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蜀游记
张人龙
乾隆乙卯春，予初与铨选，得蜀县尹职，使学为政。五月既望，抵家。七月朔三日，偕弟夔戒行，宿濮之临濮村。远道初登，顾望里门，有白云依依之思。越两日买渡黄河。幸洪波汹涌中，未遇急风，得安然竟渡。乃自兰阳口，直抵汴京。肩摩毂击，喧然名都。匆匆一过，未暇访赵宋遗事，憾甚。四十里，住朱仙镇。届晨，谒岳忠武祠。肃衣冠而拜之，精灵宛在目也。
由是弃大车，易鹿车。历蔚氏、长葛，入许州之野，多古寨。询诸父老，称魏武帝积粮处。及郭秋水澄泓，绕城汩汩，菱荷蒲苇，掩映于空明滉荡中，觉尘秽为之一洗。行次，见八里桥，乃汉寿亭侯辞曹公处，汝南河北匹马酌别之地。则遗庙古碑，巍然在焉。径吴季子挂剑处，汉校尉李膺墓，郑子产祠，吕文穆公养晦遗迹，踯躅低回，不能遽去。次叶县北，其左为孔子问津之乡，有沮溺孤坟，埋没烟草内。其前则汉光武帝昆阳之战，所谓天假之风胜新莽者也。
时残暑未退，兼苦拂面车尘。爱水裕州南之石店，舍陆而舟。石店者，南阳郡属之巨镇也。有水通荆襄，艕人蚁集，乃选舟行。予北人，未惯波涛，至是觉一叶风帆，荡漾平流，两岸人家，苍茫错落，真有逍遥天外之趣。转瞬三日，而樊城、襄阳。萦带左右，其风土之雄，川原之壮，磅礴而郁积者，一望而知为天下上游矣。特未稔檀溪何处是耳。
经泽口，舟淤，乃复登陆。其地属楚北鄙，稻畦竹篱，与道旁杨柳相映生姿，不似北地尘沙漠漠者。午初，易舟，进荆湖。万顷湃漰，澒洞无涯，岂昔人所谓秋水长天一色者耶！晚系缆湖边，餐鱼飧，剥菱芡而食，得味外味。时有从军者，与吾舟相傍，唱天山之歌，壮气与哀音相缭绕，盖怦怦乎动征夫之恨矣！
予辗转不成寐，呼舟人起，问此地距荆州几许。
曰：“十五里。”
曰：“可清晨达乎？”
曰：“不能。”
曰：“何故？”
曰：“水极缓，兼杂荻港，非航受三两人者不可行。”
予曰：“诺，试为之。”
及明，一如所云，达荆州南之沙市，入大江，故楚遗墟。西通云梦，东望汉阳，南极潇湘，北连襄郡。吊汉家之割据，想吴国之战争，考宋台烟月之游，问梁馆草花之旧。仲宣楼上，日日清风；庾信祠中，时时归思。既情怀之来注，其能无恋感之交集哉！
于是再买蜀船，西行，时已七月二十八日矣。傍松滋岸，有鸟出芦蒂间，纤不盈指，明秀夺目。篙师谓予曰：“此翠鸟也，宜贴翠花钿。”予曰：“嘻，去家未匝月，又不过千余里，而物之不同已如此耶！”越四月，泊宜昌城下，是为八月之朔。城之西有山，黑如墨。初颇疑之，既思《史记》所载，秦白起烧楚彝陵，绝鄢郢道，而宜昌则古彝陵地。兹山也，其殆烧之余烬与？不然，何色之黝如也。
当是时，水涨不得行，势稍平，乃议解缆。其前一夕，舟子设香酒，酹江神，聚而语曰：“明日入峡口矣，当更竭心力，勿嬉戏也！”予心异之，弗敢问，惟睡以待。睡酣，若有捉予醒者，日已在舱隙中。而舟转侧不可过，水丁廿余人，咸力尽气嘶，作邪许声。予偷目斜视，见两山夹峙，不倒泻下，而舟之行，如鲤之跃龙门者，昂首前刻刻虑点额而还也。约时许，始上平流，涡旋忽起，舟又摇摇若欲倾者。泊旋既过，不十余步，仍复作前状。而山之夹两岸者，峭立如削。又皆作白色，仰视天窄如一线，日漠漠无光华，则竟不知是何境界矣。予弟夔悸甚，予曰：“勿然，自有天地以来，即有此江。其过此者，不知几亿万万矣，独予兄弟乎哉？听之耳！”
次黄陵庙，见黄鱼头大如斗，曰：“若是大乎？”土人曰：“更有倍于此者。”乃穿明妃村，宋玉宅，泊归州。遥望古秭归，怀灵均故里，又汉昭烈帝败兵地也。时秋涛方张，日不过三四十里。至望四日，进巫峡口，水更劲烈，无风则尺寸不可行。而两崖更无着足处，舟人惟以篙钩挂山坳，竭力盘顿，会捷如猱者，负缆攀缘，系石笋巅，然后拖缆而褪之。缆褪则船进，船进则缆益褪。如是者数，如是者又数数，乃日计十余里耳。既暮，择汀沱，受杙焉。秋风四起，滩声怒号，猿哀雉鸣，月色惨人。古乐府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人非木石，谁能遣此？况家有老亲，而临此不测之渊哉？
天将曙，舟人急呼曰：“起，起，风信来矣！” 因挂帆而驰，方过午，已抵蜀之巫山县。彼楚王宫，十二峰者，瞥眼一过，只在渺茫间耳！乃赛神于县右之南岸。时方中秋，皓月东出，皆欣然有喜色。翼日薄黑石子，误入恶浪，舟逆转而下簸，荡于横流中者，八九匝数。当是时，邻舟咸嚼舌，以为不可测。而予与弟夔惟瞪目视，不作一语。俄闻舟子曰：“吾生矣，盖橹已折，无可措手处，而天赐之福，自荡于安流者也。”既上岸，笑谓吾弟曰：“予向嗤尔之悸也，乃更甚。回忆石店放船时，岂虑有今日哉？”夔曰：“仍听之，此险已脱，天下更无厄我弟兄事矣。”更相与大笑。
爰呼木工来，易橹而进，过白帝、滟滪堆、鱼腹浦。至八阵图旧迹，大水弥漫，竟不可见。入夔州，谒太守严公，道及险厄。公曰：“嘻，向者予之来也，由此而陆耳，岂能懔懔乎在洪涛上求生活哉？君于此取道云阳，二十日可及成都。不然，则万县可。”予应之曰唯唯。退语诸弟暨车仆辈，咸曰唯唯。遂之茹谋山行焉。
万，东川冲邑，水陆辐辏。所谓鸦蓬轿者二，与吾弟分乘之，适甚。而是日也，又天气清朗，淡淡秋光，扑人眉宇；悠悠岚气，袭我衣裳。异鸟奇花，纵横石径；清泉佳树，点缀山岩；一家烟火，便是孤村；满瓮酒香，萧然茅店。顾而指之，殆有心旷神怡、喜气洋洋者乎！
登梁山之白兔亭，赛白兔，虽峭岭摩天，然故不甚险。转大竹县，萧山皆修竹。行一日，俱在翠阴绿云中，不见天日。九月初，密雨连绵，在顺庆途次，沾濡者五日。日历层峦断岫，与云气盘旋，如列御风飘飘然，绝非人境。惟鸟足陷泥淖中，深可盈尺。而仆辈衣服，终日夜无干时，为可悯焉。至太和镇，天始晴豁。而蓬溪、射洪，皆回鞭指矣。
既驻赵家渡，去成都仅百里，而是夜望眼，更不能交睫。未曙，即唤船而济。申刻，达将军碑，则路皆石砌，直如矢，若卢沟桥。至张仪门四十里，荡荡平平者，路旁皆平田，稻已登场，满畦稻孙葱绿。又节当重九，野菊花纵沟塍上，鲜明可爱。历驰马桥，入成都北门，云烟沸腾，人物丛集。而城垣之壮丽，气势之宏阔，想见古英雄占据之地，视汴都荆襄，别成景象。乃卜旋馆，解行李，谋晋谒各事宜。计戒行日，盖六十有六日也。
艕人：习水者。
漰(peng 一声)
懔懔：害怕，警惕。
（连志先供稿，罗昭培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