉害,你想想,他学透了刘少奇讲的团结大多数,文革中不骂人、靠有认识,硬是把机电系的绝大部分党团员,特别是原来党委看准要提拔的接班人,几乎全都被他拉进了八一团。结果,为了要彻底孤立和整倒时贝,就弄得我去与机电系的绝大部分党团员为敌。可我靠什么?我听了陈昭的,反复去对这些出身好的党员做工作,一口咬定:五一六阴谋集团,就是专门要发展你们出身好的党员,出身不好的,五一六阴谋集团反而看不上,根本不要,不会去发展他们的,这是上面讲的。我就是紧跟陈昭去大造了这样的舆论,逼着这些党员、骨干,缴械投降的。
我还靠欺骗他们,对他们说:被隔离的时贝已经缴械投降,不但承认自己的五一六,并且全部招供了自己发展的五一六,已经交代发展了他们。所以,凡是参加过五一六的,你们再也不要执迷不悟了。这本是一个审查伎俩,是分化他们,引诱他们缴械投降的策略,谁料想,这套办法对付这些人还真见效。可谁也没料到,最后的结果是,时贝不但没承认五一六,我让他当众对质攻守同盟黑会,那么多的人证、时间地点情节全部对齐的证据,居然突然冒出个证人,证明他不在现场,一大堆靠串供的证据,被无情的事实当众揭穿。尽管我会后在下面大肆散布,那个站出来作时贝不在场证明的炊事员,有什么男女关系,作风不正,所以要大家不能相信他的作证,这个炊事员的话,是不能相信的。可广州来的军宣队长会上当时就呛了我一句:看看你们专案组两年来整的什么过硬材料?一个完全被严格隔离的人,他无法和外面通风报信,居然有不是他这一派的人,而且是个工人,敢站出来作能这样对证。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是你们所说的,这是什么五一六阴谋集团早就布置极其周密的退却。到了武汉以后,军宣队长开始推卸责任了,一推陈昭,二推到我负责的专案组,甚至说,军宣队也一度曾经被我蒙蔽过,看来军宣队长也不打算替我们承担责任,谁叫我运动一开始就去担当这个倒霉的专案组组长呢?我只能上上下下统一口径,揪刘算围困中南海,是中央首长定的性。这个定性是谁也不能翻案的。
可我心里明白,这样的断言,是靠我们下面上报的材料得出的。有水分的材料,一旦水分挤出,肯定不是证据。
老一辈人说过,靠玩把戏的小聪明,能得逞一时,却不可能一世。我恐怕无法永远压得住他们这么一大帮人。你看,在常德最后一次批斗时贝的组织问题,那时候,还根本没到林彪913的滑铁卢,所以,谁也不知道陈昭要完。那本以为能打则必胜的一次决定性的较量,我计划拉出来那么一大排人,是我先已经搞定了他们,把时间、地点、情节,全部是铁板钉钉了:让他们先对时贝绝望,我告诉他们,时贝早就交代,发展他们当了五一六,而还要靠他们串供。可我为什么不想到,用一次本是虚构出来的攻守同盟会,怎么能够把时贝打蒙,去证死时贝成为五一六。本以为时贝会在出其不意的凌厉攻势下,利用人都会有的人性弱点,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在这么多的证人面前,在时间地点情节所有要素全部整死面前,时贝逼得无话可说的地步,只好乖乖承认五一六的组织问题。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不仅提出了一个反证的质疑,甚至,会上还冒出了一个替他不在场作证的,不是他一派的证人。谁料想,没到林彪的滑铁卢,这个批斗会成了我的滑铁卢,反而是我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会后就刮起了翻案风。我为什么那么蠢呢?八一团上面的死硬分子时贝,自己从未承认是五一六,硬说已经揭发了他们,被发展为五一六的事情,当然是隔离以后由专案组给折腾出来的。一旦他们这些党员、干部们,面对面得到对证的机会,在确认时贝从未承认是五一六,自然也根本没有可能去发展谁当五一六。到此为止,以前对所有人的隔离审查,我在413严严实实构筑的铁案,我的苦心经营,全部算是泡汤了,这一排人当然纷纷要推翻口供,不认参加过五一六,……而这些被我专案审查的,顶多算外围成员的人,因为是教师,没有可能有太多的罪行可定,那参加八一团干部组的、最狡猾的甑任单,虽然被迫认下了参加五一六组织问题。可自始至终一口咬定,他在干部组朱荣祥分配下,绝食揪刘的分工,是负责给中央领导,及时写了许多简报。如实报告学生绝食的全部过程,争取中央的指示和领导。我们三番五次批斗他,要他交代更幕后的阴谋,他始终没有改口。哪有阴谋集团会如实上报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事情?甑任单也就是牢牢把住了他亲身经历的,这个可以查得到的事实,始终不改口。因为他心里明白得很,最终还是要按政策,按内部矛盾去落实政策。难道他们能就此甘心按五一六普通成员平反吗?为了自己必定要求得彻底平反的势头,谁能阻挡得住?哪个人不想谋求彻底的平反,有谁不会去彻底摆脱这种根本没有参加过五一六的屈辱呢?想到这个可能发生的趋势,像有把利剑,悬在头上,终归要砍下来的,吴克西就开始后怕了。所以,从林彪的垮台开始,形势在发生逆转,我做下的这些事,必定会把功劳全算成罪孽,我干下的全部是难以被众人原谅的事情,桩桩件件悉数在内心回放,清晰浮现在脑海里,责任能怪冲杀在前专案组的学生吗?不能,学生可以推说是受我蒙蔽,上可以推到文革的大气候,下可以推到我这个专案组长具体布置过的一切。他在内心斟酌过,什么算大气候?只要毛主席对高校的两个基本估计继续不变:文革前17年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和1949年后培养的大批学生,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只要这个底线能守得住,那么,我以前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的大方向就是正确的。而作为一个党员教师,就不必害怕我所做下的一切,虽然不可能推脱干净,但是,我可以用组织纪律,不让专案组的学生去洗干净自己。我组织的那些利用人性弱点分析会,利用矛盾把别人搞得分崩离析的点子,配合深挖细找而设计把许多人请君入瓮,全都是对敌斗争的需要。所以,吴克西在坚持这两个基本估计的立场,在建工学院是最坚定不移的。还有,最关键的是把揪刘定成围困中南海的阴谋,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定的性。哼!谁敢翻案?
可在林彪死后,总理主张批林彪要批极左的提法传达下来后,吴克西心里没法不嘀咕。跟着陈昭整人,哪一件不是我极左的得意杰作?专案组的学生,不得已时,将来,在利害关系面前,谁能替我一辈子保守秘密?我跳得那么高,就会被摔得很重的,有朝一日,在大庭广众之前被清算,在建工学院我将无地自容。而这种恐惧,又是无人可说,无处可诉的。连自己的老婆,当年非逼他去揭发许主任的事情开了的头,他因为她,不得不去做的,如今全又被她在家里痛骂为:咎由自取。当初,我原本希望能不再闹离婚、能恢复和睦的家庭,又因为即将的大难临头,恐怕是难保了。古话说,复巢之下,岂有完卵。国不保,难有家啊!她的政治嗅觉不算不灵,已经出现她准备各自飞的裂痕。搬迁到武汉后,尽管他耍尽最大努力,阻止他们的平反,不让新出来的干部,去解放那些顽固的五一六骨干分子,拼命保留住好不容易揭发出来的围困中南海、阴谋劫持刘少奇,搞武装叛乱的证据。可这些本来就是冰雪天气里堆砌起来雪人,随着中国大地政治气候的回暖,注定要垮塌、融化。常德时期只抽点烟、并不喝白酒的他,到武汉以后,抓五一六的斗争,不但难以为继,而且面临机电系的教职员工纷纷推翻口供,不认参加过五一六,把过去抓五一六交代的事情,也要推翻。加上因为风传陈昭出问题,他定过的调子,已经有人把建工学院专案组的工作,说成是执行了林彪路线,特别是那个从不认错的时贝,在要给他下犯严重政治错误的书面结论面前,根本不肯低头认罪。从系总支书记那里听到时贝要在组织下的书面政治结论后面,要跟着写的话,吴克西不寒而栗。况且,时贝人家一有工作机会,就到翔帆去下厂,搞技术革新。从翔帆那里,他去了许多的单位,帮人家解决不少技术问题,学校收到的全部是表扬他的来信。他感觉发展下去,总会有一天,会有人,把他抛出来做替罪羊,好向群众作些个什么解释。心焦而无法解脱的他,开始需要用点烧酒、甚至高度酒,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安慰一下自己空虚的心灵。毕竟酒伤肝,损元气。他无颜以对所有的教工,一次,也许他想减轻一点罪孽,趁自己现在还管档案,就利用职务之便,把文革前,有人揭发别人的一张条子,悄悄从档案中抽出,去还给当事人。因为他看到有寒雨揭发他本教研室一个老师,某年某月某日,在水泵房、配电房外游荡,形迹可疑,揭发他像是要搞破坏。可当事人得到他送还的条子时,不知是感激,还是气极悲愤,连话都说不出来,手都是抖的,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着他,那眼中流露出来的目光,无疑把他也看成当了多年的同谋犯,无声的表情,像在咬牙切齿说:你们暗中陷害我这么多年啊!吴克西的感觉很不自在,顿时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本想做一点能讨好、迎合被整得不大厉害的普通教职工,但事与愿违,别人并不领情。
所有的事情都成了迫不得已。
为了消除明显的冤假错案,比如他必须亲自去把阳晓志从湖北的一个监狱接出来,那是个常德被捕时曾经高喊刘少奇主席万岁口号的阳晓志,先是死活不相信会要放他,不肯随他出来;接出来时,阳晓志不信吴克西一路上的解释,始终双眼发直,一言不发。为什么?阳晓志后来他被湖南押解到湖北的劳改农场,一直被当政治重刑犯看待,他真的不相信,外面世道会变得这么快。当他从劳改的地方被接回学校,人们望着一脸菜色、无丝毫血气、骨瘦如柴的学生阳晓志,都在叹息:唉,真是作孽啊!一个学生,大会上高喊着毛主席万岁!刘少奇主席万岁的口号被反拷进去的,他为建工学院的历史孽债,竟历尽了这般苦难折磨,承受了他本不该去承担的天大冤枉。而吴克西当然最清楚,陈昭为什么要拿这个学生开刀,因为他参与了事先的决策。
世道已经大变。
眼前如何尽快去劝说阳晓志?如何让他能够相信文革已经错了,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是个马上要解决的问题。恰恰这正是吴克西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重新恢复了党委政治部主任的老许明白,现在,继续在专案组里管着,只让专案组去接近他,效果适得其反,专案组的人,几乎都审问过他,所以他全部认识,他领教过他们的手段,知道以前谁害过他,如何害他,平白无故,现在又怎么再会去相信他们呢?阳晓志还被许许多多做假证、伪证的人搞怕了。专案组反映,就是特地通知赶来见他的父母,他也拒绝和他们说话,故意在吃煤块装疯。一个人,在进监狱受这么大冤枉以后,本来是最希望见到亲生的父母,好去诉说苦衷。可他出来见到亲生父母,不敢上前去诉说。为什么?许主任明白他是怕政治连累。阳晓志哪里会不想去亲近父母呢?那时节,他不相信林彪已经叛逃而死,毛泽东还在,四人帮也还在,不可能替刘少奇平反,五一六不能一风吹,揪刘依然被说是围困中南海,阴谋危害毛主席的罪名,再加上看到专案组还是常德那些人没变。所以,他很容易以为,把他放出来,是以为在继续诱供,罗织他罪名的一种安排。所以,他不向父母去诉说,也完全是替把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拉扯大自己的父母在着想。这个早被陈昭当众做从严处理的样板,经历过如此毕生难忘的当众逮捕,无情投入监狱大牢,上过手铐脚镣,如同苦役犯那样经历一场折腾过后,监狱出来,很快就打听到原先的恋人——林苹,已经被逼自杀,这样的人,会落到一种什么样的心境?绝对是非常典型的,他到了谁也不能轻信、谁也不敢相信的地步。那么,谁能够让他相信,外面的世道这么快已经忽然大变了呢?专案组的吴克西去替他办出狱手续,领出他,在回学校的路上,告诉他要释放他,可不给讲明原由,他当然不会相信的。
所以,政治部许主任想:非得找出个根本没有做过任何伪证,没有去伤害过别人,包括也没有去伤害过阳晓志的人,只有让这样的人明白去告诉他:林彪真的已经完蛋,我们遭遇的天大冤枉从此可以开始伸冤翻过来了。要从建工学院里找出一个从没有瞎说八道的、从没有作过任何伪证的人,那自然就是时贝老师,许主任想,得让他去见阳晓志,去告诉他一些事实真相,比如:时贝就是在运动一开始要追查揪刘后台时,写了叶群代表林彪表态关心绝食揪刘的材料,马上第一个被当五一六抓的;他亦因为上面来要这个重要材料,说出了陈昭因此把他给严格隔离的真相,如今陈昭真的成了林彪、林立果的死党,他才被解除隔离。因此,只有让这样的人去见阳晓志,才有可能使得阳晓志相信,组织上决定释放他是真诚的。
于是,许主任向吴克西建议:让运动中没过说假话的时贝去接近他,也许他适合给他做工作,因为他从未说过假话,没有坑害过学生。许主任当然看出吴克西极不愿意的样子,继续解释道:这并不是说,阳晓志非要听时贝这一个人的话,他才肯相信。亲历过延安整风大平反的政治部许主任,明白这个道理:人的可信与否,根本不在于他的言辞,而是看他一向的为人。他用历史来向吴克西解释:延安整风后期,他见过一些被错整的同志,不相信组织上派去的专案组,说他没有问题的话了,假话说多了的人,就失去了信用,今后,谁还能信他?当年组织上派的,全是没说过假话的同志,去解释真相的。许主任后来,在改革开放时期,衷心拥护他的老上级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虽然离休,多次呼吁,不要太重用那些没有信用的人,可是,他的话,在建工学院里,有多少能被听得进去?
结果真是:时贝去一说,阳晓志就信。
对此,吴克西却反而认为:政治部主任和时贝之间本是串通一气的,这又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结局,抓五一六的事情转了这大的一圈,怎么又回到了起点:他、政治部主任和时贝,开始不就是因为他向军宣队告发这一老一小的在一起鬼鬼祟祟的,自己立功成就了抓五一六的头功。吴克西心里掂量过:经历过他的出卖,陈昭的强大压力,严格隔离的学习班里,他们都被要求互相揭发对方,虽然他们事实上都没有去陷害对方,可专案组的离间、挑拨,本以为,政治部主任和时贝互相之间,从此一定会产生不可弥合猜疑和怨恨,这本来是他可以期望的结果。可如今最后的结局不是如此,这一老一小反而令吴克西感到惧怕了。自己今后在建工学院又何以能生存?可这一老一少,一个是延安的老干部,另一个是非党员,时贝什么职务都剥夺光了,现在正沦为控制使用对象。可不知道他们之间,为什么居然还能这么互相信任?配合得这般默契?这究竟为什么?像许主任这样的干部,是不是还记得时贝让他们参加展览会当讲解员,念着时贝曾经煞费苦心要解放他们的好处?要是这些老干部复出,要都是念叨着时贝的好,记着这种旧情;那么,是不是如我在清查运动初期,给时贝按的罪名,称他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的业务尖子,就因为这些老人的复出,统统推翻?这世道难道真的会不可避免要颠倒回来?甚至,文革难道不可避免会被否定?这样的估计,专案组的学生当时不可能有,但是,作为一个教师、党员,吴克西他的社会历史经验与学生不同,只要往这边想,他自然要不寒而栗的,他得早有点准备了。他想躲开许主任,离开学校一段,找个地方好好想想办法。正在这时,学校到武汉后,一些子女正到了上山下乡的年龄,要去湖北山区,学校需要派干部去随队照顾,这就使他有机会可以离开建工学院烦心之地,他主动报名去做知青插队的带队干部去了,因为照顾建工学院下放农村的子女,本可以赢得人心、获得加分的事情。而他目前是最需要夺回因为抓五一六,搞冤假错案而丢失的人心,跟着知青去劳动流汗,虽说不能解脱自己的全部罪孽,但在插队子女和家长的一片感谢声中,似乎能够找回一点脸面,获得一点宽慰;替学校照看子弟,也许可以加分。可是,这种功劳,和以前搞专案,全不是一码事,根本没法抵消他原先的过。尤其是知青点带队回来休假,依然能见到那些因为不能落实政策,不能出来工作的人,他们照样以不肯原谅的目光,到处在逼视他。因为搞过专案,而地位上升的留校学生,被公众戏称为太学生的,也根本不愿意放弃已经得到的政治地位,他造就的矛盾无法解开,他无言以对。他还能做些什么呢?本来在专案组只抽些烟的,在知青点既为解闷,也为了和地方农村干部套近乎,他喝开了白酒,其实,借酒浇愁愁更愁,愁烟加闷酒,可以要人命。从下面知青点回来,赶上毛泽东去世和四人帮倒台,他曾经一再要誓死捍卫的中央文革,想不到是那么不堪一击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没有能看见文革的辉煌胜利,撒手人寰。不说整个国家的积怨如何,小到只有千把人的建工学院却留下了一大堆冤假错案,吴克西自己还深深卷在查不清、理更乱的好几百个专案之中。武汉建校的当然不肯插手,负责清理专案,他固执要求离开组织部,回机电系总支算了。可吴克西真的闹不明白,机电系总支也无法平静,解放以来,这么多的政治运动后,这些存在于人性、良心深处的力量,在他以为是资产阶级人性的反动东西,竟然如此顽强,多少年的政治运动,割人头就像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割不干净,连抓五一六这样的运动,也搞不跨人的本性,被整的这些人之间,即使被挑拨离间,失去信任。可要求恢复政治生命的合力,是这般默契、无比强烈。他人原在钟祥,心却一刻不停在关心学校的事情和全国局势的迅速变化,他不敢进一步去细想。他已经被掏空虚了的身体,亦因为心灵失去了政治上的支柱,也渐渐垮塌了。他的信念,随着文革一步步在全国人民群众心中被否定,开始瓦解跌落。
在专案组工作的人,各单位中的组织部门、人事部门,其实是最知情的,一是清楚材料的根底,重点审查对象,究竟有多少材料能过得硬?二是对上面的风吹草动,消息最快。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吴克西在全国政治气候春江水暖的时候,却有一阵阵的心寒,这不是倒春寒的缘故。林彪的出事、四人帮的突然被捕,不但对全国有所震动,在吴克西的心里,预感到大事不妙。尤其他回忆到,陈昭拿出他‘反林彪’的证据和他内心思想如何看待17年的过硬材料,时贝这个家伙,别看他年纪小,不是党员,可看问题极为深刻,在周恩来1967年初接见他时,时贝在中南海的麦克风里,就留下了的内心的基本观点:十七年基本正确,他敢把这种观点在1967年初,周总理接见的个别对话中讲,胆子真不小。如果十七年真的基本正确,那么文革是完全没有必要搞的。现在林彪倒了,四人帮抓了,上面发生了变化,让落实政策,这样搞下去,文革究竟有什么意义?看来离否定文革没有太远了。吴克西的政治嗅觉不谓不敏感。
此刻的吴克西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曾经紧跟的陈昭,后来会跑到美国,在计算机网络上弄出个这么个东西来。
任何时候,对立两边的聪明人,心里是最明白不过的。
想到时贝,吴克西问自己:我究竟凭什么偏偏要把他死死看成是学校培养出来的修正主义苗子?难道就是因为他学习成绩好,还是被系里重用?吴克西扪心自问,觉得没有,我并不是一个嫉妒别人的小人。查揪刘后台,那是上面的精神,我是在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写林彪的材料,那是他当时自己找死,活得不耐烦了。可现在的上面,无论是建材部还是北京,已经对建工学院抓五一六这些近乎荒唐的材料,早就不感兴趣了。审查时贝越深入,就越觉得文革大乱年代中,每到紧要关头,好象全都有高人在指点着他的所作所为,他完全不象一个平常教师,吴克西记得文革当时,建工学院就有人给他一个外号:伟大的公民。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怀疑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亲自审他一审!这个高人,为什么“伟大”,他的后台不应该只到许主任,那么,部里、北京,上面还有谁?可自己始终不敢去下这步棋。也许他行事真的是独来独往的,除了没法挖出他内心的思想,重大事件、关键时刻,他全部精力在办小报了,小报能有什么阴谋可查,全是配合中央公开的话语,而且他这个家伙,一贯偏保守。所以,他外面几乎是滴水不露。可是,文革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上层的斗争,他能先知先觉?不可能!真真假假,下面百姓谁能弄明白?难道他态度的顽固,心里真有什么底?你看他从不写什么有水分的材料,也从不胡乱承认什么,难道他真以为自己在坚持真理?我和他的较量,不!现在看来,不单是我和他的事情,而是我和建工学院里他已经团结过去的干部群众之间,在做生死较量。别看他被关着,可心与思想是关不住的。政治是讲究力量对比的,他能听从了刘少奇的主张,实际上团结到了大多数,甚至影响还包括新八一的张玉锁那样的工人,能在常德那么高压的政治气候中,敢于站出来替他作证。那么,这场难以预料政治斗争,难道真的非要以我的投机、胡作非为、彻底失败告终?
等到他不得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干预学校里别人任何的事情了,他终于肯把问题的责任,想去找内因,归结到自己身上来了。
吴克西想:文革我在北京本来好好的,建工学院揪刘我都没有去,这场文化大革命,我本来完全可以旁观到底的。可为什么到了常德那一段日子里,我真见鬼了,家里天天吵闹,我当初怎么热昏了头,非要听信老婆的话,去揭发许主任找时贝的事情?这个原因真的难以启齿,难以向人诉说、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去投靠陈昭的原因:自己是怕家庭破裂,怕离婚,我是被老婆煽动、逼着起来的革命,不!那只是开头的一步错棋,更糟糕的是,那番我在专案组中的鬼迷心窍的策划,对机电系教师、干部的背叛、出卖,紧跟陈昭膨胀起来的权欲,孤注一掷去整一大批人的投机,结下了怨恨,那累累严重的恶果,如今全已经无法挽回,这些不可能推给自己的婆娘。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细细想来,好在,眼前在组织部我还有人缘、有影响,包括武汉老建校同情自己的干部,还可以保护自己,当下什么都还好说,要是有朝一日,等所有人都翻案过来,我连个系总支也呆不下去了,再让回教研室,面对机电系的老师们,我过去把别人搞成了众叛亲离,我害别人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人家能同情我的背叛?原谅我的错误?最后定会落个罪孽深重的孤家寡人。他心情懊恼、沮丧到了如此境地,就把精神上长时间的思想抑郁,逐渐变化成了物质上的自我折磨,人长期这样的忧郁,自我无法解脱,不转变成癌症才怪。你想想,在清查五一六高潮,两年连续的亢奋过度劳累后,面临着许多近乎天方夜潭般的所谓战果,什么武装叛乱冲击中南海,居然能在8341部队严防死守的地方,要去翻越高墙、带着机关枪的交代、交代的连把中南海进去如何到总理办公的一条路线,能确切画出来的证据都有,我亲眼所见,这样的阴谋集团还不会出个把飞檐走壁,去劫持刘少奇的人,投靠苏修?一个很有资格的老干部不是会上说了:把建工学院的问题,怎么严重估计,都不为过!所以,不是我一个人以为全是些编得离奇,交代胡说八道的故事。可是,那牛头不对马嘴的策划黑会,在413专案组里日夜奋战,整理这类资料的吴克西,是比任何人清楚。我本以为在离开常德前,发起总攻,可以一举拿下素来以顽固堡垒著称的时贝,我的攻击目标并不大,只要把他逼一个在攻守同盟黑会面前,我把案件的四要素:时间、地点、人物、情节,全部事先包围住了他,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要使他被迫承认下五一六的组织问题,接着就可以扩大战果,后期迅速结案的打算,这个作战计划本是完整的。谁料想会上面临的却是,时贝在一大批人提供的证据面前,不肯就范,却有反证能力,引出证据,反而把专案组编的全部穿了帮。会后,一大批已经供认被时贝发展参加五一六的教职工,先后纷纷翻案。从此,也失去了军宣队的信任。我吴克西负责的专案‘成果’,遭遇到意想不到的严重跌落。专案组的学生,就是所谓飞鸽牌的,在与教职工的利害关系上,考虑不是很多,有的已经准备,拍拍屁股就走;而我永久牌的吴克西,他有面临着今后如何面对的问题,恨不得时光能倒流回去,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过,那该有多好。可是,他一失足已成千古恨,晚了,什么都晚了。一个人的思想,如此长久郁闷,而不能舒缓,心情不好,忧思过度,肝气郁结,气滞血瘀,积聚成块,肿瘤乃成。在医生诊断出肝癌晚期的时候,他已经在机电系当副书记,所以,一些事情,他只好让老建校调来的书记出头,去对付时贝,自己则躲躲闪闪在后,陈昭这个家伙,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广州的军宣队总是照陈昭定的调子硬来,早已不得人心,自己再硬撑,也难以挽回建工学院自常德开始的,抓五一六的败局。
开始,他妻子毕竟和他共同生活了十五、六年,曾经强行带着他四处求医。看了许多医生,吃了许多付药,病情总是不能见好。洪山中医院有个有名的老中医,听他妻子说,一天到晚想上厕所,就问她,你们怎么可以让他本人知道得了肝癌?病人晓得后,是会害怕的,我们中医有句话,叫“恐则气下”。这个病已经难治了。老中医说,中医治病,讲“扶正祛邪”,扶正比较保守,是病人自己还有较好的抵抗力,用药调理过来;你丈夫的病,要以祛邪为主。根据肿瘤的部位在肝,包括良性、恶性的肿瘤,宜猛攻。根据医案的说法,和这位老中医的经验,他建议用大剂攻下法,进行治疗。
她不敢接受医生的方案,心想,一是两个孩子都还小,万一他撒手而去,这孤儿寡母的,我怎么办?二是和丈夫的关系已经紧张,接受用大剂攻下法的治疗方案,别人以为她不顾他的性命,自己又是个护士,多少应该考虑全面一些,是急病乱投医,是万万使不得事情。结果,她实际上耽误了治疗的最后机会。肝病连带黄疸,在他眼睛里、皮肤上,已经出现了黄疸的颜色,别人一靠近就能闻到他嘴里的肝苦味道。这副样子弄得她也怕传染了,来病房的时候,不光戴口罩,还离得远远的。
老中医明白:对这样虚弱的病人,要采取大剂攻下法,是不容易被家属理解,自己也面临较大的风险。所以,只能开些西洋参之类扶正的东西,算是尽了一份医生可能的心意。
吴克西病重时,孤零零躺在学校医务所的单人病室里,思前想后,我要是当年不听老婆的蛊惑,不走错那见了鬼的第一步,该有多好!即将临离开世界时,一个人木木呆着,白天望着旧天花板上班驳陆离的水迹,夜晚听着周围人家家里、宿舍里的各种声音,那是他已经无法再享用的生活了,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的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头脑里就是在车轱辘似的转着的,全是些历史已经不可挽回的种种事情,心灵日夜受到折磨,吴克西原本那样壮实的一条汉子,就这样落得形容枯槁,他有着一番难以形容的心情。
人越是走到最后的那几天日子里,他自然要回忆,甚至反思自己最关键的时刻。在病魔缠身,晃惑中觉得被自己害惨的,无论是死了的冤魂,还是活着曾经被整得比死还不如的,都来向他讨债。吴克西问自己,这些难道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孽?我一个人能调得动全建工学院的群众,来对整你们?
恍惚中,思绪把他带回到他们在陈昭的带领下,专案组一起学习语录,大家齐声朗读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来解释历史的是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那是在要揭开建工学院阶级斗争盖子的一段里,反反复复学习过的语录。还有就是重新组织阶级队伍,弄清楚谁是建工学院里最早的派?反工作组,不反刘少奇,就是从根子上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学生声泪俱下的控诉,时贝把66年8月24日夜里,建工学院第一批旗帜鲜明要打倒刘少奇的大字报,连夜拍照送公安局;怕这些革命大字报起作用,连夜用大标语覆盖掉。那些革命造反最早的学生,后来不得不借大串联离开学校,长期担心秋后算帐。现在好了,刘少奇已经查明是叛徒内奸工贼,这个铁案是党中央开全会定的,证据确凿。陈昭正是抓住了是否紧跟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这个纲,分清楚了大是大非。在新的历史时期里,不能单看家庭出身好不好,更要看路线觉悟有没有?上面讲,516专门在出身好的学生中发展他们的组织。所以,阶级关系的变动,在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的建工学院,根据专案组收集到的群众揭发材料,看来十七年来,这里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我吴克西不也是这样亲身感受到了这样的经历。什么革命小将?那是高干子女加资产阶级路线培养的修正主义苗子的接班人。可我为什么要相信这样的断言呢?根本上起作用的是他从陈昭给他透露的,时贝竟然在我们要清查揪刘、围困中南海后台运动刚刚要铺开的时候,他第一个写书面材料,矛头就对准了林副主席。面对这样的敌人,怎么估计阶级斗争的严酷性,都不会过分。陈昭说,时贝他一定不是孤立的一个人。……后来,即便抓不到时贝是否参加过516的证据,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个时贝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在孤零零的活动,究竟是他在搞唯心主义,我搞唯物主义,还是反过来。他费尽了心血,还是没有过硬的结果。他只好告诉专案组,揪刘是围困中南海的性质,是中央定的铁案。这个铁板钉钉的案子,是谁也翻不了的案!可是,我要誓死捍卫的林副主席,自己死了;要誓死捍卫的中央文革小组,如今成了四人帮。……吴克西感觉自己文革在北京,本来是什么组织都不参加,什么事情都不参与的。
究竟为什么,我最后还是参加进来了?为什么到了常德,我会如此的不理智?我揭发、立功、进专案组,这是鬼迷心窍啊!
他想到了结发妻子,他早就看透她了,那医务室里能当领导的,最终是从医生位子上去的,根本不可能是你护士,没技术,运动过后谁能要你。在常德的她,不但没有得到她期待的权力,也因为她经常无端去整同事,也人缘极差,所以他们早就互相对骂,甚至当着小孩子的面,相互在骂:咎由自取。他原本想保住的家、保住与孩子的亲情,到头来,看来一样也保不住。他明白,现在她居然借口怕肝病传染,即使她就在隔壁病房上班,也懒得来答理他,所以,他完全可以料定,自己走后,她不会守住他,守得住这个家。为了怕失去她,他曾经付出了违背良心的沉重代价。所以,他已经不欠妻子任何东西了,他已经看到,未死前,妻子已经与他形同陌路,他很痛苦的料想,甚至会不等他坟上的新土干了,她就会毫不犹豫离去寻找新欢,就像老戏中演的庄生梦蝶一场空。想到这般可怕的报应,竟然要降临到我的头上,夜夜独自在冷清病房里的吴克西,止不住流淌出伤心的热泪。倒是一双儿女,他们没有嫌弃父亲的病,偷偷来看他,他已经说过,他们永远是他的希望和未来,特别是他非常疼爱、非常聪明的儿子,要早点学会自立!总之,要远离开政治,再也别去搞什么无聊的阶级斗争,应该尽快离开建工学院这个是非之地,要离得远远的,听话,走得越远越好,要是能离开中国更好,离开这没完没了搞阶级斗争的地方。因为历史的原因,他心里这样的话,他没有能说得出口。就差一句话了:千万别留在这儿,等着替他遭报应。这当然是一个做人底线太远以后的一个愿景,在他弥留之际,他已经没有力气回想更多的事情。可头脑里老是摆脱不了,究竟是谁在搞了唯心主义,谁是唯物主义?头脑中,始终萦绕着413专案组集体朗诵着的、他最熟悉的声音: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来解释历史的是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他的灵魂就这般在煎熬的油锅中挣扎,终于在阴历年三十,中国人称大年夜的后半夜,一个没过四十岁的年纪,本来快该是合家欢聚的大年夜,却独自在这个阴寒之夜,本不该结束的生命,像极其微弱的烛火,在寒风凌厉中,晃了几下以后,熄灭了,灵魂似一缕烟气,飘渺离开了尘世。读者千万别认为这里写的这类人很卑鄙,也可恨。不!他那可怜的灵魂已经在忏悔,尽管是迟了,其实他最终还算是一个有良心发现的人。而当你能换位思考、设身处地替他、包括替他无辜的子女着想的时候,你也许就觉得他可怜了,在他生活的历史阶段里,他也是在劫难逃,这就是命运,命运不是任何个人自己可以选择的。写到这里,是要你知道:世间万物统统是存有因果报应的,作用力必定导致反作用力。社会又是复杂的,这又不同于简单的力学。人是难以估计得到,反作用力何时出现?来自何方?你看,报应来临时,他比我们都可怜。特别是他不能害人、不再害人、害不到人了,你就要原谅、宽容所有亏待过你、整过你的人。因为,你已经能体察到他的过错,这是社会和历史造成的。你也不必以为宽容会放过恶人,不!恶人总在继续用大错掩盖小错,不断从新的恶行中继续苟延残喘,最终,落得是身败名裂的结局。
建工学院谁也没有陈昭作的孽多,他如今还活着,所以还谈不上结局。吴克西虽然亦是文革某一段的受益者,但是,没有得到陈昭的大紫大红,在建工学院常德那两年不可一世过后,武汉四年,他已经在受煎熬了。
1977年春节,大年初一,大清早有人敲时贝的家门。他年初一开门,就象是撞见了鬼。系总支书记敲开了他家的门,哭丧着脸说:副书记吴克西昨晚病死了,系里今天要给他开追悼会,这几天照相馆都不开门,没法去放大照片,另外,也没有合适的底片,不能去放大。听说你会画画,想请你按照片给他画张遗像。他随手拿来了很大的一张图画纸,2B铅笔和一个工作证,照片是用贴在工作证上的那一张。
这位书记在想什么?他当然不是只为要他画个遗像。他亲自来,是想乘机试试时贝,也是和他作对的,与413专案组长之间的对立,到什么的程度,这个控制使用对象,究竟服不服管?他虽然在武汉,但是,他知道,这个吴克西,正是常德413专案组里,是建工学院教职工中,经过文革级别上升最高的人,以前曾经进到了组织部。此人当年虽然不是留校搞专案的学生。但专案组的学生们很同情吴克西,认定他是搞专案,没日没夜工作,给累死的,他们已经说了,要是时贝拒绝画像,说明他对吴克西根本没有一丁点无产阶级感情,也就是可以判明:阶级敌人的人还在、心不死,就得对他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早准备好了这样一套一套的,非要打打他的嚣张气焰,大家有的是可以压制他的办法,甚至准备把追悼会和批判会一起来开,大年初一,把丧事办成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批斗会,狠抓一下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当年,这叫做过一个战斗春节的开门红。
阶级斗争年代,老是冤家路窄。
时贝在想,大年初一开门,来人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是个总支书记,开头居然连句拜年的话都没有说,却上来说死人的事情,真不吉利,让给画遗像,死的人正是吴克西,413的对头,今天,我这不是撞见了鬼?不过,就看在死者曾是他常德家里的邻居,也是从北京来的。他清楚吴克西他们两口子背叛过许主任,在413主持抓五一六专案的细节,他此刻还真不清楚,包括为什么他会英年早逝。既然做过邻居,人都死了,还能害人?决不可能了。算了,不就给他画张遗像吗?花个把小时就得的事情,画就画吧。
时贝如此这般的顺从,肯乖乖画专案组长的遗像,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书记联想到批林批孔要他写周恩来接见讲话,他马上反攻过来,说我和五一六一样整总理材料,态度是这么强硬。今天的顺从,倒反而使书记感到,他这个人虽然现在暂时被压制着、被控制使用着,内心并不服输。他既会上次和我来硬的,这次还会来软的,连常德413专案组里的主要负责人的遗像,就是过去专门死整他们的人,他不加推托,居然也肯低头去画,可见他的阴谋涵养和城府之深。事先他真没有能料到,厉害!所以,书记想,机电系北京来的这批五一六,别以为他们表面看来老实,一旦都压不住了,全翻过来,那种情形是很可怕的,所以,花心思把我从老建校调这里来对付这帮人,而搞过专案的太学生(现在群众里就有人这么称呼)想躲在背后,让他们年轻人利用我老头子来出面,他越想越不合算,不干!他后来到人事科找某某某,找个理由,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系。建工学院分家时,又选择去了城建学院,总之,得远离他们北京来的这批人,越远越好,从此,他自然也没有再被北京建工学院专案组的人,有机会推出来当枪使。
不过,无产阶级专政还是强大的。原来专案组和武汉建校管人事的,早就把这个控制使用的家伙,卡得严严实实的。人事处中不光是那个曾经经过书记要他写总理材料的老科长,怕他咸鱼翻身,而且,还交代下面如何如何,所以,三十多年退休后,当年在人事处里面工作过的一位老人,走在去超市的路上,在知道时贝在写文革小说,她不禁回忆起当年,补充道:人事处收到校外许多寄来表扬你的信,统统把它给封死,不许让透露出来。这件封杀他的事,还不是时贝让书记带话要去警告的,不许他整总理材料的那个人事科长干的,而是他下面的一个,一个科员,后来也升到处长位置的,所干的事情。她感慨说:原本以为武汉建校和北京来的,是两摊子人,应该互不相干的,没想到,会搅在一起,事情还真复杂。
时贝想,本来过春节,翔帆工厂那边是让我回来,为的是让我多休息几天,看来,还是早一点去翔帆搞项目好。时贝他回到学院就感到的是如此的压抑,大年初一被书记派任务,去画个死人遗像,一点过年的快乐气氛都没有。
中国习惯是孝子贤孙给竖碑立传的,专案组的人,在背后又给出了个歪歪点子,看时贝能不能进圈套。年初二,第二天一早,这个书记又找他去墓地给吴克西用水泥立碑,说他美术字写得好,需要他去,在水泥未干前刻字。时贝迅速想了想,他不该干,也不能再干的。拒绝的口气却是不容反驳的。他是这样回答的:遗体刚火化,骨灰盒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和亲人待一段?等到清明再下葬不好?这样,也可以有足够时间,正常请殡葬工人,好好刻个象样的碑,我本不是能给碑刻字的工匠。难道这样匆忙下葬,他老婆真的要急于改嫁不成?
这回时贝有底气,不但是看透了他这位曾经的老邻居,而且,画过遗像,可以站在死者一边打抱不平,时贝拒绝刻碑,立足点站在专案组长这一边,在骂他老婆想要早早改嫁,确实是书记没法招架的。
第三天,他怕又来纠缠,早早出门避开了。他告诉邻居,他带着孩子去火车站接爱人回来过春节。
其实,他爱人在黄石华新水泥厂搞科研项目很忙,据说是第一回用上国产的电子计算机控制水泥窑炉,妻子正担任着窑炉废气分析采样、测试的难题攻关,这几天正在节骨眼上,连夜奋战。她过了春节头三天,初四才从那里来武汉团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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