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费里尼
1978年的时候，我的户口还随支边的父母一起在新疆。在这一年的上海五角场国定小学秋季入学之前，我依靠流利诵读刷在小学墙上的一段话，顺利获得了入读一年级的资格。这段话来自于“敬爱的华主席”的指示，他说，要在2000年之前，实现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
在朝国定小学那位卷毛头体育老师（我爷爷不知道他教体育，在校园里随意拦下了一名老师）朗读最高指示的同时，我迅速心算了一下：哦，2000年的时候我都三十岁啦。三十，这个遥远神秘的数字与“四化”那神圣庄严的宏大叙事感让我产生了微微的晕眩。
2000年的第一天晚上，我主持了一名朋友的婚礼。朋友和我同龄，差不多同一天进同一家报社。在最初的几年里，我们顾不得找姑娘恋爱，而是成天腻在一起——当然不是搞基，是找人打牌啦。在无数个晨光微曦的清晨，我和他敲开光新路某小区他姐姐家的大门，钻入他姐姐姐夫依旧温热的被窝，沉沉睡去。有时我们会借宿在另一名喜欢收集岛国爱情动作片的男性友人家。通常是这样，我和借宿的朋友在客房睡下，然后他在影碟机里塞入一张VCD。看了没多久，电视上妖精打架，我的眼皮也打架。于是我先睡。他继续。然后我睡了醒，发现电视机蓝屏，他塞入一张VCD；再醒，电视机蓝屏，他又塞入一张VCD……我实在忍不住了：“朋友侬要看到啥辰光啊？！”
后来我恋爱了，和姑娘一起吃饭、看碟时依旧带着这个朋友。直到某一天，他对我们说：“今天吃火锅我带个人来好吧？”火锅店在北京西路万航渡路交叉口。他带的人来了，居然是几个月前刚进报社的一个圆脸姑娘。火锅咕嘟咕嘟翻滚，四个人审慎而矜持。出门时，朋友和圆脸妞儿走在前边，我们在后。过马路时，朋友和圆脸妞儿的手忽然搭在了一起。我和我的妞儿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丛明亮的小火苗“吧唧”熄灭了。一个曾经“专属于”我俩的朋友就这样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一种痛心痛肺的撕裂感久久回荡。就像我幼时遗失了最爱的铁皮发条青蛙。
这一年，就在这条路的转角，还发生了一件事后看来相当二逼的事情。我在那家火锅店隔壁的金星专卖店买了一台29寸的彩电。4500元。超过当时上海市中心一平米的房价。我安慰自己：贵是贵，但一步到位啊，以后不用买电视机了……
婚礼发生在几年后，延安饭店。在那次迄今为止唯一的婚礼主持上，我调侃了诺查丹玛斯一脚踏空的末世预言和同样并未“如期而至”的电脑千年虫，还记得我主持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我宣布，开饭！”在随后的宴席上，朋友的老丈人喝得烂醉，伏在桌上满嘴散装英文。我一个体重接近200斤的同事步履踉跄地前去劝慰，老丈人一把揽过小胖子，嘴里念叨的却是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走出饭店，延安西路高架在如梭车流的倾轧下发出沉闷震颤。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到了应该实现四化的2000年了（小时候我们对这一神圣年份的标准读法不是“两千年”而是“贰零零零年”）。而我也真的虚龄三十。从我指缝里掉下去的，我以为是坚实的沙砾，却是时间的灰烬，未及着地便尽散消弭。
自那以后至今的15年，如同一张快速浏览而过的碟片——写到这里我顿悟，在差不多20年前，我和那个朋友在一张大床上度过的那些夜晚，他一张张塞入碟机的那些VCD，一定是快进完成浏览。我每次醒来看到的蓝屏，并非“爱情动作”真实的时间间隔，而是一种被人为粗暴剪径过的“华彩人生”。
四十岁的时候，我爱上了岛国爱情无动作片导演小津。和这哥们絮叨耐看的电影相比，我更爱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1963年12月12日，他整整六十岁生日。晨起，老头兴致很高，随手涂鸦俳句一首：“大雪纷飞白茫茫，但愿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当晚，他果真与世长辞。刚好一个甲子，把所有天干地支的排列组合挨个过一遍。属于他的时间的灰烬，犹如一首格律精当的俳句。
物理学家钱三强他老爸钱玄同曾有一句惊人之语：“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但是他自己过了四十岁还没有死，还被胡适写打油诗调戏了一番。我猜钱玄同是向罗曼•罗兰致敬，后者说过：“大多数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就死了，他们变成自己的影子，往后的生命只是不断的一天天复制自己。”第一次读到钱玄同的激愤之语时我就想到了小学时代妈妈厂里夏天发的工人福利——酸梅汤原液。罗曼•罗兰的意思不过是，人们所能创造生命“原液”的时间止步于三十岁之前，之后的岁月不过是原液兑水的人生。小津一个甲子的生命恰如其分，原液与水的配比适宜。而那些“老而不死”的讨嫌人生，因为调制饮品的淡乎寡味甚至口感恶劣，被称之为：贼。
前几年认识了著名配音演员邱岳峰的儿子邱必昌先生，一次和他在宝莱纳喝酒，听他聊他的青葱岁月：“搿辰光刚刚进工厂，二十岁不到，看到厂里厢交关老师傅，心里想老棺材快死忒了呀，没想到自家一晃也六十多了！”上海之外的朋友看了不要对老邱有误会，里边的“老棺材”字面不敬，但要看具体语境，在此处不过是Oldman的意思，在上海的民间语文里，不算冒犯。老邱自己说，六十岁之后疯狂地爱上了冲浪，现在每年有一半时间悠游世界各大岛屿玩乐。我还记得两年前宝莱纳那个嘈杂的夜晚，嘴衔烟斗的邱先生纸片般的身形在音乐声浪的冲击声中左右摇晃。“其实我邱必昌算啥呢，”他凑近我耳朵大声说，“侪是我爷老头子积的德啊。唉，伊作孽啊，彩电没看着，冰箱也没用着。现在我欢喜呃搿点么事，侪是我爷老头子欢喜呃啊。”
邱岳峰先生弃世的那年，我只有十岁。在我四十五岁的今日，属于邱先生的时间的灰烬却并未因为时光而有所损毁。和小津一样，他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分支的分支分支被永久地铭记。
今天是我虚岁四十五生日。和我喜爱的小津和邱岳峰不一样，我和大多数庸常的人们差不多，写不进人类的文明或不文明史，我们只能走进爱我们或者恨我们的人们的私家记忆，在无数繁星如寄的夜晚倏忽划过夜空。按照我的家族基因，我或许会活到令社保基金也嫌鄙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前半生我的“原液”挥霍得如何了。只是偶尔半夜醒来，我会忖度：或许我的青春期还没结束也未可知呢。
惊蛰日。很多的生命与念想从蛰伏的洞中钻出来，念想缤纷而来，不以主题划分为转移。这篇好像不那么聚焦的东西，就作为自己送给自己任性的生日礼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