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普通读者
(2011-02-07 11:52:00)[编辑][删除] 标签: 文化 |
英美最具想象力作品:非普通读者
某一天,英国女王追着她的狗儿来到白金汉宫后门,邂逅了停泊在那里的伦敦图书馆流动借书站。阴差阳错,政务繁忙的她竟然由一个厨房小厮诺曼引领着,培养出读书的爱好,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书虫。这引起了首相和她的私人秘书的不安,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把诺曼打发走,但依然无法终止女王的阅读旅程。阅读魅力几何?博览群书,领略过哈代、詹姆斯、麦克尤恩等人笔底波澜的女王变得细察深思,富于感觉力,并看清了每日例行公事的政务生涯中的禁锢与局限,最终,这位不寻常的读者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阅读改变人生,在不寻常的读者那里,带来不寻常的改变。而这本讲述阅读的幽默小书,也获得了不寻常的成功:畅销一时,风头一度盖“哈七”,同时被评为“最可亲的阅读故事”,“2007英美最具想象力的文学作品”。
来源:新华网非普通读者
夜晚的温莎城堡中,正在举行国宴。宾主正慢步走向滑铁卢厅,女王与法国总统在前,王室成员殿后。
“现在我可以和你单独说会话了,”女王对总统说。她边说边向左右微笑致意,周围一片衣香鬓影,冠盖云集。“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让·热内这位作家。”
“哦,”总统答道,“好的。”
马赛曲和英国国歌打断了女王的谈话。不过,宾主就坐之后,女王又和总统继续谈刚才的话题。
“他喜欢同性,还坐过牢,但他真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坏吗?或者,更准确地说,”女王拿起了汤匙,“他有那么好吗?”
事先并没有人告知总统,会谈的内容包括这个他一无所知的剧作家和小说家,他气恼地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文化部长,但她正忙着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交谈。
“你读过让·热内吧?”女王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总统回答。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女王说道。
“是吗?”总统说着放下了汤匙。这将是个漫长的夜晚。
这都是那些狗惹的祸。女王的狗都是势利眼,通常在花园里遛过之后,早就跑上前门的台阶,等着男仆给它们开门了。可是今天不知什么缘故,它们沿着平台疯跑狂叫,还从台阶跑下去,跑到王宫的另一边去。女王听见它们在那里冲着院子里的什么东西汪汪直叫。
在厨房门外的垃圾桶旁,停靠着一辆类似搬运车的卡车,原来那是威斯敏斯特城区的流动图书馆。女王对白金汉宫里的这一片不怎么熟悉,这个图书馆更是从没见过。显然她的狗也觉得新鲜,所以还在闹个不停。女王无法让它们安静下来,只好走上车,打算道个谦。
司机背朝她坐着,正在往书上贴标签。唯一的借书人是个瘦瘦的,姜黄色头发的男孩,他穿着白色工作服,正蜷坐在过道里看书。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女王的出现,她只好咳嗽一声,然后说:“这么喧扰,实在抱歉。”听到女王的声音,司机赶紧起身,结果一头撞在参考书的书架上,那个男孩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碰翻了摄影与时尚类书的书架。
女王将头伸出车外,冲着她的狗说,“你们这些傻小子歇一会吧,别叫了。”这样一来,司机兼图书管理员总算有时间镇定下来,男孩也把地上的书都捡起来了。
“我以前从没在这儿见过你,你是。。。。。。?”
“我叫哈钦斯,陛下。每周三我都来。”
“是吗?我都不知道。你来的地方远吗?”
“不远,就在威斯敏斯特,陛下。”
“那你是。。。。。。?”
“我叫诺曼,陛下。诺曼·希金斯。”
“你在哪儿工作?”
“在厨房,陛下。”
“噢。你有很多时间读书吗?”
“其实没有,陛下。”
“我也一样。不过,我现在既然来了,不妨就借本书吧。”
哈钦斯先生的笑容里满是鼓励的神情。
“你有什么书可以推荐吗?”
“陛下喜欢哪一类的书呢?”
女王不禁有些犹豫,因为坦白地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从来对读书就没有多大兴趣。当然,她也会读点书,但喜爱读书可不是她做的事。那是一种嗜好,而她的工作根本就不允许她有任何嗜好。无论是慢跑,种花,下棋,还是攀岩,装饰蛋糕,做模型飞机,这些都不行。有嗜好就有偏爱,而她必须要避免偏爱,因为偏爱会排斥一些人。女王从不偏爱,她的工作是让别人感兴趣,而不是自己沉湎其中。此外,读书并非实干,而她一向是个实干家。所以女王来回打量着车上满满的书,尽量拖延着时间,“我可以借书吗?没有借书证也行?”
“没问题,”哈钦斯先生说。
“我算退休人士,”女王说。她知道这并不重要。
“您可以借六本书。”
“六本?这么多啊!”
这时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选好了书给图书管理员盖章。为了再磨蹭一会时间,女王拿起了这本书。
“希金斯先生,你借了什么书?”她心里盘算着这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虽然女王没有确切的想法,但她显然决没想到会是这本。“噢,是塞西尔·比顿。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陛下。”
“那是自然。你太年轻了。他以前常待在这里,四处拍照。有点不好对付。一会儿站在这里,一会儿站在那里,啪啪地拍照。现在有本写他的书了?”
“有好几本了,陛下。”
“是吗?我想每个人迟早都会有人写的。”
女王很快地翻阅了一下。“书里也许有我的照片。对了,就是这张。当然,他不仅是摄影师,还是设计师。他担任过《俄克拉荷马》之类的音乐剧的艺术设计。”
“我记得是《窈窕淑女》,陛下。”
“哦,是吗?”女王问道。她不习惯有人对她出言反驳。
“你刚才说你在哪儿工作?”她把书还给男孩。男孩的手又大又红。
“在厨房,陛下。”
女王还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借一本书就离开的话,哈钦斯先生会觉得这个图书馆的书不够齐备。这时,她在一架破旧的书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艾维·康普顿-伯内特!我可以借这本。”她取下这本书给哈钦斯先生盖章。
“真是太好了!”她装摸做样地先将书拥在怀中,然后才打开它。“哦。这本书上一次借出是1989年。”
“她并不怎么受欢迎,陛下。”
“怎么会?我封了她做女爵士。”
这可不一定就能赢得公众的心啊,哈钦斯先生忍住没说出来。
女王看到封底的照片,笑着说:“我记得这个发型。头上裹着一圈好像馅饼皮的头发。”哈钦斯先生知道女王的微笑意味着她要离去。“再见。”
哈钦斯先生向她低头致意。这是图书馆里的人交代的应对女王的礼仪,没想到这一天还真的来了。女王向花园走去,她的狗又开始狂叫了。诺曼拿着他的那本塞西尔·比顿,绕过一位在垃圾桶旁休息抽烟的厨师,回厨房去了。
哈钦斯先生关上卡车后门,开车离去。他思忖着,一本艾维·康普顿-伯内特的小说要读不少时间。他自己从来没读完过她的书。他想,女王借这本书不过是个礼貌的姿态。这当然没错。不过,他还是十分感激女王的这一姿态,因为这对他不仅意味着礼貌。市议会一直威胁要削减图书馆的经费,有这样一位尊贵的借阅者(市议会喜欢称之为顾客)的光顾,自然对他有益。
“我们有个流动图书馆,”当晚女王对她的丈夫说。“每周三来。”
“太好了。妙事不断啊。”
“你还记得《俄克拉荷马》吗?”
“当然。我们订婚的时候看的。”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那时他还是个金发的翩翩少年。
“是塞西尔·比顿担任的艺术设计吗?”女王问道。
“不知道。我从来不喜欢那个家伙。穿绿鞋子。”
“味道真好。”
“那是什么?”
“一本书。我借的。”
“我想,他已经不在了。”
“谁?”
“那个叫比顿的家伙。”
“是的。全都不在了。”
“那个剧还不错。”
说完他就郁闷地唱着“啊,早晨多美好”去睡觉了。女王打开书,读了起来。
接下来的这个周三,女王本来打算让一位宫廷女侍去帮她还书的。但她的私人秘书凯文·斯卡查德爵士一直缠着她,让她不得不和他事无巨细地讨论每日活动的细节。终于,女王忍不住在讨论参观一座道路研究实验室的行程时,突然告诉凯文爵士今天是周三,她要去流动图书馆还书。凯文爵士来自新西兰,一心想做大事,对自己的工作有点过分的热心。女王这么一说,他也只得收拾起公文离开,心里却有点迷惑:女王的宫殿里就有好几个图书馆,她为什么还要去流动图书馆呢?
没有了狗的喧闹,女王的这次来得比较安静。不过,流动图书馆里惟一的读者还是诺曼。
“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陛下?”哈钦斯先生问。
“艾维女爵士?有点乏味。你注意到没有,书里每个人说话都一个腔调?”
“老实告诉您,她的书我从来都只读个开头。陛下读了多少?”
“都读完了。我一旦开始读一本书,就要把它读完。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书也好,面包、黄油和土豆泥也好,在我盘子里的就要吃完。我就是这样。”
“其实这本书您不必来还的。我们正在剔除一部分书。这个架子上的书想要都可以拿走。”
“你是说它就属于我了?”女王抱紧了书。“我还真是来对了。下午好,希金斯先生。你借的还是塞西尔·比顿?”
诺曼将他看的书递给女王,这是本关于大卫·霍克尼的书。女王翻阅了一下,泰然自若地看着书里那些青年男子的臀部。他们或是在加洲的游泳池中,或是躺在纷乱的床上。
“有些作品,”她说,“有些作品似乎还没有完成。这幅肯定是给弄脏了。”
“我觉得这就是他的风格,陛下。”诺曼说。“他其实画得很好。”
女王再次仔细打量着诺曼,“你真是在厨房工作?”
“是的,陛下。”
女王其实并没有打算再借一本书,但她觉得,既然来了,不借书到有点犯难。不过,要挑选哪本书呢?像上一周一样,她又被难住了。事实上,女王根本就不想再读一本书,更不想再读一本艾维·康普顿-伯内特的书。读完艾维的书实在不容易。还好,她的运气不错,这次碰巧看到了一本再版的南希·米特福德的《爱的追寻》。她拿起书,对哈钦斯先生说:“就借这本吧。她的妹妹是不是嫁了个莫塞莱分子?”
哈钦斯先生回答说他记得是的。
“她另一个妹妹的婆母是我的礼服女侍吧?”
“我不太清楚,陛下。”
“她还有个妹妹挺惨的,跟过希特勒。还有一个妹妹是共产党员。我记得另外还有一个。不过写这本书的是南希?”
“是的,陛下。”
“很好。”
几乎没有一部小说像这样包罗万象,女王原本的担心也都烟消云散了。她满怀信心地将书给哈钦斯先生盖章。
女王选择《爱的追寻》既十分幸运,又极为重要。如果她选的是另一本乏味的书,比如说一本乔治·艾略特的早期作品,或是一本亨利·詹姆斯的晚期作品,作为读书新手,她很可能会就此放弃读书。她可能会想,读书和工作没有区别。那我们也就没有故事可讲了
女王很快就迷上了这本书。那天晚上,公爵拿着热水瓶,经过女王卧室的时候,听见她在朗声大笑。他把头靠在门上倾听片刻,对屋里说:“嗨,你还好吧?”
“没事。我在读书。”
“又读?”他摇着头走了。
第二天早上,女王的鼻子有点不通。因为没有事先安排好的工作,她索性留在床上,声称自己感冒了。这不是女王一贯的作风。其实,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继续读那本书。
整个国家都知道“女王得了轻微的感冒”。然而,女王和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这只不过是她因为读书而做出的一系列变化的开始。其中不少变化都影响深远。
隔了一天,女王和她的私人秘书例行见面,讨论的事务之一就是今天通称的人力资源。
女王对她的秘书说,“我们以前的名称是人事。”其实以前的名称是“仆人”。她也提到过“仆人”这个名称,但遭到了凯文爵士的反驳。
“那会被人曲解的,陛下。”凯文爵士说。“您不能让公众产生一丝反感。‘仆人’这个名称会传递错误的讯息。”
女王说:“至少对我来说,人力资源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既然我们讨论的是人力资源,现我想提升厨房里的一个人力资源。至少要把他调到楼上来。”
凯文爵士没有听过希金斯这个名字,问了几个下属才知道诺曼是谁。
“我实在不理解,”女王说,“他怎么会被分到厨房去。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聪明。”
侍从告诉凯文爵士:“诺曼长得不好看,有点瘦,姜黄色的头发。陛下怎么发慈悲了。”
凯文爵士说:“陛下似乎挺喜欢他,想把他调到楼上来。”
诺曼就这样从整天洗盘子的生活中解放了出来。他穿上了还不太合身的侍从制服,成了一名宫廷侍从。可想而知,他首先要做的事肯定与图书馆有关。
接下来的周三女王要参加在纽尼顿举行的体操比赛,就让诺曼去帮她还书。女王交代他,南希·米特福德的这本书似乎还有续集,她也想看,此外,再借几本他觉得她会喜欢的书。
这项任务让诺曼有点焦虑不安。虽然他读的书不少,但他是自学成才的,选择书的标准主要是看作者是否喜欢同性。虽然这个范围还比较宽泛,但当他要帮别人挑选书的时候,就显得有所局限了。偏偏让他挑书的还是女王。
哈钦斯先生也帮不上忙。不过,他觉得写狗的作品也许女王会感兴趣,这倒让诺曼想起,自己读过的J.R. 阿克利的小说《我的小狗郁金香》可能合适。哈钦斯先生有点迟疑,提醒诺曼这是本同性恋小说。
“是吗?我都没意识到。她会认为就是关于狗的吧。”诺曼天真地说。
他带着借的书来到宫里女王的住所,碰巧遇到公爵。他记起要尽量少出现的训示,就赶紧躲在一座法国细木工橱柜后面。
公爵过后告诉女王:“今天下午看见了奇景--姜色木棒当侍从。”
女王回答:“那肯定是诺曼。我和他在流动图书馆里认识的。他以前在厨房工作。”
公爵说:“那倒适合他。”
女王说:“他很聪明。”
公爵说:“长成那样,不聪明就完了。”
过后女王对诺曼说:“郁金香,给狗起这样的名字到很有趣。”
诺曼说:“这本书算是小说,只不过作者生活中真的有只狗,是只阿尔萨斯狗。所以这其实是部隐晦的自传,陛下。”
他没有告诉女王那只阿尔萨斯狗的名字叫奎尼。
女王问:“哦,为什么要这样隐晦呢?”
诺曼想,女王看了书就会明白的,不过他没这么说。
“他的朋友都不喜欢他的狗,陛下。”
女王说:“我很理解他的感受。”诺曼严肃地点了点头。的确,王室的狗从来就不受欢迎。女王开心地笑了,这诺曼真是不错。她知道自己的威严会让他人感觉压抑、畏缩不前,几乎没有仆人敢在她面前显露出真性情。诺曼虽然有点古怪,但他从不掩饰自己,也不会装腔作势。这到是很少见的。
不过,女王知道了真相可能会不高兴:诺曼之所以没被她的威严吓倒,是因为他觉得女王年纪太大了。她的年龄消解了王权的威严。她是女王,但同时也是位老太太。诺曼以前在泰恩莱德的养老院工作,所以他可不怕老太太。对他来说,女王是他的雇主,但她的年龄让她不仅是女王,更像他以前照顾的病人。不管怎么说,无论作为女王,还是作为病人,他都要迎合她。但是,没过多久,诺曼的这些想法就没了。他发现女王敏锐精明,自己白白浪费了许多精力。
女王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当她开始读书的时候,她觉得应该在合适的地方--宫里的图书馆--做这件事情。虽然有图书馆之名,里面也的确藏书满满,但却很少有人在这读书。人们在这里发出最后通牒,确定政策底线,编辑祈祷书或是决定婚姻大事,可如果想舒舒服服地坐着读书,宫里的图书馆决不是个合适的地方。就算想要拿本书都不容易,比如在所谓的开架书区域,所有的书都放在锁着的镀金格栏后面。不少书都价值连城,这就让人更不想去那里读书了。所以,读书最好别在专门读书的地方。女王觉得可能就是这么个道理,便又回到了楼上。
女王读完南希·米特福德的续集《爱在冰雪纷飞时》后,欣喜地发现米特福德还写了其他不少书。尽管有些可能是历史题材的,但她还是将这些书都列入了自己新近开列的书单。然后她开始读诺曼选的书--J.R. 阿克利的小说《我的小狗郁金香》。
她想自己是否见过他呢?应该没有。正如诺曼说的,女王喜欢这本书,因为书中的狗似乎比她的狗还多,而且同样不受欢迎。她发现阿克利写过一本自传,就让诺曼到伦敦图书馆去借。虽然女王是伦敦图书馆的资助者,但她从来没去过。当然,诺曼也没去过。他回来后特别兴奋,惊叹不已,对女王说那种图书馆他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原以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在迷宫一样的书架中穿行,目眩神迷,感叹他(也许应该是她)居然有这么多的书可借。诺曼的热情十分具有感染力。女王想,下一次自己要和他一起去。
读完阿克利的自传后,女王发现,不出意料,他喜欢同性,还在BBC工作过。当然,对他的凄惨生活女王也颇为同情。阿克利的狗让她着迷,但她接受不了他对狗那种近乎兽医式的亲密。女王有点惊讶的是,看起来王宫卫兵似乎真像书中所写的那样有空接私活,而且要价合理。虽然她很想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而且有些侍从以前当过卫兵,但还是不便打听这方面的情况。
书中写到了E.M.福斯特。她记得在授予他荣誉勋爵的时候,曾见过他半小时。那次会见颇为尴尬。他畏畏缩缩的,有点像老鼠,几乎不说话,声音又小。女王觉得无法和他交流。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内秀的。当时他坐在那里,紧握两手,像是从《爱丽丝漫游奇境》里出来的人物,一点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女王后来在他的传记里读到,福斯特说如果她是个男孩子,自己肯定会爱上她。这让她既惊讶,又开心。
女王意识到,福斯特自然是无法当面对她说这样的话的。不过,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她越加遗憾自己居然如此让人畏惧。她尤其希望作家可以有勇气对她说出那些他们后来写下来的话。女王发现,书与书之间彼此相连,自己开始不断地接触新的领域,根本没有时间读完所有自己感兴趣的书。
女王还为自己错失了很多机缘而懊恼。她在孩童时代见过曼斯菲尔德和沃尔特·德拉·梅尔。当然,那时她和他们没什么可谈的,但她后来接见过T. S.艾略特、普里斯特利、菲利普·拉金和泰德·休斯。女王挺喜欢休斯的,但他在她面前还是有点拘谨。因为那时她几乎没怎么看过这些作家的作品,所以她和他们无从谈起,交流甚少。他们说的话也没什么意思。真是浪费了大好机缘!
女王和凯文爵士说起这件事。这可真是找错了人。
“陛下当时肯定应该事先听过情况介绍吧?”
“当然了,”女王说:“但是情况介绍不能和读书相提并论。事实上,这两者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介绍要求简明,讲究的是事实和中肯。读书有点凌乱和散漫,总是让人心动。对同一个题目,情况介绍是封闭性的,而读书则是发散性的。”
凯文爵士说:“陛下,我们是否还是继续讨论您参观鞋厂的行程呢?”
“下次再谈吧。”女王有点不耐烦地说:“我的书在哪儿呢?”
女王发现了读书的妙处之后,一心想让别人也受益。
在去北安普顿的路上,她问司机:“夏默斯,你平时阅读吗?”
“陛下,阅读什么?”
“你读书吗?”
“有机会的话我会读的,陛下。不过我好像一直都没时间。”
“许多人都这么说。我们要找出时间来读书。比如说今天早上,待会你要在市政厅外面等我。这时间就可以用来读书。”
“我要看着车子呢,陛下。这里是英格兰中部,到处都有人故意破坏东西。”
夏默斯将女王安全送抵之后,郡长将女王接入市政厅。他在车周围巡视了一圈,然后就在车里坐下来休息。阅读?他当然读了,人人都读的。他打开车里的小杂物箱,拿出《太阳报》读起来。
有些人对阅读这个话题更感兴趣。特别是诺曼。女王对他从不隐瞒自己作为读者的不足,以及自己在文化艺术方面的欠缺。
一天下午,当他们两人在图书馆里阅读的时候,女王对诺曼说:“你知道我真正擅长的是哪个方面吗?”
“不知道,陛下。”
“智力问答。我去过世界各地,见多识广。如果问起津巴布韦的首都,或是新南威尔士州的主要出口商品,那真是易如反掌。不过流行音乐和有些体育项目的题目可能有点难。”
“我可以负责流行音乐方面的题目。”诺曼说。
女王说:“对啊,我们两人组成的队肯定厉害。恩,未走过的路,谁说的?”
“谁啊,陛下?”
“未走过的路。查一下。”
诺曼查了《名言辞典》,找到了答案:作者是罗伯特·弗罗斯特。
“我想到一个说你的词。”女王说。
“说我的?”
“你听我差遣,为我去图书馆借书、查字典找偏僻字、查找名言。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我以前是干粗活的仆人,陛下。”
“你现在可不是这样了。你是我的文书。”
诺曼查了女王放在办公桌上的字典,文书的意思是“笔录口授,抄写手稿的人,相当于文学助理。”
这位新的文书在走廊上靠近女王办公室的地方有张椅子。当他不用待命或为女王办事的时候,就可以坐在椅子上读书。这让其他的侍从对诺曼很有意见,觉得他实在太舒服了,而且他根本没有好到可以这样享受的份上。时不时的有经过的侍从会停下来问诺曼,他是不是除了读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一开始诺曼被问住了,答不上来。后来被问多了,他就回答说他是在为女王陛下读书。虽然这通常也是实话,但听起来总是让人不舒服,这些问话的侍从只得恨恨地离开。
随着读的书越来越多,女王开始从各个图书馆,包括她自己的图书馆里借书。不过,出于对流动图书馆和哈钦斯先生的感情,所以她有时还是会去停在厨房院子里的流动图书馆借书。
然而,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流通图书馆没有来,接下来的一周它也没来。诺曼去找人询问,结果被告知,流动图书馆不来宫里是因为政府全面的经费缩减。他没有就此罢休,一直追到皮姆利科的一个学校,发现哈钦斯先生在那里工作,还是坐在车里往书上贴着标签。哈钦斯先生告诉他,尽管他向图书馆的外联部指出女王是他们的读者之一,但图书馆的理事会根本不予理会。理事会说他们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前征询过宫里的意见,宫里表示对此事毫无兴趣。
诺曼气愤地把这一切告诉女王,她似乎到不为所动。不过,虽然她对诺曼没说什么,但这件事证实了她的猜测:在王室中,读书本身,或者说女王对读书的喜爱没有得到认可。
失去流动图书馆不过是个小挫折。这件事至少有一个好结果:哈钦斯先生上了受勋名单。诚然,他获得的勋奖并不高,但和他同时受勋的都是对女王有特殊贡献,或为女王个人效过力的。这件事也没有得到认可。凯文爵士尤其反对。
凯文·斯卡查德爵士来自新西兰,对他的任命似乎意味着王室的某种变化,所以当时媒体是一片欢呼,认为这个(还算)年轻的人将像一把新扫帚那样,将君主制里长年累积下来的过度的顺从和令人反感的恭维一扫而空。按照这个说法,王室犹如哈维沙姆小姐的婚宴--结满蜘蛛网的水晶吊灯,爬满老鼠的婚礼蛋糕,而凯文爵士就会像匹普那样撕开朽烂的窗帘,让阳光照进屋里。女王以前也曾充满活力,所以这种假想难以让她信服。她反而觉得这股清新的澳洲来风最终会把自己给吹走的。私人秘书和首相一样,来来往往,不断更换。女王觉得,对凯文爵士来说,她可能不过是块踏脚石。他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必定是要在商界找一份高层工作的。凯文爵士公开宣布的工作目标之一就是让王室更接近大众。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展示我们的马厩。”开放白金汉宫,偶尔在王宫花园里举办音乐会、演唱会和其他活动,都是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但是,女王对读书的执著让凯文爵士心神不宁。
“陛下,我认为读书虽然不是一种精英活动,但还是会让人误解。这会让一些人觉得被排斥在外的。”
“排斥在外?绝大多数人都能阅读吧?”
“陛下,他们是能读,但我觉得他们不一定会读。”
“凯文爵士,这样的话,我正好给他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女王温和地笑着说。她注意到,和刚任命时相比,近来凯文爵士的新西兰人气质少多了。现在他的口音只有一点点新西兰腔。女王知道他对此很敏感,不喜欢有人提起。这是诺曼告诉他的。
另一个微妙的问题是他的名字。凯文爵士认为自己的名字是个负担:如果让他本人来选,他绝不会选凯文这个名字。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他对女王叫他名字的次数分外敏感。每次女王叫他名字的时候,他都感到十分屈辱。这一点他觉得女王是不会了解的。
事实上,女王对此心知肚明,这当然又是诺曼告诉她的。不过,对她而言,人的名字,和穿的衣服,声音和出身等等,这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她是一位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也许是这个国家里仅有的一位。
但在凯文爵士看来,女王实在没有必要这么频繁地叫他的名字。而且,他十分肯定,女王有时在叫他名字的时候带上了一点新西兰腔,让人不禁联想起那里遍地的羊群和慵懒的周日下午。作为英联邦的元首,女王曾数次访问过新西兰,公开表示过十分喜爱那个国家。
凯文爵士说:“陛下应该保持精力集中,这非常重要。”
“凯文爵士,你说的“精力集中”是指我应该只关注中心吧。我已经这样过了五十多年,现在可以时不时地看看边缘了。”女王觉得自己的暗示可能有点过了,还好凯文爵士没注意到。
他回答说:“我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消磨时间。”
“消磨时间?”女王说:“读书可不是在消磨时间,而是在了解他人的生活和大千世界。这和消磨时间根本风马牛不相及。我只希望自己能多读点书。凯文爵士,如果我想消磨时间的话,我就去新西兰了。”
女王连叫了两次他的名字,提了一次新西兰,凯文爵士只得伤心地告退。不过,他说的话到也并非全无道理。凯文爵士走了之后,女王十分困扰,反复思考着自己为何会此时突然对读书感兴趣。她究竟从哪里来的动力呢?
毕竟,很少有人像她这样见多识广。她几乎去过所有的国家,见过所有的名人。女王本人正是这大千世界的重要部分。现在她怎么会被书迷住了呢?不管怎么说,书只不过是反映世界、描述世界的啊?读书?她可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我认为我喜欢读书是因为我有责任了解人性。”女王对诺曼这样说。这个说法太陈腐了,诺曼根本就没听进去。他觉得自己可没有这样的责任,读书纯粹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获得启迪。当然了,他也知道,部分的乐趣正来自读书中获得的启迪。但责任和读书的乐趣毫无关系。
从女王的身份背景来说,责任从来都是优先于乐趣的。如果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读书,那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读。即使阅读的过程中有乐趣,那也是偶然的。可是,现在她为何会沉湎于读书的乐趣呢?女王没有和诺曼讨论这个问题。她觉得这源自她的秉性和地位。
女王认为,读书的魅力在于书籍的漠然:文学都有一种高傲的味道,根本不在乎它们的读者是谁,也不在乎有没有读者。包括她自己在内,所有的读者都是平等的。文学就是一个联邦,而字母就是一个共和国。女王确实在毕业典礼、荣誉学位授予典礼等场合听到过字母共和国这种说法,但她以前并不知道它的含义。那时,提到任何的共和国字眼,她都会认为是对她的无礼。当她的面用这个词再怎么说都显得有点不得体。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书籍不会惟命是从。所有的读者都一样。这让女王回想起自己年青的时候。那时她最兴奋的一次经历就是在欧洲胜利日的当晚,她和妹妹溜出王宫,混入了欢庆的人群,结果没有人认出她们。她觉得,阅读与那次的经历有点像,全都不问姓名,可以与他人分享,又普通寻常。女王过了一辈子与众不同的生活,现在她渴望这种普通的生活。在每一本书里,她都可以找到这样的感觉。
这些疑问和自省不过是起点。一旦女王开始充满信心地读书,她就会觉得想读书并不奇怪,而那些一度让她小心翼翼的书籍,也渐渐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女王承担的王室职责之一是每年宣布国会开启。之前她并没有觉得这项工作是个负担,反而挺喜爱它的。尽管同样的仪式已经举行了五十年,但对她来说,在秋高气爽的早晨,坐车经过圣詹姆斯公园里的林荫大道依然是种享受。可是,现在她不这样想了。
一想到整个仪式要进行两个小时,女王就很头痛。好在车厢不是敞开式的,她可以带着书坐在车里。她很擅长一边看书一边向外挥手,其中的秘诀就是把书放在车窗以下的位置,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不去管车外的人群。公爵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但对女王来说这样比不看书好多了。
出发前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直到她坐进车里,拿起眼镜的时候,女王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带书,而车队已经在王宫前院里整装待发了。她不管车里公爵的怒气和车外马车夫的烦躁,在马匹的躁动声和马具的叮当声中给诺曼打了电话。王宫卫兵全部稍息,整队人马都在等候。仪式的负责人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晚了两分钟。他知道女王最不喜欢迟到,而且他对书的事也一无所知。不过,没有女王的命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在此时,诺曼穿过前院的砂石路轻快地跑了过来,小心地将藏在披肩下的书送给了女王。这样大队人马才出发离开王宫。
坐在车上的女王夫妇并不愉快。两人各自往窗外挥手,公爵挥得特别用力,而女王则有点无精打采。车走得也有点快,以便赶上刚才迟的两分钟。
车到威斯敏斯特的时候,女王悄悄地将这本引起不快的书放在一个靠垫后面,准备回程的时候接着看。然后她小心地登上御座,开始发表讲话。女王觉得这个指定自己向全国民众发表的讲话真是无趣之极,总是“我的政府将会这样做。。。。。。我的政府将会那样做”这类的话。讲话既没有文采,也缺乏格调和趣味。女王觉得这个讲话根本不堪卒读。这一次,由于她要补上迟到的两分钟,所以读得更有些杂乱无章。
回到车上后,女王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拿自己放在靠垫后面的书,却发现书没了。随着马车隆隆地前进,女王一面依然向窗外挥着手,一面暗自在其他靠垫后面摸索。
“不是你坐在上面吧?”
“坐在什么上面?”
“我的书。”
“我没有。这里有些皇家军团的人,有些还坐着轮椅。赶紧挥手吧!”
回到王宫之后,女王找来了当天负责的侍从,年青的格兰特。他告诉女王,当她在上议院讲话的时候,警犬来过,那本书被特工没收了。他估计那本书可能被炸掉了。
“炸掉了?”女王反问道。“那可是本安妮塔·布鲁克纳的小说。”
这位年青的侍从似乎对女王一点也不恭敬。他说特工认为那可能是个危险装置。
女王说:“这到对了。那就是个装置。书就是点燃你想象力的装置。”
侍从格兰特回答:“是的,陛下。”
他听上去像在和他的祖母说话。女王意识到,这不过是泼向自己读书热情的又一盆冷水。这让她有些不快。
她对格兰特说:“很好。那你就去告诉特工,让他们负责找一本同样的书,检查过没有炸弹后,明早放在我桌上。还有一件事。马车上的靠垫太脏了。看把我的手套弄的。”然后扬长而去。
“***,”侍从骂骂咧咧地从自己的马裤里拿出了那本书。这是上头让他藏的。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官方没有发表任何关于仪式延迟的说明。
女王的狗也不喜欢她的这个新嗜好。以前她遛狗的时候,总是放纵它们在院子里喧闹嬉戏,现在只要一走出王宫,女王马上就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看书。她不再和它们玩扔球和拣棍的游戏,也不会对它们故做嗔怒,最多不时扔给它们一块吃剩的饼干,这让它们的每次出游都很无趣。这些狗没有文化,又被惯坏了,脾气很大,所以没过多久它们就开始痛恨书,认为书总是扫它们的兴。
一旦女王有书掉在地上,她身边的狗就会立刻跳上去,口涎横流地将书咬着跑到王宫的另一头,然后心满意足地将书撕得粉碎。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的书,伊安·麦克尤恩的书,甚至A. S.拜厄特的书都难逃此劫。女王虽然是伦敦图书馆的资助人,但因为这样不断丢书,还是得反复给图书馆的续借管理员打电话道歉。
女王的狗还讨厌诺曼。凯文爵士也不喜欢他。他觉得女王对文学的热情至少有一部分是诺曼的责任。此外,每次凯文爵士和女王见面的时候,诺曼虽然不在旁边,但总是就在附近待命,经常在他们谈话时出现。凯文爵士对此很是气恼。
这一次他是在和女王商量两周后去威尔士的访问。他们讨论的具体行程包括乘坐巨型缆车,出席尤克里里琴音乐会,参观奶酪厂等,就在这时,女王起身走到门口。
“诺曼。”
凯文爵士听到诺曼站起来时椅子发出的摩擦声。
“过几周我们要去威尔士。”
“真糟糕,陛下。”
女王冲着面无表情的凯文爵士笑着说:“诺曼就是这么没礼貌。我们已经读了迪兰·托马斯,对吧?还有约翰·考伯·波伊斯和简·莫里斯。还有谁是威尔士的?”
诺曼说:“您可以读齐尔维特,陛下。”
“他是谁?”
“他是19世纪的一个牧师,陛下。他住在威尔士边境,写了本日记。他喜欢小姑娘。”
女王说:“哦,像路易斯·卡洛尔?”
“比他更糟,陛下。”
“啊。你能帮我借到他的日记吗?”
“我会在书单上加上它的,陛下。”
女王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你看,凯文爵士,我可是做了准备的。”
凯文爵士从没听说过齐尔维特,因此不为所动。“这家奶酪厂在一个新的商业区。那里原来是一处废弃的煤矿。奶酪厂带动了整个区域的经济发展。”
“噢,没错。”女王说。“不过你得承认文学也很重要。”
“我不知道。”凯文爵士回答。“下一个工厂是做电脑配件的。陛下将会为他们的餐厅剪彩。”
“我想会安排些歌唱节目吧?”女王问。
“会安排一个合唱团的,陛下。”
“一般都是这样。”
女王觉得凯文爵士的脸肌肉感很强,似乎双颊上也有肌肉。他一皱眉,双颊上就满是皱纹。她想,如果自己是个小说家的话,这到是值得一写的。
“陛下,我们要保证合唱时大家手里都拿着同样的圣歌书。”
“在威尔士?当然了。肯定的。你家里最近怎么样?在忙着剪羊毛吧?”
“剪羊毛不是在这个季节,陛下。”
“噢,还在放羊呢。”
女王深深一笑,表明会面已经结束。等她的私人秘书走到门口,向她鞠躬致意的时候,她已经又开始看书了。她头也没抬,只低声说了句“凯文爵士”就将书翻到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