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按:今晚登录博客,发现吴安臣兄悄悄塞给我一张小纸条,打开,是告诉我一个消息,《东京文学》发了我的散文《浓阴掩隐》,栏目头条!在此,谢谢安臣兄的关注,更感谢《东京文学》编辑部主任寇洵兄,作品是在QQ上传给他的,全文8000字,复制部分章节如下。今晚忙于准备发言材料,明天上午九点在安丘招待所二号楼二楼会议室潍坊市文艺创作工作座谈会,潍坊七县市区分管宣传部长参加,潍坊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袁训新主持会议,安丘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云增忠与会座谈,我作为文学作者汇报近年个人文学创作情况和今后的写作方向。
浓阴掩隐(散文)
这小屋掩隐在玫瑰、石竹、木犀草和天芥菜丛中,使人觉得它似乎是一眼从地下冒出来的花之源泉,而春天就是从这里向我们走来的。
——梅特林克《春天的源泉》
绿云萦绕
我对小屋的描述,要从一些树开始,一些像乡下老家的一样繁茂的树。夏秋时节,绿云萦绕,小屋成了一座绿岛。
说起树,如果你对故乡还有残留的影象,你一定会想起蝉鸣,浓阴,冗长的午睡,一种让人舒适的场景。我想,不管一只鸟迁徙到了哪里,它总要选择一棵树来筑巢的。
庭院的深秋有一种宏阔的美丽。白杨树漫生的枝条留下的阴影,遮蔽着门口,仿佛小屋向前跨了一步。蔓生的牵牛,绿出一片好听的童谣,银白,碧蓝,深红,频频更换华裳的花朵,是这个盛大季节的女主持。如果是雨天,空旷的空间变得紧凑,小屋缩成一片梧桐的叶子,雨落在屋瓦的响亮和撒在白杨的细碎是不同的声部,就像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散步。
小屋只有十来平米,容纳的却是两个人的世界。新生活的开始,往往通过周边环境的变化和内心世界的刷新呈现出来。妻子在一所乡镇卫生院上班,我记得,她最喜欢一种叫“小护士”的护肤品,她枕头上贮存的馥郁的芳香,常常加剧着我在夜晚的头晕。因为上夜班,妻子一般两天来一次。这,使得我们的新婚生活有了一种别人难以享受的等待、焦灼、新鲜的况味。告别的清晨,露浓花重,鸟声清冷,几片树叶在风中赶路,空气中悬浮着粘滞的、湿润的、腥甜的气息。我憎恨这样的时刻,可季候给我的敏感和对明天的期许,使我最终陷溺于这种场景里,不求自拔。
我的小屋是一个隐匿的所在。在浓阴的遮蔽下,它坚硬地保管着内里的芳香,像一枚时间遗失的核桃。这里的建筑都是平房,一律的红墙青瓦,外墙的砖缝用石灰抹平,坚硬滑腻,是房屋外观唯一素朴简单的装饰。房屋用这些清晰简短的线条,向我们陈述它与时间的谐和。和房屋平静温和的表情不同,那些花花树树拥挤吵闹,它们被时光恩宠着,遮天蔽日的叶子,像盛夏冗长的午睡一样,热烈而沉静;花朵至今不知道凋落的酸楚,她们眼里没有世事,恣意的笑声里包含着的疯狂,让人只能艳羡她们的巨大欢乐。
小屋所在的庭院,原先是一个校园,阳光与浓阴间出没的是县城企业的一些职工,那样一种很有质感的过往,现在看来,似乎是树影把稚嫩的鸟鸣收集起来,给他们绿荫,给他们清脆,然后在树冠上,放飞。可以想见,昔日那些来自车间的学生,一定千紫百态异彩纷呈吧。他们当中有目光温和的妇女,有亭亭玉立的少女,柔细纤弱的花茎上,舒张的是一些俊美俏丽的脸。也有喉结突出的青年,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被树的年轮收藏,在枝干上延伸:白杨的声音低而沙哑,花草的腔调细而轻柔。
庭院的南面西边是村庄、庄稼和流动的风,北边东面是呆板凝滞的建筑物。北边原先是一个服装厂,停产之前,我们的院落里总飞翔着一些轻柔纤细的绒毛,那些楼房看起来更像是我们庭院的北墙。自东而西,庭院像是一个阻隔或者堤岸,西边的庄稼金黄流淌。庭院东南角探出一条100米的土路,以此维持着与外界的联系。小路像根粗糙的绳子栓在柏油路上,在绳子纠缠盘结的边上,是一家车辆维修部,修摩托车,也修自行车,店铺的窗玻璃上还贴着“加工服装”的字样,字红,屋暗,灰灰菜一样,不打眼。那是一家夫妻点,店主小亓是郊区的农民,他妻子下岗了,依然用剪刀缝纫机裁剪缝补着他们的日子。忘记了她的模样,只记得个子很高(高出小亓一头),就像田野里一株秀颀的玉米,挺着饱满圆润的果实,散发着比生活本身更平实、安适的气息。
我女儿出生以后,我调离了原先的学校,搬到县城的东南居住,后来去过那个庭院几次,它获得了命名,成了一所高考补习学校,水泥坚硬的意志统治了路面和墙壁,大树置换成趾高气扬的办公楼教学楼公寓楼。小亓的店铺上爬着瓦楞草。那样一个清爽、明净、内含风韵的女人我再也没有遇见过。
晚风轻拂
我从故乡调到小城教书的那一年,全市进行了学制改革:由“五四”改为“六三”,还是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由北师大的版本,换成了人教版。洁白的书页,像涂了一层薄锡,很是晃眼。多年以来,我对新鲜的明亮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茫然和惶惑。新教材保留了一些传统篇目。“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当我在课堂上读到这个好句子时,我的下巴微微上扬,脸侧向右前方,好象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满含着委屈和酸楚,乞求着这样的一场抚摩。
我的父母是我结婚以后出现在我的新居的。那时,通讯工具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的父母,他们来得是那样突然和沉重。
他们租了一辆农用车,拉着妹妹和妹夫,装上馒头,干面条,咸菜疙瘩,结婚待客没有吃完的猪肉(母亲把它煮熟了),还有三条几近胀裂的大蛇皮袋,一条塞满了萝卜白菜,另外两条是生炭炉用的玉米芯。可以想见,这辆农用车在故乡发动时,多么像一匹满载收成的马,它高高扬起的蹄声,覆盖了四围的犬吠和乡亲的艳羡;进了城市,它变得笨拙迟钝,红灯停绿灯行都是鞭子,不停地抽在它的身上。
接到父母到来的消息时,我正在三十里以外的一所乡镇卫生院。那是我们新婚的延续:在妻子的单位大摆宴席。已是中午,我刚要把打好腹稿的感谢辞端出来,卫生院值班人员来了:两位老人在家门口等着,让你抓紧回去。我知道父亲用的是哪家公用电话,可是我却不知道号码,即使知道了,人家也未必肯跑过去给父亲送信。整个中午,我凹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通道,酒肉穿肠而过,行色匆匆。强撑的笑颜和无法遮蔽的不安,成了我以后婚姻生活坚硬的表情。
回忆常常是虚无飘渺的,像风一样游移飘忽,它是一种虚构,只有和母亲连接起来,它才显得那么真实,仿佛浮雕,聚敛多年的风声凝固成了清晰的线条,伸手即可触摸。
现在想来,那竟是成年以后我和母亲挨得最近的一个夜晚。下午,我赶了回去,只看见母亲一个人被鼓鼓囊囊的包袱、方便兜、大蛇皮袋们围困着,她孤苦无助的样子,让我闪电般想起客运站门口台阶上那些坐着的老人,而车站阳光灿灿市声喧喧。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执意要睡在床的外侧(里面是妻子的被窝),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担心自己一身的土味会弄脏新媳妇的被褥。拗不过,我只好像儿时睡在炕头一样,蜷缩成一个孩子。鼻翼吹拂着妻子淡淡的体香,耳边轻拂着母亲平匀的呼吸。这个夜晚,我睡得多么塌实。如此类似的场景被我复制了多次。每每和女同事一起骑车上班,我总是不自觉走在外面,惹得女同事感慨系之:难得男人如此心细。
我的母亲隐忍,沉默,不事张扬,父亲则性情外露,率性而为,颇有魏晋风度。譬如母亲病了,就一声不响的,竭力把自己隐藏起来;父亲不然,要么半夜围着石磨转圈(父亲大半生一直牙疼,这几年牙齿脱落,只剩下了牙床),要么趴在炕上,运用一两个单调的叹词和丰富的语调陈述他对疼痛的理解。惟独有一次,父亲吃了变质的烧肉,肚子剧烈疼痛,他把自己隐藏到了我住处南面的玉米地里,像驴卸了磨打滚一样,浑身是土。晚饭的时候,妻子说,从老家带来的烧肉不能吃了,扔掉吧。父亲觉得花钱买的,吃了不疼瞎了疼,他自己悄悄地吃了,谁知不多久,急剧的疼痛就像老猫的爪子在撕扯着他的肠胃。他以为是给儿子丢了面子,怕我妻子瞧不起,他果断地决定:挨,挨过去就好了。我对父亲的病痛毫无知觉。过了一些日子,听着母亲的叙述,我无法想象,一个儿子,还不如几棵青草,一些泥土,它们尚能缓解一位老人的痛苦。而青草泥土们腥甜的气息,依然一波一波地,像风,在吹拂着我的内心。
母亲去夏走了,7岁的女儿依然怀念着她的奶奶,对她的胞衣之地自然没有丝毫的记忆。我有时想喊叫,大声地喊叫,就跑到KTV歌厅里去折磨音乐,我唱《北国之春》,也唱《外婆的澎湖湾》。“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我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当时母亲只有十多岁),就像我的爷爷,在父亲不满周岁那年就离开了尘世。他们似乎只有一个任务:生下我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母亲创造了我)。“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踏着薄暮走向余辉/暖暖的澎湖湾”,一屋的朋友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人知道我唱的什么,而我——已是泪流满面。
慈母山
打开我家的后窗,就是慈母山:我不过去,山就过来。这是我生命里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我在慈埠搬了四次家,越搬离慈母山越近了,像是一种宿命。慈埠,原先就叫慈山公社,改成慈埠乡、慈埠镇,后来乡镇合并,慈埠就还原为一个纯粹的地名。我理解慈埠,我觉得,它更愿意自己像山上的一棵树那样活着,本色,淳朴。
妻子在慈埠卫生院上班。我们没有亲戚,朋友也不多。慈母山就成了我家的后花园。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山都被故事保护起来。慈母山也有故事。三国时期,青州别驾王修不从曹操为官,回家侍母,死后母子二人埋骨“桃花山”。后人感念子孝母慈,改“桃花山”为“慈母山”。山上已是墓碑林立,高低错落,成了一个新的村庄。
我要看的是桃花。山上到处是桃树。铁褐色的枝条,是寒冷凝聚的骨骼,一眼看去,让人肃静,也让人有着隐隐的疑虑:苍老的容颜,会绽放饱满的微笑吗?缤纷抢了眼,馨香夺了魄,是桃花的节日。我很幸运,在这样的一座山上,看着丑陋的枝条,我看到了通往春天的道路。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和妻子在不断的别离中越来越陌生。母亲看在眼里,手上的活计却更勤快了。看孩子,做饭,打扫庭院,后来母亲还赶集买菜了,在老家,都是父亲出头露面的。
父亲农闲了,也两腿泥巴地赶来,背上驮着一根尼龙袋子,像一个外出打工的,驮回一年的忙活。进了门,就大口地喘气,咕咚咕咚喝水,忽然一指袋子:快把干粮拾掇出来,面条刚压的,要晾开。
一座山,像是一个敦实的粮仓,让我们心里特别塌实。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早上出去溜达,像顺手搂把青草给牲口,他拉回一些桃树杨树的枝条。山上很多,冬天生炉子吧。冬天过去了,房前还堆着大捆大捆的柴草。父亲买了一个烧水炉,它的造型像一口锅,大腹便便的,一面探出一个圆柱形的进口,往里填木柴,另一面是出口,父亲竖了一根废弃的烟囱管。后来,母亲看出了门道,她把铝锅放上去,蒸馒头。面是老家带来的,母亲做了馒头,父亲就坐在烧水炉前生火,填柴,咳嗽。这种生存方式,很原始,却也实惠,自给自足。
我的父母,用低到泥土里的姿势,换取了妻子的认可和舒心。医院宿舍区多用抽烟机,我家的烟囱低低地竖着,炊烟便顺着这根藤蔓,开出了袅袅的花束。就像节日的盛典。
父亲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
他看好了山上的一块荒地,想开垦,母亲不同意:铁锨锄头水泵不全都靠借?家里还有地呢。
父亲是一只候鸟。秋凉了,大雁向南去,父亲往北飞。第二年开春,他带来一些蔬菜的种子,有大葱、辣椒、丝瓜。大葱种在院墙的外面,炒菜的时候,信手掐一个葱叶切细了,炼锅,满锅都是热烈的油星。辣椒站在西墙根,是对粗糙墙壁的一次艺术修补。最是丝瓜得意,几根木条导上去,厨房的屋顶是天然的架子,有吃不了的丝瓜任其风干,掏出里面的丝瓤刷碗刷锅,干净,卫生,很原生态的洗刷工具。宿舍区正对路的地方,不建住房,垃圾成堆,父亲忙活了一天,运垃圾,松土,调畦,跑集市买茄苗,栽种。茄子开花时节,翩然飞着一群紫色的蝴蝶。
农闲变农忙。父亲在慈母山下寻了一个加工活。每天接送女儿上幼儿园外,父亲还用自行车带着母亲去,一起上路,回家,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
母亲生命里的最后六年,有四年在慈母山下度过。一辈子能有几个四年呢?
我长久地凝视着一棵桃树,回忆远去的花朵。桃树是转世的母亲。
“娇嫩而又顽强,亲切而又飘忽”,我以前写桃花的句子,却成了眼前重现的意象。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忙碌,绵密,多像勤劳的母亲。
这是一座桃花山。因为桃花,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一种色调:绚烂归于质朴。
起风了。满山的树叶喧响着,在我听来,是天籁,是《圣经》的声音:
“你的母亲先前如葡萄树,极其茂盛,栽于水旁。因为水多,就多结果子,满生枝子。……。这枝干高举在茂密的枝中,而且它生长高大,枝子繁多,远远可见。”
这是颂歌,也必用以作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