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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

发表于《芳草》小说月刊2008年8期

作者:安勇

我们八间房给人起下的绰号,都特别富于创造性。简洁,生动,准确,鲜活,一针见血,饱含智慧。两三个字,“嗖嗖”或者“嗖嗖嗖”,就“咣当”一下子把某一个人钉在那根属于他的柱子上了,想扭扭身子或者挣脱下来,连门儿都没有。“狗张子”——人性不好,“耍圈子”——心眼儿多,“小傻子”——反其义而用之,其实比谁都奸,“二晃荡”——一条腿瘸,走路不稳,“参谋长”——好给人出主意,“狗兽医”——不会劁猪不会骟狗,偏喜欢背个兽医那样的破兜子,“大外甥”——见到女同志不分年龄,张嘴就叫大姨……

有些人狗脸酸,绰号不能当面叫,一叫他就会冲你发脾气,眼珠子通红,祖宗八代地骂。那就背后叫,“三嫂子,前半晌,大外甥家做豆腐了,麻溜地咱也去捡两块!”,“二大娘,耍圈子又从城里倒腾回一堆碎布头,小珍儿小玲儿都去了,咱娘俩也挑点儿去!”,“大兄弟,狗张子家的老母猪下崽子了,咱瞅瞅去,不行抓一头家养着。”被叫的人蒙在鼓里,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自己的绰号早已经代替本名在暗中流行了。也有些人性子好,喊他啥他答应啥,不急也不恼,叫来叫去,绰号往往就驱逐了本名,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大名叫啥了。“参谋长”到大队当通信员,一来电话他就抢着接,对方问:“你是谁啊?”,他张嘴就答:“我参谋长啊!”

绰号这东西一定是多长了好几条腿,传播起来总是要比大名快。好多人都知道八间房有个“狗兽医”,却很少有人知道八间房有个陈志忠。到八间房打听华绍亭,一下子谁也想不起来是哪路神仙,要是问“华三抠”,连小孩儿都能指给你,西大坑上沿儿头一家。绰号不但能迅速流行,而且还能遗传。爷爷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儿子。姓许的一家从前是大地主,家里修过炮楼子,祖孙三代的绰号分别是:“老马棒”、“大马棒”、“小马棒”,要是再往下传一辈该叫什么呢?“小小马棒”?有时候遗传是反过来的,或者说叫传染,中间开花,父亲辈得了绰号,传染给爷爷辈,再遗传给孙子辈。袁瑞来八岁那年,人送绰号“二八扣”,他的父亲袁世福就被传染成了“老二八”。

“二八扣”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要从四十年前说起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在八间房恐怕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袁世福、吕桂芬、袁瑞来一家三口了。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埋进了村西的姜坟岗子。几年前八间房大面积改水田时,姜坟岗子被推成了平地。如今,连他们的坟头儿都找不到影子了。“二八扣”这个绰号也和那段令人惊心的往事一起,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无痕迹了。

四十年前的八间房,还没有铺砂石道,出了村子,向南向北都是走大马车的黄土道。一天中午,在老兴隆店儿开饭店的杨大麻子,从村北的大道走进了八间房。杨大麻子是个胖子,一路从老兴隆店儿走过来,十六里地,已经走得满头大汗,一颗大脑袋上冒着热气,每粒麻子里都蓄着一颗汗珠子,大肚子像蛤蟆似的一鼓一鼓的。杨大麻子走到村北的老榆树底下时,碰到了“参谋长”。“参谋长”正从家里走出来,要往西街去,西街“华三抠”丢了一头猪崽子,拿根儿麻绳要上吊,四五个人都拦不住他,“参谋长”打算去参谋参谋。杨大麻子招呼一声,喊住“参谋长”,说打听一个人,有个刘绍贵是在这村上住不。“参谋长”拧着眉头想了想,没想起来谁是刘绍贵,就说我叫“参谋长”,这堡子里的人没我不认识的,那人是不是八家子的,那堡子姓刘的多。又问,你找这个刘绍贵什么事。杨大麻子一拍大腿,“我找他要账来了,他儿子在我饭店吃了十盘青炒肉,到现在一盘的钱也没见着影儿呢!明明说是八间房,刘绍贵的儿子,咋还没这个人了呢!”“参谋长”是个热心肠,说你先别着急,我再帮你问问,就隔着一条排水沟和一道秫秸杖子冲着院里喊他爹老刘头儿。

“参谋长”喊:“爹呀!知道谁叫刘绍贵不?”老刘头儿正蹲在杖子边的茅房里解大手,冷不防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裤带也掉进了粪坑里。老刘头儿随手从杖子上撕下块苞米皮子,三把两把擦了屁股,裤带也不要了,提溜着裤子就跑了出来。跑到“参谋长”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参谋长”捂着脸看他爹,“爹呀,没招你没惹你的,打我干啥呀?”老刘头儿不说话,冲上来左右开弓还要打,却忘了自己的裤子,裤子一家伙出溜下来堆到了脚面上。杨大麻子见势不好,一把抱住老刘头儿,“你们爷俩儿有话好好说,还非得撸胳膊挽袖子咋地?”老刘头儿使劲挣扎,“没你事儿,你撒手,把我放开!”越挣扎杨大麻子抱得就越紧,“一撒手你不还得打嘛,有啥话好好说不行吗?”杨大麻子力气大,老刘头儿挣来挣去也脱不了身,急得又跺脚又叹气,“求你了大兄弟,你撒手行不,让我把裤子提上来。”杨大麻子就放了手。

老刘头儿提起裤子,一只手提溜着,另一只手指着“参谋长”骂:“败家玩意,一天到晚窜来窜去给人出主意,你姓啥叫啥知道不?”“参谋长”摸摸脸蛋子,老刘头儿下手挺重,脸蛋子上印出了四只红手印,“我不是叫参谋长吗,八间房三岁小孩都知道,爹你咋就给忘了呢?”老刘头儿蹦了个高儿,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脑门子上,“王八操的鳖犊子,你寻思寻思,刘绍贵是谁?”“参谋长”这下子想起来了,一拍屁股说:“对呀,我咋给忘了呢,我就叫刘绍贵啊!”杨大麻子一听这话,一把拽住他脖领子,“你儿子白吃青炒肉,你咋还装糊涂呢?”扬起拳头就要打,“参谋长”用手拦着说:“大叔啊,你这可冤枉死我了,到现在我还打光棍儿,儿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大姑娘肚子里转筋呢!咋上你那吃青炒肉呢!”

“二晃荡”、“耍圈子”、袁世福、“小傻子”、“狗兽医”等人都围了上来,却没人愿意上前说话,都抱着膀子围成一圈儿看热闹。老刘头儿一着急,两只手拉住杨大麻子的胳膊,“大兄弟,说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俺家这小子真没娶老婆呢!”说到这猛然想起自己的裤子,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腿肚子,老刘头儿赶紧一把捞起来。

八岁的袁瑞来就是这时候挤进人群的,他个子小,在人丛外面拔脖子使了半天劲,也没看着啥新鲜,灵机一动,从“小傻子”和“狗兽医”的腿缝儿中间挤了进来。刚一进去,就被杨大麻子一把拽住了。杨大麻子一只手拽住“参谋长”,一只手拽住袁瑞来,“就是这小子,你刘绍贵的儿子,吃了十盘青炒肉。每回吃完抹抹嘴巴头子就走,一个子也没扔过。”围观的众人“轰”一声全笑了。袁世福刚转身要走,被“二晃荡”和“耍圈子”拉住推了过来,“耍圈子”说:“你可不能走,走了就白送人家‘参谋长’个大儿子了!”“二晃荡”说:“白送个大儿子倒好说,晚上谁和吕桂芬一个被窝睡觉呢!”

这场纷争以袁世福赔了一大堆好话和十盘青炒肉钱而告终。从这天开始,袁瑞来就有了一个“二八扣”的绰号。意思是说十句话里有八句靠不住,只有两句能扣上。八间房的小孩子们觉得光叫“二八扣”有点单调,又加了几句,编成顺口溜儿,一看到袁瑞来“一二三,预备齐”就像唱歌似的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听到了,“嘻嘻哈哈”笑两声,也不急也不恼,脸不红心不跳,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跟没事儿人似的。袁瑞来很喜欢自己的这个绰号,“二八扣”这个称呼一出现,就被他像一顶帽子似的顶在了脑袋上。上小学第一天,老师让做自己介绍,袁瑞来挺着胸脯子站起来,“我八间房的,姓二,叫二八扣。”鉴于此,为了尊重袁瑞来自己的意愿,在下面的讲述里,所有的“二八扣”我都不再打引号。

二八扣这个绰号越叫越响了,八间房的人们就追加给袁世福一个绰号——“老二八”。袁世福结婚晚,年轻时趴过人家的门缝子,蹲过生产队那间厕所的后墙根儿,虽然蹲的是写着“女”字那半面,但老袁基本上还是正经人,平时老实巴脚的,说瞎话的时候不多。看来,绰号这东西一搞株连九族就会出现偏差,不能完全做到有的放矢。“老二八”这个绰号没人敢当着袁世福的面叫,一叫,袁世福就会和你拼命。袁世福是为了维护儿子的尊严,从小就戴这么顶帽子那还好得了。不但不能当着袁世福的面叫,当着二八扣袁瑞来的面叫也不行。一叫,袁瑞来也会和你拼命。不过,袁瑞来的意思不是为了维护他爹的尊严,而是为了维护二八扣这个绰号的尊严。袁瑞来说:“袁世福凭啥敢叫老二八呢!他又不是我亲爹。”就有人逗他,“袁世福不是你亲爹,谁是你亲爹呢?”也有人嬉皮笑脸地说:“好好瞅瞅,我是不是你亲爹呀?”二八扣冲人们翻翻眼睛,“我亲爹不在这,早晚我得找到他。”

八间房的好多人都说,二八扣在世上活了十六年,就干了两件事,一是说假话,二是找亲爹。二八扣是从四岁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的,从此,找亲爹的念头就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袁世福和吕桂芬两口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八间房人。袁世福家里穷,没钱给他娶媳妇。吕桂芬长得丑,还得过神经病。最后,一个光棍儿一个老姑娘,乡亲们一撮合就凑到了一块。两人结婚时都已经成了当时农村的大龄青年。两人凑到一块,干柴遇烈火,每天晚上都烧得“噼哩啪啦”烈焰腾腾的。这把火一连烧了三年,新鲜劲儿过去了,两人这才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么卖力气地折腾,吕桂芬的肚子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袁世福摸着吕桂芬的肚子直纳闷儿,“就算是块盐碱地,这么下力气地撒种子,也该冒出棵苞米苗来呀!”吕桂芬撇撇嘴,“就怕撒的是臭种子,啥好地也白搭。”两口子斗嘴归斗嘴,但都为没孩子的事心急火燎的。四处求医问药,烧香拜佛的。又忙活了两年,门口倒了一大堆中药渣子,喝下了几十包香炉灰,吕桂芬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袁世福整天长吁短叹的,无计可施。吕桂芬也整天愁眉苦脸的,想不出则来。

虽然没办法,但日子还得过。袁世福人长得窝窝囊囊,但却是个很合格的庄稼把式。不但地里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手也巧得出奇,会编筐能织篓,磨出的镰刀像风一样快。而且人勤快,每天早晨都要起来出门去捡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一心扑在土地上的人,大多都有捡粪的习惯。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好多人还在睡梦中呢,袁世福就从炕上爬起来,操起铁锹背上粪筐出了门。袁世福捡粪所走的路线,随着季节不同而变化。如果是春夏,就出门往西,奔西大沟,春夏两季西大沟里都有放牛的,很可能会收获到牛粪。如果是秋冬,就出门往北,奔北大道,秋冬交公粮,捡到马粪的可能性较大。

一个冬天的早晨,天冷得出奇,刮北风,下烟儿雪。袁世福刚一上北大道,就被裹着雪沫子的风撞得一摇晃。但袁世福并不想扭头往回走,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没人爱出来,捡到好粪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袁世福顺着大道往北走,很快就捡到一堆马粪。马粪很新鲜,还散发着一团团的热气。这是一堆好粪,一看见它们袁世福的心就激动得“怦怦”直跳。他把铁锹贴着地面放平,用脚上穿的棉靰鞡在前面挡着,心情激动小心翼翼地收获了这堆宝贝。用一只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雪,眯缝着眼睛抬头往前一看,不远处的路边沟里居然还有一堆牛粪。袁世福心里纳闷儿,这是谁把牛放到这来了。路边沟有两米多深,袁世福顺着沟边儿出溜到沟底下,擎着铁锹刚要动手捡,那堆牛粪突然动了一下。这一动,牛粪就变成了一只土黄色的包袱皮。一半埋在雪里,一半露在外面。袁世福觉得奇怪,也有点儿心惊胆战的,冲着包袱看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就壮着胆子伸出手去。他的手刚碰到那只包袱,包袱突然又扭动了一下,而且发出“哇”的一声哭叫。袁世福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屁股撞在硬邦邦的沟边上。随之就明白过来,包袱里是一个孩子,是什么人把它扔在这的,很可能就是从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上扔下来的。那年头扔孩子的事并不新鲜。孩子来路不明,或者一下生就瞅出了啥毛病,也有的就是不愿意养了,裹个包袱就扔了,也没什么人去追究法律责任。想明白了,袁世福就一阵狂喜。粪也不捡了,抱着那只包袱从沟里爬出来,跌跟头打把式地就跑回了家。裹在包袱里的是个男孩,身子底下还压着一封信。袁世福吕桂芬如获至宝,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求村里最有文化的老黄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袁瑞来。

二八扣的绰号叫了没有半年,袁瑞来就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背上书包上了小学。这是袁世福的主意,袁瑞来自己不愿意去,一天到晚东游西逛多自在啊,上学还得被老师管,整天坐在板凳上。袁世福平时啥事都随着袁瑞来来,又哄着又捧着的,连句重话都不让他受。但在上学这件事上,老袁却发了脾气,指着袁瑞来的鼻子说:“不上学你能有啥出息,将来还像你爹我似的,摆弄土坷垃铲大地,当一辈子老农民?”袁瑞来看这架式也有点儿害怕了,但嘴上还不服软,嘟囔着说:“我像你干啥呀,你算秃老几,要像也得像我亲爹!”袁世福瞪着眼睛问他说什么,让他再说一遍。袁瑞来没敢再说,接过他妈递过来的书包,就屁颠屁颠地出村上学去了。

二八扣这个绰号就和袁瑞来一起上了学,到了学校里。

八间房是一个小队,也叫生产队,归白庙子大队管。白庙子大队有一所小学,白庙子小学。四个小队——横路子、小横塘、八间房、柴家窝棚,这四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学。学校建在柴家窝棚,离八间房二里地。所谓学校,其实就是两座挺长挺长的红砖房子。一前一后,前面一座当教室,房子中间开个门洞子能通到后面去,后面一座是老师的办公室和仓库。学校的猪圈、马棚也在后面。猪圈里有两头猪,马棚里有一匹马。

上学的路上,八间房的孩子们多是结伴而行,一路追着撵着打打闹闹地,二里地很快就扔在了身后面,一抬头就到了红砖房跟前了。袁瑞来去上学,一向是独来独往。他要是在前面走,别的孩子就在后面拉起手,像朗读课文似的齐声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像没听着似的,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走在别的孩子后面,孩子们就会停下来,拉着手在大道上站成一排人墙,还是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嘻嘻哈哈”笑两声,紧跑几步绕过人墙,接着往前走。要是有人见他不理,喊“老二八”,袁瑞来就会两只眼睛气得通红,捏紧拳头冲上去跟人拼命。袁瑞来单枪匹马,其他孩子则是团结一致,打架的结果,往往都是以他失败而告终。鼻子被打破,衣服撕出了口子,或者是一只鞋不见了踪影的事都曾经有过。袁瑞来虽然败了,还是不服不愤的,从地上爬起来,擦一把鼻子上的血,冲别人扬扬拳头,“你们记住喽,我叫二八扣,袁世福不叫老二八,他不是我爹,他不配!”

白庙子小学有十几亩地,一开春儿,地里缺肥料,学校组织每个同学交一筐粪。别的孩子背着一筐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二里地得歇几十回。二八扣也背一筐粪,顶上还挂着尖儿,却脸不红心不跳,跟玩似的,二里地一回也不歇。快到教室前面了,才弯下腰驼起背嚷嚷说沉死了。老师看看他,又看看那筐粪,口头上给了表扬,摆摆手让他把粪倒后面的粪堆上去。两个孩子觉得纳闷儿,在后面跟着看。二八扣走到粪堆前面一掀筐,粪没倒出来多少,滚出了一只竹帘子。两个孩子就跳出来,指责他弄虚作假。二八扣笑一笑,问他们有什么证据。一个孩子说:“竹帘子就是证据,你撒谎骗人,在上面盖一层粪当满筐交上来了。”二八扣不急不恼,“你咋知道这竹帘子是我筐里的,我一来它就在这了。我还说它是你们俩的呢!”竹帘子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那就能作证说:“别听二八扣瞎白唬,我刚到这,就是从他的筐里滚出来的。”但竹帘子根本不可能说话,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狠狠地喊一声:“二八扣”,一人冲地上吐口唾沫。二八扣“嘻嘻”地笑了两声问:“叫我有啥事?”两个孩子无计可施,只得转身离开,二八扣随手把那只竹帘子捡起来放进空筐里,“过几天再交粪还得用上它!”

过几天让交的是草。刚才已经说了,白庙子小学养了一匹马。学校养的马也是马呀!并不因为它听到了读书声就可以不吃草了,而且它还要吃干草。马上就要下地送粪,翻地播种了,好多活还得指望着人家干呢!不给人家吃草哪能行。这次不论筐,论斤,干草,每人交十斤。十天后交齐,要过秤的。

老师的命令一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的孩子们全都紧张起来了。一放学,扔下书包就去壕沟里割青草。草割下来了,用绳子一捆,背回自家门口,摊平了晒起来。那些青草看着堆挺大,以为已经够数了,等到晒干了,上秤一约,操他二大爷的,还不到二斤呢!赶忙操起镰刀,又跌跟头打把式地往大沟里跑。

整个八间房的孩子里只有袁瑞来没去割草,每天放了学还像平时一样,到东街晃一下,再到西街晃一下,好像已经把交草的事忘在脑后了。

十天很快就到了,这天早晨,白庙子小学的学生们背着草,从四条路,四个方向奔学校走去。每条路上都是草连着草,连成了四条散发着草香的长龙。浩浩荡荡的交草队伍里,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连一根草棍儿都没拿,空着两只手,背着书包。这人就是袁瑞来。快走到学校跟前时,八间房背草的几名小学生突然发现,二八扣那家伙不见了。等他们再见到二八扣时,二八扣正排在交草的队伍里,后背上背着一大捆草。结果过完了秤,除了二八扣,八间房其他孩子交的草份量都不足。老师很生气,责令第三天必需把不足的补上来。

这下子,二八扣可成香饽饽了,放学的一路上,八间房的孩子们围着他团团转,还有人主动提出帮他背书包。大家都拿他当主心骨了,向他讨主意,“咋整才能把草交齐呢?”二八扣笑笑,“西大沟里有个放牛的,谁能一镖打上他,我就告诉谁。”孩子们都乐意干这件事,每人从地上捡起几只镖——土坷垃,捏在手里,下了大道,抄小路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西大沟走。孩子们先看到了牛,然后就看到了放牛人。一个孩子举镖刚要打,另一个说:“二八扣,那不是你爹袁世福嘛,你让俺们打你爹干啥?”二八扣撇撇嘴,“他是袁世福,可不是我爹,我爹不在这。你们要不打,就别想知道咋交草。”

袁世福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还是个挺合格的饲养员,每天后半晌都要把几头牛领出来透透气,到西大沟边上啃几口新鲜草。袁世福站在一头牛后面,看着晃来晃去的牛尾巴,正在心里合计事。袁瑞来可能是被扔的那天早晨挨了冻,受了寒气,从小气管就有毛病,年年一到桃花开时就齁了带喘地上不来气儿。前年有人给了个偏方——把鸡蛋塞到大癞蛤蟆的肚子里煮着吃。去年吃了几回挺见效,今年还没淘弄着那么大的癞蛤蟆呢!袁世福担心袁瑞来的气管,正合计癞蛤蟆呢,几只土镖挂着风声“嗖嗖”地飞了过来。孩子们的镖法不太准,有两镖没甩到地方,一镖甩过了头,一镖打中了牛脑袋,只有一镖钉到了袁世福的屁股上。袁世福一回头,孩子们吓得四散而逃。袁瑞来也想跟着跑,被袁世福一把拉住了,“儿子,你可不能跑!”袁瑞来挣扎着说:“我没跑,这事和我无关,他们敢打你,我去找他们算账。”说着又要跑,袁世福又拉住他,“你气管有毛病,千万不能跑,一跑就犯病!”袁瑞来说:“那我不跑,走行了吧!”袁世福就放开了手。

这是二八扣第一次向袁世福动武,用的是借刀杀人的法子,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后来,二八扣不止一次向袁世福动武,直到最后把袁世福逼得撞了墙。

那个打了袁世福一土镖的孩子是“耍圈子”的儿子“小耍圈儿”。第二天早晨,“小耍圈儿”书包里藏一根绳子,就按二八扣的办法去学校交草了。二八扣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学校装草的仓库有扇后窗户,从窗户爬进去,想要多少草就有多少草。“小耍圈儿”嘴不严,也可能是大公无私,很快就把这个主意告诉了“狗兽医”的儿子“小兽医”,“小兽医”又告诉了“小狗张子”。第二天早晨,三个孩子各拿一根绳子,就从仓库的后窗户钻了进去。“小兽医”、“小狗张子”弄了一捆草就跳出了窗户。“小耍圈儿”草欠得多,撅屁股捆半天,还怕份量不足,捆完了,草也扔出去了,自己刚把上半身钻出去,屁股上就挨了一脚,踢他的正是校长老黄牛。校长姓黄,按正理该叫老黄或者黄校长,农村的孩子们不太懂尊师重教,私下里叫老黄时后面还要加个“牛”字,这样就成老黄牛了。

这天的课间操时间没有做体操,临时改成了表演项目。表演者是“小耍圈儿”、“小兽医”、“小狗张子”。三个人站在水泥台上,耷拉着脑袋,每人脖子上挂着一捆草。光站着还不行,表演得像个表演的样子,隔一会儿就得喊一声“我是偷草贼!”

二八扣为什么没在台上表演呢?其实“小耍圈儿”刚被老黄抓住,就供出主谋是二八扣。黄校长把二八扣提溜到办公室,二八扣说我为啥要偷草呢,我的草昨天已经交够了,吃饱了撑的咋地还要再偷。老黄查了一下记录,就瞪着“小耍圈儿”说:“对呀,人家已经完成任务了,还是超额完成的,还偷草干什么?”“小耍圈儿”说他是昨天偷的,他一根草棍儿也没割,从后面偷了再到前面去交,我们几个偷草都是听了他的馊主意。二八扣一拍胸脯,瞪圆了眼睛说:“我的草都是我爹帮着割的,不信你去问他,撒半句谎我是你儿子!”老黄家也住八间房,晚上放学还真问了袁世福。袁世福疼儿子,估计孩子这是在外面又惹了祸,不能说破,只得咬着牙帮骨替袁瑞来圆了谎。

袁世福把八间房的几个大坑都转遍了,也没找到足够大的癞蛤蟆,到小横塘、柴家窝棚的大坑里找,也没有。今年那些大癞蛤蟆们好像有了灵气,知道有人要拿它们配药吃,都故意躲了起来不露面。袁瑞来这几天已经开始上不来气了,在炕上躺了五六天没去上学,袁世福急得不行,走出八里地,最后终于在横路子的北大坑边上发现了一只大癞蛤蟆。这只蛤蟆大得出奇,正趴在坑边的烂泥里一口口地喘气呢。袁世福看一眼,就止不住一阵兴奋,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癞蛤蟆这东西看着挺笨,其实机灵着呢,人家也是灭虫子的能手啊!据说一天能捕几百只害虫呢!袁世福的两只手刚伸过去,这家伙一蹦就逃开了。袁世福又凑上去,癞蛤蟆又一蹦。眼瞅着这家伙已经要蹦到水里了,袁世福顾不了许多,整个身子一倒就扑了过去。癞蛤蟆束手就擒,袁世福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臭泥。两只手上的劲用得有点儿大,挤出了些毒液,第二天袁世福的两只手就肿得像两块发面饼似的,一连十天才消下去。

有了这只癞蛤蟆,当天晚上药就配好了,但袁瑞来却拒绝吃药。袁世福端着鸡蛋求了半天,袁瑞来都不理不睬的,还口口声声地说活着也没啥意思,就让我死了算了。袁世福急得捶胸顿足,眼泪都下来了,袁瑞来把脑袋一拨拉,看棚顶上吊着的一挂堂灰。

袁世福的老婆吕桂芬急得直搓手,在男人的后面像拉磨似的一圈圈地转。袁世福的脾气就上来了,气得脸色铁青,一只巴掌冲着袁瑞来高高举起来,“小兔崽子,你想活活把人气死咋地?”袁瑞来不躲不闪,看着那只巴掌说:“你打,有能耐你就把老子打死!”袁世福的手抖几抖,颤几颤,摇几摇,到底也没有落下来,胳膊一回弯儿,抽了自己一耳光。吕桂芬“扑通”一声跪在屋地上,“活祖宗,到底咋整你才能吃药?”袁瑞来看着面前跪着的吕桂芬笑了笑,“想让我吃药也容易,你们说,我亲爹在哪!”吕桂芬一听这话嚎啕大哭,“这是哪个缺大德的乱嚼舌头根子传闲话啊!”袁世福急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不就是你亲爹吗,你还想上哪找亲爹去?”袁瑞来又笑一笑,“你自己照镜子瞅瞅吧,你方脸,我长脸,你脸黑,我脸白,你小眼睛,我大眼睛,你塌鼻子,我挺鼻子,连一点儿像的地方都没有,你咋还敢腆着脸说是我亲爹呢?痛快地说吧,我亲爹到底在哪?”袁世福膝盖一弯,“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咧开大嘴嚎,“儿子啊,我真是你亲爹啊,撒半句谎出门就让车轧死!”袁瑞来又笑笑,“从人嘴里说出的话还有个信,都不如狗放屁!”袁瑞来说完这话,喘得更厉害了。吕桂芬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想帮他捶捶背,手刚伸过去,就被袁瑞来一下子拨拉开了,“找不着亲爹,就让我死了算了。”袁世福举着装鸡蛋的碗跪在地上,“儿子啊,我求你了,你先吃药,吃完了我就告诉你亲爹在哪!”袁瑞来一听这话,翻身从炕上坐起来,“扑通”一声跳下地,“你说吧,我今年根本就没犯病,用不着吃啥药。”袁世福和吕桂芬两口子惊讶得目瞪口呆,看着没事人似的袁瑞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八间房的人都喜欢凑热闹,耳朵也都出奇地灵,听到哪家有点儿啥动静,饭不吃活儿不干,也要跑过去瞅两眼,“参谋长”、“小傻子”、“狗张子”几个人走进屋里时,看见袁世福正举着一只碗跪在地上,吕桂芬眼睛通红哭天抹泪,袁瑞来掐腰指着袁世福问:“你说吧,我亲爹到底是谁,在哪呢?”袁世福看见众人走进屋,这才反过味来,手一松,那只碗“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袁世福并不起来,上身一弯,拿脑袋“咣咣”地往炕沿上磕,“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让我死了算了!”“参谋长”冲上来一把抱住他。袁世福的脑门子已经磕破了,一股殷红色的血像一条蚯蚓似的流下来。袁瑞来冷笑一声,“你不说也行,从今天开始,老子再也不管你叫爹了。”说完,瞅也不瞅袁世福一眼,从炕柜底下抽出一把弹弓子,分开众人,就到西树林子打鸟(音巧)去了。

袁瑞来是从四岁那年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的,说破这件事的人是“耍圈子”的儿子“小耍圈儿”。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当时,八间房的一大群孩子都在西大坑边上和泥摔炮玩。摔泥炮要先和好一块泥,将泥团成窝头形,再在泥上抠出一个窝头那样的窟窿眼儿。高高举起来,眼儿冲下猛然摔下去,眼儿里扣住的空气冲破一层泥,随之就会传来一声炮响。大家在一起玩,比的就是谁摔出的炮声更响亮,可以说这也是个竞技项目。袁瑞来从小被袁世福吕桂芬宠坏了,干啥事儿都要尖儿,好抢个头槽,哟喝一声让我先来,手里的泥就摔了下去。他摔出的炮声很小,像放屁似的“咕嘟”一下子就没了。“小耍圈子”冲他撇撇嘴,把自己的那块泥摔了下去,结果炮声响亮,泥块纷飞。袁瑞来就受不了了,走过去一脚踩在“小耍圈儿”的泥上。“小耍圈儿”也急红了眼,三说两说两个孩子就吵了起来。

袁瑞来骂“小耍圈儿”不是人,“小耍圈儿”回骂袁瑞来是“狗操的”。

袁瑞来骂:“耍圈子!”

“小耍圈儿”顺口就回了一句:“小野种”

袁瑞来说:“你才是小野种!”

“我有爹有妈,不是小野种!”

“我也有爹有妈,不是小野种!”

“你爹不是你亲爹,你妈也不是你亲妈,你是从道边捡来的,就是小野种,你看看你长啥样,他们长啥样?”

那天,袁瑞来是哭着跑回家的,一进门就气呼呼地问吕桂芬,“我是不是小野种?”吕桂芬毕竟是大人,两句话就把他哄住了,“别听他们胡说,你就是妈亲生的。”说着还翻出袁瑞来小时候用过的尿布做证明。但第二天袁瑞来刚一走出家门口,一群孩子就拉着手冲他喊“小野种”。袁瑞来气得红了眼,冲上去要玩命,可没过几个回合,就被人家弄倒在地上。“小耍圈儿”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冲他脸上吐口唾沫,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小野种”。等吕桂芬听到动静从院子里跑出来时,那群孩子已经一哄而散。袁瑞来衣服撕破了,鼻子流出了血,坐在地上抹眼泪。袁瑞来哭着问,“妈,我到底是不是小野种?”吕桂芬看儿子这副样子,眼泪也流了下来,但还是使劲摇了摇头。从这以后,袁世福和吕桂芬就不敢再让袁瑞来独自出门去玩,怕再被别的孩子欺负,但他们除了是袁瑞来的父母,还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呢,要跟着大伙一起出工去干活儿。只要看见袁世福和吕桂芬不在旁边,村里的那群孩子就会围住袁瑞来喊“小野种”,冲他吐唾沫,把他推倒在地上,拳头飞脚一齐上。袁瑞来每次被孩子们欺侮后,都会问袁世福和吕桂芬自己到底是不是“小野种”。两个人心里有苦说不出来,只得摇头否认。被欺负的次数多了,袁瑞来就不再相信袁世福和吕桂芬的话,觉得他们是用谎话骗了他,认定自己就是捡来的孩子,是个“小野种”,慢慢地找亲爹亲妈这件事就在袁瑞来的心里扎下了根。他也再不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块玩了,干啥事都是独来独往,而且一张嘴就撒谎撂屁的,一句真话都没有。

从西树林子打鸟回来,二八扣袁瑞来便不再冲袁世福叫爹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还冲吕桂芬叫妈。“爹”这个称呼被一个“喂”字代替了。“喂!学校让交书本钱了!”,“喂!我书包坏了,得买个新的。”“喂!老黄牛说了让你明天去一趟!”,“喂!裤子都露腚了,还让老子怎么穿!”袁世福对这个儿子毫无办法,嘴上答应着,心里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但老袁心疼儿子,一个“爹”字不叫就不叫吧,该怎么对他好还怎么对他好,大事小事也不肯让孩子吃亏。钱递上去了,买了新书包新裤子,去学校挨了一顿训,回头袁瑞来又说了,“喂!我想吃青炒肉了!”袁世福就跑十六里地,到杨大麻子的饭店里要一盘两手捧着端回来。

这些事在袁世福看来都是小事,他最怕的就是袁瑞来追问亲爹。隔三差五地袁瑞来便会想起他的亲爹,就变着花样地追问一次,每次都弄得袁世福吕桂芬两口子寻死的心都有。

袁瑞来十二岁那年的秋后,一天傍晚拿着把镰刀去杖子旁边割甜杆儿。刚出门没有两分钟,屋里的袁世福和吕桂芬就听到“妈呀”一声惨叫。两人不知道出了啥事,鞋都顾不上提就冲出了屋子。到杖子边一看,可了不得了,袁瑞来躺在地上,脖子胸脯上全都是血,黑眼珠翻成了白眼珠,嘴里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袁世福一把抱起袁瑞来,就要往医院送。袁瑞来咳嗽两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摇摇头说:“没用了,别白费劲了,刀砍得太深了,咋整也活不了了。”袁世福一听这话,眼泪就一下子流了下来。吕桂芬倒是没流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袁瑞来,露出了要犯神经病的迹象。袁世福看到她的样子就来了气,一脚踢在她屁股上,“臭老娘们儿,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干啥玩意,还不麻溜儿去喊张大夫。”吕桂芬顾不得犯病了,答应一声就疯了似的跑出去。袁瑞来在袁世福的怀里长长叹口气说:“我死了也没什么,人谁都有死那一天,可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睛。”袁世福摇着他问什么事。袁瑞来也流了泪说:“我就想知道亲爹在哪呢!”袁世福热泪纵横,却不知道该咋回答才好。袁瑞来又说:“求你了,看在我给你当了十二年儿子的份上,就说实话吧!”这次,张大夫要是不来,袁世福没准真就会说出十二年前的往事。张大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就住在他们家前趟街,听吕桂芬说出了人命,背起药箱子就跑来了。张大夫毕竟是位医生,虽然水平不太高,曾经一针扎得李老太太起不来炕,但碰到这种事,总比袁世福两口子冷静得多。上上下下地检查一番,没找到伤口,看一眼奄奄一息的袁瑞来,皱着眉头就起了疑心。用手沾点儿血,提鼻子一闻,一股钢笔水味,很可能还是英雄牌的。就笑着揭穿了袁瑞来的把戏。袁世福一下没反过磨来,说啥也不肯信。袁瑞来一骨碌身从地上站起来,迈步就要走。袁世福拉住他问:“儿子,你真没受伤,死不了了?”袁瑞来腰一弯,一头撞在他胸脯子上,“老子好好的呢,咋地也得比你活得长。”袁世福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着眼睛好半天才琢磨过味来。袁瑞来这次是用红钢笔水耍了个把戏。

虽然袁瑞来折腾来折腾去的,但日子还得过,磕磕绊绊地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转眼袁瑞来就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袁瑞来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越发不像袁世福的儿子了。袁瑞来脑瓜聪明,但不往正经地方用,撒谎骗人说瞎话,张嘴就来,连眼皮都不眨,一说到学习,比杀了他还难受。黄校长三天两头就把袁瑞来弄到办公室里教训一顿。袁瑞来这小子转弯儿快,一进办公室,就赶紧承认错误,还没等黄校长开口呢,先抢着把老黄的话说完了,弄得老黄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一出办公室,照样调皮捣蛋惹事生非。人家小学都是五年毕业,他降了三回级,念了八年小学,到最后也没毕了业——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了。

白庙子大队迅速成立了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参谋长”当了通信员,“耍圈子”作为群众代表当上了副主任。文革小组的主任是从军队下来的,姓张,叫张保忠,是个五十来岁的车轴汉子。张保忠没带家属,平时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大队部是一栋砖瓦房,坐北朝南六间房子,位于一个十字路口上。门口一条东西道,一条南北道。往南走三里地就到了八间房,往北走三里地就到了横路子,往东三里地是小横塘,往西三里地是柴家窝棚。大队部不偏不向,正处于四个村子中间。门口一左一右长着两棵几十米高的大杨树,左边那棵杨树上贴着一条红地黑字的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右边那棵杨树上也贴着标语,也是红地黑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张保忠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整天腰里别一把手枪,胸前挂着两枚军功章,来了几个月,谁也没看清奖章上写的是什么字。这人是个大老粗,脾气火爆,平时最喜欢干三件事,喝酒、骂人、下象棋。喝了酒就骂人,骂完了人就爱下象棋。老张酒量惊人,人送绰号千杯不倒,自称酒场上从未碰到过对手。骂人也骂得与众不同,大嗓门儿震得半边天都跟着颤,骂声一直能传到周围的四个村子里。有时候骂着骂着一瞪眼睛,还会把腰里的手枪抽出来,“啪”一声拍到桌子上,指着对方的鼻子吼:“不服,老子崩了你。”此人的棋艺却稀松平常,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典型的臭棋篓子。棋瘾却极大,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平时和人对阵,下十盘得输九盘,那一盘还是对方怕挨骂,故意让他的。慢慢地就没人敢和他喝酒,也没人敢和他下棋了。

这一阵子张保忠找到了一个新棋友,小伙子年纪不大,长得一表人材,每次来先从怀里拿出一瓶酒,恭恭敬敬地递过来。等老张倒上酒,“吱喽”喝一口,两个人才开始摆棋子。张保忠和这个小伙子下棋,居然屡战屡胜,让他过足了赢棋的瘾。

小伙子来了三四回后,张保忠就问他是哪个村的,姓什么叫什么,父母是谁。对方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我是八间房的,叫袁瑞来,是个孤儿,从小就无父无母。”老张也动了感情,拍拍袁瑞来的肩膀头说:“孩子是好孩子啊,就是命苦了点儿!我有两个丫头,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小子得多好啊!”袁瑞来听他这么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您老要是不嫌弃,就认我当干儿子吧!”从这天起,二八扣袁瑞来就冲老张叫干爹了。后来张保忠知道了袁世福和吕桂芬,质问袁瑞来是怎么回事,袁瑞来又“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干爹呀,我是他们收养的,他们对我不好,三天两头打我骂我,还不给我吃饱饭,我有家还不如没家,过的日子比孤儿还惨啊!”张保忠心眼儿实,听他说得入情入理,还照样喊他干儿子。

袁瑞来找到张保忠做靠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斗争校长老黄牛。按理说老黄虽然教训过袁瑞来几次,但和他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袁瑞来对老黄下手,很可能只是一次尝试,为他下一步的行动积累经验。

一天上午,“小耍圈儿”、“小兽医”正在西大坑边钓泥鳅,袁瑞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几年前偷草被抓后,“小耍圈儿”他们三个在放学的路上堵住袁瑞来,实实在在地收拾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几个人都不答理袁瑞来了,连二八扣这个绰号都不再叫了。两个人见袁瑞来走过来,都装作没看见,把脸扭到一边去。袁瑞来在他们旁边走了几步,突然自言自语地大声说了一句:“我是偷草贼!”“小兽医”怒目而视,“小耍圈儿”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袁瑞来冷笑一声,“我说你们俩不是君子,都是小人!”“小兽医”捏着拳头冲上来,“你说谁是小人,敢不敢再说一遍?”袁瑞来笑笑说:“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过去几年啊,你们就把仇给忘了,不是小人是什么?”“小兽医”瞪着眼睛问:“你他妈什么意思?”袁瑞来说:“没什么意思,当初让人家老黄牛弄到台上去脖子上还挂着草捆子,这事你们早忘了吧?”“小兽医”挺挺胸脯子,“老子没忘!”“小耍圈儿”也挺挺胸脯子,“老子也没忘!”袁瑞来突然“哈哈”大笑,“有仇不报,还敢说没忘!你们要是真没忘,现在咱就斗争老黄牛去!”“小兽医”和“小耍圈儿”气鼓鼓地说:“去就去,谁怕谁啊!”

他们又找到了“小狗张子”,四个人气势汹汹地奔学校而去。看到学校的红砖房时,“小兽医”问:“咱们怎么整老黄牛?”袁瑞来说:“很简单,他怎么整你们,咱就怎么整他,把他脖子上也挂一捆草,让他喊‘我是老黄牛,我是臭老九!’”“小耍圈儿”嘟囔着说:“老黄牛可是校长啊,咱们几个说斗就能斗?”袁瑞来说:“我干爹早说了,知识分子都成臭老九了,还啥校长不校长的。你要是害怕不敢去,趁早往回走。”“小耍圈儿”气呼呼地说:“谁说老子害怕了,一会儿老子第一个冲上去斗他!”

校长老黄正给四年级的学生上语文课,讲的是《纪念白求恩》。老黄站在讲台上,手举着书,刚读到“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教室门就“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了。老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四个人,不慌不忙地把课本合起来,放在讲桌上,淡淡地问:“你们要干什么?”老黄的表现大大出乎几个人意料,他们本以为老黄一见他们就得吓得跪地求饶,央求他们高抬贵手。老黄不慌不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反倒问得他们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还是袁瑞来脑瓜儿快,只愣了一小会儿,就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喊道:“干什么,我们要血债血偿,在你身上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说着话冲“小耍圈儿”递了一个眼色,“小耍圈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薅住老黄的脖领子就往教室外面拖。老黄长得身材瘦小,被拖得脚离了地,一只鞋也掉在教室的门槛儿里。

这天的课间操时间也没有做体操,同样改成了表演项目。表演者是老黄和四个十六岁的孩子。老黄一只脚光着站在水泥台上,脖子上挂一捆青草,却一直不肯低头,眼睛始终看着站在台下的学生们。也不肯喊“我是老黄牛,我是臭老九!”“小耍圈儿”和“小兽医”一左一右架住老黄的胳膊。袁瑞来和“小狗张子”两个人,隔一会儿就指着老黄喊一句:“他是老黄牛,他是臭老九!”

袁世福和吕桂芬两口子这阵子一直都为袁瑞来担着心,眼见着这孩子一天到晚不着家,一回家就伸手要钱,又听说儿子认张保忠当了干爹,整天围着老张的屁股后头转,生怕孩子惹出什么乱子来。有两回袁世福想劝劝袁瑞来,赔着小心刚一开口,袁瑞来就一句话把他顶出二里地去:“我干啥事儿和你无关,你又不是我亲爹。”两口子干着急想不出则来,一天到晚除了唉声叹气,还是唉声叹气。

这一整天又没见着袁瑞来的人影,傍晚时,吕桂芬坐在炕上一边纳鞋底子,一边偷偷地抹眼泪。鞋底子是给袁瑞来纳的,这孩子脚长得快,一年就得做两三双新鞋。眼瞅着快到冬天了,吕桂芬琢磨着先把棉鞋给儿子预备出来。袁世福坐在炕沿上,腰勾搂着,脑袋快要插到了裤裆里,“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旱烟是青烟,烟味挺冲,抽一口,袁世福就拼命地咳嗽一阵。咳过了再抽一口,又是一阵拼命地咳。吕桂芬纳完了一只鞋底子,把锥子在头发里蹭几下,叹口气有些犹豫不决地说:“他爹,你说咱当初是不是干了件错事,就不该捡回这个孩子?”袁世福不回答,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抽剩下的烟屁股按灭收进烟笸箩里。吕桂芬又问:“他爹,我咋觉着咱捡回了个孽障呢,他来就是向咱讨债的。早知道这样,当初你就不该动那个包袱,就让他冻死在北大沟里算了。”袁世福这回说话了,闷闷地说了一句,“你个臭老娘们儿少在那放驴屁!”吕桂芬愣了一下,又拿起另一只鞋底子,“哧啦哧啦”地纳,“我咋就放驴屁了呢,你倒是说说看,这孩子得折腾咱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啊!”袁世福忽地一下从炕沿上站起来,“当初求医讨药的不是你?后来乐得眉开眼笑说老天开眼的不是你?好事都让你摊上了,到最后你还后悔了,拉完了屎还想往回坐,真是个臭老娘们儿。”说着话就迈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扭回头来了一句,“该干啥干啥吧,别没事闲地放驴屁!”

袁世福低头刚走出门口,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袁世福以为是袁瑞来回来了,抬头看到的却是老黄。袁世福把老黄让进屋里,把炕稍的烟笸箩推过去,自己捡出刚才抽过的那个烟头,把里面剩下的一点烟丝捻出来,又抓一点新烟丝也卷了一袋烟。划一根火柴先给老黄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两个人抽口烟,就比试着咳嗽起来。老黄不说话,一个劲地闷头抽烟。袁世福就问了句:“大哥,你今晚儿来,有啥事吧?”老黄点点头,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了句:“世福,你这烟有点儿冲。”袁世福说:“可不是咋地,今年夏天晚儿没下雨,我也懒得侍弄它,晒出的几斤烟叶子都跟辣椒面子似的。”两个人一时又都没了话。老黄抽完了一棵烟,缓缓地说:“瑞来今天领几个孩子,把我斗了,让我站在台子上,脖子上挂捆草。”袁世福的嘴随着老黄的话不断地张大,老黄的话说完了,袁世福的嘴就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这个“O”型摆了好一会儿,袁世福才猛然一拍大腿,骂道:“这个小兔崽子,等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说着话又把烟笸箩往老黄跟前推了推。吕桂芬一拍大腿,“我的天妈呀,这不是造孽嘛!往后可咋整呢!”老黄摆摆手,没有再卷烟,“世福啊,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乡亲,老哥比你大几岁,有句话不说我憋得难受。说心里话,今天瑞来斗我这事儿,我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你们两口子也用不着为这事过意不去。我是替瑞来担心啊,怕就怕这孩子要走歪道,以后干出啥更大的事情来。等他回来,你们和他好好唠扯唠扯,问问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不行咱再想别的办法。”

袁瑞来是半夜回来的,裹着一股冷风和一股酒气。斗完了老黄,袁瑞来就去了大队部。陪干爹张保忠下了几盘棋又陪着喝了几盅酒。下棋喝酒时,袁瑞来一直在心里合计着一件事。斗老黄只是个实验,他心里最想斗的人其实是袁世福,只有斗倒了袁世福,才能逼问出自己亲生父母的下落来。但袁世福不同于老黄,不但不是知识分子,祖孙三代都是农民,而且还是那种根儿红苗正的贫农,斗他找不到半点儿理由。他很想和干爹提出来斗争袁世福的事,但几次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回家的一路上,袁瑞来还在一直想这事,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好由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袁瑞来走进来时,看见炕沿边儿有一点火光一明一暗地闪烁。见他进来火光后面有人闷闷地说了一句:“回来了!”说话的是袁世福。袁瑞来没理他,脱鞋上炕就打算睡觉。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铺大炕上,袁瑞来气管不好,从小袁世福和吕桂芬就把炕头让给了他。他屁股刚挨上炕,黑暗中的袁世福突然大吼了一声,“小兔崽子,把你美的,你咋敢斗人家老黄呢?”袁瑞来冷笑一声,还是不说话。听到袁世福跳下地,奔他走过来了,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盼着袁世福的巴掌快点儿落下来。袁世福的巴掌举了一会儿,却没有冲着袁瑞来抽过来,反而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袁世福叹口气哀求着说:“瑞来啊,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跟爹说说不行吗?”袁瑞来有意想把袁世福的火气逗上来,说:“你管我咋想呢,咋想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个老东西跟着瞎操心。”袁世福一听这话,火气腾一下子又起来了,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袁世福的手是抖着的,巴掌在空中就跑了偏,落在了袁瑞来的下巴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袁世福听到声音,心就跟着抖了一下。他是心疼袁瑞来,从小到大还从没动过他一手指头呢!袁瑞来挨了打,“呵呵”地笑两声,从炕上爬起来就往袁世福的身上凑,“打得好,打得好,有能耐你再打老子一巴掌!”袁世福的手举了举,没有再落下,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袁瑞来穿好了衣服,冷笑一声就出了门。

袁瑞来一路奔大队部走,走到那两棵贴着标语的大杨树底下时,抬手照自己的鼻子来了一拳头,鼻孔里的血就流了下来。想了想,袁瑞来一低头又“咣”地一声拿脑袋撞了一下树。袁瑞来把鼻子底下的血往脑袋和脸上抹一把,这才扯着嗓子喊“干爹,救命啊!”张保忠听到声音跑出来,借着院子里的灯光一看,只见袁瑞来满脸是血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忙问出了什么事。袁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住张保忠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袁世福怪我认你当干爹,我刚一回去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说要来找你算账呢!我可不敢再回去了,回去非让他打死不可,求干爹收留我吧!”张保忠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大手一挥当即命令两个民兵和袁瑞来一起去八间房抓袁世福。

袁瑞来前脚走,袁世福就紧跟着后了悔,悔不该没轻没重地动手打孩子。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还想再打时,吕桂芬从炕上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子,“他爹,你这是干啥玩意呢,三更半夜地又打孩子又打自己的,魔症了咋地?”袁世福一把甩开吕桂芬的手,说一句:“臭老娘们儿,你才魔症了呢!”一跺脚,就想出门把儿子追回来,到外面一看,黑天黑地的,哪还有袁瑞来的影子啊。回到屋子里,两口子坐在黑暗中一替一声地叹气,既怕袁瑞来一去不归,更怕黑灯瞎火地孩子出点什么事儿。正滚油煎心般地难受呢,外屋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了。

袁世福以为袁瑞来琢磨过味回家来了,心里一阵高兴,紧走几步就要迎出去,两道手电筒的光柱子突然落在了他的脸上。有人大喝一声,“袁世福,不许动,否则对你不客气!”袁世福用手遮住眼睛,抬头看了看,见进来的是两个民兵。这两个人袁世福都认识,一个是小横塘的姓周,另一个是横路子的姓李,平时见面也称兄道弟地互相卷烟抽。袁世福退回到屋子里,问:“两位大兄弟,这大半夜的你们有啥事?”随手拉亮电灯,回身去炕稍摸烟笸箩,一只手举着递过去,“先卷袋烟抽,去去寒气。”周民兵冷冷地摆摆手,没说话。袁世福又把烟笸箩伸向李民兵,有一个人突然从两个民兵的身后撞了出来,飞起一脚踢翻了烟笸箩。袁世福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袁瑞来满脸是血正站在他面前。见此情景,袁世福大惊失色,眼泪都下来了,嘴上说着,“孩子,你这是咋整的,才一会儿功夫咋就弄成这样了?”伸手就要摸袁瑞来的脸。袁瑞来一抬手,“啪”地打掉袁世福的手,“老东西,你装什么糊涂,这不都是刚才你打的,到这会儿又猫哭耗子假慈悲?”吕桂芬“妈呀!”一声,光着脚就跳下了地,伸胳膊就要把袁瑞来往怀里搂。袁瑞来面无表情地挡开吕桂芬,推着袁世福就往外走。吕桂芬一会儿拉袁瑞来,一会儿又拉袁世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又突然发现脚底下冰凉,就在屋地上转着圈儿找自己的鞋。嘴上说着:“儿子呀,你这是要把你爹带哪去啊?”袁瑞来一声不响地把袁世福推出了屋,又返身折回来,把一双踢到了旮旯里的鞋摆到吕桂芬的脚底下,淡淡地说:“妈,张主任让我爹去一趟,啥事都没有,你就放心吧!”说着拿起吕桂芬刚纳完的一只鞋底子,上下瞅几眼,冲着鞋底子笑了笑,揣进怀里,就扭头走出了屋子。

袁瑞来和两个民兵押着袁世福回到了大队部,就去请示张保忠该怎么办。张保忠打一个哈欠,看一眼袁世福,挥挥手对袁瑞来说:“干儿子,这事是你自己的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别弄出人命来就行!”袁瑞来点点头,让两个民兵回家睡觉去,自己把袁世福带到一间空屋子里,插上门栓,找出一根麻绳,把袁世福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候,袁世福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呢,挣扎着说:“儿子啊,你这是要干什么,爹也不想跑,你用不着绑。”袁瑞来冷笑一声,“袁世福,我早说过八百遍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爹。今天晚上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要问你一句话,我亲爹到底在哪?你要是说了,我立刻放了你,要是不说,别怪老子不客气!”袁世福看着儿子满脸是血,心里又急又疼,一听这话,更是百感交集,止不住热泪横流,“儿子啊,我早告诉你了,我就是你亲爹,你还想上哪找亲爹去!”袁瑞来跳起来,“呸”一口唾沫吐到袁世福的脸上,“老东西,你少放屁,老子早就知道是被你捡回来的了,你还装什么大瓣蒜?我再问你最后一句,到底说不说?”袁瑞来的那口唾沫正挂在袁世福的两只眼皮上,随着眼睛的眨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袁世福隔着那口唾沫看着袁瑞来,摇了摇头,“儿子啊,你是你妈亲生的,你可千万别听他们胡说。”袁瑞来的巴掌“啪”地一声落在了袁世福的脸上,那两条挂在袁世福眼皮上的唾沫被震得落下去,掉在了袁世福的脚面上。这一巴掌把袁世福打愣了,他呆呆地看着袁瑞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个自己亲手在风雪里捡回来,又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动手打了自己的嘴巴子。他愣愣地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嘴里有一股腥气泛上来,张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

袁瑞来从怀里抽出那只鞋底子,冲袁世福晃几下指着他的鼻子说:“老东西,认识这东西不?老子再提醒你一下,当初捡我时还有一封信,那封信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你要是还不说,就让你尝尝鞋底子的滋味。”

袁瑞来的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抽在袁世福的心上,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封信。捡到孩子的当天早晨,吕桂芬抱着孩子乐得眉开眼笑,袁世福却把从孩子身底下找到的那封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不停。其实怎么看也无济于事,他和吕桂芬都没上过学,斗大字也不认识半筐。袁世福想了想,和吕桂芬打了个招呼,就揣起那封信出了门儿,向老黄家走去。老黄当着小学校长,也是八间房最有学问的人。袁世福除了想让他看看信上写着些啥,还想求老黄给孩子起一个好名字。袁世福走进屋里时,“耍圈子”也在,他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也是来求老黄先帮着起个名字的。袁世福一直等到“耍圈子”离开,才把那封信递给了老黄。老黄把信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把信上写的话给袁世福念了一遍,重重地叹口气说:“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肠的父母。这信千万不能让孩子看到。要不就把它留在我这吧,由我来替你保管。”袁世福听老黄念完了信,也不由得一阵感叹,又求老黄帮孩子起个名字。老黄说:“你捡这个孩子时正下着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恰好这个孩子就来了,就叫他袁瑞来吧!”袁世福谢过了老黄,记下了孩子的名字,那封信就留在了老黄手里。

袁瑞来把手里的鞋底子在袁世福的鼻子前面晃了晃,又恶狠狠地问:“老东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那封信在哪?”鞋底子离袁世福的鼻子很近,他闻到了上面发出的一股淡淡的糨糊味,还有新捻成的麻绳味。使劲嗅嗅鼻子,似乎还有一股头油味和手汗味。做鞋底子的袼褙是他和吕桂芬一起打的,为了结实耐穿,反反复复刷了好几遍糨糊。麻绳也是他搓的,每个劲儿里都透着他的灵巧。这后两种味道,都是属于吕桂芬的。想起吕桂芬,袁世福就很想问她一句话:“臭老娘们儿,你紧赶慢赶纳出的鞋底子,马上就要抽到我的脸上了,你说说这是不是你的错?”吕桂芬听他这么问,该怎么回答呢?她一定回答不出来,只会愣愣地看着他。想到老婆子傻乎乎不说话的样子,他就淡淡地笑了笑,把眼睛闭起来,没有回答袁瑞来的话。袁世福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回去,袁瑞来手里的鞋底子就带着一股风声抽到了他的脸上。

袁瑞来是不久前才知道还有一封信的,说出这个隐情的人是“耍圈子”。从多年前的那个中午“小耍圈儿”骂他小野种开始,袁瑞来就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世除了袁世福和吕桂芬外,还有一个人也是知情者,这个人就是“耍圈子”。认张保忠当干爹后,他就一直想借着老张的权力让“耍圈子”说出实情来。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在酒桌上袁瑞来终于抓到了一个好机会。那天,他多买了两瓶酒,跑了十多里地的路,特意去杨大麻子的饭店买了几个张保忠爱吃的下酒菜,把酒掏出来递给张保忠后,袁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干爹啊,儿子有一件事要求你老人家!”袁瑞来的这个举动吓了张保忠一跳,忙问他有啥事。袁瑞来说:“十多年了,儿子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求干爹今天就成全我吧!”张保忠咧开大嘴,两手一拍,“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世啊,咋成全你呢?”袁瑞来说:“干爹,我的身世有一个人知道,一会儿你喊他来喝酒,在酒桌上求你帮我问问他。”张保忠满口答应了下来。

“耍圈子”没想到张保忠会请他喝酒,有点诚惶诚恐,也有点害怕,怕喝完了酒挨张保忠的臭骂。只敢把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喝酒夹菜都小心翼翼的,看着老张的脸色。袁瑞来没上酒桌子,在旁边忙来忙去地倒酒上菜。老张喝了几杯酒,突然指着身边的袁瑞来问“耍圈子”:“知道他是谁不?”一句话把“耍圈子”问愣了,傻呵呵地说:“不是瑞来嘛?”张保忠盯着他的眼睛,又问:“知道他爹是谁不?”“耍圈子”说:“不是世福嘛,老婆子叫吕桂芬,两口子都是我们八间房的。”张保忠冷笑一声,“我问的是瑞来的亲爹!”“耍圈子”这才明白这次喝酒的意思,眼珠子一转说:“亲爹不也是世福嘛,还能是谁呢!”张保忠“啪”一拍桌子,“十六年前的事你都忘了?”

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晨,在老黄家里“耍圈子”看袁世福进来时神色不对劲儿,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就动了好奇心,走出屋门后又悄悄折了回来,躲在窗根儿底下听了一会儿风。张保忠的这句话吓得“耍圈子”一哆嗦,刚想编点儿瞎话混过去,对面坐着的老张一把抽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也不说话,拧眉瞪眼地看着他。“耍圈子”一害怕,从凳子上出溜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不敢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他鬼鬼祟祟地躲在窗根儿底下偷听,了解到的情况并不全面,只听到袁世福捡粪时捡到了一个孩子,还有一封信,至于信的内容,他却没有听清。“耍圈子”一五一十地把这些事情说完了,愁眉苦脸地看着张保忠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撒半句谎就是丫头养的。”

吕桂芬生怕瑞来脚底下着凉,多垫了好几层袼褙,这只鞋底子非常厚实,抽在袁世福的脸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一缕鲜血当即从袁世福的嘴角流了下来。一会儿,袁世福的脸上就出现了半个鞋印子。那是前半个脚掌,一道优美的弧线从袁世福右边嘴角的上方弯曲着升上去,画了一个漂亮的椭圆后,又弯曲着落下来,在他右耳垂的旁边收住走势,结束了短暂的滑行。吕桂芬虽然神经不太好,但做出的针线活在八间房数一数二。一排排细密均匀的针脚,清晰地印在了袁世福脸上那半条弧线里。袁世福用舌头舔舔侧边的大牙,有一颗牙也活动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最后会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他。更让他害怕的是此时袁瑞来脸上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无比陌生,也无比心寒。这不可能是自己十六年前在风雪中捡回的那个孩子,更不可能是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心肝宝贝。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已经把袁瑞来问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袁瑞来脸色铁青,眼里闪着逼人的寒光,一只手举着鞋底子,一只手掐着腰站在袁世福的面前,又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那封信在哪,你到底说不说?”听到这句话袁世福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正在被人审问,两行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去,哽咽着说:“瑞来啊,你拍拍良心想一想,就算我不是你亲爹,这些年来不是一样拿你当亲儿子待吗?你咋就忍心对爹下狠手呢?”袁瑞来怒吼一声:“你少放屁,你咋对我好都是白好,都是假的,亲爹和养父能一样吗,这些年你故意隐瞒我的身世,就是最大的罪人。那封信在哪,你到底说不说?”此时,袁世福反倒冷静下来了,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冷静。袁瑞来的话彻底将他击昏了,他万万想不到十几年来的疼爱和关心,竟然成了他获罪的理由。此时,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让这孩子看到那封信。他轻轻摇摇头:“瑞来啊,那封信对你没好处,十六年前我就把它扔了!”袁瑞来彻底疯狂了,手里的鞋底子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袁世福紧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打着打着,袁瑞来突然停了手,冷笑一声,“老东西,等着瞧吧,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找到那封信。”说完转身走出了屋子。

袁瑞来再走进屋子时,带回了老黄。他打着张保忠的旗号撒了个谎,说让老黄赶紧去一趟大队部,上面有紧急文件要传达。那年代经常会有这类紧急文件,老黄知道袁瑞来是张保忠的干儿子,丝毫没有怀疑就随着他来到了大队部。刚一走进关着袁世福的那间屋子,袁瑞来就抽出一根绳子从后面绑住了他。老黄看一眼满脸是血五花大绑的袁世福心里就全明白了。

袁瑞来站在老黄的面前,手里拿着那只鞋底子,盯着袁世福问:“那封信在哪,你说不说?”袁世福见瑞来还要对老黄动手,又急又气,刚要开口,老黄对他使了个眼色。老黄看一眼面前的袁瑞来平静地说:“瑞来啊,那封信对你没好处,你就别再追问下去了。”袁瑞来歇斯底里地吼一声:“你他妈放屁!”手里的鞋底子就落在了老黄的脸上。袁世福见老黄挨了打,大声吼道:“瑞来,你再动手我就死给你看!”袁瑞来冷笑一声,“老东西,你吓唬谁啊!你倒是死给我看看。”说着话鞋底子又冲老黄抡下来。一声闷响传来,袁世福的脑袋撞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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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桂芬是在天刚蒙蒙亮时来到大队部的。袁世福被带走后,吕桂芬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地直发慌。坐在炕沿边纳了一会儿鞋底子,好几次针都扎进了手指里。村里的鸡叫完头遍时,她再也坐不住了,就摸着黑去了大部队。她不知道袁世福和袁瑞来在哪间屋子里,看见一间屋子里有灯光,就趴在窗外向里看。正看见袁世福拿脑袋往墙上撞,“妈呀!”喊了一声,就一下子昏了过去。

吕桂芬醒过来时,看见屋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她急三火四地跑进屋里,见袁世福撞过的那面墙上留下了一大团血迹。血迹的周围四散开来,镶着一圈儿锯齿形的血道子。地上扔着两根麻绳和一只带血的鞋底子。她把那只鞋底子从地上捡起来,认出了是自己刚纳好的那只。吕桂芬四下里看了看,茫然地喊了一声“他爹!”,又紧跟着喊了一声“瑞来!”。没有人回答她,屋子里传出一阵空洞的回声。吕桂芬把鞋底子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间间屋地去推门。推过的几扇门都锁着,推到最后一扇时,门开了。吕桂芬用力过猛,随着打开的门,一头跌进了屋子里。屋子里,“参谋长”正举着电话筒喊:“我是参谋长啊,你是哪里啊!”“参谋长”看见吕桂芬坐在地上,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就吃了一惊,手里的电话也忘了,问:“婶啊,你这是咋地了?”电话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问:“谁是你婶?你他娘的干啥吃的,连公母都整不清,咋还跑这来接电话了?”“参谋长”连忙说:“我不是说你,是说别人。”对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吕桂芬此时已经神情恍惚了,早年得过的神经病在强烈的刺激下复发了。她目光迷离地看了一眼“参谋长”,就以为是自己的儿子瑞来。走上前摸一把“参谋长”的脸问:“孩子,你脸上的伤都好了?”“参谋长”从吕桂芬的眼神里看出了异常,“婶啊,你没事儿吧?”吕桂芬笑了笑,“看你这孩子说的,妈能有啥事呢?”“参谋长”这才明白自己被错认成了瑞来。估计是吕桂芬知道袁世福撞墙受了刺激,忙说:“我叔刚才已经送医院去了,张主任、老黄还有瑞来都跟着一起去了。婶你别担心,肯定没啥事。”吕桂芬听到这突然一拍大腿,“你看看我这记性,瑞来要去上学,他爹出门捡粪也快回来了,我还没给他们弄早饭呢!”说着,吕桂芬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参谋长”从屋里追出来,紧撵几步在后面喊着问:“婶,你真没啥事吧?”吕桂芬没有回答,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吕桂芬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回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家给那爷俩把早饭做好。走过西大坑边上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声音像是袁世福,也有点儿像袁瑞来。前后看了看,没见到人影子,一扭头向旁边的大坑里看时,发现有个人正在望着她。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上去那个人晶莹剔透飘飘欲仙,仿佛正是传说中的仙女。她冲那个仙女笑了笑,仙女也冲她笑了笑。她招了招手喊了一声“喂!”,仙女也冲她招了招手。吕桂芬就迈开步子向那个仙女走了一步。仙女却向后退了一步。水面上的冰发出“咔嚓咔嚓”声,随着吕桂芬的脚步裂开了,她一步步地走进了水里,走向那个仙女。初冬的水凉得刺骨,但她却浑然不觉,义无反顾地向走了过去……

袁瑞来没想到袁世福真的会撞墙,他以为一向懦弱的袁世福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地吓吓他罢了。这次他下了狠心,说什么也要找到那封信,查清自己的身世。当他看见袁世福真的撞了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后,一下子就呆住了。还是老黄大吼了一声:“还不快救人!”他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去喊张保忠。张保忠一看出了大事,心想自己难脱干系,火速喊了机耕队的一个驾驶员,几个人谁也没发现昏在窗外地上的吕桂芬,七手八脚地把袁世福弄到一辆拖拉机上,就一起去了医院。

袁世福没等赶到医院就咽了气,这一下他用上了十足的力气,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袁瑞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的心彻底地死了。十六年来他一直把这个捡来的孩子像眼珠子般地疼爱着,没成想到头来会得到这样无情的回报。对他来讲即使活着,也会比死了还难受。临死前,袁世福一直紧紧握着袁瑞来的手,嘴巴抖动着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在医院里,医生象征性地抢救了一会儿,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到出现这样的局面,张保忠指着袁瑞来的鼻子大发雷霆,声明袁世福是被袁瑞来逼死的,所有的后果都由他自己负责。

袁瑞来此时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傻乎乎地说了一句:“干爹,你先别让人来抓我,让我回家看一眼我妈吧!”

袁瑞来看到的是吕桂芬冰冷的尸体。他被这一连串的意外彻底击懵了。扑在吕桂芬的身上嚎啕大哭时,感觉身子下压着什么东西,硬硬地硌了他一下。他的手伸进吕桂芬的怀里,拿出来的是一只带血的鞋底子。

袁世福的尸体也拉了回来,并排和吕桂芬的尸体摆在了他们家的外屋地上。八间房的好多人都来看过了,临走时都叹着气,眼圈儿红红的。谁也想不到,才一会儿的功夫两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这天晚上,众人都散去后,袁瑞来一个人跪在父母的遗体旁发呆,他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老黄走了进来,拍拍他的肩膀,含着眼泪问:“瑞来啊,你的身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袁瑞来愣愣地看着老黄喊了一声黄大爷。老黄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他,“这就是当年的那封信,你自己看看吧!”袁瑞来展开那封信。信是原珠笔写的,写在半张有些发黄的白纸上。上面只有几行字:这是个孽障,本不该来世上。要是你捡到,就赶快把他扔了吧,让他冻死饿死,让狼吃了喂野狗都行!下面落款写着:一个被欺骗的女人。老黄叹息一声,“瑞来啊,我们怕你受刺激才不给你看信的,你却苦苦相逼,这都是图喜啥啊!”袁瑞来捧着信目瞪口呆。老黄说:“瑞来啊,你的名字当初还是我起的,是盼着你能给袁世福两口子带来些好兆头。你现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你的养父母却凭白无故地死了。不过,你也用不着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再想啥也没用了,你就琢磨琢磨以后咋做人吧!”袁瑞来转过身来,重重地给老黄磕了三个响头。老黄怕他受不了刺激,出什么意外,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才十六岁,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要是以后能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也算是对得起你养父和养母了!”袁瑞来使劲点点头说:“黄大爷,你就放心吧。我都想明白了,知道该干啥。求你招呼一声乡亲们,我想明天早晨就给爹妈出殡,让他们入土为安。”老黄听到这话就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后还是不放心袁瑞来,又转了回来。袁瑞来还跪在地上发呆,见老黄进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撒了最后一个谎,“黄大爷,刚才我还忘了件事,明天我得披麻戴孝,求你帮我预备一下吧!”老黄听到这话就放心地走了。

老黄走后,袁瑞来在父母身前的地上愣愣地跪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地站起身。搬过一只凳子,踩着在房梁上系好了一根绳子。手里攥着那封信,就站在了凳子上。嘴里说了一句“我是孽障!”就把脑袋伸进了绳套里,一脚踢翻了凳子。开始,他的手还紧紧握着那封信,身体摇晃几下后,手就慢慢地撒开了,那封他找了十几年的信离开他的手,从上面飘下来,打了几个旋儿后,落到了地上躺着的袁世福和吕桂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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