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火凤燎原外传小说七 败将 第六、七章 火凤燎原外传小说奉孝

原文地址:【火凤燎原外传小说七】【败将】(第六、七章)作者:撸管的鬼父

第六章浮云多少新恨

昏迷之中,恶梦连连。

一刹眼前竟然多了一个典韦,两人惶惑相对,互相问对方「你是谁」;一刹孤身一人在战场里手执吕布首级,却怎样也想不起主公跟他约好的会面地点,兵荒马乱,茫茫人脸里,典韦只好惶惑乱闯,未几一把熟悉声音传来,典韦低头赫然发现自己手里拿著的,竟然是主公的首级……

犹幸一股沁人心脾的踏实香气传来,终教黏在稠湿乱梦里的典韦怵然惊醒。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典韦睁开眼睛,听到不远处传来柴火燃烧的声音。他吃力转头,疼痛间只看到曹操疲惫的背影来回走动,正吩咐曹丕帮忙,两人合力煮粥。

「咦?」曹丕回头。「典叔叔!你终于醒来了?」

「醒来了吗?」曹操回头道。「别乱动,你已经昏迷了两天……」

曹操纡尊降贵的体贴教典韦心头一热,「主公,吕布……」

「没关系。」曹操道。「先喝点粥,养好身体再说。」

「抱歉……」典韦勉力弯身下跪。「……无法完成主公吩咐,在下实在……」

「不。」曹操轻拍典韦胳膊。「你能平安回来……已经很足够了。」

「谢……谢谢。」典韦咬紧牙关,恭谨低头。「谢谢主公……」

典韦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遇上曹操,他的生命才有了价值,他的疯狂……才有了出路。

「典韦,你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周全,这时候,该换我了吧。」曹操递上稀粥。

所有复杂算计且留在外面,如今,先让我安静一下……

「典叔叔!要不要我来喂你吃?」曹丕在旁边大嚷。「让我来!父亲,我可以的!」

「哈哈。」曹操看到典韦尴尬不安的模样,笑开了。

对典韦而言,这种宛如亲人的温暖自然珍贵;然而对曹操来说,这宁静简单的平衡同样珍贵。

「恭喜主公练兵完毕。」典韦道。「可惜在下不才,未能为主公手刃吕布……」

忠诚的首要条件,是活著。」曹操道。「命都丢了,一切都只是白谈。你能回来,是最重要的。

典韦低头,凝望又添上新伤的双手。原来……这双手还是不够巨大,不够有力。

「吕布最终还是被张辽那小子所救。张辽忠诚于吕布,就像你忠诚于我,道虽不同,却也同样可敬。」曹操朝小炉搧火,拨开典韦眼前迷雾。「忠诚二字,全看个人演绎。有人忠诚的对象,随人而改,这些人也自觉忠诚;有些人的忠诚却服膺于内心价值,不随人或外间环境改变……有些人的忠诚,却是嘴上的教条,方便自己行事取利的藉口。这些人看来再忠诚,也随时向时势投诚。」

典韦忽然忆起,年少时候的一件往事。

那一年,他大概只有曹丕年纪。翌日,习惯独自一人造游戏的他在巷弄尽头看到一双腿。典韦好奇走进巷弄张望,赫然发现拐弯处躺着一个受伤的汉子。

典韦当时还不晓得这人其实是刺客。执行任务时被围捕追杀的刺客。刺客浑身血污,紧按腹部伤口,指缝渗血,典韦凝望刺客煞白的双唇,没有抖颤,却也无法把视线抽离。

这是典韦第一次看到血,看到一个生命逐渐消失的缓慢过程。

他眨著眼睛,跟男人满是红筋的惺忪双眼对望。世界仿佛停止了,连男人浓浊的喘息都变得缓慢。忘了究竟过了多久,外边大街传来吆喝之声,一群手持兵刃的游侠四出搜索,其中两人还钻到巷子之中。

两人衣著光鲜,典韦认得,他们正是当时陈留一带非常有名的游侠组织成员,城里孩童仰望羡慕的对象。

典韦也曾经像其他孩童那样远远跟随,看这些英雄如何对付坏人,抓著他们游街示众。他们甚至因为他们而信仰侠义,拿起树枝当成剑,独自一人在山野间练习,幻想以一敌百,行侠仗义。

「孩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肚子受伤的男人经过?」

典韦抬起头,单眼皮的小眼眨呀眨。

「怎样?有没有看见?」「他跑哪里了?」「小兄弟,帮帮忙,咱们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快告诉咱们!」

典韦继续眨著眼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应该大声告诉他们以博取赞誉的简单行为,此刻内心却有点什么……从未有过的一把声音,叫他别要说出去。

「他……」典韦缓缓递起食指,朝对面街指去。「……刚才跑那边去了。」

「好!」「咱们搜这边!」「快!别让他掏屌!」

目送游侠远去,典韦才小心翼翼回到穷巷,却发现受伤的刺客已经不在了。只剩地上如花绽放的血迹。

典韦捡起泥巴,撒到地上,把血迹盖住,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跟踪,才转身离去。

数日后。

早把这件事忘记的典韦冒雨回家,途中不小心跟迎面而来的几名持剑少年狭路相撞。少年怒不可遏,围堵典韦,拳打脚踢。典韦双拳难敌六手,几乎被殴至昏迷,少年殴得起劲,忽然发现前面无声站著一道身影。

少年停下动作,狐疑打量眼前持伞不语的神秘汉子。他们以为这人该是来救驾的吧,正欲拔剑施袭,汉子却以手势示意众人继续。

少年面面相觑,脸上不乏惊讶。然而最惊讶的,却是被踦在地上的典韦。

典韦认出眼前人便是当日他所救的汉子,然而今天汉子现身,却竟没有报恩之意,反而鼓励少年继续殴打,以手势指点他们如何下手,令典韦更痛,更羞辱。

一瞬升起的希望犹如泡沫刹那爆破。由失望转作绝望的典韦忿怒了。这世上跟本就没有感恩图报这回事!谁也不能相信!我只相信我自己!能救我的就只有我自己──刹那顿悟的他成了一只被迫到绝路的兽,狂吼乱叫,死命反扑,疯了似的用头颅反撞迎面而来的拳头,抓起谁的身体张嘴噬咬,不要命。不怕痛地撕咬扭打,当他终于回过神来,刚才一直欺压他的少年早已昏迷仰躺,倒卧四周。

血泊随着无情的雨渐渐稀释、扩大,成了保护著他的一个圆。

浑身疼痛的典韦举起兀自颤抖不休的双手,赫然发现手背、指骨到手掌各处皆破皮淤肿,刻痕与伤口满布,斑驳一如木纹,就连我圈的气力都欠奉。典韦嘴唇嚅嚅,摊开抖颤双掌,内心第一次涌起无以名状的空虚与充实。

我唯一能够倚靠的,就只有这双手。

头上一直冲刷的雨点陡地消失,一道黑影横在面前。典韦正要抬头,却见眼前一道白花花的瀑布哗啦哗啦冲到双手上──不,不是雨点,雨点可没这么刺痛。典韦双手被这些液体灼得刺痛,灼得麻痹,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持伞汉子倒在他手上的,不是水,而是酒。

凡人第一次接触酒,皆以酒入口,典韦却不是。他是以打出一片天空的双手接手酒的洗礼,以烈酒来洗净每道伤口。

汉子把葫芦递给典韦。典韦凝视汉子隐藏在伞下的闪烁眼眸,咬一咬牙,接过葫芦,把剩下的烈酒仰头喝光。

浓浊呛人的暖热自咽喉直冲至小腹。不甘示弱的典韦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呛鼻咳嗽。他竭力稳住双腿,深深呼吸。

这是典韦生平第一次喝酒。从那天开始,他就跟烈酒脱不了关系。

仪式完成,典韦仿佛已经由孩子成了大人。他……已经回不去了。

汉子满意点头,转身离去。气血翻涌的典韦缓缓跪下,在天旋地转之间,朝终将消失雨里的汉子大力叩头。

砰。砰。砰──由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话。然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孩非常重要的启蒙一课,却在两人沉默之间圆润无碍地完成了。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传承,总是通过实际行动来完成,不必言语,已经心领神会。

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典韦除了懂得以沉默来跟人交心,更确认了自己的志向。

将来长大了,他……也要成为这样的男人。

汉子离去后,典韦摊开双手,检视上面每一道男人的功勋。他知道,未来的路,即使再崎岖再孤独,也将以这双手来开辟;自己的命运,双手隐藏的掌纹,也将会通过一道道新添的伤痕来雕刻。

那个雨夜之后,汉子几乎就没有再出现过,只偶尔在典韦跟其他游侠流氓恶斗后在现场附近放下一壶烈酒。对典韦来说,烈酒就是他战斗后的奖品,他逐步成为真男人的必要洗礼。

由始至终,也没有怪责过汉子为什么总是对他袖手旁观,不加援手。典韦明了,这种放手的方式,也是一种男人的教育。

后来,典韦渐渐长大,一直没有忘记身后这暗暗守护著自己的影子。为了再次见他一面,典韦甚至试过偷偷伏在地上,倾听周围的脚步声,学习记认不同人的步伐,就只为认出那个人的跫音……

看不到你,但至少……我可以听到你吧。

那独特的,犹如心跳的跫音,总教典韦在黑暗与寂寞里感到莫名安心。

相比那些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口边,行事博取大众关注认同的闾巷游侠,典韦认为,那黑影一样的沉默刺客其实更像一个男人。

忠诚与报恩,不一定要依循世俗的标准与要求。只要你有自己的一套信念,根本就不必理会世俗的看法。

这男人以行动代替说话,在典韦柔软的心灵上留下清晰而独特的典范。

言必信,行必果,有恩必报,即使是小孩子仍然尽心尽义。他……才是忠、诚、侠、义四字的最佳示范。

忠诚之人的生命里,总是曾经遇上教他愿意相信忠诚的启蒙者。

同样地,拒绝忠诚的人,亦因为他的生命里总是一再遇上教他无法相信忠诚的破坏者。

「同样地……司马家对此事一定有兴趣。」

山家大宅内,山小姐手持葡萄,踌躇满志。「他们……一定答应。」

「你是说……将孙家那姑娘交给他们?」田氏大模大样,摊卧榻上。

「一来仗著曹大人的理由,不可推搪;二来江东一带经过战乱,百废待兴,正是投资的良机。」刘大支起双手。「司马家向来对买卖很有心得,我看……很快就会将江东弄得有声有色了。」

「届时,曹大人以残兵抗艹有罪……」山小姐把手中葡萄凑到田氏嘴边。

「……咱们就可以鲸吞一切了。」田氏手到擒来,张大嘴巴。

「说起来……」山小姐像想起什么似的,手执葡萄的玉手忽然提起。「……咱们倒跟司马家一模一样。」

「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司马家。」刘大道。「他们只是一塌糊涂的贪财家族,与小姐之才相比……」

「外甥女,王翦不是越贪财越得秦始皇欢心吗?」田氏仰头鲸吞山小姐手中葡萄。「主公一向唯才是用,唯财是用。你……还是要小心为上。」

就在田氏快要一口吞掉葡萄之际,山小姐手一缩,甜美丰腴的葡萄就从田氏嘴边溜掉。

「被我钓上的,有什么需要小心?」山小姐樱唇一咬,葡萄鲜艳汁液应声溅出。「司马家……已经放在我嘴边了。」

刘大轻舐嘴唇,一股甜美的快感沿著眼睛流到咽喉。嗯。他们……已经放在我嘴边了。

以孙淑引司马家入局,到寿春助孙家自立,让袁家跟司马家两败俱伤,并藉此讨好曹操,并削弱司马家势力……这一招,果然本小利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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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人才凋零又如何?只要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是有足够能力壮大败将。

即使依附这深不可测的山家大小姐会让败将权力被架空,但只要觅得靠山,得到名利,刘大在所不惜。

我的人生目标非常清晰,也非常简单。四个字:飞黄腾达。

然而刘大并不知道,越是简单庸俗的愿望,在这荒谬扭曲的乱世,有时候……越是难以企及。

翌年,寒食。

郯县以北,河流旁边,一座荒坟,一个男人。

男人正手执匕首,一刀划在碑石上刻著字。直到今日,典韦才终究查出当日在这里奋勇拖延刺客的无名小卒的名字。其实自从对方在自己怀里溘然长逝以后,典韦就四下查问周围士卒的籍贯姓名,说也奇怪,部分人完全记不起他的名字,有些则把他跟其他分队某几个姓名或相貌相似的士卒搞混,士兵名册上记载的名字又跟队员喊他的不相符,真正认识他的有已经被调到其他地方作战,或早在战役里阵亡,几经转折,典韦才终于查到他的名字。

典韦默然不语,心怀虔敬。粗大的指头在碑石上精巧流转,良久,吹一口气,吹散石上碎屑,上面「无名英雄」四字,终于换成这人的本来姓名。

「谢谢。」典韦朝坟头恭谨叩头。「若不是想起你的忠诚泳衣,那天……我早就死在吕布的鸡下了。」

夕阳如火,一批孤独的狼,在染红了的山野间低鸣。

典韦不是没有慨叹的。当日最后一击无法得手,其实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吧?如果我年轻数载,如果我是个年轻力壮、不怕痛的燎原火,也许……

典韦叹了一口气,举起酒壶先灌了一口,然后泼剌一声奠到地上。

力有不逮,只因已到夕阳。

其实,典韦如今才三十多岁,正值盛年,尽管这时代很多人都活不过三十岁,然而对典韦来说,他的夕阳从来都跟体力无关,只是心态。

刺客生涯朝不保夕,当刺客一年,已经比当几年士兵更教人容易感到苍老怠倦。典韦十多岁已经为双手沾腥,这十多年的非人生活,典韦只觉比别人一辈子还要漫长。

跟刘大渐走下坡的身体相比,典韦又是另一种沧桑,另一种疲惫。

在典韦眼中,手中掌纹,仿佛皱纹。

我这双手……还像当年那么有力吗?这双干粗活的手……还能击倒多少个跟主公为敌的人,还能坚持个多少年?

要是世上……有多一个自己就好了。

嗯。我不需要部下,不需要同伴,但是要世上多了一个自己,像影子那样的自己,那么,我就不必再担心,不管自己接下来发生什么是,都有可托之人,更不必担心自己出事后再无忠诚之人辅助主公了。

疯子。典韦喃喃自语。世上哪可能有两个自己啊?傻瓜……

蓦地,一道巨大身影无声来到典韦背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住。完全没入黑暗中的他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执起兵刃。他甚至没有说话,继续凝望坟前蓬草翻飞,飞沙在风中转了又转。盘腿正坐的典韦依旧低眉不语。

黑影移开,夕阳归位。许褚在典韦旁边无言坐下,把带来的烈酒仰头灌下,然后啪的一声放到典韦身旁。

典韦没有望过去,也没有说话。顷刻,他终于执起酒缸,倒到地上。

许褚斜睨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泼剌。典韦奠过了酒,就单臂举起酒缸,把烈酒往口里倒去。淡黄色的烈酒像被夕阳燃烧过的雨,灿烂喷洒,溅得典韦以至旁边的许褚浑身湿透。

夕阳西下,群鸦低回。两个大小与姿势各异的背影在橘色暖光下无言对饮。能够连结这两个自恃忠诚的男人的,就只有另一个男人,两人不约而同愿意舍命忘身的主人。

随著最后一线残阳终究埋于山岭之间,两名不再年轻的男人终于喝光旁边几缸烈酒。无言对饮的两人最后还是没有说上一句话,便各自离去。

这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真正的男人,总是以直接的行动,毫无花俏矫饰的行动,无声沟通。

祭奠过后,坟头恢复冷清。只是,曾经站在这里的两个人,两人之间有点什么,还是在这个沉默的夕阳里被融化掉了。

从那天开始,典韦虽然仍然是一个人。

然而,他却慢慢开始愿意相信其他人。

相信其他同样忠诚于同一个主公的人。

第七章帐外风骨萧然

建安二年,春。

自从去年曹操挟帝至许昌,不经不觉已经一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已非昔日被藐视的宦官之后,群臣虽然内心不服,然而怯于曹操威势,均敢怒不敢言。

这一年,曹操最聪颖的儿子曹冲出生。成功迎逢皇上,定都许县的曹操认为这孩子脚头很好,将来定必大有作为,寄予厚望。

这一年,曹昂举孝廉,日渐长大的曹丕,对文学兴趣日浓,能提笔为文,整天埋首诗、赋、经传之中。到了这阶段,反而是典韦不时主动前往探望曹丕,把他从竹简里拉出来,亲自教他骑射击剑,把毕生所学倾囊以授。

这天早上,正在几案前为诗句苦思良久的曹丕忽然感到屁股传来微弱而熟悉的节奏。他大喜,扔下毛笔,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来了!」曹丕睁大眼睛。「终于来了!」

「什么来了?」老师皱眉。「二公子,是你主动要求老叟给你加课,陪你研究蔡邕体《曹娥碑》背后八字隐语玄机,怎么这又跑出去了?」

「等我一下!」曹丕急不可待,朝外边倒履出迎。「老师,对不起!」

果然,当曹丕跑到屋外,身后已经站著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当年相比,典韦两鬓的白发又增加了,脸上风霜亦与日俱增。

「典叔叔!」曹丕脸上回复童稚。「你怎么来了?」

典韦没有说话,却把怀中长剑一把扔给曹丕。

此刻典韦眼中,看到的是曹丕长大后的模样。王的模样。典韦举刀砍劈。来吧。接下来,你面临的刀光剑影,将会比你想象中还要……

「典叔叔,为什么你要把这些都教给我?」

两人练剑不觉已经半个时辰。曹丕满额是汗,畅快淋漓,一边撩剑反攻,一边提气探问。

「你……不是要我长大后保护父亲吧?」

曹丕想,只要有我典叔叔在,我又有何必要练剑?

「二公子,懂得这些,除了保护家人……」典韦食指圈住刀鞘,上下盘旋,把曹丕攻势轻易瓦解。「……有时候,还得保护自己啊。」

当你的家有很多人的时候,你要保护的,就不一定是家人,而你最需要提放的,也不一定是外人。

自当日初遇,典韦已经看到。尽管他不相信,然而……他还是看到了。

不管他究竟想不想看。

典韦著紧曹丕,对他的栽培照料比自己的儿子典满犹有过之。他不是没有试过,然而怀著满腔期待的他无奈承认,跟曹家的孩子相比,自己的孩子不单完全比不上,就连这孩子是否拥有自己的才能,他都很怀疑。

典满没有惊人的目光,更欠缺应有的强壮,没有足以教父亲骄傲自豪的遗传。他比较像母亲,一个寻常的农家女子,平凡而且面目模糊。

所以典韦很少回家,也不太理会母子俩。他将所有俸给都寄回去,一年也不回去探望家人一次。

典韦记得曹丕几岁,却要想一想才大概知道二字典满几岁。那年春节,典韦在曹操要求下携同妻儿前往聚会,曹丕热络地拉起典满的手跑到一边做游戏,没料到后来传来东西撞跌的声音,众人赶过去,却见曹丕急忙站起,向紧握拳头、愣在原地的典满率先道歉。他说是他不好,请典叔叔和父亲别要责怪典满,然而典韦早已心里有数。

刚才……肯定是典满在游戏里比不上曹丕,妒忌心起,才一时冲动把曹丕推倒地上吧。

典韦咬紧牙关,没有说话,立即冲到典满面前,一掌把他的牙齿打得飞脱,然后捏住儿子细小的头颅,跪下朝曹操砰砰砰地一起叩了三个响头。

就在典韦拔出腰间匕首的一刹,曹操及时喝止。

「孩子闹来闹区是惯见的事,跟咱们大人无关。」曹操轻拍典韦胳膊。「站起来,陪主公喝酒去。」

典韦恭谨站起,随曹操远去,眼尾也没瞟儿子一眼。

典满一脸淤肿,他捡起地上碎牙,怨毒地朝父亲顽固偏心的背影喃喃自语。

他也许是世上最好的仆人,然而……

……他也是世上最坏的父亲。

嚓──思绪陷入回忆中的典韦被衣衫划破的声响惊醒。他本能地挪动身体。避过剑锋,以刀鞘敲开剑柄之余,同时提腿退到几步之外。

「中了!我中了!」曹丕振臂高呼。「这么多年,我的剑尖终于第一次碰到典叔叔了!」

典韦轻抚破裂衣衫,有句好想说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

公子丕,若要成王,就必须拥有向家人剑刃相向的觉悟。

……要继承王,更必须拥有向家人剑刃相向的准备。

同年,春,惊蛰。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打著大汉司空与车骑将军的旌旗,自然无往而不利。这个日照正盛的中午,曹操带兵浩浩荡荡进入淯水城,名义上代汉室出兵讨伐张邈,实际上则早已接受了他的投降书,如今百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而已。

张绣身穿甲胄,抱拳恭迎舆车上好整以暇的曹操。

「罪人张绣,恭迎司空大人。」

「张济罪不可恕……」曹操斜睨张绣。「……然其侄仍心系汉室,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张绣忍著呵欠,巴望这场戏快点完结。叔叔的家人今天就要来到投靠,他好想快点回去打点一切,迎接叔叔的遗孀。

「表张绣职位不变,照统南阳。」曹操右手一扬。

「谢司空大人。」张绣跪下拜谢。「请汝城一聚。」

「部下们都齐集了吗?」曹操忽然问张绣。

「是了,贾诩在哪?」张绣回头,低声问部下。

「他带兵守住外围。」

「哈哈。」曹操仰头笑了。「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曹操手一扬,舆车正要回转,蓦地一支冷箭无声射向舆车旁边一直凝神戒备的典韦坐骑。

「来人!保护主公!」典韦从马上跃下,四处张望。「刺客之箭,是从张绣那边射来的。」

「慢著!这……」张绣恐慌退后,往后张望。「……这不是我做的!」

「报!外围出现军旗不明的部队,正往夏侯大人那边去了!」斥候策马来报。「还有三支,动机不明!」

「张绣!是你治军不力……」典韦挡在曹操身前,短戟点向张绣胸口。「……还是想引君入城,行刺曹大人?」

「别含血喷人!」部下站到张绣身前。「我家主子亲自来迎,又怎会……」

「别胡来!」张绣额头渗汗,拉开部下。「慢著!曹大人──」

「你敢过来?」「怕你不成啊?」「别这样指著我家主子骂!」「要打架就过来啊!」

「住嘴──」

一声响亮威严的吆喝,令剑拔弩张的两军一同静了下来。

「事情还没弄清楚,不可胡乱猜测!」曹操一拳捶在车轼上,朝两军怒吼。「天下诸侯早对我有行轼之心,张绣再笨,也不会选在这时候下手!咱们先退,让他们清明真相,别轻易中敌人奸计,冤枉好人!」

「大、大人……」张绣嘴唇嚅嚅。

「张绣!」曹操斜睨张绣。「你听到了吗?」

「是、是……!」张绣方寸大乱,感恩抱拳。「谢、谢大人……」

舆车远去,曹操一直绷紧的嘴角终于悄悄地……牵了一下。

典韦回头朝远处惊魂未定的张绣深深盯了一眼。这下……六神无主的他们应该会如主公所料,把一切双手奉上了吧?

濮阳练兵,淯水屈兵。如今……不过是再下一城。

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孙子的最高境界。对主子来说,屈兵之外,还让对方吓得把妻儿将领全部奉上为质,才是更高境界。

曹操的黑暗兵法……又更上一层楼了。

啪。轻握拳头的曹操再次轻捶车轼,满意地朝典韦使了个眼色。

「典韦,待会别吃太多。」曹操自信满满。「因为今天晚上……将诱人设宴款待咱们,当做赔罪……你信不信?敢不敢跟我打赌看看?」

傍晚,曹营内,诸将云集。

「有进步……」曹操长子曹昂手执名单,眉头轻皱。「……可惜还是慢了一点。」

成熟严谨的曹昂近年紧随父亲左右,俨然半个主公模样,指挥诸将,出谋划策。

「快了这么多,还算慢?」其中一个将领苦笑道。「小司空,不是吧?」

「只怪你那边军粮跟不上。」曹昂斜睨对方。「这次行动,能称得上成功的,就只有于禁那一队。」

「啧。」夏侯惇托腮翻眼,一脸不屑。「又是他。」

「老弟,曹家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曹操加以奚落。

「亏你笑得出,你还不是乱跑一通?」夏侯惇白了曹操一眼。「啧。」

「那么说,下次会在城内动手?」李典站起来,先望向曹操,再把视线移到曹昂身上。

「这点我可不知道,一切由军师们决定。」曹昂道。「另外,那些负责绘画地图的,可不可以请他们弄清楚一点?」

噗。曹操斜睨以过人视力自豪的夏侯惇,忍不住笑。

「大、大公子!」负责制作地图的夏侯惇涨红了脸。「入城已经不容易了,现在还要画清楚?」

「夏侯叔叔,你的眼里一直很好,但这方面……」曹昂神色淡然。「……你可能真要跟典韦请教一下了。」

「哈哈!惇爷的视力是不是退化了啦?」「你们闭嘴!」「典大人!干么不说话啦?指点一下惇爷嘛!」「阿瞒!你还笑」「哈哈!小司空比他父亲还要严厉啊!」

「咳。」曹昂扫视一周,提高声线。「接下来是张绣的报告。虽然他并不知道咱们在练兵,不过其手下有异心的倒为数不少。」

曹操暗暗观察在场各将领表情反应,满意托腮。对于这孩子的威严,诸将倒是由衷地心悦诚服啊。

「看到了吗?练兵加上查有异心者,一箭双雕,这就是妙!」夏侯惇刚才虽被曹昂挤兑,但还是非常欣赏曹家这位继承人。「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哈哈,张绣见主公没有怪罪于他,动静全无,此刻更是忐忑不安,心急如焚。」李典道。

「对。」曹昂支起双手。「经此一役,将来他定必为咱们家忠心不已,连尾巴都不敢再动一下。」

「于将军道。」守卫推帐通传。

「好消息,淯水城大乱,张绣生怕主公怀疑怪罪……」于禁入帐禀报。「……为表忠诚,已将大将及妻儿送来为质。」

曹操听罢,没有回话。突然的死寂里,诸将凝望曹操表情。

「……没有了?」

「啊……」于禁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对了,张绣为表忠诚,特别设宴谢罪,邀请咱们全部人入城,说无论如何也要主公出席……」

「中。」曹操满意举拳,朝典韦眨了眨眼睛。「诸将,入城。」

为了取悦曹操,张绣大排筵席,安排了不少美女演舞侍酒,让曹操乐在其中。喧闹的酣宴里,觥筹交错,旌歌鼎沸,在美女围拢间乐不可支的曹操非常松懈,松懈得连儿子曹昂也忍不住借故凑到父亲耳边劝阻,然而曹操却说:「子脩,怕什么呢?典韦一直在我旁边,我醉了又怎样?」

「典叔叔他也一直被张绣的部下灌酒……」曹昂皱眉道。

「像他那样豪装的男人,你知道要多少斤酒才能让他打一个酒咽吗?」曹操笑道。「他陪我出席过不下百场酒宴,喝的酒比咱们加起来还要多,可我却一次也没看见他醉过啊……昂儿,放轻松点!张绣不敢拿我们怎样的!」

就在这时,张绣双手捧起酒觥,来到曹操面前,恭谨正坐。

「觥其不敬,失礼大人,请准以觥酒罚之!」张绣豪气干云,朗声举觥。「曹大人!」

起初张绣还以为自己多喝了才眼睛昏花,原来典韦根本就没有走远。当来意未明的张绣坐到醉醺醺的曹操面前,典韦早已站到曹操身后,手执戟斧,一言不发,清醒而锐利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著对方。

「哈哈!好!」曹操举爵回敬。「你也敬吗?来来来!哈哈……怎么不敢抬起头来?喝醉了吗?来!干!哈哈哈!」

曹操兴致甚佳,四处游走敬酒。曹操站到哪里,典韦的斧影就家在哪人头上,双眼定睛注视著眼前人的微细举动,知道宴会完结,张绣和他的部下仍然犹有余悸,到了这时候,才敢稍稍抬头,放松视线……

曹操身后那个影子,那对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夜深。回程的路上,星月稀微。曹操早在车厢里呼呼大睡,听著主公均匀的呼吸声,典韦渐感放心。

今夜……主公应该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吧。

「辛苦了。」坐在前面的曹昂忽然朝典韦道。「我代父亲谢谢你。」

「作为仆人,应该的。」典韦道。

「将来……我也能找到像你这样忠诚的仆人吗?」曹昂虽然未醉,却也喝了不少。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再老成,也有松懈的时候。「坦白说,当身边越来越多趋炎附势的人,就发现忠诚可信之人……越来越少。」

典韦没有说话。他也希望自己眼光有错,眼前成熟稳重、严谨正直的曹昂就是将来继承主公一切的王,然而……

──嚓。

「哎……」曹昂想得入神,冷不防被头顶树枝扫到额头,红了一片。

「大公子,下次骑马的时候……」典韦语重心长的道。「……记得把重心降低一点。可以伏下的时候,就别挺直腰板。

「哈。」曹昂揉搓额头,现出难得的笑容。「典叔叔果然是从小看著昂儿长大的,知道昂儿最大毛病就是过于一板一眼,腰板挺得太直……」

典韦凝望曹昂渐渐肖似父亲的背影,忽然在这个暗淡无光的月夜里想起自己的儿子典满。究竟多久没有跟他见面了呢?他的背影开始像我了吗?他的潜能和才华……还是跟当年那样教人失望吗?

马蹄哒哒,典韦之于他的家人,从来都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他的忠诚……从来都只为主人,不为家人。

忠诚的人从来都只有国,没有家。

曹营内,曹操在典韦与侍卫搀扶下,终于下车回帐。

「典韦,你怎么在这?」醉醒的曹操两眼惺忪。「我也到家啦。你也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噎。」

「主公,这里就是我的家。」典韦帮忙解下曹操身上披风。

主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回家吧。回……」曹操披头散发,两颊酡红,大力拍打典韦胳膊,把他推出帐外。「噎。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你……噎。别要比我更失败……」

夜深,酩酊大醉的曹操早在帐内熟睡,然而帐外……却有一个不愿离去的熟悉身影。

他没有忘记,当主公闭上眼睛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就一定得睁开。

并且……让主公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曹操常常跟前来劝阻他喝酒取乐的曹昂说,就是因为知道有典韦在旁边,自己才可以放心喝醉。太清醒的人总是会累,不该清醒的时候,为什么还要那么清醒?

典韦没有忘记,当初第一晚由他负责于帐外守卫的时候,曹操跟他说过什么。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

典韦并不知道,原来那一晚,是曹操近年来最快入睡,睡得最好的一晚。

只要知道典韦在帐外守护,那一晚,曹操都睡得特别好。

典韦不可能知道的是,当自己不在之后,曹操的头痛……就开始变得严重了。

因为,天性猜疑的曹操自从失去典韦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放心信靠,不做提防……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典韦喃喃自语。每当我睁开眼睛,我的生命……就交托给你了。

夜雾如潮,在风中默然伫立的典韦,手中长戟已经爬满潮湿水珠。然而不管水珠如何铺满他的兵刃他的鼻子他的胡子,他仍然像一尊神像,一动不动,眼神凌厉,注视著黑暗里各种微细的晃动。

这夜他一直在想著关于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事。两人渐渐长大,围拢他们身边的文官武将与日俱增,连两人的母亲也开始出手,主公既要攘外,也要安内,应该比之前更头痛吧?

主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只是以我这一双手……还能为主公做些什么?

双眼看得到,不代表双手构得到。典韦凝视黑暗,朝曹昂与曹丕营帐极目远眺,良久,终于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四更时分,天色添紫。由预备入城练兵到刚才酣宴灌酒,典韦已经差不多整整一天没有阖上眼睛。

就在典韦累极之际,黑暗里,忽然有一巨大黑影徐徐现身。

然而典韦表情如常,丝毫没有扑击之意。

「褚、前接班。」许褚手持巨斧,站到典韦旁边。「回去、好好、休息。」

典韦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回家、好好、睡一觉。」许褚道。「这里、由我──」

「我不累。」典韦长戟轻轻顿地。「只要我打瞌睡,噶一声,,财产归你。」

顷刻,两个耿直厚实的背影没有说话,良久,才爆出笑声。

噗。比典韦更不苟言笑的许褚终于憋不住了。

「妈的、你、有种。」许褚巨大的肩头犹如地震颤动。「这、笑话、好笑。」

「待会主公睡醒了,你代我向主公转述这笑话吧。」典韦拔起长戟,终于提步离去。「最近主公很烦恼,多给他说笑话,对他保持好心情很有帮助。」

许褚点头。他其实很早就已经发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前来取代他,或者跟他抢夺什么的人。他不过是另一个被主公的气魄慑服,希望可以在主公麾下尽展所长、实现梦想的男人罢了。

他的忠诚,跟自己的……并不相悖。

到了这一刻,两人的忠诚……终于互相感通。

「事情、已、解决、趁、这两天、好好、回家、休息、一下、多陪、儿子、吧。」许褚道。「主公、扶助天子、后、成为、众矢、之的、接、下来、麻烦事、将会、很多、很多。」

「大块头,我不像你。」典韦背影隐隐透出不便言明的苦涩。「你的儿子像你,我的儿子……不像……」

资质所限,他永远无法成为世上的另一个我,陪我作战沙场,为主公尽忠尽义。他……甚至无法待我年老力衰之后,代替我服侍主公的继承人,世世代代,成为王的仆人……

狼一样的父亲,却生下了像犬一样的儿子。视野与能力都有所欠缺,而且……更深深以自己的父亲为耻,不愿跟父亲走上同一条路。

许褚没有说话。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虽然敬爱的父亲已经不在,然而他至少还有一个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兄长;儿子年纪虽小,却以这个父亲为荣,所以再苦,他还能感受到家的支持,家的力量,而典韦……

期望越大,失望总是越大。典韦不明繁衍真义,不知道要让自己的才能获得继承,让自己的意志发扬光大的秘密,就在于枝叶繁茂。他只有一个儿子,失望过后,就更迁怒棋子,没有细心培训照料,就没有想过要多生一个。

典韦宁可把军营当做自己的家,也不愿回家;宁可自言自语,也不愿回去跟儿子闲话家常。

这不是上天刻意开玩笑,而是繁衍常态。父亲希望儿子青出于蓝是常态,儿子得不到父亲真传也是常态。也许典韦的唯一遗憾便是:苦于资质所限,他唯一的儿子……永远无法成为另一个他。

没有血脉,没有传承,也没有将来。这匹孤狼拥有的,不过是现在。

典韦忽然回头,像记起什么似的,从腰带里摸出一件物事。「还你。」

火把忽明忽暗,许褚接过物事,眯眼端详了好一会,才认出这锈蚀的锥形物事原来就是当日郯县燎原火插在自己背上,典韦来接手时徒手在他伤口里拔出的那支枪头。

年月让原本血红的枪头变成锈迹斑斑,无法辨认。

这枪头……让许褚热血沸腾,力量充盈,提醒他莫失莫忘,父仇……不可不报。

「上次原本打算代你把它插到燎原火身上,后来还是觉得……」典韦道。「……自己的心愿,不管如何,还是由自己亲手完成比较有意思。」

许褚紧握枪头。他没想过,之前一直敌视排挤的沉默男人,原来……一直谨记著自己未了的心愿,并代为保管。

「淯水城此行看似轻松,实则暗藏凶险。」典韦道。「怕有什么闪失,至少……咳,所以先把它交给你了。」

许褚明白典韦的意思。他怕自己无法回来,怕没机会代自己发愁,所以先来交托,了却心愿。

「以前我很希望世上可以有另一个自己,那么即使我不在了,他也可以代为守护主公」典韦踱离曹操营帐。「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有你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你、有、什么、未了、心愿。」许褚扬声。「褚、愿代、保管、万一──」

典韦停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耸了耸肩,转身离去。

「你、儿子?」许褚道。「褚、可、代为、照顾、你、家人。」

正欲迈开脚步的典韦乍听儿子二字。步履竟然稍觉犹豫。他轻轻踏了踏地面,搔了搔头发,再次回头,朝许褚道:「公子丕吧。」

许褚还以为自己听错。

「今后……他跟其他公子的竞争会很激烈,我也看到将会有更多野狼猛兽垂涎接近,要是这情况真的发生,那时候……」典韦坚硬的表情有过一刹的软化。「……请好好照顾他吧。」

这是个春雾潮湿的深夜。两个自治将会为忠诚而牺牲的男人,平日话不投机,却在这时候,这一刻,互相嘱托,要是其中一方不再,另一方就会把这沉重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代对方实现生前唯一未了心愿。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

只有平日不轻易许诺、少说话多做事的真男人,才如此一诺千金,惺惺相惜,性命相许。

「你们在谈谁的儿子?」

典韦与许褚同时回头,恭谨叩首。

「好冷啊。」曹操酒醒,披衣出帐。

「外边湿冷,穿著吧。」曹操捎来薄裘,一把递给典韦。典韦惶恐感恩,却没有接过。他余光瞄向许褚,没有作声。

「许褚,你也披一下吧。」曹操朝许褚递上另一件薄裘。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接过薄裘,披在身上。

「你们……认为昂儿如何?」曹操仰天吁了一口白气。

「小司空、甚有、乃父、风范、治军、严明、不偏私、不枉纵、实为、典范。」

曹操听罢许褚意见,望向典韦,典韦想了想,颔首抱拳,不表意见。

「那丕儿呢?」曹操道。「典韦,你先说。」

典韦眨眨眼睛,还是颔首抱拳,没有说话。

「典韦,你是我最好的仆人。」曹操轻轻吁了一口气。「但有时候,我还是想把你当做心腹或者老朋友看待,听听你的意见啊。」

「是的。」典韦继续抱拳。

「毕竟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旁边,看著他俩成长……」曹操道。「你的眼睛,多少看到一些……我也看不出来的什么吧?」

典韦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主公心里其实早有答案。

曹操对长子曹昂寄望甚大,严谨不阿、甚的人心,本来一直不作他想;可是日渐长大的曹丕成长速度惊人,文武双全,其聪慧灵活也教人爱不释手。既两边旗鼓相当,那么只要一方登位,另一方不能小觑的反对势力就很容易让曹家努力建立的分级遭到动摇破坏……

「最近……不管文官武将,都开始组织分派,款曲暗通,各站到不同儿子身后而来。」曹操握拳敲额,头又开始痛起来了。「尽管最大的才刚二十岁,最小的就只有几岁……他妈的。」

这……不过是开始吧?接下来……

「褚、愿为、主公、潜伪、打探、虚实。」许褚抢先道。

「嗯。」曹操扬手,才刚张声打算叫典韦回应,却见典韦忽然伏地听声。

「怎么了?」曹操道。「是丕儿,还是……张绣?」

典韦没有说话,却拿著戟尾回敲过去。曹操猜那该是丕儿夜尿醒来,一时未能入睡,就试著打扰守卫父亲的典叔叔,跟他传话了吧……

曹操这时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不苟言笑、严肃木讷的典韦再跟曹丕应对时,表情是这么像一个慈父,脸上刚硬的轮廓是那么柔软。看到典韦如此疼爱丕儿,曹操浑忘刚才愁烦,但觉宿醉骤减,捋须微笑,甚感欣慰。

投资这么多年……真的太值得了。

「典韦啊典韦……」曹操俯视专注伏地的典韦道。

典韦自知失态,立即从地上爬起。

「你……」曹操端详典韦回复肃穆的脸。「……会站到我哪个儿子的背后?」

「在下一直站在主公背后。」典韦道。「一直。」

「那……」曹操一字一顿。「……到时候,你会站到我哪个儿子的背后?」

典韦自知必须表态,才能释去主公疑虑,乃颔首抱拳,一字一顿。「主公吩咐在下站到哪个儿子的背后,在下就站在他背后。

「嗯。那……」曹操又道。「……将来不管是谁继承我的一切,你对待我每一个儿子……都会像对待我那般忠诚吗?」

「绝对。」典韦霍的一声,凛然下跪。「在下只愿尽忠曹家,虽九死其犹未悔。」

履行忠信,执守清白,这……才是忠诚之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曹操终究满意点头。「……哈哈!典韦,你也没有自己所说那么笨嘛!什么时候连诗也懂得念了?」

「因为、典韦、常伴、主公、左右、擅诗、感染、典韦、亦、略通、文墨。」许褚接著道。

「噗。」曹操耸肩,一拳捶在许褚宽厚的腰腹上。「哈哈!许褚!你什么时候懂得说笑话了?哈哈……这个好笑!来!再说一个!」

「典韦、刚才、跟褚、打赌、说、只要、他、打瞌睡、噶一声、财产、归我……」

「哈哈哈哈……」曹操烦恼尽消,仰天大笑。「他妈的!你俩原来一直都在我面前装正经!哈哈哈……」

欢笑过后,曹操轻踏地面,代典韦回覆曹丕,著他快点乖乖去睡。

很多很多年后。

曹丕因为跟弟弟争权夺位而烦恼得无法入眠的晚上,

他都会怀念起昔年大地传来的,像心跳声那样踏实温柔的节奏。

不管是来自父亲的,还是典叔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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