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忠《玄奘西游记》 钱文忠玄奘西游记mp3

前 言

我谨将在百家讲坛上为大家讲述的三十六集《玄奘西游记》,以书的形式奉献给大家。我的心情是喜悦和惶恐交加。节目讲完了,书也出版了,那么,我所能做的就是恭候大家的批评和指教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百家讲坛实在可以说是一场美丽的邂逅。2006年10月的一天,我接到百家讲坛执行主编王咏琴女士的电话。她语气优雅,问我是否可以到百家讲坛讲一次,题目是否可以和《西游记》有关。

我和王咏琴女士素不相识,接到这个电话确实有点意外。虽然我平时很少看电视读报纸,也基本不上网,但是,对《百家讲坛》的盛况,对主讲人阎崇年、易中天、王立群、于丹等先生的大名以及著作,却总还是知道的,有的还购藏拜读过。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登上《百家讲坛》,成为又一名主讲人。我并没有问王咏琴女士,她是怎么会找到我的。

11月间,我略微做了一些准备,利用一次赴京探友的机会,来到国宏宾馆参加试讲拍摄。结束后就返回上海,并没有过多地在意结果。很快,我又接到王咏琴女士的电话,希望我再次赴京,具体商量拍摄事宜。这多少让我有点惊讶,但还是没有多问什么,遵嘱赶到北京,蒙《百家讲坛》制片人万卫先生、总策划解如光先生接谈,从此开始了我和《百家讲坛》的这一份因缘。

准备、拍摄、制作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百家讲坛》对主讲人的讲稿思路、环节设置、叙述风格都有独特而严格的要求。尽管不用等到事后就已经证明,《百家讲坛》的这些似乎很苛刻的要求,绝对是有的放矢的,也是非常有效的。但是,我想,没有哪一位主讲人会从一开始就感到习惯。感谢《百家讲坛》的主创人员,他们以高超的专业素养、高度的敬业精神,指点我、帮助我克服了一个接一个的困难。终于,《玄奘西游记》循着上升的轨迹,划上了大致可以说是圆满的句号。我固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更多地感受到了《百家讲坛》主创人员给我的教益和情谊的沉重。我由衷地感谢他们。

如今,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认同《百家讲坛》的基本理念。根据我自己的感受,我将它总结为:为电视观众提供亲近文化精神的平台,为学院教师提供传播文化精神的讲台。《百家讲坛》的全体创作人员和主讲人共同努力,正在尝试并且成就着一项卓有成效的文化事业。或许,这还是一个美丽的梦想。然而,却绝不会永远只是一个梦想。

《论语?雍也》里有一句话,是我们都耳熟能详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杨伯峻先生的权威译文是:“(对于任何学问和事业,)懂得它的人不如喜爱它的人,喜爱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意思很清楚。倒过来看也同样清楚:“以它为乐”和“喜爱它”乃是“懂得它”的前提或必经之路。那么,虽说当下正在进入网络时代,但是,恐怕谁都不能否认,电视仍然是解决“如何以它为乐”、“如何使人喜欢它”这些问题的最为直接有效的手段和媒介。学者是已经“懂得它”,更多的是正在努力“懂得它”的专业人员,如果有意或立志使非专业人员“喜爱它”、“以它为乐”,迄今为止,电视终究还是最接近于理想的平台。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赞同易中天先生的意见,他认为,倘若春秋时代就有电视,那么,孔子也应该不会拒绝的。

使更多的人“以它为乐”、“喜爱它”,本身就是一种传播和普及的努力过程。传播且不论,普及又岂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深入浅出”也是大家所熟悉的话了,“深入”正是对“浅出”的要求、希望,或许也可以说,“深入”正是“浅出”的门槛和资格。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要给人一碗水,自己最好有一桶水,无非也就是这个意思而已。正因为如此,在我看来,普及不仅绝不意味着轻松,相反,它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在《百家讲坛》这个中央电视台的栏目上讲《玄奘西游记》的时候,有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虽说这个题目处于我本人的专业领域之内,但是,我却没有把握说,自己对这个题目已经足够“深入”了。因此,在努力“浅出”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恪守有来历、不妄语、不做无根游谈、不为悬想虚语。我努力了,可是,我究竟做到了多少呢?那只有恭候大家的评判了。

本书是在《百家讲坛》的《玄奘西游记》讲稿的基础上,加以增补而成的。增补的部分主要是由于时间和电视节目特点的限制而没有完全讲述出来的内容,此外还增加了一些珍贵的图版。书后所附“参考书目”,意在为有进一步兴趣的读者提供最初步的导引。

钱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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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kingdiyan 回复日期:2009-1-4 22:17:39

多发点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27:20

在玄奘十九岁的时候,也就是公元618至619年间,隋朝的暴政引发了大规模农民起义,东都洛阳及其周围的一些地方成为战场。由于战乱,玄奘在洛阳是待不下去了,便与他的二哥长捷法师一起西奔长安。

根据记载,当时玄奘劝他哥哥前往长安时曾说:“听说有唐王爱民如子,除暴安良,虽然洛阳是我们的父母之邦,但我们还是应该去追随唐王。”这种说法可能是后人增补进去的,因为他们到达长安后并没有停留很久,但后来唐太宗对玄奘非常推崇,按照《西游记》的说法,唐太宗还和玄奘“拜为兄弟”,此后玄奘便以“御弟”自称,这虽然与历史未必相符,但唐太宗非常推崇玄奘是确定无疑的。

玄奘与他哥哥一起西奔长安后,由于中原扰乱,“京师未有讲席”,缺乏修业的条件,所以他们没有在长安停留太长的时间。当时大量的高僧纷纷进入四川,来到相对安宁的蜀地,因此在隋唐之交,四川这个当时还并不十分发达的地区,一跃成为佛教学术的中心,众多名僧大德都在那里讲学、授徒,住持寺庙。

经过长途跋涉,在大约二十岁时,玄奘也到达了成都。根据记载,在这段旅程中,玄奘也是一路求学,这种好学的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到了成都以后,玄奘更是如饥似渴地学习佛典。他的声名原本只在洛阳传扬,而当四川形成一个佛教中心,全国各地的名僧都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时,玄奘的声名又进一步在佛教界内传扬开来,并得到一些高僧的高度赞扬和认可。当时四川有一位非常著名的高僧道基法师,曾称赞玄奘说,我讲学多年,“未见少年神悟若斯人”,一个少年僧人能得到高僧如此称赞,应该是不多见的。

玄奘十三岁剃度,但那只是走入佛门的第一步,要成为一个高僧,还有更重要、更难过的第二关:受戒。那么受戒都有着哪些严格的要求和复杂的程序呢?

玄奘出家八年以后,到了二十一岁才正式受戒,受“具足戒”。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只有到那个时候,才是大学本科毕业,才算成为一个非常正式的僧人。所谓“具足戒”,是指使一个人完全具备成为“比丘”的资格和条件,这是一个非常繁复的戒律,有一定的仪式。

离江流和尚漂流而至的金山寺不远,在镇江宝华山上有一个寺庙叫隆昌寺,可能是中国唯一没有佛像的寺庙,而且也没有山门,只有一扇非常小的偏门,小到什么地步呢,现代社会里吃得太胖的人恐怕过不去。这个寺庙在当时好比是佛教的哈佛,中国乃至东南亚的好多方丈、住持,都是在这里受具足戒而正式成为僧人的。如果去隆昌寺看一下就可以知道,受具足戒这一关并不是那么好过的,不像想象中那样仅仅把头发剃掉,或在头上烫几个香疤,只是疼一下,凭足够的毅力可以做到;而是设计有一条非常长的过道,过道内光线并不充足,或明或暗,一直延续几百米长。穿越过道时,各人必须在其中默念,是否还隐瞒了一些亏心事,是否具备了成为一个僧人的条件,是否已经准备好去承担弘扬佛法的职责,……就这样缓慢行进,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戒坛处。戒坛是汉白玉所造,体积很大,按照授具足戒的规矩,上有三位法师,一位负责授戒,叫“戒和尚”;一位指导在场做法,叫“教授师”;还有一位具体负责剃发燃香,叫“羯磨师”,同时还有七个证人在场。读者诸君可以想象一下,你经过长长的忽明忽暗的过道,突然一冒头,见到一个非常庄严的汉白玉戒坛,上面坐着一些非常严肃的老法师和给你授戒的和尚,有的手上拿着明晃晃的剃刀,你会有什么感觉?还有各种诵经的仪式,是一种非常庄严肃穆、直接震撼内心的场面。这套仪式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具足戒对于比丘而言,一共有二百五十条戒律;对比丘尼则更为严酷,有三百多条戒律;而对一般居士来讲,则有受五戒或八戒之别。在《西游记》中,只有唐僧是受过具足戒的,具备成为一个真正大法师的资格。至于猪八戒,之所以叫“八戒”,据唐僧说:“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可见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受戒称呼。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28:54

如今如果诸位到哪座寺庙去参观或到某个法物流通处,想要请两部佛经带回家去阅读修行,便会发现有些书是不能“请”的,这些不能“请”的佛经就是“戒”。各种戒本下面都会注明“在家人勿看”五个字。也就是如果你不出家,这个戒律是不能“请”回家去看的。因为我的专业是佛学研究,所以我虽然没有出家,这些戒本还是近水楼台都读过,其中有些戒条之严酷、对僧人的要求之高、对他修行的规定之严格,是匪夷所思的。尤其对比丘尼而言,戒律规定之严密,完全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这些戒律从佛教学养、僧人间的日常团体生活、个人修行、生活细节,乃至于细到如何喝水,都一一作了严格的规定。

玄奘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受了具足戒,便也从那一刻开始,发誓遵守二百五十条戒律。直到这一天,他才被国家作为僧人登记在册,获发正式的度牒(即当和尚的凭证),成为一个官方认可的僧人。在唐代的均田制没有崩毁之前,每个登记在册的僧人,还可以获得国家分配的三十亩地。

受戒之后的玄奘,佛学的道行更加高深,在四川也更有名望。此时,他完全可以继续在四川研究佛学,享受一个高僧的待遇,可是是什么样的机缘,使他一定要再赴长安呢?

玄奘在四川的十五年间,一直与他的哥哥长捷法师齐头并进(当然长捷法师后来的声望远不如玄奘),当地的官员都非常器重这对兄弟,称之为“陈门双骥”,当时留下的记载之中,评价兄弟二人为“吴、蜀、荆楚无不知闻”。玄奘在四川时,也完成了他作为一个僧人生命历程之中非常重要的几件事情:第一,他最终在四川受戒,获得了官方承认的僧人资格;第二,他与他的哥哥一起,在一个非常大的佛教学术中心范围内,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完成了自己的一次飞跃。

如果玄奘满足于此,他完全可以就此在这个天府之国安居下来,但玄奘毕竟是玄奘,他不甘心于此,决定离开四川重返长安。这其中想必也有几重考虑:第一,长安毕竟还是唐王朝的国都,于政治、文化乃至佛教,都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地位;第二,要成为一个具有全国性影响力的僧人,仅仅扬名在吴、蜀、荆楚这些南方之地,肯定是不够的。

这其中也可反映出玄奘兄弟二人气度上的不同。他的哥哥在四川当地声名鹊起之后非常满足,不打算再回长安,并屡次劝阻玄奘,让他安心留在四川。但玄奘在二十四岁那一年,终于不顾兄长的劝阻,与商人结伴,泛舟而行,绕道往长安方向走去。

在历史上,佛教与商人的关系是非常微妙和复杂的,这不仅限于中国。首先,佛教基本上是根据商路传播的;其次,佛教徒也非常愿意和商人结伴而行,因为商人往往是以商队方式行进,在长途跋涉中,不但带有较为充足的给养,例如粮食、水、钱财等,还会带有一定的自卫武装,所以佛教徒出于便利和安全的考虑,往往喜欢与商队结伴而行。

我的老师季羡林先生曾经写过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叫《商人与佛教》,有十余万字之长,恰恰是从佛教的律藏中找到很多记载,揭示了僧人与商人之间非常微妙的关系。论地位,僧人是精神导师,地位自然比商人要高,但是实际上佛教戒律中有许多规定大家可能想象不到。譬如当僧人和商人一起出行的时候,僧人去取水必须后于商人;僧人方便之时必须处在商人的下风口,甚至僧人要“纵气”——当然这是一种文雅的说法,俗话就是放屁——为了防止熏到商人,也必须站在下风,僧人实在憋不住要纵气,还得先看看风向。

在佛教的律藏当中,还留下了许多类似的记载,例如因为僧人享有免税指标,所以结伴旅行的时候,僧人甚至会帮着商人来做一些越关的事,比如过关的时候将两匹缎子交给僧人来背,算是僧人自用的,便可免去关税。总之,从佛教史来看,僧人和商人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与我们日常的想象迥然不同。

当时,玄奘便是和商人结伴,泛舟离开了四川。先到达荆州的天皇寺,在当地受到一个王爵的赞助,设坛开讲,讲授他从前所习得的《摄大乘论》和《阿毗昙论》等佛经,连讲三遍,听者如云,奠定了他作为一个讲经师的声望。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30:44

在二十五岁这一年,玄奘还得到了当时中土一位顶尖大师济源法师的极高评价,对于年轻的他来说尤其显得重要。当时他见到了德高年劭的济源法师,当时济源法师已年逾六旬,在那时算是高寿,见到玄奘之后,据记载称“执礼甚恭”,即非常地恭敬,在与玄奘讨论佛法后,他感慨地泣叹道:“岂期以桑榆末光,得遇太阳初耀。”意思是说,以我六十多岁的桑榆晚景、风烛残年,居然还有幸遇到初次散发万丈光芒的太阳。年轻的玄奘获得高僧这样崇高的赞誉之词,自然立刻就在佛教界传播开了。

很快,玄奘进入了长安,在那里,他并没有满足于自己在佛教界已经得到的崇高声望,而是继续学习佛典。根据当时留传下来的记载,玄奘在二十六七岁时已经获得一片赞誉之词,凭苦学成为了一个“释门伟器”,当年郑善果对他的预言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唐朝时候的长安,它的国际化程度,老实说是我们今天的北京、上海,甚至香港都无法比拟的。长安完全是一个多民族、多国籍游子的云集之所,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国际化的大都市。不仅有突厥人、鲜卑人和印欧白人的存在,而且还有黑人,例如在陕西出土的许多唐代墓葬可以证明,当时的好多官家小姐,例如裴氏小娘子,也就是裴家丞相的女儿,身边就用了大量的黑奴。当时酒店的女服务员,也有大量来自东亚的,有句著名的诗就叫“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当时所奏的音乐,也有很多是来自新疆甚或境外更远地区的。

玄奘来到长安时,恰逢一位名叫波罗频迦罗蜜多罗的印度名僧在当地讲经,好学如玄奘者,当然马上前去听讲。唐代时候的印度佛教虽不能算处于完全的高峰,已经有点衰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很多佛教的精微学说,由印度的僧人带进中国。玄奘的这次听讲,用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放眼看世界”,从佛教发源地的名僧那里,一下子感受到了印度作为宗教圣地的魅力,拓宽了自己的视野,令眼前敞开了一片新的佛学园地。于是他立刻结侣陈表,召集一些志同道合之人,准备结伴向西方印度而行,并立即递上申请表——但是,“有诏不许”。

在《西游记》中我们看到,唐僧是受到唐太宗的赏识被特意派往西天去取经的,而历史上的真实情况却是,玄奘根本得不到西行的批准,当时的唐王朝为什么不允许一个僧人西行取经呢?

玄奘最初准备西行求法之时,正是唐朝刚开基没多久,国基未定,国政新开,是禁止国民出境的。虽然唐朝的许多高官实际上都是胡人或非汉族人,譬如众所周知,李世民的家族就并非汉族;安禄山是“杂种胡”,他的名字“禄山”本就是外文,意为“光明”;高仙芝是朝鲜族人,其他如史思明、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恐怕也都不是汉族人。虽则如此,在国基未定之时仍然禁止国民越境,所以“有诏不许”。玄奘西行求法的请求没有得到官方的许可,也没有得到“过所”(即今日之护照,古称“过所”,在敦煌、吐鲁番等地均有实物出土)。当时没有官家公文出境就等于是偷渡,因此在得不到“过所”的情况下,玄奘的旅伴都退缩了,惟独他不屈不挠,仍然准备西行求法,到遥远的印度去探求佛学的真谛。

玄奘开始有意识地到处去找老师学习梵文。当时从长安去印度,途径我国新疆及中亚、西亚。由于于阗(今新疆和田县)有于阗语,焉耆(今新疆焉耆)有焉耆语,楼兰尼雅(今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境内)讲的又是另外一种语言,无法沟通,而当时的梵文则有点像后来中世纪欧洲的拉丁文,实际上是某种通行语言。所以玄奘在长安四处找梵文老师学习梵文。

与此同时,玄奘也非常清楚,西行之路充满艰险,对西行者的体力乃至精神都有严酷的考验,因此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加强体力上的锻炼,跑步、登高、骑马。其次,还要尽量开始少喝水,因为他知道,西行一路都是沙漠,找水非常困难,必须要事先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玄奘西行的形象,大多是他身背一个类似登山包的形象,而并非手持锡杖。那个登山包中便存放着他沿途的生活必须品,包括露营用具和种种琐碎的东西,例如僧人为了防止喝水时将水中微生物一并喝进肚子造成无意间的杀生,必须随身携带过滤网,按佛教戒律,僧人不带滤网不得离开居住地超过二十里,而这样的滤网制作起来也并不简单,要用五尺的绢,将两头折叠,再在中间加上撑架。——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玄奘都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准备,下定决心,即使“有诏不许”,没有同行的旅伴,孤身一人也要远行万里到印度去,只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离开长安。

终于,在玄奘二十八岁那年(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年),农历八月,长安周围霜降秋害,庄稼欠收,眼看明年首都便将有饥荒发生,皇帝便下了一道诏令,让聚集首都的众多人口四散各地就食,“随丰四出”,自由行走。玄奘庆幸自己遇上了这场霜降,便混在了成群结队离开长安四处就食的队伍之中,走上了他的西行求法之路。

在《西游记》中,唐僧是唐太宗的“御弟”,奉旨前去西天取经。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中,玄奘却是偷偷从长安出发的,但刚到凉州就被勒令返回。一心求法的他竟冒生命危险,继续西行,准备偷渡边关。

当时唐朝开国不久,局势并不那么稳定,用史籍上记载的话来讲,是“国政尚新,疆界不宁”。首先,唐朝和吐蕃(大致相当于今西藏)的关系相当紧张,吐蕃的军力非常强大,控制面也非常大,曾经一度攻陷过长安。其次,唐朝和北部突厥的关系也非常微妙,突厥部落经常入塞攻略城池,掠夺人口,唐朝正准备向突厥用兵。同时,新开国的统治者往往担心国内的劳动人口或可以充当兵源的壮丁人口会流失到域外去,在王朝新成立的时候都会发布“禁边令”。因此唐朝出于多种考虑,三令五申禁止国民出境。所以玄奘刚走到凉州,就遇到了一场非常严峻的考验。

当时凉州的最高军政长官——都督李大亮,自然也接到了禁止国民出境的命令,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向李大亮密报了玄奘到达凉州的消息,并称他有出境意图,史籍上记载的原话是:“有僧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可见当时有很多人对玄奘西行出国的真正意图是不了解的。而当时玄奘身处凉州,正在李大亮的管辖范围之内,如若失职,唐王朝对于地方官员的问责和处罚都将是非常严厉的。因此,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李大亮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派人找来玄奘,明确要求他打消西去的念头,并强令他往东返回长安。

返回长安就无法求得真经,而继续西行,一旦被捉,必受重罪严惩。在这种情况下,玄奘会如何抉择呢?

玄奘仍然坚信佛祖会保佑他这个虔诚的佛家弟子完成西行求法的伟业,决计不听从李大都督的摆布,下定决心潜往边关,从凉州再向西行,想办法找机会偷渡出境。

这样的念头想来都觉不易,要付诸实施更是谈何容易。在现实的历史之中,在这个关口,真正帮上玄奘忙的有两个人,第一个仍然是凉州都督李大亮,他虽然官职显赫,但因为政务军务实在过于繁忙,因此在勒令玄奘东返之后,并没有派人将他强行押解回长安,这就给了玄奘一个喘息的空间,在客观上起到了相助的作用,否则他西行求法的进程必将延后。

第二个就是当时河西佛教的领袖慧威法师。慧威法师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凉州地区的佛教协会主席,非常能够体谅玄奘一定要西行求法的决心,他不方便亲自出面,便派了两个自己亲信弟子——慧琳和道整,给玄奘带路,悄悄护送他离开凉州。在这个当口,有人做向导是最重要的,有了慧威法师的关心和暗中的帮助,玄奘便悄悄地往西走,离开了凉州。由于在凉州刚刚露出一点口风,就被李大都督勒令返回,玄奘不敢再堂而皇之地往西走,改为昼伏夜行,白天休息,夜间赶路,在两个同伴的掩护之下,一路向西而去,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瓜州(今甘肃安西县)。

不幸的是,在千余年前的唐朝,政府机关已经非常有行政效率,玄奘一到瓜州,就被瓜州刺史独孤达发现了。

独孤达发现有外来僧人到了瓜州境内,幸而他并不知道来者何人以及事情原委,也不清楚玄奘的西行打算,只把他当作一位从首都长安云游至此的高僧,欢天喜地以地方长官的身份予以接待,并布施给他许多东西。

玄奘吃一堑长一智,不明说自己将往西行,而是在瓜州向当地人打听,切实了解往西走的路。但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要潜往边关偷越出境,实在是太困难的事情。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32:30

再往前走,首先就是一条大河,湍急无比,绝不可渡。这条河就是今天的葫芦河,现在的水流不那么大,当年应该非常充足,回族人称它为布隆吉河,是疏勒河的一条支流,也是西北的一条大河。这条河首先就过不去,就算能过去,前头还有一个玉门关,类似于现在的海关,没有官方证件肯定出不去。就算能出去,前头还有“五烽”,即五个以烽火台为核心的边防站,里面驻有守边将士,张弓搭箭,日夜值班,随时会捉拿偷渡出关的人,或者索性将来人乱箭射死。并且这五烽之间各相距一百多里,途中绝无水草。就算玄奘每次都偷水成功,连过五烽都没有被人发现而葬身箭下,前面还有八百里莫贺延碛。“碛”就是戈壁沙漠,一直要出八百里沙漠才能到达伊吾国(伊吾相当于现在的哈密,位于新疆东部)。玄奘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心中凉透,只觉前路茫茫,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印度。

在唐朝,中外交通有着各种各样的通道,经西藏而行的叫“麝香之路”,主要运送的货物是麝香;也有“海上丝绸之路”,以运送瓷器为主;还有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在唐朝分为三条,分别是北道、中道和南道,北道的行经路线为:伊吾——蒲类海(今新疆哈密地区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西北)——铁勒部——突厥可汗庭;中道的行经路线为:高昌——焉耆——龟兹(今新疆库车县)——疏勒(今新疆疏勒县)——葱岭;南道的行经路线为:鄯善——于阗——朱俱波——喝槃陀——葱岭,光听这些名字就瘮得慌。玄奘当时西行不比我们现在,我本人参加丝绸之路考古的时候后勤补给完善,有四轮驱动车,遇到危险可以随时救助,而即便这样,我们也是一路沿着边缘有路基的地方而行,都觉十分难走,对于当时的玄奘而言,就更加难不可当。

玄奘西行的时候,为了躲避关卡,是沿北道和中道交叉而行的,回程则差不多是沿南道而归,因此实际上是将丝绸之路的三条道都走到了,还捎带了一点“草原之路”(也是当时中外交通的主要管道之一),其中的困难和艰辛,我们不难想象。

就在这个当口,天雨偏逢屋漏,玄奘的马又死了。他屡受打击,束手无策,极其郁闷。据历史记载,当时他在瓜州逗留月余,无计可施,又决不愿往东归去,便逗留在当地。但就在他停留瓜州期间,又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事。

让玄奘意想不到的是,曾在不经意间帮过他的都督李大亮,这时却成了他西行最大的拦路虎。他是怎样对待玄奘的呢?玄奘又能否脱离危境到达边关呢?

凉州都督李大亮突然想到,不知玄奘是否听从他的勒令回到长安,便派人打听玄奘的下落。一打听之下,才发现玄奘非但没有往东回到长安,还悄悄向西而行,李大亮顾及自己可能要担负的责任,一气之下,立刻发下访牒,也就是现在所谓的通缉令,称:

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李都督不清楚情况,还以为玄奘想要到西蕃(吐蕃)去,便下令各地守株待兔,严厉候捉。

读者诸君不要认为古代江山阻隔通讯很慢,其实唐朝的通讯系统很发达,杨贵妃想吃荔枝还有人给送,也就靠快马加鞭,荔枝就被新鲜地运抵长安了,官方驿道的交通速度其实是非常快的。这个通缉玄奘的访牒一路发下来,玄奘还未及得知,就先传到了瓜州刺史独孤达手中,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独孤达先不看,访牒文书又落到“现管”的州吏李昌手中。李昌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虽然文书上没有玄奘的画像,他心里也隐约感觉到瓜州境内的这个僧人就是通缉令上的玄奘,便拿着通缉令去找他了。

李昌是地方官员,捉拿玄奘是他职责所在;而他又是佛教徒,觉得西行求法是件好事。李昌是会秉公处置、逮捕玄奘,还是会放玄奘继续西行求法呢?

李昌见到玄奘后,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问道:“师不是此耶?”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说:“师父,您不是吧?”二是说:“师父,您不是吗?”若按后一种翻译方式理解,几乎等于说玄奘就是通缉令上的人,而按前一种方式理解,则是比较善意的。这句问话语带双关又滴水不漏,足见李昌这人了不得,当个中层干部是屈了他的才。

玄奘自然听出其中的话外之意,心中不由得怦然打鼓,假如照实作答,便会被作为通缉犯遣返长安;如若不承认,又将违背“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身处两难境地,不敢贸然作答,只好瞪着李昌,闭口不言。

李昌这句问话如此巧妙,却得不到玄奘的回答,等于白问,一急之下,又道出一句:“师须实语。必是,弟子为师图之。”李昌真是厉害之人,这句话又击中了玄奘的要害,所谓“必是”,既可以理解为“您肯定是访牒上通缉的人”,也可以理解为“您假如真是访牒上通缉的人”。

玄奘一看事已至此,便实话实说,说明自己违背李大都督的意思,并未东回长安,而是一路西行至瓜州,决心西去求法,不改初衷,向李昌表明了态度。

李昌本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听之下,对玄奘当然非常钦佩,便又对他说:“师实能尔者,为师毁却文书。”若从行政执法来看,真不好说李昌是个好干部还是坏干部,通缉令说撕就撕了;但从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角度来看,他无疑是个大好人。当时他对玄奘所说的话,几乎全被史料保存下来,在我阅读古汉语文献的经历当中,这种一语双关、相互照应又滴水不漏的说法,实属罕见。李昌被玄奘的人格和西行求法的决心打动,确信他眼前所见的这位法师,是肩负着重大使命,能够西行万里去佛祖的故乡求得佛法的,因此将他力所能及的对玄奘的帮助,都做到了极致——纵之不擒,善意提醒,当面撕毁访牒。

再者,按唐朝时期的制度,访牒发下一次后抓不到人,还会一直不停地继续下发,始终算是悬案未决。因此,如果玄奘不尽快离开瓜州,刺史独孤达迟早会将他缉拿归案,押回给凉州都督李大亮,而如果落到李大亮的手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必将被遣回长安甚或就地关押。身为一级政府的行政官员,李昌很清楚这其中的轻重利害,于是又对玄奘说了四个字:“师须早去。”

玄奘从前一直在长安、洛阳、四川、荆州等地活动,都属于当时中国经济比较繁华、文化比较发达的地区,此次他真正从偏僻的路途往西行,又打听到如此险恶的前景,马也死了,慧威法师派来陪伴他的道整又到敦煌去了,只剩下一个慧琳。而这个慧琳大概是名如其人,非常的秀气和懦弱,玄奘看他不像能够结伴长途跋涉之人,便也不强求他随自己去渡过马上就要面临的艰难险阻,干脆把他放回去,孤身一人上路。

此时,两个向导一个走了、一个辞了,身后又有缉捕他的都督李大亮,如果在城市的范围内活动,被缉拿归案是早晚的事,玄奘已经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而他恐怕连在瓜州就地买马、准备粮草的可能都没有了。他之后将要面临的,除了来自政府缉拿的压力,还有更多比无人区更严酷的自然环境的艰险。

玄奘虽然为瓜州官员李昌所救,但必须马上西行,否则仍有被缉捕的危险。此时玄奘的马死了,两位陪行的僧人也离开了,孤身一人的玄奘只能到一座庙里去求佛保佑,而这一求,竟遭逢到一段离奇的际遇。

玄奘在瓜州被李昌救下,不便久留,又前途未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出于僧人的精神信仰,他便来到当地的一座寺庙,在弥勒佛的像前祈请,希望弥勒佛能够帮他解除苦难。弥勒佛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汉译的“弥勒”二字,其实是来自于一种欧洲语言,这种语言在欧洲早就没有了,但在中国的新疆却有考古出土,而弥勒本是一个梵文字,玄奘到印度留学后发现许多汉译的佛学词汇都存在一定问题,因此他把弥勒翻译为“梅但利耶”。

事有凑巧——而这里所说的巧合,在历史典籍上都有确凿的记载,并非如《西游记》般多为想象的产物——玄奘祈求弥勒佛的时候,庙里面有个胡僧,名叫达磨(这也是一个梵文词,直译为汉语就是“真理”)。这达磨在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长得非常白净的汉族僧人,骑在一朵莲花上翩然西去。

所谓“胡僧”,其实就是异域僧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有带“胡”字的物品,多为外来之物,例如胡萝卜、胡瓜、胡琴等等。汉族人最早是盘腿席地而坐,好像今天的日本人和韩国人,直到胡床(即折叠椅)出现,汉族人才把两腿搭拉下来,像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包括被我们现在认为是“国粹”的京戏,它所用到的胡琴也是外来的乐器,是一种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晶和体现。我的老师是季羡林先生,季羡林先生的老师陈寅恪先生曾经专门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学术文章,讲狐臭。狐臭中医原来叫它“腋气”,就是腋下有味道,而最早却是称为“胡臭”(音嗅),指的即是胡人的气味,还分传染与不传染两种。由于饮食习惯和生活环境的问题,这种气味汉族人不太会有,而多发生于胡人。

胡僧达摩并不知道玄奘会到庙里来拜弥勒佛,但梦醒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在庙里到处寻找昨夜梦中所见、骑莲花翩然西去的汉族僧人。一见玄奘法师,立刻觉得就是梦中之人,便把这梦对他说了。玄奘到得此地已是惊弓之鸟,但听得此梦仍然非常高兴,相信这是一个吉兆,可在嘴上却一点不敢流露,只说:“梦为虚妄,何足涉言。”但内心则窃喜不已,扭头回庙,再度礼佛祈请。

正在他拜佛的当口,突然又进来一个胡人(当时凉州、瓜州一带胡汉杂居,胡人的数量恐怕比汉人还多),明显也是一个佛教徒,也是来礼佛的。他看见玄奘也在礼佛,便围着玄奘转了两三圈(逐法师行二三匝)。玄奘觉得这个胡人奇怪得很,便问贵姓,胡人答说名叫石槃陀。玄奘又问,为何绕他三圈,石槃陀便称,自己信佛,希望能成为居士,需要有僧人为他授戒。玄奘一听他有向善之心,便答应为他授成为居士最基础的五条戒律,称为“五戒”,是在家的佛教徒所应遵守的最基本的戒律,分别是:

一、不杀生;

二、不偷盗;

三、不邪淫;

四、不妄语;

五、不饮酒。

“不杀生”,即不能杀害生灵。“不偷盗”,即不能去偷东西或抢东西,古代偷和盗是两个概念,偷者偷,盗者盗,偷是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拿取,盗则是用武力抢夺。“不邪淫”,即不能有不正当的性关系,当然并不排除居士与其配偶甚或妾室的正当性关系。“不妄语”,也叫“不二舌”,即不可以胡说八道。“不饮酒”,便是居士必须戒酒。

这五条戒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简单,在佛学中自有它的考虑,例如《大乘义章》中便对此有过专门的解释:“前三防身,次一防口,后之一种通防身、口,护前四戒。”前三条“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是为了防身,防止身体做出违戒的事情;第四条“不妄语”是防口,以免污言秽语导致祸从口出,对佛不敬、对人不敬;最后一条“不饮酒”,则是防前面四条的,佛教认为喝酒会使人乱性,乱性以后便难保不违反前四条戒律。因此五戒都有它各自的道理在,并不是任意安的。

这个绕玄奘走三圈的胡人石槃陀,在玄奘法师的授戒下成了居士,欢天喜地告辞玄奘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带来饼和果子,把玄奘法师作为自己的师父一般供养。玄奘察言观色,觉得石槃陀这个人身体非常健壮,头脑聪明,又的确是有心向善,刚刚受戒成了一个居士,是个信仰佛教的人,而他自己又正好需要向导,一般胡人从西边而来,多少都比汉人更为了解西行之路,于是玄奘便把自己要西行求法的意图,坦然而且直言不讳地对石槃陀说了。

玄奘大胆地把自己意欲西行求法、必须偷渡国境的想法告诉了石槃陀。当时唐朝的法律非常严厉,如果偷渡国境,一旦被捉住必定是死罪,协助偷渡者也将一并处死。在这种情况下,石槃陀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想不到石槃陀竟是一口答应,对师父有这样的弘愿大为欢喜,仿佛自己身为徒弟也与有荣焉,一口答应帮助玄奘来解决这个问题,并表示愿意护送他出关闯过五烽。礼佛礼来这么一个非常合适的向导,玄奘自然非常高兴,马上与石槃陀约定时间,请他快去准备。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33:41

随后,玄奘利用自己在瓜州的最后一点时间买马买粮,准备饮用水。到了第二天,按历史记载,他没有敢在白天与石槃陀接头,而是很机警地选择在晚上,牵着马躲在草丛里,等待石槃陀的到来。

当天日落西山之后,石槃陀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同行的老年胡人,牵了一匹马。按典籍记载,乃“瘦老赤马”,是一匹又老又瘦的红色马。玄奘一看自然很不高兴,说好是石槃陀自己带路的,如今又找来这么一个老胡人,凭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能长途跋涉,岂非平添麻烦?再加上这匹又老又瘦的马又能顶何用?石槃陀会意,便赶紧向玄奘解释说,这个胡人年纪虽大,但是来往于伊吾和瓜州之间已有三十余回,对道路了如指掌,而他本人虽然健壮,却带不得路,只能由老胡人相伴西行。而老胡人却劝玄奘说,西去之路太过艰险,他又不如做丝绸生意的商人,没有一个成群的队伍相伴,“愿自料量,勿轻身命”。他当然是出于好意,但是玄奘当时的一段回答,却完全当得起“掷地有声”四个字:

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

意即我为了求大法,发愿向西而行,无论途中有多少艰难险阻,如果不到婆罗门国(即印度),我绝不东归,就是死在半路也决不后悔。

老胡人听后非常钦佩,但考虑到自己年迈,虽然已经成功地往返了三十余次,这一回却未必成功,不愿舍命,便对玄奘说:“师必去,可乘我马,此马往返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意思是由他的马相伴玄奘而去,这匹马虽然又老又瘦,但已经往来伊吾十五次,老马识途,而玄奘的马徒有其表,走不了远路。

玄奘闻听此言,自然对这匹又老又瘦的马刮目相看,又想起自己在西行求法之前,曾在长安求教过当地一个名叫何弘达的术士(当时玄奘因一直未能确定西行之路有多少把握,便也不顾自己佛教徒的身份,前去请教这位颇有名声的术士),术士给他算卦的结果是:“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也就是说玄奘应是骑着一匹老瘦赤马向西而行,而在马背上油漆刷过的鞍桥前还有一块铁。玄奘想起这句话,便赶快把那匹老马拉过来一看,漆鞍前果然有铁,于是便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这匹老马,带着他新收的在家弟子,一起往西而去。

趁着夜色,玄奘和石槃陀踏上了偷越国境的道路,三更时分,到了葫芦河边,遥遥可以望见玉门关。当时那里并非如今的不毛之地,还长有许多树木,于是健壮的石槃陀便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前行。

从前听说水流湍急绝不可渡的这么一条大河,一下子就被渡过了,玄奘当然又喜又累,又惊又怕,当夜铺好被褥便露天而睡,石槃陀也在离开玄奘五十多步的地方铺着被褥睡了。玄奘睡觉半寐半醒,突然发现石槃陀正拔了刀一步一步往自己的方向走来,走了十几步又折回去,折回去又再走过来,甚为纳闷,不解其意。

石槃陀是玄奘授戒的居士,而五戒之中第一条就是“不杀生”,他又是自愿帮助玄奘偷渡国境的,为什么会在夜里拔刀相向呢?石槃陀是想谋财害命,还是另有隐情?

有的记载非常直截了当地指出,石槃陀意欲屠害玄奘法师,有的记载则并未直言,但所有的记载都涉及到了玄奘渡过葫芦河那一夜的惊险——被自己授戒成为居士的一位佛门弟子,突然在半夜拔刀相向。玄奘一看不对,立刻坐起,念诵观音菩萨名号。

石槃陀一看玄奘醒了,就把刀塞回去折返又睡。玄奘便一直靠着念观音菩萨渡过了第一个晚上,势必非常不安稳,天快亮的时候就起身,非常镇静地喝令石槃陀取水盥洗,完全没有表露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师可能会有的恐慌,反而一改从前自己作为一位高僧大德对石槃陀的谦和态度,如看穿他心中的恶念般,喝令他去取水供自己漱洗饮用。

石槃陀知道昨天晚上他拔刀动恶念的事情已经被法师发现,便说:“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意即他惮于前途险远,又没有水和粮草,必须绕过玉门关,到五烽下去偷水,只要在一处被人发觉,便立马是死。不如还是回去,才安稳一点。也就是说在关键的时刻,刚跨出第一步,石槃陀就开始动摇了。但他为什么不撇下玄奘自己折返便罢,而要半夜拔刀相向呢?这理由似乎又不足道。

玄奘知道他还没有说真话,便称自己还要向西而行。于是石槃陀默不作声,采取了一个非常恶毒的办法,据记载,是“露刀张弓,命法师前行”,把刀拔出来,取出弓箭,自己留后,让玄奘走在前面。玄奘非常机警,执意不肯,二人便僵持在当地,石槃陀一看没办法,又勉强向前走了几里地,不得已道出了实情:“师必不达,如被擒捉,相引奈何?”原来他是怕玄奘过五烽时被抓,相互牵连,将他供出来作为同谋一并处死,因此打算将他杀人灭口。玄奘闻听此言,当即发下重誓,说:“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意即纵然我被抓去,剁成像微尘那么小,我也决不揭发牵连你。

石槃陀虽曾动过恶念,但心中可能仍有向善之心,听到如此重誓,便也不再去动伤害玄奘的脑筋。而玄奘此时也显示出一个高僧大德的宏大胸怀,放石槃陀归去,还将自己在瓜州所买的马送给了他,自己便骑着那匹“瘦老赤马”孤身而行。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36:05

玄奘虽然渡过了水流湍急的葫芦河,但为了绕过玉门关,他还必须通过沙漠,偷越重兵把守的边关五烽。孤身一人的玄奘在沙漠中出现了幻觉,依靠坚强的意志,终于走到了第一烽,却被守关将士一箭射中,当场被擒。玄奘会不会再次引来杀身之祸?他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胡人石槃陀认定西去之路过于危险,恐受牵连,企图半夜杀害玄奘灭口,保障自己的安全。玄奘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赌咒发誓,随机应变地渡过了难关,也便从此独自一人带着一匹识途老马走上了西行之路。

由于没有通关文书,玄奘只能绕玉门关而行,摆在他面前是艰难的五烽。按照小说《西游记》的说法,西行一路对玄奘的威胁主要在于形形色色的各种妖魔鬼怪,怀揣着同一个目的就是要吃又香又嫩的唐僧肉。而在真实的历史当中,他所面临的险阻主要在于非常严酷的沿途自然环境。

五烽是唐朝禁止国民出关的境界点,那里长年累月地驻守着具有高度警惕性、日夜整戈以待的守关将士。这些将士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什么生人,一旦遇见偷渡边关者,必定抓捕起来遣送回长安,甚或当即一箭射死,也是很平常的。因此玄奘要潜过五烽,不仅要战胜自然环境,还要应对人为因素的威胁,必须面对许多未知因素。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摆在他面前只有西去求法这一条路,而这也是符合他自己心愿的事业。

玄奘要继续西行,唯一的选择就是穿越边关五烽,而五烽之间则是荒寂无人的大沙漠。此时孤身一人的玄奘,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那片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大沙漠,玄奘要怎样才能走过这片沙漠呢?

玄奘孤身一人朝五烽去,先要经过一段百余里的沙漠。在这个沙漠中,他只能望着前人留下来的痕迹——驼马的粪堆,还有一些马骨、骆驼骨,死人骨——向前行进。我自己也参加过沙漠地区的一些考察工作,在沙漠里经常会堆着一些骨头,有些一看就是动物残骸,有些则是人骨,有时候还会发现汉代留下来的干尸,表明该人在沙漠里走着走着就倒地而亡,尸体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便成了干尸,还保留着死时的样子。玄奘便是跟着这些前人(主要是失败者)留下的痕迹,继续向前走。

根据历史的记载,玄奘在这一段路上,由于劳累、饥渴、缺水,以及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曾一度出现严重的幻觉,在荒芜人烟的沙漠里,感觉到身边不断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例如一支军队,随风飘扬的旌旗,甚至会听到号角、军乐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典籍中曾用十六个字来描写玄奘当时所感受到的这些惊心动魄的幻象:“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也就是说,非但出现幻象,还会不断飘移,转眼之间便发生千百种变化,远看非常清楚,一接近就非常模糊。

我们根据现代常识就能知道,玄奘遇见的很可能就是沙漠里经常会出现的海市蜃楼,是一种因气候异常导致的自然景观,在今天的青岛、大连等沿海城市也还可以见到。但是玄奘当时没有这种科学知识,因此不得不将其作为妖魔鬼怪记载下来。我们今天看到这样的记载,也不要轻易认为是子虚乌有,纯属人为编造,而应想到,这很可能就是当时玄奘真实经历的幻觉。

沿途遇到这样的幻境,玄奘心中自然也感到恐惧,幸而他的耳鼓里还不断出现另一种声音,对他说“勿怖,勿怖”,玄奘当然认定这是佛祖传达给他的一种信息,于是便在这两种幻觉的交相作用下,忍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穿过了这一段大约八十余里的沙漠,望见第一烽就在眼前。

玄奘怕被守关的将士发现,不敢大摇大摆地走,只能偷偷摸摸地,先捱过漫长的白天。沙漠并不如我们想象的一马平川,而是常年有风侵袭,会形成流沙和沙沟地带,玄奘白天便躲在沙沟里,等待夜幕的降临,试图利用夜色的掩护穿越第一烽。入夜,他从烽台东面悄悄潜行到烽台西面,且好没有被人发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就此顺利地越过第一烽。

玄奘克服了幻觉带来的心理压力,成功地走出沙漠,来到了五烽中的第一烽,但他为什么不乘夜色赶紧越过第一烽呢?是什么原因使他必须停留下来,并因此被守关的将士捉拿了呢?

原来玄奘必须去取水。

五烽之间一共有六百里戈壁沙漠,这段漫长的道路间,水源只存在于五个烽台警戒点内(设置烽火台的主要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控制住过关者必须的水源)。穿越沙漠的人,最难抗拒的诱惑和最大的需要,就是水的需要。玄奘虽然成功地在夜间摸过了烽火台,但他必须就地补充他的饮水。佛教徒对于水的使用又非常讲究——按照佛教戒律,对于僧人来讲,水分为三种,一种叫“时水”,即当时就可以取用的水,必须经过严格的过滤(所谓“僧带六物”,这六件东西之中就有滤水器);另一种叫“非时水”,即并非当场饮用之水,但也必须滤过,放在备用的容器中,预备将来需要的时候喝;第三种叫“触用水”,即是一般认定为干净的水,用来洗濯一些东西,例如钵盂、手和脸等。这些按照佛教戒律都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因此像玄奘这样一位持律非常谨严的高僧,即便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仍然会遵循戒律取水,动静相对比较大。他饮完“时水”,还需准备“非时水”,当时不比现在有行军水壶可以用,玄奘是用皮囊或经过处理后的动物内脏来储水,为向第二烽行进做准备。

正当他站起来解下马背上的皮囊的时候,突然远处就有一箭飞来,几乎射中玄奘的膝盖,紧接着又是一箭,瞄准玄奘的腿脚而来。依照古代守关将士的精湛箭法,若非乱射,便是警告玄奘,他已经被发现了,如果继续前行,必将被乱箭射死。

玄奘一看如此情形,便大叫道:“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随后老老实实地牵着他的马,往烽火台走去。此时天刚蒙蒙亮,驻守烽火台的校尉王祥令士卒点火,欲查来者何人。一看是个半夜偷越国境的京师僧人(玄奘的打扮、相貌或者气度,可能让王祥觉得这不是一个河西本地僧),便仔细端详起他来。玄奘一路遭遇李大亮、独孤达与石槃陀等人,已经经过了许多风浪,此时便非常镇静,显示出一种独到的应变能力。他并未做任何徒劳无益的掩饰,也没有苦苦哀求校尉王祥放他过关,反而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校尉颇闻凉州人说有僧玄奘欲向婆罗门国求法不?

这句问话,语气中隐然有一丝不敬,表示自己并非乞求,而是不卑不亢地提出问题,翻译成白话便是:“校尉最近是不是经常从凉州人那里听说,有一个名叫玄奘的僧人要到婆罗门国去求法?”

王祥听罢不由得一愣,接着的回答也非常有意思:“闻承奘师已东还,何因到此?”意即听说这个玄奘师父已经往东回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这句话也隐约传达了一层不信任之意,可能在当时流传的消息中,多称玄奘已为凉州都督李大亮勒令东返。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39:30

玄奘听出王祥话中有话,便赶快出示一些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虽然没有“过所”,但有僧人随身携带的度牒。当时的度牒有严格的防伪措施,不单盖有各级主管单位的印章,还有防伪的水印,后来更是用一种印有独特花纹的豪华织锦缎来制作度牒,因此不易伪造。

王祥一看玄奘出示的度牒,便确信了他的身份和来历。接下来的处理方法,读者不难想见,一是如凉州都督李大亮一般,按规定勒令玄奘东归;另一则是如瓜州刺史独孤达一般,眼开眼闭,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但王祥所采取的处理却与这两种殊异,提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建议。

王祥是敦煌人,敦煌在当时是一个非常繁华的都市,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佛教艺术中心。王祥从敦煌到河西一带来当守关将领,却仍然满怀乡愁,非常关心自己的故乡。于是他对玄奘说:

西路艰远,师终不达,今亦不与师罪,弟子敦煌人,欲送师向敦煌。彼有张皎法师,钦贤尚德,见师必喜,请就之。

意思是西天婆罗门国太遥远了,师父您是一定到达不了的,我现在也不来追究你的罪,我是敦煌人,打算将您送到敦煌去,那里有一位名叫张皎的法师,非常敬慕贤才,见到师父必定大为高兴。

这王祥也是个有趣之人,他看中玄奘相貌堂堂又有佛学修养,竟立刻想到要为家乡的佛教事业做点贡献,我看他做第一烽的守将并不合适,应该调任到敦煌人才引进办公室当主任。

他提出这样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建议,不难想见,玄奘必定滞留在当地。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此次被捕无非两种下场,一是他能说服王祥,正如之前说服李昌,令他体谅自己求法的决心,放他西去;另一是说服不成,被押解回长安。万不曾料到还有这第三种结局:王祥这位第一烽的守将竟然与他这个偷渡者谈起了条件。

王祥看出玄奘是一位高僧大德,提出可以不治他偷渡之罪,但要请他到自己的家乡敦煌去从事佛教传播,此时的玄奘会不会同意去敦煌呢?

当时的敦煌对于佛教徒来说并非是一个不理想的居所,反而是很多僧人内心向往的佛学圣地,慧威法师派去伴随玄奘西行的道整,当初也便是去了敦煌。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候,便很可能顺着王祥的意思,答应去敦煌了。况且去敦煌并不是回长安,敦煌位于今甘肃省内,离当时的凉州并不太远,即便作为脱身之计,玄奘也完全可以先顺着他的意思,到敦煌待个一年半载,再找机会西行。

但玄奘毕竟非同一般,他当时回答王祥校尉的话,被完完整整地留在历史记载中,这段答话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哀求,反而是继续不卑不亢地坚持自己的信仰和西行求法的意愿。

这段答话说出来之后,对校尉王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又会作何反应?请看下一讲“险象环生”。

玄奘刚到第一烽,就在取水时被守关的将士捉拿到,校尉王祥发现玄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僧,提出只要玄奘答应到他的家乡敦煌去弘法,就可以不追究他的罪名。此时的玄奘面临两种选择,他是怎么回答王祥的?对于玄奘的回答王祥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

上一讲我们讲到,玄奘在第一烽旁边取水时被发现了。第一关还没过,就被守关的士兵带到了校尉王祥的面前。王祥向玄奘开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条件:只要玄奘法师愿意到他的家乡敦煌去从事佛教工作,就不治玄奘偷越国境之罪,还可以专门派人把他送到敦煌。然而玄奘对于他的建议根本不予理睬,直截了当地回答了王祥校尉这么一段话:

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劣檀越敦煌耶?

这段话大致的意思是:你说你叫我到你老家敦煌去,行,那我先告诉你:第一,我出家的地方是首都洛阳(唐朝是有两个首都,西都为长安,东都为洛阳)。第二,两京的名僧大德以及吴、蜀这些地方凡是有一技之长的僧人我都求教过,他们对经典的阐释我也都掌握了,现在的我已经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地谈说,因此也算是当今的知名人士了。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我又何必去敦煌?只要待在洛阳或长安不就行了吗?敦煌虽然也是一个郡,但是与两个首都相比,毕竟差远了。

把玄奘这段话来跟历史的事实进行核对的话,他并没有言过其实,没有打诳语。只不过从史料上来看,王祥大概是一个自我感觉比较良好的人。因此玄奘的这段大白话一说出来,他的脸上当然挂不住了,别看他官不大,但是第一烽这个地方离开玉门关还有近百里地呢,那可是天高皇帝远,他要判你死罪是很方便的事情。

玄奘在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去之后,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太实了,于是趁着王祥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补了下面这段话:

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谓同厌尘劳,共树涅槃之因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尽管如此,但我内心感到遗憾,我们所闻见到的教义还有不周全的地方,有些经典好像还有些残缺。所以我不贪恋自己的性命,不害怕艰难危险,发愿要往西方(即印度)去寻求这些缺失的佛法。你不但不鼓励我,还一个劲的劝我退还,难道是厌倦了尘世,而想和我一起追求涅槃吗?

玄奘的心理动态在一千四百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也完全能理解:反正我也到这儿了,被你王校尉逮了个现行,我也不存侥幸之心。但是与此同时,玄奘也看出来王祥恐怕是一个信佛之人,不然怎么会打算把自己送到张皎法师那儿去呢?所以玄奘心里多少是有点底的。最后,他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撂下来这么一句毫无商量余地的话:

必欲拘留,任即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意思是说:你一定想要拘留我的话,随便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按现在说法,就是按国法办吧,但是我玄奘绝对不会往东移动一步,违背我先前的心愿。

玄奘的这些话说明,在他的脑海当中,“东”与“西”的概念非常强,而且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讲,誓言是不能乱发的,既然曾经发过愿要去西天取经,那就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一下果然把王校尉给震住了,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信佛之人,平日里一心向善,于是他就回答说:“弟子多幸,得逢遇师,敢不随喜。”(弟子实在是幸运,有这个机会碰到师父您,我怎么敢不共襄您的圣举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之后,他马上又接着表态:“师疲倦且卧,待明自送,指示途路。”(师父您也累了,先睡吧,明天我亲自送您走,给您指路。)

这个忙可帮大了,相当于一个边防指挥官告诉你怎么偷越国境方便。这是玄奘做梦都想不到的,所以他大为高兴,那天晚上一定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王校尉没有食言,在第一烽里面设宴招待玄奘。第二天一大早,等玄奘用过早饭,王校尉就叫人替他准备好麨饼(相当于今天的馕饼),另外再派人把水装好,亲自送出十几里外之后,给玄奘指了一条路,这条路可以直接到第四烽,这样的话,可以少走两百多里地,躲过两次被射杀的危险。玄奘内心当然是非常感激。这种事大家都可以理解,因为这个忙帮得是太大了,它远比给你准备点干粮和水、请你吃顿饭或是给你提供一个安稳舒适的睡觉的地方,重要得多。

玄奘得到王祥的全力相助当然非常高兴,但即使绕过第二烽和第三烽,也还有第四烽和第五烽挡在前面,玄奘在途中不能不取水,但取水就可能被捉,此时,王祥又给玄奘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他对玄奘说:“第四烽有个校尉,也有善心,是个好人,而且是我一拐弯抹角的宗亲,他也姓王,叫王伯陇,你到那儿就跟他说,是我让您过去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边境的通道秘密向玄奘公开了。这实际上也等于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放在了玄奘偷越国境的同谋犯的位置上。玄奘当时的感激之情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历史上记载他们两人“泣拜而别”。

玄奘拜别王祥校尉后接着往西走,在夜幕降临时,到达了第四烽。玄奘是个有心眼的人,而且胆大心细。他并没有直接去找王伯陇,怕惹是生非,万一生出什么枝节来,再把他送去敦煌。但是他没法不取水,这是个老问题,在西行出境这一关,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古时候不像今天,可以弄个大水罐车后面跟着,水罐车不喝水只喝油,那时候驮水的东西是马,它也要喝水,而且驮的东西越多喝水也越多,因此玄奘到了那里还是得去取水。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41:41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西北边境上的烽火台,除了具有一般烽火台有事举火的功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看着水源。实际上由于他们离沙漠很近,水对于他们来说异常重要,因此即使在夜里,值班的人一直瞄着的就是水源。看住了水源,等于是看住了过往的人。可能是王祥没有对玄奘交待清楚,而玄奘也没有吸取前一次被发现的教训,所以当他再去取水的时候,当然又被发现了,而且又是飞箭伺候。

此时玄奘也没办法了,不得不牵着马去找王伯陇。这一找王伯陇,事情就比较好办了,因为毕竟有王祥这层关系在,而且他也确实如王祥所说,是个信佛之人,又没有王祥那么强烈的家乡观念,压根儿没有跟玄奘提敦煌的事情,而是非常欢喜地照料玄奘,让他休息,给他补充了很多给养,比如干粮之类的,最重要是,还施舍给他一个大皮囊。玄奘原来的皮囊比较小,存水量不够大,有了这个大皮囊就可以装更多的水。

除此之外,王伯陇也像他的亲戚王祥一样,对玄奘透露了一条极其珍贵的信息。他告诉玄奘:“师不须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异图。可于此去百里许,有野马泉,更取水。”意思就是:法师您不要去第五烽了,第五烽的那个校尉平时办事大大咧咧,为人很粗鲁,您到了那里,没准他会有别的想法。干脆别过第五烽了,您从我这里再走百来里地,有一个野马泉(大概因为有野马经常聚集在那里饮水而得名),您可以到那里去取水。

就是在这两个王校尉的帮助之下,五烽中玄奘实际上只过了第一、第四两个烽,不知道免除了多少危险,少吃了多少苦。当然,这绝对不意味着玄奘前面将要面临的就是一马平川,就是水草丰美的旅途。事实上,他即将要面临的就是莫贺延碛。它是五烽以外的一片大戈壁沙漠,方圆八百里。大家知道,五烽总共加起来才五六百里,而且不管怎么样,五烽最起码是有水可以取的,而到了莫贺延碛之后是否能找到水源,只有天晓得。

玄奘在两位王校尉的帮助下,终于越过了边关五烽,然而,他将面临的是更为险恶的莫贺延碛大沙漠,莫贺延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说莫贺延碛比边关五烽更为险恶呢?

莫贺延碛在古籍当中有很多记载,是一个让人闻名丧胆、胆战心惊的地方,就像“塔克拉玛干”的意思是“进得去出不来”一样,“莫贺延碛”这个名字肯定也有它的含义。单从组成这个词的几个音来看,以我非常浅薄的语言学知识,它应该蕴含着“大,广袤,开阔”这些意思,但是到底它精确的意思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莫贺延碛在唐朝以前叫沙河。这个名字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真的是什么呢?是“沙”,它有流沙,而且它只有沙,“河”是假的,没有水,它是灌满流沙之河。在那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几乎是死寂一片,完全没有生气。史书记载上曾经用四个字来形容玄奘刚进莫贺延碛时的情况——“顾影唯一”。就是孤苦伶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玄奘和他自己的影子(当然应该还有一匹“瘦老赤马”跟着)。

在莫贺延碛八百里死寂的沙漠中,玄奘出现了幻觉,好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向他袭来,也许《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正是源自于这片死亡之地的感受吧?作为一名虔诚的僧人,玄奘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念诵《心经》来支撑自己不断往前走。大概他感到《心经》非常有效力,念完以后不仅能使心灵非常宁静,而且心中也不再感到畏惧,敢于面对一切当时他认为的妖魔鬼怪。为什么念诵《心经》可以使心灵不再畏惧呢?

《心经》也叫《般若心经》,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佛经,梵文叫“Prajnaparamitahrdayasutra”,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的意思在这里是“核心、精华、纲要”。经很短,只有一卷,一般认为它是《般若经》类的提要。由于它一共只有二百来个汉字,非常短小精悍,所以很多佛教徒或者居士都喜欢记诵。这部经在中国历史上一共有过七个译本,南京金陵刻经处曾经把七部《心经》印成一本线装本,叫《〈般若心经〉七译》,阅读非常方便。“七译”中最通行的一个译本,就是玄奘从印度回来以后翻译的。而玄奘本人同这部非常重要的《般若心经》之间,还有一段非常独特的因缘。

玄奘在四川求学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个浑身长满了恶疮的病人僵卧在路边,奄奄一息,于是玄奘大生慈悲之心,把他抬到了庙里,帮他治病,并且悉心照料他。这个病人会《心经》,他病好了之后,就把这部《心经》教给了玄奘。不曾料想,就是这部《心经》,在玄奘的旅途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帮他驱除了心灵上的畏惧。

走入莫贺延碛大沙漠的玄奘,虽然面临更险恶的环境,但他到底是不是已经成功地偷越国境了呢?

古代的国境、边境以及国界线的概念,没有今天那么严格,唐朝的版图又是非常辽阔,我们讲玄奘偷越国境,那么算哪儿才到头呢,到哪儿才能说是偷越国境成功了呢?这个很难讲,你说玄奘要真的逃出唐朝的实际控制区域之外的话,那还早着呢,起码要到了贝加尔湖才算完,所以我以为只要到了没有人来管他是否偷越国境的地方,就应该算他偷越成功吧。大概也只能这么说,唐朝的疆域实在太大了,那么实际上,玄奘越过边关五烽,进入莫贺延碛这个无人区,应该算是偷越国境成功。当然,请大家千万记住,这是一种非常粗略的说法,不是一个学术上较真的说法。

然而,即使玄奘已经算是成功地越过了国境,险恶的自然环境还是不能让玄奘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轻松感,而且就是这个莫贺延碛大沙漠几乎夺去了玄奘的生命。在这片不毛之地里面发生了什么?请看下一讲“身临绝境”。

玄奘进入莫贺延碛大沙漠不久就迷路了,他找不到野马泉的方向。在沙漠中迷路已经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而玄奘恰恰在饮水时又失手打翻了水囊,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仍然毫不动摇地继续西行。几天几夜之后,滴水未进的玄奘再也走不动了,他躺倒在沙漠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玄奘成功地进入了莫贺延碛大沙漠,沙漠里没有人守卫,也不可能有人去捉拿玄奘,但是这个环境却更加险恶。根据史书记载,玄奘在走了一百多里以后,忽然发觉迷路了。在沙漠里迷路是很正常的,因为没有沿途参照物,唯有仰观星象,靠天吃饭。沙漠的气候又是多变的,经常会看不到天上的星辰。再加上沙漠的地貌变幻不定,一阵狂风就会把原来的沙丘变成平地,或者把原来一个坑坑洼洼的谷地变成几十米高的沙丘。所以玄奘在这里迷了路之后,心里非常急躁。然而祸不单行,正当他火急火燎,准备从马背上解下皮囊喝水的时候,一失手把整个皮囊都打翻了。

发生这样的意外,原因可能有三:首先是急躁。第二,很可能这个皮囊太大,比较沉,拿起来不方便。最后也许是因为戒律的原因。据我推测,皮囊里的水,是佛教戒律界定的三种水里面的第二类,属于“非时水”。“非时水”不是当场饮用的,是储存起来,在需要的时候喝的水。按戒律规定,需要经过过滤才能饮用。也就是说,玄奘要喝水,还得用随身携带的滤水网过滤。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上述原因,玄奘就把皮囊里的水打翻了。

这个结果可想而知,皮囊里的水打翻在干旱无比的沙漠里之后,流失的速度肯定比水银泻地还快,一下子就被沙子给吸干了。在沙漠中水是最珍贵的,没有水,根本过不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大沙漠。玄奘在沙漠中迷路了,找不到野马泉补充水源,这本来已经非常危险,而他又失手把装水的大皮囊掉到地上,结果会怎么样呢?在玄奘传记当中,非常冷静、非常客观,但极其悲怆地用了八个字来描摹他此时此刻所面临的困境:“千里之资,一朝斯罄。”

野马泉找不到,随身携带的水全打翻了,又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这种种情况加在一起,玄奘应该只剩下一个活命的办法了,那就是“原路返回”。他只能回到离这里一百多里远的第四烽,再去找王伯陇帮忙。如果佛祖保佑一切顺利,不再出现任何意外情况的话,那就是一天一夜或者两天的路程。能走回去,总比渴死在沙漠里强。而根据历史的记载,玄奘也的确在这个时候违背了他“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的誓言,决定往东走了。然而玄奘对于佛教的虔诚毕竟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就在他向着东方走出十多里地以后,又后悔了,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他不断地问自己:“今何故来?”(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儿的?)想着想着,履行誓言的念头逐渐占了上风,他再次下定决心:宁愿向西而死,绝不往东而生!(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玄奘在往东折返了十多里以后,又掉转马头,继续坚定地往西走去。有过沙漠行走经历的人都知道,在既找不到水源又迷了路的情况下,如果还要继续往沙漠深处走的话,基本上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上天。玄奘此刻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凭着自己的一腔诚心,闯过这一难关,万一失败,求仁得仁,也毫无所怨。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44:57

在一滴水都没有,又完全不知道何处能找到水源的情况下,玄奘选择了继续西行,走进莫贺延碛大沙漠的深处,这就几乎等于是选择了死亡。那么,他又是怎样走出这片大沙漠的呢?

佛教僧人在遇到苦难的时候,往往会念诵观音名号,玄奘当然也不例外。根据史书记载,当时周围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流沙,人鸟俱绝,更可怕的是“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意思就是白天常常会遇到沙尘暴,这个时候,被狂风席卷的黄沙就会像下雨一样漫天飞舞,让人无法喘息。而到了晚上,乌黑一片的沙漠里面,好像有很多妖魔鬼怪在举火点灯,这些灯火就像清晨的星空一样灿烂。这里所说的“火”应该是磷火,就是人或者动物死去以后,尸体腐烂时分解出磷化氢,并自动燃烧的现象。这种现象不只是古代才有,今天仍然存在,民间所谓的“鬼火”就是这东西。然而独自一人处在这样恐怖而恶劣的环境之下的玄奘,心中并无恐惧之感,他可能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彻底“身临绝境”了。

如果根据史书的记载推断一下的话,此时的玄奘起码有四天五夜滴水未尽,他的生命到达了极限。虽然我们知道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有很多人被埋在矿井里,或楼房底下十几天,依然能生还,但是这是需要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不能断水。而玄奘在极度干燥的沙漠中断水四天五夜,与一般人在正常的环境当中断水,更不可以相提并论。因此在这个时候,玄奘感到自己的生命大概就快要结束了。极度困乏、再也走不动的他,只能任凭自己躺倒在沙地里,默默地念诵救苦救难观世音的名号,……

其实此时玄奘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一方面觉得生命正在渐渐地离自己远去,另一方面人本身的求生欲望又让他无法彻底放弃。于是,根据史书的记载,虔诚的他对菩萨做了一番特别的禀告:

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玄奘我此行不求名声,更不考虑财宝利益,我只是为了追求无上的佛法,菩萨你是应该救苦救难、佑护众生的,我如此艰难困苦,难道菩萨您不知道吗?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段乞请词很特别呢?因为这里面隐隐含着对菩萨的指责和对菩萨法力的置疑。表面上看来很哀怨,但事实上这是玄奘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所表明的态度: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佛祖和菩萨。

玄奘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向菩萨诉说着。到了第五天的夜里,气候出现了变化(沙漠里的气候是极其复杂多变的,有一句俗话叫做:“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意思就是早晨你还穿着皮袄,中午就得穿薄纱了,而你吃西瓜的时候,也许正围着火炉。这句话主要是描写吐鲁番的,但是实际上吐鲁番离玄奘被困的莫贺延碛并不是很远。由此可见沙漠中一天之内的气候温差变化之大)。原本沙漠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天气突然出现了转机,吹来了阵阵凉风,我不说大家也一定知道,凉风在炎热的沙漠中有多珍贵,它不仅能使人清醒,还能使疲惫不堪的精神得到改善。当时的玄奘本来已经由于严重缺水,眼睛几乎看不出东西。但是这阵凉风吹到身上,让他顿时感到清凉爽快,简直如沐寒冰,视力也渐渐恢复。而一直跟随着他的那匹久经严酷环境考验的识途老马,原本一直奄奄一息地趴在他旁边,这个时候居然也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沐浴在阵阵凉风中的玄奘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静地睡一会儿了。据说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位身长数丈的大神,表情凶恶,手里拿着一把长戟,一边挥舞,一边对他说:“何不强行,而更卧也?”(你干吗不勉强地再走几步呢,你怎么还睡着?)玄奘一下就被惊醒了,他以前做的梦里面,不是慈眉善目的佛或者菩萨,就是非常美丽的景物,比如大海、须弥山或者莲花之类的,因此,他感到非常奇怪。僧人一般都是比较相信梦境的。于是奇怪之余,玄奘还是照着梦里那位大神的指示,勉强站起来向前走。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46:47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走了差不多十里地的时候,他的那匹又瘦又老的马突然像焕发了青春一样,撒腿朝着别的方向飞驰,不知是它驮着玄奘,还是玄奘被他拖着,反正就是一口气奔出了几里地,把玄奘带到了一片非常丰满的水草地,而在这片草地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池塘,池水甘甜,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史书中虽然没有提到这块地方是否就是王伯陇所说的野马泉,但是玄奘和他的马在这里又是喝水,又是沐浴,非常安稳地休息了两天的记载是非常明确的。玄奘认为,这片水草地和小池塘是神佛对他的眷顾,是佛祖救了他的命。休息完了以后,慈悲为怀的他还专门割了一些青草给瘦老赤马带上,作为它日后在路上的食粮。

就这样又走了几天,玄奘终于成功地穿越了莫贺延碛大沙漠,来到了一个名叫伊吾的地方。它位于新疆东部,就是今天新疆的哈密一带。伊吾在当时究竟能不能算外国?这实在不太好说。它原来一度臣服于东突厥,隋唐之际,东突厥经常侵扰中土疆界,唐高祖武德九年(626)一度深入到首都长安附近。贞观二年(628)东突厥发生内乱,部众分裂,有的向唐称臣,请求唐朝派兵援助,唐太宗抓住这一良机,于贞观三年(629)派大将率领十几万大军分道出击,俘获其首领颉利可汗,东突厥就此灭亡。在东突厥灭亡后,伊吾才归属唐朝版图。我们前面提到过,玄奘西行求法的起始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贞观元年说,如果按照这个时间,那么玄奘走到伊吾的时候,伊吾还没有归属唐朝,因此把它看作玄奘出国后抵达的第一个外国,自然不会有什么错。我本人也赞同这种看法。如果按照第二种玄奘从贞观三年开始西行求法的说法来推算,那么他也应该是赶在伊吾归属唐朝之前不久就到达了。即使晚,也晚不了多久。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伊吾看作是玄奘成功走出唐朝国境后到达的第一个外国。

那么,伊吾是个怎么样的国家呢?玄奘会在伊吾遇见什么样的情况呢?他是否一切顺利呢?

伊吾是一个介于独立和依附之间的弹丸小国。在上文中我已经提到过它曾经臣服于东突厥,这只不过是简单言之,实际上,它上头还不止一个婆婆呢。这样的小国,地处中西交通的咽喉要道,想要生存下来,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必须在夹缝里求生存,做到左右逢源,不能得罪周围虎视眈眈的比它强大的国家。因此,像伊吾这样的国家往往会给人一种靠不住的、不稳定的感觉。而事实上,伊吾所顾忌的不仅是大国,只要是比它大的国家,它都不敢轻易得罪。

话说玄奘到达了伊吾的一座规模很小的寺庙,庙里只有三个僧人,而且都是汉人。这三个汉僧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听说从汉地来了一个法师,悲喜交集,根据史籍中的记载,他“衣不及带,跣足出迎,抱法师哭,哀号哽咽不能已已”。也就是说他还来不及把衣服、鞋子什么的穿戴整齐,就迫不及待地出来迎接玄奘,抱着法师痛哭流涕。这位老僧人还哭着对玄奘说:“岂期今日重见乡人!”(真没有想到今天还能遇到家乡人!)因为伊吾离开汉地本来就遥远而多险阻,况且唐朝还禁止国民出境,要在这里看到一个家乡人是非常不容易的。玄奘看见汉僧,自然也是百感交集,于是和他相对哭泣。此外,伊吾的胡僧、胡王都来拜见玄奘,还把他请到王宫里盛情款待。可见,当地还是信仰佛教的,不然不会对玄奘如此重视。

照理讲,玄奘经过九死一生、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了伊吾,伊吾的国王又对他非常尊敬,以礼相待。他应该在这里好好调整休息一番了,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上面说过,像伊吾这样的西域小国,对比它大的国家都不敢得罪。玄奘到达的那天,也确实是巧。当时西域东部有个比较大的国家高昌(辖境大致相当于今新疆的吐鲁番地区),正由麴氏统治着,这个时候的国王是麴文泰。当他派去伊吾的使者要回去的时候,正好玄奘到了。当时信仰佛教的国家,对有名望的法师高僧都极其重视,都会想方设法请他们莅临自己的国家,甚至有不惜为了一位名僧大德发动战争的,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都屡见不鲜。这位使者回去就把玄奘到访伊吾的事报告了麴文泰。麴文泰一听,即刻再次向伊吾派出使者,不客气地命令伊吾王把玄奘送来。同时也安排了几十匹好马,和一干贵族大臣沿路迎候。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49:01

其实本来玄奘是打算在伊吾休整完毕之后,略向北取道可汗浮图(当时属于西突厥辖境,西突厥灭亡后归属唐朝版图,约在今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吉木萨尔县的北庭附近)继续西行的,无奈高昌国王的一番盛情辞谢不得,也就只能听从安排,折向南行,过了一个沙漠,花了六天时间,到达了高昌的白力城。这段旅途由于麴文泰安排妥帖,派人马相迎,也就没有留下什么危险的记载。

白力是今天的什么地方?我们已经无从确知了(据冯承钧《西域地名》的考订,认为是今新疆鄯善县治)。玄奘到白力时正好天色已晚,原来打算停留的,但是城中的官员和使者说,其实王城离开白力已经不远,请法师“数换良马前去,法师先所乘赤马留使后来”。大家还记得这匹一直跟随这玄奘的“瘦老赤马”吧?虽说它曾经来往伊吾十五回,但是离开了伊吾就未必识途了,可是玄奘还是带着它,只是到了要赶时间的关键时刻,才换上麴文泰为他准备的好马。从这件小事看,玄奘确实是一个满怀慈悲、内心充满爱的得道高僧。

玄奘到达王城时已经是半夜了,王城的门当然已经关闭了。守门官禀告后,麴文泰下令马上开门,随即和随从列烛出宫,将玄奘恭恭敬敬迎接到后院。麴文泰将玄奘安置在“重阁宝帐”中之后,对他备致敬仰之情:“弟子自闻师名,喜忘寝食。量准途路,知师今夜必至,与妻子皆未眠,读经敬待。”(弟子自从听说了法师的大名之后,欢喜得忘记了吃饭和睡觉。我算准了法师您今天晚上一定能到达这里,所以和妻子儿女们都没有睡,我们一边读着佛经,一边等待着您的大驾光临。)到这里,大家可以明白为什么那些使者不让玄奘在白力稍事休息了,王城就在附近并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麴文泰还没有睡呢,还在那里等着呢!

在麴文泰之后,又是王妃和几十名侍女来礼拜。这一通折腾,天也快亮了,玄奘实在是支持不住,昏昏欲睡。麴文泰只得回宫,留下了几个太监伺候玄奘。

第二天,玄奘因为过于劳累,多睡了一会。麴文泰却又率领妃子等人来礼拜问候了。如此循环往复,目的其实只有一个,请他留在高昌。麴文泰除了自己每天对玄奘殷勤问候之外,还派了一个曾经去长安学习过的彖法师去见他。这位彖法师佛学修养了得,麴文泰一直很看重他。然而他和玄奘谈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看来是话不投机。麴文泰一看用这个办法不行,又派了年过八十的国统王法师,并且干脆让他和玄奘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劝玄奘放弃西行求法的念头,但是依然遭到了拒绝。

玄奘就这样在高昌停留了十几天之后,想继续西行,于是就向麴文泰辞行。麴文泰这下只能亲自把话挑明了:“已令统师咨请,师意何如?”玄奘的回答是很明白的:“留住实是王恩,但于来心不可。”麴文泰接着做他的工作了:

朕与先王游大国,从隋帝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之间,多见名僧,心无所慕。自承法师名,身心欢喜,手舞足蹈,拟师至止,受弟子供养以终一身。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僧徒虽少,亦有数千,并使执经充师听众。伏愿察纳微心,不以西游为念。

意思是说:“法师您可别以为我是边鄙小国的一个土王啊,我见过大世面,我和先王到过上国的好多发达地区呢,名僧大德也见多了,我都没有怎么瞧得上的。自从听到您的大名,我就满怀欢喜,盼着您到,能让我来供养您终身。我不仅可以供养您,还可以让一个国家的人都做您的弟子。您别看不上高昌,僧徒再少,也有几千人,我让他们全都手捧经卷,当您的听众!希望您体察我的诚心,别再想着西行啦!”这段话乍一听很是谦卑,麴文泰的内心可能也的确如此,但仔细品味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作为信仰佛教的国王,这段话是很体现了身份的,可谓软中带硬。高昌本来就是西域各国中汉化程度最高的,这位高昌王麴文泰看来也颇得辞令三昧。

然而玄奘的回答也是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毫不让步:

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所悲本国法义未周,经教少阙,怀疑蕴惑,启访莫从,以是毕命西方,请未闻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独洒于迦维,抉择微言庶得尽沾于东国,波仑问道之志,善财求友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愿王收意,勿以泛养为怀。

这段话很文雅,但意思很清楚,可以分为三层:一,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二,我此行只为求法,不为供养;三,我西行之志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坚定,所以还是请国王您改主意吧!

玄奘的回答会使高昌王麴文泰改变主意吗?这段话发生了什么意料不到的效果呢?玄奘又是怎么应对的呢?请看下一讲“被困高昌”。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50:24

玄奘九死一生才走出八百里大沙漠来到高昌,但高昌王却一心想把玄奘留下,做高昌国的大法师。但玄奘表示,决不会改变西行的初衷。高昌王会不会放过玄奘?高昌王和玄奘之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故事?

玄奘到达了高昌以后,高昌王麴文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让玄奘留在高昌,充当高昌这个在西域地位非常重要的佛教国家的大法师。而玄奘也明确表达了自己不会改变西行求法意志的态度。此时,麴文泰的反应非常有意思,作为一个国王,他大概很难相信有谁能抗拒得了他所开出的条件的诱惑,所以他以为,玄奘的表白无非是想进一步试探他的诚心,于是他更为态度坚决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弟子慕乐法师,必留供养,虽葱山可转,此意无移。乞信愚诚,勿疑不实。

意思是说:“弟子我非常敬仰法师,即使葱山可以移动,我留您的心意也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

玄奘听了这番话后,依然毫不动摇,他回答说:

王之深心,岂待屡言然后知也?但玄奘西来为法,法既未得,不可中停。以是敬辞,愿王相体。

意思是说:您的心意我早就明白了,您不必这么赌咒发誓,也不必再三声明。但是我从中土西行是为了求法,现在佛法还没有求得,目的还没有到达,所以不能中途停下来。我没有办法接受您的这个要求,希望国王能够体谅我的心情。

由此看来,玄奘确实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个人。既不像《西游记》里面这么窝囊,也不像《大话西游》里面那么唠叨。他在关键时刻往往言辞犀利,态度明确,而且他很会根据不同的场合用不同的语气,从不同的角度来和对方进行沟通和交流。他接下来的话就首先从大义上占据有理地位:

大王曩修胜福,位为人主,非唯苍生恃仰,固亦释教悠凭,理在助扬,岂宜为碍。

意思是说:因为大王过去世世代代修福,所以今天当了国王。但是,难道仅仅是老百姓依靠您这个国王吗?不,其实连佛祖的教化都要凭借您的啊!所以呢,您听到我西行求法的心愿,理应支持啊,怎么能阻碍我呢?

玄奘的这段话表面上看很谦恭,但是实际上是在批评麴文泰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

麹文泰当然也不是个一般的国王,他一听玄奘的话开始犀利起来,就再一次从弘法的角度来说服他:

弟子亦不敢障碍,直以国无导师,故屈留法师以引迷愚耳。

意思是说:弟子我原本也不敢阻碍您西行求法,确实是因为我这个高昌国没有大法师来教导,所以才委屈法师您留下来指引在迷茫愚昧状态下的国民。

玄奘一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索性就来了一个充耳不闻。无论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答应。但是麹文泰毕竟是一个国王,权势者的耐性总是有限的,最后他终于发火了,而且这个发火还发得很大,连脸色都变了,提起衣襟(这是一般人准备动手动脚前的样子),大声吼道(王乃动色攘袂大言曰):

弟子有异途处师,师安能自去。或定相留,或送师归国,请自思之,相顺犹胜。

意思是说:您可别不识抬举,弟子我还有别的办法处置您,您怎么能想走就走呢?什么办法呢?两条。第一条,留在高昌,充当高昌的国师;第二条,我把您遣送回唐朝。这两条路就摆在您面前了,请您自己想一想,其实还是顺从我更好一点。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53:56

此时此刻,麹文泰把底牌全亮出来了。玄奘要是不答应留下,他就把玄奘送回国。这肯定是玄奘不能接受的。且不说这违背他西行求法的初衷,要知道玄奘是偷渡出关的,在唐朝那么严厉的禁边令的情况下,送回去肯定要接受国法的制裁。最糟糕的是,无论答应或不答应,都将无法再继续西行了,玄奘会怎么办呢?

面对麹文泰气势汹汹的威胁,玄奘做出了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举动。在做这个举动之前,他先撂下了这么两句话:

玄奘来者为乎大法,今逢为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

意思是说:玄奘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弘扬大法,现在遇见国王您给我设置障碍,不让我实现我的目标,那好吧,我的骨头可以被您留在高昌,但是我的意识却未必能留下。换句大白话说也就是:您留得住我的人,却留不了我的心。

玄奘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又哀又绝,而其中透露出的意思就是他其实已经做好被强留在高昌的准备。说完以后,玄奘就一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麹文泰却毫不动容,他认为玄奘这只是苦肉计而已。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依然每天加倍盛情地款待玄奘。甚至玄奘每进一次餐,麹文泰都亲自托着盘子侍奉在旁。

玄奘一看,自己已经把话都说绝了,还痛哭了一场,这些都没用,于是他就只能想出一个更绝的办法——绝食。

玄奘决定绝食之后,连续端坐了三天,水浆不进口。到第四天已经是气息微弱,奄奄一息了。麹文泰认为,自己软硬兼施,玄奘早晚会接受他的条件。但他没想到的是,玄奘竟会用绝食来表明自己西行求法的决心,这下可把他吓坏了。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高昌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国家,如果玄奘这么一个高僧在他手里被活活逼死的话,是于理不容的。所以麹文泰赶紧叩头谢罪,明确表示:“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

两人经过一番较量之后,麹文泰终于在精神上输给了玄奘,完全同意了他的继续西行要求,恳求他赶快结束绝食。

玄奘舍弃性命也要西行求法的坚定信念,终于使高昌王麹文泰答应放玄奘西行,但麹文泰是真心答应玄奘西行了,还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呢?

虽然麹文泰明确表示同意玄奘继续西行的要求,但是玄奘是个谨慎的人,他怕自己一旦恢复饮食之后,麹文泰又会反悔。于是他要求麹文泰指日发誓。

麹文泰是个直性爽快之人,玄奘让他指日发誓,他索性提议俩人一起到佛祖面前去礼佛。当然,对于佛教信徒来讲,在佛祖面前发誓显然比指日发誓要郑重其事得多。不仅如此,还当着太妃(相当于皇太后)张氏的面,与玄奘结拜成为兄弟,再次确认“任师求法”。

我们马上就可以想到,在《西游记》里面,玄奘有一个非常尊贵的身份——御弟,这个“御弟”是指玄奘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异姓兄弟。但是在真实的历史当中,唐太宗跟玄奘到底有没有结成兄弟关系,无从考证。而且我们知道,唐朝政府认可的第一宗教是道教,并不是佛教。虽然唐朝佛教很兴盛(当然也有很短的反佛的时间),但是因为唐朝的皇帝姓李,所以为了表明自己出身高贵,就说自己是老子的后代,而老子所代表的道教也名正言顺地成了唐朝的第一宗教。因此,我以为,《西游记》当中,玄奘这个“御弟”身份的原形,或者说这个故事的来源,应该是在这里。玄奘不管是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弟”,但他的确是高昌王麹文泰的结拜兄弟。

玄奘通过自己不屈不挠的斗争,在高昌国争取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好结果,不光没有被迫留在高昌,反而多了一个国王哥哥,真是满心欢喜。然而就在此时,麹文泰又对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这个条件绝对不是限制玄奘西行,而是一个很感人的条件,就是弟弟你去西天求法,我全力支持,唯一的一个愿望,就是你取经回来之后,请务必再取道高昌,到时候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我的供养。至于玄奘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经过高昌,这我们以后再讲。

话说既然麹文泰同意玄奘西行,那么这个做哥哥的就开始为他进行许多准备工作,包括缝制一些衣服等等。西行的一路非常艰险,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是很难想象的。与此同时,玄奘在麹文泰为他准备行装的这一个月期间,就接受他的邀请,在高昌讲《仁王般若经》。这部经为什么这么重要呢?因为在汉族的佛教传统当中,普遍相信《仁王般若经》有消灾祛难之功效。

根据史书的记载,玄奘每次开讲之前,麹文泰都亲自手执香炉,在前导引。玄奘讲经需要升座,所谓“升座”就是要到一个高座上去跏趺(盘腿坐着),这时麹文泰就会跪下,让玄奘踩着他上座(每到讲时,王躬执香炉自来迎引,将升法座,王又低跪为蹬,令法师蹑上,日日如此)。这是一个非常崇高的礼节,在东土并不多见,但是在印度却有此种礼节的记载,可见高昌国在当时也颇受西域文化的影响。

一个月过去之后,经讲完了,玄奘长途旅行的东西也给准备好了。麹文泰还专门为玄奘剃度了四个沙弥来伺候和照顾他,我们前面也提到过沙弥,但是没有做过详细的介绍。“沙弥”这个词当然是个外来语,它应该是来自于梵文sramanera。沙弥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比如有一种叫“行慈”和“勤策男”,是指七岁到二十岁之间受过十戒,但还没受过具足戒的一种见习僧人。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五戒,是指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沙弥所受的十戒中,前五戒跟这个完全一样,就少了一个字,“不邪淫”的“邪”字没有了,也就是说他完全不能够有两性的性关系,居士是可以有正当的两性关系的,所以它禁止的是“邪淫”,而沙弥连性关系都不可以。此外还添加了五戒,即:

六,不涂饰香蔓;

七,不听视歌舞;

八,不坐高广大床;

九,不非时食;

十,不蓄金银财宝。

“不涂饰香蔓”指不在身上涂抹或者装饰有香味的花环,这完全是印度的习惯。“不听视歌舞”指不听、不看歌舞,也就是说不能看文艺节目。“不坐高广大床”里的“床”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床,是指禅床,有点像今天我们家里的高背椅,因此这一条戒律的意思是不能坐又高又大、非常讲究的椅子。“不非时食”指必须严格遵守“过午不食”的戒律。这一条后来到了汉地佛教当中就不那么严格了,因为后来中土好多僧人是自己种地的,一日不做一日不食,如果每天只吃一顿的话,体力上支撑不住。“不蓄金银财宝”的意思很明确,这里就不多解释了。

除了沙弥之外,麹文泰当然还为他的弟弟玄奘准备了大量的东西,这些都如实地留在了历史记载当中。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玄奘又是怎样从高昌继续西行的呢?请看下一讲“异国传奇”。

玄奘西行求法的坚决态度深深打动了高昌王麹文泰,他不仅同意了玄奘继续西行的要求,而且还和他结为兄弟,为他以后的行程准备了大量的东西。玄奘在高昌停留了将近一段时间之后,终于重新踏上的西行的征途。

上一讲我们讲到高昌王麹文泰终于接受了玄奘继续西行的要求,并为他准备了大量的物资,以资助他西行求法的伟业。据记载,麹文泰为玄奘准备的东西有:“法服三十具”,即三十套法衣,也就是包括里里外外的整套衣服;“手衣”,那就是手套;“袜”,这不是普通的袜子,而是准备在沙漠长途跋涉用的袜子,它第一要保暖,第二要防沙漠蝎,因为沙漠蝎非常之毒,一旦被咬往往可以致人于死地;“面衣”,专门用来保护脸部,抵御沙漠风沙的。另外还有“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作为玄奘来回二十年的盘费。此外还准备了“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所谓“手力”,基本上就是干苦力活的人。总之,麹文泰为玄奘考虑得非常周到,即使是亲兄弟,要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可见他是真心真意要成为一个修成护法正果的佛教圣王。然而,麹文泰所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他还派出一个名叫欢信的殿中侍御史,护送玄奘到叶护可汗衙(大家应该还记得,玄奘原来就是计划取道西突厥的可汗浮图继续西行的,麹文泰现在是把他送回了计划中的路线)。另外还写了二十四封书信,给玄奘西行路途中要经过的二十四个国家的国王,信的内容当然是请求各国国王给他的弟弟玄奘西行求法提供必要的协助。每一封信都附“大绫”(高级丝织品)一匹作为信物。现在我们写信已经没有这个规矩了,古时候的人送一封信是要附带一样东西的,叫“押书信”。

高昌王麹文泰当然比玄奘更了解当时西域的政治、军事形势。别看他对伊吾可以呼来喝去,随便指挥,但是他也有惹不起的人,比如突厥可汗。所以他的二十四封信里边,还不包括专门写给突厥叶护可汗的一封信,这封信被记录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其中的一段原文是这样的:

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意思是说:“玄奘法师是奴仆我的弟弟,想要到婆罗门国去求法。希望可汗可怜这位法师就像可怜奴仆我一样,并请您下令给西面的诸国,让他们给我这个弟弟马匹,送他出境。”这段话非常感人,几乎已经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虽然得道高僧是应该心如止水,对外界无动于心,所谓“风动帘动而心不动”,然而玄奘却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办法遏制心中的感激之情,写了一封文辞华美的信给麹文泰,以表达对他的感谢(这封信很长,也记录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麹文泰收到信之后的回答就更感人了:“法师既许为兄弟,则国家所畜,共师同有,何因谢也。”(法师您既然已经和我结为兄弟了,那么这个国家所拥有的东西当然是兄长我和法师您共同所有的,为什么还要谢我呢?)

玄奘启程离开高昌的情景,自然也是非常感人。据记载,当时麹文泰与玄奘两人抱头痛哭,大家也跟着一起放声大哭,一时间,“伤离之声振动郊邑”。

由于高昌王麹文泰周到而极其细致的安排,玄奘顺利地经过了一些小国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到达了阿耆尼国。这个国家非常重要,因为它是《大唐西域记》这部举世闻名著作的起首第一国。为什么玄奘要把阿耆尼国作为自己这部著作的起首第一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玄奘在这里有什么样的特殊经历呢?

这个阿耆尼国,就是今天中国新疆的焉耆回族自治县。而阿耆尼这个名字来源于梵文的Agni,意思是“火,火焰”。今天的现代维吾尔语称为qarasahr,意思是“黑城”。自两汉到唐,这个地方在史籍中一般的名字是“焉耆”。在早于玄奘约二百年西行的晋代高僧法显的求法旅行记《法显传》(亦称《佛国记》)则称之为“焉夷”。这些都是古代焉耆语的音译。

玄奘在这里得到了国王和大臣们的热烈欢迎,于是他出示了高昌王麹文泰为他准备的二十四封信里的一封。岂料阿耆尼国的国王看过信之后脸色大变,连马都不肯给玄奘了(这里所谓“给”,应该就是换马,因为玄奘带了很多马,马走到这里已经很疲劳了,需要把马留在这里,然后再换几十匹精力充沛的马)。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麹文泰在写信的时候,一心一意要为玄奘开路,根本就忘了他自己的高昌国经常去侵扰阿耆尼国,动不动就派兵去这个国家抢东西。所以当阿耆尼国王看到信之后当然气愤异常,而玄奘也因为没有办法应付阿耆尼国跟高昌国之间的种种恩怨,只停留了一天就离开了。

即使是这样短暂的停留,玄奘依然给我们留下了关于阿耆尼国的极其珍贵的记载。从这一点可以充分说明,真实的玄奘是一个非常聪明、有观察力和判断力的人,不像《西游记》里的唐僧,连白骨精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大唐西域记》关于阿耆尼国的记载不足三百字,但是信息含量很大,内容囊括了国土大小、风俗、水文、地理、土特产等等,在此择要介绍其中的几条。

第一条,“文字取则印度,微有增损”。这是说阿耆尼国的文字是仿照印度的,略微有一些改动,这个观察非常细致。大家知道,《大唐西域记》是玄奘从印度回来之后写的,因此他的这条记载是很可信的。

第二条,“货用金钱、银钱、小铜钱”。玄奘在进入阿耆尼国辖境后曾经过一座银山,里面全是银矿,而西域各国银币的原料基本是从这座山开采出来的。那一带受罗马、波斯等西方文化的影响,很早就使用银币,现在有许多出土文物都能证明这一点的准确性。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56:53

第三条,“王,其国人也,勇而寡略,好自称伐。国无纲纪,法不整肃”。这绝对不是因为阿耆尼王不肯给马,玄奘就故意写下几句负面报道。事实上,那里的治安情况确实非常糟糕。大家知道,玄奘在这里是匆匆而过的,可是入境不久居然遇到了山贼,于是玄奘给了他们一点东西,贼就跑了。当晚,他们就睡在了王城附近的山谷里面。与玄奘他们结伴同行的还有几十个做生意的胡人,他们为了贪图早点赶到市场去做生意,半夜时悄悄先走了,等玄奘他们醒过来再走了十几里之后,发现他们全部都被杀了,财物也都没了。在这个离王城很近的山谷尚且如此,其余地方的治安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玄奘的记载还是很客观的。

第四条,“伽蓝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也就是说这里的两千多僧徒是学习小乘佛教的。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区别大家也许都知道,大乘佛教是要普度众生的,只要有一个人还没上天堂,我绝不先上天堂,这是大乘佛教的精神。小乘佛教的精神是修成阿罗汉就算了,阿罗汉也叫“自了汉”,就是我只管我自己涅槃升天,别的我不管了。玄奘接着记载说:“戒行律仪洁清勤励,然食杂三净,滞于渐教矣。”这里所谓的“三净”是指三种肉,按照原始小乘佛教的戒律,僧人是可以吃肉的,但是戒律规定只有三种肉可以吃:第一种,我没有亲眼看到是为我杀的动物的肉;第二种,我没有亲耳听见是为款待我而杀的,或者我没听见杀的时候嗷嗷叫的动物的肉;第三种,不用怀疑它是为我而杀的动物的肉。但是到了大乘佛教里就坚决断肉了,尤其在汉地,僧徒是绝对不能碰肉的。所以,玄奘认为阿耆尼国的僧徒还停留在教法的初浅阶段(滞于渐教)。

玄奘离开了阿耆尼国之后,接着往西方前进,渡过一条大河,再向前行进了几百里,来到了一个在今天依然是非常神秘和吸引人的地方——龟兹(今新疆阿克苏地区库车县)。

龟兹是当时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受印度影响,异域风情浓厚,这里虽然很神秘诱人,但玄奘有了在阿耆尼国的遭遇后,始终提心吊胆的。龟兹国会如何对待玄奘,他在此又会遇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呢?

龟兹这个国家比阿耆尼大,它的都城方圆十七八里。玄奘到达的时候,龟兹的国王、大臣,还有一些高僧都来迎接他。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行人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龟兹的第一高僧,也是当时在西域非常著名的佛教领袖式人物,名叫木叉毱多。在这个僧人后面还会牵扯出一段非常精彩的故事,容我以后再慢慢细讲。

先说龟兹欢迎玄奘的仪式。这个仪式与高昌欢迎玄奘的方法相比,有其独特之处。首先当然照规矩要搭起帐篷,然后把龟兹一些比较漂亮而且非常重要的佛像搬过来,还要奏起音乐。等玄奘到达以后,这些欢迎的人都一一起立(他们原来都应该铺个毯子坐着或者坐在草地上),并且向玄奘献花。大家注意,这一到献花的场合,异国的氛围就马上出来了。因为当时西域的人献花不像今天这样,献一束鲜花或者一朵鲜花,它是一盘一盘的。玄奘接收下鲜花之后,也不能自己拿着走,他得端着这盘鲜花非常恭敬地到佛像前去散花,表示他对佛祖的尊崇。散完花以后,玄奘就和欢迎他的大臣们们坐到一起。我们知道,以前玄奘做客时,一直是被推为上座的,因为大家都很尊敬他这样一位高僧,但是在龟兹国,他的座位却被安排在了木叉毱多之下。他们为何要这样安排呢?其实这反映出两个清楚无误的事实:首先,木叉毱多在当地的威望和地位至高无上。其次,龟兹国人对自己国家佛学的造诣和对自己国家所拥有的佛学人才充满了自信。

第二天,按照规矩,国王把玄奘请到自己的王宫里,进行非常丰盛的款待。但是玄奘却对他们的款待感到有点不舒服。道理很简单,龟兹是是盛行小乘佛教的,所以那里的僧人包括木叉毱多肯定是吃肉的,而玄奘信仰的是大乘佛教,他是不吃肉的。于是就这件事情,玄奘向龟兹国王进行了一番解释。从中我们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龟兹跟汉地文化的差别要远远大于高昌和汉地文化的差别。但是与此同时,这也给玄奘提供了一个解释汉地文化和龟兹文化差别的机会。

见完了世俗的最高领袖国王,玄奘当然还要去拜访那位龟兹当地最高的佛教领袖——木叉毱多。他住在国都西北的一座寺庙里面,这座寺庙在当地非常著名,名叫阿奢理儿(亦作“阿奢理贰”),“阿奢理儿”是当地的方言,意思就是“奇特”。

玄奘去拜访木叉毱多时,他所在的奇特庙引起了玄奘的好奇。在这里,玄奘听到了一段有关这个国家和奇特庙的传奇故事,如果不是玄奘把这个传说记载下来,这段传奇也就注定湮灭了。那么,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传说呢?

原来龟兹曾经有个国王,笃信佛教。按照佛教的规矩,到了一定的时间,国王就要出去巡礼佛迹,也就是说,国王要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到远方去瞻仰佛的遗迹。国王在准备离开自己这个国家的时候,把他的同胞弟弟叫到跟前,请他代管这个国家。这原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这个弟弟在哥哥临行前,交给他一个黄金匣子,并且告诉他,这个匣子一定要等到他瞻仰佛迹回来之后才能打开。对于弟弟的这个奇怪举动,国王当时也没多想,一路带着匣子就巡礼佛迹去了。谁知等国王回来以后,朝中的一些大臣就向国王揭发,说是他的弟弟趁他不在的时候秽乱中宫。这是很严重的罪行,也就是说国王的弟弟与国王后宫的嫔妃之间发生了非常不好的行为。国王听后当然就暴怒了,准备对这个弟弟施以极刑。然而此时,他的弟弟却不慌不忙地提醒国王说:“您还记得我在您临走前送您的那个黄金匣子吗?您现在可以把它打开了。”国王这才想起打开那个匣子,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但是还是看不太明白,于是就问:“这是什么东西啊?你到底想证明什么啊?”其实这个弟弟真的是很厉害的一个人物,他早就预料到,哥哥离开将由他来代理国王,可能会遭遇祸害,所以他就把自己的生殖器给割下来,并且封在盒子里让哥哥带走。经过一番解释,国王和弟弟之间的误会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国王发现弟弟突然又不来皇宫了,他觉得很奇怪。原来这时,在他的弟弟身上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有了那座含义为“奇特”的庙宇。

话说皇帝的弟弟有一天在都城的路上走,看到有一个人赶了五百头牛,准备把这些牛都给阉割掉(阉割掉会使蓄养的牲畜长得比较肥,肉也会比较嫩)。弟弟觉得是自己的业报,于是就动了慈悲之心,他花钱把这五百头牛给赎了下来,算是做了一件善事。而此后不久,按照玄奘的记载,这位国王的弟弟的身体居然慢慢地恢复了。当然,为了避免再一次被人陷害,他就再也不进皇宫了。国王得知后,下令造了这么一座寺庙,名字就叫做“奇特”。

玄奘在拜访木叉毱多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和一位非汉族的高僧发生了一场关于佛学理论的辩论,这场辩论当时在龟兹国引起了举国震动,那么这场辩论是怎么发生的?它的过程和结果又是怎么样的?请看下一讲“龟兹辩经”。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2:58:11

按照礼仪,玄奘应当要去拜访那位住在奇特庙中龟兹高僧木叉毱多。就在拜访时,玄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经。那么,这场辩经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呢?玄奘有把握取胜吗?

上一讲说到玄奘要去拜访了一位名叫木叉毱多的龟兹高僧。这个木叉毱多不是个一般的高僧,他曾经留学印度二十几年,而且根据记载,他博览群经,特别擅长声明之学(这里所说的“声明”和今天常说的“声明”完全不一样,它是指梵文语言学),所以得到龟兹国王和民众的极度推崇。再说这位木叉毱多大概也是个恃才傲物的人物,所以他见玄奘前来拜访,只是以一般的客礼相待,并不认为他对佛学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因此,就对他说:

此土《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一切皆有,学之足得,不烦西涉受艰辛也。

意思是说:佛教的经典,如《杂心论》、《俱舍论》、《毗婆沙论》等,我这儿都有,如果你在这里能把它们都学好的话,就已经很受用了,没有必要再往西去受那种苦。

听了木叉毱多的话之后,玄奘的回答很有意思,他既不说自己学过那些经,也不说自己没有学过那些经,而是直接发问:

此有《瑜伽论》不?

玄奘所说的《瑜伽论》是一部佛经,全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在古代的印度,大家普遍相信它是由弥勒菩萨口述的一部经。在玄奘心目中,这部经在佛学上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犹如皇冠上的一颗明珠。他到印度去求法,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于寻找这部经。

对于玄奘提出的问题,我们当然可以作出两种猜测。第一种,玄奘确实是在虚心求教,就是他到了龟兹这么一个比较大的西域国家,又遇见一位留学印度二十多年,在当地声望非常高的高僧,他是真心想问问,您这里有没有这部《瑜伽论》。第二种,就是玄奘已经开始采用一种辩论技巧,先跳出对方的知识系统,不落入他的这个圈套。从道理上讲,我认为玄奘还是虚心请教的可能比较大。而木叉毱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则充分反映出他居高临下的一种气焰:

何用问是邪见书乎?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

意思是说:你干吗要问这么一部观点都是错误的书呢?真正的佛门弟子根本不会学这部书。

木叉毱多这句话是很不客气的,同时也说明,他作为一位小乘佛教的高僧,在对待知识的态度上有欠开放。

一部被玄奘奉为佛学经典之作的经书,为什么在龟兹高僧的眼中却被视为无用的书?玄奘听到这样的回答又会作何反应?在《西游记》中,唐僧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僧人形象,那么,在现实中的玄奘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回答当然是出乎玄奘的意料之外的。大家知道,小说《西游记》里面,玄奘的形象是比较窝囊的,除了念紧箍咒比较顺溜之外,口齿并不那么伶俐。但是在真实历史当中的玄奘,是一个性格非常刚强,决不轻易认输的人。因此,他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后,反应当然非常激烈。根据记载,玄奘在听到这个回答的一瞬间,就对木叉毱多的印象彻底改观,从原本的尊敬,一下子转变为“视之犹土”,也就是说把他当泥土这么看。这样一来,他说话当然也就不会客气了:

《婆沙》、《俱舍》本国已有,恨其理疏言浅,非究竟说,所以故来欲学大乘《瑜伽论》耳。

意思是说:您刚才提到的那些《杂心论》、《俱舍论》、《毗婆沙论》我们中土都有,遗憾的是,我感到遗憾的是它们所讲述的佛理比较粗疏浅显,还不是最高深的东西。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西行求法,去学习《瑜伽论》的。

从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玄奘已经视木叉毱多为敌体,开始平等地进行对话了。当然,玄奘的厉害还不止于此,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直指要害:

《瑜伽》者是后身菩萨弥勒所说,今谓邪书,岂不惧无底枉坑乎?

意思是说:《瑜伽论》乃后身菩萨,也就是未来佛弥勒亲口所讲,你居然说他是“邪见书”,难道就不怕死了以后掉到深不见底的地狱里吗?

玄奘的反问,使得根本没把玄奘放在眼里的木叉毱多落入了两难的境地。因为他过于托大,口不择言,犯了骂佛的大罪。对于佛教徒来说,这是不能原谅的。要是否认吧,那就犯了妄语罪,再说旁边还有别人,以木叉毱多的身份地位,这是做不出来的。但是木叉毱多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马上见风使舵,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给扭回来:

《婆沙》等汝所未解,何谓非深?

意思是说:《毗婆沙论》这几部经典你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又怎么能说它不高深呢?

这句话是极没道理的,等于是栽了玄奘一赃。显然,木叉毱多对自己的佛学修养信心十足,他当时的心理是,玄奘的反应和口齿都已经领教了,但是总不见得具体到《毗婆沙论》这部经书,我也斗不过他吧?因此,他把问题转到自己有把握的一部佛经上,同时也使自己从已经失败的原则问题上抽身而退。

话说到这个份上,玄奘也有些骑虎难下了。因为第一,玄奘刚刚出国,他对印度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崇拜,这种崇拜有的时候甚至是无原则的。面对这么一个在印度有非常长久留学经历的高僧,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犯怵的。第二,玄奘虽然对佛学是下过苦功,但是具体到一部《毗婆沙论》上,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胜过木叉毱多。此时的他既不能讲“《婆沙》我不解”,又不能说“《婆沙》我已解”,的确是很为难。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01:40

然而玄奘还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先不回答木叉毱多的问题,也来了个反问:

师今解不?

短短的一句话,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却很多:首先,不在你骂佛问题上纠缠,已经让你一步;其次,称你为“师”,表示尊老敬贤之意,同时也把木叉毱多托起来,看你下得来下不来;最后,用问句,看木叉毱多你怎么回答?

这下实在是把木叉毱多这位高僧给难死了。大家想想,如果他说“我不解”,不行啊,原来自己那么傲,对玄奘那么不客气,自己的身份又是前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岂不羞杀?如果说“换部经”,也不行啊,这可是他自己提出来、自己强调的经啊,玄奘这是在问其所长,所以这也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摆在木叉毱多前面只有一条路了,他只能回答说:

我尽解。

这就等于堵死了一切岔道,而且被迫将提问权交给了后生晚辈,自己成了守方,玄奘则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于是,玄奘就从《俱舍论》开始的地方发问。《俱舍论》全称《阿毗达摩俱舍论》,共三十卷,六百颂,为小乘向大乘有宗(瑜伽行派)的过渡之作,基本反映了当时流行在迦湿弥罗的说一切有部的主要学说。这部经在中土有几种译本,后来玄奘的译本出来后,讲习很盛,成为一派,叫“俱舍宗”,玄奘的学生还对这不经做过注解。在藏传佛教中也有自己的译本和注本。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玄奘是大乘僧,至于瑜伽学派,他还没有到达印度,自然还没有来得及学;木叉毱多则是小乘学派,而且应该就是说一切有部的。所以,选这部书来进行辩论提问其实对木叉毱多明显是有利的。但是木叉毱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在玄奘一开始“引《俱舍》初文问”的时候,就露出破绽(发端即谬),也许他还在为自己“邪见书”的失言耿耿于怀,没有集中精力,以致又出现了差错,这种精神状态于辩论者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于是玄奘乘胜追击,接着连连发问。大家也许都看过或经历过辩论的场景,那个进行的速度是很快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下问的,直问到你瞠目结舌,来不及应对。这样一方面可以检验辩论者熟练程度,另一方面也可以考验辩论者的联想和触类旁通能力。据记载说,在玄奘的接连问难下,木叉毱多“色遂变动”。至此,可以说木叉毱多已经输掉了这场辩论,然而他依然不肯认输并且开始耍赖了。他对玄奘说:

汝更问余处。

意思就是让玄奘再问别的地方。于是玄奘再问,这个老爷子还是讲不通,可能是之前已经被玄奘的连续发问给弄懵了的原因吧,被逼急了的他再一次口不择言,居然说:

《论》无此语。

意思就是《俱舍论》里面根本就没有这句话。这也等于是在说玄奘胡说八道了。如果换在别的地方,此时在一旁听辩经的人早就起哄了,因为辩输了还不肯下去的话,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可是木叉毱多在龟兹的地位实在太高了,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指责他。然而这一天也活该木叉毱多不走运,因为当时听众当中恰恰坐着这么一个人,他比木叉毱多的地位还要尊贵。

在龟兹国,除了国王之外,谁还会比这位龟兹国第一高僧的地位高?而且不管怎样,此人毕竟是龟兹国人,玄奘却是外来的僧人,他就一定会站出来为玄奘主持公道吗?他的出现会给这场辩论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

就在木叉毱多输了辩论还在硬撑的时刻,当时正好在座的龟兹王叔叔智月出来说话了。这个智月因为出家修行(在当时信仰佛教的国家中,王族出家是很普遍的,而出家的这些人中,有时甚至是王族当中非常出类拔萃的人才。其实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欧洲早期的贵族中,也有很多人去当修士),“亦解经论”,也跟着其他僧众参加了这次会见。听到这里,同样也是高僧的智月就听不下去了,觉得木叉毱多实在有失龟兹国的体面,于是他亮出自己的王叔身份,站起来告诉大家,玄奘并没有胡说八道,他问的话在经书里是存在的。

此时的木叉毱多还是不认输,因此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把经书拿出来对。要知道古人都是把经典背诵出来的,因此到了把经书拿出来对的时候已经非常狼狈,这与木叉毱多的身份、地位以及威望都已经不太相符了。更何况一对之下,经书中果然有这句话。证据面前,木叉毱多只能找了个无奈的借口——“老忘耳”。就这样,玄奘的第一场辩论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此后,玄奘还在龟兹停留了两个多月。他之所以会在龟兹停留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大雪封路,一时没有办法走。从记载上看,玄奘在龟兹的时候,就四处看看,到处走走,好像并没有把这场辩论的胜利太放在心上。所以他还经常去阿奢理儿寺看望木叉毱多,找他聊聊天。但是那场辩论的惨败却给木叉毱多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因此他看到玄奘总是很不自在,对玄奘的态度也变得很恭敬。比如他原本是大模大样坐着和玄奘说话的,但是现在却是站着和他对话。有的时候,远远地看到玄奘来找他,他干脆就躲起来了,并且私下对别人说:

此支那僧非易酬对。若往印度,彼少年之俦未必有也。

意思是说:这个从中土来的僧人(用于指称中土的“支那”一词出自梵文,很早就有了,因此木叉毱多所说的“支那僧”并不含有贬义)不好对付,如果他去印度求学的话,恐怕在他的同龄人当中,还没有可以跟他过过招的人呢。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么精彩的一场辩论,在《大唐西域记》里面却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就连木叉毱多这个人都没有在正文里面出现过。因此,如果我们光看《大唐西域记》的话,就完全不会知道在龟兹国还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场轰动全国的辩论。我想其中原因可能有二:首先,《大唐西域记》这部书,实际上是玄奘取经回到唐朝以后,唐朝政府命令他写的,其作用主要是为政府提供一些境外的信息,严格来讲,带有一定的情报功能。因此,玄奘在书中非常详细地描写了他所经过的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包括这些国家中一些比较险要的地理状况,而较少涉及自己个人的事情。其次,也很可能是后来玄奘自己的佛学修为又提高了不少,因此当他再回过头来看当年这场胜利的时候,就觉得不足挂齿了。要知道玄奘在印度曾经举行过全国性的辩论会,他一个人舌战群僧,在印度赢得要比龟兹漂亮得多。

既然《大唐西域记》里面没有记载,前面描述的这场辩论的依据是什么呢?我依据的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本书是中国传记文学宝库当中的瑰宝,它是玄奘的嫡传弟子慧立、彦悰根据平时他们追随玄奘时的所见所闻写成的一部传记。玄奘本人没有看过这部书稿,它是在玄奘圆寂很久以后才成书,并且流传开的。也多亏了这本书,玄奘和木叉毱多在龟兹的这场辩论的种种细节和胜负情况才跨过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原原本本地流传到了今天。

那么,除此之外,玄奘在龟兹期间还留下了哪些珍贵的记载和有趣的描述?在接下来的路程当中,玄奘又遭遇到了什么?请大家看下一讲“一波三折”。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04:49

玄奘在龟兹辩经中大获全胜,却因为大雪封路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龟兹。这段时间玄奘不仅留心观察了当地的文化、佛教,还特别记录下了龟兹大多数人是扁头这一奇怪现象,这是为什么呢?

玄奘由于大雪封路而不得不在龟兹停留了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两个月里面,玄奘到处走走看看,对龟兹做了很深入的观察,留下了很多关于这个国家的非常珍贵的历史记载。例如,玄奘在龟兹的时候,听见当地的老人讲,龟兹以前有个国王名叫金花,而这位金花国王在《旧唐书?龟兹传》里面也有记载:“高祖即位,其主苏发勃駃遣使来朝。勃駃寻卒,子苏发叠代立。”这里的“苏发勃駃”是梵文的译音,它的意思恰恰就是金花。“苏发叠”也是从梵文音译而来,是金天的意思。这就完全可以和玄奘的记载互相印证。

那么玄奘在龟兹的时候,应该正好是金花的儿子金天在位的时候。这个金天国王,根据史籍记载,在贞观四年(630年)的时候,还曾经向唐朝献过马。再加上玄奘初到龟兹之时,在皇宫里接受过国王的款待,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他和金天打过交道。但是为什么《大唐西域记》里面只记下了金天的爸爸金花这个名字,而没有留下关于金天的记载?这是一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大唐西域记》这部书很奇特,虽然它一方面所记载的内容非常精确和清晰,我们可以把它同别的史籍去对照,甚至可以拿它和考古发掘的结果相印证,但是另一方面,它还是留下很多谜。然而不管怎样,有一点我现在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这父子俩肯定都是扁头。

《大唐西域记》记载说,龟兹当地有一种非常特殊的风俗(当然实际上不仅仅龟兹有,在西域的其他地方也有):“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匾【01】也。”也就是说,龟兹人以扁为美,为了这份美,他们不惜用木板压迫小孩子稚嫩的小脑袋。我们现在大概很难相信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情况,可是,当地墓葬出土的头盖骨和壁画、塑像等等,都证明了玄奘的说法绝对不是子虚乌有,向壁虚造,而是事实。由此,我们前面所说的金花和金天两位国王是扁头,也就不足为奇了。

玄奘还记录了龟兹都城西门外的大会场,通往会场道路的两边都立有巨大的佛像,高九十余尺,相当于我们今天七八层楼那么高。这里是召开“五年一大会”的地方。这“五年一大会”是一种佛教风俗,也就是我们讲的佛教当中非常重要的“无遮大会”,是信仰佛教的国家和国王,在一定的时间之内召集一个大会,到时候高僧云集。所谓的“无遮”,就是无遮无盖,就是不管是否信仰佛教,谁都可以来。当然在这期间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讲经、辩论、施舍、斋供等等,全部费用都由国王来提供。这个“无遮大会”在汉族地区的历史上也经常举办,不一定是全国性的,有的时候也有地方性的。

玄奘另外还记载说当地每年在秋分前后还有“行像”的风俗,就是说到了某一个特定的时节,要把庙宇里或者家里供奉着的佛像抬出来,游行一圈。其实在汉族地区“行像”的风俗过去也一直有,但是时间是在四月初八,也就是佛诞生的日子(关于佛的诞生日,南传佛教、北传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藏区佛教、蒙区佛教都有不同的说法)。

但是如果大家以为玄奘留下的记载仅仅是和佛教有关,对历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对我们理解我们本身用汉字写成的史籍没有什么帮助的话,那就是大错特错了。玄奘不但留心观察龟兹的佛教状况,更记录下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例如,在《大唐西域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管絃伎乐,特善诸国。

也就是讲龟兹的管弦乐,在西域诸国里面是特别出名的,水平特别高。要知道,龟兹一代的音乐,自古以来就非常著名,无论是汉文史籍的记载,还是龟兹周围(比如千佛洞)的壁画,以及考古发现出土的实物,都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也就是说,可以证明玄奘的记载和判断。

龟兹音乐对汉族音乐的影响十分的深远,今天我们视之为完全是我们汉族的传统音乐里边的一些乐器,比如二胡、琵琶等等,毫无疑问都是西域的乐器,甚至像唢呐,原本也是阿拉伯、波斯一带的乐器,“唢呐”压根儿就是一个外来语,它是从波斯语音译而来。那么具体说到龟兹音乐传入内地的最早的文字记载,出于二十四史之一的《晋书?吕光载记》,据记载,太元九年(384年),吕光讨伐龟兹,把龟兹的音乐人才带回到了凉州(在古代,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的形态,或者说是载体,其实往往是残酷的战争。这也凸显出玄奘的重要价值,因为他是以非常和平的、个人化的西行求法的行为,在人类文化交流史上写下了极其浓厚的一笔。这种情况并不多,法显、玄奘、马可波罗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就是在凉州这个地方,龟兹音乐和当地的民乐相互激荡交流,形成了非常重要的西凉音乐,这种音乐在北魏和北齐期间大为流行,无论在宫廷还是民间,都已经成为一种主要的音乐形式。那么我们知道,隋朝和唐朝在制度、文化方面,有好多地方是继承了北魏和北齐的,所以西北一角由于受到龟兹音乐的巨大影响,而形成的一种原本是地方性的音乐,随着隋、唐大一统王朝的兴盛,慢慢地成为了我们汉民族的一种主要的民俗音乐。当时的音乐家,如琵琶大师曹妙达,就是龟兹人。还有著名的苏祗婆,他的“七调”音乐理论也非常深刻而久远地影响了我们汉族音乐。由此可见,玄奘记载说龟兹国“管絃伎乐,特善诸国”,也是相当准确可信的。

龟兹当然是非常迷人的,但是这绝对不会使玄奘放慢西行的脚步,因为在他的心目当中,最神圣的地方是印度。因此等到大雪过后,道路再次畅通之时,玄奘就又出发了。大家知道,西域的险要除了险峻的自然环境以外,还有它非常特殊的政治格局。西域诸国基本都是绿洲国家,但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之间,往往会有几百里无水无草的荒漠,而这块地方基本上是无人管辖的“三不管”地区,经常会遇到盗贼。果然,玄奘离开龟兹两天以后,就遇到了一伙贼,

终于可以离开龟兹的玄奘继续前行,不料却遇到了大批的强盗。一方是兵强马壮,虎势眈眈的悍匪,而另一方就是带着大笔盘缠、手无缚鸡之力的玄奘。强弱差距如此之大,玄奘又是如何逃脱险境的呢?

玄奘遇见的那批强盗是突厥强盗,总共有两千多人,而且还都骑着马,几乎相当于一支军队了。那么玄奘刚刚带着高昌国王给他的一百两黄金、三万银钱,带着五百匹绫绢,又路过龟兹国,龟兹国王也不会少给他布施,因此,在这群强盗眼中,玄奘俨然成了大财东。但这群强盗先不下手,因为他们觉得玄奘已经是瓮中之鳖,所以就先商量着怎么分玄奘的东西。可能是由于商量不出让每一个人都满意的分赃办法,说着说着就自己打起来了,而且还越打越远,最后居然就把玄奘给留在那儿了,玄奘这才捡回一条命。

玄奘接着往西走了六百多里,穿过一个小沙漠,到了跋禄迦国,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阿克苏,他在此地停留了一天,略事休息。再往西三百里,又穿过一个小沙漠,就来到了凌山脚下,也就是葱岭的北麓。这是既是交通要道,却又非常艰险,凌山是著名的冰山,海拔七千多米,险峻异常,常年积雪,很难通行。季羡林先生在《大唐西域记》注释中说,这里“危径一线,攀登艰难,行旅跋涉,困顿万状”。用“死亡之地”来形容它一点也不过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玄奘在这段形成的记录是:“复无燥处可停,唯知悬釜而炊,席冰而寝。七日之后方始出山。”意思是说:那里找不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可以停留,连垒一个灶都垒不起来,只能把锅子吊起来,底下点上柴火做饭,睡觉时也只能躺在冰上。就这样,一共经过七天,玄奘一行人才走出了冰天雪地的凌山。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损失也是惨重的,据记载,和玄奘一起来到凌山的人中“十有三四”没有能够熬过这一段路,当然这些人包括从高昌带过来的很多随从,可能还有一些和他一起结伴走的商人。至于牲口的损失,那可能就远远超过这个比例了。

玄奘走出凌山之后,继续往西约行走了四百多里,就是大清池。它另外有两个名字——热海、咸海。它叫“咸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是个内陆湖,那里的水又苦又涩。至于“热海”这个名字就有点意思了,因为那湖水的温度只不过是不结冰而已,绝对不是热气腾腾或者有温暖的感觉的。其实这个地方就是著名的伊克塞湖,它在同治三年(1864年),由于中国和当时的俄国签订了《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才脱离中国的管辖。今天在俄罗斯境内,它也是个旅游胜地。

由于玄奘没有办法渡河,所以他只能绕着湖走,差不多向西走了五百多里之后,他到达了碎叶城。这里一度是唐朝的安西四镇之一,公元679年,王方翼曾在此地筑过城池。可是,这都是在玄奘来过这里之后很久的事情了。玄奘到达这里的时候,这里应该还比较荒凉。碎叶城的遗址今天已经被发现了,就在今天俄罗斯的托克玛克境内。玄奘并没有把在碎叶城的经历记录在《大唐西域记》中,而是仅仅用了四十四个字简短写下了这里的风貌。那么为什么我会不厌其烦地在这里跟大家介绍这座遥远的城市呢?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13:56

因为它极有可能是李白的故乡。关于李白的出生地有很多争论,甚至也有人提出过,李白到底是不是汉人?很多人认为他已经得到了汉文化的精髓,他的作品也已经是民族精神的组成部分,因此他不可能生在遥远的西域。对于这种说法,我个人持怀疑态度。因为碎叶城应该是许多民族混居的地方,李白的血统当中流淌着汉族的血液,但是并不一定是纯粹的汉人。我们过去的文学评论家讲到杜甫的时候,说他的诗是“诗史”,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作品中有非常浓厚的汉民族忧患意识。而李白的诗歌则具有惊人的想象力,他匪夷所思的笔触,甚至带有诡异的色彩,难道他的出生地在这当中就没有贡献吗?他生活在这么一个奇异的地方,对形成李白的诗风难道就没有作用吗?我想这肯定是有的。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玄奘,他在这里遇见了强盛的突厥王朝可汗——叶护可汗。

玄奘遇到了西域最强国的统治者叶护可汗,幸好高昌王早就给叶护可汗准备了厚礼,并且写了一封信,恳求叶护可汗帮助玄奘走出西域,那么叶护可汗能如愿帮助玄奘吗?而玄奘和突厥可汗的一番对话竟酿成了一个千古误会,这是一个怎样的误会?玄奘在这里又有着怎样的遭遇?

我们知道,作为一个游牧民族,突厥可汗庭基本上是马背上的一个朝廷,他们不是固定驻扎在一个地方,而是经常会移动。游牧民族总是逐水草而居,随着水草的丰盛与否,随着气候的合适与否,不断搬动自己的行政管理中心。当玄奘到达碎叶城的时候,恰好叶护可汗也在那里,因此两人就碰上了。

叶护可汗见到玄奘后非常高兴,说:“暂一处行,二三日当还,师且向衙所。”这里的“一处行”可不是一般的一起走,而是给玄奘的一种特殊的礼遇。叶护可汗派官员先把玄奘送往可汗衙安置好,自己接着打猎。三天后,可汗打猎回来,将玄奘请到可汗居住的大帐篷里。这也不是一般的帐篷,而是“金华装之,烂眩人目”。达官贵人在可汗前列成两排侍坐,后边还站着拿着武器的警卫武士。这样的排场,让已经很见过世面的玄奘也不由得心生赞叹:“虽穹庐之君亦为尊美矣。”

根据玄奘的观察和记载,突厥不使用木器,只是在帐篷里的地上铺上厚厚的地毯,席地而坐。我们今天在一些游牧的少数民族那里还是可以看见这种情况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于这一现象的解释是:“突厥事火不施床,以木含火,故敬而不居。”不过,叶护可汗为了表示对玄奘的尊敬,专门为法师准备了一把铁交床,上面铺设厚厚的坐垫,请法师舒舒服服地坐下。玄奘当然要首先引入使者,呈上高昌王的书信和礼物。有人自远方来进贡,表示臣服,可汗当然是非常高兴,不仅请使者坐下,而且还奏乐设宴,款待来人。玄奘当然不会去跟他们喝酒吃肉了,只吃了点果物饼饭。这一路,特别是穿越中亚的广阔区域时,几乎没有看见玄奘吃今天我们讲的绿叶菜的记录,替代物主要是果品,当地的物产情况就是如此。在小说《西游记》里面,孙悟空主要忙的工作之一就是找果子,而不是摘菜,也是这种情况的反映吧。

玄奘当然还应可汗的请求,简单地说法。停留了几天后,玄奘准备继续他西行求法的征途了。可汗很是友善,在军队里寻找通晓汉语和西域各国语言的少年,封他们为官,一路相送。照例还有丰盛的施舍,并且率领群臣送出十余里。有趣的是,叶护可汗在玄奘决定动身时,劝玄奘说

师不须往印特伽国,彼地多暑,十月当此五月,观师容貌,至彼恐销融也。其人露黑,类无威仪,不足观也。

大家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听到的都是“婆罗门国”、“西天”,而这里首次出现了“印特伽”这个名字,就发音而言,似乎和“印度”很接近了。那么,“印特伽”后来怎么就变成“印度”了呢?

大约十八年前我读到了叶护可汗的这段话,感觉找到了解开“印度”这个国名的来源之谜的钥匙。当时我才二十岁出头,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埋头做了些研究,居然解决了这个问题,说来也确实是有意思。

我们知道,在隋、唐以前,汉语中用来称呼南亚次大陆那个神秘国度的名词并不统一,相反,很是杂乱,最常见的就有“身毒”、“天竺”。而当时中亚、西域流行的各种各样伊朗语,倒是比较一致,大体上都是hindu、indu,大概都是从indus(印度河)来的。今天西方语言的India、Indien都是从这里来的。但是也都是模糊的,不那么明确的。

玄奘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也是混乱矛盾的,他在《大唐西域记》卷二中有一段话:

详夫天竺之称,异议纠纷,旧云身毒,或曰贤豆,今从正音,宜云印度。印度之人,随地称国,殊方异俗,遥举总名,语其所美,谓之印度。印度者,唐言月。

这段话在逻辑上是有矛盾的,但一千多年来大家居然就不加深究,让它溜过去了。玄奘的意思是说:印度的居民是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名的,那些遥远地方的人,才模模糊糊地说个大致的总名而已,为了形容它的美,叫它“印度”。这可就奇怪了,“印度”明明是玄奘才开始使用的啊,而且“印度”的意思居然还是“月亮”。

这是玄奘自己也没有弄清楚的一笔糊涂账。那么,玄奘是怎么把自己搞糊涂的呢?

原来,他是从突厥的叶护可汗那里听说“印特伽”的,这个字应该是突厥语的’n’tk’k、’ntk’k或’ntk’,而突厥语里的这个字应该来自吐火罗语的Yentu Kemne。玄奘脑子里印着“印特伽”,带着这个先入之见到了印度,却无法也不可能找到国名通称,自以为发音相近的“印度”就是对应的国名了。而“印度”的梵文是indu,意思就是“月亮”。玄奘大概以为,在炎热的印度,月亮难道不是大受欢迎的吗?难道不美吗?可是,极度崇拜印度的玄奘忘了,或者就是故意歪曲了,在突厥叶护可汗劝他的那段话中,哪里有一点点“印特伽”很美的意思呢?

于是,沿用到今天的“印度”就这样被玄奘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翻译”或者说“弄”了出来。玄奘的威望太高了,所以,一般不会有谁提出异议,谁都没有去质疑他的说法。

实际上,唐朝另一位也去过印度的著名求法僧人义净法师,就对玄奘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的《南海寄归内法传》虽然名气比不上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其价值却实在不遑稍让。在卷三“师资之道”下,他就暗暗地点了一下玄奘的穴道:

其北方胡国,独唤圣方以为呬度。呬音许【02】反。全非通俗之名,但是方言,固无别义。西国若闻此名,多皆不识,宜唤西国为圣方,斯成允当。或有传云,印度译之为月,虽有斯理,未是通称。

印度人(我们今天也只能这么用“印度”了),只是用神话里的一些名字来形容自己生活的那块土地,比如“瞻部洲”、“圣方”、“主处”。可见义净的意见是符合历史事实的,所以也是正确的。义净毕竟也是一个得道高僧,他不直接点出玄奘的名字,只是说“或有传云”,而且还说“虽有斯理”,是够厚道的了。当然,这些绝对不足以影响玄奘作为中国历史上著名高僧的崇高地位。

尽管如此,我们今天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印度”这个译名,已经约定俗成了,就不必再去改变了。我之所以在这里费那么多的口舌,是因为玄奘毕竟是去“印度”求法的,我们应该把这个国家的中文名字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玄奘离开碎叶城后,继续一路西行,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奇遇呢?请看下一讲“化敌为友”。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16:11

玄奘离开碎叶城后,又经过了好几个小国家,然后来到了位于西域中部信仰拜火教的飒秣建国,这里有用火驱赶佛教僧人的传统。玄奘在这里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呢?

玄奘在离开碎叶城后,继续向他的目的地行进,在经过了好几个小国家以后,玄奘的脚步又停留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国家——飒秣建国。在我们的汉语史籍当中,这个国家更为著名的名字是康国。今天汉族里很多姓康的人的祖籍,应该就是在这里,这是有历史依据的。玄奘到达飒秣建国,也就是大致今天撒马尔罕的时候,这个地方正处于鼎盛时期。在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居然这个城市的内城东门叫做“中国门”。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面,留下的关于撒马尔罕的记载非常珍贵,因为这个城市被蒙古大军摧毁以后,除了考古发掘出来的东西,它的古代史相对而言文字记载就不多了。而玄奘在它的鼎盛时期到达那里,记下了自己的观感:“异方宝货,多聚此国”(非常遥远地方的各种珍宝和货物都汇聚到这里,这已被当地的考古发掘充分证明了),“机巧之技,特工诸国”(当地的手工艺技术,是其周围地区中是最好的,就像龟兹的音乐在西域诸国里是最好的一样),“风俗猛烈,……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诸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这个国家的风俗非常刚烈,非常勇敢,他的国王尤其了不起。“赭羯”的意思是猛士、勇士、战士,说这个国家盛产战士,视死如归),最重要的是“凡诸胡国,此为其中,进止威仪,近远取则”,中亚地区有那么多国家,飒秣建国在中间,远近诸国都去模仿它的行为和威仪,所以这是一个带有示范性的中亚国家。

照这么说来,这里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停留之地,可以让玄奘停下他疲劳的脚步,调整他远途跋涉后疲惫的身心。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作为一个带有示范性的文明古国,飒秣建国为什么不能成为玄奘理想的休息地呢?玄奘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什么麻烦?

飒秣建国虽然很强盛,又有那么多异方宝物,出产骏马和勇士,周围各国都要向他学习,但这个地方从国王到百姓都不信仰佛教。他们信仰什么呢?“事火为道”,他们跟突厥可汗一样,崇拜的是拜火教,崇拜火、崇拜光明。这里的人都不是佛教徒,有两所寺庙,但却没有僧人居住。当地有一种非常怪的传统:如果有信仰佛教的僧人到来,住到庙里的话,他们就要放火驱赶你,因为在他们心目当中,佛教是愚暗,于是要放火驱散邪恶。在这样的情况下,玄奘当然不可能从这个国家那里,得到他一路上几乎已经习惯了的热情接待。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当玄奘刚刚到达的时候,国王的接待很简慢(法师初至,王接犹慢),不把他当事。以前一路过来,得到消息的国王都会到东门口,率领僧俗大张旗鼓地欢迎玄奘,这个国王没有这样做。尽管这样,玄是从突厥王朝的叶护可汗那儿来的,可汗还在自己的军里寻找通晓汉语和西域各国语言的人才,让他们一路护送玄奘往前走,所以飒秣建国虽然厉害,但看在叶护可汗的面子上,这个国王还是见了玄奘。这个国家本来就不信仰佛教,对佛教也没有善意,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国王反正也接见了我,我补充点粮食和水果,换点马,再打点水就可以走了,而玄奘没有。玄奘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是这样的格,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感化一国国民、感化一国国王,使其皈依佛教的这么一个机会的。

放在今天,玄奘绝对是一个公关高手,他非常善于寻找朋友,更善于化敌为友,善于把一切不利于他求法事业、弘扬佛法的力量,转化成对他的事业有帮助的力量。在来这儿之前,他处理和突厥叶护可汗的关系就非常成功。叶护可汗原本不信佛教,也是一个拜火教徒,但最终受到玄奘人格的感化,开始支持玄奘,并派人护送他西行。到了飒秣建国,玄奘利用国王款待自己的大好时机,对这个国王展开了强有力的弘法工作。玄奘本身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佛教教育家,在佛教历史上,本来就强调用各种方式来弘法,玄奘深谙此道。从这个角度看来,玄奘是一个懂得因材施教的优秀教师,绝不像《大话西游》里的那个唐僧,唠唠叨叨,言不及义。现实历史当中的玄奘,绝不是这么一回事。最终,飒秣建国国王被感动了,最起码短暂地折服了——不一定是被佛法所折服,而是被眼前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中国求法僧的风范、魅力所折服了,国王“欢喜请受斋戒”。斋戒是佛教的一种仪轨,他开始按照佛教的礼仪敬事,按照佛教的规矩生活。这可能是短暂的,但至少国王被折服了,于是对玄奘“遂致殷重”,也就是说,他待玄奘的态度逐渐变殷切和尊重起来。

尽管玄奘折服了国王,但仍然无法改变飒秣建国整个国家的信仰,而此时的飒秣建国却发生了拜火教徒与佛教徒的冲突。玄奘巧地化解了这件事情,这不仅证明了玄奘对国王做的思想工作对佛教的弘扬有好处,也展现了玄奘人格的一方面:他不仅仅是一位僧人,作为一名社会人,他在处理问题、摆脱困境、化解矛盾方面,有着超凡出众的力。

原来,跟玄奘同道而来还有两位僧人,这两个小师父不像玄奘那样有宗教敏感性,而是按照佛教的老规矩来办事。他们到了飒秣建国,一看那里有两座庙,就去烧香礼佛,果被一帮拜火教徒放火驱赶。这两位小师父又惊又怕,赶紧跑来跟玄奘说,让他向国王反映这件事件。前面已提到过,按照拜火教事火的佛法来驱赶僧人,是这个国家的传统习惯,就算国王没有提倡这种为,最起码也是默许的。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飒秣建国的国王受到了玄奘的感化,所以闻报大怒,下令把放火人给抓起来,然后国王召集都城的百姓,下令要砍去这两个放火人的双手。这在一向崇尚拜火教的飒秣建国是前所未闻的,估计当时给民众带来的震动的很大的。

在个时候,一般人也许会认为这是继续推广佛法的好机会,至少不会去阻止国王的处置。但是,宽宏大量的玄奘却没有这样做。首先,玄奘是虔诚的佛教徒和得道的高僧,这种血淋淋的毁人肢体的刑罚他不会认可。第二,他有自己的考虑,劝说国王不要对这两个放火的人施以如此严酷的刑罚,将使得在场的人都能切身感受到佛法的宽宏大量和慈悲为怀,这也是宣扬佛教非常好的机会和方法。于是,国王听从了玄奘劝告,免去纵火者的砍手之刑,就每人打几棍子,然后赶出都城了事。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玄奘不劝了,他处理事情是非常有礼有节的,因为同时也要考虑国王的权威,顾及国王举动的象征意义。况且,他已经做到移风易俗了。由此可见,玄奘在处理这种世俗事务方面是非常精明干的。那么这样的一种处置,带来的是什么效果呢?

自是上下肃然,咸求信事,遂设大会,度人居寺。其革变邪心,诱开矇俗,所到如此。

也就是说,自从这件事情以后,国中上下肃然,大家再也不对路过的僧人采取这种放火驱赶的激烈行为,而且开始度僧居寺,就是国王开始剃度僧人,让他们居住在这两座寺庙里。整个飒秣建国宗教信仰的风俗,以这件事情为标志,发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佛教在里面当然站住脚了,没有人去驱赶僧人,而且剃度僧人,居住到这个寺里面,佛教的住持、僧团在当地扎根了。

离开飒秣建国之后,玄奘来到了古代的大夏这一块地方,并在这里遇到了一场人伦的惨剧。而这场悲剧的发生,也对玄奘的西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玄奘继续往印度赶路,他在经过了四五个小国家之后,又往西南走了三百多里,到达了羯霜那国。这个国家一直是有的,也就是汉语史籍当中记载的史国,汉族当中很多姓史人的祖籍应该就是在这里。玄奘在这里并没有留下非常丰富的记载,因为这个城市在当时还没有完全建成,玄奘就匆匆地经过,进入了帕米尔高原的西部地区,从山里面穿山越岭,到达了铁门。

铁门是西突厥的一个要塞,它就在今天乌兹别克的南部,是古代中亚到南亚的交通要道。出了铁门,玄奘就到达了睹货逻国。这个国家就是西汉时期著名旅行家张骞曾经到过的大夏,用玄奘《大唐西域记》的话说,这块地方“南北千余里,东西三千余里,东扼葱岭,西接波剌斯(即波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这块地方在当时是一个文化交流最集中的地方,人类历史上两大璀璨的文明——印度文明和伊朗文明在这里交汇,也是东西方文化交错的地区。但是玄奘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盛况不再了,大夏不再强盛,这个方圆几千里的地方分裂成几十个国家,其中的小国家和小城邦都臣服于突厥。玄奘抵达了这几十个国家当中的一个小国——活国,也就是今天阿富汗的昆都市,并且在这里遭遇了一场惨剧。按照汉族的伦理观来看,这简直是一场人伦的惨剧。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17:25

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是一件让人非常快乐和意想不到的事情——玄奘在活国遇见了叶护可汗的长子。这位长子叫呾度,史籍上成为“呾度设”。“设”是个官名,别部统兵长官的意思,就是统帅这个部落的长官叫“设”。这可以说是故人之子了。玄奘跟那个叶护可汗相处得很愉快,而且随行到这里的,应该还有叶护可汗派出的那些通晓西域各国语言的官员,这原本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情。更让人高兴的是,这个呾度设还是高昌王的妹夫,那就跟玄奘也有亲戚关系了,因为玄奘认了高昌王为王兄,玄奘等于也是他的小舅子。在充满艰险的漫漫旅途当中,还有比这样的事更让人宽慰和高兴的吗?问题是,玄奘到达的时候,呾度设的夫人,也就是高昌王的妹妹刚刚去世,当玄奘把高昌王的信给呾度设的时候,呾度设一下悲从心起,便嚎啕大哭。看来,这个呾度设和夫人的感情是非常好的。而根据记载,呾度设当时又身患重病,大概是因为他的这个夫人刚刚去世,心情悲痛,自己正好又在重病之中,于是对玄奘说:“弟子见师目明,愿少停息。若差,自送师到婆罗门国。”(法师您从高昌这边一路过来,我看见你眼为之一明,心情一下子好多了,请您在这里稍微停歇一,如果我稍微好一点的话将亲自送您到婆罗门国。)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因为呾度设不是一般人,先撇开他是活国的国王不说,他还是叶护可汗的长子,如果由他亲自送到印度,玄奘这一路会少很多麻烦,西行求法之路也会平坦得多。这个时候,好像老天也有意来帮助玄奘,从印度来了一位梵僧,来为呾度设念咒。印的传统当中有各种各样的咒,比如咳嗽时让人念个咒,叫咳嗽飞掉。这个梵僧非常擅长道,为呾度设诵咒之后,呾度设的身体也的确好转了。

但是,呾度设的身体好转以后,并没有马上履行他对玄奘的承诺,亲自送他到度去,而是忙着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呢?再结婚,又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娘子。从史籍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来判断,这个呾度设起码有过三次婚姻。第一次不知道夫人是谁,但是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时候已经长大成人。第二次婚姻就是跟高昌公主,也留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年少未成人。第三次就是这个小娘子了。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次婚姻,给呾度设带来了杀身之,大儿子串通小娘子,用毒药把呾度设给毒死了。这个在历史记载当中很明确,呾度设被毒死之后,这个大儿子立为设,还娶了小娘子为妻。按照汉族人的想法,这里面肯定有奸情,其实倒是未必,因为当时很多的西部民族有收继婚的风俗,就是父死收继后母,兄死收继长嫂,不足为怪.

在这种情况下,呾度设送玄奘到印度的承诺,当然是无法兑现了。无奈之下,玄奘只能继续在活国逗留。逗留期间,玄奘倒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遇到了一位叫达摩僧伽的高僧,他曾经在印度留过学,在葱岭以西有着非常高的声望。疏勒和于阗在当年都是佛教的重镇,但是这两个国家的僧人居然都不敢和达摩僧伽对谈!玄奘一路上从来不会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但是考虑到这些胡人高僧的性格和做事方式难以琢磨,于是就辗转托人先去了解一下,达摩僧伽到底精通那些经典和学说。谁知道这一打听,首先惹恼了达摩僧伽的众多弟子:你玄奘不直接上门来请教,反而辗转打听这些东西!达摩僧伽倒颇有点气度,毕竟是一代宗师式的人物,他的回答充满了自信:“我尽解,随意问。”这话的意思非常明确,佛教的各种学说和经典我都能理解和解说,请你随意来问。玄奘心怀厚道,他知道达摩僧伽是不修习大乘的,就以小乘经典发问,而对方的回答和解释并不怎么样,有诸多破绽。辩经失败了以后,达摩僧伽服气了,也非常难得,不仅和玄奘相见欢喜,还到处为玄奘扬名,说他比自己高明(处处誉赞,言己不能及)。

玄奘在西行求法路上,经历了好几次与高僧的辩经,却始终没能解开他在佛学上的诸多困惑。看来只有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才能求得最高最完备的佛法。但要去印度,就必须获得国王的帮助。当玄奘请求活国的新国王时,新国王的一个建议,竟使得玄奘没有立刻赶往他一心向往的印度,这是为什么呢?

玄奘的目的地当然是印度,在活国的短暂停留是无可奈何之举。他的那位故人之子呾度设已经不幸去世,玄奘犹豫了半天,还是去找了这位毒死呾度设的新国王,请求他派出使者,提供马匹,以便他继续往印度前行。这位新国王的确也很不错,不仅按照玄奘的要求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帮助,而且还很善意地建议玄奘,在去印度之前先到附近的一些地方去看看,比如他属下就有一个缚喝国,这个国家有“小王舍城”的名声(王舍城是当时印度一个非常著名的大城市,以经济繁荣、宗教发达著称),圣迹很多,而且也顺路。正巧,缚喝国有几十个僧人来参加呾度设的丧礼,玄奘于是就和他们结伴而去了。

缚喝国其实是古代历史上著名的大夏的都城,我国的《史记》、《后汉书》中称它为蓝氏城,希腊罗马作家如希罗多德、斯特拉波等在著作中也提到过它。缚喝国并不大,但寺庙有一百多所,僧人三千余人,可见佛法很兴盛。玄奘在这里游历,留下了非常珍贵的记载。这里有一座非常著名的寺庙,叫纳缚僧伽蓝,意思是新寺。这是一座美丽的寺庙,里面藏有大量的珠宝,有毗沙门天像守卫着。传说叶护可汗有个儿子叫肆叶护可汗,他率领大军前来劫宝,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夜里就梦见了毗沙门天,对他喝道:“汝有何力,敢坏伽蓝?”还用长戟刺穿了他的胸背。惊醒过来后,肆叶护可汗心口疼痛不已,尽管赶紧忏悔,不久还是死去了。

在这座庙里,玄奘还遇见了同样前来礼敬佛迹的般若羯罗,这是一位杰出的小乘学者,名满印度,和玄奘一见如故,“相见甚欢”。玄奘遇到了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高僧,干脆就停留了一个多月,跟从般若羯罗研究佛典。同时,玄奘还和那里另外两个有学问的僧人达摩毕利、达摩羯罗交上了朋友,共同研讨。

玄奘魂牵梦萦的是印度,当然是一心一意想早点赶到心目中的圣地的。但是在我们的历史记载当中,玄奘在这里出现了一段停顿,因为他的声名越来越大,不停地有别的国家,或者当地的君主邀请玄奘去巡礼拜佛。玄奘为了增广见闻、长进知识,也就接受了这些邀请。玄奘一路巡礼佛迹、一路求学,不但吸收了沿途各国的佛学长处,也为他以后在印度的辩经中博得最高的声名打下了基础。

然而,从那里到印度还有一段遥远而艰险的路程,在真实的历史中,玄奘并没有神通广大的徒弟一路相助,那么他是如何越过接下来的一个个险峰的?他在西域小国又有着怎样的见闻呢?请看下一讲“走进印度”。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18:40

玄奘在今天阿富汗境内的活国,也就是阿昆都斯,遇见了一个故人之子,叫旦度设,居然被他的儿子,和他後面娶的一位年轻的夫人,一起串通毒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故人之子旦度设要送玄奘到婆罗门国的承诺是无法兑现了。玄奘只好继续往东南走,经过一段非常艰辛道路,就到了今天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以西150英里处的巴米扬。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留下关于巴米扬的记载,他特别注意当地的两尊大佛。一尊高一百四五尺的石头佛,在山上摩岩雕刻的。这个巴米扬石头佛,不久前被毁掉了。这是当时世界媒体最关注的一件事情,反映了当代社会一种剧烈的冲突,当然,这个不是我们今天在这里评价的。而另外一尊佛,是铜佛。这个铜佛,玄奘已经注意到它是分身合铸的,它是由各部位分开来铸造,然后合成的,玄奘已经观察到了这种种制作工艺技术。

离开了梵衍那国,就是离开了巴米扬,前面就是黑岭。黑岭是中亚胡族和印度的分界岭,这是按照当时的政治地理讲的。在当时人们的心目当中,翻越过黑岭,就是离开了中亚胡族的部落,这对玄奘来讲,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因为这一带就是中亚和印度交会的模糊地带了。

在这个模糊地带里面,有一个不小的国家,叫迦毕试国,玄奘在这个国家,他最注意的是一座庙,一座非常特别的庙,叫质子伽蓝。质子就是人质,伽(qie)蓝就是庙,也就是一座叫人质的庙。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把这座庙放在迦毕试国下面的第一项里予以记戴。不仅如此,玄奘回国以后还几次三番跟他的得意弟子谈起这座庙,这些都被记戴在后来的传记里。为什么看惯了寺庙的玄奘,会在这么一个遥远雪山之中的国度里,格外关注一座寺庙呢?

玄奘在迦毕试国,受到了包括国王在内的僧俗群众的热烈欢迎,很多寺庙都邀请玄奘住到他们的寺庙里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关键是质子伽蓝,在争夺玄奘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寺本汊天子儿作,今从彼来先宜过我寺。是这句话吸引了玄奘。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庙,是他祖国天子的儿子,一个王子造的,怎能不让玄奘心潮澎湃呢?

质子伽蓝这个庙,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当地语言叫它沙落迦,翻译成汉语叫洛阳。换句话说,这座庙又叫洛阳寺。大家知道,玄奘是河南人,洛阳是他小时候生活,学习,游戏,成长的地方。在远行万里,突然看到一座寺庙,是以自己家乡城市命名的,谁会不激动呢?换了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激动不已的。

那么,为什么叫质子伽蓝呢?质子,就是人质,透着这么一丝无奈和凄凉,大家会觉得,人质的生活一定是非常悲惨的。但是,这个质子的生活之好,出乎大家的想象,也许会引发大家也想去当质子的羡慕之心。

《大唐西域记》记载:特加礼命,寒暑改馆,冬居印度诸国,夏还迦毕试国,春秋止犍陀罗国,故质子三时住处,各建伽蓝。迦毕试国对这个质子非常好,冬天您住到印度比较热的地方去,可以避寒。夏天您回到迦毕试国来,因为这个国家地处雪山之中,比较凉快。春秋天您就到犍陀罗国去,犍陀罗是香花的意思,这个国家出产鲜花。也就是说,一年四季各地有别墅。洛阳寺就是这位质子的夏季别墅改建的。玄奘不仅留下了关于质子和洛阳寺的记载,而且还对这座寺庙,为这位隔代以前的质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玄奘到达这个地方的时候,质子早已不在,寺庙也已破旧不堪。质子在世时,就居住在这里。他也是一个信佛之人,在他住房旁边的山上,凿了好多石窟,作为自己打坐,修佛的地方。在这几间石室里,一直传说藏有大量珠宝,旁边还有铭文,墙壁上有壁画,画了好多人在那儿守护。如果有人想要挖掘,**珠宝,那些守护的人,也叫药叉,就是警察,就会像变形金刚一样,发出各种声音,做出各种恐怖的形象,来吓阻这些人。

原来,质子在建造这个寺庙的时候,就在东门外的一座佛像的脚底下,预先埋藏了很多珍宝和金钱,作为以后维修这个寺庙的基金。这在当地是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有个恶王,知道这个消息后,几次三番带着兵来挖珠宝,但是,每次挖的时候,就会地动山摇,神像头上的那只鹦鹉,就会发出非常凄厉,非常恐怖的叫声,把这些盗宝人吓跑。

不仅如此,连这个庙里的僧人,想要动用这批珠宝来维修寺庙也不行。现在,他们看到质子的家乡来了人,觉得机缘到了,认为玄奘法师一定有能力帮助他们挖宝。僧人挖宝是为了修缮寺庙,对于僧人们的要求,玄奘会作何回答呢?玄奘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他们呢?

帮助质子伽蓝的僧人挖宝,当然是玄奘责无旁贷的。玄奘就带领僧人们到质子画像前去祈求。奘自观开,称知斤数以付有趣司,如法修造,不令虚费。您留下这批东西,就是为了后人用的,今天我玄奘自己来开挖,由我亲自把它们的分量称好,交给有关部门,保证每分钱都花在正当的地方,绝不“虚费”。

也许是此话感动了质子的在天之灵,玄奘带领大家开挖的时候,地也不动了,山也不摇了,挖到地底下七八尺的时候,发现一个大铜器,里面有黄金数百斤,明珠数十颗,玄奘就用这笔钱,修缮了这个寺庙。

关于质子,玄奘还留下了一段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有趣的史实:印度那个地方,古代没有梨子和桃子,没有这两种水果,是质子去了以后,用带去的种子亲手在那儿种植的。当地人就把桃子叫支那你,从支那来的,来自于支那的(from China)。把梨子叫支那王子,中国王子。现在印度对梨子和桃子还是这样叫的。可以看出,如果没有中国人往外传,这世界人就很难吃到桃子和梨子。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22:43

玄奘离开迦毕试国,向东行了六百多里,再次翻越积雪皑皑的黑岭,来到了当时的北印度。公元627年,玄奘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求法,历尽艰险,遭遇九死一生,抵御了各种各样侵袭和折磨,终于到达了他魂牵梦绕的圣地印度。玄奘把在印度的所见所闻详尽地记载在著名的《大唐西域记》中。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是我们了解这个时期印度,最详实的文字资料,好多印度学者都说过,没有玄奘,法显,马欢等中国求法僧人的著作,重建印度历史是不可能的,因为印度没有信史的传统。印度这个民族擅长于玄思,擅长于各种各样宗教的实践和学说,恰恰不擅长于记录自己本国的历史。印度也有许多学者说,印度的历史,印度的文化,欠玄奘的债,是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大唐西域记》的第一卷,主要记载了玄奘经过的西域,和中亚34个国家。这34个国家并不一定是他都去过的,有些得知于传闻,玄奘并没有亲自到达过那个地方。

第二卷,是关于印度的总述,非常珍贵和有趣。《大唐西域记》是玄奘西行求法,回国以后写的,所以这部著作是经过他精心构思和安排的。第二卷一开始描写当时印度的概况,从17个方面进行记载。

第一部分是释名。印度这个国家名字,有很好的含义,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各种圣贤接连不断地降临,这个国对凡俗的指导,就像月亮照临。玄奘说过:印度唐言月。为什么不说像太阳照临?我们不得而知,但玄奘留下了这么一段记载。

第二部分是疆域。玄奘准确地描绘了印度的疆域,具体指出了印度当时有七十多个小邦国。

第三部分是数量和数词。印度的数学是很发达的。今天的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印度数字。只不过是这种数字,当初从印度传到阿拉伯以后,又从阿拉伯传到了西方,后来就叫阿拉伯数字了。

第四部分是岁时。我们现在口头上经常讲的一个词:一刹那,原来自梵文,这是个时间单位。一刹那到底是多长时间呢?这个问题,一般来讲是没有办法回答的,它是1秒?2秒?但是玄奘记载了。玄奘在翻译的《俱舍论》中讲:壮士一疾弹指顷。一弹指间是六十五刹那,壮士就是弹指,壮士一下,弹得很快,是六十五刹那。玄奘在记载中又说:百二十刹那为一旦刹那。而一旦刹那我们知道是1.6秒,1.6秒除以120,就是每刹那的时间。所以我们讲的一刹那,实际上是0.013秒。要是没有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一刹那你就不知道是多长时间。当然,我们谁也不会拿它去记数,但这总是一个学问吧。

第五部分记载了印度的住宅。地涂牛粪为净,时花散布,斯其异也。就是地上要涂满牛粪,还要在牛粪上撒花,才为干净。印度的传统,牛是圣牛,是最神圣的,到今天为止,印度的牛在街上没有让车的,所以说印度的交通是个大问题。牛最厉害,牛粪当然是最干净的。无论是你的居室,还是讲经的神圣讲坛,都必须用牛粪给擦一遍,擦完后才算干净。(笔者:这次西藏之旅也听说,贵宾到藏牧民家作客,喝奶茶时,先要用牛粪把碗擦干净,再倒奶茶给你喝。)

第六部分是印度的服饰。有的现在还能看得见,有的已经看不到了,如果没有玄奘的记载,我们对古代印度的服饰恐怕都不知道了。人多徒跣,少有所履。那个时候,在印度穿鞋的人很少,这种现象,现在印度还是有的。染其牙齿,或赤或黑。把牙齿染黑,是过去很多民族的风俗,视其为美,比如越南的京族,还有这个传统。但很少听说把牙齿染红的,玄奘去印度的时候,还有这个风俗,一张嘴都是血盆大口。记载中可以看出,玄奘对印度人的相貌是很夸赞的。

第七部分是撰食。印度的饮食习惯,也有非常独特的地方,当然今天有好多东西没有了,比如,残宿不再,隔夜的菜饭绝对不吃。食器不传,餐具绝对不公用。当时的餐具是瓦木做的,用完就扔了。铜做的,用完后就要擦拭,洗干净,非常讲究。嚼杨枝而为净,拿一根杨树枝嘎嘎嘎(ga)地嚼,以为干净,这其实就是古老的牙刷,所谓的嚼齿木。一根杨树枝,嚼后变成了一丝丝的,每天早晨拿来刷牙,刮牙,刮舌头,把舌苔刮干净。这是印度特有的一种口腔保健。另外还强调在没有洗漱的时候,身体不得接触。

作为一名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僧人,玄奘还非常留意印度的刑法。那么,古印度的刑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在古印度,由于宗教原因,几乎没有死刑。主要的刑罚有砍鼻子,砍耳朵,砍手,还有是驱逐出国,予以流放,没有死罪。当然,不同的种姓,法律是不同的。它们的法律不是平等的,比如首陀罗,四大种姓中的最后一等,如果你骂婆罗门,对婆罗门不敬,就要被割舌头,这个在首陀罗的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

但是,印度的法律,有的地方非常奇怪,比如有人告我,如何来判断我到底有没有罪呢?有四种方法:水,火,称,毒。这叫神判,在古代印度的法典《摩奴法论》中有记载。

水是什么意思?人沉石浮则有犯,人浮石沉则无隐。我被人告了,没有办法来判定我,就在我身上绑一个口袋,把我往河里一扔,如果我沉下去了,而石头浮出水面,那说明我有罪。如果人浮石沉,说明我没事。我觉得这主要是看你会不会游泳,还要看你能不能拖动那块石头。只要你会游泳,能拖动那块石头,我想肯定就没事了。

火就更惨了,把一块铁给烧红,叫你把手按上去,叫你用舌头去舔,如果你没事,你就一点伤都没有,你如果有罪,你肯定会多处有伤。印度毕竟是个宗教国家,它也很讲道理,如果你怕烫,你还可以捧未开花,散之向焰,虚者花发,实则花焦。就是你捧一把还没有开花的花骨朵,往火堆里扔进去。要是你没罪,花就开放了,要是你有罪,花就被烧焦了。

至于称,就更奇怪了,如果我被告了,就让我站在一个称盘里,旁边放一块石头,虚则人低石举。如果我比较胖,我下去了,石头抬起来了,说明我没事了。实则石重人轻,如果我有事的话,石头下去了,我就被举起来了。

最后一招叫毒,如果有人告我了,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罪,就去找一只黑公羊,剖其右髀,把黑公羊身体的右侧剖开来,把各种毒药放进羊的身体里,然后让我吃,实则毒发而死,如果你被吃死了,说明你有罪。如果你再怎么吃,也吃不死,说明你无罪。

在《大唐西域记》里,玄奘还记载了印度人是怎么表示敬意的?一共分九等:第一言语慰问,第二俯首致敬,第三举手作揖,第四合掌平拱,五是屈膝,有点像我们满族的打千儿,六是长跪,上身笔挺,双膝着地,七是手膝距地,手和膝盖都着地,八是五轮俱屈,上臂左右关节,左右膝关节,再加上头,五处圆的部位着地,九是五体投地,就是现在我国西藏的长跪,磕长头。印度只有一跪,一跪为敬,中国是三跪九叩。

玄奘还介绍了印度当时流行的一种安乐死的方法,比如有些老人,年岁太高,或者得了绝症,疾病缠身,痛苦难忍,不想活了,怎么办呢?就由他的家人,把他载在一艘布满鲜花的船上,奏响各种音乐,为他诵经,并把他送到恒河的中游,让他自己沉河,溺水而亡。这样,他的生命就结束在恒河这条圣河里,老人家也就得以超脱了。玄奘在他的《大唐西域记》里,为我们留下了无数这样的记载。

总之,玄奘终于踏上了他心中的圣地—印度。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26:07

玄奘在印度首先参拜的圣地是醯罗城,那里供奉着佛陀的舍利顶骨,还有一个名叫佛影窟的洞窟,据说心诚的人可以看见佛像,……

玄奘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抵达了印度,当然这是指古代历史上的印度,而不是今天政治版图中的印度。抵达印度以后,他来到的第一个国家叫滥波国,这个国家不是很大,却非常有名,连托勒密的《地理志》上都记载了遥远东方这个偏僻的小国。但玄奘对这里印象却不太好,他提到这个地方的国王已经绝嗣好几百年,王族已经没有后代了,都臣服于别的国家;当地人相貌猥琐矮小,特别喜欢唱歌,整天地唱,但是性情怯懦,而且非常狡诈,不是一个很诚信的国度。玄奘从这里匆匆而过,进入了印度境内的第二个国家——那揭罗曷国。

那揭罗曷国有一座城市叫醯罗城,也就是古代汉文记载当中的佛顶骨城——这意思很明白,这个地方跟佛陀的顶骨有某种关联。醯罗城是极其著名的佛教圣地,历史上到过这里的中国求法高僧很多,晋代的法显、南朝的宋云和法勇、唐代的新罗僧人慧超等都曾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因为除了佛顶骨外,那里还保存着很多佛陀的遗物,如佛陀的骷髅骨、佛陀生前穿过的袈裟和法服,还有他的一些日常用具。这其中,佛顶骨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对于佛教的舍利来讲,顶骨的地位非常高。有很多国王曾经把这些佛顶骨和东西抢走,但是它们不久又自动地回到了醯罗城。当然,这些记载有一定的神话成分。法显比玄奘还要早到印度,在《法显传》里就留下了关于这块珍贵无比的佛顶骨的描写,还提到当地对这块佛顶骨有一套非常严密的管理制度:“国王敬重顶骨,虑人抄夺,乃取国中豪姓八人,人持一印,印封守护,清晨八人俱到,各视其印,然后开户。”也就是国王怕这块佛顶骨被人抢走或者遗失,就在国家里面找了八个豪姓,即八个著名的人或者大族,来共同看护这块佛顶骨。每天早晨八个人要同时到,大家相互鉴定过印章或钥匙,然后才可以共同开启,把这个佛顶骨展览出来供大家瞻仰,这当然是套非常严格的制度。而且开了以后,每天必须奏乐,国王必须到场,必须有鲜花供奉,这一套仪式都是非常隆重的。

当地的人相信,佛顶骨是非常神圣的,除了顶礼膜拜之外,还可以通过一套仪式向它拜求福祸吉凶,这叫做“取印”。关于这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有记载:“欲知罪福相者,磨香末为泥,以帛练裹,隐于骨上,随其所得以定吉凶。”意思是说:如果想知道你的祸福吉凶,可以先把香磨成末,再拿这种帛练(就是很好的绢或丝织品)把粉末包裹成一个团,轻轻地、很尊敬地放在佛顶骨上,然后在这个香粉上面就会留下不同的痕迹,显出不同的影像,据此可以判定你是有福还是有祸,是吉还是凶,这就叫“取印”。

玄奘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与佛骨“亲密接触”的机会,因为这个太难得了。玄奘照着这个做了以后,得到的是个什么印呢?是菩提树像。大家要知道,“菩提”本身是个梵文的音译,它的意思是智慧,至高无上的智慧和觉悟,这对于一个高僧来讲,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也是非常希望得到的一个印。当地看护这个佛顶骨的僧人也感叹说很难得,因为他看到无数人来取印,都很少看到能取到菩提树像的,所以记载当中就讲,守护僧人向玄奘“弹指散花”。印度人比较喜欢弹指,这在古代印度是表示喜悦和致敬的一种举止,而且这种举止曾经有一段时期传入过我国,比如东晋的丞相、“三朝元老”王导,他在见到别人的时候也是弹指。也就是说在一千多年前,中国的宫廷就流行这个礼节,只不过在今天看来是很不礼貌的罢了。

跟玄奘一起去的两个小沙弥也都取到了很不错的印,一个是佛像,一个是莲花像,所以大家都是心想事成。

醯罗城之所以成为著名的佛教圣地,不仅是因为这个小城有佛祖神圣的舍利顶骨,还有一个更神奇的传说。

醯罗城的西南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这个庙荒芜已久,已经没有僧人居住了。庙西南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山洞,洞口非常小,但进去后里面很开阔,这就是著名的佛影窟。据说,佛影会出现在这个洞里,曾经有人,或者说有缘、有福的人,能够看到佛的影子和形象。《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是:“昔有佛影,焕若真容,相好具足,俨然如在。”好比在这里有个电影院,能够让人看到一段历史纪录片,而这个纪录片的主角就是佛陀。对于玄奘这样一个求法高僧来讲,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尽管玄奘到了醯罗城,但是到佛影窟的路并不是那么好走,而是艰险万分,途中经常会有强盗出没。那些迦毕试国国王派来护送玄奘的人觉得这个地方太危险,不愿意去,但玄奘还是毅然决定孤身前往,因为他说这个机会不是千载难逢,而是“亿劫难得”。

沿途找不着人带路,别人都不敢去,一来是路途很艰险,二来没准碰上强盗连命都不保。后来玄奘遇到一个小孩子,非常勇敢,就带领玄奘走了一段。接着又遇到一位识途的老人,他被玄奘远道而来求法所感动,也欣然同意带路。往前走了几里,果然遇见了五个强盗守在山道上,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玄奘这一路过来,强盗见得也实在太多了,有点见怪不怪了,所以看见这五个举着刀的强盗时,玄奘倒是非常镇静,只做了一个举动,把帽子给摘了。因为在旅行当中,尤其是走山路的时候,僧人跟俗人穿的行装往往没有明显的分别,但是把帽子一摘,那就等于明白地告诉这伙强盗:我是个僧人。这些强盗一见是位僧人,又是孤身一人,旁边就一个老头在带路,就问他想去哪儿,玄奘回答说:“欲礼拜佛影。”这些贼很有意思,很把自己当回事儿,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师不闻此有贼耶?”强盗们好像觉得自己很著名,而你这个僧人居然不知我们的来头,于是火气就上来了。玄奘的回答那就更棒了,因为他在应对强盗方面很有经验,而且处变不惊,说道:“贼者人也,今为礼佛,虽猛兽盈衢,奘犹不惧,况檀越之辈是人乎?”这几个贼非常有意思,看来也似乎不是专业的贼,他们看见玄奘孤身一人,又是一个法师,再一看他身边也没带什么宝贝,居然放下了抢劫的念头,跟着老人和玄奘往前走,准备看佛影去了。

到了佛影窟,玄奘按照这个老人的指点,在洞东面的墙壁底下,在黑黝黝的洞里开始礼拜,拜了一百多拜却什么也没看见,漆黑如故,不见佛影。据记载,玄奘当时“自责障累,悲号懊恼”,他自己责怪自己障累,就是还有好多无名,还有好多挂碍,没有勘破真正的佛法,所以“悲号懊恼”,觉得自己的佛学境界和修养还不够。玄奘再念经、再礼拜,又一百多拜以后,东面墙壁上开始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光像,很模糊,有僧人用的钵那么大,但是一闪即灭。玄奘悲喜交加,喜的是总算有光了,看样子这个佛影窟的确是有它的道理,他更有信心了,悲的是这个光太短暂了。玄奘没有办法,于是不停地礼拜,不停地念经,墙壁上又屡次出现一点点光,但也马上散去了。经过二百多拜后,玄奘发誓不见佛影绝不离开,后来这个墙壁上终于出现了佛影。据玄奘后来回忆说,佛是坐在莲花座上的,除了莲花座略微模糊一点以外,佛的形象非常清楚,不仅如此,佛身边的菩萨和身后的高僧也都非常清晰地呈现在玄奘面前。这可以想象,玄奘会是多么地激动!他赶紧呼唤躲在洞外的老人和跟来的强盗举火进来,因为必须有火来点香,然后才能礼拜。等这六人举着火进来的时候,佛影一下子又消失了。那么玄奘让六个人出去,自己又接着礼拜,于是终于满足了心愿,佛影又显现了。在同去的这六个人当中,有五人最终也看到了佛影,但是有一个人怎么都看不到,这就是佛家所谓的“机缘”了。玄奘在这里看到佛影,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五个强盗把刀给扔了,请求玄奘给自己受戒,也成了信徒。

佛影窟为什么会显现佛像,玄奘的记载是真实可靠的吗?后来,有很多专业学者亲自到佛影窟去考察过,这其中就有日本的著名学者足立喜六,曾经研究过《法显传》,为了证实《法显传》里提到的这段记载,他到那里去进行考察,留下了一段话:

石窟在石山之绝壁,西南向,入口狭小,内深,有不完全之采光窗,斜阳射入,津滴内壁,故投映影象。

这位日本学者研究的结果是,这个洞很深且有缝隙,缝隙起到了采光的作用,像个不完全的采光窗,洞壁上经常有水气,因此洞里不是那么干燥,光线从采光窗透进来,映照在有水气的墙壁上,就会有影像出来了。和足立喜六的记载相互印证,可见玄奘的记载绝对不是凭空捏造的。

玄奘从这里继续往南进发,走了五百多里山路后,来到了历史上极其著名的健陀逻国。“健陀逻”(亦作健驮逻、乾陀罗)这个词是有意思的,根据《华严经音义》的讲法:“乾陀是香,罗谓陀罗,此云遍也。言遍此国内多生香气之花。”“健陀逻”是个音译,如果是意译的话,这个国家叫香遍国,也叫香花国、遍香国,总之是一个鲜花盛开的美丽国度。在世界古代史上,健陀逻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国,公元前四世纪末,也就是我国的战国时期,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率兵东征,就曾经打到过这里,带来了希腊文化,在这里就形成了举世闻名的健陀逻艺术,而健陀逻艺术的主要成分是佛教艺术。我们知道,按照印度原始佛教的规定,佛教本身是反对偶像崇拜的,也就是说是不可以有佛像的。按照佛教最标准的教律,崇拜佛陀是通过一些象征,比如一棵菩提树、佛的一个足印来礼拜的。而就是在健陀逻,受到了希腊艺术的影响,从而形成了塑像的传统、壁画的传统,慢慢就出现了佛像。希腊艺术和印度艺术在这里交汇,形成独特的健陀逻艺术,这个艺术对中国的艺术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最起码,我国辉煌灿烂的佛教艺术、石窟、壁画、雕塑,都是很受健陀逻艺术的恩惠的。大概到了公元四世纪,健陀逻衰落了,玄奘到达的时候,留给我们的记载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王族绝嗣,役属迦毕试国。邑里空荒,居人稀少。”“僧伽蓝十余所,摧残荒废,芜漫萧条,诸窣堵波颇多颓圮。”佛寺都荒废了,没有多少人再信仰佛教了,佛塔也都倒塌了,这就是玄奘看到的景象。尽管如此,这里仍然是玄奘西行求法途中极其重要的一站。

一个人烟希少的荒芜之地,为什么会成为玄奘西行求法的重要一站?原来,这个地方是许多印度著名的佛典作家的出生地,有很多神奇感人的传说。

在健陀逻国,玄奘参拜了由迦腻色迦王所建造的大佛塔和寺庙。在迦腻色迦王寺的参拜记载中,玄奘留下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传说,而且也非常感人。第一个是关于胁尊者的。“尊者”很好理解,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人,“胁”则是指左右两边的肋骨。这么一位高僧,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呢?玄奘就留下这样一段记载,这个胁尊者出家的时候已经八十高龄了,此前他并不是佛教信徒。在健陀逻城里,有很多人就嘲笑他,说你这个老家伙,智慧浅薄到这个地步,都八十岁了你还出什么家。出家无外乎两件事情:一是修习禅定,你要修禅打坐;二是念经,你现在已经这把岁数了,怎么可能学业精进,在佛教上有所造诣呢?你只不过想在庙里混饭吃吧?面对这种嘲笑,这位老人就发了一个毒誓:如果我不能理解佛教三藏的教义,断不了欲念,得不到神通,这一辈子我绝不让自己的胁碰到席子(我若不通三藏理,不断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脱。终不以胁而至于席)。大家可能有点奇怪,发这么一个誓干什么呢?要知道,僧人不能仰卧,也不能趴着睡,而只能侧卧,也就是僧人睡觉的时候,“胁”是要接触席子的。他等于发誓,如果我不刻苦掌握佛教的所有道理,我就从此不睡觉了。后来,他的真名已经没人知道了,而大家却记住了他的这个誓言,所以就叫称他为“胁尊者”

第二个传说是关于如意法师的,他是佛教史上一个著名的大师,玄奘在龟兹与木叉毱多辩经时提到的《毗婆沙论》,就出于如意法师之手。如意法师跟胁尊者不一样,他少年英俊,从小就很聪明,而且声名远播,一言一行都引人关注,僧俗们对他极其敬仰。当时有一个国王叫超日王,这个国王非常慷慨,每天都要施舍给国家里的穷人五亿金钱。这让大臣们非常担心,劝国王说您再这么施舍下去,国库就要空了,那我们就只能再增加赋税,这样老百姓就要造反了。超日王非常有意思,说这个钱又不是我自己浪费掉的,而是施舍穷人的,你们别管,依旧我行我素。看来,他的气度倒是很宏大。有一天,超日王出去打猎时碰到一只野猪,却没打到,超日王的倔劲就上来了,非要逮到这只野猪不可,下令说若有人能提供信息,让我抓到这只野猪,我就赏他一亿金钱。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当地的文人就把国王挥金如土,为了一只野猪花一亿金钱的事给记下来了。超日王还很为自己的慷慨大方、视金钱如粪土而沾沾自喜。就在同一天,如意法师剃了一个头,也顺手给了剃头的人一亿金钱。这样一来,超日王就很不高兴了,一个僧人竟然比我还慷慨?这个超日王出手大而心胸小,容不得别人盖过他,打算当众羞辱如意法师,于是就找了一百个学问非常好的人来向如意法师挑战,要和他辩经。不料如意法师是个了不起的人,学问实在太好,口才也好,非常善辩,把一百个人当中的九十九个都收拾掉了,论到最后一个,如意法师大概实在上太累了,要么就是轻敌,在吟诵辩经的时候,把一个词组给颠倒了。他说到火与烟,而按照古印度的逻辑因明,是强调先有烟而后有火,不能讲“火烟”,只能讲“烟火”。要知道,辩经的技术要求非常严格,如意法师严重违规了,一帮子人跟国王就开始起哄,说如意法师浪得虚名,连那么简单的逻辑因明都搞不清。如意法师无从申辩,就干脆咬断自己的舌头,不跟他们辩了。他在临终前写字告诉他的弟子世亲:“这些人跟着一起瞎起哄,根本不是追求佛发大义的。在这样一群糊涂人中,还辩论什么对错。”(党援之众,无竞大义。群迷之中,无辩正论。)留下这个遗言后,如意大师就去世了。后来,世亲成名以后,请求继位的国王再次召集辩论,重新论述了如意的论旨,击败了对手,为师父平了反。

更为重要的是,如意大师写《毗婆沙论》的地方,就在这个迦腻色迦王寺的二楼。《毗婆沙论》全称《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是研究小乘有部教义的重要著作,后来玄奘把它翻译成了汉语,对中国的佛教有重大的影响。有意思的是,世亲写《阿毗达磨俱舍论》的地方也离这个庙很近,就在寺庙三楼胁尊者房间东面的老屋里。《阿毗达磨俱舍论》是一部研究佛教的基本经典,后来不仅有玄奘的译本,还由此形成了一个俱舍宗,在日本也广为流传。

这真是佛教历史上一段奇妙而动人的因缘啊!玄奘离开健陀逻以后继续前行,又到达了哪些地方?留下了什么样的记载?请看下一讲“巴国奇闻”。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27:57

玄奘进入了今天意义上的巴基斯坦境内。在印度河的某个渡口,玄奘记下的一个传说,竟跟小说《西游记》中的情节十分相似,那就是唐僧西天取经路上遭遇的第八十一个磨难——在通天河遇到神兽,取回的佛经落入了水中。在真实的历史中,玄奘有没有遭遇到风浪的袭击?

离开了迦腻色迦王寺之后,玄奘往东北走了五十多里,渡过了一条大河,进入了今天的巴基斯坦境内。当然,这在古代都被视为印度的范围。玄奘进入心目中的圣地,心情一定非常激动,也充满了好奇感,可以说是有闻必录,有见必记。我们在看他留下来的有关文献记载时,也是如入宝山,目不暇接。

玄奘首先来到的是跋虏沙城,据近人考证,这个地方在今天巴基斯坦重要城市白沙瓦东北偏东约六十五公里处。这里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只有五十多名僧人,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寺庙,因为印度历史上著名的自在大师就是在这里撰写了《阿毗达磨明灯论》。这部著作在佛教哲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没有汉文译本,也没有藏文译本,只有一部梵文本。有意思的是,这部论著的梵语原本在印度找不到了,却默默地保存在西藏,而今天则作为“当地写本第24号”,珍藏在我国民族文化宫的民族图书馆里。你们看,那么遥远、那么小的一座庙,竟然跟我们的民族文化宫联系在一起,这是中印文化交流中一件非常神奇和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佛教历史上非常动人的因缘。

接下来,玄奘来到了乌铎迦汉荼城,也就是今天的Ohind,就在喀布尔河和印度河交汇口的东北,是印度河的一个重要渡口。从这里可以渡过印度河,是中亚、波斯、迦毕试、健陀逻国进入印度的必经之地。这个渡口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有持印度奇宝名花及舍利渡者,船辄覆没。”也就是说,你从印度往回走时如果带了奇宝(印度特产)、名花(印度有名的花,如不打磨花)、舍利,这条河往往风浪大作,船就会被打翻。这种情在当时应该是时常发生的,而人们却没有办法解释,就说河流里有很多洞窟,洞窟里住着各种各样的毒龙猛兽,只要看见有人试图从印度带出宝物,就会兴风作浪,把他们留在这条河里,使得印度的宝物不外传。据说当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班师回国,也是了这渡口。我们的玄奘法师在后来回国的时候,就是在这里遇上了大麻烦。他带着大量的佛经、花的种子,还带了很多印度的特产,果真在这里遭遇了大风浪。

离开这个渡口后,玄奘来到了西北二十多里外的一个城市,叫娑罗睹罗邑,也就是今天的Lahor,这里又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古代印度最伟大的语言学家、梵文文法的奠基人波尼你(亦作波腻尼)的家乡就在这里。

在现存的语言中,梵文的语法、音变和各种规则是最复杂的,而波尼你用八章对梵语语法作了非常完备的总结,这部就叫《八章书》(俗称“波尼你经”)。大家都觉得波尼你特别有本事,能够驾驭非常复杂的梵文,像仙人一样,于是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为“波尼你仙”,没有人单独称“波尼你的。玄奘也留下了关于波尼你仙的传说的记载。说是印度古代的一个大神叫波尼你写《八章书》的,稿子写完后,呈交给国王。国王当然很看重,下令全国人民学习,只要能流利地背诵,就重赏一千金钱。所以,经过波尼你仙总结过的梵文很快普及开来,这个地方的人梵语很好,有学问的人也很多。

但是,梵语水和佛教信仰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根据我的老师季羡林先生的研究,佛陀是主张比丘用各自的语言来研究和传播佛法的,在佛教的历史上,很多大师的梵文并不符合波尼你仙的文法要求。佛教后来所使用的梵文,叫佛教混合梵文,也就是说,很多语法其实会出现一些病句和白字,因为佛教僧人的梵文水平并没有那高。

然而在波尼你仙的故乡,佛教信仰的程度非常高。玄奘记载了当地口耳相传、尽人皆知的一段传说,来解释为什么这里佛教特别昌盛。大概在佛陀圆寂以后的五百年,有一个大罗汉云游到波尼你仙的故乡,看见有个婆罗门拿着棍子在拼命地打一个小孩,小孩当然很痛,就在那哭着哀求。罗汉就问这个婆罗门为什么要打孩子,婆罗门回答说,我让他好好地学习《声明论》(《八章书》的别名),可这孩子就是不长进,我只能打他了。这个罗汉非常有意思,听了以后就在旁边微笑着,无动于衷。婆罗门觉得很奇怪,说:您是个佛教僧人,是个罗汉,不是应该有慈悲心的吗?罗汉微微一笑,说:你正在拼命狠揍的这个孩子,他是波尼你仙投胎转世的,所以你打的是波尼你仙的化身啊!波尼你仙因为“唯谈异论,不究真理”,白白浪费了神智,所以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不停,本来是不能再投生了,但只不过因为他还有点剩余的公德,把梵文整理得很好,所以才投胎成了您的儿子。可见学习世俗的经典、文辞是吃力不讨好的,怎么能像如来圣教那样带来福报和智慧呢?说了这段话以后,罗汉就施展了大神通,一下子在婆罗门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下子婆罗门当然是非常钦佩和信仰了,知道遇见的真正是个有神通的人,就赶快把这段奇遇跟街坊邻居们讲了,并且让自己的孩子剃度为僧。从此以后,波尼你仙的家乡就特别信仰佛教,后来成了佛教的圣地。

作者:xjgoing 回复日期:2009-1-4 23:33:04

在这里游历了一番后,玄奘来到了更为重要的迦湿弥罗国,也就是今天的克什米尔,它是南亚次大陆上最早和我国建立起友好关系的地区,《汉书·西域传》就有记载:“户口胜,兵多,大国也。”从汉武帝时期开始,迦湿弥罗国就和我国有正的使节往来,可见代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并不像我们今天想像的那样贫乏。唐朝时期,迦湿弥罗国很强大,周围很多小国都臣服于它。到过这个地方的人也远不止玄奘一人,比如唐朝有个叫悟空的人就到过这里。

在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曾一路陪伴师父唐僧到西天取经,那么唐朝的这个悟空是不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他和玄奘究竟有没有关系?

唐玄宗年间,迦湿弥罗国有个使节在唐朝出访,完成使命后便要回国复命,这个悟空就跟着这个使节来到了迦湿弥罗,并且在迦湿弥罗出家。这样一来有两种可能:第一,悟空去的时候是个俗人,到迦湿弥罗后才剃度出家;第二,他在唐朝的时候还是个沙弥,没有受过具足戒,没有正式获得僧人的身份,到了迦湿弥罗后按当地的戒律成了一个外国僧人。可以断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孙悟空,因为他跟唐僧碰不着,生活的时间不对,记载里很明确,悟空是唐玄宗时候的一个人。后来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构思孙悟空这个人物,给这只猴子起名字的时候,可能会注意到历史上这个悟空,然而孙悟空这个形象还包含了印度流传的神猴故事,以及中国南方流行的神猴故事,而孙悟空的各种神通变化则完全是受印度传说的影响。

在迦湿弥罗国,玄奘还遇到了更大的惊喜。玄奘刚到这个国家西部边境的重镇石门,国王就派了人带着车马来迎接,那时玄奘的声望已经很高了。入城以后,玄奘就礼拜了那里的寺庙,并住了下来。非常有意思的是,就在玄奘到达的前一天,这座寺庙的僧人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有个神对他们说:有个客僧从遥远的摩诃脂那(“脂那”就是China,“摩诃”就是大,意为大中国)来,想到印度去学经,巡礼佛迹,是为求法而来的,身边有很多善神陪着,此人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这些和尚有福了,应该赶快用功,该念经的念经,该敲钟的敲钟,该打坐的打坐,这样才能让这样一位僧人心生景仰,你们怎么现在还在睡觉呢?这些僧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赶紧经行的经行,禅定的禅定,念经的念经,一直等着玄奘。玄奘来了一看,不得了,这个庙的僧人半夜都在做功课,于是果然佩服。

玄奘不仅见识了这里僧人的虔诚,受到了国王非常隆重的接待,更为重要的是,迦湿弥罗有着比较完整的佛教经典,玄奘在这里花了将近两年时间学习佛法。

玄奘在国王派来的人的护送下前往都城——拨逻勿逻布逻城。有趣的是,无论是《大唐西域记》还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都没有提到这个都城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居然在《新唐书》里有。玄奘到了拨逻勿逻布逻以后,要经过一个地方,叫达摩舍罗。国王非常尊敬玄奘,他没有在拨逻勿逻布逻城等玄奘,而是带着一千多个随从和华丽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来达摩舍罗恭迎玄奘。玄奘用了“烟华满路”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盛况。见到玄奘以后,国王亲自抛洒鲜花表示欢迎,再请玄奘乘坐大象往京城进发,先在国舅所立的寺院安顿下来。第二日正式将其迎入王宫里隆重供养,进食以后,就请玄奘讲经。大家要知道,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而这里的国王请一个从中国来的僧人在王宫里讲经,并且请他和当地的僧人辩经,这是一种交流的方式,更是一个崇高的礼遇。有一位僧称法师,是迦湿弥罗的第一高僧,他严守戒律,思想深刻,学问渊博,才华横溢,见多识广,而且非常爱才。他见到玄奘被国王奉为上宾,于是对玄奘更加倾心接纳。玄奘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请教的好机会,就“晓夜无疲”,请僧称为他讲授佛教经典。当时僧称已经七十多岁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再健旺,但是为了玄奘这么一个“释门伟器”,全力为玄奘讲授。根据记载,他上午讲《俱舍论》,下午讲《顺正理论》,夜里讲《因明》和《声明论》,日程排得满满的。僧称法师在迦湿弥罗国地位崇高,已经很久没有开课了,所以当他为玄奘专门开课的时候,本国和周围的僧人纷至沓来,借着玄奘的光,终于能听到一代宗师讲经。玄奘对每个细节都精益求精地钻研,他的佛学修养很快就得到了僧称的认可和欣赏:

此支那僧智力宏瞻,顾此众中无能出者,以其明懿足继世亲昆季之风,所恨生乎远国,不早接圣贤遗芳耳。

意思是说:这个支那僧人的才智实在是太高了,在迦湿弥罗都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他的智慧足以承世亲大师,遗憾的是,他出生的地方太遥远了,没有机会早点亲近佛教圣贤的教泽。

能够遇见僧称这样一位学识渊博、诲人不倦的大德,对于西行求法的玄奘来讲,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惊喜。然而,还有更大的好事情在等着我们的玄奘法师呢!

这必须从迦湿弥罗在佛教历史上的特殊地位说起。迦湿弥罗是佛教历史上第四次结集佛典的地方,也就是迦腻色迦王结集。所谓“结集”,梵语叫sangiti,就是合唱,指佛教徒为了编集佛教经典而举行的合诵。我们知道,在古代历史上,佛经主要是口耳相传的,经过漫长的岁月可能会出现丢字拉字的情况,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把高僧们召集起来,大家坐在一起念诵,如果念的都一样的,就写成定本,也就是大家都同意的标准本。如果念的时候不统一,就先讨论哪个是对的,再把大多数人赞同的意见写下来,作为比较固定的版本,这就叫佛典结集。虽然学者们的意见有不小的差别,但多数人认为佛教历史上有四次大结集:第一次是在如来涅槃后第一年,就是公元前486年左右;第二次是吠舍离结集,在公元前300多年;第三次是华氏城结集,在阿育王时期;第四次就是在迦湿弥罗,在迦腻色迦王统治期间。

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说法,迦腻色迦王在佛陀涅槃后第四百年即位,国力强盛,信仰佛教,每天请一个僧人入宫讲经,但是学说很紊乱,彼此矛盾。我们前面提到的胁尊者就对国王说,如来去世已经很久了,弟子分成很多部派,意见纷纭,互相矛盾,建议国王利用自己的权威召开大会,统一佛说。国王接受了这个建议,传令召集远近高僧。于是高僧们从四方云集,在七天内大事供养,但是人实在太多,鱼龙混杂,喧闹不堪。国王就恭恭敬敬地进行有秩序的淘汰工作,先留下已经证圣果的,再要求已经证得四果的留下,再要求只有具有三明、有六神通的人留下,最后把要求提高到“内穷三藏,外达五明”者才能留下。这样还有四百九十九人。国王专门建立寺院,开始准备工作。

这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叫世友,开始他并不在这四百九十九人之列,而是穿着粪扫衣(用人们抛弃的破衣服缝纳而成的法衣)站在寺院门口。那些人瞧不起他,叫他赶紧去证得四果再回来,先退到一边去。世友说:我看证得圣果很容易,就像涕和唾一般容易。我志求佛果,不走小路,现在我把这个丝团抛上天,在它掉下来之前,我就可以证得圣果(我顾无学,其犹涕唾。志求佛果,不趋小径。掷此缕丸,未坠于地,必当证得无学圣果)。别人当然说他是自吹自擂。于是,世友就把丝团抛上了天,空中有神接住丝团,说世友应该在今世证得佛果,然后在来世接弥勒的班,怎么能在这里求这样的小果呢?这下子那些僧人全相信了,就请世友为上座,请他裁决疑义。这五百个圣贤先后写成了解释经藏的佛经十万颂、律藏十万颂、论藏十万颂(“颂”是梵文里一种特殊的体裁,汉语佛经一般是四句,这四句就叫一颂,也叫做一偈,即一个偈语),佛经于是完整了。迦腻色迦王就把这些经文刻在铜上,用石函封起来,再在上面建造佛塔,想学习的人可以在此阅读。

这就是说,迦湿弥罗国藏有相当完整的佛经,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对于西行求取真经的玄奘来说太重要了。

国王本来就欣赏玄奘,看见他千里迢迢来求法求学,但是没有经本可以阅读,就派给玄奘二十名书手为他抄写佛经,还派了五个人照料他的生活。总之,国王给了玄奘他所需要的一切。玄奘在这里的阇耶因陀罗寺停留了很长时间,钻研梵语佛经,为日后周游印度和回国翻译佛经打下了初步的基础。玄奘带回国的佛经里面,应该就有在这里抄写的吧。至于玄奘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是首尾两年,这是大概说的,并不是完完整整的两年。

玄奘于贞观三年(629年)秋离开了迦湿弥罗国,不久就遭遇了很惊险的一幕。在后来的旅途中,玄奘留下了关于东女国的记载,许多专家认为,这段记载就是小说《西游记》中女儿国的灵感来源。请看下一讲“真假女国”。

在小说《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在女儿国有一段令人哭笑皆非的遭遇,而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用了一段扑朔迷离的文字,记录了一个由女性做国王的神奇国度东女国。这两部著作中的女儿国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离开迦湿弥罗国以后,玄奘大体的方向是朝南而行,经过了几个小国家,来到了相对大一点的一个国家——磔迦国。玄奘一路西行多次遇盗,在这里的波罗奢森林里,又遇见强盗了。

钱文忠《玄奘西游记》 钱文忠玄奘西游记mp3
这群强盗大概有五十多人,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团伙了,把玄奘和随行的人抓住以后,剥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随身带的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抢掉,还要杀人灭口。强盗们把玄奘和他随行的人员驱赶到一个干涸的池塘边,准备杀掉他们,然后弃尸于此。在这个危急时刻,跟着玄奘的小沙弥眼尖,发现池塘南岸有一个水洞,刚够一个人钻过去,就赶紧悄悄地告诉了玄奘,两个人先后钻洞而出,总算拣了一条命。但玄奘并没有自顾自,而是赶快到周围去找人解救他的同伴。根据记载,他此时正好看见一个在种地的婆罗门,就把遇贼被抢之事告诉了他。这位婆罗门尽管听了一惊,但很是见义勇为,把牛交给玄奘,自己朝着村庄方向吹响了海螺。看来,印度的乡村有守望相助、结寨自保的传统。顿时鼓声大作,八十多个村民举着家伙出来,朝强盗们冲过去。强盗见状,也就分散逃到树林里作鸟兽散了。玄奘赶紧给别的人解绑,带着他们到附近的村庄投宿。这些人都悲戚不已,但是玄奘却笑着,无忧无虑的样子。同伴们大惑不解,对玄奘说:“我们的东西都被抢光了,性命也几乎丢掉,还有比这个更危险和倒霉的吗?法师您不仅不和我们一起忧伤,反而笑嘻嘻的,这是为什么呢?”玄奘的回答气度非常宏大,令人感佩:“人最珍贵的是生命。既然生命还在,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我国的书上讲‘天地之大宝曰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那么一点点衣服财物,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居生之贵,唯乎性命。性命既存,余何所忧。故我土俗书云“天地之大宝曰生”。生之既在,则大宝不亡。小小衣资,何足忧吝。)

春去秋来,玄奘依旧迈着匆忙的步伐前进,经过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国家。转眼到了贞观五年(631年),我们的玄奘法师三十二岁了,离开祖国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尽管西行的旅途无比精彩,但这中间的艰辛甘苦,只有玄奘自己才能体会吧。

这一年年初,玄奘在秣底补罗国匆匆而过,又经过了几个国家或者城市,到了前面一个很不重要的国家婆罗吸摩补罗国,而在这个国家,玄奘留下了一段关于东女国的扑朔迷离的记载。很多人认为,这个东女国就是《西游记》里边女儿国的灵感来源,激发了《西游记》作者的创作灵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让我们先回过头去看看《西游记》。《西游记》第五十回以后是讲玄奘师徒过了通天河,来到金山、金洞,接着的一段路都跟黄金有关,地名都带着“金”字。到了第五十三回,师徒几个喝了“照胎泉”的水后,突然觉得肚子疼,遇见了几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望着玄奘“洒笑”,不是傻乎乎地笑,而是放开了笑,很高兴的样子。孙悟空大怒,抓住老婆子便要她们去烧热水。那老婆子惊吓之余说,这里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没有男子,所以见了你们很欢喜,还说玄奘师徒喝了会使男性怀孕的水。师徒四人当然急得不得了,东折腾西折腾,最终每个人都从肚子里折腾下来好多血团肉块。孙悟空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提醒玄奘不要被风吹了,“弄做个产后之疾”。八戒更好玩,认为自己“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一口气吃了十几碗粥,居然不够,还自己去煮饭。接下来第五十四回的标题是“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师徒四人到了所谓的“西梁女国”,这里“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这个国家的人管男人叫“人种”,男人的地位很低,就是人的种子。那里的人推推攘攘来看热闹时,八戒还大叫“我是个销猪”(被阉割掉的猪),很是有趣。这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玄奘又被女王看中,差点被迫成亲。玄奘一如既往地意志坚定,“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在猪八戒的眼里,女王“说甚么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西施”,这且不去管它。女王怎么看玄奘的呢?“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女看得十分高兴,连连叫玄奘平身,把玄奘弄得“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小说《西游记》以玄奘记录的东女国为灵感,描绘出了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女性王国。然而玄奘并没有亲历过东女国,我们不禁要问,历史上真的存在过这个神奇的国家吗?它究竟在哪里?

从记载来看,玄奘并没有到过东女国,而是到了这个国家的附近,听到很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传说。在《大唐西域记》里,他对东女国有一段魔幻般的记载:

此国境北大雪山中,有苏伐剌拿瞿呾罗国(唐言金氏)。出上黄金,故以名焉。东西长,南北狭,即东女国也。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夫亦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土宜宿麦,多蓄羊马。气候寒烈,人性躁暴。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诃国。

玄奘记载说,我所到这个国家(婆罗吸摩补罗国)以北的大雪山里,有个苏伐剌拿瞿呾罗国,这个名字是梵文,意思是金氏,因为这个国家出产上等的黄金而得名。他们世代以女性为王,尽管女王的丈夫也是王,但是这个王不知政事,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个国家的男子地位低下,只管种地和打仗。

我前面讲过,玄奘并没有亲自到过这个国家,而是得之于传说。《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没有提到这个东女国,自然也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等于说这个东女国是子虚乌有的。众多的历史资料充分地表明,这个东女国在现实历史中确实存在。

慧超是唐玄宗时的西行求法高僧,也到过印度,他有部书叫《往五天竺国传》,里面也提到了这个国家,除了强调他们是以女为王以外,还说“属吐蕃国所管,衣着与北天相似,言音即别,土地极寒也”(这个国家是归吐蕃管的,语言文字和北印度很相似,但是语音不同,这个地方极其寒冷)。《新唐书·西域传》则记载得很详细,说他们是“羌别种也,西海亦有女自王,故以东别之”。也就是说,这个女儿国的居民是羌族,而且在这个国家的西边还有以女性为王的国家。更为重要的是,西域和中亚的史料很贫乏,用当地的语言文字保留的史籍很少,而恰恰在这个女儿国的问题上,出现了个例外。迦湿弥罗国的古籍中也提到,这里附近有个国家叫Strirajya,意思就是女子的王国。现在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这个东女国确实是存在过的它是古代西藏西北部山区靠近印度的一个小国家,应该位于喜马拉雅山以北,新疆和田以南,拉达克以东,正处于母系氏族度时期,就像我国的摩梭族一样。所以说,玄奘虽然只是听说过东女国却没有亲历过,但这个国家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

《西游记》里面的有关女儿国的描写,虽然也可能有受其他传说的激发,其诸多的灵来源当中起码有一个,甚至说很重要的来源是这个东女国。第一,《西游记》的作者把这个女儿国放在所谓的金山、金洞的后面,也就是在强调这个女儿国的周围是出产黄金的,而东女国恰恰就《大唐西域记》里很少见的出产高质量黄金的地方。第二《西游记》在这里为什么把这个女儿国叫做“西梁女国”?我想这个恰恰是欲盖弥彰露出的马脚,《西游记》的作者应该是看到东女国以西还有一个女国,况且“西”更遥远,和玄奘西行更吻合,所以把这个女国改成了“西梁女国”。第三,所谓的“西梁女国”,我估计在吴承恩的内心深处,用的应该是“西凉女国”,就是暗指这个地方极度寒冷,而凉又是我国西北地区相当著名的一个地名。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揣测而已。

玄奘来到了羯若鞠阇国,也就是恒河和卡里河合流处。此时的曲女城正处于极盛时期,由戒日王统治,他是印度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国王。这个国家还有一个名字叫“曲女城”,在汉语史籍中非常著名。从字面意思来看,难道这个地方的女人是弯曲或驼背的吗?这其实来自一个神奇的传说,玄奘把它记下来了。

这个地方过去有个国王,他非常贤明,很有威严。据说他有一千个儿子,而且个个都机智勇敢、能文能武,还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美丽端庄。那时候,有个仙人一直在附近打坐入定,时间一久就形如枯树,因此被称为“大树仙人”。照理说,他已经修行到这个份儿上了,应该不会再动凡心了,岂料有一天仙人在河边看见国王的女儿们正在洗澡,居然动了凡心欲念,于是来到王城,请求国王把女儿嫁给他,还说可以保佑这个国家繁荣昌盛。国王傻眼了,对仙人的法力很畏惧,也不敢拒绝,于是召集女儿们开会,问谁愿意嫁给这个大树仙人。这些女儿们尽管很崇拜这个仙人,但谁都不愿意嫁给他。这下国王发愁了,整天都愁眉苦脸,担心仙人发火,降下灾祸来。国王有个最小的小女儿很孝顺,知道了父亲的心事就挺身而出,答应出嫁。国王大喜,备好了嫁妆,还非常隆重地亲自把女儿给仙人送去。不料这个仙人很挑剔,居然大发脾气:“你对我这个老头子也太轻慢了吧,竟然拿这个丑女来敷衍我!”

这里和前面讲的似乎矛盾了:国王的一百个女儿都很美丽,为什么仙人说这个小女儿很丑呢?因为在古代印度,人们对女性的美是有特殊要求的,不光要容颜标致,还要身材丰满,比如壁画当中的女性菩萨都比较丰腴。这个女孩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应该还是个小孩子,仙人当然不会满意了。国王百般解释,大树仙人根本不听,还念了一个恶毒的咒语:“九十九女,一时腰曲,形既毁弊,毕世无婚!”果然,国王那另外九十九个女儿一下子腰全弯了,形象全毁,都别再想能嫁出去了。国王和仙人之间的这场斗争,以仙人的胜利而告终,从此以后,这个城市就叫“曲女城”了

玄奘记载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传说,还记录了古度一代名王戒日王的世系和功绩。这在史料缺乏的印度,就格外显得珍贵了。玄奘记载了戒日王的父亲和哥哥的名字和生平,以及戒日王即位的经过,特别是戒日王是相信观自在菩萨的。戒日王执政的时间大约是在公元606年至647年,他东征西讨,成为北印度的霸主,连续三十年天下太平,政局稳定。他厉行节约,行造福,命令百姓不准吃荤,不许杀生。他多才多艺,写过梵文诗歌和剧本。戒日王支持和保护佛教,还第一次派遣使者直接出使中国,热情接待回聘的中国使者。他在恒河沿岸建立了数量巨大的佛塔,只要是有佛祖遗迹的地方,都建立寺院每年还召开各佛教徒参加的大会,提供衣食、药物,让他们辩论。每五年举行一次无遮大会。戒日王还把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做善事,等等。总之,对于老百姓,特别是对于佛教徒而言,戒日王实在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国王。

《大唐西域记》在这里还记载了戒日王会见玄奘的场面,非常详细、精彩。根据我们的研究,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场会面是历史实,但时间应该是在公元640年,也就是玄奘四十一岁的时候,而不是在公元631年。十年以后的玄奘在印度如日中天,而这时的玄奘还没有到达那烂陀寺,名声远不是十年后可以比拟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就没有在这里提到这次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意义极其重大的会面,这么处理是正确的。玄奘和戒日王确实是好朋友,但不是在这一年。

玄奘还注意到了曲女城附近佛迹,据他记载,这里保存着佛牙舍利,每天都吸引了成千上百人来朝拜。守护佛牙的人讨厌这样的繁杂和喧闹,便规定如果瞻仰佛牙,必须交纳大钱。玄奘对这种做法似乎颇有微词。

在那里的跋达罗毗呵罗寺住了三个月后,玄奘继续向东南走了六百余里,抵达阿逾陀国,这里是中印度地区了。从这里再往东三百多里,玄奘顺恒河而下,前往另外一个国家——阿耶穆佉国。在这次旅途当中,玄奘遇到了他降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劫难。

玄奘离开了阿逾陀国,和八十多个人结伴,坐船沿恒河顺流而下,前往阿耶穆佉国。恒河两岸都是非常茂密的树林,风光旖旎。船开了一百多里,平安无事,船上的人都沉醉在圣河的美景当中,突然,从两岸树林遮蔽住的地方冲出来十几条船,船上都是强盗,显然是事先埋伏好的。玄奘等人顿时惊慌失措,有几个人甚至选择了跳河这样危险的逃生办法。强盗们来势汹汹的,逼迫玄奘和同伴们所乘坐的船靠岸,又命他们脱掉衣服搜身,寻求财物珠宝。花钱消灾也就罢了,不料这伙强盗和以往的完全不同,要严重得多。因为他们不是抢完东西就完了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着特殊信仰的强盗,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讲,这些强盗“素事突伽天神”。在我们的脑海里,一般的宗教信仰都是向善的,可是这伙人是信仰突伽天神的,情况就迥然不同了。

“突伽”的梵语叫Durga,大家比较陌生,若是说起这位天神的另外一个名字“难近母”,那可就是大名鼎鼎了,雍和宫里就有她的像,在藏传佛教里,它如今依然声威赫赫。难近母其实是印度教雪山女神的化身之一,身兼两职,既是湿婆的妻子,又是印度教一个独立的、地位很高的降魔女神,更是性力派崇奉的主神之一。所谓“性力派”,是印度教三大派之一,主要崇拜难近母、时母、吉祥天女等女神。性力派的主要教义认为,这些女神从男神那里得到的性的力量,是宇宙万有创造和诞生的本源。他们有自己的经典,叫Tantra,很古老,据说有六十四种,很多已经失传了,残存的多是七世纪的产物。性力派的主要仪式有牺牲(包括人祭,即用人做祭品)、轮座(男女杂交)、特殊的喻伽、魔法四种,但反对种姓制度和寡妇殉葬制度,分为左道和右道两派。左道不受成规的限制,右派的活动则比较正规和公开。

突伽天神形象威严,甚至可以说是狰狞恐怖:她身穿红色法衣,坐骑是狮子或者老虎,手有八只、十只或十八只不等,拿着各种兵器,里面一定有一支长矛或者一条毒蛇。至今在孟加拉地区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她,而祭祀她的日子则是当地最热闹的节日,举国同欢。当然,人们不会再拿活人来献祭了。而玄奘到达印度的时候,恰恰是这个教派在印度比较兴盛的时候。这些强盗既然信奉突伽天神,那一定要在秋天找个人杀了,取其血肉来祭祀。

和一起被捕的其他同伴相比,玄奘所面临的危险特别严重,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强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算不上正当行业,他们对祭祀往往特别看重。而且就人祭而言,他们这个行当有着特殊的便利,经常能抓到人。在信奉突伽天神的这伙强盗看来,杀一个活人祭神,或许可以抵消他们的罪过,说不定还能积累他们的功德。其次,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记载,这些强盗抓住玄奘等人时这样说道:“我等祭神时欲将过,不能得人。”原来那个时候是夏末秋初,正好是例行要杀人来祭祀突伽天神的时候,而这些强盗却还没抓到合适的人,眼看祭祀的时间就要过去了,不祭当然是罪过。在古代印度,祭祀是有严格的时间规定的,过了以后就不能再补了,所以这些强盗的心情很迫切,抓到了那么多人,既抢到了很多财物,还能解决祭祀所需要的人牲问题,自然很开心。第三,这个人牲并不是谁都能充当的,因为突伽天神对人牲很挑剔,对人的相貌、身材、皮肤都有要求,这些强盗因此“每年秋中觅一人质状端美”,才能供给天神,所以相貌出众、又白又嫩的玄奘在这八十多个人里一定是非常出挑,一下子就被这些强盗看中了,高兴万分,觉得“今此沙门形貌淑美,杀用祠之,岂非吉也”。

果然,这些强盗选中了玄奘,把他单独拖了出来。玄奘所做的努力都失败了,强盗们的祭祀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一次,玄奘觉得是在劫难逃了,正准备念着经化灭,……

在这种情况下,玄奘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也没有放下尊严苦苦哀求,而是冷静地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劝说这些强盗:“我这样污秽、丑陋的身躯,竟然可以充当天神的祭品,我实在是很荣幸、很愿意的。但是我远道而来礼佛、求经问法,我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施主们现在就把我杀了,恐怕不太吉利吧?”(以奘秽陋之身得充祠祭,实非敢惜。但以远来,意者欲礼菩提像耆阇崛山,并请问经法。此心未遂,檀越杀之恐非吉也。)作为一个佛教徒,玄奘此时并没有去指责崇奉突伽天神的性力派杀生行为,这样肯定会进一步激怒这些突伽信徒。在如此危急的关头,聪明的玄奘首先肯定了对方的宗教信仰和祭祀行为,说做人牲的这个要求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我实在不够格,况且我求法的目的还没达到,还不是一个圆满的人,所以不吉利。但不幸的是,玄奘的努力完全没有奏效,没能打动那些强盗。同行的人中有人苦苦地为玄奘哀求,甚至有人要代替玄奘献祭,但这些强盗只认准了玄奘。

杀人祭天的行动一板一眼地开始了。这是神圣的祭祀,自然有一套严格的规范。强盗们派人先去恒河取水,一般来讲先要把长途跋涉的玄奘洗洗干净,然后在树林里平整土地,建起一座坛来,再用和好的泥抹平。祭坛准备好了以后,两个强盗拔刀在手,把玄奘拖上祭坛,准备开刀祭天。玄奘马上就要成为突伽天神的祭品了,而脸上居然毫无惧色,非常平静,这让强盗们暗暗诧异。实际上,玄奘这次确信自己难逃此劫,于是不再去作任何徒劳的努力了,他对这些贼说:“请你们稍微给我点时间,不要逼迫过甚,容我安心欢喜地自己化灭吧!”(愿赐少时,莫相逼恼,使我安心欢喜取灭。)在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一刻,虔诚的玄奘就安坐下来,一面念诵着弥勒菩萨,一面发愿,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眼看着玄奘被强盗拖上祭坛,他的那些同伴也觉得已经绝望了,他们觉得玄奘肯定难逃此劫,而且他们一定会觉得,其实玄奘是替他们中某一人或者某几人去死的。带着这么一种心情,这些同伴放声大哭,哀声一片,他们想用自己这种悲痛的心情来为玄奘送行。同伴的哭声,当然打动不了一心急于完成自己的神圣宗教使命的强盗,他们正一步步按照突伽女神的祭祀程序,来进行这一次杀人祭神的活动。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玄奘为什么会念诵弥勒佛,而不念诵观自在菩萨呢?念诵这个弥勒佛,又给玄奘带来什么样的好运呢?他能逃过这一劫吗?请看下一讲“绝处逢生”。

玄奘被一群强盗劫持,并把他作为人牲推上祭坛,而此时的玄奘已经抱定了必死的打算。然而,就在强盗举起屠刀的那一刹那,奇迹出现了。那么,在玄奘和强盗之间,发生了怎样离奇的故事呢?

在一切努力都不起作用之后,玄奘抱定了必死之志,安坐下来,一面念诵着弥勒菩萨,一面发愿。那么在这个时候,玄奘为什么念诵的是弥勒菩萨呢?实际上,就在自己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一刻,玄奘心里牢记着的还是他西行求法的最终目的——求得《瑜伽师地论》,而这部经相传正是由弥勒菩萨口授的。所以在这个当口,玄奘念诵弥勒菩萨是希望自己在此世的生命结束以后,能往生在弥勒菩萨身边,学习《瑜伽师地论》。所以他念诵弥勒菩萨是有道理的。

与此同时,玄奘还在默默地许愿。我们知道佛教徒追求的一个境界是解脱,解脱就是跳出轮回,摆脱轮回的苦难,不再投胎,但是玄奘许的愿却恰恰与此相反。玄奘许愿,学会了《瑜伽师地论》以后,还要降生在人世,带着自己从弥勒菩萨那里学到的《瑜伽师地论》,来教化正在杀害他的这批强盗。这充分体现了一个大乘高僧无比宽广的胸怀。玄奘发完愿,就一心一意地进入了入定的状态中,他想自己化灭,把自己的心神收摄起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身边的事情了。他入定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这些强盗,忘记了正举在他头顶的屠刀,他觉得自己在攀登苏迷卢山(就是须弥山),隐隐约约看见了在庄严的莲花宝座上端坐的弥勒菩萨,菩萨周围围绕着很多天上才有的人物。当然,在我们看来,这显然是一种幻觉,但我个人相信,这是玄奘这样一位高僧,在那个时候非常切实的心理写照。

正在这些强盗要开始下刀的时候,《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又用了四句十六个字,来描写了一幕突发的场景——“黑风四起,折树飞沙,河流涌浪,船舫漂覆”。

我们知道,恒河是多沙的,在印度,在佛教史上形容数量很大的一种方法叫做如同恒河沙数,就是数量大到像恒河里的沙。当时的情景就是,狂风把恒河岸边的沙子都吹起来了,树也吹断了,而平静的恒河在此时突然涌起滔天巨浪,强盗们所乘坐的船,漂的漂,翻的翻。这一幕恐怖景象的突然降临,让强盗大惊失色,赶紧放下了屠刀。有宗教信仰的人,对自然界的敏感程度跟我们是不同的,他们相信,自然界显现的东西和人间是有某种关联的,这就类似于我们儒家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观点。于是强盗赶紧就问依然在号啕大哭的玄奘同伴,玄奘是何方神圣,他们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被他们选择的“形貌淑美”的法师,可能是大有来历的。玄奘的同伴听到强盗这么问,赶紧回答,说是从唐土来求法的就是这个僧人。那个时候玄奘的声名已经在一路上传播开了,因为这在当时毕竟是一种国际行为。一路从支那唐土来求法的僧人就是这位法师啊,那就等于告诉强盗,如果杀了玄奘,那就是无量大罪啊!再看看现在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天神已经发怒了,还是赶紧放下屠刀,忏悔为好。就这样,玄奘的同伴利用强盗的犹豫、迷惑和惊恐,开始了拯救玄奘的举动。

这些强盗是特殊的强盗,他们都有非常虔诚的信仰,不然他们不会那么急切地、认真地去选择一个祭品。一看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他们也觉得一定是自己的突伽天神不允许他们用这位支那的法师祭神。于是他们一个个叩头如捣蒜,“相率忏悔”,他们在这一刻,看到了玄奘身上的一种神性,觉得这位法师一定不是普通人。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极其怪异的一幕。底下那么多强盗在那儿磕头,不停地请求忏悔,而玄奘在这个临时搭起的祭坛上却毫无反应,端坐不动。高僧自己坐化,就是打着坐圆寂,这种情况是不少见的,难道这时玄奘已经化灭了吗?

面对端坐不动、毫无反应的玄奘,强盗心中真的害怕了,因为如果玄奘化灭了的话,那对于这些强盗来讲是一个天大的尴尬事情:祭神没祭成,可因为他们的行为,却导致一位重要的、有影响的法师化灭了,那对于强盗来讲是怎么都没有办法接受的一件事情。所以强盗是真的发急了,史籍记载有一个强盗就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爬上祭坛,去“触”玄奘。他不敢使劲晃,因为他觉得这已经是个有神性的人,但他又想知道玄奘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化灭,于是就轻轻地去“触”玄奘。就这一个“触”字,把强盗的心理、神态跃然纸上,精彩极了。这一触,使玄奘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对强盗说了一句带有点黑色幽默的话:“时至耶?”意思是说:时候到了?是不是该动刀了?我不是说让你别来打扰我,让我自己化灭吗?

强盗们当然顾不上回答,一时间欢欣雀跃:“哎呀,这个法师没有化灭!”同时,惊喜万分的强盗又赶紧忏悔:“不敢不敢,哪里还谈什么时间到不到,我们哪里敢杀害师父您啊!师父您不是一般人,请你们接受我们这些人真诚的忏悔吧!”强盗不停地磕头,玄奘坦然地接受了他们的忏悔,并且还利用这个机缘对他们说法,告诉他们一些浅显的佛学道理。一个伟大的高僧,不仅善于利用一切可能来学习、完善自己的佛学修养,同时也非常善于利用一切机缘来宣扬佛法。玄奘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智力水平、聪明程度,和他情况的判断,真是了不起啊!刚开始这些强盗要杀他的时候,玄奘对他们崇拜的神丝毫没有指责,只是强调自己的形像好象不合格,那么按照这个说法,玄奘还是非常高度评价这位天神的。而此时,玄奘看机缘到了,他就明确地表示,你们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正当的:杀人不正当,抢劫不正当,祭祀不正当的神也不正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玄奘公开地表明了自己对突伽天神的看法。你们做这些不好的行为,将来是要受报应的,你们何必用这短暂的今生今世来种下无边无际苦难的种子呢?玄奘用了四个字来形容今生今世的短暂:“电光朝露。”玄奘对这些强盗讲,我们这些人在这个世间过的这一生,其实就像闪电、露水一样,是稍纵即逝、转眼即过的,应该好好珍惜这一生。这些不久以前还凶神恶煞般把抢劫当作职业,把杀人当作祭祀的手段,把突伽天神奉为自己最正当、最伟大神的这些强盗,完全被玄奘所折服,赶紧磕头,向玄奘谢罪:“这都是我们不分是非,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您,我们哪里有这个机缘,来明白我们的错误呢?我们发誓,今后再也不作恶了,请师父您给我们做一个见证。”(某等妄想颠倒,为所不应为,事所不应事。若不逢师福德感动冥祇,何以得闻启诲。请从今日已去即断此业,愿师证明。)于是强盗把他们抢劫用的凶器全部扔进了恒河,从玄奘和同伴那里抢来的东西,当然也一一归还。更妙的是,玄奘利用这个机缘,应强盗所请,为他们授了五戒,也就是说这些强盗在这一刻也变成了佛教的士,变成了善男。

这是玄奘在西行求法过程中遭遇的最危险的一次劫难。脱险后,玄奘经过了今天确切位置已经不可考的几个国家,来到了钵逻耶伽国,这就是今天的阿拉哈巴德,位于恒河和阎牟那河的交汇处,是印度自古以来非常著名的地。我们知道古代印度有两大史诗,一部叫《摩诃婆罗多》,还有一部叫《罗摩衍那》,在这两部举世闻名的古代史诗里面,都把这个地方称为神圣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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