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 走马灯下文:言兽,图:慕容九


3

出了辽军大营,前面是一片树林。戚少商全力策马,他感觉到了背后凛冽的杀气,萧凛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忽感背后那人身体微微一震,他俩胸背紧贴,即便是一点异样也瞒不过他,他打马疾驰无暇回头查看,只问道:“你没事吧。”
身后人低声道:“我没事,大当家的……”一边说着扣在他腰上的手慢慢上移,最后按上他的心口,“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不碍事的。”
他轻声道:“能再度和你并肩一战,我很高兴。”

戚少商闻言笑道:“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并肩杀敌,同归同醉,等老的打不动杀不动了,就开间旗亭酒肆养老,你说好不好?”
顾惜朝在背后无声的笑了,忽道:“萧凛快追来了。”
“追上来就跟他们拼了。”
“不可,这人头务必要天亮前送回城。”顾惜朝闭目感受手掌下心脏温暖有力的跳动,“你先走一步把人头送回城去,我在这挡他们一阵。”
顾惜朝话说的平静有理,戚少商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这么定了。”他一磕马腹,从马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脚下稍稍踉跄一下。
戚少商一勒马缰猛地刹住:“要留一起留!”一边拨转马头,“萧凛厉害非常,我怕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放心,我只是拦阻他们,不会和他们正面冲突。就算打不过凭我的轻功走也不是问题。”
“那我留下。”
“你重伤未愈,留下只怕不能拖延多久,我留下是最好的选择。”顾惜朝喝道:“现在不是讲侠义的时候,数万大宋士兵百姓还在等你救命!”
“不是为了侠义!”戚少商脱口而出。
顾惜朝楞一下,然后笑了,在月光下很温柔:“我知道。”
“不要硬拼,答应我,要活着。”
“我答应你。”他微笑,“不是约好了,上元节我们一起赏花灯吗?你快走,他们要追来了。”
戚少商虽然心中不安,但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我送到就立刻赶回来,等我!”最后看他一眼,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刹那,即是永恒。

顾惜朝注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再也压不住一口血喷出来,他抬手揩去。
大当家的,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顾惜朝慢慢转过身,露出插在背心的一截银色箭尾。
马蹄声靠近,顾惜朝目光沉沉看着对面,猛地对自己左肩击出一掌,“哧”的一声,箭带着心头热血被震出身体,射入背后的草丛里。然后迅速点住自己周身大穴,掏出怀中的葫芦,服些药下去。
他面色凝重平静,除了唇角一点血迹,甚至看不出受伤。
抬眼,萧凛带着十几名黑甲护卫已到眼前。
他在三丈远处勒马停住,居高临下看着他:“原来大侠也会抛弃同伴,宋人果然狡诈无情。”

顾惜朝袖手垂目站在路中间,夜风鼓荡他的袍袖,他面色苍白似是倦到了极点,对他的嘲讽也不应答。
萧凛笑得阴冷:“顾惜朝,杀矢的滋味如何?是不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很佩服,你到现在还站得住。现在让开去路,我还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顾惜朝唇角微掀,似是叹息又像微笑,苍白的手指扣紧冰凉的小斧,一点幽光在眼底闪烁:“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和不死人废话。”
“大胆!”一名黑甲护卫踏马出列,一枪向书生刺去,顾惜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手将枪抄在手中,内劲一绞,那护卫一声惨叫被震飞出去,没再爬起来。
他抛下长枪,淡淡道:“要杀戚少商,先杀我。”
这是一句承诺,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事实。

“我看你能拦住多少人。”他挥手,“给我追!”
十名黑甲骑兵策马向前冲去,扬起腾腾沙尘,顾惜朝一人一剑站在原地,唇角笑意未消,一扬手一道银光打出,带起尖锐呼啸之声,却是削向下面的马腿,一阵悲鸣声中五匹马带着马上的骑士轰然栽倒在地,于此同时顾惜朝飞身掠起,剑光一闪,右手边的三名骑士被割断了喉咙,剩下最后两名骑士已经奔出老远,顾惜朝落地,看也没看一斧掷出,两声惨号过后,瞬间死寂了。

顾惜朝擦擦小斧上的血迹,撩眼看他。
萧凛双手笼在狐裘的袖里,慢慢开口道:“顾惜朝,我讨厌你的笑。”他亮出细白的手,慢慢抽出腰间的暗青宝剑:“我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他已经出手了!快!人剑一体化作一道青色闪电,向顾惜朝激射而来。
顾惜朝抽剑格挡,挑眉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接下你的剑?因为我见过更快的剑法。”
萧凛道:“戚少商?”
“是,戚少商。”
“想激怒我?”萧凛笑了,和手里的剑一样锋利冷酷,“你也太小看我了。”
两人双剑一触既分,顾惜朝抢先攻了上去,他面上在笑,心里却在着急,他不知道这九幽的魔功还能支撑多久,也许下一秒他的心就再也跳不动了。
萧凛的剑越来越快,顾惜朝快要分不清幻影还是真实,腿上手臂已经挨了几道,却都不深,萧凛是想活活拖死他。

顾惜朝喘息越来越沉重,出招开始慢下来,这个萧凛好厉害,决不能……让他活着。
萧凛也暗自心惊,顾惜朝已经中了他一记杀矢,还能在他面前苦撑到现在,果然厉害,只是再厉害,也活不过今晚。
他猛然一剑刺向他的眉心,顾惜朝此时剑招刚老来不及抽剑,百忙中只能低头,剑贴着他的头顶扫过,喀一声木簪被剑气削断,掉落地上裂作两段,长发瞬间披散开来。
萧凛再一个旋身,一脚正踢中他的心口,顾惜朝惨呼一声被踢飞出去,撞断两棵树,最后贴着第三棵树软软滑落在地,一蓬血喷出,不动了。

死了?萧凛嗤笑一声,走过去俯身正欲探他鼻息,突然顾惜朝双眼猛然睁开,左手已经扣住他的手腕。
他双手空空,还有什么能力反击。
可是九幽的魔功本来就不需要武器。
他之前种种作为,诸番做作,苦候时机,都只为这绝杀一击。
右手撮掌成刀,狠狠的插向他的胸口。
萧凛一惊,他手里有剑却因距离太近无处施展,再要后退已经太晚,顾惜朝的右手已经穿透他的身体,比他的杀矢还要狠还要毒还要快,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两人的距离近极,顾惜朝轻声说:“看谁笑到最后?”
萧凛低头,他不相信,他不甘心,他是大辽国第一的年轻高手,他出师至今还没败过,为什么会死,怎么可以死,他还不想死!他想大叫,他想大哭,鲜血从张张合合的嘴里流出来,终于吐出几个字:“你是魔鬼……”
唇角绽起一个笑,疲倦的:“不是魔鬼,只是个疯子罢了。”
一把抽回手,尸体碰一声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顾惜朝摇摇晃晃站起来,环视一圈,拣了一个方向踉踉跄跄的走去。
戚少商,我现在很疼,浑身都疼,尤其是我的心,好疼。
我想再见你,一眼也好,也许就不会这么疼了。
顾惜朝捂住心口沉重的喘息,每呼气一次都感觉力量流失一分,每吸气一次都感觉心脏要爆开一样,他咬牙挣扎着一步步向前走,血从指缝间流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上元之约,终是要负了。
我一直努力,想靠你更近些,却总是不得不走上另一条路。
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树林,没有了树木倚扶,他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低声吟着,又一大口血呕出来,素净的青衫上开出大朵的桃花,艳丽的刺目。
人的生命极限到底在哪,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还不能死,再坚持一会,再一会——抬头看前面的鹰嘴崖,真的是,咫尺天涯。

4

戚少商把马策的飞快,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即使是逃亡的时候,他也从没这么赶过。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定州城下,城头的士兵看的戚少商,纷纷惊喜道:“戚将军,您回来了!”
门嘎吱一声开了,副将刘廷和尹继伦携队迎出,都是满脸喜色:“戚将军,您总算回来了!”
“对,还有这个!”戚少商把手中包袱一展,赫然正是辽军主帅的人头!
戚少商白衣染血面色憔悴,目光却亮如晨星,他端坐马上,把手里的人头举得高高的,大声道:“敌军主将耶律休哥已经死了!”
片刻的静默后,是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刘廷激动道:“戚将军,定州城能保住,都是您的功劳!”
戚少商一扬手,复又安静下来:“刘廷尹继伦你们两位将军立刻点数兵马,突袭辽军大营,他们现在失了主帅人心正乱,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他朗声道,“我们不但要守住城,还要让那些辽兵铩羽而归!”
两人齐声道:“是!”

尹继伦上前一步道:“戚将军您呢?”
“我现在要赶去救一个朋友。”戚少商低声道,“不能与你们同去杀敌了,你们要小心,虽然耶律休哥已死,但是他手下的几员副将也不可小觑。”
尹继伦道:“将军我跟您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戚少商摆手道:“不必了,你是主将,要主持大局。”
尹继伦却单膝跪下:“刺杀辽军主帅时,将军未让属下参与,此次务必让属下跟随,护您周全。”
刘廷也道:“辽军军心已散,我一人指挥进攻即可,让尹副将协助您吧。”
戚少商不愿再耽搁时间,见他坚持,点头道:“好,跟我走!”
尹继伦翻身上马,两人拨转马头,向来路奔去。

戚少商一路沉默,打马疾驰,尹继伦也只紧紧跟在后面。到了两人分手处,戚少商飞身下马,却见满地尸体,独独不见了顾惜朝。
尹继伦四处查看,忽然吓一声道:“萧凛居然死了,几乎被穿膛破肚,这是什么武功!”
戚少商走过去,萧凛死状甚惨,这杀人手法……
“是九幽的魔功。”他沉声道。
“您要找的人是……”
“顾惜朝。”

逆水寒一案,他在边关略知一二,只道两人是仇人,却不想戚少商所说“救一个朋友”就是顾惜朝。
“你擅长侦查和追踪,在附近查看一下有什么线索。”
尹继伦点头应是。

戚少商放眼四望,忽然视线被地上一物吸引,他拾起一看,是根乌木簪子,合起来弯月成钩,现在却断作两半。
是顾惜朝的簪子。
他的心猛然一沉。

尹继伦走过来道:“戚将军,这是我在旁边的草丛里找到的,您看。”他托在掌心,是一根带血的银色小箭。
“这是……萧凛的杀矢。”
“不错,因为萧凛射箭从来瞄准心脏,故称杀矢,言中则死。顾公子是怕……凶多吉少。”
一箭穿心……戚少商忽然想起之前顾惜朝的种种异样,原来他在马上就已经中箭了。
他颤抖着手捂住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给我找,找到他,我就能救他。”戚少商捏紧手中的剑,沉声道。
我一定能救你,就算耗尽我的内力,我也要救你!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尹继伦一指右手边道:“我发现有脚印是往那个方向,也许是顾公子,您跟我来。”
他走出几步蹲下查看道:“脚印虽然凌乱,但只有一个人,他应该是自己走的。脚印这么乱又这么重,肯定是受了很重的伤。”
戚少商不发一言,跟在他后面顺着脚印一路出了树林,脚印断了。
他抬眼看,前面是鹰嘴崖。
尹继伦一直走到悬崖边上,蹲下仔细观察,从一棵草上扯下一片淡青的碎布,回头道:“这是不是顾公子的?”
戚少商慢慢走过去,将布捏在手里沉沉看着,没有说话。
尹继伦低头指着地上的血迹道:“出了树林脚印断了,是因为……”他顿了顿,看他一眼才续道,“这段路他是爬过来的,这地上有血迹和拖行的痕迹,一直到了崖边……”
戚少商的身子摇晃一下,尹继伦扶住他的胳膊:“将军小心!”

戚少商侧头看他一眼,那眼神让尹继伦心头打一个哆嗦,放开手低声道:“您看是顾公子吗?”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很久,才道:“不,不是他。”
除了你,还有谁会对自己这么狠?
“我派人找下去的路,也许还能救回来。”
“不必。他只是不想见我,所以离开罢了。”
你是爱惜生命之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你这么做一定是生机全无回天乏术,才会自己一个人偷偷的死……
“属下不明白,那些痕迹……”
“顾惜朝智计无双,怎么会死,他只是躲起来罢了……”声音逐渐低不可闻,喉头似是被噎住再吐不出一字。
你这么辛苦,是不愿我知道不愿我伤心,还是怕我寻死?你以为我……我……
我失了你不行吗?

“戚将军……您没事吧。”
“我这条命一直不属于自己,我可以为很多人死,为了朋友兄弟,为了百姓天下。只有他,我想为了他好好活着。可是,”他的声音极低,像是自言自语。
“他却……走了。”
他像是瞬间苍老,尹继伦看到他眼里的光,灭了。

良久,有马蹄声响起,两名宋兵翻身下马,疾步到戚少商面前单膝跪下,俱是满脸喜色:“报告两位将军,我军对辽大获全胜,辽军已经溃不成军拔营回撤,刘将军请您回去参加庆功宴。”
戚少商没有转身,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风吹起他的白衣,他的背挺的很直,拿剑的手很稳,看起来依然可靠可以倚赖。尹继伦看着,忽然一阵心酸。
“尹将军,你也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他在心底默默叹气,抱拳道:“属下去了,您保重。”

前面是山,是天,上下无垠,虚空无度,他就沉睡其中。
戚少商慢慢在崖边坐下,初升的旭日将他的双眼映得血红。“宁鸣而生,不默而死。惜朝,你算是死得其所了吗?”风吹过,手上的碎布被带走了。
戚少商低头看自己的手,是空的,就像他的心。

5

三日后,上元节。
推开小屋的木门,景物依旧,只是主人不在。
他在桌边坐下,他们约好上元节一起赏灯。
乌金西沉,玉兔东升,他在黑暗里静静坐着,什么都不想,只是坐着,却也觉得累。
“我点灯,你来赏吧。”
他甚至连个念想都没留给他,除了这盏灯,却还是送给他妻子的。
目光落到角落里的走马灯,他拿起来放到桌上,用火折子点燃。

别动,那是我给我妻子做的。

灯亮起来,纸面上一副一副的图画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来,是一个人在舞剑,有跳跃的姿态,有飞刺的姿态,灯笼转动起来,画上的人也舞动起来,行云流水剑若游龙,舞的是一字剑法,那个剑客他也认得出,正是自己。
这灯上画的,原来竟是旗亭一夜。

灯转的时快时慢,最后定格在一幅画上,画中人抱琴侧头,唇角含笑,袍发飘飘,似要破墙而出,朗声道:“旗亭一夜,惜朝永生难忘。”
戚少商捧着灯笼怔怔看着,喃喃道:“惜朝,你又骗我……”
忽然灯灭了,人影也在墙上消失,落得一室的黯淡。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如雨下,落下的泪水把烛火都打灭了。


— the end —


突如其来的死亡,犹如突如其来的爱情,让人措手不及,却也刻骨铭心。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尸体,任何遗言,没有伤别。
仿佛一转身就能再见。
只是无数次转身之后,才明白,你终究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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