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苦楝树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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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楝树

■ 楚 荷

《当代》2005年第2期  纯文学期刊-长篇小说

楚荷:原名谭进军,男,一九六二年四月生于湖南省湘潭县晓霞山下,现住湘潭市。

一、坏分子师傅

吴满好年轻,年轻得如许多老人说的:在冬天将他扔进湘江,能烧开湘江水。

那时,这儿还是一座不高但却颇大的山峦。山上有树,有草,有蜻蜓,有蝴蝶,有蛇,有野兔。那年那月那日,吴满和许多青年男女,排着队,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进了厂,成了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工人。只是那时的厂,还没有影子,还得吴满们将绿油油的山峦,弄成半边是没有生命的黄土,半边仍是树木葱茏、杂草丛生的山野。然后,在晴天四处是黄色尘幕、雨天则泥泞得稍不小心便会摔倒的黄土地上,砌出一栋栋厂房,一栋栋办公楼。

进厂那天,虽然其他青工与吴满一样,车间准备暂时全当基建小工使,但个个在名义上有了师傅,成了名义上的车工、焊工、铣工之类。只有吴满,因为满脸麻子,没有师傅。好像干活不是凭手和脑子,而是凭脸。那些师傅对领导说:“那么难看的一张脸,拜托你分给别人吧。我胆子小。”半个月过去了,吴满仍没有师傅。偏那些青工好像有了师傅,一生都有了依靠一般,个个将师傅叫得山响。吴满听着看着,生出许多嫉妒,心上一急,找着班长,问:“我为什么没师傅?”班长忍住笑,心说:“照照镜子不就清楚了。”嘴里说:“是呀,怎么你没有师傅?这事儿得问车间主任。”吴满找着车间那个瘦高个的王主任问:“别人都有师傅,为什么我没有?什么意思,不是说招的全是技术工人吗?难道独有我是当作普工招的?”王主任看了吴满的脸半天,叹口气,点点头说:“你跟我来吧。”

吴满跟着王主任走进一个简易工棚。一个戴着眼镜,瘦得一身找不到肉的半老男子,站在楼梯上,给墙壁安装着槽板。王主任将那半老男子从楼梯上叫了下来,对吴满说:“你跟他学电工吧。”王主任将吴满和半老男子相互介绍了后,将吴满叫到一边说:“他是坏分子,是那种地富反坏右的坏。你不一定要管他叫师傅,跟他学技术就成。他技术好,原来是电器工程师,又干了十多年电工。记住,政治上得跟他划清界限。”王主任想了想,又说:“他比你大许多,生活上可以多照顾他些。学技术吧,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如果聪明,会懂我的意思。”又分明省了许多话地说:“你想叫师傅,就叫师傅,不想叫师傅,就别叫。”

吴满就这样有了师傅。

从此,吴满不用和那些青工一起,每天一身泥巴地做着基建工人。他只须拎着电工工具,跟着坏分子干着没法儿干完的电工活就成。青工们羡慕起吴满来,说:“一个麻子,命还好些,真正地学技术,哪像我们玩泥巴。”他们的师傅说:“羡慕吴麻子是吗?你们知道吴麻子的师傅是什么人?坏分子。你们愿意给坏分子做徒弟?”青工们又觉得比“吴麻子”幸运多了。

那天,和吴满一起进厂的两个顶多十六七岁的女孩,见吴满跟着坏分子屁股后面来了,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霎,扔了锄头和铲子,跳着唱着“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烧饼,最小最小的还有两寸半”,“师傅坏分子,徒弟是麻子,合在一起坏麻子”。吴满听着看着,一脸白麻子渐渐地气成红麻子,再渐渐地气成黑麻子。吴满怒不可遏了,跑过去举起一把铲子要往两个女孩头上拍。坏分子一声大吼:“吴满,别。”两个女孩一声尖叫,蹲下来,手护着头,一身瑟瑟地抖。吴满铲子没砸下去,只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六十岁别笑人残疾。”

吴满这才发现,坏分子中气充沛。坏分子说话一直秀气得怕吓死蚊子。

待吴满脾气消了,坏分子望了四周没人,对吴满说:“由着人去叫,你装聋就成。拿着铲子,人家唱那些话,你不打也不好,打更不好。不打,丢了自己的威风,丢了自己的脸;打了,犯法。再说,人家喊你吴麻子,你就受不了,喊我坏分子,我岂不要自杀。”

那年那月,吴满他们五车间的厂房早建好了,并且已经投产,六车间、七车间还在杂草丛生中没有影子。那天,推土机忽然又响了,在后来成了六车间的那块还有着狗尾草和蒲公英的土坡上,轰隆隆地碾着。眼见着碾过一片茅草,便要轧在一株小指粗的苦楝树上。

坏分子两眼做贼一般,望着几步开外的同事,压低声音,却分明急迫地对吴满说:“吴满,快去救那株苦楝树。它有个苦字,我一生都苦着。冲着这个苦字,你去救它。我不敢去,我去了,轧死了,也是轧死坏分子。”

吴满跑了过去,挡住推土机,在挨了推土机司机“你这杂种,臭麻子,不要命了”的骂声后,将苦楝树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

晚上,月色极好,风声飒飒。师徒俩一人一把锄头走出简易工棚,在车间门前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坏分子说:“吴满,师傅这时撒不出尿,你撒泡尿做底肥吧。”吴满对着土坑撒了泡尿。土培了一半时,坏分子拿来一瓶酒,一口喝了三分之一,将酒瓶递给吴满,吴满喝了一大口,将酒瓶递给坏分子。坏分子望着余下的半瓶酒,叹口好长的气,有着几分仙风道骨地抬着头,望着皎洁的月说:“人苦时,喝酒足以消愁,对着月亮喝酒,心里只余下了恬淡,更是丝毫愁也没了。你是苦楝树,你也该对着月亮喝酒,不然会苦死的,会长不大。喝吧,苦楝,对着月亮喝吧,苦楝。”坏分子将半瓶酒全依着苦楝树倒了下去。

那天,吴满和那些一起进厂的青工三年学徒期满,都出师了。依着规矩,徒弟都得在那天中午请自己师傅喝酒。只有吴满,中午没请坏分子。坏分子对吴满说过,有别人在场,不要吴满喊师傅。于是,只有吴满和坏分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吴满才会每说一句话之前,叫一声“师傅”。有别人在场,吴满什么话也不对坏分子说,只是跟着坏分子的屁股转。

夜深人静了,吴满提着一瓶酒,买了些花生米,跑到坏分子一个人住的工棚。

坏分子在工棚内熄了灯地等着吴满。坏分子因为是坏分子,没人愿意和坏分子住在一起。因此,他反而一个人一间工棚。吴满到了后,两个也不扯亮电灯,借着窗里透进的如水月光,一瓶酒依着坏分子往日定下的规矩,吴满喝三两,坏分子喝七两。坏分子说过,他是师傅,当然喝酒得多喝一些,不然不像个师傅的样子。

酒至半酣,坏分子说:“吴满,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坏分子吗?”吴满从来没想过要知道这些事儿。吴满摇摇头。坏分子说:“我都告诉你吧。”喝一口酒,又说:“罢了,坏分子就是坏分子,还说什么为什么!”

坏分子不说他的故事,端着盛着酒的茶杯,望着窗外的月,嘴里慢慢地迸出几句话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管是谁的诗,吴满都不喜欢。吴满也懒得记这些诗。吴满聪明,知道诗不如电工技术。电工技术可以赚工资,背几首诗,没人给工资。吴满当然一门心思学技术。坏分子望着吴满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吴满摇摇头。坏分子没说是谁的诗,他走到门口,左手撑着腰,右手指着北斗星说:“那是北斗星。北方有我的老家。我老家在河北,隔湖南远着呢。家里没人了。吴满,中国有句老话,远望可以当归。只是山重水复,望不了多远。只得望着北斗星当归了。”坏分子就那么望着北斗星,望了好久。坏分子叹口气,说:“吴满,报纸上批林批孔了,我又要挨斗了。他们要你喊打倒我,你喊着打倒坏分子就是。”

坏分子预料的没错,半个月后,坏分子就被推上台接受批斗。几个青工要将坏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王主任挡在坏分子前面,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坏分子因此只挨了文斗,没挨武斗。

不知道是谁,要吴满批斗坏分子。吴满立马捂着肚子,蹙着眉头,“哎唷”喊得山响地去医院了。医生问吴满,哪儿不舒服。吴满说,头痛,腰痛,一身都痛。医生开了些红的黄的白的药丸子给吴满。吴满当着同住一个工棚的同事,断断续续喊了两天“哎唷”。将那些药丸按照医嘱,一天丢三次,每次每种药丸丢三片,全丢进了厕所。

那天深夜,吴满提着一瓶酒,溜进了坏分子的工棚。师徒俩按照坏分子定下的三七开规矩,喝完那瓶酒,都要撒尿了。坏分子说:“肥料,尿是肥料,撒到苦楝树下去吧。”于是,两个到了苦楝树下。

撒完尿,坏分子忽然声音凄凉地说:“吴满,我还要跟你说几句话。”吴满跟着坏分子回到了坏分子的工棚。坏分子说:“吴满,我快死了。”吴满望着骨瘦的坏分子,摇摇头,说:“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师傅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三年多了,也不见老。”坏分子说:“五十知天命。我离五十只差两年了,也知了。”吴满要说什么,坏分子打着手势叫吴满听他说。坏分子说,他那些电工书都给吴满,说基本的东西他都教给吴满了,以后要多看几遍这些书。又说,吴满还有哪里不懂的,趁着他坏分子还没死,赶紧问。又说,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请教。

几天后,坏分子病了。坏分子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时,一个纺织厂的四百多工人吃食堂集体中毒。为了抢救阶级兄弟,医院当然不能让坏分子占着床位。坏分子便在吴满撑扶下回到工棚等死。吴满说,他去找土郎中给坏分子治。坏分子说,不用了,他已知他的生,也知他的死了。说他知道他的病,已是好几年,治不好了。吴满瞒着坏分子,找了几个土郎中。土郎中们听了病情,都说那病只有大医院能治。吴满他们家那个巷子里的白胡子老头,在那天深夜,也跟着吴满到了坏分子的工棚。白胡子老头瞧了坏分子两眼,摇摇头,对坏分子说:“也不用治,病不了多久了,你明天就会大好了。”吴满请白胡子老头给他师傅开几味药。白胡子老头说:“吴满,你就放心吧,我已和你师傅说了,明天就会大好。”吴满继续缠着白胡子老头不放。白胡子老头叹一口长气,说:“吴满,你不蠢,为什么老问些蠢话?好吧,开丹方吧,开吧。烛三支,香一把,钱纸一捆,鞭炮随意。明天就要用。”吴满都懂了,回头坐在坏分子床边,不吭声地望着坏分子。坏分子说:“吴满,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坏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断气的。那会儿,天下着瓢泼大雨,打着雷。雷震耳欲聋,一串串地打。只有吴满在工棚内,和着雷声,哭着喊着师傅。

天还没大亮,王主任来了。王主任住的工棚离坏分子住的工棚不远,吴满哭出第一声,他便听到了。王主任叫吴满将眼泪抹了,附着吴满耳朵,说:“你要哭,一个人躲着哭,别哭给全世界听。将大家都哭起来,说你是坏分子的孝子贤孙吗?不懂事。”吴满忙抹了眼泪,将一肚子伤悲摁得严严实实。

坏分子当然用不着开追悼会,即使开,也没人参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厂里汽车队要了辆解放牌汽车,将坏分子比鸿毛还轻的遗体往汽车上一扔,他和吴满往司机台一坐,便到了火葬场。吴满记起坏分子说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会找他麻烦,说他想留着坏分子的骨灰,过几天去乡下找块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吴满肩膀,说:“吴满,我们两个出钱,寄在火葬场寄半年再说。别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吴满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关心他,点点头,问:“半年后呢?”王主任说:“我们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一起去埋你师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现在千万别莽撞。”

半年后,吴满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场,准备将坏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场的人说,坏分子的骨灰,早处理了,倒进湘江河了。火葬场的人还批评吴满和王主任,说他们隐瞒坏分子身份,让他们做了坏分子的孝子贤孙,说要告到他们厂里去。王主任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说了他和吴满只是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火葬场的人才肯罢休。

不久,已建成的厂区部分,开始大规模绿化。

那天,绿化人员在墙上刷了“绿化祖国”的标语后,要锯了那棵吴满和坏分子栽的苦楝。吴满望着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束手无策了。他一个小电工,没有权力阻止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吴满心如刀绞地望着即将被锯断、然后将被一株樟树或者一株法国梧桐替代的苦楝树。坏分子的衣服被毯,依着死了人的规矩,吴满全部烧给了坏分子。坏分子的骨灰,已随着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没了踪影。除了坏分子留给吴满的那些电工书,这棵已长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吴满纪念坏分子的唯一物件。吴满望着电工书,只想着技术上的事儿,吴满望着苦楝,才想起坏分子的那双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坏分子说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吴满许多时候甚至将苦楝当成坏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觉得无疑是对他师傅的亵渎。忽然间,吴满又觉得那棵苦楝树更多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和坏分子的灵魂,已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如果这棵苦楝树被绿化人员锯了,他吴满寄托在苦楝树上的灵魂,就没有寄托的所在,他会或病或出着车祸地死去。

眼见着苦楝树要被锯了,吴满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赶了来。绿化人员已在苦楝树上锯进了半寸。王主任抢了绿化人员手中的锯子,说:“这棵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和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和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棵苦楝。再说,我跟你们有仇吗?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树,你们一定要将它锯了?”

这棵苦楝生存了下来,还用水泥和红砖砌了六角形的护围。没多久,已建成的厂区内栽了不少樟树、法国梧桐、白玉兰。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种植了女贞或者冬青的绿篱。偌大一个厂,数不清的树木花草之中,只有这棵苦楝如此特别。特别成吴满一样,全厂千来号人,只有吴满一个人脸上有着坑坑洼洼的麻子。

吴满下了班,以前只是拿着坏分子留给他的那些电器电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书时,便和单身职工们打扑克,下象棋。以后,吴满多出一件事来,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个儿子。吴满最喜欢这个小名叫宝宝的小男孩。宝宝的眼睛很大,眼珠儿黑亮黑亮,额头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亲王主任一样聪明。宝宝也喜欢吴满,只要吴满来了,立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灿灿烂烂。一声脆甜脆甜的“吴叔叔”后,宝宝飞快地爬到吴满身上,“一、二、三”地数着吴满脸上的麻子。宝宝数得好认真,只是吴满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有一定之规地排列,宝宝从两岁直数到四岁半,才数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个,左边脸三十个,右边脸二十八个。宝宝好聪明,想出了先用圆珠笔将那些麻子五个一组,画上圈儿再数的办法。宝宝这招真好,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个也没漏下地被宝宝数清了。

二、王主任复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连说三声:“热,热死人了。”不吭声了,眼睛发着呆地睁着,眨也不眨。王夫人见状,心想王主任累了,端来冷开水给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见情况不对,忙将隔壁工棚几个老师傅叫去。老师傅们喊着王主任,王主任同样不理。老师傅们面面相觑,老久一阵后,才一个个医生般,说着王主任的病。有的说是中了邪,有的说是闭了痧。后来大家都看见墙上挂着一顶军帽,一根军皮带,都说那两样东西避邪。王主任当过解放军的排长,一身正气,邪不压正,该是闭了痧。一位老师傅拿出刮痧本事,将王主任匍在床上,拿来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着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有声地刮。老师傅累得一身透湿后,王主任的背已是紫色一片。老师傅甩了额上的汗,满怀信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痧出来了。”将王主任扶起来坐着一看,依旧不言不语。王夫人端来冷开水叫王主任喝,王主任正眼儿也不望。大家见王主任痧出来了,却仍不见好,都说得赶紧送医院,不然危险。于是,王主任在大家护送下,被一辆电瓶车送到了医院。

王主任在医院住了六天,每天吃药打针,打针吃药,病还是那样子:不吭声,不吃东西,水也不喝,瞅也不瞅泪人儿一般的王夫人和宝宝一眼。惟一变化是一天比一天瘦。医生护士常常一串串围着王主任病床,在王主任身上东摸西看,说这说那。厂领导问医生护士,王主任得了什么病?医生护士都说:“在查呢,在查呢。”又这么过了两天,医生找着王夫人和厂领导,说:“我们尽了力,你们回去准备后事吧。”

王主任瘦得像木乃伊般运出了医院,躺在他家床上,不声不吭地睁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帐顶。王夫人则抱着宝宝守在床边,无声无泪地哭。那泪早已干,声也早已哑了。不时窜进窜出的工友和领导,近乎默哀地站在母子俩后面。在厂长指挥下,悼词已由厂里文章写得最好的宣传部长写好了,黑纱和白花各做了两百多个。谁致悼词,谁敲锣鼓,谁放鞭炮,谁搭灵台,谁抬大轿,全部准备妥帖,一切只等王主任闭眼。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断气了。

王主任古灵精怪一样,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却眼睛就那么痴望着帐顶,偏不断气。王主任不死不活地一天天地拖,已使包括厂长在内的人,都暗暗地心说:“拜托你,断气吧。”

清早,还没六点。厂里静得只有风吹鸟叫,吴满警惕得像地下党员,引着那个给坏分子看过病的白胡子老头,喊着“嫂子”,敲开了王主任家门。屋里除了床上不死不活的王主任,只有不成人样的王夫人和躺在那边床上的宝宝。吴满嘘口气,对王夫人说:“别对人说,他跟我师傅一样,身份不能说的。让他看看王主任。”

王夫人心底有了几丝儿希望。她忙将门关了,像佛教徒望着观世音菩萨般地望着白胡子老头。老头戴上老花镜,翻着王主任的上眼皮细细地看了看,切了脉,抬着头望着天花板,说出一句话来:“还有救,还有救。只是这几味药虽然不是罕见物儿,但两天之内要弄全只怕也难。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弄全。两天之内弄全了,保准有救。对,我忘记了,有你吴满呢。看样子,王主任命不该绝。所谓好人有好报,命不该绝。”待吴满急切地问是几味什么药,白胡子老头掰着指头说:“需新鲜野兔肝一副,一斤以上新鲜眼镜蛇的蛇胆一个,三只活生生的红皮老鼠,炖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再加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干草,再温火熬上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做三次吃完。每天吃一次。只要这些物件齐全,保准有救。”白胡子老头说完,丢下一句话:“我得走了,待会你们上班了。我这种人,不宜久坐,对你们家不利。”往外便走。

吴满嘱咐王夫人准备好生姜、樟树皮和干草。这才换上一双雨靴,用十多米腈纶线,做成两副野兔钓。要了一双帆布手套戴上,将工作服上所有的纽扣扣实,提着两个蛇皮袋,拿一把锄头,一根杉木棍,火急火忙地到了半边还没有推平的山坡上。

小时候,钻篱笆,掏蛇洞,逮老鼠,下塘摸鱼,上山捉兔,弹弓打鸟,吴满哪样本事没有?吴满对同学说:“只要我们这有的,海陆空随你要,我保准给你逮来。”这不是吴满吹牛皮,吴满能从洞的形状大小判断出蛇洞内是什么蛇,那条蛇有多长多大,哪个老鼠洞内有几只老鼠,哪个兔子洞的另一个洞口在哪个方向,离这个洞口有多远。

那时,吴满家来了客,吴满爹便将吴满叫到一边,说:“吴满,去捉一只野兔子回来。”或者说:“去摸两斤鱼回来。”若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来访,或者来的客人太多,吴满爹会对吴满说:“吴满,捉一只野兔子,摸两斤鱼,再抓一条斤把重的蛇,有本事还打几只鸟。”吴满家隔壁都知道,吴满家来客,压根儿用不着花钱买荤菜。只有过年过节时,吴家的肉票才需要扯下一两张。那时,隔壁邻居都对吴满爹娘说:“你家吴满真了不起,替你家省了不少钱。”说完这话,立马说:“借我一斤肉票吧,我家肉票用完了,你家肉票反正没用。”

吴满高中毕业前不久,一个看相的人给吴满看相,说了许多吴满的好话。待吴满脸有得色,那人头慢慢地摇头,“唉”地一声叹出口气来,说吴满抓多了兔子和蛇,是作孽,说这些东西没撩拨吴满,吴满却老去抓它们,将来会折寿。吴满心想着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再折些寿,更短了。从此再不干这些活儿了,甚至提也不提。因此,他的同事没人知道吴满有那些能耐。这会儿,吴满要救王主任,心说:“要折寿就折寿吧,王主任那么好的人,我折十几二十几年寿,值。”

下午四点,吴满回到了王主任家。

王夫人聪明,见许多人又都来看王主任,知道他们一是看王主任断气没有,断了气好将鞭炮点着办后事,二是安慰她和宝宝,说些叫她心碎的宽心话。她知道,待会吴满提着蛇和野兔以及红皮老鼠来了,总得有个说法。她对着厂长和众人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老头从天而降,说我丈夫命不该绝,说要新鲜野兔肝一副……”如此这般一说,又问厂长:“不知道这算不算信迷信。”厂长将胸部一拍,说:“不算,不算,哪有这么多迷信?”

吴满到了,大家都围了上去,立马问:“蛇弄到了没有?”“野兔呢?”“红皮老鼠呢?”问得吴满一身直冒冷汗。王夫人忙将做梦的话说了一遍。吴满才放心。吴满迅速破了蛇,取了蛇胆,杀了野兔,取下兔肝。王夫人忙将蛇胆、兔肝和三个红皮老鼠用药罐炖了,将一个闹钟放在灶旁,一分一秒地数着地过。就像过了几万年一样,终于炖了三个钟头又三十三分钟。王夫人忙往药罐内加了三两三钱生姜,三两三钱新鲜樟树皮,三两三钱甘草,又用温火熬上了三个钟头外加三十三分钟。待药冷了,王夫人叫吴满扳开王主任的嘴巴,灌了进去。十来分钟后,王主任头上渗出了汗。又过了五分钟,王主任打了一串儿臭死人的响屁,臭得屋内只余下王夫人和吴满,其他人都捏着鼻子走了。再过了十来分钟,王主任说了这么久来第一个字“水”。王夫人忙喂了水给王主任喝。这时候满屋的人都说:“王主任没事了,没事了。那个梦真好。”“这是王主任往日人好,他老婆才有这个梦。”又过了二十分钟,王主任对着满屋的人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第二天,第三天,按照白胡子老头的嘱咐,王夫人将药全喂给王主任吃了。王主任就这么好了。

那天晚上,吴满在王主任家酒醉饭饱过后,王主任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叫吴满端坐在他家中央,要宝宝给吴满叩头。待宝宝给吴满叩了三个头,王主任拉着吴满的手,说:“吴满,你是我王家大恩人。大恩不言谢。以后,要我家宝宝叫你干爹吧。”

从此,宝宝不管吴满叫吴叔叔了,而是叫干爹。不管是谁,只要问宝宝,你干爹是谁?宝宝准大拇指一翘,说:“我干爹你也不认识吗?我干爹脸上好多麻子,最好记了。”

三、吴麻子露脸

那一年,五车间的标语,在王主任安排下,将“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大红的字,挂在厂房内。厂里接了一笔原来叫“援外”,后来叫“出口”的任务。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说得明白:这笔援外产品,事关国际影响、国家声誉,是为毛主席争光的大事,是对第三世界兄弟国家的支援。厂长说,做好了这批产品,就是给了美帝和苏修一记响亮的耳光。

“国际主义”的“援外”,加上原本已近饱和的“保障供给”的“为人民服务”,全厂上下没一个闲人。即便是那些坐办公桌的行管人员和辅助班组的工人,干完自己的事儿后,在“一切为了前线”的口号下,烧的烧开水,搞的搞搬运,做的做馒头。几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女孩,齐刷刷地将秀气扔了,穿着军服,这个车间进,那个车间出,打着快板,扯着喉咙喊着顺口溜儿:工人同志齐努力,援外产品好样的,漂非洲,去欧洲,打倒美帝和苏修。各个车间,天上没一台闲着的天车,地下没一台闲着的机床。到了晚上,全厂所有厂房仍是灯火通明,各种机器的声音,汇在一起,热火朝天。

那天,一身工作服的王主任,正满头大汗地将自己当搬运工人使时,一架天车的电器线路忽然四处冒烟,一股股胶烧了的臭气,随着冒出的黑烟,迅速弥漫在车间各个角落。瞬间,车间总闸跳了,所有机器都如同一坨坨死铁摆在那儿。一时刻,整个车间比夜晚的坟山都静,所有的人都大气也不出地望着不声不吭的机器。

和王主任一起,当了老久一段时间的搬运工的电工们,这会儿终于当起了主角。在百十双眼睛焦急地注视下,迅速恢复了其它设备的供电后,依着年龄大小和水平高低,师傅们一个个爬上天车,一个个又爬下天车。

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张师傅和朱师傅相互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同时说:“这天车的,怎么烧得像一团乱麻,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所有的师傅都跟着张师傅和朱师傅说了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轮到吴满冷清清地爬上去又下来,没有说那句“没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吴满依着规矩没吭声,蹲在一边吸烟。

王主任将吴满叫到一边,眼睛望着在那儿讨论天车该如何修的师傅们,轻声说:“吴满,如果三天才能修好,得停三天工。这几天,都得用这天车。太久了,损失太大。现在在做援外产品,不按时交货,事关国际影响和国家形象。没完成任务,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你师傅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你能修好吗?看你的样子,胸有成竹似的,你应该能修好。吴满,你师傅那么高的水平,你不可能是孬种,你肯定行。该露脸了,你不露脸,人家不知道你有水平,你也就连发言的资格也没有,也就只能打下手,一直要打到老师傅们退休。”

吴满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有一天工夫,能修好。只是四五个老师傅在场,不好称里手。称里手,人家会嫌我。我师傅从不称里手。我师傅说,技术上的事,不能称里手,因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主任轻声说:“吴满,许多事儿谦虚不得。你师傅是那个身份,只能谦虚。不谦虚,人家还不一拳打扁他?你去试试。没弄好也没关系。再说,我相信你能弄好。”吴满犹豫着说:“得我一个人去,他们都扒在上面,这个说这样,那个说那样,不听不好,听了更不好。”王主任拍拍吴满的肩膀,说:“好,你一个人上去。”

吴满腰间别着工具,爬上天车。

王主任笑着对其他电工说:“我刚才对吴满说,要他一个人去修。我对他说,老师傅们都五十上下了,另两个也是三十好几,师傅们平日里教了你吴满这么多东西,今天我考考你。我说,你吴满虽然是我恩人,但桥是桥,路是路,要及格,就修好天车,不能因为是恩人,没修好也给你一个及格。你们都别上去,他修不好,要他请客。往日里吴满好抠,没见他请过客。如果他不请,我请。我说,师傅们说的,三天可以修好。我给了他三天期限。三天没修好,我们一起抓着他榨油。”

几个年轻些的师傅都说王主任这主意好。“吴麻子没个正经师傅带过,只跟着坏分子东转转,西转转地转了三年,肯定没这本事,不可能修好。”“坏分子除了搞破坏,还能干什么?”“可怜了吴麻子,也算个电工,却没个师傅。谁叫他脸不争气,什么不好生,生一脸麻子。没这脸麻子,我带着就是。”“等三天后,他收不了场时,再叫他请客。”“的确,吴麻子平日好抠,钱直往骨头缝内塞。这次得好好地敲他一下。”

朱师傅捋着半白头发,说:“只是怕这几天要用这台天车。耽误一天是一天,我们还是上去好。车间正在做援外产品,这可是为毛主席争光的事。吴麻子到底太年轻了。”张师傅说:“这事儿,还是让我和朱师傅两个一起来弄吧。三天肯定弄好。两个一起弄,有一天半差不多了。毛主席家乡的人,别给毛主席丢面子。”

王主任说:“老师傅到底有水平,觉悟高。这样吧,明天早晨,朱师傅和张师傅上去指点他几句,我就装着不知道。也给我们吴满留点儿面子,别让他以后畏手畏脚不敢做事。”王主任怕几个师傅还硏嗦几句毛主席说什么的,忙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几位师傅,今天仍跟着我干搬运吧。我要看看吴满到底是个什么样。”

上午下班时,吴满下了天车。他没说修好了,也没说没修好。下午上班了,吴满车间门也不进,坐在苦楝树下吸烟。见吴满不爬上天车,朱师傅白吴满一眼,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自己爬上去。张师傅见朱师傅爬了上去,也望一眼吴满,摇摇头,爬上了天车。那几个年轻点儿的电工,心想吴满不敢再称里手上去修,围着吴满要他请客。吴满不吭声,吸着烟,低着头,看着地上两只蚂蚁你死我活地打架。五分钟后,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都爬了下来,一身轻松地径直走到苦楝树下。朱师傅拍拍吴满肩膀,没像往常叫吴满递工具时大呼小叫吴麻子,他竖着大拇指,说:“小吴,这么年轻,这么复杂的事儿,这么快弄好了。好样的,小吴。”张师傅呵呵笑着,满脸佩服地说:“小吴,你这鬼家伙,不声不响地就弄好了。我上去弄,只怕真要三天。你也不怕急着我们,也不说修好了。”

这事儿以后,两个老师傅没再叫过“吴麻子”,而是叫“小吴”。过了几天,电工班没人再叫“吴麻子”,都管吴满叫“小吴”。一段时间后,车间没人再叫“吴麻子”,大家都管吴满叫“小吴”。“吴麻子”就这样成了“小吴”。

那笔援外产品,按期按量按质地完成了。庆功会上,王主任端着酒杯,走到吴满跟前,生怕人家听不到,声若洪钟地说:“小吴,你是我们车间最大的功臣,是毛主席的好工人。我敬你。”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待吴满喝了主任敬的酒,引着电工班其他师傅都走到吴满跟前,说:“小吴,了不起。为我们电工班露了脸,没你那手,我们还不好意思喝这庆功酒。我们电工班敬你。”那天,大家都敬吴满的酒。吴满从来没有如此露脸过,心里高兴着。于是,来者不拒,不知道喝了多少,第一次醉得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晚。

吴满醒酒后,踉踉跄跄走到苦楝树下,抚摸着苦楝树,趁着身边没人,一身都是骄傲地说:“师傅,你知道吗,我给你争了光,露脸了呢。现在没人管我叫吴麻子,都管我叫‘小吴’。师傅,你该高兴的。”那天晚上,吴满睡着了后,坏分子钻到吴满梦里,说:“这算什么露脸?你要使劲学技术。你现在充其量,只算懂了一点皮毛。这就叫露脸,没出息。再说,叫你小吴,两张麻子脸,就没有麻子了吗?有什么好露的?”

这年冬天,一台电机烧了,车间要作废品处理。

吴满说:“这东西好贵,我几年的工资也买不起一台,作废品处理可惜。”王主任点点头,说:“你试试。没弄好,仍然作废品处理。弄好了,在我们厂可是划时代的事儿。”

上午阴沉沉的天,到了下午,再沉不住气,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吃晚饭时,路上的雪已经漫过了膝盖。大家都下班走了,厂房内静了。吴满在食堂吃罢晚饭,一个人溜进了厂房。厂房外,是呼呼叫着的北风,和北风将落下和扬起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下,吹得乱舞;厂房内,是静得吴满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是偶尔的吴满哈着热气暖手的声音。吴满将电机打开,重新绕了线。到十二点,厂保卫科的值班人员,在巡逻时见五车间厂房内仍亮着灯,警惕地摸索着走了进来,见是吴满在望着那台报废的电机发懵,松了一口长气,说:“小吴呀,你可将我们吓坏了,我们还以为来了贼。”又念叨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将吴满赶回了工棚。

吴满没法睡着,脑子里满是那台电机,是一些他没法儿想通的事。吴满索性不睡,爬起来翻着坏分子留给他的书,回忆着坏分子对他说过的关于电机的话。到第二天晚上深夜,仍有些事儿没弄清。雪停了,风住了。吴满实在累了,只得从厂房内走出来,准备回工棚休息。他站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下,打了哈欠,伸了懒腰,皱着眉头,抚摸着已结了冰的苦楝树,说:“师傅,你说那事儿,到底该如何弄呢?”

两天一晚没合眼了,瞌睡喊来就来了。吴满回到工棚,脸脚也没洗,往床上一躺,在鼾声如雷中做起梦来。坏分子叫吴满拿着书,两个一起走到那台电机旁,叫吴满仔细看着,嘴里说着该如何如何弄,手上则不住地干着活儿。吴满梦里的坏分子,比坏分子没死时更有本事,三五两下就弄好了。坏分子问吴满:“看清了没有?”待吴满说看清了,坏分子被风儿一吹,没了影子。吴满醒了,精神抖擞地走出了工棚,踏着雪咯吱咯吱响地到了车间。吴满按照梦里坏分子的指点,上班前,竟然将这台电机修理好了。吴满试了电,测了数据,他欣喜地发现,这台电机比新电机质量还要优良。

那两个当年唱“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烧饼,最小最小的还有两寸半”的女工,一个已是团支部书记,另一个则是团支部宣传委员。王主任找她们谈了话,叫她们好好地宣传吴满。王主任说:“你们团支部,老是说找不到先进典型人物,有个典型,却不知道去宣传。难道要先进人物找你们去宣传他?”两个屁颠屁颠地跑到电工班,睁大眼睛,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说:“吴电工,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还真看不出,你吴电工有起死回生的大本事,你真了不起。”两个一商量,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起死回生好电工”的表扬文章。

文章写得真好,不但将吴满修理报废电机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同时,还写吴满学毛主席著作学到深夜。写得吴满在不好意思中,将满脸白麻子羞成了红麻子。她们两个更是从此不叫“小吴”,说:“叫小吴,有小看了我们吴电工的意思。我们吴电工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好电工、好战士,是毛主席的好工人。”她们满是敬意地管吴满叫“吴电工”。

半个月后,厂长要吴满在全厂大会上做报告,报告他怎样走上又红又专的道路。吴满想着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么多人,一个个两只眼睛盯着他吴满满脸麻子望,便死活不答应。厂长拗吴满不过,只得发一张奖状,写上“优秀工人”四个字,另外再奖了一条洗脸的毛巾。王主任问吴满,为什么不去做报告。吴满说,他怕丑,丑死人了。王主任说:“这有什么丑的?又不叫你去抢银行,丑什么?下次有这种事儿,你哪怕是喝半斤酒,壮着胆子也要上去。”

不多久,“吴电工”三字传开了,全车间的人都在钦佩中管吴满叫“吴电工”,全厂的人都知道那个著名的吴麻子,如今不叫“吴麻子”,而是叫“吴电工”了。

过了年,在车间大会上,王主任夸吴电工年龄不大,技术已达到老师傅们的水平,了不起。朱师傅和张师傅在台下不住地将头直点,说王主任这话没错,吴电工的确达到老师傅水平了。有些方面,只怕比我们这些老师傅还强。

那会一散,青工们众星捧月地围着吴满,嘻嘻哈哈却充满敬意地管吴满叫“老吴”,说“我们以后都管吴电工叫老吴吧”。

吴满年纪轻轻,人未老名先老了,成了“老吴”。

四、师徒

吴满成了“老吴”,好像真老了,有了资格和朱师傅、张师傅说话。倒是李师傅和另外两个,辈分反而比吴满小了似的,只能看着或听着他们三个说话。遇着要维修的事儿,吴满已和朱师傅、张师傅相互谦让着说“你先请”“你先请”了。

这天早晨,吴满和朱师傅、张师傅坐在苦楝树下,说着美国和苏联。说,不定哪天总统或总书记酒醉了,摁错了核按扭,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打起来了。只见王主任笑容可掬地带着三个新工人来了。三个只得不说原子弹,和王主任打着招呼。王主任指着三个新工人说,得请两个老师傅和“老吴”各带一个徒弟。吴满摸着后脑勺,说:“我怕不够资格带徒弟吧。”朱师傅和张师傅立马说:“你老吴不配,没人配了。”吴满便为要带徒弟了“呵呵”地笑着。

吴满的徒弟清清秀秀,女孩子一样,说话怕吓死蚊子。师傅们说话,他绝不肯插半句嘴儿,只有问他什么事时,才肯金贵地说出“是”,或者“不是”。大家都说他原该是个女孩儿,并且该是旧时的女孩儿。说如今的女孩儿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比男孩子都疯。又说肯定是送子娘娘那天瞌睡了,一个不小心弄错了,给了他男儿身,都索性管他叫“假妞”。假妞原本腼腆,“假妞”外号往他身上一套,更增加了几分害羞。便完完全全如假妞一样,和人说话,还未开口,脸先红着。那天,假妞喊吴满一声师傅,声音像旧时女孩儿小心翼翼打出的屁,秀气和压抑,吴满刚有的做师傅的高兴没了,只有鼻子不情愿地“嗯”了声。

稍大的那个青年,那天第一次见到吴满,别的地方都不望,直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呵呵地笑得十分开心,说:“天女散花,天女散花,简称天花。”他故意将“仙女”说成“天女”,说得吴满脸色铁青,一脸麻子都差点气得飞了。只是今天,他吴满说什么也是要做师傅的人了,不能与徒弟辈的新工人生闲气,只得当作没听到。那青工的师傅是张师傅,瞪着眼望着那青工说:“他是老吴,大名鼎鼎的老吴,记住以后叫老吴!”

第一天上班,待王主任将三对师徒介绍完,走了,那青工腰杆儿挺得笔直,扬起头,跟张师傅说了:“师傅,我爹生日,没法子,得回去帮忙。”也没管张师傅肯还是不肯,转过身走了。过了两天,他说他娘生日,又跟张师傅说了一声,也不管张师傅答没答应,走了。又过了两天,他说他叔叔生日,又要走。张师傅叫住他,说:“你家是不是都凑在一块生日?干嘛不在一天过?”张师傅一不做二不休,跟着他去了他家。要上他家楼了,他这才告诉张师傅,说他爹娘和叔叔这段时间,没一个人生日。张师傅第一次见他爹娘,觉得第一次上徒弟家便告状,多少有些不好,也显得他这师傅的太没能力,徒弟也管不住。又见他沏茶递烟倒酒做菜,十分殷勤,心底的气十分里没了八分,便没将他一周三人生日的事儿捅出来,只说是来徒弟家看看。饭桌上,不但他将“师傅”喊得山响,他爹娘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时,也将“师傅”喊得山响。张师傅余下的两分气也没有了。第二天,待他来上班了,张师傅摇着头,说:“你也二十岁了,怎么没个诚实,太岁一样。”“太岁”这名儿就这么喊了起来。

稍小的那个青工好瘦,只和吴满差不多的个儿,不将两人凑到一处,便显得高出吴满许多。王主任将他分给了朱师傅。朱师傅老记不起他的名儿,只记得他姓刘,就叫他“刘长子”。朱师傅说,“刘长子”好记。从此他就叫刘长子了。刘长子心想着叫什么都是个符号,再说,刘长子这名儿不像“太岁”“假妞”含着贬意,也就能痛快地应着。

刘长子是顶父亲的职进厂的。进厂之前,早已知道车间电工技术数“老吴”第一,早听父亲说过吴满许多传奇般的电工经历。分了师傅的那天晚上,他提着两瓶酒,挂上满脸笑,跑到王主任家,说希望换个师傅,做“老吴”徒弟,真真正正学一手好电工技术。王主任对假妞印象最好,所以将假妞分给吴满,希望着假妞成为车间第三代电工的顶梁柱。再说,这事儿都定了,哪能说换就换?那天,王主任没要刘长子的酒,说了朱师傅有几十年的经验,不会比吴满弱。王主任耐着性子,举了许多例说着朱师傅的技术真是不错。还批评刘长子在搞不正之风,说刘长子不服从组织安排,说,第一次就原谅,下不为例。

刘长子灰头土脸地从王主任家出来,提着两瓶酒,去了吴满宿舍。

吴满是“老吴”了,加上已是二十六岁,到了没准喊结婚就结婚的年龄,车间出面向厂房产科要了一间单身宿舍给吴满。吴满也就有了属于他一个人的一块天地。虽然没有人肯喊结婚就跟吴满结婚,但吴满也因此可以晚上做梦时,大声喊:“老婆,替我捶背。”“儿子,给我打酒。”吴满以前和别人共一间宿舍时,晚上说梦话只敢说:“女人,有什么好?”“要儿女干嘛?一个人多好。”

吴满望着刘长子提的两瓶酒,问刘长子有什么事。刘长子说想拜吴满做师傅。刘长子说得诚恳。吴满本想说谁跟谁学,得车间王主任说了算,再说,车间已经安排了。吴满没这么说,他心里不喜欢假妞,不愿意带第一个徒弟,就是个“假妞”。吴满看过不少武侠小说,知道第一个徒弟,一般都会成为掌门人,弄个“假妞”,没半丝儿杀气,如何掌门?吴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长子,可是王主任偏不将刘长子分给他。吴满心说刘长子虽然瘦,看那眉毛粗黑得有几分威严,就知道是个正经八百的男子汉,不像那个假妞,看着就使人想起娘们和太监,叫人厌。吴满也就收了那两瓶酒,答应着他去找王主任,要求换徒弟。

吴满找着王主任,说,他吴满男子汉一个,可不愿意带个“假妞”做徒弟,说不准没弄好,他吴满听娘娘腔听顺耳了,也会变成一口娘娘腔。王主任说,假妞多好,秀气,文静,额头生那么高,肯定聪明,耳朵那么长,肯定命好。这么好的徒弟哪儿去找,你还挑肥拣瘦干嘛。又说,这事儿定都定了,再换,叫朱师傅和假妞怎么想?吴满只得对刘长子说:王主任不肯。刘长子知道这事儿再没法了,只得安心跟着朱师傅学技术。从此,吴满认认真真地教着假妞。假妞的确聪明,嘴里不说,学东西却是飞快。吴满看在假妞聪明的份上,渐渐地肯给假妞笑脸了,假妞喊师傅时,他鼻子里一声“嗯”,变得痛快了。

那天,吴满带着假妞到配电间换刀闸。活儿还没开始干,吴满要撒尿了,去了厕所。吴满往常没这么多尿,这回撒了好久,只有那次栽苦楝树时才撒了这么久。待吴满回到配电间,假妞已直挺挺地躺在配电间地板上,一动不动了。吴满喊了几声假妞,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假妞不答。吴满用手探,假妞索性鼻息也没了。吴满忙替假妞做人工呼吸,做了老久,累得大汗淋漓,假妞也不见转来。

吴满哭了一场,又偷偷地对着苦楝树说:“好不容易给你带了个徒孙,就这么被电打死了。你徒孙跟你一样,好聪明。都是我不好,不该没拉闸就去撒那泡尿。”

不久,王主任又要吴满带徒弟。吴满没马上答应。吴满请坐在行人道上的瞎子算命。瞎子掰着指头从金木水火土说起,最后说,吴满这辈子注定没有儿子,并且命克徒弟。下午,由着王主任好说歹说,吴满都不肯带徒弟了。吴满说,他可不想又一个活蹦烂跳的青年,人家父母养了十几二十年,在他撒泡尿的工夫就送了命。王主任没怪吴满迷信,只是叹口气,叫那青年学钳工去了。

吴满对着苦楝树说:“不是我不想给你再带个徒孙,我怕害了人家子女。”

吴满不带徒弟了,张师傅悄悄地对太岁说:“别看老吴年纪轻,老吴的水平比我不会低,你有什么不懂,多问老吴。好多我搞不清的事儿,他懂。”太岁头直点着,却因为没什么东西懂,自然也就没什么东西不懂,也就没什么东西要问吴满和他师傅。太岁如今想要溜出厂门,再不撒谎了,洒脱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候高兴,也能帮张师傅递递工具,做些不是电工也懂的电工活。但太岁从不顶撞师傅,即使心说张师傅在放屁胡说,也绝不说半个不字。他没心思跟张师傅和吴满学技术,但知道“老吴”二字的分量后,也不再说“天女撒花,简称天花”了,而是恭敬地叫着“老吴”。

刘长子好学,不懂就问,问朱师傅,问吴满。常常一个问题串着一个问题地问。遇着朱师傅和吴满给的答案不一样,便心底信了吴满的。他人聪明,知道要吴满尽心尽力地教他,得对吴满好才成,便常常下了班,“老吴”前,“老吴”后地邀吴满喝酒,打牌,下象棋,看电影。渐渐地,刘长子除了不叫吴满师傅,已将吴满当作朱师傅一样的师傅看了。

刘长子和太岁三年学徒期满,都出了师。没几天,朱师傅和张师傅两个老电工师傅退休。王主任依着规矩请两位老师傅吃饭,将吴满也叫去作陪。酒桌上,王主任说了一箩筐“感谢两位老师傅为车间所作的贡献,现在光荣退休了,希望将来还常来车间指导”之类。

酒喝至半酣,朱师傅拍着吴满肩膀,说:“王主任,我也算背着这套电工工具混了三十多年,从解放前给资本家干起,技术上却是惭愧,还不如老吴。”又以刘备托孤才有的口气对吴满说:“老吴,刘长子好歹还算真出了师,也肯学,是个电工料。我退休了,老吴,麻烦着你以后多教导他些。他是我关门徒弟呢。看在我们同事一场的份上,拜托你了。”张师傅“唉”地一声长叹,对朱师傅说:“我那个关门徒弟,喊是喊出师了,其实,唉,真是一个太岁。”他又“唉”地一声,摇摇头说:“说起太岁,我就伤心。我几个徒弟,没一个像他这样不成器。”他两眼钦佩地望着吴满,说:“老吴,我那太岁,如果肯学,麻烦你也教他些。说到电工水平,不是我老张灭自家威风,我们都不如老吴。老吴三十岁不到,别说车间,便是全厂,没有拿不下的活。”朱师傅点点头,认真地说:“老吴在我们厂的电工里,该坐第一把交椅。我痴长着老吴三十一岁,技术上,老吴还是我‘哥’,我还得叫老吴一声‘满哥’。”张师傅说:“对,对,技术上,老吴是我们‘哥’,是全厂电工的‘哥’,是真正的‘满哥’。”

吴满忙说:“我怎么能和老师傅们比,远远不如,远远不如。”还说:“我还得使劲学,要学到老师傅们的水平,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又说:“两位老师傅,永远是我的师傅。”

第二天,王主任管吴满叫着“满哥”。不知不觉中,“满哥”在全厂叫开了。

不久,厂里形成一个规矩,对于技术工人,首先叫外号,或者叫本名;有了一些进步后,在姓前加个“小”字;技术再好了些,是什么工种就将姓和工种联在一起,如朱焊工,伍车工,王钳工;技术再好一点儿,在姓前加个“老”字;技术拔尖了,成了“哥”。吴满是厂里第一个“哥”。厂长都说,吴满是镇厂之宝。

第一次兴加百分之三工资的那年,评百分之三时,王主任说:“我不要,但满哥一定要。满哥是我们的镇厂之宝,是我们厂第一哥。不给满哥,天理不容。”于是,全厂只有吴满,既不是干部,也不是老工人,凭着这个“第一哥”,也加了百分之三。

那年起,吴满名义上是五车间的电工,实际上是全厂的电工。无论哪个车间,遇着解决不了的电工问题,车间主任最后一招都是跑到五车间,将“满哥”喊得脆甜地请去,好酒好烟地招待。将全车间电工叫来,名义上都是给吴满打下手,实际上是向吴满学技术。

也是那年,厂里给吴满评了技术标兵。王主任告诉吴满,说:“所有标兵都得做经验介绍。你得准备着。”吴满想着那么多人望着他,一身就发抖,忙说:“王主任,你去给厂长说说,我不要做技术标兵了,给别人吧。这标兵也没什么好当的,站在台上腿肚子不软才怪。我不当了。他们要我当时,又没说要做报告。”王主任笑了后,说:“满哥,你放心。我替你想了法子,这法子绝对没有问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天,吴满胸前挂着大红花,身上披着写着“技术标兵”的绶带,在全厂大会上,和其他标兵在台上站了一排。上台前,吴满哆嗦着,不敢上去。王主任将吴满叫到一旁,拿出一瓶酒来,说:“满哥,喝多了,你会醉得说糊话。喝少了,你会怕。你喝半瓶吧。”吴满接个那瓶酒,脖子一仰,喝了半瓶。

吴满怀里揣着王主任给写好了的“我是怎样提高技术的”经验介绍文章,记着王主任说的“将台下的人都当蠢宝,世界上就我满哥聪明”的做报告真经,肚子里装着酒胆,一丝半毫的怯意也没有。只是大会主持人安排得怪气,吴满是最后一个发言的标兵。等领导和那些标兵讲完了,三个钟头过去了,吴满半斤酒已完完全全失了效,几乎就是没喝一样。吴满望着台下数不清的人头,觉得那些人没一个蠢宝,都是聪明人,只有他吴满才是蠢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像他师傅坏分子当年挨斗。只是他没挂纸牌,而是披的绶带。他脸红着念完那篇文章,像逃离生死场般,急急地回到他的座位上。

那天,刘长子送了一对好酒给班长,说希望班长安排活儿时,多安排他跟满哥在一起。班长知道刘长子好学,也想让刘长子多学点技术,以后能为车间在电工技术上继往开来。就安排他和满哥做了搭档。从此,刘长子像吴满的影子一样,便是别的车间有难题,请吴满去解决,他也不管人家请不请他,拎着他和吴满的工具,跟着一块去。他知道吴满的性格:喜欢喝酒,不喜欢买酒,每个星期六晚上,必提一瓶酒去吴满的宿舍,和吴满二一添作五地喝。因此,刘长子出师一年后,成了“小刘”,三年后,成了“刘电工”。

刘长子成了刘电工不到一个月,结婚了。刘电工结婚不到一个月,太岁结婚了。

太岁结婚那天,吴满送了人情,没去喝喜酒。那会儿,王主任升了副厂长,夫妻俩去吴满寝室请吴满喝酒。吴满说:“这天恰好是太岁结婚。我不去不好,怎么说也是一个班的。”王副厂长说:“满哥,你不来,我通知大家改一个日子。”王夫人也说:“别的客人一个都不来,也不打紧,满哥你一定要来。老王这么大的喜事,哪能没有满哥?满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了,老王才升这一次,容易吗?”吴满也觉得王副厂长的确不容易,只得跟太岁解释清楚了,去喝王副厂长的升迁酒。

三年过去了。电工班长要退休了。车间主任要吴满当班长。吴满忙摇头,说他干不了,他吴满只管得了自己,没本事管别人。主任劝了好久,吴满说不当就是不当。主任没法,便找着老李。老李说:“满哥都不当班长,我有什么资格当。我一个老字辈的,敢吗?人家还不笑我?”也坚决不当。那两个老字辈的,也是老李一个调儿。主任没法,只得找着刘电工。刘电工呵呵一笑,说:“不就是当班长吗?当吧。”

于是,刘电工成了电工班班长。

五、吴满结婚

一晃眼,吴满三十七岁了,“满哥”已响亮地在全厂叫了八年。只是“满哥”归“满哥”,技术归技术,麻子归麻子。女孩和女人们佩服吴满的技术后,望着吴满的脸,均退避三舍或者敬而远之。吴满是谁?是全厂电工第一哥,“满哥”。女人们看他不上,他当然看女人不起。

那天早晨,刘电工在苦楝树下安排完一天的工作,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吴满说:“老刘,三号天车只怕得检修了,别等着坏了再去修,那样费时费工。心里得有个底,什么东西该什么时候检修,得在它检修周期来之前,将事儿做好了。”刘电工睁大着眼睛望着吴满,满身都是惊喜地问:“满哥,别的事儿我们待会再说,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没听清,拜托满哥再叫一遍。”吴满淡淡地说:“我叫你老刘。你可以老刘了,我才叫的。”

刘电工就这么成了老刘。老刘好高兴,说当天晚饭他请客,请全班弟兄。

吃晚饭时,他将朱师傅和张师傅也请了去。朱师傅见说吴满叫刘电工为老刘了,满脸喜欢,一身高兴,人也立马年轻了许多。朱师傅握着吴满的手,说:“虽然是我徒弟,以后还是要拜托满哥和几位老字辈的师傅多教导他些。”张师傅见同时进厂的刘长子已是老刘了,他徒弟比刘长子还大两岁,却依旧只是“太岁”,便眉头蹙着,嘴儿歪着,看上去老了七八岁。张师傅喝了两杯酒,说不舒服,得早点回去休息。太岁送张师傅出门,张师傅望着太岁,一声长叹,说:“太岁,拜托你也争气好不好,你脸上挂得住,我脸上挂不住呢。我和朱师傅,半斤八两的,人家的徒弟都‘老刘’了,你却连个‘小’字也没赚着。”

几天后的上午,老刘安排了工作后,骑着单车,去了七车间财会室。

七车间财会室里坐着两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那个,准确年龄是三十三岁。从十八岁进厂起,便被全厂公认为厂花。或是太过漂亮,加上每天噼哩叭啦打算盘,打得脑子也跟算盘一样活泛,天下男人一个也看不上。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天下男人偏没有一个争气的,全是牛粪,她那朵鲜花既然不愿意插在牛粪上,自然没地方插。她就这么耗着,耗到三十三岁了。

老刘走到厂花面前,严肃得像大使递交国书,说:“我已经结婚了,不是来向你求爱的。”老刘说得认真,说得厂花满脸红晕。

老刘说:“满哥,我们厂第一哥,你当然知道,不知道满哥,不是我们厂的。”厂花笑笑,说:“谁不知道?我们厂有谁不知道满哥?都将他的电工技术说神了。人家说,有人不记得厂长,但没人不记得满哥。”老刘说:“知道就好,不用我多说了。我琢磨着,满哥三十七岁,你三十三岁,不管是年龄上,还是说郎才女貌,你们都般配,真正的天作之合。我就要你一句话,愿意见面,我就给你们牵线。”厂花脸红到脖子地想了半天,想摇头,没摇,叹口长气,心说:“鲜花终归要插在牛粪上!”微微地点了头。

老刘回到五车间,将吴满叫到一旁,喜气洋洋地说了刚才的事。吴满呵呵笑着,说:“老刘,你不是拿我开涮吧?人家是厂花。不是我作贱自己,我这张脸。你没听那些女人议论?说看多了我的脸,会做噩梦。”老刘说:“满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敬着你的。我会拿你开涮吗?你说,约个地方见面吧。要不在我家,要不去公园。我还得给人家厂花回话呢。”吴满想了片刻,说:“既然是真的,就苦楝树下吧。”老刘摸着后脑勺,说:“满哥,没人约会约在苦楝树下的,怎么说,也别扭。这不好吧?”吴满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就在苦楝树下。明天中午一点。这天气的,不冷不热,苦楝树下,好。”吴满想起了什么,问老刘:“老刘,你实话告诉我,她知道我是麻子吗?这事儿不能隐瞒的。”老刘说:“满哥,你怎么了,我们厂谁不知道满哥?你的长处、短处,用得着我去说吗?”

第二天中午一点,厂花跟着老刘来了。她两个辫子,躲在脑后,穿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裤,好朴素。老刘像模像样地给他们介绍了。厂花朝吴满点了头,怕吴满将她白皙纤细的手抢了去似的,忙将手躲在身后。吴满朝厂花点了头后,不知道两手放在何处妥当了,只得左手搓右手。老刘呵呵笑着说:“你们总得握个手吧。”吴满只得伸出手,厂花也伸出手。像老刘刚没介绍似的,吴满背书一般,说:“我叫吴满,三十七岁,五车间电工。”厂花蚊子哼着样,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三十三岁,七车间会计。”

老刘知道他该走了,说:“我还有事,你们谈。”

老刘走了,吴满没了主心骨,有些慌乱,便不敢正眼儿望厂花。厂花长得太好看,老引得吴满的眼睛做贼一般不住地瞟。厂花不敢正面儿望吴满,好像望一眼吴满,便没了厂花应该有的矜持,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吴满不知说什么好,吱吱唔唔了老久,说:“你知道吗,我脸上有麻子,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王厂长家宝宝数清的。”厂花说:“知道,也知道你是满哥,电工第一哥。哦,多少个不知道,以后知道了。右边三十个,左边二十八个。”吴满说:“你弄错了,是左边三十个,右边二十八个。”

吴满和厂花恋爱到第五十九天,带着厂花去王副厂长家。路上,吴满告诉厂花,王副厂长的儿子宝宝,是他干儿子,好聪明,随随便便就考上大学了,如今读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厂花说:“知道,还知道满哥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满哥的故事有好多,全厂都传着呢。大家都说,满哥抓了蛇,抓了野兔,抓了蜈蚣,拌了狗屎和童子尿,用泥巴糊着,再用荷叶包着,在木炭火里煨了六个小时,救了王厂长。”吴满忙笑着告诉厂花,是抓了蛇、野兔和红皮老鼠。

宝宝读大学去了,家里只有王副厂长夫妻俩。王副厂长见吴满将厂花带了来,为吴满高兴着。沏了茶,递了烟,只没倒酒给吴满喝。他怕厂花认为吴满是酒鬼。他说他是吴满的哥哥,得拿见面礼,拿了一百块钱给厂花。厂花忸怩着不接。王夫人说:“你和满哥来了,就是认了我们是哥哥嫂子,就得接。”厂花只得红着脸接了。

等吴满和厂花走了,王厂长夫妻两个商量法子,想让吴满和厂花快点儿将事儿办了,别像小青年恋爱,一拖几年,三句话不对路,又吹灯走人。王副厂长对王夫人说:“好多人追厂花,厂花都将别人当烂草鞋嫌。说不准哪天厂花望着满哥的脸怕,就走了。”王夫人说:“这事儿,你得替满哥推上坡,满哥都三十七岁了。别看满哥技术上厉害,谈爱,只怕还不如外面的小青年。”

厂里原计划在后来叫芙蓉路的地方建十栋家属宿舍。只是建了第一栋,第二栋还没开工,市里不知是第几次规划,又像前几次,放屁一样不要了。又新来一个规划,要在这儿修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只有建成的这栋六层楼没有压着新规划的红线,其余的均在红线内。市里答应另外划一块地给厂里。于是,厂里只有这一栋楼,在后来叫做芙蓉路的马路边。

这栋楼眼见着要封顶了,要求分房的报告,厂里已收下老厚几叠。

第二天,王副厂长打电话给五车间和七车间,叫他们分别通知吴满和厂花九点半准时赶到他办公室。王副厂长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不讲私交,公事公办。你们都是我们厂的优秀职工,尤其是满哥,是我们厂电工第一哥,是镇厂之宝。但得丑话挑明了,如果你们现在办了手续,就在这栋楼分一套楼层合适的房子给你们。如果没办,不可能留。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当然知道要房子的人,多如牛毛。留是不可能的。下一栋房子什么时候建,建在什么地方,还得问天。市里的地还不知道牛年马月能不能拨下来。这栋房子你们应该听说了,不要多久,前面将是一条六十米宽的马路,要成为市中心区域。以后再要这么好地方的房子是不可能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吴满望着厂花,不吭声,厂花望着吴满,也不吭声。王副厂长满脸严肃,一身认真,说:“我出去买包烟,等着你们给答复。过几天就要分配房子了。”

王副厂长走开了。吴满对厂花说:“我们认识有六十天了,一天算一分,恰好及格。你说呢?”厂花和吴满处了六十天,渐渐发现,吴满除了那脸麻子,其余的还真是不错,发现吴满还真不是牛粪。厂花说:“嗯,一天一分,恰好及格。”吴满说:“及格了,就去办了手续,你看呢?”厂花点了头。

吴满和厂花两个迅速办了结婚手续,又迅速递了分房报告给王副厂长。

在吴满和厂花相恋一百二十天时,吴满和厂花在新房里举行了婚礼。所有厂领导和中层干部都到了,五车间和七车间全体员工都到了,吴满和厂花的亲朋戚友都到了。吴满的婚礼好热闹,大家都说,这是厂里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婚礼。厂长在酒席上讲了话,说满哥和厂花都是厂里的优秀员工。厂长说完,端着酒杯敬吴满的酒。吴满当然喝了那杯酒。接着,一茬又一茬的人敬吴满的酒,吴满知道人家都是好意,都是来祝贺他。吴满喝了很多酒。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敬吴满,王副厂长和电工班的几个弟兄,怕吴满出丑,忙都挡了架。

闹新房的客人全走了后,已是深夜十二点半。吴满满嘴酒气,步子踉跄,要和厂花行夫妻之实。厂花说:“满哥,今天早点儿休息吧。你喝了这么多酒,明天吧。”吴满生气地说:“今天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不干那事儿,叫新婚吗?”厂花吻了吴满的麻子,说:“满哥,你喝了酒,你想想,如果我怀孕了,小孩会蠢。这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我们不能为了一时快活,害了孩子一辈子吧?”厂花说的,句句在理,吴满只得忍耐着。

第二天晚上,吴满说:“今天我没喝酒,烟也没吸一支,可以了吧?”厂花低着头说:“不行,来姨妈了。”吴满说:“姨妈昨天就回去了。”厂花脸一红,说:“来月经了。月经就是姨妈。”来那个姨妈了,比来外婆了更须尊重,万万不能做那事儿。吴满喝了通晚的酒,在无可奈何中,将假笑塞满每个麻子,做出几分绅士样子,说:“不要紧,要等五天,就等五天吧。”又说:“几十年都过来了,在乎这五天吗”。

五天后的晚上,厂花将留了三十三年的璧玉交给了吴满,换了吴满留了三十七年的童贞,厂花才真正成了吴满妻。那天,吴满夫妻俩一会儿做着游戏,一会儿说着话。吴满妻告诉吴满,她那天和吴满在苦楝树下见面,故意打扮成乡下喂猪的女人样子,看吴满怎样对她。吴满笑得好开心,说:“那样子像什么乡下喂猪的?倒像个演工人阶级的漂亮演员。”吴满妻爬到吴满身上问:“是吗?是吗?”吴满说:“是呀,是呀。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是厂花,没人不认识。但那天得装着不认识。那天,如果说认识,就没意思了。”吴满妻说:“其实,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厂里电工第一‘哥’,没人不认识。只是我也只得装着不认识。真的,假如都不装着不认识,就没意思了。你叫我一声,我叫你一声,多尴尬。”吴满妻又说:“只是我觉得你真是怪,怎么约我在苦楝树下见面?人家都是约在公园,或者约在介绍人家里。”吴满说:“苦楝树是我和师傅一起栽的。我要让师傅看见你,我师傅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亲人。我相亲这样的大事,师傅当然得知道。”两个再次热烈了一回,吴满妻说:“你们车间那些人也是,不该喊‘满哥’,他们该喊‘吴哥’,‘满哥’该留给我喊。他们喊了‘满哥’,我以后喊‘吴哥’,反正不和他们喊同样的。”

从此,吴满在厂里是“满哥”,在家里是“吴哥”。

吴满夫妻俩为了谢媒,拖着老刘一起去皮鞋专卖店,买了一双名牌皮鞋送给老刘。老刘穿了三个月,皮鞋开口了。却因为是跟着他们夫妻俩去买的,看着他们花了大价线,只得骂着专卖店的娘,没怪吴满夫妻。

那天,老刘和太岁一起干活。老刘说起这事。太岁问:“皮鞋没扔了吧?”老刘说:“没扔。”太岁问:“有发票吗?”老刘说:“有。”太岁说:“这个容易,叫他们赔钱就是。”老刘说:“他不赔怎么办?”太岁说:“他敢!”

星期天时,太岁跟着老刘一起找到皮鞋专卖店,要专卖店退钱。专卖店老板不退。太岁说:“给你们最后五分钟,不退钱,待会儿就别怪我了。到时候你们求我,我就要五双鞋子的钱。我是说一不二的。”专卖店老板是那种跟强盗信奉同一个上帝的商人,钱到了他身上,要退,不如用刀子剜他的肉来得痛快。便睬也不睬太岁和老刘。过了五分钟,太岁也不闹,也不吵,只是将两根鞋带一头系着鞋子,一头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站在专卖店门口;又在一张硬纸壳上,用红粉笔写上几句话儿,也挂在脖子上:这双鞋子在这家专卖店买的,只穿三个月,就开口了。要他赔钱,他不赔。

不一会儿,许多人围着太岁看,且问东问西。太岁像大官答记者问,笑吟吟彬彬有礼地答。皮鞋店的老板知道是遇着“太岁”了,只得将太岁请进去,讨价还价后,赔了三双皮鞋钱。太岁说:“老刘,二一添作五吧。”老刘和太岁各分了一半的钱,走了。

吴满妻怀孕了,吴满妻肚子渐高。吴满妻的娇气,也随着肚子的渐高而渐多。刚在外面手撑着腰,拖着有些肿大的双脚,甩着肚子,蹒跚着走来走去,还对关心她的人说:“听老人说,要多走,生得顺利些。”到了家,准一身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力气,说:“吴哥,我没劲了,我没劲了嘛,抱我上床休息。”没怀孕的时候,还只是醒着时紧抱着吴满的脖子睡,怀孕了后,睡着了,也得抱着吴满的脖子。只要吴满拿开那双蛇缠藤绕般的手,准醒了,准要重新抱住吴满的脖子,才能睡得牢实。每天早晨,吴满妻都得双手箍着吴满水牛般粗脖子,说她崽撑了腰,没法起来,要吴满玩吊车,在她咯咯笑声中,将她吊起床。

到了吴满夫妻俩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吴满妻在医院产房,呼天抢地地叫了老久一阵后,给吴满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来。在医院呆了三天,他将妻子接回家。夫妻俩给宝贝女儿取名吴芸。吴满妻也因此兼了吴芸妈。大家都说,吴芸长得真好,长得像吴芸妈。都说看吴芸的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肯定聪明。都说吴芸妈将所有的美丽都给了吴芸,说吴满将满脑子聪明都给了吴芸。

吴芸三岁那天,吴芸妈对吴芸说:“芸儿今天生日,妈去买芸儿最喜欢吃的螃蟹。”吴芸妈在菜场,一个扒手将手伸进吴芸妈口袋,将吴芸妈的钱,塞进了他口袋。被吴芸妈发现了。吴芸妈知道,钱来得艰难,算盘打烂也只那么多钱一个月,当然死死抠住扒手不放,要扒手将钱退给她。扒手掏出一把匕首,朝吴芸妈捅了八匕首。好多人围着扒手和吴芸妈看,情形就如看戏。由着吴芸妈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喊着抓扒手,然后倒在血泊中。

瘦妞

住在这栋福星楼的五车间职工,除了吴满,还有瘦妞。瘦妞是凭着在厂配电间干配电工的丈夫住进这新楼的。瘦妞夫虽然没有干出大家都知道的业绩,却能规规矩矩地干,因此连续评了六年先进,因此便有了住这栋房子的资格。瘦妞住在二单元六楼。

吴满结婚时,瘦妞已结婚两年了。瘦妞二十二岁结婚,比吴满妻只早一个月怀孕。瘦妞夫在单位是工作先进,在家是麻将和钓鱼先进。吃罢晚饭,瘦妞夫碗筷一丢,打麻将去了。星期天,太阳还懒洋洋地没出来,瘦妞夫已经背着钓竿上路。

瘦妞只得一个人闷在家里,感觉着像焖在锅里的鱼,会很快焖熟。吴满和厂花结婚了,住在自己楼下三楼,便常来吴满家坐。只是每一次来,都在吴满妻面前感觉自卑。不久,瘦妞的自卑唤醒了自尊,便不再上吴满家坐了。

吴芸妈死后一个月的那天,吃罢晚饭,吴芸爬上楼去,找瘦妞的女儿玩。瘦妞的女儿像瘦妞,瘦得只有三根骨头两根筋。瘦妞夫叫她小瘦妞。小瘦妞比吴芸大一个月。瘦妞家正在吃饭,三个人夹着碗里的菜,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使吴芸好生羡慕。瘦妞问:“芸儿,吃晚饭了吗?”吴芸嘴儿一噘,说:“饭没吃,没饭吃,吃面条。”吴芸馋猫般望着桌上饭菜,分明咽着口水。小瘦妞看得分明,说:“芸儿吞口水,芸儿是好吃鬼。”瘦妞望着吴芸,望了老久,猛地一把抱起吴芸,眼睛也湿了,说:“阿姨夹菜给你吃好吗?”吴芸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不许吃别人家东西。要挨打。”吴芸两眼红了,泪水喊流便流了出来,再过片刻,两只小手直往眼上抹。吴芸边哭边说:“爸爸懒,餐餐吃面条。我不要吃面条了,我要吃饭。吴满不做饭。”

第二天早晨七点,瘦妞敲开了吴满家门。瘦妞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猪肉,一捆大蒜,一袋青椒,一把白菜,说:“满哥,肉是三块二角钱,大蒜是九角钱,青椒是八角五分钱,白菜是五角五分钱。一共是五块五角钱。满哥,餐餐吃面,不是法子。”吴满颤抖着手,拿出五块五毛钱递给瘦妞。瘦妞边收钱边说:“满哥,你下了班直接往家走就是,芸儿由我或者我老公去接。单车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反正顺路。再说,两个小孩还能吵着闹着回来,热闹些。你好在家里做饭。”待吴满将头点着,瘦妞上楼了。

瘦妞走了,吴满的头仍在点着。吴满和吴芸那天便没吃面条。

第三早晨七点,瘦妞敲响吴满家门。吴满打开门。瘦妞从塑料袋里拿出几根青菜头,一把空心菜,说:“满哥,青菜头炒肉,琢磨着肉该没吃完,没给你买。一共一块七毛钱。”吴满也不管瘦妞是男是女,使劲握着瘦妞的手,说:“瘦妞,谢谢你。明天起,我会买菜,谢谢你。”握得瘦妞的脸红了好久,手痛了好久。瘦妞说:“满哥,一块七毛钱呢。”吴满这才掏出一块七毛钱给瘦妞,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星期天,九点许,瘦妞夫敲开了吴满家门,对吴满说:“满哥,今天我们两家合在一起吃餐饭吧。每家出十块钱。也买瓶酒,听瘦妞说,满哥是海量。满哥不嫌弃我这没辈没分的,我们干一杯。只是你家吃亏些,两张嘴。我家三张嘴。”一会儿,瘦妞带着小瘦妞下来了。瘦妞用鼻子四处闻了闻,四处都有的霉气,避也没法避,直扑瘦妞鼻子。瘦妞打了两个喷嚏后,索性不避不闻了。她将洗衣机搬进卫生间,将床单、被褥往洗衣机里塞。瘦妞夫说:“满哥,你得拿十块钱出来,我去买菜买酒。”待吴满掏出十块钱递给瘦妞夫,瘦妞夫说:“满哥,你今天只怕得当一天幼儿园阿伯。”

瘦妞夫买菜去了,瘦妞一边洗床单、被褥,一边拖地,抹窗,抹家具。瘦妞手脚好快,走路也带着风声。吴芸和小瘦妞在吴芸房里玩积木,建大桥,造别墅。吴满不敢正面望瘦妞,以前觉得瘦妞瘦得像敌敌畏瓶子上那标签,像猪八戒的师兄,这时觉得瘦妞一点也不像,只是太瘦而已。

十二点时,瘦妞夫回了。瘦妞生小瘦妞后,瘦妞夫基本没打麻将了。瘦妞夫买了菜后,忽然心里麻将子儿响,便打了两个小时麻将。瘦妞夫手气不好,虽然没有放炮,却没和几盘牌。人家老是自摸,他输了十七块钱。心痛着收了场,来到吴满家做饭。

两家五口人,只有吴满没有事,且不知道干什么好。坐在一旁看电视,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不像话,只得一会儿跟着瘦妞屁股转,一会儿看着瘦妞夫舞着菜刀切菜,一会儿看着吴芸和小瘦妞建大桥、别墅。

一点半时,瘦妞夫的饭菜做好了,瘦妞的活也完了,吴芸和小瘦妞的大桥和别墅也建好了,吴满屁股没落座,东转转西转转,也转累了。于是。吴满和瘦妞夫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始碰杯了。吴满不住地赞着菜味真好。吴芸也好像从没吃过这么味好的菜,大家都吃完了,她依旧扒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从此,每两个星期,吴满家和瘦妞家便就在吴满家合餐一回。

瘦妞夫每天吃罢晚饭,饭碗一丢,就打麻将去了。两口儿的收入,也就小康收入,打麻将只能打小康麻将:一块钱一炮。赢时赢得不多,输时也不至于输得跳楼。瘦妞洗了碗筷,没事儿了,便带着小瘦妞来吴满家。小瘦妞和吴芸说小孩的事,瘦妞和吴满说大人的事。小瘦妞和吴芸在一起玩得不住地笑,间或也相互骂着“你是蠢宝”,“你才是蠢宝”;瘦妞和吴满说菜场的肉菜价格动向,又说厂里今年要改革,也不知怎么个改法。

半年过去了。吴满要瘦妞夫买了些电线和灯具回来,叫着老刘和太岁帮忙,替瘦妞家将明线全部改成暗线。瘦妞家从此不但整洁,空间也显得大了许多。那些灯具也被吴满安排得明快、简洁和实用。瘦妞望着变得好看多了的家,点点头,佩服地望着吴满说:“满哥,没想到你审美水平好高。电工第一哥,就是电工第一哥。”瘦妞夫的爹妈,见瘦妞家暗线走得有水平,十分地羡慕。吴满知道了,也替瘦妞夫爹妈家将明线改成了暗线。从此,瘦妞夫的爹妈都说吴满真有本事。

一晃眼,吴芸妈死了一年了,日子又到了瘦妞帮吴满搞大扫除的那个星期天。瘦妞夫一大早骑着单车出门了。瘦妞帮吴满洗抹东西,吴满买菜做饭。吴芸和小瘦妞大了些,不愿意呆在家里玩积木,两个手牵手下楼看蚂蚁打架,看蜻蜓像直升飞机一般飞去了。吴满菜买得极快,九点出门,九点半回了。这会儿,瘦妞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吴满望着踮着脚尖晾着枕巾的瘦妞,心底赞着骨瘦的瘦妞,有一种骨瘦的美。骨瘦的瘦妞好像脑后有双眼睛,回过头朝着厅屋的吴满嫣然一笑,晾晒旁的东西去了。

十点许,瘦妞收工了。吴满忙端来茶,递给坐在沙发上喘气的瘦妞,说:“瘦妞,你辛苦了。”瘦妞说:“没,没辛苦。”吴满说:“我做饭去。不早了,十点了。”瘦妞说:“满哥,待会我去做。还早呢,还只有十点。”吴满说:“我还是做饭去,十点了,不早了。”瘦妞说:“还只有十点,还早。待会我去做。”吴满没有再说什么,眼睛和瘦妞的眼睛一起望着电视机。电视机里是哪个台,播的是什么,两个都不清楚。

吃罢中饭,吴芸说:“爸爸,我和小瘦妞去看红蜻蜓,楼下好多,直升飞机一样。”吴满说:“去吧,去吧。”瘦妞说:“去吧,去吧。”吴芸和小瘦妞下楼去看红蜻蜓去了。

吴满有意无意地望上瘦妞一眼,发现瘦妞骨瘦得真正诱人,将女人弯弯曲曲的身子,也骨瘦了出来。且最该有肉的胸部照旧有着肉。瘦妞也有意无意地望吴满,她没看见吴满的麻子,却看见了吴满老高的额头。两个有意无意地望在了一起,目光接触了短暂的一霎,都感觉分明望了对方好久。瘦妞忙将她的目光移开,忙打着哈欠。接着,瘦妞坐在沙发上,头伏在两肘间。吴满只能看见瘦妞有些发黄和开岔的头发了。吴满想说,瘦妞,回去睡吧。吴满没说。吴满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得老高,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吴满抱起瘦妞,瘦妞没醒。吴满吻着瘦妞,瘦妞没醒。吴满将瘦妞抱到自己床上,瘦妞仍然没醒。吴满剥光了瘦妞衣服,瘦妞醒了,但眼睛没醒。瘦妞只是手醒了,箍住了吴满的脖子。

第二天,老刘诧异地望着吴满,呵呵笑着对吴满说:“你今天气色真好。满哥,是不是有人做介绍?你不是说不找了吗?改变主意了?恋爱了?试婚了?人生第二春了?不然不会气色这般好的。”吴满呵呵笑着说:“鬼来了,有这种事,不可能,你们拿满哥开涮,有什么意思。你们满哥,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第二春呢。你们满哥去哪第二春?”

每天晚上,瘦妞夫出门打麻将去了,小瘦妞睡着了,瘦妞琢磨着吴芸也睡着了后,便下楼来吴满家。吴满老觉得对不住瘦妞夫,但每次都在骂着自己中,又将瘦妞抱上床。同时不住地摇头说:“瘦妞,以后不了,对不起他。”瘦妞也说:“嗯,以后不了,对不起他。”

这天,瘦妞夫去幼儿园接小瘦妞和吴芸。吴芸病了。瘦妞夫将吴芸直接送到了医院。瘦妞夫照顾吴芸照顾得好仔细。吴满来了医院后,吴芸不住地说着瘦妞夫的好。说得吴满一身都是惶恐和惭愧。第二天晚上,吴满扶着瘦妞骨瘦的双臂,说:“瘦妞,以后我们真的不了,从今天起,不了。”瘦妞望着吴满好有神的眼睛,说:“嗯,满哥,我们以后不了,从今天起,不了。我以后将满哥当亲哥哥,满哥将我当亲妹妹吧。”

吴满和瘦妞真的从那个晚上起,就“以后不了”。从此,吴满当瘦妞是妹妹,瘦妞当吴满是哥哥了。

天车班有八个天车工,清一色女性公民。车间有八台天车,但一个月也难得两天八台天车同时要用,用得多时也只要动三四台天车就成。八台天车同时动时,天车上的女工们个个精神抖擞。天车工们都喜欢听八台天车的合奏,这种合奏是全厂员工都希望的欣欣向荣的声音。天车冷清的时候,没人想扒在天车上。班长胖婆只得采取轮着转的法子。那些不要爬上天车的女工,大多能在火炉旁或者吊扇下老老实实地消磨着阳寿,只有瘦妞和一个叫梅毒的女人呆不住。都老想着回去做家务,带小孩。梅毒向胖婆请假时,总是说谁生日,谁病了,家里来客;瘦妞请假时,老老实实说家里乱七八糟,被子要洗了,窗户要抹了,要上幼儿园接小瘦妞和吴芸了。有时索性说一句:“这儿没事,我回去了。”

梅毒喜欢喊人外号,她觉得喊人外号有趣:又容易记,又形象,叫起来也顺嘴和响亮。就像她进厂那天起,也不管全厂都管吴满叫满哥,她管吴满叫“吴麻子”。她说:“什么哥不哥的,麻子就是麻子,有麻子喊一声‘哥’,那麻子就飞了?”。

梅毒为什么叫梅毒?梅毒进厂时,衣是新潮衣,裤是新潮裤。除了干活是工作服外,十天内没人见过她穿同样的衣服,且那些衣服无一例外地都是奇装异服。大家说,望着梅毒,就使人想起那种能强奸男人的水老婆。因此她叫梅毒了。

太岁

那天早晨,车间主任笑吟吟地带着一个一身穿得笔挺的男青年来了苦楝树下。主任作了介绍后,小青年拿出一包好烟来,一人递了一支,然后,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哪个师傅收头。主任望着吴满说:“满哥,你这么好的技术,也得考虑有个人接你的衣钵了。”老刘望着吴满,吴满摇摇头。老刘说:“满哥不想带。满哥说过,他这辈子都不带徒弟了。”主任说:“老刘,你带吧。年轻师傅里,在厂里你也是叫得响的。都说你跟着你师傅和满哥,学了这么久,是有真本事的。”老刘忙摇着头,说:“不成,不成。我自己就这个样,别误人子弟。我还在跟满哥学呢,至少得有满哥的一半,才有资格带吧。我最多也就满哥的三分之一。我带徒弟,人家还不笑掉牙齿?”太岁呵呵一笑,说:“你们推三推四,我来带。不就是带徒弟吗?又不要你们养老虎。”老刘没搭理太岁,望着老李,说:“老李,你带吧。看样子,眉清目秀的,肯定聪明。”

老李没带过徒弟。吴满进厂时,没人要吴满,当时的王主任,现在的王副厂长找过老李,问他带不带吴满。别人都不要吴满,老李当然也不会要。现在,老李答应了老刘,望着那男青年,说:“我就带你吧。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一身笔挺,不像个工人,像个公子。工人得有工人的样子。拜托你别让我带第一个徒弟,就碰上了个公子才好。”

那青年那样子,确实像电影电视里演的公子。老李当天便带着那青年去领了工作服。那青年换上了工作服,依旧像个公子。从此,大家都管那青年叫“公子”了。

过了几天,车间开大会。主任念着厂里的文件,文件里大多是报纸上抄来的似曾相识的话。主任足足念了半个小时。文件上说,厂部确定今年是改革年。主任自己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大家没听出今年这改革年,到底要弄个什么东西出来,只知道不管怎样,反正要改革,因为不改革,就将被淘汰。主任将两代领导人的话,做一股脑儿搬了出来:我们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没有做过的事业,我们在摸着石头过河。那会在一团雾水中散了。

这会连车间主任也不明白,改革年的改革到底将如何弄。倒是太岁听懂了。太岁开会从没认真过,甚至一般都是报了到便拍屁股走人。这次他听得最是认真,主任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明白了,都听到心里去了。他知道主任的意思是这改革,就是学先进国家的管理。太岁不喜欢上班,却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每天新闻联播必看。太岁早就明白,先进国家都是凭本事吃饭。因此,太岁明白了,改革年就是要改出凭本事吃饭。

太岁这段时间赌博手气极糟,人家说他是日本人,姓“根本”,叫“根本不赢”。太岁将家里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当然知道工作的重要。太岁当然不愿意再将饭碗砸了。太岁将牙齿一咬,决定做金不换的回头浪子:认认真真上班,认认真真学技术,认认真真过日子。老刘安排活儿时,问:“太岁,今天你干活吗?”太岁说:“老刘,什么话儿?我要做邓主任的好工人,哪有不干活的?”中午,下了班,太岁箍着老刘的肩,请老刘喝酒。老刘本想推辞,一想,太岁今天活儿干得认真,已是蹊跷的事儿了,再望一眼太岁,太岁请客请得诚恳,连眼睛内也没丝毫往常的玩世不恭,也就同意了。

太岁点了一素一荤一汤,要了一瓶白酒,按照电工班的规矩,二一添作五地分了这瓶酒。太岁说:“老刘,你早已是老刘了,我比你还大两岁,还是太岁,连个小字也没混着呢。”老刘从没有听太岁说过这类话,笑着说:“太岁,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这日子的,愈来愈玄乎了。”太岁一本正经地说:“老刘,我今天可是诚心请你喝酒,诚心请你帮忙。”太岁说,听说今年要改革,也不知道怎么改。太岁说,他琢磨着也得真真正正地学技术了。他说,那时,师傅叫他学,他不学。如今三十几好远了,忽然地觉得手上该有技术了,希望老刘以后安排活儿时,多安排他太岁跟满哥在一起。老刘呵呵笑着,说:“只要你太岁肯学技术,我以后多安排你跟满哥在一起就是。虽然我有些舍不得,我自己也还想多跟满哥在一起学呢。跟满哥在一起,只要你留心,随时都有东西学。”

这天以后,太岁依着电工班徒弟待师傅的规矩,每天早晨,都将茶沏好,放在休息室里,等吴满从苦楝下和别人海天神聊到八点半,进了休息室,双手递给吴满,接着双手递上一支烟,只是不喊师傅,只喊“满哥”。去干活时,也是他太岁拎着吴满的工具,跟着吴满屁股转着。吴满和别人说话,纵使是和老刘说话,太岁一句话也不插嘴,在一旁晚辈般听着就是。逢着三大节日和吴满生日,都提上一对酒一条烟去吴满家拜节。

大家都说,太岁像换了一个人,连迟到早退也没了。太岁的师傅张师傅知道这事儿后,特地在家备了一桌酒,将吴满请去,叫太岁作陪。张师傅说了许多感谢吴满的话,又对太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心学艺,四十岁不晚。”吴满待太岁,像当年待假妞,后来待老刘一样尽心,遇着什么教什么。太岁也感觉着他真学了些儿东西。

那个公子,虽然长得像公子样,但却跟着李师傅一心一意学技术,一点也没有公子之实。老李逢着人便说,其实公子不像“公子”,是块学电工的好料,说,公子不但不像公子,还有点儿像当年的“满哥”。老李期待着,他能带出下一代的“满哥”来。老李看出来了,厂里在电工技术上,将来接吴满的班,肯定是老刘。他希望接老刘的班的,是他的徒弟公子。只是公子这名儿喊出来了,没法改了,大家依旧叫公子为“公子”。公子要不是“公子”,还得出师后,再努一把力,才能完成到“小”的蜕变。

大家都认真地工作着,老刘班长当得轻松。班务会上,老刘骄傲地说:“我当班长以来,我们班从来没现在这么好过。我们今年得赚个先进班组。”那天,老刘将卖废铜烂铁赚的班费全拿了出来,请大家在一家像模像样的酒家,好好地吃了顿。

过了几天,厂里第一个改革方案出台了。方案上说得清清楚楚,从即月起,每个班组都要成立两长三员的班委会,都要出黑板报,都要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一起抓。于是,老刘依旧是班长,老李成了工会小组长,太岁成了安全员,吴满成了考勤员,公子粉笔字写得好,脑子里又有新鲜词儿,自然成了政治宣传员。

又过了几天,厂里又下来一个文件,说是要对各车间,各班组进行综合考核。从这个月起,每个月的最后几天,厂里便派出几个检查组,对全厂各车间,各班组进行综合检查。什么生产任务,什么劳动纪律,什么文明卫生,什么政治思想,什么信息反馈,什么QC小组成果等等,厂部要齐头并进一起抓。依着老刘的话说,就是要头发胡子一把抓。

厂里的改革,还真是正经八百地进行。每个月月底,检查组风风火火地来了。黑板报出了吗?卫生搞干净了吗?定置管理弄了没有?有人迟到吗?有人早退吗?有人旷工吗?任务完成了吗?有不有人说反动话?检查组检查得真是仔细,检查卫生时,桌子底下也要用手去摸上一把。这么检查了两个月,厂里又下来一个文件,说是从这个月起,进行双向检查。不但厂部派检查组到车间检查,车间也组织职工代表到厂部各科室进行检查。依着厂报上的话说,厂里的改革,正一步一步走向规范,走向全面和深入。

这改革的,虽然大家都觉得虚的比实的多,却也的的确确感觉厂里在变,至少外表在变。就像一个脏兮兮的拾荒的人,虽然依旧不读书,不看报,肚子里仍是一把草,却换了光鲜的衣服,剃了满脸胡子,已有几分神采了。吴满和老刘甚至觉得,外表变了,实质内容不会远了。他们私下议论着,这改革的,再深入一点,就会到实质内容了,就会到凭本事吃饭了。太岁和公子也说,得使劲学技术,不然,只怕一步一个脚印,到正儿八经改革时,以后钱会少得可怜,说不准还会被厂里一脚踢出门外。

到了年底,厂里开始一年一度的年终评比。电工班弄了个满堂彩:老刘评了优秀班长,老李成了工会积极分子,吴满依旧是厂里先进,太岁成了安全积极分子,还是学徒的公子,也成了优秀政治宣传员。电工班也就因为这个满堂彩,被评为了出席厂的先进班组。

过了年,加工资了。这次是摸着石头改革后第一次加工资,大家都鼓着眼睛看这改革年最后的内容。这次没下文件,却走出了真改真革的步子。正厂职加工资四级,副厂职加工资三级半。中层正职加工资三级,副职加两级半。有高级职称的比照公司副职,中级职称的比照公司中层正职,初级职称的比照中层副职。一般行管人员和工人加两级。于是,太岁和吴满、老李、老刘都是加两级。公子是学徒,当然没有工资加。工资就这么加了,厂里没作出任何解释。厂长说,加工资的,要作什么解释?美国的资本家给人加工资,解释吗?什么叫改革,说穿了,就是跟资本家学。

太岁望着工资单,呵呵笑了两声,心里骂着自己真是活宝,这样没出息,什么不好怕,怕着改革,被这改革的哄着做了一年龟孙子。太岁像要捞回近一年的损失,第二天便没有来上班,并且也懒得报到。第三天上午报了到,对老刘说:“我有事,走了。”老刘说:“太岁,你怎么了?不跟满哥学技术了吗?”太岁说:“老刘,翻翻你的工资单,看比我工资高些不?你再看看满哥,加多少工资,和我一样。厂长不是在大会上说,要提拔十个中层干部,随手一抓就成,找一个满哥,难。可是加工资,就一个满哥,也和我一样,两级。”

太岁妻对太岁说:“太岁,你好好地上了那么久的班,怎么又翻卦了?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学什么鬼技术?”太岁说:“那改革原来是吓人,是纸老虎。满哥那么好的技术,和我一样,也是加两级,天车班的梅毒和瘦妞,依旧没活干就请假,就没看见影子了,也是加两级。还有那些凭关系,凭送人情送上去的中层干部,加三级,加两级半。这改革的,我是看清了,就是哄鬼。”太岁往桌上一扒,开始打麻将。那天,太岁手气真好,红透半边天,要什么有什么。有一局,他和边七万。外面已经打了三个,太岁有了调骰的机会,太岁当然调骰。太岁还真将那个七万调了出来。太岁那天红旗漫展一吃三。

公子老老实实、上进肯学地做了一年多的电工学徒,忽然见厂里加工资是这个加法,知道领导们只是要电工时,才说电工如何重要,才说吴满是镇厂之宝,才说老刘是他们那一代电工的排头兵。加工资时,这电工技术什么的,就露了原形:狗屁不值。公子审时度势,知道这一年多他浪费了青春。他问自己,人生一世,有多少个一年半可以浪费?从此,公子懒得学技术了。公子家住在离火葬场不远,公子递了一张一个月的病假条给老刘,说他有严重的胃病。一个月后,公子的京花店开业了。因为是做死人生意,公子没请客,只是自己放了一盘万响鞭炮。从此,公子每天报了到,假也懒得请,走了。到第二年,公子花上些赚来的死人钱,请个活人代考,考上了职工大学,做起了一个月也懒得去一回的在职大学生来。到了考试时,公子也懒得去,又请个人去考。三年后,公子有了大专文凭。

八、天车班

吴芸和小瘦妞都是六岁了,同时上了大剧院广场附近的一所小学。学校将吴芸和小瘦妞安排在一个班。吴芸成绩好,小瘦妞成绩不好。吴芸常常第一,最不济也是第二。小瘦妞常常倒数第一,最好时也能倒数第二。吴芸常和小瘦妞一起做作业。小瘦妞懒得去想,拿过吴芸的作业“沙沙沙”洒脱地抄。别的同学要抄吴芸的作业,吴芸不肯。吴芸说:“老师说的,不准抄作业。”小瘦妞要抄吴芸的作业,吴芸对小瘦妞说:“瘦阿姨和叔叔都对我好,我就该对你好,你想抄就抄。”老师找小瘦妞谈,问:“怎么作业都对了,考试时,却不是没做就是做错了,是不是紧张?”小瘦妞脸红着,嘴咬着指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老师聪明,知道“是”了。老师对瘦妞说:“你家孩子成绩不该差的,只是紧张。”老师说,得想法子帮助小瘦妞克服紧张的毛病。说得瘦妞头鸡啄米般点着。

瘦妞知道原因。这原因如果告诉老师,老师准骂小瘦妞。瘦妞当然不希望老师骂小瘦妞。老师骂小瘦妞,瘦妞会打喷嚏,会心痛。瘦妞对吴芸说:“芸儿,以后不要让小瘦妞抄你作业了,要让她独立思考。她不懂,你教她。”当天,小瘦妞和吴芸在吴芸家做作业。吴芸不许小瘦妞抄了。小瘦妞说:“我挨老师骂,你舒服是不?我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你却要让我挨老师骂。”吴芸一想也是,又让小瘦妞抄着。

吴满和瘦妞夫都说:吴芸和小瘦妞不小了,都上学了,要培养独立精神,用不着去接送。瘦妞说:“还小,还只念小学,不去接送,如何放得心下,不知道你们的心是肉做的,还是铁打的。”瘦妞想着两个小女孩要穿过两条马路就怕。那马路上,数不清的汽车飕飕飕地开,瘦妞能不担心吗?瘦妞找着胖婆,说:“胖姐,以后,除开八台天车同时开,我每天上午都上天车,下午休息,好不好。”胖婆一想,瘦妞并没占便宜,细算着还吃了亏,当然乐得同意了。瘦妞每天下午不但可以去送和接吴芸和小瘦妞,还可以做许多家务。

瘦妞休了两个下午,梅毒找着胖婆,说:“胖婆,瘦妞每天上午上天车,我也每天上午上天车吧。我想腾出下午的时间打麻将。打麻将是抓效益的事儿。老话说,小赌可以养家。”胖婆皱着眉头,心说着“看见别人拉屎喉咙痒”,也同意了。从此,大多数日子的上午,只有梅毒和瘦扭扒在天车上,另外六个天车工则缩在休息室,说着自己的男人和别人的男人的故事。下午则由胖婆和另外五个天车工轮流着开天车,梅毒和瘦妞则没了影子。

梅毒常说她麻将打得如何如何好,赢了多少多少钱,大家都背着她说她吹牛皮。梅毒常说家庭如何如何幸福,说她老公对她如何如何好,说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公。说得天车班其他女工一身都是嫉妒,说得整个车间都知道梅毒命好,嫁了一个好老公。

这天下午,五车间忽然来了紧急任务。主任说,以后的这段日子,都必须八台天车都同时开动,说好久没这么好的生产形势了。胖婆急傻了眼,因为车间主任不知道有两个天车女工,上午劳模般干活,下午逍遥地放假。这事儿是她胖婆擅自做主决定的。车间主任要知道,这会儿有两台天车没人开,她胖婆不挨批才怪。说不准车间主任生气了,撤了她班长也未为可知。撤了班长,面子上如何挂得住?她忙拿出手机,摁着梅毒手机号码。梅毒关机。梅毒说过,她打麻将时,最厌着手机响。她对胖婆说,她发现不知多少次了,只要手机在麻将桌上响,这天准输。梅毒说,只要打麻将,她准关机;她关了机,准赢。

胖婆打不通梅毒手机,忙跑到电工班。电工班只要没维修任务,便没活儿。她将吴满叫到一旁,说了这事儿,说:“满哥,你给出个主意。”吴满说:“你放心,瘦妞待会就来。”吴满话音未落,瘦妞从太岁摩托车上下来了。她笑吟吟地喊了“满哥”,好幸福地说了“太岁说,是你要他去接我的”,朝吴满做个鬼脸,对太岁说了“谢谢”,爬上天车去了。胖婆放了一半心,另一半心却依旧悬着。她摁了不知多少遍梅毒手机号码,梅毒都没开机。她自己又要爬上天车了,心里正急着,老刘说:“胖婆,我去找梅毒,你别急。一急,出了事怎么办?”老刘叫太岁用摩托车将他送到梅毒家。梅毒没在家。老刘对太岁说:“太岁,都是同事,这事儿没弄好,梅毒和胖婆都会要背个处分。”两个记起梅毒说她喜欢打麻将,且打得如何如何好。两个去附近麻将馆找着,找了半个小时,没有找到梅毒。

老刘和太岁只得往车间赶。太岁呵呵笑着说:“老刘,这会儿,说不准主任在跳着骂胖婆的娘。胖婆也是,没事找事。”老刘说:“你别说胖婆,说我多好。往日不知道要给你和公子没事找事地担多少事儿。我是担不起的了。到时候,你们自己担去。”他们回到车间,没看见主任骂胖婆的娘。八台天车唱着欣欣向荣的合唱开动了。只是其中有一台不是天车女工开动的,是吴满开动的。吴满不希望胖婆和梅毒受批,自己扒在上面。他不是天车工,怕出事,出了事他吴满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吴满开得小心翼翼。

第二天上班,胖婆问梅毒,昨天上哪去了。梅毒说:“打麻将去了。打五块钱一炮。昨天手气不好,打了一个下午,也是没输没赢。真是,手气太差了。”

下午下了班,胖婆请了晚饭。她将电工班“五大帅哥”:老李、吴满、老刘、太岁、公子都叫去喝酒,天车班“八大美女”全部作陪。钱则由天车班班费出。

电工班“五大帅哥”是胖婆叫出来的,她打着哈哈说:“老李是资深帅哥,满哥是技术帅哥,老刘是笑面虎帅哥,太岁是猛男帅哥,公子是阎王帅哥。”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刘便将天车班“八大美女”叫得十分响亮。老刘说:“胖婆是杨贵妃,瘦妞是病西施,梅毒是王昭君。”其他五个,老刘也将他知道的历史美女,一个个安在她们身上了。

“美女”与“帅哥”相互开涮,还嫌时间少了,自然没人有空说感谢和不要感谢的话。大家心底也认为着,这些事儿压根儿无需说那些漂亮话。不知不觉中,相互不开涮了,大家说着“姨妹是金鱼,老婆是咸鱼,情人是猫鱼,小姐是鳄鱼”。梅毒还细细地解释着“四鱼理论”。梅毒说:“姨妹只能看,不能吃,当然是金鱼。老婆呢,用得久,像咸鱼一样,想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不想吃时,收在那儿也不会变味。情人呢,只是换换口味,吃一点儿就成,自然是猫鱼了。小姐开口便要钱,并且来不来狮子大开口,像鳄鱼一样。”

不知怎么的,话题七转八转转到吴满身上了。

胖婆说:“满哥,你这么多年没女人,也受得住?我家里那位,一个富态老婆,还吃不饱,来不来还要出去打野食。你没女人,岂不饿死?”吴满一笑,瞟了瘦妞一眼,瘦妞看见吴满的目光了,忙低着头吃菜,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吴满刚要说什么,老刘挤眉弄眼地说:“满哥,胖婆在给你丢暗号,意思是你受不住可以找她。她老公出去打野食,自然家食吃得少。她在打你这个野食。满哥,胖婆是杨贵妃,一声好肉,皇帝都喜欢。”胖婆还没开口,梅毒打着哈哈,说:“吴麻子只怕小老弟三老四严了,有什么受不住?听人说,吴麻子从不出门。”瘦妞话儿一溜出了嘴,说:“满哥才不三老四严呢。”说出来了,瘦妞知道不该说,脸已是绯红,吴满则尴尬地笑。大家没深想瘦妞的话和吴满尴尬的笑,老刘知道瘦妞不喜欢开玩笑,望着梅毒说:“你怎么知道满哥三老四严了?满哥,你不怕惹梅毒的话,找梅毒试试,看是三老四严,还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梅毒鼻子里“哼”了一声,迸出一句叫吴满记一辈子的话来:“刘长子,你以为我是收狗粪的?吴麻子这张脸,机关枪扫过一样。想吓死我呀?吓死我了,将你刘长子老婆赔给我老公。你老婆比我老公大,我老公不会要。我老公只喜欢我。”吴满干瞪着眼望着梅毒,心里默念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六字真经,将一肚子火硬生生熄了。太岁不要人劝,自己喝着酒,已喝得醉眼加色眼地望着梅毒高耸的胸部。梅毒发现太岁目不转睛望着她胸部,恨恨地瞪太岁一眼。太岁忙将目光移开了去。

老李正经惯了的,听着这群男女那些言语越来越没边,心想除了吴满和公子以及瘦妞,那些人没一个要脸的,心底早厌着。他喝了两杯酒,扒了两口饭,说声“有事,失陪”,走了。公子家开了京花店,要赚死人钱,不愿意耽搁太久,早等着他师傅走,见老李起身走了,也走了。电工班规矩,吃饭时,师傅没走,徒弟不能走。

老刘看出了吴满的不满,忙转移话题,问吴满:“满哥,芸儿该是八岁了吧?”吴满点点头说:“芸儿八岁了。”吴满说起吴芸,心里担心起吴芸来。虽然吴芸在瘦妞家,有瘦妞夫精心照管,心里牵挂却没少一分。公子和老李以及梅毒走了后,他望瘦妞一眼,说:“一起走吧,前面那段路好黑。”瘦妞说:“嗯,一起走。”

路上,吴满对瘦妞说:“瘦妞,你刚才将好久以前的那事儿说出来了。”瘦妞说:“不知怎的,没想,话儿一溜,就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不能说的。”吴满说:“瘦妞,注意说话。别让人家七猜八猜。”瘦妞“嗯”了。两个到了吴满家门口,楼梯间没人,静得能听到瘦妞和吴满的呼吸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瘦妞没继续爬楼。吴满小心翼翼如贼开别人家门。瘦妞到了吴满家。吴满在朦胧中望着瘦妞,瘦妞在朦胧中望着吴满。谁也没有去开灯。老久一阵,吴满叹口长气,说:“瘦妞,回去吧。”瘦妞叹口长气,说:“嗯,我回去了,满哥。”

瘦妞走了一会儿,吴芸在门外喊着“爸爸,爸爸,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回来了。

抗洪

五车间好早以前的王主任,后来的王副厂长,成为王厂长了。

王厂长心里清楚,厂里厂级领导多了,中层干部多了,行管人员多了,一线工人多了,辅助工人多了,总而言之,是厂里各个层次的员工都多了。但是,王厂长不想砸人家饭碗让人下岗。王厂长想着既不砸人家饭碗,又能解决这些矛盾的法子。王厂长脑子想烂,终于想起伟大领袖那句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因此准备开展全厂大讨论,题目就叫做“前面的路十分艰辛,厂里何去何从”。

那天,王厂长将宣传科几个秀才喊来,刚要将大讨论的意思说出来,市长来电话了。市长命令王厂长带三百好汉守护湘江堤,说以他们厂自己的力量为主,保住他们厂后那段堤。说这次是严防死守,哪个单位守的堤出了事儿,哪个单位的一把手就地免职。对玩忽职守的领导,甚至要追究法律责任。市长最后说:“你记清了,这可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王厂长放下电话,将本要笑吟吟地对秀才们说的话,全部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而近乎威严得如他当年当解放军的排长,面对着几十号士兵。“找你们来,就是要尽快动员大家抗洪。要使全厂员工都知道,以抗洪为纲,其余都是目,要做到纲举目张。”

这一年,温柔得如同新娘的湘江河,见全国的大江大河都不要命地涨,也不温柔了,也凑热闹,一天一个涨,涨得人心惶惶。往日被毛泽东说成鱼翔浅底的湘江河,水浊得如一锅粥,肆虐过上游的不知多少农田和工厂后,载着塑料袋、树枝、枯草,载着不时可见的牲畜尸体,载着不知谁家倒塌的房屋上的横梁,载着湘江河两岸的人民不知多少的凄惶,浩浩荡荡向着长沙,向着岳阳,向着洞庭湖流去。堤内风光带上的千姿雕塑和百媚柳树,完完全全去了水底世界,做了鱼儿和虾儿们的景区。不时可见的巨大的漩涡,仿佛要漩到江底地急速地旋转。一个又一个新生的孤岛,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诞生了。湘江河在这段时间宽了,湍急了,肆无忌惮了。报纸上、电视里不住地说第几次洪峰,第几次洪峰。

王厂长回家扶着王夫人双肩,像当年望着他的新娘一样望着王夫人。老久后才对王夫人呵呵一笑说:“你丈夫得上抗洪前线去了。”生离死别般抱着王夫人拍了拍背,又想着这段时间都不能喝酒,拿着一瓶酒,往嘴里倒了半瓶。这才背着洗漱用品、换洗衣服,带着三百好汉子、五十好娘们,扛着红旗,喊着“严防死守”、“与大堤共存亡”,日夜吃住在湘江大堤上去了。这三百五十人也就像一个战时家庭了:好汉子扛沙包,担箢箕,上大堤,堵住湘江水;好娘们分盒饭,烧开水,买干粮,洗衣裳。

往后的日子,王厂长每天做着伟人喜欢做的事:与天斗,与地斗。只是王厂长怎么也没有享受到那位伟人说的与天斗和与地斗的无穷之乐。王厂长每天忧心忡忡,害怕溃堤将他们的厂送给湘江的龙王爷做礼物。王厂长在忧心忡忡中自己编了顺口溜,叫来两个秀气女孩,要她们每天拿着快板,在堤上不住地敲:弟兄们,要仔细,守住堤,护住厂,保饭碗,养子女,敬爹娘。那两个女孩便不要命地敲着快板,其他人不要命地护着大堤。大堤在大家都不要命中,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洪峰。

那天晚上,月色昏黄,星光暗淡,阴风凄凄,人心惶惶。

吴满不是抗洪队员,吴满担心王厂长。王厂长喜欢吃野兔肉,吴满特地买了一只野兔,叫卖野兔的杀了,拿回家去,炖好了,留下一小半给吴芸,然后踏着昏黄月色,将大半野兔送了来。吴满那次为了救王厂长,捉了野兔后,再没有抓过野兔。吴满听一个读过不少佛经的人说,可以吃肉,不能杀猪。吴满因此知道,可以买野兔,不能上山抓野兔。吴满在“满哥”声中,找到了王厂长。他“呵呵”笑着,对王厂长身旁的人说:“找王厂长一点急事儿。”将王厂长叫到一边,两眼四处睃了旁边委实没有他人,这才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黑塑料袋,从黑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桶。王厂长不喜欢吃盒饭,可是王厂长和抗洪队员们餐餐吃盒饭。王厂长瘦了一圈。吴满叹口气,说:“你瘦了。吃了吧。”王厂长真厉害,大半个野兔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王厂长说:“可惜不能喝酒,好久没喝酒了。等这洪抗完,得好好喝次酒。”吴满说:“洪抗完了,我请你喝酒。”王厂长说:“还是我请你喝酒吧。说什么你嫂子手艺比你也强。你嫂子大前天也送了野兔来,也是炖的,就比你炖得好。你这手艺,只有我不嫌。”王厂长吃完了,吴满要走。王厂长说:“来了,就还坐一会儿。”两个回到大家中间,说着今年洪水好像没完没了的意思。

不一会儿,王厂长他们守的这段堤,被洪水弄出了一个小口子,那口子眼见着在迅速地扩大。一个正在巡堤的员工,有几分失措地跑来,说:“口子,口子,口子。”王厂长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个口子。王厂长指着那边的工厂,声若洪钟地喊着:“弟兄们,那边是我们的工厂,是我们一千多号人和几千家属的饭碗,保住自己的饭碗吧。”王厂长话音一落,第一个往湘江河跳去。吴满见王厂长跳下去了,没犹豫半分,第二个跳了下去。两个手挽着手在滔滔的湘江河中踩着水。王厂长说:“满哥,芸儿小,你真的不该来,更不该跳。”吴满说:“我知道,没法子,那边是我的饭碗,也是芸儿现在的饭碗。”王厂长说:“满哥,出了事,你后悔吗?”吴满说:“出了事,没命了,不知道后悔了。”接着两百来人都扑通扑通地直往湘江河跳,然后手挽着手,面朝着湍急湘江。吴满往这边一看,挽着他手的是太岁。太岁真是太岁,这会儿仍打着哈哈说:“满哥,说不准我太岁会做英雄和烈士。那样就笑死人了,太岁是烈士。”太岁的样子,倒有几分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味儿。太岁那边的两个,正说着话。这个对那个说:“我跳不要紧,你不该跳。”那个说:“没了厂,什么都没了,不跳又怎样。”王厂长这边的两个,那个对这个说:“你信观音吗?”那个说:“信,你呢?”这个说:“原来不信,这时信了。”两个一起念着:“观世音菩萨,拜托保佑我们的厂。”

这两百多条好汉子身后,是他们寂静的工厂,中间是另外百来条好汉子、五十条好娘们,往来不住地抢修着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大堤,是昏暗月色下的帜旗猎猎。

不知是谁打了电话通知了已经熟睡的留厂工人。那些工人又相互通知其他工人,他们都在电话里传着王厂长那句话:“弟兄们,那边是我们的工厂,是我们一千多号人和几千家属的饭碗,保住自己的饭碗吧。”那些工人,带着铲子锄头箢箕跑来了。两个多小时后,这段堤修复了。

后来,有人告诉王厂长,没有参加这次抢修大堤的,全厂只有十五个人。十五个人中,有八个病了,六个出差在外,一个当天酒醉得人事不知。

湘江河在半年后,才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又在鱼翔浅底中缓缓地向着洞庭湖流去。

洪抗完了,抗洪精神深留在王厂长心中了。老久后,大家手挽着手护着湘江堤的一幕,仍在王厂长脑子里不住地晃。不久,市里和主管局领导找王厂长,要王厂长减员增效。王厂长对领导们说:“那天差点垮堤。我们厂的员工,没有任何人去动员,都冲上去了,他们去干什么?去保护他们的工厂。他们为什么要保护工厂?是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现在要我砸了他们拼死保住的饭碗,我做不出。”领导们面面相觑。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市领导说:“不是因为刚树了你抗洪英雄,不好向全市人民交待,看我不撤了你的职。”最后,领导们与王厂长双方各让一步,领导们不再要求王厂长减员,但要求王厂长一定要改革。领导说:“虽然不减员,谈不上彻底改革,但你也要拿出抗洪精神来对待改革事业。”王厂长心里一笑,心说:“我就是拿着抗洪精神对待改革。”嘴里答应了在不减员的前提下,坚决贯彻领导意图,实行双向选择。

到年底,王厂长的改革完事了:撤了两个上班也常溜出厂去喝酒赌博的科长,将五车间主任调到七车间当主任,将七车间主任调到三车间当主任,将三车间主任调到五车间当主任。其他员工则在原岗位上双向选择。于是,轰轰烈烈如打雷般的改革,在皆大欢喜中,胜利结束。厂报和本市日报上都说,通过王厂长的改革,厂里各个方面的工作均面貌一新。

王厂长在一年一度的全厂员工大会上作总结报告时,那叠老厚的报告还没念一个字,先点燃一支烟,说:“我说呀,我不是什么厂长,我是抗洪队长。那段时间,带着大家在湘江河的大堤上抗洪,抗回了一块抗洪英雄的匾。那块匾是大家的,所以我将它挂在厂办公会的会议室里。现如今,改革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就要漫堤了。我也知道改革好,可是,你们想想,如果改革,我们厂第一件事就是减员增效。我甚至也知道,改革是什么?就是不破不立。不砸烂计划经济留下来的那整套模式,就没法儿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可是,我们厂只要六百人足了,另外五百多人去哪?他们有什么罪?你要将他们的饭碗砸了?我不做这种昧良心的事。这改革的事,我是宁肯为天下后,也绝不为他人先,绝不。”

王厂长话音一落,台下立马爆发出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几天后,王厂长派出十路人马大江南北地跑业务。王厂长对这十路人马说:“全厂千多号人,几千家属,每个人手上捧个饭碗。碗里饭多饭少,是什么菜,就看大家的了。”一个月后,这十路人马陆续回厂,带回了全国各地的合同。于是,这段时间后,厂里虽然依旧有不少闲人,却没一台闲置机器。

王厂长和副手们研究了好久,最后确定,往后,厂里除了引进特别需要的人才,除了补充迫在眉睫的需要补充的员工,不再成批成批地招工。王厂长希望通过他,和他将来的继任者,抑或还有继任者的继任者,采用到了年龄退休的法子,通过若干年努力,在没有阵痛中,用愚公箢箕担大山、子子孙孙担下去的法子,慢慢地完成改革。

初春时节,主管局和市领导又将王厂长叫去,要王厂长无论如何,今年得减员增效。王厂长说:“我们厂现在活儿正忙,大家都有活干,许多车间还得加班加点,这个时候喊一声减员增效,岂不弄得人心惶惶?再说,减了人,谁来干活?没人干活,哪来效益?”王厂长决心拖他一年是一年,再拖六年,他退休了。他没有砸任何人的饭碗,对得起全厂千多号人中的每一个。局领导和市领导骂了王厂长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后,要王厂长“不管怎样,也得真改真革,绝不能像去年那个样子,只打雷,不下雨”。王厂长说:“好,我们厂保证真改真革。”

王厂长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开始真改真革。他叫宣传科的秀才们在厂内四处张贴着红的绿的黄的标语,同时,规定各车间每个月要贴出标语多少条,说这不但是工作任务,还是政治任务,厂部要进行检查。那些标语上写着“摸着石头过河,将改革进行到底”,“职位能上能下”,“人员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问改革要效益”,“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于是,忽然一夜改革来,千墙万墙标语埋了。厂里飞快地有了浓厚的改革氛围。

老李退休

老李五十七岁了,再过三年便要退休,车间上报厂部,说急须补充电工一名。厂部给五车间新招了一名电工学徒。这个青工今天来车间报到。他一边走,一边忐忑不安地望着四处可见的醒目标语。标语说,这改革要做到能进能出。青工当然担心:自己技术没技术,工龄没工龄,说不准报到没三天,九不懂十不懂的他,便被厂里一脚踹了回去。

八点时,青工到了车间,找着了那个三十多岁的眼镜主任。眼镜主任说了劳动纪律和注意事项后,引着青工到了电工班。青工心底害怕着改革,恰如《地道战》里进村的鬼子,生怕从哪个不起眼的洞口冒出一颗仇恨的子弹。苦楝树下的老刘,老远见了,“呵呵”笑着对吴满说:“满哥,你看,那个青工像什么?像不像要进村的日本鬼子?”吴满笑了,说“像,真像,真像鬼子”。苦楝树下的所有人都说像。

从此,这个青工就叫鬼子了。

鬼子做了老李的徒弟。鬼子天天担心着标语上那句能进能出的话,做徒弟做得小心谨慎。有时候,太岁在家里输了钱,或者和太岁妻吵了架,在厂里发脾气,没来由骂鬼子的娘,鬼子也由着太岁骂着,一句嘴也不还。公子的卫生区,公子甩着手不搞那卫生,叫鬼子干。说他公子是鬼子师兄,说师弟替师兄搞卫生,是电工班优良传统。鬼子也就继承着这优良传统老老实实地替公子干。鬼子发着狠心,跟老李学着技术。鬼子天天盼着标语上的改革快些完事。

一年过去了,这改革远没完事的迹象,那些标语被日晒雨淋风刮了后,宣传科的秀才又将那些口号写在新的红的黄的绿的纸上,又往墙上贴去,那些墙上已贴了老厚几层标语。因此,这年成了真真正正的标语改革年。鬼子每天紧紧张张地生活在四面改革声中,有些受不了了。那天,鬼子麻着胆子,好害怕地问着老刘:“刘师傅,这改革的,到底准备怎么办?是不是要人下岗?要下岗多少人?不会下我吧?”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皱着眉头问:“鬼子,你什么意思?什么改革?什么下岗?谁要下你?鬼子,你没发烧吧,怎么说胡话?”鬼子指着墙上标语说:“能进能出的改革呀。都改了一年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每天都有新标语贴。”老刘打了一串哈哈,拍着鬼子后脑勺,说:“蠢家伙,早改完了。”鬼子说:“没吧,好像还没开始呢。”老刘又打着哈哈说:“告诉你完事了,就完事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没想到那哄上面的东西,哄了你。有意思。实话告诉你,上面那些领导来厂里视察,看见这么多标语,准会热血沸腾,说我们厂改革有声有色。”鬼子这才放了心。

鬼子刚放下心,厂里墙壁上又刷上了新的标语:“锐意进取,立志改革”,“公开,公平,公正”,“砸烂铁饭碗”。鬼子又害怕起来。只得更不要命地学着技术。在被墙上的改革标语吓了三年后,鬼子出师了。

鬼子请了出师酒。车间通知老李,再过半个月,他将光荣退休。

老李不住地问着自己,六十岁了吗?玩泥巴建厂子好像是昨天的事,怎么今天就是六十岁了?但无论老李怎么想,再过半个月,他的确六十岁了。从这天起,老李像吴满一样,每天早晨提前半个小时到,陪着吴满在苦楝树下坐着,两个说着二十多年同事中的趣事,像疯子一样笑。也是从这天起,老刘安排活儿,都不安排老李。老李脾气原本极好,小孩也不得罪。从这天起,脾气不好了。见老刘不安排自己活儿,瞪圆双眼说:“老刘,你以为我是我徒弟公子,吃白饭的吗?你太看人不起了吧?你将我当吃闲饭的,我哪儿得罪你了?”老刘只得安排老李活儿。老刘对鬼子说:“你跟你师傅一起干吧,多照顾他点儿。”

老李说公子吃白饭,公子没法听到。公子听到了,也不敢说他师傅。在电工班,你可以骂厂长的娘,骂车间主任的祖宗,骂天下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只不能说师傅半个“不”字。公子一般情况下,报了到,到师傅身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傅,递一支专递给领导的烟给老李,便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回他的京花店,赚死人钱去了。因此,无论是谁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如果哪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公子准能留下来,干一天扎实活。太阳怪气得紧,从没有从西边出来过,公子也就最多干过半天活儿。

老李和鬼子干着活,和鬼子说着话。说他老李,还有王厂长,还有满哥,还有好多人,个个玩泥巴,大家住工棚,说这厂就那样被他们玩泥巴玩出来了,玩成一千多人的厂子。老李说完这些事儿,准会一声长叹。然后,老久不吭声。鬼子除了“嗯”,什么也不说。他知道,他师傅需要的就是这声“嗯”。

只有三天,老李便要退休了,早晨,老李和吴满在苦楝树下谈着。他们说了好多。老刘他们都知道,老李和吴满是老同事,有好多话说,都不来打扰老李和吴满。老李说:“满哥,我家亲戚送了我一瓶好酒,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去喝一杯。我们一起,有二十多年了,没好好地喝过一次酒。今天要不醉不散。二十多年,不容易。”

吴满心里有些难受,也想好好地陪着老李喝杯酒。吴满去天车班,将瘦妞叫出来说:“瘦妞,我们家芸儿晚上在你家吃饭吧。你督促她做好作业。我要是回去晚了,芸儿就你家睡吧。”瘦妞满脸担心地说:“满哥,少喝点,千万别醉。他昨天醉了,呕得满屋都是,胆水都呕出来了,早晨还是东倒西歪的。你别也醉了,我又不好招呼你。好多事儿,得自己照顾自己。”吴满和瘦妞谈到瘦妞夫,都用“他”。吴满说:“嗯,不会。你放心吧,我会注意。我会自己招呼自己。”

晚上,老李家做了满桌子菜。他将大徒弟公子和刚出师的鬼子叫来作陪。依着老李家规矩,来了客,女人不能上桌。老李妻子做好饭菜后,坐到一旁吃去了。老李家女人要上桌,必须等到她的丈夫和丈夫家长辈都死绝了,才能像模像样地坐在桌旁,但不能坐在大方,大方得大儿子坐。老李两个儿子又自立了门户,八仙桌旁,便只有老李吴满他们四个一人一方地坐着。吴满、公子和鬼子都知道老李家规矩,就像这张八仙桌一样,是老李夫妻从老家带来的,没人能够改变,也就没人叫老李妻上桌吃饭。

老李和吴满干了第一杯,说着二十多年,从建厂起就在一个班同事,不容易。吴满说,如今有句话,说相识就是缘,说他吴满和老李有二十多年同事的缘,的确不容易。公子和鬼子知道他们是晚辈,没资格插嘴,两个轻声说着旁的事情。老李和吴满其乐融融地说了许久,又将二十多年中的许多事情回忆了一遍。忽然,老李叹口气,不说话了。吴满也叹口气,不说话了。公子和鬼子见老李和吴满不说话了,赶紧也不说话了。于是,屋里静了,静得只有窗外秋虫透过窗上玻璃和窗帘的唧唧声。

一会儿后,老李开始暗里明里说着希望吴满喊他一声“哥”。公子这时才知道他师傅老李请吴满喝酒的意思,忙在一旁说着他师傅水平早够“哥”了,只等“满哥”喊一声“哥”。只有鬼子不吭声,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喝他的酒。鬼子希望吴满喊他师傅一声“哥”,因为是他师傅;鬼子又希望吴满别喊那一声“哥”,因为他师傅委实没达到“哥”的水平。

酒真好,纯正,易下喉,吴满喝了六两。这会儿,吴满好似酒灌蠢了,没听懂老李的话,装着糊涂,东南西北乱扯。老李和公子都不死心,仍说着希望吴满叫老李一声“哥”的话。吴满索性敲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着日本鬼子不要脸,钓鱼岛好久以前就是中国的,这事儿别人不知道,他吴满还不知道吗?谁家爷爷还在上面钓过鱼,钓了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说着美国佬真不是东西,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了,炸死了中国三个人。那三个是什么人?都是读了大学,又留学,全世界的外语没有不会的人。说,像蠢宝,二百五,还有他吴满这满脸麻子的,请美国佬炸,美国佬都不会炸。说李登辉祖宗都不要,简直是畜生,说也不知道中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派几个像许世友那样能飞檐走壁的人去台湾,几枪或者一个手榴弹或者几扁担将李登辉毙了。

老李叫公子和鬼子出去一会儿,说他有话和满哥单独说。公子和鬼子去老李房中,陪着师母,问最近身体怎样去了。老李将房门关牢实了,轻声说:“满哥,别东南西北乱扯了。老同事了,谁不知道谁的性格?满哥,你说句实在话,是不是记着那年的事儿?”吴满知道不能再装蠢。但他的确不知道老李指的是哪件事,茫然望着老李。老李说:“那年批你师傅,是我带的头。”吴满将头摇了摇,说:“怎么会,当时谁不批我师傅?谁不?”

老李干脆将话挑明了,问:“既然这样,我就要退休了,满哥,你喊一声‘哥’,安我的心有什么不好?干了一辈子电工,没混个‘哥’,心里惭愧得紧。”吴满认真地说:“老李,你老自己说,你技术比老刘怎么样。老刘也没‘哥’呢。”老李望着吴满,一声长叹,不吭声了。半晌后,将两个徒弟喊进来陪“满哥”喝酒。

吴满回到家,已是十点。见吴芸没在家,飞快爬上六楼。瘦妞正在给吴芸织毛衣。瘦妞对吴满说:“满哥,秋天了,一眨眼就是冬天,芸儿长高了,该给芸儿织件新毛衣了。”吴芸躺在小瘦妞床上,却没睡着,见吴满来了,从小瘦妞床上爬起来,喊着“爸爸”,抹着眼睛,爬到吴满身上了。吴满问:“芸儿,怎么还没睡着?”吴芸说:“没带洋娃娃上来,睡不着。”吴芸死娘时起,必须抱着吴芸妈买给她的洋娃娃睡。吴芸抱着洋娃娃,就像抱着吴芸妈的脖子。

在瘦妞每天接送中,吴芸和小瘦妞都已是十一岁了,十一岁的吴芸依旧来不来要吴满抱。

这天,晚上九点时分,吴芸下身忽然流血。吴芸急了,直钻进吴满怀里,两行眼泪在紧张不安中,落雨般流,说:“爸爸,快送我去医院,芸儿快死了。爸爸,芸儿快死了。流血了,会死了,要去医院了。”吴满知道是初潮,却因为虽是父女,毕竟男女有别,吱吱唔唔了半天,将满脸白麻子急成了红麻子,也没说清半句。吴芸见吴满不送她去医院,却分明在一边急得束手无策,心想着不用说,她这条小命肯定会在一身的血流干后,死了的。吴芸哭着说:“吴满,你好坏,你好毒,我流血,你也不送我去医院。我死了,你肯定不会哭。我死了,也不许你哭。你不哭,我就不理你了。吴满,你好毒。”

吴芸打开门,直往楼上跑,嘴里哭着嚷着:“瘦阿姨,瘦阿姨,吴满要我死,你救我。”瘦妞心惊肉跳打开门,吴芸扑在瘦妞怀里呜呜咽咽着。瘦妞问是什么事。吴芸这才说,她那个地方流血了,快死了。小瘦妞跑出来,望着吴芸。瘦妞说:“你去做作业,你还是小孩,芸儿是大人了。”小瘦妞说:“她比我小一个月,怎么她是大人,我倒不是大人,还是小孩?真正好笑。”瘦妞牵着吴芸的手去了房里,且关了门。老久一阵后,吴芸出来了,没了眼泪,只有满脸差涩。

老李正式退休那天,车间主任依着这个厂几十年的规矩,请老李吃饭,说了感谢老李为车间所作贡献的话。饭后,老李对两个徒弟说:“满哥宁肯说美国佬炸了男式尼龙裤,也不肯喊我一声‘哥’。你们该知道,技术上是不看年龄的。再说,太岁比老刘还大些,太岁连个‘小’也没混着,老刘却‘老’了。‘哥’‘老’‘工’‘小’,都得凭真本事。唉,公子,你也是三十岁了,不是我说你,比鬼子技术还差。鬼子刚出师,还只有二十岁。你别比师傅还不如,到退休了,连个‘老’也没混着。那才叫丢人,你师傅再不济,还混了个‘老’。”老李对鬼子说:“好好学技术。多向满哥和老刘请教。他们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十、“你是电工,我也是电工”

几个月后,老李患了癌症,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依着五车间电工班从建厂初便形成的规矩,只要是在电工班呆过的人,无论在职、调动还是退休了的,都得去送行,并且要唱坏分子那年偷偷写的歌。那年,厂还未建成,有个老师傅也是患了癌症。坏分子便写了这歌,那个老师傅便在这歌声中走得安详和幸福。后来,电工班没人不会唱这歌。这个礼遇,过世了的人,只有吴满的师傅坏分子和徒弟假妞没有享受到。

老李要断气了,在五车间电工班呆过的三十来号人,齐刷刷到了。最年长者是老刘的师傅朱师傅和太岁的师傅张师傅,两个已是头发全白。最年轻的是老李的关门徒弟鬼子。

待吴满到了,老李示意别人出去。满屋的人,都出了门,只余下吴满在病床前。老李艰难地说:“满哥,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事吗?”吴满摇摇头,老李说:“你刚进厂时,王厂长问我带不带你。我说,王主任,让我多活两年吧,我怕。那时候年轻,年轻得屁都不懂。满哥天生是搞电工的,可惜不是我的徒弟。是我徒弟,多光彩。”吴满忙说:“快别这么说,老师傅都是我师傅。”老李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是对的。只是不甘心。鬼子麻烦满哥多教他点,别让他像公子一样。叫他们进来吧。”

待屋里挤满了人,吴满想着老李刚才的话,悲上心来。吴满不愿意当着大家掉泪,走了出来,陪着那两个近八十岁的老人,说着老李的好去了。老李对鬼子和公子说:“还哥什么?要死的人了,还哥什么?”公子忙往外走,找着吴满说:“满哥,我师傅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叫他一声‘哥’,你又不会短什么,我师傅好合眼。”朱师傅和张师傅陪着吴满走到老李病床前。吴满说:“老李,什么‘哥’呀‘老’的,我在心底敬着老李呢。我们大家都敬着你老李。”那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心底觉得吴满是对的,也对老李说:“我们八十岁了,也没‘哥’呢。老李你争这个虚名干嘛?”

眼见着老李要断气了,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唱起那歌来,接着三十多个人跟着唱起来:

你是电工,我也是电工。你要走了,我为你送行。你前面的路黑黝黝,我点蜡烛给你光明。我的兄弟,我不会远送,风会将你吹得无影无踪。

老李在歌声中,没有闭眼地走了。

几天后,公子对鬼子说:“满哥太不近人情,师傅要断气了,他也不肯喊师傅一声‘哥’。他硬是看着我们师傅不肯闭眼地走。真正没良心。”鬼子不吭声。公子来了脾气,说:“鬼子,你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我师傅,不是你师傅似的。师傅对你还好些。”见鬼子仍不吭声,公子只得懒得再跟鬼子说这事儿。

这天早晨七点半,吴满如往常一样,到了苦楝树下。吴满抬头看着稍嫌稀疏,却有如层层叠叠云朵的树叶,轻轻地拍了拍直径足有半米的树干。那样子,就好像吴满拍着自己的身体。坐在苦楝树的水泥护围上,背依着苦楝树,点燃一支烟。太阳涂抹上些许红色,透过苦楝树叶,筛下一个个细碎的红太阳,直落在吴满身上。老远看去,吴满满身都是红麻子了。

老刘到了,依着吴满坐着。吴满不无骄傲地说:“老刘,我家芸儿今天报了奥数班。老师要她报的。还有几个月?熏芸儿就小学毕业了,能考上一中才好。吴芸妈在九泉之下,也会打哈哈的。”老刘说:“不是我说芸儿了不起。那鬼妹子,成绩肯定好,压根儿用不着你满哥担心。那鬼妹子,像你满哥,聪明。聪明得不显山露水。不是我说,像满哥这般聪明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就说我们厂,电工里,‘哥’有三个,但那两个,我老刘还不服呢。他们‘哥’,我也该‘哥’了。可是他们‘哥’着,我还只是‘老’。技术上,我们厂,我只服你满哥。那两个,我怀疑着真不如我。满哥,你说呢?”

吴满知道,老刘这段时间老说对那两个“哥”不服,是希望吴满叫他一声“哥”。吴满觉得老刘的技术可以“哥”,也可以“老”。在可“哥”可“老”时,如果是别人,吴满会叫“哥”。吴满知道,有可“哥”可“老”的技术不容易。那两个电工“哥”,就是在可“哥”可“老”时,吴满叫他们“哥”的。但老刘和他吴满关系太好,好到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吴满怕别人说他吴满没原则,关系好就“哥”。而“哥”“老”“工”“小”四字,是最需原则的事儿。吴满当然不能随便将“哥”喊出来,坏了这四字在全厂员工中的形象。

吴满淡淡地说:“昨晚梦见老李了。老李还怪着我不肯喊他一声‘哥’。老刘,你说,我当时不喊那声‘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老刘明白吴满借着老李的事说着他老刘,知道这段时间他老刘“哥”不成了,只得一声叹气,不再想由“老”变“哥”的事。他说:“满哥,你那事儿没错。人要死了,就喊一声‘哥’,这‘哥’岂不成了烈士名号?”

两个正说着,鬼子骑着单车,太岁和公子骑着各自的摩托车到了。吴满和老刘忙住了嘴。吴满似没看见鬼子他们三个,低着头,吸烟去了。太岁打了招呼,摩托车“飕”一地声走了。老刘心想着公子也得走了,公子却不走。老刘想等着公子走后,再安排工作。公子今天邪了,没走的意思。往常这个时候太岁没走,老刘会请示领导一般问:“太岁,今天干活吗?”今天太岁走了,公子在这,老刘不知道该不该问公子,准备干活还是不准备干活。老刘望着公子,希望公子自己说话。公子不说。老刘只好按惯例推断公子不准备干活,便当公子没在一样安排着。公子说:“老刘,你什么意思?不安排我干活?好像我不是电工班的人。”老刘、吴满、鬼子三个都望熊猫般望着公子。公子说:“我是准备从今天起,认真干活的。我仔细想着,还是满哥说得对,工人,得像个工人样子。只是得安排我和满哥在一起,我才会干。我也想跟着满哥学技术。”

公子说要干活,且说要和“满哥”学技术,老刘心底高兴了。老刘便安排公子和吴满一起干活。公子真是不错,说干活便干活。而且这天以后,没谁见他迟到早退,倒是大家都看见了,他和吴满一起干活,累活儿都抢着干。

这天,眼镜主任陪着泵站站长笑吟吟地来了电工班。眼镜主任说:“满哥,泵站一台电机坏了,没法儿弄好。站长请你去泵站修电机。”站长满脸笑地喊着“满哥”,将一包烟塞在吴满口袋里说:“又要累满哥了。”公子说:“我跟满哥一起去。”

吴满修好了那台电机。泵站试运行后,请吴满和公子吃中饭。吴满见已是十二点一刻,借了公子手机打电话给瘦妞家。要瘦妞接吴芸上去吃中饭。吴满和站长你一杯,我一杯地碰着。站长和吴满是那年一起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同时进厂的,两个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公子说要解溲,趁着吴满不注意,悄悄拿着吴满的扳手,塞进了刚维修的这台电机。又回到饭桌旁,端着酒杯,和站长、吴满你一杯我一杯地碰。

好久以前,吴满爹将自家东西都刻上一个“吴”字,马桶也不例外。吴满继承了吴满爹的光荣传统,所有工具上,都刻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吴”字。吴满喝多了酒,回车间后,才知道扳手没了,问公子看没看见他的扳手。公子说:“满哥,你是厂里电工第一哥,怎么会连工具也丢了?我都没丢过工具。你常说要我们爱惜工具,怎么自己就不爱惜了?”吴满从没丢过工具,这回工具丢了,吴满当然丢了脸。吴满脸红了,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管生产的李副厂长将吴满叫去,说吴满昨天修的那台电机烧了。吴满不敢相信。李副厂长说:“你的扳手在电机内,电机价值八万。满哥。”吴满说:“不可能,昨天试了运行。要烧昨天就烧了。不信,你可以问站长。”李副厂长带着吴满去了泵站。那个扳手的的确确躺在电机内。吴满问站长:“昨天的确试了车是不是?”站长说:“是。”吴满说:“我无话可说了。”李副厂长明白是有人要害吴满,说:“满哥,这事儿我明白了,与你无关。我倒要看是哪个王八蛋,做这昧良心的事。”李副厂长拿出手机,摁了110,也摁了厂里另外两个电工“哥”的号码。那两个“哥”先到,听完介绍,看了电机后,两个“哥”说:“不用想,有人要害满哥。昨天试了运行,要烧当时就烧了。这事儿一定要查清,看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李厂长,抓着这杂种,一定得送他去蹲大牢。”

警察来了,问了吴满和泵站站长些儿事,看了现场,问吴满跟谁有过节。吴满心里肯定是公子了。吴满没说。吴满不希望公子蹲大牢。公子有个女儿,三岁了。吴芸就是三岁没了娘的。吴满不希望公子的女儿没有爹。爹是孩子的天,娘是孩子的地。

没两天,全厂都知道这事儿了,大家都说:满哥多好的人,也有人要害他,抓着这人,要千刀万剐。公子第二天报了到就走了。老刘怀疑是公子干的。老刘没说。老刘不希望公子去蹲大牢。鬼子也怀疑是公子干的。鬼子没说,鬼子不希望他师兄去蹲大牢。

鬼子恨着公子的行为,他找着公子,到了一个无人处,愤愤地说:“你别说不是你,那把扳手是你塞进去的。是不是?”公子说:“鬼子,你怎么了?我会做那事?”鬼子说:“我了解你,肯定是你。”公子说:“你怕有病。”公子要走,鬼子说:“只要你走,我将我的怀疑告诉警察去。让他们调查你。”公子不敢走了,说:“满哥对我们师傅那样,你是看到了的。”鬼子说:“满哥如果管师傅叫了‘哥’,就不是满哥了。他之所以是满哥,是厂里第一哥,不但是他的技术。你害满哥,真不是人。”

公子将那扳手塞进电机后,没再想这件事。公子有太多的事要做,没时间想那事儿了。星期六,公子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去了七车间主任家,一人一根钓竿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到了郊外的一个钓鱼场。主任还在五车间当主任时,公子和主任关系就好到喝酒唱歌了。公子和主任钓鱼的水平都只能算初学者,钓到下午一点,干干脆脆只是用蚯蚓和香米喂了鱼。主任说:“公子,我是喂鱼专业户,你也是。不钓了,肚子饿了。”公子说:“不钓了,肚子饿了。”

两个吃罢饭,公子说:“主任,下午我们去唱歌。”主任说:“唱吧,谁怕谁来着?我的歌虽然不怎么样,但还成。”于是,叫两个小姐陪着唱歌。小姐长得漂亮,但歌唱得像母鸡生完蛋般地叫。六点时分,公子叫两个小姐陪着吃饭去。公子和主任喝了一瓶白酒。公子说:“去开房吧。”主任望望小姐,见还像个人样,于是开房。公子说,开两间房吧。主任说:“你好蠢,开一间房就成,还可以换着小姐干。”公子便按照主任说的,只开一间房。深夜十二点时,四个从房间里走出来。公子打发走小姐后,拿出两千块钱,递给主任,说:“改天再请主任,今天真是对不起。鱼也没钓着,主任你自己去买几斤鱼吃吧。”

这天下午,电工班和其它没活干的辅助班员工,加上几个行管人员,在苦楝树下开着玩笑,说胖婆的那身肉,硬是随便一动,便肉乱甩着;说瘦妞除了胸部,旁的地方只怕加在一起,也难剔下半斤肉来。公子骑着摩托车到了苦楝树下,取下头盔,下了车。从工具箱里取出公文包,拿出一包往日只递给领导的好烟来,见人就发,嘴里不住地说:“承蒙各位照顾,公子我谢谢大家了。我要走了,去七车间搞统计,呵呵,好歹也是干部了。谢谢各位关照,下次有事去七车间找我。只要能办到,一定帮忙。”

公子当干部了,扬眉吐气了,当然得拿出干部才有的洒脱和气派。公子也就像大干部一样拍拍吴满的肩膀,说:“满哥,你电工技术的确是全厂第一把交椅,全厂上下,没人不承认。只是我放个屁在这里,只要是真正改革,工资保准大动。信不信由你,外单位改革都是这样:工人里面最高档,也就相当于行管人员里面最低档。到时候,你奋斗了一辈子,‘满哥’都喊了二十年,我只弄了张破文凭,弄了个行管人员,就扯平了,说不准我的工资还高些。”公子又拍拍鬼子,说:“鬼子,劝你听你师兄我的,去捞一张文凭,真假都没关系,都是知识分子,是宝贵财富,都管用。这技术的,有什么好学的?大不了像满哥、老刘一样,技术冒尖了,到真正改革后,工资却不如一个刚上班的行管人员。你不服吗?不服不要紧,去拿石头打天吧。只怕天没打着,石头砸下来,砸了自己的脚。”

吴满懒得理公子。他吴满是“满哥”,当然得有“满哥”的样子,不能和公子一般见识。吴满没丝毫表情地望着别处。鬼子不想理公子,鬼子甚至望着公子,心底便袭出一股立马要挨冷刀子的寒气。太岁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公子。太岁早恼了,太岁说:“公子你他妈的真的不是人。今天看着你还是电工班同事,不找你的麻烦。你调走了,再挤对我们满哥不是,看我的。满哥伸个指头,比你腰都粗。你算哪根葱?老子来脾气,打饱你。什么东西,也敢挤对满哥。”

在场的人,大多是工人,都以为着受了侮辱。那几个行管人员,也替吴满鸣不平。大家跟着太岁一起愤怒着,都说公子不是。公子脸红一阵白一阵,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吴满、老刘和鬼子三个到了电工班休息室。老刘还生公子气,吴满说:“不说公子了。”老刘就叹气说:“不说公子了,得干活了。小马,你和我一起抬楼梯吧。”

鬼子姓马。这会儿,见老刘喊他“小马”,惊喜溢于言表了。他望望老刘,又望望吴满,紧张兮兮地说:“老刘,你刚才是叫我‘小马’?是外面那种意思,还是厂里这种意思?”又满怀希望地望着吴满,问:“满哥,你听清了吗?老刘叫我小马?”

吴满和老刘四目对视了片刻,吴满点点头,笑着说:“你‘刘哥’是厂里这种意思。你自然可以叫小马了。小马,好好干,别像你师兄公子,也别像太岁一样。争取两年内进入工字辈。不但你该叫小马,老刘也早就该叫‘刘哥’了。只是我喊‘老刘’,喊顺嘴了,一把改不过来。刚才顺口就喊出来了。以后,我们都管刘班长叫‘刘哥’吧。”

小马和老刘都喜出望外。刘哥两眼沁着眼泪,握着吴满的手,说:“满哥,这是真的?你管我叫‘刘哥’了?”吴满说:“是真的,我刚才不是叫你‘刘哥’吗?你早就该‘刘哥’了,只是刚喊顺嘴。”

小马掏出烟来,递给吴满和刘哥一人一支,又掏出手机来,向女朋友报喜,又向父母报喜。报喜完毕,跑开去,买了一大盘鞭炮来。刘哥点燃了鞭炮。鞭炮好响,炸雷一样。听到鞭炮声的人都来祝贺刘哥,连车间主任和副主任也跑过来,握着刘哥的手说着“恭喜,刘哥了,恭喜”,大家都说从此厂里电工有四个哥字辈了。

十一、厂长与市长

王厂长得到一个可靠消息,要换市长了。新任市长目前是邻近城市的市长。

王厂长当厂长后,逐渐明白了一个理儿: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每天吃多少碗饭,睡几个小时觉,不知道王夫人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宝宝头上有几个漩,但必须了解领导头上有多少根头发,领导的肚脐眼儿有多深,领导的脚板上有没有痣。懂了这些理儿,王厂长就会一只眼睛望着厂里的一千三百号人,一只眼睛望着市长局长们。

王厂长叫厂办工作人员搜集即将上任的市长的资料,等市长在广播、电视、报纸上到任的时候,王厂长已经彻底地了解了他:四十多点儿,硕士学历,满脑子进取,一身锐气,做事儿风风火火。与王厂长“愚公箢箕担大山”的风格截然不同,是那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人物。在这位市长前不久工作的那个城市,所有的市属企业,已经没有一个铁饭碗了。王厂长意识到用不了太久,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势必要在全厂展开。王厂长不改革,新任市长将逼着王厂长改革,或者让愿意改革的人来改革。王厂长变被动为主动,一方面要求厂报宣传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说只有现代管理制度,才是使一个厂走向辉煌的唯一之路;说铁饭碗有百害而无一益,说铁饭碗迟早都要砸,迟砸不如早砸。另一方面,王厂长抽调精干人员,在保密状态下,按照现代企业最精干的要求,计算出全厂所有岗位只需要多少员工;同时,又计算出另一套在现代企业幌子下,能最大限度地安置多少员工。第一个数字让王厂长大吃一惊,恰好要减去百分之五十的员工。第二个足以哄鬼的数字,则只需减员百分之十四。王厂长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应付这位号称是改革先锋的市长一阵子了。

王厂长召开会议,告诉所有的中层干部:“新市长到任了,不出半年,新市长将逼着我们厂减员,大家做好准备吧!”王厂长说:“我这个抗洪队长当不下去了,得投身到改革的洪流中了,得变成洪水的一部分,流向洞庭湖,流向长江和大海。在座各位,你们原来都是我的抗洪队员,但是,这次洪水不能抗了,大家都得投身到改革中去,都得成为洪水的一部分。”王厂长说,从今天起,要利用所有的机会,告诉全厂员工,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被动改,还是主动改,这革总是要改的。

宣传科长问:“要不要全厂大贴标语宣传肯定会到来的改革?”王厂长望着会议室的天花板,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要改了,还贴什么标语?那些标语本是哄鬼,现在无鬼可哄,不贴标语了。再说,我们贴惯了标语,人家见着标语,又以为我们在闹着玩。现在不贴,员工们才知道我们是要真改真革。只是大家要利用所有机会,将道理讲清,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然的话,阻力不知道有多大。”

两个月后,市长和主管局长,果然找王厂长谈话了。

局长将王厂长介绍给市长,说了许多王厂长的好话。局长那口气,好像王厂长不但可以当好一个厂长,纵使叫王厂长当总理,也不在话下。市长微微地点点头说:“局长,你就这么评价我们王厂长?我可能比你更透地了解我们的王厂长。据说,王厂长,你在厂里经常说自己不是厂长,而是抗洪队长。你常常将改革譬如成洪水,是不是?你这譬如也还新鲜,也还形象。我还知道,为了保住你们的厂,你第一个跳进了湘江河。”王厂长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在他了解市长的同时,市长居然也了解了他。王厂长甚至想到,在那一千三百人中,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王厂长不怕别人捅刀子,王厂长知道身正不会影斜。

王厂长感觉着清晰得再不能清晰的市长,身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王厂长当然不会尴尬,遇着这种事儿便尴尬,就不是跟湘江河的洪水搏斗过的王厂长了。王厂长只是一笑,说:“那些话是说给普通职工听的,是一种工作方法。那些话员工听了亲切。这个,我相信市长会理解的。”市长点点头,分明在读着王厂长的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王厂长虽然没有尴尬,但感觉到了山一般的压力。王厂长庆幸他没有向全厂员工甚至中层干部,公布那两组绝密数字。王厂长要公布了,那把暗里的刀子会要了他的命。

王厂长在市长山般压力下,觉得市长在居高临下地和他说话。王厂长想,我都五十七了,你多大?王厂长望着比他年轻了十多岁的市长,心说,我至少是你父兄辈,你怎么能这般对我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王厂长当然不会说出这话来,当然不能让反感挂在脸上,王厂长的脸上始终只有谦恭和春风一般的笑。王厂长身后有一千三百多个饭碗齐刷刷地摆在那里,他不想打碎任何一个。他希望那些饭碗永远光鲜地摆在一起,直至地老天荒。市长真是明察秋毫,他说:“王厂长,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时刻都在想着你的一千三百多名职工。”他又说:“王厂长,国营企业再不改革,再不彻底砸烂铁饭碗,必将被历史浪潮淘汰。我们这些当市长的,当局长的,当厂长的,就成了历史罪人。”市长还说了很多,大道理小道理,都让王厂长口服心服,王厂长将头鸡啄米般地点着,说着“那是,那是”。又听市长说:“王厂长,你们厂是市里确定的第一批改革试点的企业。”

王厂长准备拿出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全面解决用工制度,取消全民身份的初步方案交给市长。王厂长想好了,全民职工身份只是一件狗屁不如的破衣服。那衣服破得完完全全可以丢进垃圾堆了。没了那件破衣服,他王厂长依旧可以将现在的员工视为“内”,将以后招进的员工,以及传统意义上的临时工视为“外”,他依旧可以做到内外有别。

王厂长打开了他的公文包,却没有拿出来那个方案。他身后齐刷刷的一千三百多个饭碗,正在王厂长心里,碰得脆脆地响。王厂长当然要尽最后的努力,说其说他是厂长,还不如说他是家长,有义务护住所有家庭成员的饭碗。王厂长心想,说不准市长压根儿不要他砸碎别人的饭碗,只要他热热闹闹喊口号贴标语弄得天下人都知道地改革,就成了。如果那样,他王厂长拿出这个方案来,对得起那百分之十五的饭碗吗?王厂长当然不会找屁股打。

但是,市长立刻就击碎了王厂长的梦想。不等他说话,市长摆摆手,示意王厂长停止叨唠。市长说:“王厂长,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有一个国营企业厂长的三个代表,你知道是哪三个代表吗?”王厂长茫然望着市长,摇摇头。王厂长的确没听过还有这样的三个代表。市长说:“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第一,代表政府;第二,代表企业;第三,代表着职工。掌握了这三个代表,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厂长。王厂长,不客气地说,你将最根本的第一个代表都忘了,将第二个代表淡化了,你只重视第三个代表。”市长接着说,改革,就是要在企业有着大好形势下改革。厂子要垮了,病入膏肓了,只有破产一途了,还改什么?革什么?干干脆脆破产就是。市长说,破产不是改革,破产是死亡。市长说,你们甩掉包袱,轻装前进,效益将更好,企业更发展,便可以扩大规模,可以安排更多的就业,从而步入良性循环。最后,市长掷地有声地说:“你们那个企业,至少可以裁员、也就是下岗百分之三十。”

王厂长没法儿保全一千三百人的饭碗了,王厂长为至少要砸碎两百个饭碗痛心,他必须立马抢救另外两百个也有可能要砸碎的饭碗。王厂长说:“市长,我们已经做了许多改制的前期工作。我们甚至做好了自我改制的准备。应该说,我们全厂员工都做好了迎接改革的准备。”王厂长立马将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拿了出来,双手递给市长。

回到厂里,王厂长对副手们说,至少得准备下岗百分之十五,有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得加大宣传力度了,得叫所有的中层干部,所有的班组长,所有的行管人员,都来做这个工作。王厂长说,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减震方法。王厂长说,必须为必将到来的下岗百分之十五、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减震。

员工们早已经习惯那种喊得热之闹之的改革,他们将厂里苦口婆心的宣传,不当一回事。就像有人告诉他们,大街上来了一百只老虎,他们会信吗?于是,王厂长心里翻着浪,响着鼓,急得渗血,厂里依旧一派祥和。

半个月后,市长秘书打电话给王厂长,要他们拿出详细的改革方案出来。市长秘书说:“市长原则上同意你们厂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市长秘书打着哈哈说:“王厂长,要不要我将市长的原话说给你听。”王厂长当然想听到市长的原话,立马说:“我和你,是谁和谁?我相信,你肯定会告诉我。”秘书真将市长的原话告诉了王厂长。秘书说:“市长说,王厂长他们有很多哄鬼的因素在这个报告里。市长说,我就让王厂长他们当一次鬼哄。毕竟对于我来说,初战必胜,初战不能闹出太多的乱子来,虽然这个胜,小得谈不上胜。”

王厂长感到由衷欣喜。虽然市长看出了他的把戏。但不管怎样,他王厂长要少砸两百个人的饭碗。

一个月后,市长批准了王厂长的改革方案。

这天,王厂长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对中层干部说:“全厂要下岗百分之十五,各部门,各科室自己拿出方案出来,一个星期后,将你们认为的本部门能下岗的人数上报厂里,厂里再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各部门的裁员人数。当厂部下达具体下岗指标后,各车间,各科室都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下岗任务。任何科室,任何车间不得将矛盾上交!谁上交矛盾,我就撤他的职,就让他下岗!我丑话说在先,如果有人收礼,导致人为的不公,我就当着全厂员工,先砸他的饭碗。不管他是谁!”

王厂长希望着在公正公平公开的气氛中,砸着人家的饭碗。

十二、满哥求情

吴芸和小瘦妞小学毕业了。吴芸依旧是班上第一,小瘦妞这回考得不错,不但考了班上倒数第四,并且划时代般全部及格。吃晚饭时,吴芸说,老师说了,她准可以考上一中。她明天去报名考一中。吴芸说,一中是最好的中学,她当然要读一中,读别的学校有什么意思?吴满将头点得像鸡啄米,吴满说,芸儿当然可以考上一中。吴满当然希望吴芸考上一中,大家都说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学,只是一中的择校费好贵,要八千,而他吴满只存了五千多块钱。吴满急了片刻,心说:“我吴满蛇都敢抓,兔子能捉,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真是!”吴满立马想,可以跟他哥哥吴海借,跟刘哥借,跟王厂长借,吴满相信,只要他吴满开口,他们三个都会借钱给他。吴满又想,无论车间的眼镜主任还是王厂长,都说今年会真改真革。只要真改真革,技术好得成了厂里第一哥的满哥,工资能不大涨?左想右想,吴满不急了。吴满说:“芸儿,去报吧,我家芸儿肯定可以考上。芸儿考上了,爸爸要给重奖。”

刚吃完晚饭,瘦妞一家子都来了。小瘦妞便和吴芸两个踢着毽子。

瘦妞说:“我琢磨着,明天我家小瘦妞也去一中报名。虽然小瘦妞成绩比芸儿差多了,但是,这是说不准的事儿,说不准就考上了。再说,总得去试试。”瘦妞夫吸口烟,说:“我也这么想,就像打麻将,手气好,要什么有什么,哪怕你只和边三万,哪怕外面打出了三张,只余下一张。你一摸,就是那个三万,就赢钱了。”吴满想说:“你家小瘦妞,别去凑这个热闹,也要三十块钱报名费。三十块钱也是钱,可以买几斤肉。”吴满没说,吴满怕瘦妞两口子听了不舒服。吴满说:“是的,得去试试,说不准就考上了。”

瘦妞说了一会儿一中,忽然想起装电话的好来。瘦妞前不久装了电话,瘦妞说:“满哥,你也去装电话吧。不贵,只要一百块钱初装费。”吴满说:“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叮铃铃,叮铃铃,烦死人。”吴满当然不会装,吴满要存钱给吴芸读书。吴满吸烟都是吸几角钱一包的烟,也就是为了多省几个钱,以备吴芸读书用。吴满没那么笨:不说一百块初装费,即使一个电话也不打,每个月还要送十多块钱给电信局。

待瘦妞一家子走了,吴满就心想着改革,想着想着心就揪了起来。去年,王厂长对吴满说得明白,“我今年五十七,明年五十八,六十岁退休。等我退休,谁想怎么改,怎么革都行。”吴满心说:“两年后王厂长才能退休,才会真改真革。那钱还敢借?一欠起码两年!”

第二天是星期六,瘦妞夫为小瘦妞请了家教,对瘦妞说,家教下午一点半到,每个小时十五块,按小时结账,每天结一次。说完,背根钓竿,踩着单车,钓鱼去了。瘦妞牵着小瘦妞下楼来,说:“满哥,我带芸儿和小瘦妞去报名。怕回晚了,就在你家吃中饭吧。”

吴满买了菜回来,坐在沙发上吸烟。瘦妞回来时,还不到十点。吴满眼里多了许多光彩。小瘦妞和吴芸刚进屋,又说下楼去踢毽子。两个像燕子一样飞出门了。吴满望着瘦妞,瘦妞望着吴满。瘦妞说:“我们好久没了,以后也不了。”吴满说:“我们好久没了,以后也不了。”两分钟后,吴满说:“不早了,十点半了,我去做饭。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猪肝。”瘦妞说:“还早呢,待会我去做吧。十一点半做都不晚,还坐一会儿吧。”吴满没起身去做饭。两个度时如年地坐到了十一点,吴芸和小瘦妞回来了。中午是瘦妞做的饭。瘦妞的饭菜比吴满做得好,吴芸多吃了半碗饭。小瘦妞见吴芸多吃了半碗,她也多吃了半碗。

吴满说:“明天,我得去南岳山,请观音像回来。得请她保佑小瘦妞和芸儿考上一中。芸儿在你家。只是你得督促她复习。”瘦妞“嗯”了。

瘦妞家请的家教一点半真到了,是个女孩,小瘦妞和吴芸依着瘦妞说的,叫着姐姐。

星期天一大早,吴满对吴芸说:“芸儿,你今天在瘦阿姨家吃饭,要听瘦阿姨的话,要复习。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家教姐姐。考一中可是难考呢。”下了楼。依着以前听公子说过的去南岳山请菩萨的规矩,在楼下响了十万响鞭炮,将满楼的人都炸醒并且骂着娘后,吴满一溜烟走了。

吴满搭乘早班车,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到了南岳山下大庙。大庙里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一个个朝着香烟袅袅中的千手观世音佛像翘着屁股叩头。吴满找了块空地跪了下来,虔诚地朝着观世音像和前面那个农民的土布屁股叩了三个头。又花了一百块钱,在和尚那儿请了张开了光的观世音像,买了香炉和香烛以及供台。和尚说:你家离南岳山差不多两百里,南岳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百里外就会照着,会保佑你家的。到下午三点,吴满回家了。

吴满没先上瘦妞家去叫吴芸。他将观世音像端端正正贴在厅屋正面墙上的正中央,点燃香烛,叩了头,吴满说:“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尚说得明白,这话必须念三遍,这是规矩。“我叫吴满,今天五十岁,生于?菖年?菖月?菖日,傍晚七点多钟生人。现在住在大剧院路福星楼二单元三楼,求你老人家保佑我们厂按照中央要求改革,按那些搞得好的厂子的样子改革。求你保佑我家芸儿和瘦妞家小瘦妞考上一中。千万,求你了。”吴满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还得求你保佑瘦妞身上多长点肉。太瘦了,可怜。”

吴满敬完观音,这才将吴芸接回来。瘦妞夫今天没出门,在家陪着家教。听说吴满接了观音像回来,和瘦妞一起下楼来叩头。瘦妞求观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她一家子和吴满一家子平安。瘦妞夫求观世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他手气好,打麻将赢钱,保佑他钓鱼钓到大鱼。

过了两天,吴满父女俩吃罢晚饭,吴芸依着习惯,在厅屋踢着毽子,吴满在厨房洗碗。门被“咚咚”敲响了,刘哥在门外喊:“满哥,芸儿。”吴芸打开门,喊了“刘叔叔”。刘哥后面站着五车间的眼镜主任。

眼镜主任说了些客套话,又说:“满哥,昨天厂里开了会。王厂长说,全厂要裁员,要下岗百分之十五,要下两百人呢。”吴满眼睛睁大了,欢喜立马塞满吴满脸上所有的坑坑洼洼,吴满问:“今年要真改真革?”眼镜主任说:“嗯,真改真革。说实在话,还不真改真革,厂里迟早会不行的。”吴满心里立马感谢着观世音菩萨。他刚接菩萨回来,没几天,眼镜主任就告诉他这么好的消息。

吴满怕眼镜主任和刘哥看出他心底的高兴,只得拿出全厂第一哥的样子,问:“我们车间得下岗多少人?”刘哥说:“满哥,主任不知道你家,叫我带他来。他想请你帮帮我们车间。”眼镜主任说:“王厂长说,暂时不下名额,要车间自己报个数字。按厂里那个比例下,我们车间得下岗十五个人。我想,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儿,能不能争取少砸两个?我就上你这儿来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儿响当当的,王厂长也要敬七分。按理说,早该来拜访满哥。”吴满忙将头连摇地摇,说:“这事儿跟我说没用呀,我一个电工,哪能管这样的大事儿?这事儿你们得去找王厂长。找我干什么?我说一个都不要下岗,王厂长肯定不会听。”刘哥说:“满哥,主任的意思是我们今晚三个人一起去王厂长家,让王厂长少下我们车间几个。这事儿,都是同事,谁也不容易,真将饭碗砸了,将来怎么办?你毕竟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又是我们厂第一哥,说话有分量。主任当然来找你。”眼镜主任说:“如果我们不找王厂长,人家车间去找了,说不准我们就不只下岗十五个,弄不好会要下岗二十个。大家都要吃饭,满哥。”刘哥和眼镜主任不住地怂恿着吴满,将“满哥”一声喊得比一声甜。吴满便觉得他是五车间员工,为五车间讲话当然义不容辞。

吴满对吴芸说:“芸儿,你在家复习,我去王伯伯家一趟。”吴芸身子扭着,说:“爸爸,我好久没看见王伯伯和王伯母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到了王厂长家楼下,吴芸率先跑上了楼,摁了电铃,嘴里嚷着:“伯伯伯伯伯伯伯,伯妈伯妈伯妈妈,开门硏,我怕老鼠咬人呢。”吴芸背着王厂长,管王厂长叫“王伯伯”,管王夫人叫“王伯妈”,以区别她自己的伯妈和伯伯,当着王厂长和王夫人,则叫“伯伯”和“伯妈”。门内响起王夫人一串儿笑声来,门随着笑声开了。王夫人呵呵笑着喊着“芸儿”,说“我女儿来了”。吴满喊了“嫂子”。王夫人牵着吴芸的手走了进去。王厂长抱起吴芸,说:“还没喊伯伯。”吴芸说:“喊了。”王厂长说:“没听到,不算。”吴芸便对着王厂长耳朵,亲亲热热甜甜脆脆地喊了“伯伯”。

王厂长见眼镜主任和刘哥、吴满在一起,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王厂长装着不知道,问了眼镜主任喝酒不喝酒。眼镜主任往日也爱这玩意,却因为是在王厂长家,不敢放肆,只得双手连摇说不喝。王厂长拿出三个茶杯,给刘哥、吴满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对刘哥说:“刘哥,你成‘哥’时,没请我喝酒,只请了满哥,我有意见。在我们厂,成‘哥’可是大事。”刘哥忙说:“那是满哥看得起,我这半桶水的,惭愧着呢。到如今,我还在跟满哥学。满哥实际上是我师傅。那天,怕着王厂长忙不赢,不然肯定要请王厂长。”王厂长说:“刘哥,你哪天得补着请我。不补着请,我是不会原谅你刘哥的。你刘哥太看人不起。”

王夫人炒了两个菜端上桌后,拿出一大堆糖果,叫吴芸吃。王夫人和吴芸两个最是投机,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和吴芸说成绩,说一中。说如果芸儿考上一中了,她做伯妈的保准给重奖,奖一百块钱,再买一套衣服。说宝宝哥哥来电话了,问芸儿的好。宝宝哥哥也说,如果妹妹考上一中了,他也要给重奖。吴芸也大人样问了宝宝哥哥的好,说好久没看见宝宝哥哥了,想着宝宝哥哥。

眼镜主任一个人坐在一旁,没有酒喝,望着他们三个喝,眼里伸出一只手来要夺着他们的酒杯。吴满忙说:“嫂子,我们主任也喝酒的。”王夫人便又拿出一个茶杯来。王厂长望眼镜主任一眼,说:“在喝酒这个问题上,你远不如满哥和刘哥。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用得着假客气吗?”

四个说了些东南西北的事,眼镜主任扯到正题上了。说他昨天散会后,仔细想了老久,五车间确实不好下岗,好像个个岗位都没人多,有时候还觉得人员紧张了。就拿电工班来说,一直是五个人,公子调走后,只有四个人了,还得安排一个人给电工班。还有天车班八台天车,也就八个人,遇着活儿多的时候,八个人都得上天车,如果那天恰好有人病了,便影响了生产。刘哥的手,在桌子下不住地扯吴满的衣。吴满知道是要他说他们车间下岗难,难下岗。吴满喝着酒,望着没丝毫表情的王厂长,心想,他们车间难,王厂长岂不更难?又想,如果所有车间都不肯下岗,都将责任推给王厂长,王厂长岂不要累死?这个情吴满绝不能说。又觉得毕竟自己是五车间的,当然得维护五车间的利益,这叫做在龙船,赢龙船。吴满七想八想,没法理个头绪来,索性一不说五车间容易下岗,也不说五车间的确难。待眼镜主任说了老久,王厂长呵呵一笑,说:“这事儿容易,既然你没法儿下别人的岗,你明天打个报告,说你干不了这个车间主任。让别人干,别人保准能。”

眼镜主任忙说:“厂长,你误解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我是说,我们车间的确有困难,不能下岗百分之十五。你问问满哥,满哥德高望重的,绝不会说假话。”眼镜主任求救地望着吴满。王厂长早已拟好了各车间和科室的下岗人数,他之所以要各车间和科室自己报上去,是希望借着几次反复,能使必然的震动,慢慢释放些儿能量,不至于到时候一次爆发了。一次爆发,还不地动山摇?还不把厂子震垮?王厂长望着吴满,笑着说:“只管干活的满哥,也关心起车间的大事了?这可是新鲜事儿。我们满哥从不管这些事儿。满哥来我这儿只管喝酒。满哥,你说呢,是不是?”

吴满知道王厂长是要他别吭声,但吴满还是吭声了。吴满唉地叹一口长气说:“我们,车间,的确,下不了十五个岗。”吴满不说“下不了三两个岗”,那样太为难王厂长了。他吴满当然不能使王厂长太为难。再说,王厂长太为难了,就不会给他吴满面子。厂里第一哥,当然不能做人家不给面子的事。但既然话说出来了,总得减少两个才好。所以吴满说:“最多裁十三个。我算好了,最多裁十三个。”

王厂长的那个裁员人数上,五车间恰好是十三个。王厂长呵呵一笑,说:“满哥,就依你,谁叫你是厂里第一哥。你的话当然得听,你们车间就下岗十三个。”他转过脸,抑住心底的笑,对眼镜主任说:“这事儿看在满哥面子上,你们车间下岗十三个。主任,我看你得买酒给满哥喝。一下子少下岗了两个,你的工作要好开展得多了,我呢,工作难度又大了几分。”

四个出门后,眼镜主任为争回了两个饭碗,打的士将吴满父女送回家,且在吴满家楼下真买了两瓶像样的酒给吴满。吴满叫眼镜主任上去再坐坐。眼镜主任说:“不打扰满哥了,满哥得休息了。”刘哥对眼镜主任说:“上去坐坐,还早,还早着呢。你就这么走了,满哥也不好意思,会怪你看他不起。”吴满也说着还早,还早。

主任拗不过刘哥和吴满,又跟着他们到了吴满家。吴芸瞌睡来了,吴满料理了吴芸洗漱,让吴芸抱着洋娃娃睡去了。刘哥说:“满哥,主任送了两瓶酒给你,你应该开一瓶喝。”吴满只得开了一瓶酒,做三个杯子倒了。主任说,他不能喝这么多了,又倒回一些倒在瓶子内。

刘哥说:“主任,你刚才那些话说得真好,真有水平。到底是主任,到底有本科文凭。那些话打死我,我也没办法说出来。譬如说,你说我们电工班一直是五个人,如今只有四个,我们不但不能裁,还得加人。再说,这两个指标,还有我们电工班一份功劳,是我们满哥争取来的。我想着,我们电工班,还真不能裁。”眼镜主任忙说:“这事儿我先不回答你,车间要根据所有员工的表现,身体素质,技术水平,文化程度通盘考虑。这改革的事儿,是千万不能草率的,千万不能。王厂长说得好,得公正。王厂长说,车间主任不公正,他砸车间主任的饭碗。”见刘哥还要说什么,眼镜主任忙说:“我忘记了,家里还有事,还是重要的事,我却坐在满哥这喝酒。”眼镜主任也不管刘哥走不走,谢过了满哥,走了。刘哥只得也没将杯子里酒喝完,跟着主任走了。刘哥在路上,不住地说着他的电工班不能裁员了,说着太岁这段时间真没说的,表现一天比一天好。说得眼镜主任没法儿,只得装醉,说着今天的月亮比太阳还亮。

十三、一身黑锅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吴满到了苦楝树下。

吴满抬头望着苦楝树叶,总感觉着哪儿不对,好像树叶黄了些,又好像不是;好像树叶少了些,又好像没少。这段时间,吴满老觉得苦楝树的树叶,一天比一天黄,一天比一天少。细细看去,苦楝树除了显得苍老了许多,分明又是老样子,倒是细碎的苦楝树叶外的蓝色天空刚才还有的那点儿湿润,被太阳早晒干了。吴满知道苦楝树病了。吴满拿出昨天眼镜主任和刘哥余下的六两酒,淋给了苦楝。

不一会儿,刘哥到了。刘哥说:“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刘哥使劲闻着,说:“好像是昨天在你家里喝的那种酒。”吴满说:“是那酒。我老是觉得苦楝树病了,淋点儿酒。苦楝树喝了酒,就会好。”苦楝树下渐渐地已是十多个人。大家都闻到了酒气,都觉得好笑,知道是吴满淋的,都没笑。只有梅毒打着哈哈说:“吴麻子看不出,还会给苦楝树治病。你能治病,干嘛不将自己的麻子治好,这机关枪扫过的一样。”

八点半时,旁的班组的人都走了,只余下电工班四条汉子。刘哥安排一天的工作任务,说:“今天检修线路,四个人分做两组,我和小马一组,太岁和满哥一组。”又嘱咐太岁说:“太岁,满哥五十岁了,爬电线杆的事,你看着办。”太岁说:“刘哥,你放心,敬老尊贤这事儿,我太岁最懂。满哥一贤二老,我会要他爬杆子?”

吴满抬起头像对苦楝树说:“第四根杆子边那个接头,要换了。别的没什么事儿,检查一下就成。好在那会儿安装这线路时,余着几米线,我叫仓库收好了,不是修这线路,绝不能用。小马,记住了,施工后,哪怕半米长的线都得留着,并不是抠着玩节约,而是以后好用。留的那线,要捆好,用胶布贴上条子,写明是干什么事儿余下的材料。有时候要找某种材质的线,一时半刻没法找着。打头子,长点好,如果材料限制,宁肯短点,也要用同种材质的材料。这样就不容易氧化,就用得久。今天,十点钟可以收工。”太岁只要上班,便极是认真。太岁上了半个月好班了,太岁也就认真了半个月。太岁说:“满哥,不好意思,先没听清。拜托你再讲一次。怪不得刘哥说,和满哥在一起,只要留心,时刻都可能学到技术。”吴满又讲了一遍。吴满又对太岁补了一句:“你去领了那几米线来。”

下午,电工班没有活儿。吴满和小马在休息室看着小马租来的《书剑恩仇录》。小马出了钱,当然从上本看起。吴满没出钱,自然得从下本看起。刘哥和太岁两个说去天车班坐,说和女人在一起,人舒服些。两个出了门,刘哥对太岁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刘哥说得好仔细,又怕着太岁没听懂,说完了还问:“你懂我的意思吗?”太岁聪明,心里知道了刘哥的意思:满哥的面子大得出奇,他一句话,王厂长就答应五车间少裁两个。他太岁被不被裁,就看满哥愿不愿意帮他。满哥愿意帮他太岁,他这饭碗就真真正正是铁打的,想砸也砸不烂;满哥不帮他,他那饭碗只要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

太岁对刘哥说:“刘哥,今天晚上我请客。只是在满哥面前,你得帮我说话。”刘哥同意了。太岁又将小马叫出来,“小马,今天晚上我请客。”小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怪物般望着太岁。太岁说:“只是你得帮我。”太岁将意思说明了。小马想:“毕竟是一个班的,再说也只是求着满哥,满哥答不答应是他满哥的事。”小马也答应了。

太岁这才和小马、刘哥一起走进电工班休息室。吴满正看得有滋有味,没理睬他们三个。太岁他们三个说,今天天气好热,好像已是三十七度了。等了两分钟,太岁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吴满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好久没和满哥在一起喝酒了。满哥待我太岁如徒弟一样,我也该请满哥喝酒的。再说,如今我太岁浪子回头金不换了,又得跟满哥学技术,没有学了技术不请客的道理。”太岁说了老久,吴满一句也没听。吴满书看得入了迷,当然不会理睬太岁。刘哥拍拍吴满大腿,说:“满哥,太岁说晚上请客呢。”吴满说:“请什么客?”太岁只得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吴满忙说:“不成,不成,芸儿要吃饭。老是麻烦瘦妞家,不好意思。再说,这要请什么客?都是同事,只是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再说,这热死人的天气,还不如在家里吃饭。”刘哥说:“太岁,你是该请客,满哥没少教你,你和我一样,与满哥没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不是我说,能与满哥一班,是福。我看这样吧,太岁,今天下午,你提前一个小时走,去买些菜上满哥家做。满哥也能顺便照顾着芸儿。”小马说:“满哥手艺不行,太岁和我也不行,得你刘哥下厨。”刘哥答应了,刘哥说:“不是我吹牛皮,整个车间也没人比我的做菜手艺好。”

晚上,太岁买了一桌菜。吴芸吃了饭,说家里四大酒鬼,吵死人了,说她上瘦阿姨家去复习,上楼去了。吴满、太岁、刘哥、小马四个人一人一方地慢慢地喝着酒。太岁他们三个又说了许多吴满的好,那口气,吴满比雷锋、王杰、杨子荣、焦裕禄加起来都要了不起。刘哥再将话题扯到改革上,说按照比例,我们车间本来要下十五个人,好在我们车间有满哥,只要下十三个了。没有满哥,只怕十五个还不成,说不准要裁二十个也有可能。小马和太岁都装着不知道昨天的事儿,都问着刘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哥便将昨晚和眼镜主任一起去王厂长家的事儿说了。

吴满边大口地喝酒,边说:“你们知道吗?电视里说,哪个国家飞机失事了,死了一飞机的人,好惨。”太岁他们三个当然不能让吴满将话题转到扯七扯八上,他们慢慢将话题往太岁饭碗上引。吴满却依旧说着不知哪个国家飞机失事的事儿:“那飞机摔得七零八碎,那些人,啧啧啧,惨,惨。”刘哥见吴满拿出了你说东他说西的本事,知道吴满不会帮太岁了,叹口气,不吭声了。小马见识过吴满这招,吴满这招一出,他师傅死了也没捞个“哥”。小马不吭声了。吴满说了飞机失事,又说电视里说,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美国佬那珍珠港,被日本鬼子炸得一塌糊涂,死了好多人,美国佬当然发脾气,抓着两个原子弹一扔,就炸了日本的两个城市。太岁见吴满不知怎么回事,说些打屁不沾板凳的事儿,急了,大声说:“满哥,我有事要求你满哥帮忙。拜托你满哥别说原子弹了好吗?”

吴满茫然望着太岁,说:“我说了,一瓶酒少了,又不听,四个人喝,一瓶酒如何够?还没喝出味,就没了。”吴满要去买酒,小马说:“满哥,我去买吧。”吴满说:“你是客,哪能叫你去买。”那口气,好像他们三个都是客,满桌的菜是他做主人的吴满买的。吴满跑下楼去,又买了两瓶酒上来。吴满打开一瓶,四个人分了。吴满说:“你们知道吗?你们肯定不知道。”三个都以为吴满是说改革的事儿,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然后好顺着吴满的话,要吴满帮太岁去说情。谁知吴满说:“那个岳飞真有本事,三扁担将金国皇帝砍死了。不过岳飞的本事,还是不如关羽。关羽厉害,三五两下,将华雄杀了。”吴满说一句,喝一大口酒,他杯子里酒三下五除二没了。吴满开了第三瓶。太岁没见识过吴满你说南京他说长沙的本事,诧异中说:“满哥,你今天怎么了?你没醉,老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满哥,我真的有事要求你帮忙。”吴满说:“你们三个今天怎么了?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老话说得好,喝酒,要一世人不亏自己。”吴满这回倒了半斤,吴满又飞快地喝完了。太岁还要说什么,刘哥踩了踩太岁脚,摇了摇头。太岁没说了。

吴满真的醉了,醉得往那边一倒,便呼呼打着酒鼾。太岁他们三个只得将吴满抬上床。

刘哥说:“太岁,你虽然敬着满哥,但不了解满哥。我知道满哥性格。满哥不会去说了。也不能怪满哥,你往常的表现,满哥又如何去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小马说:“是的,满哥只要东扯西扯,这事儿就泡汤了。”太岁发呆了良久,叹口好长的气。刘哥拍拍太岁肩膀,说:“再想别的办法吧。我会帮你,有不有用,就不好说了。只是这段时间拜托你不出鬼才好。”太岁说:“刘哥,我往常挤对你,你却对我这么好,以德报怨。你放心,我太岁是实实在在准备做劳动模范了。”太岁真感动了,感动得闭着眼睛,将头连摇。

刘哥去了瘦妞家,对吴芸说:“芸儿,你爸爸醉了,你有钥匙吗?刘叔叔要回去了。”

瘦妞见说吴满醉了,急急地陪着吴芸下了楼。待刘哥三个走了,瘦妞侍弄吴芸洗漱了。又见风扇下的吴满一身臭汗,屋里则是满屋酒臭,忙将窗户打开,打了水替吴满抹了。心想只怕有蚊子咬,正想点盘蚊香,又想着这么大的酒气,人都怕着,蚊子肯定会醉死,该不会咬吴满。叫吴芸睡了后,回家去了。

太岁知道吴满不会帮他了,不再提这件事儿,只是每天认认真真地干着活,希望领导们能看在他这段时间的好上,不砸碎他的饭碗。又想着如果这次饭碗保住了,以后便永远这样劳模般地工作着,弄不好到退休时也能人模人样混个“哥”。他唯独没去想如果真砸碎了饭碗,他该如何办的事儿。太岁懒得去想。太岁决定到了哪座山,再唱那座山上的歌。

这天,一大早,厂里下了通知,说五车间得下岗十三个人,一个星期后上报名单给厂部。眼镜主任与比他大十多岁的副手胡子主任关着办公室的门,商量来商量去,老久一阵子,一个名单也没有确定下来。两个都说名单不好定,这是砸人家饭碗的事儿,砸了谁的,谁都将恨他们一辈子。可是不砸掉十三个人的饭碗,王厂长真会砸了他们两个的饭碗。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半天,到底姜是老的辣,胡子主任点点头,说:“这事儿,我看不能由我们两个定,我们两个定,是将自己放在火炉上烧。得将班组长和哥字辈的全叫来,大家一起定。这担子太重,我们两个担不起。”眼镜主任茅塞顿开,说:“好主意,好主意。大家担了,担子也就不重了。”眼镜主任立马通知所有的“哥”和班组长马上开会。

“哥”和班长们都到了。眼镜主任神色凝重得如开追悼会,“厂里已经正式将裁员指标下了来,我们五车间是一十三个。”眼镜主任最是公正,从不贪人之功为己功。他说:“之所以我们车间没有达到百分之十五的指标,是因为满哥出了面,减了两个。这事儿满哥是大功臣。”眼镜主任说了感谢吴满的话以后,说:“半个月后,这个名单便要上交,今天请大家来,是初步议议,裁哪些人。过几天,大家再碰头,再最后决定这个名单。”胡子主任说:“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砸人家饭碗,必须慎之又慎,反复推敲。”

眼镜主任说:他和胡子主任商量了,初步确定了入选标准,这个标准是从车间将来的工作和发展的立场出发的。说和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眼镜主任说:“一,不认真工作;二,体弱多病;三,技术差;四,头脑迟钝;五,各工种平衡考虑。”眼镜主任问:“大家对这五条标准,有什么看法?”大家都默不作声。老久后,胡子主任说:“不错,这五条标准是纯从企业角度考虑的,的的确确没讲同情心,也没讲感情。讲感情,我们两个不愿意五车间裁一个人。”大家想想,反正要裁员,裁员除了这么裁,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大家都在心如铅水般沉重中,在无力回天的无奈中,同意了两位主任的五条标准。

刘哥附在吴满耳朵边,说:“我们班只四个人,真不能裁了,再裁,事多时会累死人。”刘哥这才说:“我们电工班一直是五个人,从建厂起就是五个,有时,因为老师傅快退休了,还有过七个人的时期。现在公子调走了,我们电工班只四个人,比建厂时还少。建厂时,我们五车间还只有八十多个人。我们班不能下岗了。”胖婆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车间八台天车,我们班正好八个人。生产任务紧时,八个人都扒在上面没法下天车,解溲也是打仗一样,没解完又爬上去。天车班是一个也不能下岗,下岗了一个,到时候就有一台天车没人开。”车工班班长说:“我们车工班最辛苦,常常感到人少了。我们真正是需要加人,而不是裁员。再裁,活没法干了。”所有班长都说,他们班人少了,他们班不但不能下岗,还得增加人员。于是,决定谁下岗的会议变成了诉苦会,变成了大家都要求增加员工的会。

班长们发完言,个个觉得刚才那些发言有些滑稽,都笑了。胖婆更是将哈哈打得山响,人前仆后仰,左摇右晃着。刘哥坐在胖婆旁边,耳膜差点儿被震穿,呵呵笑着说:“杨贵妃,拜托你秀气点。只是你没法秀气。”胖婆止住笑,用肉乎乎的拳头给了刘哥一拳,又笑了起来。大家笑了老久一阵,刚才紧张得几近要窒息的空气,活跃了,轻松了。

眼镜主任一脸严肃,又将空气弄得紧紧张张。眼镜主任说:“照大家刚才的说法,只有两个人可以下岗,就是我和胡子主任。可就算是我们俩下岗,还远远不够。满哥,你是厂里定海神针,人最是公正,全厂没有谁不服你。车间又没谁你不熟悉,你说说看,该下哪十三个人?”吴满当然不会蠢到说谁该下岗,谁不该下岗。吴满说:“依我说,这事儿用不着问班长和我们。你们两个主任看得清清楚楚,谁该下,谁不该下,你们定着就是。”班长们和“哥”们忙说:“满哥说得是,你们两位主任定了就是,这事儿不该问我们。”

胡子主任说:“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大家一起定。这可是砸人家饭碗,不是往常那些闹着好玩的改革,是要认真认真再认真的事儿。我看是这样,谁也别多说话,每个人写十三个人的名字,然后根据票数确认。再说,今天只是预选,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是打个基础,还不是最终结果,过几天,大家再一起来议议,再最后确定上报厂部的名单。”大家都知道,不管怎样,十三个人的名单要出来,如果说出一个,便交大家讨论,只怕到明年也没法定下来。大家都说,也只能是用这个办法了,就这么办吧。

刘哥附着吴满耳朵,说:“满哥,看在二十来年一个班的份上,别写太岁吧。太岁这段时间还真没话说。”吴满点了头。刘哥又附着胖婆耳朵,说:“杨贵妃,你不写我们班的,我不写你们班的。”胖婆点了头。所有人都写得飞快,好像都是胸有成竹。只余下吴满,一个名字也没写出来。

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知道吴满做事认真,没有催吴满。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吴满当然得全车间员工大比较。吴满头也没抬,压根儿望也没望他们,更没注意那边眼镜主任,已开始统计票数。吴满先列出二十五个人的大名单,大名单里没有太岁。吴满还没有比较这二十五个人,已汗流浃背了。他骂着自己,这样大的事儿,怎么能够昧着良心做事?当然只能按照两个主任定下的标准定着。吴满问自己,太岁怎么能不裁?太岁不裁裁别人,说得过去吗?吴满只得又将太岁的名字列了上去。吴满冒出的汗经空调一吹,很快干了。吴满一个个比较着,稍许表现好的,便将名字划了。终于择出了十三个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太岁和梅毒。他将名单交给眼镜主任后,傻眼了。两个主任和所有班组长的票都早已统计完了,只余下吴满这张票了。可恼的是前二十六名,恰是吴满写的大名单的二十六名,更加奇怪的是,二十六人的票数完全一样。大家望着有趣的名单,放心了,都感到轻松了,因为要裁的十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由吴满定了,与在座其他人都没关系了。也就是说,这十三个人要打谁骂谁杀谁都只会去找吴满了。

吴满后悔自己写得太慢,又太投入,居然没管这边统计票数的事儿。不然,打死他吴满,他也不会那么蠢。吴满想要回他定出的名单,眼镜主任已将吴满的票统计完毕了。再说,即使没统计完毕,吴满也不能要回来。吴满是五十岁的人了,又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原该一言九鼎,能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吗?吴满只得强忍着心底的悔,想着往后遭遇这十三个人的尴尬。

胡子主任呵呵笑着说:“先要满哥定,满哥还谦虚,你看,最后还是满哥定的。满哥是真正的定海神针。这么大的事,没有满哥,没法儿定下来。”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是我们大家定的,请大家保密。”却又忍笑不住,说:“这事儿大家不能胡说是满哥一个人定的,绝不是这么回事,是我们大家定的。再次重申一次,这个名单不是最后的名单,半个月后,大家再来议议,看要不要修改。这几天麻烦各位多酝酿酝酿。”眼镜主任又补了一句:“这个名单谁泄露了出去,谁负责。”

吴满和刘哥走出会议室。刘哥说:“满哥,你不该写太岁的名字。你答应了的。”又一声叹气说:“这下好了,只要传出去,这十三个人还不恨死你。其实是大家的责任,变成你一个人定的了。”吴满说:“我想着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当然得认真,当然得公正。没想到,会弄出这个名堂。你也不提醒我。”刘哥说:“我担心太岁,望着眼镜主任统计票数去了。”

两个说着话,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太岁立马问:“今天开什么会?该是定裁员名单吧。”吴满做了贼一样,不敢看太岁。刘哥说:“还只是初步定,要过半个月才最后确定。现在还说不清。”太岁急急地问:“初步名单中有我吗?肯定有是不是?”刘哥说:“没你还能有谁?当然有你。不过还没最后确认。你得赶紧想办法。”

十四、梅毒送礼

这年头,没什么事儿能够真正保密。上午还没下班,五车间所有人都知道,吴满一份名单,将十三个人的饭碗砸了。

吴满下午上班,刚在苦楝树下坐定,太岁骑着摩托车来了。太岁对着吴满摇摇头,说:“满哥,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要裁我?我家里也难。”吴满苦着满脸麻子说:“太岁,你误解了,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所有班组长,几个‘哥’,两个主任一起定的。我哪有那个权?我只是最后交那张该死的纸。我又没看,人家都统计好了,票数都一样。唉。”太岁说:“不管怎样,你不写我的名字,我就不会被裁。满哥,你总是不该写我的名字。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再不学技术,不认真上班,却总是将你满哥当师傅一样敬。这下好了,师傅裁徒弟。”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唉”地一声长叹。

吴满正尴尬,刘哥来了。刘哥说:“太岁,你怪人也要知理好不好。首先这是大家定的,我也在里面,两个主任也在里面,所有的班组长和‘哥’都在里面。只是满哥最后交那张纸。如果是我最后交那张纸,你就怪我不成?”见刘哥这么说,太岁阴沉着脸去了休息室。一会儿后,小马到了。刘哥要他早点儿到,说怕满哥出事,得为满哥保驾。

不一会儿,那十三个人中,除了梅毒,个个来找吴满,都说:“满哥,我总是满哥前,满哥后的,你为什么偏跟我过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真想不通呢。”一个叫“蠢蛋”的青年清洁工,跑过来,手指着吴满鼻子说:“满哥,你以为我好欺负?你去社会上问问,有几个不认识我蠢蛋的?你叫蠢蛋下岗,蠢蛋要你的命。”

蠢蛋愈说愈冲动,又见吴满退着,分明是怕着他蠢蛋,索性舞着拳头朝吴满打来。吴满知道蠢蛋蠢,不好与蠢蛋计较,只得避着。这会儿,刘哥解溲去了,吴满身边只有小马。往日文静的小马立马护住吴满说:“你敢,老子打你不死。我可不管你蠢蛋不蠢蛋。”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无畏,一是大无畏,二是蠢无畏。蠢蛋属于后者,有什么敢不敢的,一拳已打在小马肩膀上。小马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扬起脚踢在蠢蛋裆下。蠢蛋在地上不要命地滚着,滚了老久才渐渐见好。蠢蛋爬起来,嘴里嚷道:“你满哥和小马合起来打我。我怕你们来着?”便找了根铁棍来。太岁知道了,跑了来,抢了那铁棍,抠住蠢蛋前胸,说:“你说满哥几句可以,动手就不成。你还拿铁棍?”太岁扬起扇子般大的手,“啪啪”两声,便打在蠢蛋脸上,说:“你太岁叔叔打掉你些蠢气。”

蠢蛋见着太岁,早如老鼠见着了猫,跑到眼镜主任那儿告状去了。眼镜主任带着蠢蛋来找吴满,问了情况,又问了旁观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蠢蛋说:“蠢蛋,这次我就原谅你。你再胡闹,我第一个下你的岗。那名单还没定,你再闹,先将你定了。”蠢蛋只得不再闹地走了。

吴满见太岁以德报怨,心里更觉得愧对太岁。又想着小马挨了一拳,问小马伤着没有。小马嘻嘻一笑,说:“没有,真没有。”

吴满不知道要如何向太岁致歉和感谢小马,向刘哥借了单车,跑到厂外买了两包好烟。他先将小马叫到一旁,将一包烟递给小马。小马说:“满哥,我不会要你的烟。我早就将你当师傅了。哪有师傅买烟给徒弟的?”吴满只得作罢。小马说:“我以后烦着满哥的事儿还多着呢,烦一次买一包烟,一个月工资只怕还少了。”

吴满又将太岁叫到僻静处,将烟递给太岁。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抬起眼睑说:“太岁,真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该去参加这个鬼会。其实,我一不是主任,二不是班长,去参加这个鬼会干什么?我是,唉。下次,我请你喝酒。”太岁说:“满哥,还是我请你吧。酒倒是用不着,我都四十多岁了,比刘哥还大两岁呢。刘哥都‘哥’了,我‘小’都没有。人家还是太岁前太岁后的,面子上真挂不住。满哥你要是肯在我被裁了前,喊我一个‘小’字,比请什么都强。真的,肯喊我一个‘小’字,我请你上五星级宾馆,让你满哥正正经经地潇洒走一回。”

吴满脸上那些麻子里,每个都立马写上了“原则”两个字。吴满摇摇头说:“太岁,还是我请你喝酒吧。‘小’字,你真没呢。你努力吧,不懂,问我。只要努力,飞快就能‘小’,就能‘工’、‘老’、‘哥’。太岁你就是不肯努力。你也不一定会被裁。这事儿还没定。报上去还有半个月,再说,就是车间报上去,厂里也不一定会批。”见太岁叹口好长的气,吴满想想说:“太岁,你去叫刘哥喊你一声‘小’吧。他喊‘小’,一样管用。小马就是刘哥喊的‘小’。再说,我四十岁以后,厂里的‘小’,都不是我喊出来的。我也不会再喊‘小’了。我再去喊‘小’,掉自己的价。再说,太岁,就是我愿意喊‘小’,我也不会乱喊。我喊出来的,都得是那个事儿。太岁,这事儿,真对不起。”

太岁难得认真一次地说:“我们厂几个‘哥’,还有那些老字辈的,都是你这脾气。他们都学着你,你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们也不肯轻易喊‘小’,喊‘工’。算了,满哥,我跟你开玩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小’什么‘小’?喊出来也别扭。我还不清楚满哥?满哥该是当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人选。谁有你公正?公子他师傅,技术没到哥字辈,临死都希望满哥喊一声‘哥’,满哥宁肯说,什么哥呀老的,我们都知道你技术过硬。心里知道就成,也不喊那声‘哥’。”太岁打开吴满给他的烟,递给吴满一支。

“谢谢你。太岁。”吴满好认真地说着。

十三个人中,来了十二个找吴满的麻烦,只余下梅毒没来。吴满等了一下午,等着梅毒来喊“吴麻子”,说“你这机枪扫过的”。可是,梅毒怪怪的,居然一个下午缩在天车班,没来找吴满麻烦。梅毒没来,吴满心里就不踏实。吴满得挨了梅毒的骂后,才知道这事儿总算过去了,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胖婆上午回到天车班,女工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胖婆绘声绘色说起开会的事,最后对梅毒说:“梅毒,这事儿我真尽力了,没法子。我不但没写你,还叫刘哥也没写你。可是,没法子,还是有你。”梅毒没哭,没闹,还弄出几丝笑,说:“胖婆,我知道了。我不怪你。这事儿谁也不能怪。”梅毒再没说话。

几个十三个人中有名字的人,邀梅毒去见吴满。梅毒对他们说:“不能怪吴麻子,吴麻子只是活宝,手脚慢了,最后面交,他早点交,我们怪谁去?吴麻子只是被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利用了,成了活宝。他们正要找活宝担责任。”

晚上,梅毒将眉毛扯得比柳树叶还好看,脸上扑了层薄粉,搽了口红,描了眼线,装上假睫毛,穿一条能看清汗毛的薄如蝉翼的连衣裙,拎着小皮包,踏一双能当钉子用的高跟拖鞋,迈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步子,去了超市,买了两瓶两百块钱一瓶的酒,一条两百块钱一条的烟,到了王厂长家。

王厂长一个人在家。梅毒睁大眼睛,将假睫毛眨了几十眨,说:“王厂长,想想看,五车间的。天车班的。你调厂里当副厂长那年进的厂。前不久,你去我们五车间作报告,说改革是在救厂,说再不改革,我们厂必然会一天不如一天。那天,我坐第一排呢。全车间听得最认真的那个就是我。”梅毒说王厂长的报告真好,一下就使人明白了。王厂长做出好像记起来的样子,说:“对对对,天车班的。你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来着。”王厂长当然知道,这个厂没有外号的不多。梅毒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那不雅的外号,响亮地说了本名。梅毒将想好的话说完了,找不到旁的话说了,只得将酒和烟拿出来,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说只希望保住饭碗。

王厂长不要梅毒的酒和烟,王厂长说的全是场面上的话。场面上的话梅毒懂,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就是不帮她梅毒忙的意思。梅毒将头歪着,眼儿挤着,腰儿扭着,声音嗲着。王厂长眉一蹙,说:“别这样,腰儿会扭断的。这儿离医院可不近。”王厂长说罢,拿出手机,摁了几个他不知道,但天知道的数字。眼睛翻着看墙上的壁钟,见是八点过五分,对着手机说:“老婆,你不是说八点钟回吗,都八点过五分了。”王夫人退休了,去北京看儿子去了。王厂长对着手机说:“哦,很快就回。”王厂长关了手机,说:“这么着吧,你要相信车间会公正。再说,你们主任不错,人正派。我在中层干部会上说了,谁送礼给我,我就下谁的岗。你拿回去吧,我就当作没这回事一样,不按这一条处理就是了。”

王厂长一不要烟,二不要酒,三不要色。梅毒“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梅毒流出了泪,还没说话,王厂长先说话了:“不要这样,再不走,我保准下你的岗。”

梅毒提着烟和酒跑到眼镜主任家。还没敲门,一个十三人名单中的钳工,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悻悻地出门了。那个塑料袋里和梅毒提来的塑料袋里一样。钳工下楼时,甩下一句话:“杂种,老子被裁了,会有你的好看。半个月以后再说。”梅毒在眼镜主任家门前犹豫着,心想眼镜主任比自己小一岁,眼镜主任的老婆比主任小十岁。扭腰子挤眼睛对眼镜主任肯定没用,说不准眼镜主任心里会骂她梅毒老妖婆。没进门先泄了气。

终于进了门,见了眼镜主任,递上烟酒。梅毒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如果真正该裁,主任你裁好了。我只是敬着主任,真没有别的意思。主任的才能,主任的人品,主任的相貌,真是没得说的。”眼镜主任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你不拿走,我明天就摆在车间门口。并且第一个确定被下岗的人,就是你梅毒。这次改革要顺利进行,只能这样。不这样做,我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厂长也会第一个裁了我。”梅毒知道找眼镜主任没用了,一声长叹后,心灰意懒地走出眼镜主任的家门。

梅毒愈想愈想不通,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常说,这个干部那个干部被人家三五两下就拉下水了吗?怎么她梅毒碰到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好干部?姓王的快六十岁的人,望着她梅毒一点也不上火。往日里梅毒大骂着腐败,说腐败的官个个该杀。这时好了,你去杀吧,都杀了,没了腐败了,救不了梅毒了。梅毒这时才明白,腐败原来还真是好东西。如果王厂长腐了败了多好,便可以保住梅毒的饭碗了。梅毒怨自己苦命,连腐败干部也遇不到!

十五、“满哥救命!”

吴满比往常起得更早,往常六点起来,今天五点就起床了。吴满睡不实,刚睡着,那十三个人直往吴满梦里钻。他们说吴满砸了他们的饭碗,骂吴满,打吴满,拿着刀子追着杀吴满。吴满便一身汗地醒了。吴满洗了冷水澡,冲去了汗,也不知几点几分,上床又睡着了。五点时,那十三个人围着吴满哭了一会儿,集体上吊。上吊前,说做鬼也不放过吴满。吴满醒了。吴满又是一身汗。吴满洗了冷水澡,决定不睡了。

吴芸今天要去一中考试,要考一天。吴满去对面大剧院广场跑了几个圈,买了菜回来,恰好六点。吴满将吴芸叫醒,只是没叫吴芸像往常一样去锻炼。吴满将家弄干净了,父女俩洗漱了,吃了面,七点差一刻。吴满说:“做题时,一定要看清题目,做完了,要检查。”吴满拿出风油精、十滴水、清凉油、人丹给吴芸,说:“感觉热时,含几粒人丹,不舒服时,在太阳穴上抹风油精,肚子痛时喝一瓶十滴水,蚊子咬了,搽一点清凉油。”

七点差五分,瘦妞带着小瘦妞下来了。吴芸喊了“爸爸,拜拜”,跟着瘦妞去了。瘦妞昨天跟胖婆请了假。胖婆说:“考一中是大事,你去吧,不碍事。”

吴满没事儿可做,想了老久,也没法想出事来,只得往厂里走去。他怕到车间过早,故意走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可是到苦楝树下时,还只有七点一刻。

吴满抬头望着苦楝树。苦楝树叶全部发黄了,已是老气横秋,暮气沉沉,晨风一吹,叶落无数,分明死期将至。吴满吃惊不小,抚摸着苦楝树,心痛着问自己:“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这分明是要死了。怎么回事呢?师傅,你得保佑苦楝树。”吴满坐在护围上,点燃烟慢慢地想,是我吴满做错了什么吗?我砸了十三个人的饭碗,苦楝树生气了?要不就是师傅生气了:你吴满做工的,却去砸做工的人的饭碗,像个事儿吗?

梅毒知道吴满一般到得早,七点半时,她破天荒也到了。

自从梅毒说吴满脸上像机关枪扫过,且是“三老四严”后,吴满打心底里怕着梅毒。于是。在路上见了,梅毒往左边走,吴满肯定往右边走。梅毒偶尔来电工班休息室,吴满立马找个借口出去。吴满要修理梅毒开的天车的电器,总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干活。吴满避着梅毒,梅毒却不避着吴满,不管在哪儿,梅毒看见吴满,准会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吴麻子”,喊得吴满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今天不同,昨天梅毒没来找吴满麻烦,吴满一直盼着这麻烦快点儿来。既然躲不过,不如早点来。就像吴满小时候闯了祸,躲着爹娘时,怕得要命,爹娘真打过了,也就五板屁股。打过了,也就不怕了。吴满准备由着梅毒指天骂地。

“满哥,这么早呀?怪不得他们说你从进厂那年起,年年是先进。来这么早,你满哥不先进,谁敢先进!”梅毒没骂吴满,并且一口一句“满哥”,笑吟吟地脸上像要掉下两个酒窝来。吴满等着梅毒找麻烦,麻烦没来,划时代的“满哥”二字,从梅毒嘴里迸出来了。吴满诧异了,不知所措了,拼着命将准备迎接责难的满脸严肃,半身正气、半身委屈搬走,想着法子挤出几丝笑来,说:“梅毒呀,这么早?”

梅毒右手伸进左手腕上的皮包。那样子,在吴满眼里,像电影里女共产党员要掏枪枪毙叛徒。吴满望着,紧张得要死,想拍拍屁股就走,又想着砸了人家饭碗,就这么走不好,总得听人家埋怨几句。又想着,应该不是刀子。是刀子,吴满也不怕,一个女人的,能有多少力气?吴满好勇敢同时也好警惕地望着梅毒。

梅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十块钱的烟来,递给吴满,说:“满哥,这包烟给你。昨天中午我去一个朋友家喝喜酒,得了一包好烟。我家里那个,前段时间戒烟了,我想着,往常满哥待我好,我却不知好歹,就拿这包烟给满哥吧。满哥,不是说你,也该吸两包好烟。你那烟,吸着对身体不好。”梅毒刚才买了这包烟。所谓吃一亏,长一智,梅毒昨晚在王厂长和眼镜主任那吃了两次亏,自然长了两智。梅毒聪明了,知道许多事儿要投石问路,不能蠢宝一样,冒冒失失拿着几百块钱烟酒往人家里送。梅毒将这包烟当探路的石头。

吴满忙双手连摇说:“我从不吸这种烟,这烟太淡,没吸一样。”梅毒说:“满哥,我和你是谁和谁?一包烟又不是一包炸弹,又不会要你的命。我只是敬着你满哥。”渐渐地扭着腰子,蹙着眉头,声音也嗲起来。

梅毒将那包烟硬往吴满胸口口袋里塞,吴满死命地推开那包烟。于是,一个不接,一个硬塞。吴满眼睛不住地望着水泥路的前方,终于,刘哥骑着单车优哉游哉地过来了。吴满急了,脸上的白麻子早羞成了红麻子。他怕着刘哥看见他和梅毒在推推搡搡,以为他顶天立地的吴满,在砸了梅毒的饭碗后,又不要脸地调戏着天天喊着“吴麻子”的梅毒。吴满可不愿意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蠢事。吴满只得接了那包烟,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刘哥到了,点燃一支烟说:“梅毒,你那事儿,不能怪满哥。大家都有责任,我也有。眼镜主任也有,胡子主任也有。与会人员都有。”刘哥以为梅毒在找吴满麻烦,忙替满哥解释。

梅毒白刘哥一眼,拉下脸来说:“刘哥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怪满哥了?我自己往常表现是那个样子,怪满哥有什么用?和满哥说两句家常话,也碍着你的事了?”她又将笑容粘在脸上,自然亲热地和吴满拉着家常:“满哥,听刘哥说,你家芸儿成绩好,今天该去考一中吧。”吴满说,芸儿今天跟瘦妞、小瘦妞一起去考试了。梅毒说:“芸儿妈走得太早了,也难为满哥了。芸儿肯定能考上一中。”刘哥和吴满都纳闷儿:梅毒不但不找麻烦,倒好像吴满将她那名字写上去,砸了她的饭碗,是帮了她梅毒,她梅毒早该感谢吴满。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梅毒都视而不见,好像只有她和吴满两个,或者那些人全是瞎子兼聋子。梅毒对吴满说:“满哥,你家还是住在大剧院对面那栋楼吧?二单元,三楼?好像就住在瘦妞家下面?”待吴满说了“是”,她说:“还是你和嫂子结婚的时候去的。嫂子真漂亮,真正的厂花。十多年了。去过瘦妞家几次,怕扰着满哥,没敲满哥家的门。哪天有空,上你家玩去。”她拿出手机来,问满哥家电话号码。吴满说:“要那东西干什么?叮铃铃、叮铃铃地响,烦死人了。我就喜欢清静。”

八点半了,吴满去了电工班休息室,梅毒爬上了天车。电工们今天没活儿干,吴满没看武侠书,吴满问刘哥,梅毒为什么不找他麻烦。刘哥说,梅毒脑子进了水;吴满问小马,小马说,梅毒可能吃错了药。吴满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头绪来。吴满索性不想了。

吴满刚回家,楼梯间便响起了吴芸上楼的脚步声。吴芸大声嚷着:“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吴满听声音便知道,吴芸一定考得很好。吴芸到了家,不用吴满问,说:“爸爸,我考得真好。你知道吗?”

一会儿后,瘦妞和小瘦妞上来了。吴满问:“小瘦妞考得好吗?”小瘦妞没说,瘦妞说:“送了三十块钱报名费。芸儿考得好,芸儿肯定可以考上。我家这活宝的,哪能和芸儿比。”

吃罢晚饭,父女俩洗了澡,吴芸说:“爸爸,今天我什么都考完了。我要玩到九点半才回。”待吴满同意了,吴芸燕子一样飞出门了。吴满便打着赤膊,穿一条三角裤衩,躺在睡椅上看电视。吴芸玩去了,瘦妞早已不像“以后不了”之前,每天必来吴满家。如今的瘦妞,虽然隔三差五也来坐坐,虽然隔半个月依旧帮吴满搞一次大扫除,却也紧守着“以后不了”的四字真经,不再越雷池半步。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吴满希望来的是一个会喝酒的朋友,最好是刘哥。刘哥和吴满本来就无话不说,再喝上二两酒,话闸一打开,更会毫无顾忌地神聊海聊。

吴满打开门,一股刺鼻香风扑面而来。敲门的是梅毒。梅毒望着吴满笑着,笑得有两分别扭。吴满脸一红,心跳如打鼓,忙将门关了,嘴里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句话来:“梅毒,你不是找我吧?你走错门了吧?瘦妞家住在六楼。这是三楼,还有三楼。”吴满猛地明白:她是来问昨天的事儿,问他吴满为什么要砸她的饭碗。梅毒又秀秀气气地敲着门,说:“满哥,你什么意思呀?太看人不起了。满哥,开门呀。”吴满心想着梅毒终于来找麻烦了,吴满忙穿好汗衫和长裤,这才打开门。待梅毒进屋后,吴满将半掩的门大开着。

梅毒精精细细地打扮了一番:一套浅蓝色套裙,脖子上束一条绿色纱巾,嘴上搽了些许口红,脸上扑了层薄粉,身上洒了可以当灭害灵用的刺鼻香水。那头半黑半黄的齐肩头发,梳得黄黑相间,井然有序。两条眉毛扯细了许多,比柳树叶都好看多了。两只眼睛也装了老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地眨出着少女没有的味儿。她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吴满沏了茶给梅毒,坐在木沙发上,低着眼睑,等着梅毒发难。梅毒呵呵一笑,将那对酒窝笑得十分精彩。梅毒说:“满哥,芸儿呢?芸儿今天考得怎样?”说话时,很自然地关了门。

吴满说:“玩去了。这家伙,说今天考得好。”心里却说:“你发难呀,你骂娘呀,你吵了闹了,这事儿也就完了!你不吵不闹,什么意思?”吴满望着观世音菩萨像,祈求着观世音让梅毒早点发难。

梅毒说:“芸儿是谁的女儿?满哥的女儿。当然聪明,当然会考得好。不用说。”将塑料袋里的烟酒拿出来,说:“满哥,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同事了,没买过一瓶酒、一条烟给你,真的不好意思。按理,该常来看看满哥。满哥对我们那么好,我却从来没有关心过满哥,真的不好意思。那次不是满哥爬上天车,还不知道领导要如何说我呢。”

梅毒不但不发难,还拿来一对酒,一条烟,这不是叫他吴满自杀吗?吴满脸红心跳地说:“梅毒,快别这么说了。昨天的事儿,我根本就不该去掺和。拜托你别拿烟酒来损我。我受不了,梅毒。说句实在话,我昨天的事儿,虽然对不起十三个同事,却对得起厂里。我吴满是凭着良心上的那杆秤做事的。”

梅毒说:“满哥,你怎么了?”梅毒的脸上,没了一丝笑容。梅毒说:“我没说你不是。真没说。我哪会怪你?我知道,是由于我的表现,还有我的嘴。你只是最后一个交那张纸,不怪你。我真不怪你。”梅毒神情愈来愈凝重,“我是来求你帮忙的。对,求你满哥。求你救两个人的命。你可以救两个人的命,就看你救不救了。”

吴满懵了。梅毒说:“十多年前,有个男人好英俊,有个女人爱上了他。后来他们结了婚,后来他们生了儿子。后来这个男人成天赌,成了名副其实的赌徒,将家里赌空了。后来这个男人因为家里没钱供他赌博,爱上了另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女人有钱。后来,这个女人只有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后来这个女人为了儿子能过得好点儿,将来有钱读高中和大学,白天在厂里工作,晚上去一家槟榔厂打工。这个女人为了赚多一点钱,又想出了白天扒在天车上开天车,下午去槟榔厂打工的法子。”梅毒说:“这个女人在昨天,对,就是昨天,被人将饭碗举在了半空中,时刻准备砸了。只要半个月,那个饭碗就会砸碎。这个女人没了工作,靠给槟榔老板打工的钱没法养活自己和儿子。这个女人就来求你满哥,就因为你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梅毒说完了,梅毒是流着泪说完的,流着泪的梅毒没有哭出声来。

吴满望着梅毒,眼睛睁得老大,“你不是说,你丈夫待你特好吗?你不是说,你每天都打麻将赢钱吗?你不是说你要打就要打五块钱一炮,小的不来吗?”梅毒打断吴满的话,“满哥,那都是假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母子了。我们母子真的就是这么苦。”吴满叹口气,说:“梅毒,我是个老实人,肚子里没花花肠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实在话,原来和王厂长一家走得勤,现在有些走动,却远不如从前了。我们的关系,也就余下那些传说,别的都没了。你知道的,脚步为亲。不走动,如何还有那种关系?再说,就算有,我也不会去找他。梅毒,你找我真的没用。我真的不会去找他,这种事儿,得公正。”

梅毒低下了头,老久一阵后,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可是,我刚才没说一句假话。我知道,以前是我对满哥不住。只是满哥你大人莫记小人过。”她犹豫了片刻,分明牙齿一咬,站起来,两排牙齿又使劲一咬,唰地红了脸,一身在忸怩中有了许多妩媚。那头发,也被吊扇风吹得扬了起来,像扬起无数要捆吴满的绳索。话说得极轻同时也十分急迫,好像说慢了,她会没有胆量说下去,“满哥,哪个不知道,你是他姓王的一家子的恩人?你对他家的大恩大德,他家十八代人也没法报。只要你去和你家亲家说,你要我干什么都行。真的,满哥,干什么都行。满哥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梅毒掉出几滴泪来,“先干也成。”

吴满当然知道梅毒的意思。吴满从心底里看梅毒不起了。吴满想起了瘦妞。瘦妞那个女人,虽然骨瘦,却了不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是一个叫吴满爱着、怜着的女人。只是因为国家的法律,和祖宗的传统,瘦妞是另外一个对吴满好的男人的女人,吴满不能去爱,吴满只能在心里爱着瘦妞。这会儿,吴满愈发觉得瘦妞可敬了。在和瘦妞的比较中,梅毒在吴满心目中,已经不是人了。吴满索性喝酒。望也不望摆出万种风情的梅毒一眼。吴满对自己不住地说:“这个梅毒往常只是大大咧咧,只是嘴巴不关风,没想到还是不要脸女人。她以为我吴满是猪狗呢。真是,我吴满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吗?”

吴满盼着吴芸早点回。可是吴芸偏不回,吴芸要九点半回。这会儿,还只有八点半。

梅毒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咬出一排牙齿印。梅毒眼睛一闭,将自己飞快地脱得精光。吴满呆了,吴满只呆了片刻,立马跑进房去,自己躲在房里,将房门闩了,背靠着门。梅毒哭泣起来,在哭声间隙里挤出几句话来:“满哥,只要你救我们母子,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硬?”吴满在房内说:“你快将衣服穿上回去。我家芸儿时刻都可能回,看着你这个样子,如何得了?拜托你,快穿好衣服回去吧。”

梅毒穿好衣服,抹了眼泪走了。梅毒没有带走烟和酒。

梅毒走了老久一阵后,吴满才打开房门,从房里探出头来,将整个厅屋望了,又竖着耳朵听了良久,确信梅毒实实在在地走了,这才将敞开的厅屋门关好。

吴芸说九点半回便九点半回了。吴芸又是一身的汗。吴满说:“芸儿,你得重新洗澡。”吴芸说:“我要睡了,不洗了。”吴满拿吴芸没法,只得由着吴芸汗渍渍地往床上爬。

十六、“儿子,叩头”

第二天早晨,吴满没在苦楝树下坐。吴满直接去了电工班休息室。

吴满怀疑着那句“邪不压正”是在放屁:他吴满明明是正义的,却怕着那个邪恶的梅毒,吴满心想那话该改成“正不压邪”才是。吴满不敢见梅毒,见到梅毒,吴满立马会想到她的胴体,虽然是她自己脱得精光,要说流氓,是梅毒流氓。可是,吴满偏偏心头撇不开流氓的感觉。吴满索性翻着昨天的本市日报看,看第四版,第四版上有国际新闻。吴满看了昨天的看前天的,吴满看了十多天。

刘哥来了,见苦楝树下没有吴满,觉得奇怪。只要不下雨,吴满必定会早晨七点半起坐在苦楝树下,直坐到八点半。刘哥望着好像是要死的苦楝,心想吴满是不是不忍见着苦楝的惨状,便不坐在苦楝树下了?

一会儿后,太岁到了;一会儿后,小马到了;一会儿后,梅毒到了。

梅毒依旧化了淡妆,依旧像捡了金子一样,一脸的笑,依旧是抬头挺胸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只是见了上了“哥”“老”“工”“小”档次的,梅毒不再叫他们外号,而是依着厂里的规矩,“哥”“老”“工”“小”地叫着他们。叫得那些“哥”“老”“工”“小”们,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只有特别细心的小马说:“梅毒这两天瘦了。”梅毒没在苦楝树下站,梅毒看见了苦楝树就像看见了吴满,心底就想着自己的耻辱。梅毒直接去了天车班休息室。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无论是谁,见吴满没在苦楝树下,都觉得奇怪,都觉得不习惯,都觉得没有吴满坐在旁边的苦楝树,不像苦楝树。大家都觉得说什么话也没有意思,也是懒懒的。

八点半了,除开电工班三个,其余的人都散去了。太岁有几分担心地说:“满哥今天怎么了?几十年如一日,七点半准到,今天,这会儿了,还没到。这事儿有些蹊跷。”小马说:“不会是满哥病了吧?”刘哥早就担心吴满病了,忙说:“太岁,你骑摩托车去满哥家看看。要是病了,打电话来。”太岁骑着摩托车走了。一会儿后,太岁骑着摩托车回了,“满哥家没人,敲了老久的门,也没人应。”小马望一眼太岁,说:“弄不好满哥不想见那些人,坐在休息室里。”三个到了休息室,见到了吴满,都笑着说:“满哥,太岁还去了你家叫你呢。你却一大早坐在休息室。”

太岁依旧每天劳模一样上班,那态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但叫吴满悔着,甚至叫所有的人,都觉得如果裁了这个样子的太岁,可惜了。胡子主任对眼镜主任说:“太岁如果进厂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也是‘哥’了。可惜了,这事儿是没法亡羊补牢的。”太岁想好了,他认认真真干了接着来的十多天,如果硬要裁他,对不起,他太岁立马翻脸。太岁对太岁妻说,这叫“先礼后兵”,或者说“先君子,后小人”。

这几天,刘哥怕吴满无端地吃亏,说:“活儿慢慢干不打紧,四个人一起干。”于是,电工班四条汉子,总是捆在一起。太岁、刘哥和小马遇着重点儿的事,都抢着干了。吴满真真正正成了只要动动嘴皮的老师傅。每当太岁抢着活儿干,说着“满哥,这事儿,我来”时,吴满心里就埋怨着自己:“我怎么那么蠢,去掺和这件事儿。与我丝毫儿关系也没有的事儿,被我弄成这样。我也是五十岁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偏太岁还能以德报怨,我连太岁都不如。”

下午下了班,回家的路上,吴满总想着梅毒,想着梅毒的风骚和眼泪。吃过晚饭,吴芸出门去玩,吴满说自己有事要出门,让吴芸拿了钥匙,挂在脖子上。

月亮懒洋洋地像梅毒扯出的眉毛,轻描淡写地撇在天上了,树上的蝉不住地叫着,路灯齐刷刷地亮了。吴满走在路上,不断问着自己,该不该去梅毒家。到了梅毒家门口,吴满不想了,吴满干干脆脆地敲响了那张厚厚的防盗铁门。吴满敲了几声就后悔了。这么老厚的防盗铁门,价值一千多块呢,真要穷得没东西可偷,有什么必要?

门上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小窗内露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的不小的头。男孩眼里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吴满想,一个孩子在家,该有几分戒心和警惕;但毕竟是孩子,还该有稚气和烂漫。男孩警觉地问:“你找谁?”吴满答了。男孩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平平静静地说:“我知道了,你是我妈妈常说的,那个技术了不得的满哥。看你的脸就知道是满哥。”吴满凭着满脸麻子,赢得了小男孩的信任。男孩打开门,让吴满进屋了。

屋内家具简简单单,电器都极普通、且上了些年岁。但屋内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比吴满的家,要整齐干净多了。吴满由此知道,歌里为什么只唱着“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而不是“有爹的孩子像个宝”了。梅毒没在家。小男孩说:“你喝茶吗?”吴满摇摇头。

吴满问:“你爸爸呢?”男孩厌恶地说:“死了。没有爸爸。要他干嘛?那不要脸的东西,从没有过。我是我妈妈一个人生的。拜托你,别问那个人。我们都当他死了。”吴满骨髓里袭出一股冷气,周身都打着冷颤。沉默一会儿,吴满问:“你娘呢?”男孩说:“打工去了。槟榔店。”

吴满和男孩再见,去了那个槟榔店。那是一个不大不小专做槟榔生意的店子,属于那种前店后厂式的。吴满问了站柜台的服务小姐。服务小姐在柜台里,朝着里屋喊了梅毒的名字,说“有人找”。梅毒出来了。满脸梅毒式的笑。梅毒的手上戴着袖套,两只手被槟榔弄得脏兮兮的。梅毒看见吴满了,两只手好怕羞,躲到身后去了。她吃惊地望着吴满,只是朝吴满点了点头,便用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丝毫笑也不肯给吴满了。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低着头,老久一阵,吴满说:“你总是吹牛说自己幸福,让大家嫉妒。”梅毒说:“让人嫉妒总比让人可怜好!”吴满说:“也是。”吴满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说了句“我对不起你”,然后走了。

早晨,吴满在苦楝树下坐着。苦楝树已没有几片树叶了。不一会儿,刘哥来了。吴满说:“待会我有点儿事去,请一会儿假。”八点时,苦楝树下已是十来个人。吴满对刘哥说了“一会儿就来”,去了厂部,找到了王厂长。

王厂长说:“满哥,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吴满说:“你猜。”王厂长说:“还有二十天,是你五十岁,请我去喝酒。是不是?也不要这么早就请客吧?”吴满说:“是,但不只这一件事。还有事。”王厂长笑着说:“你满哥有什么鬼事?先别说别的事,你准备搞多少桌?”吴满说:“我家,我哥哥家,你家。没了。你不是说过,做多了桌数,是骗钱吗?”王厂长呵呵笑着,说:“我那话你别当毛主席教导弄。对了,芸儿考得怎样?”吴满说:“成绩还没出来,她自己说,考得好。只是这是考一中,大家成绩都好。成绩不好的不会去考。”

吴满想说梅毒的事,吴满开不了口。吴满想到来为人说情,满脸白麻子就变成了红麻子。吴满想到了另外一件大事。吴满决定先说那一件大事。吴满说:“那棵苦楝树可能快死了。我今天上班前一看,叶子本来就不多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都黄了。风一吹,叶子便飘一地。树上面没几片树叶了。”

王厂长没笑了,王厂长说:“苦楝树,不会吧,我上次去看,还是好好的。”王厂长点点头,“也有可能,听人说,好像苦楝树是一种速生乔木,寿命只有几十年,它可能真快死了。你等等。”王厂长拨了电话给厂绿化队,叫他们去两个人看看那棵苦楝树。“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打电话告诉我。”王厂长点燃一支烟,半眯着一只眼说:“对了,苦楝树病了,你淋了酒吗?酒特灵,我知道的,有两次病,我都是淋半瓶酒治好了的。这也不是我的发明,你师傅告诉我,说你们栽这苦楝,你撒了一泡尿,他淋了半瓶酒。我就想着这树或者是想喝酒,老久没喝酒,不就那个病恹恹的样子?”吴满点头说:“淋了酒,也不见好。这回像是大病。我就怕苦楝树不行了。”王厂长说:“有半斤酒没有?我每次都是淋的半斤,一定要淋半斤。”吴满说:“有,我淋了足有六两,还是好酒。可是,也不见好。”

电话响了。王厂长接了电话,“嗯”“嗯”“嗯”着,忽然对着话筒说:“你是说,苦楝树已经没救了?”他挂了电话,“唉”地一声长叹,“满哥,那棵苦楝,死了,没救了。还别说,真叫人伤感。三十多年了,就这么殁了。我也是五十八岁了,还干两年退休了。也快殁了。三十多年了,怎么就这样殁了呢?”吴满听到苦楝死了,悲怆从心底直往全身渗,一身都凉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呢?三十多年,就这么没救了?就这么殁了?怎么会呢?三十多年,我几乎每天都看它一次。唉。我师傅再没东西留在世上了。”两个人为苦楝默哀一样,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又说了些苦楝的故事。王厂长忽然话题一转,问:“满哥,没别的事吧?我猜着你满哥该还有一件事。”

吴满说,五车间有个叫梅毒的女人,其实往常活儿也没少干,甚至比一般天车工干得还多一些,只是假请得多,请得太多了一点。吴满好实在,将梅毒每天请半天假的事儿也说了,只是同时也说了,换他是天车班班长,也会同意梅毒请假。因为反正没那么多活儿干,都留在车间里干什么?吴满又说这个女人的男人不是个东西,简直不能叫人。说梅毒家里一个儿子,为了儿子,她在外面又打了一份工。甚至将前天晚上的事儿,丝毫儿不差地告诉了王厂长。吴满怕王厂长误解他吴满和梅毒干了那个事儿,最是严肃认真地将梅毒脱光后,他吴满躲进房去,闩了门,他还是背靠着门,说了三遍。又说了昨天晚上,他去查了,梅毒没说假话。最后,吴满说,这个女人真正可怜。吴满故事说完了,也不说要王厂长不裁了梅毒,也没说要王厂长裁了梅毒,吴满反正什么也没说了。

王厂长问:“还有呢?”王厂长心说:“他讲情,只讲故事,不讲要求,有趣,有本事。”吴满说:“没了。”王厂长说:“真没了?”吴满说:“真没了。”王厂长笑道:“满哥原来是说故事给我听。故事我听完了,你可以走了吧?”吴满没半丝走的意思,将军一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吴满满脸严肃地说:“她打那一份工,是因为儿子要读中学和大学。工人,还是一个女人,难呢。”王厂长笑着说:“你故事讲完了,怎么还不走?”吴满说:“我不走。”王厂长说:“你为什么不走?”吴满说:“我不想走,不愿意走。”王厂长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自己说吧。”吴满说:“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王厂长太了解吴满,知道拗吴满不赢:吴满一不会说他是来求情的,二不会没达到目的就走人。王厂长叹口气,拿出一张纸来,在纸上写道,市里几个领导这几天都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不能裁这个女同志,这个女同志的饭碗,关系到厂里很多人的饭碗。等等。最后写上“请照办”。且龙飞凤舞地签了王厂长的名字。

王厂长将纸条交给吴满,笑着说:“你是这个意思吧?”吴满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说:“是这个意思。”王厂长呵呵笑着问:“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吴满说:“她可怜,可是,我又不愿意说情。这么大的改革,这个说情,那个说情,你会没法儿改革的。”王厂长说:“你没违反你的原则,我却要违反我的原则。聪明。世上只有满哥一个人聪明。我算是服了你了,满哥。”吴满被王厂长说得不好意思地“呵呵”地笑。王厂长打开柜子,拿出一瓶酒来,说:“满哥,老上我那喝酒,还要陪上几个菜。你带回去喝。”吴满笑呵呵地接了。

中午,吴满回到家,吃了饭,也没午睡,提着梅毒送的酒和烟,找了几家餐馆和超市,最后按原价的八五折退了。

下午下班前,吴满对瘦妞说:“待会我有点儿事,叫芸儿上你家吃晚饭吧。”

下了班,吴满径直往梅毒家走。到了梅毒家外,吴满敲着门。

梅毒在里面说:“儿子,开门。”那个小男孩开了门。男孩说:“妈妈,那个好多麻子的满哥来了。”梅毒在厨房煮饭。见吴满来了,低着眼睑说:“满哥,是满哥来了。”又说了儿子,“没礼貌,得叫伯伯。以后不许这般说话。”梅毒想到她没礼貌,饭碗也要被砸了。梅毒当然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当然得教育儿子讲礼貌。梅毒沏了茶,说:“家里没烟,对不起。”然后可怜地望着吴满。

吴满拿出退了烟酒的那五百二十块钱来,放在桌上说:“你那烟和酒,我帮你退了。好贵。店子里都不肯退原价,那些该死的老板,最多只肯退这么多钱。我没法儿,我真没赚你一分钱,是店子赚去了。你不信,去问店子。”

梅毒不住地望着吴满的眼睛,希望能从吴满眼睛中看出结果。梅毒不会看眼睛。梅毒当初爱上梅毒夫,就因为看那眼睛。谁知那双眼睛害了梅毒一辈子。梅毒看了半天吴满的眼睛,也看不出结果。吴满要她数钱。她的心在失望中近乎崩溃了,眼睛里有了泪珠儿。

吴满拿出王厂长写的那张条子,交给梅毒,说:“这是王厂长写的。他见你母子可怜的,说一定要帮帮你。王厂长是好人。你自己去给眼镜主任。我不会去给,我去了,眼镜主任肯定会以为我怎么的。其实是王厂长帮你。”

梅毒还没反应过来,吴满说完那话,转过身,打开门,飞快地走了。

吴满饿了。吴满心说:“这个梅毒,好歹也是同事,饭也没喊我吃。”吴满索性在街边吃了一碗面,再慢慢地走回家。吴满到家门口时,梅毒母子俩站在吴满家门口等着吴满。吴满说:“你们怎么来了。”吴满打开门,三个人走了进去。吴满说:“我说了,是王厂长帮你。王厂长说,他一定要帮你。”梅毒没法儿止住泪,双泪横流了。梅毒对儿子说:“儿子,叩头。”梅毒的儿子依着梅毒在路上教的,朝着吴满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叩得吴满家地板直响。梅毒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抹着泪走了。走了好远,梅毒独自返回来,低声对满哥说:“满哥,我这事儿,还求你别告诉大家。”满哥说:“知道,宁要人嫉妒,不要人可怜。”

十七、录取

吴芸每天都要做午睡。这段日子真好,不要上学,不要复习,不要做作业。吴芸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和痛快过。吴芸每天都午睡到三点时才起床。已经过去八天了,一中该来录取通知书了。吴芸考完一中第三天后,每天都等着录取通知书。

这天,吴芸做了午睡,爬起床,揉着眼睛到了厅屋。一封塞进门缝的信,显眼地躺在地上。信上写着“吴芸收”,写着“江风中学寄”。江风中学是一中初中部的校名,是校中校,市民习惯了依旧叫“一中”。吴芸心跳老高,心说:“千万要录取,千万。”果然是录取通知书,除了恭喜吴芸被荣幸录取,还要吴芸在十天内交八千块钱择校费,不然,将自动放弃录取姿格。吴芸不看八千块钱的字样,八千块钱与吴芸无关。吴芸看的是“录取”二字。“我考上了,呵呵,我考上了。”吴芸一身是笑,满脸骄傲地自言自语。

吴芸盼着爸爸快点回来,和她一起高兴。她跑到阳台上。阳台上太阳依旧很大,阳台下芙蓉路如织的人流中,压根儿没有吴满的影子。吴芸回到厅屋,看墙上的钟还只有三点四十。离爸爸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吴芸跺跺脚,只得对着梳妆台镜子里的女孩,说着祝贺的话:“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一中。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江风中学。不容易呢,吴芸同学。”

吴芸等呀等,终于等到了六点差五分。吴芸找到一支红色粉笔,站在家门外,嘻嘻笑着在自家门上写:“欢迎吴满爸爸先生回来;祝贺你,吴满爸爸,你家仙女考上一中了。吴满爸爸先生,我好羡慕你,因为你有一个好的女儿,你使我嫉妒呢。”写完,抬头一看,已是六点过十分。吴芸忙关了门,爬到床上装睡。

六点一刻时,吴满回了。吴满在楼梯间看见门上的字,眼睛一亮,呵呵笑得极是开心,说:“鬼妹子,考上了,呵呵,考上了,天才变仙女了。呵呵,我家芸儿真考上了。呵呵。”

吴芸拼命装睡,见吴满进屋了,一肚子笑直往嘴里蹿,她咬着牙齿闭着嘴。她实在没法忍住笑了,只得索性“嘻嘻呵呵”地笑着爬起来,飞快地冲进厅屋,喊着“爸爸”,直往吴满怀里扑去:“爸爸,都进屋这么久了,还不说祝贺。快说祝贺。”待吴满说了祝贺的话,吴芸说:“爸爸,我早就说了,你家的天才肯定能考上,你看,真考上了。”

吴满拿着录取通知看了又看,眼睛则老是盯着刺眼的“八千元”三个字。吴满心说着“八千元,幸亏厂里很快要改革了。不然得了?”吴满想着,得尽快告诉他哥哥吴海,明天就去他那儿借四千块钱。吴海说过,他们两口子退休工资虽然不高,却也余着五千多块钱,到时候来拿就是。说吴家三代只有芸儿一个女儿,说吴家总得出个大学生撑门面吧。

择校费是择校费,学费是学费。吴满当然得留下一千块钱准备做学费。吴满也知道,如今与他们那时读书不同了。他们那时读书,两块钱一个学期,还可以打欠条。如今读书就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读得起你就读,读不起你回去看蚂蚁打架。吴满也没管吴芸在身边,点燃三炷香,对着观世音像连鞠三个躬。

吴满去瘦妞家打电话给他哥哥吴海,只说芸儿考上了,不说借钱。说借钱,丑;当着瘦妞借钱更丑。吴海说:“我明天上午去取钱。下午要打麻将,你晚上来吧。”

瘦妞说:“芸儿考上了,我家小瘦妞没考上,差好远呢。”瘦妞夫笑着说:“我家小瘦妞看情形不是读书的料。不怪她,怪我。小时候,我也不会读书。以后,也开天车算了。开天车不要读书。”

第二天,吴满父女俩吃完晚饭,洗了澡,要去吴海家取钱。吴满想起每次父女俩坐公交车,吴芸一定要坐在依着窗的位子上,好望窗外街景,觉得不妥。郑重地说:“记住,芸儿,回来的公交车上,不许和爸爸抢位子。爸爸坐靠窗的这边,你坐外面。这样,扒手就扒不到爸爸的钱了。如果车上人多,没位子,你得紧贴着爸爸。如今扒手多,没弄好,钱扒去了,可就麻烦了。四千块呢。”父女俩只要提到“扒手”二字,都会立马想起吴芸妈。两个脸色有了仇恨和紧张。吴芸说:“爸爸,那么多警察,都有枪,为什么不将扒手都枪毙了?都枪毙了多好。世上就没扒手了。”

吴满没法回答吴芸的话,轻轻地说:“走吧,上伯伯家去。”

父女俩下了楼。吴芸说:“爸爸,我听我们同学家爸爸说,他如果身上有几千块钱时,就打的。打的就安全了。上次我听伯伯家大哥哥说,我们这里到伯伯家,只要四块钱打的钱。”吴满身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当然不会想到打的。现在,吴满身上很快将有这么多钱了,当然得想。吴满立马算账,四块减两块,只要多出两块钱。两块钱买个几千块钱安全,划算。吴满点点头,说:“芸儿这主意好,我们回来时打的。打的,就不怕扒手了。”

父女俩到了吴海家屋外,还未敲门,屋内“哐啷”一声响,伴着吵架声传了出来。吴芸要敲门,吴满忙打手势叫女儿别敲。父女俩静听着屋内的声音。

吴海的声音像打土雷:“我只有一个弟弟,一个侄女,我不帮他们,还有谁帮他们?他们不找我借钱,找谁借?再说,我弟弟向我们开过这样的口吗?”吴海妻的声音比吴海声音更大:“可是,你也想想,家里只有这几千块钱。借给他们,到时候家里有个三长两短,找谁去?”吴海妻说着,哭了起来,那声音低了许多,只是夹杂着哭声,“你什么时候考虑过这个家,每天就是打麻将。你将钱取出来,一个商量也没有。你将我当作猪还是当做什么?他们读不起一中,随便读个什么中学不行吗?读书主要靠自己,山村里照样出大学生,毛主席还是我老家韶山冲出来的呢。她读一中,要我们出什么钱?我是开银行的吗?你弟弟不是老吹牛皮,他是‘满哥’,是电工‘第一哥’吗?‘第一哥’要借什么钱?‘第一哥’的钱该用不完。”

吴芸望着吴满,两手箍着吴满的腰说:“爸爸,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为什么不肯呢?伯妈喜欢我的,却不借钱给我们。我们去找王伯伯吧。王伯伯好喜欢芸儿,会借钱给我们。”吴满望着天花板,两眼无光。叹口气,示意吴芸离开。两个刚要走,门开了,是吴海开的门。屋内有如来了劫匪。碗筷饭菜不在桌面上,在地上,一片狼藉。吴海脸上强笑着说:“为什么不进屋?钱我取回来了。就等着你们来拿呢。”

吴海妻对着吴满父女也笑了刹那,便脸朝着墙壁,出着粗气。忽然,她冲进房去,门“嘭”地一声响,房内便传来老妇人压抑的哭声。

吴满将假笑挤满脸上的每一颗麻子,对着木然且惭愧的吴海说:“哥哥,我们是来告诉哥哥嫂子的,钱,我们已经借到手了,不用借了,怕你们还去取钱,才来告诉你。我们还有事儿,就不坐了。芸儿,我们走吧。”吴满牵着吴芸的手,下了楼,对着已见星光的天,一声长叹。吴满说:“芸儿,去了一中,一定要努力。爸爸难。”

吴芸说:“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是吗?我们又不是不还。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吴满说:“芸儿,别说了,我明天上班时找刘叔叔。刘叔叔会借钱给我们。我们还有王伯伯呢。伯伯他们,也难。我们不怪伯妈,谁也不怪。”吴芸说:“我们找王伯伯好些。”吴满说:“王伯伯这些日子都是大事,不去烦王伯伯。王伯伯好累。没法子了,再找王伯伯。”

父女俩落寞地走了几步,吴满说:“芸儿,这儿离家里只要走半个小时,我们走路回去好吗?我们好久没散过这么久的步了。我们散步吧。爸爸最喜欢散步了。”吴芸说:“嗯,爸爸,我们散步回去。不远。爸爸,你说刘叔叔和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

“会的,肯定会。”

第二天,和往日一样,七点半时,吴满到苦楝树下了。他望着已没了叶的苦楝树,不相信苦楝树就这么死了。“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呢。”

也和往日一样,刘哥来了。吴满说:“刘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芸儿真考上一中了。还多了十分。”刘哥说:“好好,不错,芸儿不错,随便就考上一中了。我得买条裙子给她,你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裙子。”吴满说:“我只有五千块钱,还得借四千。我哥哥已经答应借四千块钱给我,叫我昨天晚上去拿。”吴满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那句古训,自然不愿意提嫂子不肯借钱给他的事儿,“昨天,我去我哥哥家借钱,谁知道,我们敲着门,没人开门。里面又有声音,我知道情况不对,踢开了门。我哥哥嫂子被人绑在家里了。他们家被劫匪抢了。取出的钱,被劫匪抢去了。我们钱没借到,哥哥却因为我家芸儿,损失了四千多块钱。”

刘哥说:“这些乌龟王八蛋,该遭雷劈!”

吴满说:“刘哥,没法子了,只得找你了。可能要借一年,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还你。厂里这次是真改真革,我该是有工资加的。电视里说,真改真革的企业,技术好的工人工资好高。一年之内,肯定可以还你。”刘哥痛快地答应了吴满,说今天中午他有事,下午跟眼镜主任请一会儿假,提前回去取钱。“满哥你晚上来我家拿就是。”又说芸儿读书是最大的事,又说:“你哥哥他们真是可怜,那些劫匪也是,那么多有钱人家不去。偏偏盯上两个退休工人,就那么点钱。可怜。”

五车间电工班的活儿上午就干完了,下午没了活儿。近日厂里下过通知,不许串岗。刘哥去不了天车班,天车班的女人也来不了电工班。没了天车班女人们的聒舌,刘哥坐一会儿,早没了精神,依着墙睡着了。四点许,吴满正想叫醒刘哥,让他去取钱。刘哥手机响了。刘哥睡得真好,由着手机如同蛐蛐不住地叫着。小马推醒刘哥。刘哥半闭着眼睛,对着手机含含糊糊地“喂”。原来是车间通知班组长和“哥”们开会。刘哥揉了揉眼睛,伸了懒腰,站起来对吴满说:“满哥,你也得去。说是‘哥’和班组长。说是今天确定下岗人员名单。取钱的事,今天去不成了。走,我们开会去。”吴满忙说:“那个会,我是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太岁望着刘哥,刘哥望着太岁。刘哥点点头。太岁点点头。

刘哥开会去了。过了一会儿,眼镜主任跑来电工班说:“满哥,你德高望重。这么重大的事儿,你怎么能不去?你当然要去。你是厂里的定海神针呢。”眼镜主任将吴满吹到天上。吴满总是摇着头。吴满说了“不去”,纵使你用三列火车拖,吴满也不会去。眼镜主任文文静静的,当然没火车的力气,更用不着说三列火车了。眼镜主任见委实拗吴满不过,只得由着吴满作罢。

六点时,下班了。车间小会议室里仍热热闹闹地吵着,且不时从紧闭的窗里,渗出谁拍桌子谁骂娘的声音。工人们路过时,大都抬眼望二楼会议室,竖着耳朵捕捉着一两句会议内容。只是那些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于是,工人们也就装着不在意地走了过去。只有太岁和瘦妞在那窗下多呆了一会儿,也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十八、瘦妞寻死

下午的紧急会议,除了吴满,“哥”们和班组长们很快到齐了。眼镜主任不说没请动“满哥”。没面子的话儿,打死眼镜主任,他也不会说。眼镜主任说:“满哥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了暑,我叫他上医院去了。”眼镜主任神情严肃地念了厂部通知。通知上说,明天上午八时三十分前,将裁员名单上报厂部。眼镜主任说:“对上次大家议定的名单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但今天确定了后,就是最终名单了。定了名单,就请各位不要出去乱嚷嚷了。”

刘哥首先发言。刘哥想尽最大努力,护住太岁饭碗。刘哥说:“电工班真不能裁员了,本来就少了人,再裁员,更少了,不能裁了。”刘哥还没说完,胖婆已抖着一身肉,威风八面地站了起来,“天车班不能裁员了,八台天车,到时候没人开,到时候又怪天车班影响生产。那样怪罪人,我可不愿意听。”所有的班长都说,本班不能裁员了。所有班长的理由,都是人员紧张,是为了车间和厂里的生产,没一个说被裁员工表现好,不能裁。

一阵沉默后,车工班长说:“天车班可以裁,真要八台天车同时开,可以从别的班组临时调人。开天车有几个人不会?我们班个个会开,即使不会开,学两天也就会了。”钳工班班长说:“电工班可以裁人,往常真正做事的并不多,一般只有刘哥、小马和满哥三个做。我们钳工班倒是不能裁人。钳工班个个都抢着活干。”刘哥本不想说别的班组。这会儿了也得奋起反击。刘哥说:“只有电工班和天车班不能裁人,别的班组都可以裁人。”刘哥当然说了几箩筐理由。胖婆知道刘哥的意思,也说:“只有天车班和电工班不能裁人,旁的班组都可以裁人。”胖婆也说了几箩筐理由。

眼镜主任说:“吵来吵去也不是法子,这样吵,吵到明年也吵不出结果。这么着吧,还是以上次的名单为基础,进行微调。我和胡子主任都觉得那个名单基本上是准确的。”大家一想,也是,要本班不裁员,肯怕做不到了。于是,所有的班长和“哥”们,都为本班被裁下来的员工一声长叹,同意了眼镜主任的说法。眼镜主任说:“我和胡子主任商量好了,上次名单基本上不变,只将瘦妞换了梅毒。”

胖婆首先反对。胖婆说:“纵使两位主任认为不能裁梅毒,也不能裁瘦妞。要裁也得裁上次的二十六个人中的。瘦妞可没在那二十六个名单中。裁瘦妞没有道理,做什么事儿都得让人心服口服,何况这是砸人饭碗的大事。”眼镜主任说:“这是从全车间各工种平衡考虑的,你天车班必须裁一个。”胖婆见眼镜主任说得果断,知道天车班反正要裁一个,心想着当然留瘦妞裁梅毒。胖婆说:“既然各工种平衡,就不能裁瘦妞,只能裁梅毒。怎么说,瘦妞比梅毒表现也要好些。”胖婆说了老久,都是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接着,所有的班长都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

胡子主任说:“胖婆,梅毒不能裁。你说瘦妞也不能裁,好,你提另一个人出来,让大家讨论。”胖婆当然不会去提人。胖婆说:“反正不能裁瘦妞,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班长们也都说,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瘦妞不能裁。胡子主任说:“有谁不能裁?以前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说,改革不是请人唱歌跳舞打麻将。改革可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改革能搞好吗?”班长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看得非常清楚,难道一个车间的员工都不清楚吗。裁瘦妞不裁梅毒,只怕大多数人不服。”眼镜主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领导的眼睛是漆黑的?你们只从一个角度看问题,比较片面,我们是从高处看问题,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就是这个意思。譬如说,有些人表现是好点,但没有发展空间,而有些人呢,表现是差点,但人聪明,有发展空间。”

于是,为了裁瘦妞还是裁梅毒,“哥”们和班长们与两个主任形成了对立的立场。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见说道理没用,又不能拿出王厂长那纸条儿,当作当年的蒋委员长的手令使。这些“哥”们和班长们总觉得坦坦荡荡的两位主任,在不裁梅毒的事儿上躲闪其辞,自然不服,结成统一战线地和两个主任顶牛。两个主任索性改变策略,采用“不通过,饿死你”的法子,拖着。拖到晚上八点,个个饿得背皮粘肚皮,肚皮问题就超过了瘦妞和梅毒的问题。人是铁,饭是钢,到点不吃心发慌啊。

瘦妞的名字,就上榜了。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请大家保密。谁传出去,谁负责。任何人问,只能说名单有变化,有变化而已,别的话都不能说。”

班长们和“哥”们回到家,吃饱了饭,来了精神,一个个将会议内容和足以洗清自己嫌疑的细节,统统广而告之。包括明天上报厂部,后天上午公布,全都不拉。一传十,十传百,夜半前,下岗名单像夜半的风,吹遍了家属区每一个角落。

瘦妞接的是胖婆的电话,如遭雷击,清醒过后,想着以后的艰难,不禁悲从中来。瘦妞夫一个人的工资,得养活三口人,每天只怕只有去吃小菜外加西北风了。偏偏小瘦妞要读中学,偏偏小瘦妞他们这代人不拿个大学文凭,只怕工作也难找。偏偏小瘦妞成绩不好,那大学文凭只怕得用钱买。偏偏那大学文凭纵使是假的,也贵得叫人咋舌;是真的则贵得要瘦妞的命。瘦妞急得直哭。小瘦妞被瘦妞哭醒了。问着:“妈妈,你怎么了?”瘦妞不想让小瘦妞急,便哄着小瘦妞睡。瘦妞想下楼去吴满家,刚打开门,瘦妞夫回了。瘦妞夫今天的手气和瘦妞今天的运气一般差,将身上的钱早输光了。瘦妞冲过去,抱着瘦妞夫,一个劲地哭,哭得房子直打颤。瘦妞夫心里急着,嘴里安慰着瘦妞,说:“这事儿还不一定,明天看看再说。再说,还要厂里批呢。”

第二天七点五十,眼镜主任骑着摩托车到了。眼镜主任还没有摘下头盔,早等在那里的十三名被裁人员,立马围了上去。眼镜主任一眼扫过去,明白事情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一阵儿喧哗和混乱后,眼镜主任双手一摊,大声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们吧,找我没有用了,名单已经到了厂里。再说,找厂部也没用,名单是车间领导和班组长们、‘哥’们集体研究的。”

太岁瞪着眼镜主任说:“找你没用?没用好。我去找王厂长。我说,你说的,找你没用,要我找王厂长,我听你的话,现在就去找!”太岁脸色铁青地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吸了一支烟,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换了工作衣服,将工具系在腰间,一身正正经经的电工打扮,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奔厂办公楼去了。

太岁赶到王厂长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已是满屋下岗工人。太岁是响当当的太岁,当然不会和别的下岗工友讲先来后到的规矩。太岁扒开他们,挤到王厂长身边,“是不是一定要下我的岗?”

王厂长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五车间上报的名单中有你,肯定下!”又说:“该不该下,别问我,问你自己!”太岁猛地掏出长长的启子,举过肩头。王厂长一动不动,两眼轻蔑。太岁在一片惊呼声中,猛一挥手,启子扎了下去。

启子没扎王厂长身上,启子扎在了太岁手上,将左手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车间办公室门外,瘦妞正缠着眼镜主任讨说法。瘦妞说:“我就不信,我比梅毒的表现还差些,为什么裁我不裁梅毒。你总得给我个说法。”眼镜主任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怎么能这样说话?人家就应该下,你就不应该下?同志,不要老找着别人的不是,要多看到自己的错误和缺点,这样才会有所进步。怎么镜子只照着别人呢?”

眼镜主任一声“同志”,瘦妞无措了。她无奈而又彷徨地望着眼镜主任同志,心说着她分明有道理,可是她心底那些正经八百的道理,遇到眼镜主任的一声“同志”,竟然什么也不是了。她紧紧抓着主任胳膊的手松了,木然望着前面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捂着耳朵喊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冲出人群,直奔车间。工人们觉察到什么,都跟着瘦妞跑。

七点半时,吴满像往日一样进了厂。他没理睬围在车间办公室前面的工人,径直走到苦楝树下。他好像听到瘦妞和人扯皮,又想不是。瘦妞那么好性格的人,断不会跟人扯皮。瘦妞八点准时到,决不会到这么早。

吴满望着苦楝,它像到了肃杀的冬天,光秃秃了。他为苦楝的死,伤了一会儿心,拿出一支烟点燃,摇着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心神不定地等着刘哥。他得催刘哥去取款。他希望早点儿将八千块钱送到一中的钱柜里去。八千块钱送出去了,他才能放心。

刘哥没等到,瘦妞跑来了。瘦妞鬼叫着跑到吴满跟前,双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哭喊着说:“满哥,我被裁了。瘦妞下岗了。瘦妞不活了,不活了哇,满哥!”瘦妞喊完了,跑进了车间。吴满一惊,他喊了一声“瘦妞”,忙跟着瘦妞追进车间。瘦妞已爬上天车。吴满要爬上去,瘦妞说:“满哥,你敢上来?你上来,我死给你看!”吴满不敢爬了,吴满发着呆望着瘦妞扒在天车上。

不一会儿,车间内乱糟糟一片了,所有的人,都将一肚子担心,放在眼睛里,抬头望着横亘在车间上方的天车。除了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大家都说不该下瘦妞,甚至有人故意用眼镜主任、胡子主任却肯定能听清的低声说话:“要下也是下梅毒,怎么会下瘦妞?”“要不就是眼镜主任收了礼,要不就是梅毒陪着胡子主任睡了觉。还别说,梅毒好性感,奶子好大,腰子好细。胡子主任也是人,望着那奶子腰子,能不上火?”“哪次改革,不有人发财?收了梅毒的礼,再裁人家,好意思?我是眼镜主任,也不好意思。”“不过说句实在话,天车班除了梅毒,就是瘦妞表现差点儿了。总不能下那几个吧。那几个可是从不请假的。”

天车中央传来惊心动魄的声响,瘦妞头发蓬乱,不时用头砸铁管护栏,砸得硕大的天车,也跟着瘦妞身体摇晃。瘦妞痛不欲生地哭喊:“不要命了!”胖婆望着天车上的瘦妞,大声喊:“瘦妞,瘦妞,我的好姐妹,我的好姐妹,千万别这样,胖姐求你了。胖姐没用,保不住你,你下来打胖姐吧。随你如何打,就是将胖姐打死,胖姐保准不还手。”瘦妞说:“胖姐,你帮不了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被裁了,我小瘦妞书也不用读了。我死了,麻烦胖姐满哥传个信,叫我小瘦妞去跳湘江大桥,说她娘的魂魄在桥下面等她!”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哥说:“瘦妞,听刘哥一句劝,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主任刚才不是说,好商量吗?你不下来商量,一点希望也没了,下来商量,说不准结果又改变了。再说,不是还没有公布吗?你听你胖姐的吧,你胖姐平日待你多好,你胖姐这会儿流着泪和你说话呢。别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你胖姐的话,你为什么也不听呢?你千万别,瘦妞。”

吴满望着瘦妞,两眼发呆。帮了梅毒,却害了瘦妞。吴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把浊泪簌簌地流,嘴里不住地念着“瘦妞,别,别,瘦妞”。

几个青工要往上爬,瘦妞站起来,说:“你们上来,我立马就跳下去!”

眼镜主任汗如下雨,一身已是透湿。他没如往日,秀秀气气找着纸巾。他用手掌抹了脸上的汗,使劲甩了,大声说:“瘦妞,冷静,你千万要冷静。万事好商量,万事好商量。这不,名单还没有公布嘛?一定要冷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挥手甩了,“瘦妞,下来,千万不要采取过激行为。你相信我,万事好商量。我知道,我们这个名单,不一定对。我们可以改嘛。下来好么?可以商量嘛。”

瘦妞说:“还商量什么?我傻,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不值得我信。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几个班长都不同意裁我,要裁梅毒。上次就是裁的梅毒。你当主任的不肯。你说梅毒这好那好,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就是你要裁我,我上哪儿去说理?又有哪儿让我去商量?我告诉你,我死了,变成鬼,也要问清。我什么事得罪了你,那么多班长,都说我表现比梅毒好,你却偏护着梅毒,一定要裁我。要不,你将事情说清了,要不,你叫厂长来,我死了也不找你。”瘦妞又将头砸着天车。

吴满忽然醒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往天车上爬。吴满颤抖着身子,哭着声音,说:“瘦妞,你下来,我求你下来。”车间内静了,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所有的人都老大地睁着眼,抬着头,紧张得要死。瘦妞也终于醒了过来,“满哥你干什么?满哥,你再爬,我立马跳下去!”吴满摇头说:“瘦妞,你要跳了天车,我也不活了,也跳天车!”瘦妞说:“你不能跳,你家芸儿可怜。她没妈了。”吴满说:“你也不能跳,你家小瘦妞也可怜。小瘦妞不能没有妈,芸儿不能没有瘦妞姨。”

吴满爬上了天车。坐在天车中央的瘦妞说:“满哥,你只要再往中间走一步,我就跳下去!”吴满说:“你跳下去,我也跳下去!”两个人四目相望,愣在天车上了。

忽然间,车间里一片喧哗,又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天车上爬,一眼望去,却是梅毒。吴满大喝一声:“梅毒,你想干什么?”梅毒边爬边说:“要跳也轮不到你们跳,要跳也该我跳。我是害人精,害得大家不安生,我跳了,大家就安生了!”说着,就爬到了吴满身边,梅毒对吴满说:“满哥,不关你事,你扶着瘦妞下去吧。我跳。”梅毒真要越过护栏往下跳。吴满抱住梅毒,大声嚷着:“你干什么?你让你儿子怎么活?你想让你儿子也跟着你跳?!”

这时,天车下面传来一声吼叫:“都给我下来,谁也别跳!”

王厂长来了。王厂长说:“你们急什么呀?方案还没定,等方案定了,你们还想死,我亲自送你们上天车!”

十九、四〇五〇

太岁在医院打吊针打到两点,手机响了,是刘哥打来的。刘哥告诉太岁,下午三点车间开紧急会议。太岁把护士叫来,指着瓶子内药水说:“我开完会回来打。”护士不答应。太岁自己扯了针头便走。三点差一刻时,太岁吊着一手纱布,腰间别着电工工具,哼着“我们都是神经病,每天都要发神经”,走进了会场。

太岁止住那歌声,将一身吊儿浪当驱逐得干干净净,在吴满身边坐下。

依着往日自己定下的规矩,吴满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那棵已不见一片树叶的苦楝。吴满忽然觉得,他吴满只怕比苦楝还要苦些。小时候,没来由生一脸麻子,使天下女人厌了他三十七年,好歹有个不怕做噩梦的女人壮着胆子嫁给了他,却只有短短的四年,便香消玉殒。漫长而寂寞的日子里,总算有瘦妞待他好,他却为了梅毒,害瘦妞下岗,还差点送了瘦妞的命。苦楝树命苦,也只是自己凋零。他吴满命苦,却总是害了别人!

想着想着,又高兴起来:总算还有闺女吴芸,考上了一中;总算真改真革了,要涨工资了,可以先借钱供吴芸念一中了!

刘哥和小马坐在场内中央位置。两个说了瘦妞,又说太岁,最后说到满哥。说还是满哥好哇,工厂第一哥,真改真革了,就羡慕他拿高工资吧!

梅毒来了。她一眼便看见了吴满,她想坐过去,又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吴满在她心中,渐高渐大,俨然一座高山,让她感觉到自惭形秽。她躲开别人的目光,找了光线暗淡的角落坐了下来。

胖婆和瘦妞坐在那边临窗的位置。像是怕瘦妞又去爬天车,胖婆把手搭在瘦妞肩上。瘦妞低着头,不时用手去揉额上那两个青色的包,不时叹气说:“下岗了怎么活?下岗了,不活了!”胖婆也跟叹气说:“不下岗,也不好活。人少了,活儿多了,钱又不多,活不好,不好活!”

三点二十五时,眼镜主任挺胸抬头,端着总统杯,从办公室走进会场,坐到主席台上去。两只眼睛将会场扫了三遍后,十分权威地干咳了四声,连喊了五个“安静”,这才说:“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开会。今天会议非常重要,大家安静。刚才,等厂部通知,通知终于来了。这天气的,热死人。大家安静,心静自然凉。再说,安静了,我讲得快些,也好早散会。”

眼镜主任吸了两口烟,喝了一口水,开始进入正题:刚才,厂长们进行了紧急研究,为了确保此次改革的顺利进行,为了来之不易的大好的稳定局面,为了上使市政府、主管局的领导们满意,为了下使全厂员工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厂长们最后决定,凡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只要没有干籍,一律实行内养;有干籍的,自愿内养,也实行内养。所谓年满四十、五十,是指在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含十二月三十一日,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凡实行内养的职工,在内养期间,按现工资标准,发百分之八十的内养费。主任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英明决定,充分体现了厂领导们对全厂员工的拳拳深情,大家一定要体恤领导的苦心。

因为带来了好消息,眼镜主任有理由发挥。掰着指头,引经据典地说着厂领导,尤其是王厂长,是如何顶住了来自上面的强大压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这个皆大欢喜的改革方案。主任说得洋洋自得,员工们早已经明白,真改真革,就是改他个“四〇”“五〇”。别的硏嗦话就不耐烦再听了。这几天笼罩在车间上方的紧张气氛,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刘哥心头长舒一口气,心想太岁不用下岗了,心想瘦妞不用下岗了,心想连梅毒也不用下岗了。皆大欢喜呀。刘哥笑着对满哥说:“英明,王厂长英明。没事儿了,改革完成了,满哥你再也不要怕娘子军跳天车了!”忽然觉得吴满脸色不对,眼光也如痴呆,忙问吴满怎么了。却听吴满自言自语道:“真改革了!真改真革了!”

吴满茫然起身,没和刘哥招呼,独自走出会场。吴满站在没有树叶的苦楝树下,抚摸着苦楝树说:“我懂了,你为什么要死,我懂了。你自己先死了,免得看见我可怜!”

刘哥站在会场门口,遥望吴满身影,忽然想起,满哥今年五十了,按四〇五〇算,正该下岗。全厂第一哥成全厂第一裁了!

二十、赌资

以后几天,吴满请了假,没去上班。大家都很高兴,他去了,该跟他们一起高兴。可他高兴不起来,还要连累大家藏起高兴来可怜他。他满哥全厂第一哥,什么时候当过大家可怜的对象?

请假在家的日子里,吴满做了几件事。

一是去找王厂长,想争取政策优惠,给“哥”字辈的技术骨干退休豁免。那是晚上,到了王厂长家楼下,又回来了。为了车间,他求过王厂长;为了梅毒,他求过王厂长,他满哥那点面子,都透支光了,他已经没有面子为自己求情了。

二是在刘哥看望他时,问刘哥借钱。只是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子。就要退休了,工资少一大截,已经没有能力还钱了。

三是找出遗忘多年的弹弓、兔钓、蛇拐等猎具上山了。当年他就这么上山,打回来野兔和长蛇,救了王厂长一命;现在,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救芸儿的“一中”一命。大街小巷野味馆子热火,打野物就能赚钱。第一天下来,吴满空手而回,没打回野物没赚到钱,反倒摔掉了一颗门牙。摔掉了一颗门牙的吴满,显得老了许多,就像早过五十了。

吴满真正做成了的,是第四件事:告诉吴芸,吴满退了,吴满还不起钱了,吴满无能,吴满不能送仙女芸儿读一中了。

吴芸哭过了,闹过了,三天过后,哭过闹过的吴芸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用她的小手,给没用的吴满抹眼泪。然后对吴满说:“不是吴满爸爸没用,是一中没用。不读一中,仙女芸儿照样考大学!”

不读一中,照读十八中。报到那一天,父女俩收拾好了,在家等着楼上的瘦妞和小瘦妞。约好了九点出门,快十点了,还不见人影。吴满上瘦妞家去,却见大门紧锁,门上贴有一张纸条,是瘦妞的笔迹:芸儿,别去十八中报到,芸儿成绩好,十八中不收芸儿。

吴满一头雾水,心说,那有成绩好不收,只有没钱不收。瘦妞犯什么糊涂?又想,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在家几天,车间工友没一个人来家看看,连电工班也只是刘哥上门来坐了不到十分钟,好像生怕吴满借钱,说了不够三句话就走了。如今,连瘦妞也躲着他走,瘦妞是这样的人吗?

吴满对吴芸说,瘦妞阿姨有事,领小瘦妞先走了。父女俩正要出门,门被“咚咚咚”敲响了。吴满知道是刘哥来了。刘哥每次都这样,土匪一般敲门。吴满打开门。刘哥、小马、太岁在门外笑吟吟、齐刷刷喊了“满哥”。刘哥说:“满哥。我们三个琢磨着,好久没和满哥喝酒了。”他们带来了两瓶酒,半只鸡,一斤肉,一斤牛肉,一斤青蛙,一斤猪肝和白菜大蒜之类。刘哥说:“时间不早了,今天我做菜。其实,次次是我做菜。”刘哥说着,从皮包内拿出一个大红包,交给小马,说:“小马,太岁,你们跟满哥说吧。”

小马将红包塞给吴满,轻描淡写地说:“太岁不下岗了,这些天高兴,老张罗大家玩儿牌,还比平常多带了点彩。太岁立下规矩,输的就输了,自认倒霉;赢的也白赢,钱不能带走。瞧,赢钱都在这儿了,够芸儿上一中。”

吴满拿着红包发愣,太岁说:“满哥别傻了,这是赌资,不义之财,不要白不要。送芸儿读一中,正好是废物利用。”

刘哥从厨房走出来,说:“你们别乱说。满哥,也不全是什么赌资,大家伙还凑了点儿。钱是不算钱,就算是一点心意,就算是给芸儿贺喜来了。”

十二点半时,饭菜熟了。大家刚要喝酒,听到了王厂长的声音:“芸儿,开门。”

吴芸开了门喊了“伯伯”,王厂长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对吴芸说:“芸儿,去拿个杯子给伯伯。”吴芸拿了杯子来。王厂长叫他们四个匀出酒来给他。他从包内掏出一大叠钱,递给吴满,说:“满哥,这是八千块钱。我开车来了,下午我们一起去一中给芸儿交钱。”

吴满还没开口,太岁说:“满哥还不起。”王厂长白太岁一眼,说:“芸儿是我侄女,我送我侄女上学,跟满哥没关系。要还,也是我侄女还。等芸儿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赚大钱了,再还。那也不叫还债,那叫孝敬。”

吴满拿出先前的红包,说都有了,都够了。王厂长都给吴满塞回去。王厂长说:“够什么够?都收下。日子长着呢,芸儿读了一中还要读大学,读了大学还要读硕士,读了硕士还要读博士,有用钱的时候。多少年工友一场,缘分。改革了,我也还是厂长,就这么定了!”

正说着,瘦妞和小瘦妞去十八中报名回来,满脸笑容站在门口。那笑容分明告诉吴满:“我是不是说对了?十八中不要芸儿,只有一中要芸儿。”

二一、远走

不久,吴满办了退休手续。正式退休那天,王厂长带话请他去家喝酒。进了王厂长家门,却见刘哥也在。原来王厂长不单是要喝酒,还要商量事。

喝酒时,王厂长要吴满张嘴,他要看吴满门牙。王厂长说:“听说你又上山打野物去了。不说野生动物保护法,就说年龄,你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小毛头?不是我批评你,你那是不务正业。”吴满嘿嘿一笑说:“就那一回,戒了,彻底戒了。”

王厂长说:“上山打野物是老了,干电工还正是好时候,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能够知天命,那不成精了?上哪儿都是第一哥呀!不瞒你们,我想返聘满哥,可是按规矩,退休费加返聘工资,不能超过同等工种最高工资。等于六百块钱请满哥,说得过去吗?太岁都有九百块呢。原来外协维修那块,电器类,没了满哥挂帅,厂里也不敢接,接了活儿,还得花大价钱请外面的技工。请满哥,六百块封顶,请别人,三千块都打不住。可我当厂长的,就得这么办!”

吴满说:“不要紧,厂里用得着,我能干。钱就不说了。工厂是我看着长大的。”

刘哥说:“不对,满哥。你对工厂有感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亲兄弟,明算账。”

王厂长话锋一转,说:“满哥,苦楝树为什么会死?我早知道了。苦楝树它知道厂子会垮,它就先死了。满哥,还记得吗?我那时说,这株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这个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株苦楝。没想到,真应了这句话。喝酒!”

酒喝得很闷,大家回忆建厂初的艰难往事,心情都不好。王厂长仰脖子干了半杯之后,终于说了正事,按王厂长说话,是高兴事。“满哥,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沿海,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说了,你去,试用期内,月工资三千五。可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刘哥,我希望你和满哥一起去,相互有个照顾。你去,工资要低些,试用期两千五。”刘哥说:“我还没到退休年龄。”王厂长说:“这个容易,我给你去医院弄个证明,病退。”刘哥想了想,看看吴满,四目相望,都有些迷惑。王厂长明白他们的心思,笑一笑说:“知道二位心里嘀咕,我做厂长的自己挖自己的墙脚。不明白是不是?苦楝树都明白了,挖墙脚也罢,补墙脚也好,无所谓了。”

第二天,刘哥告诉王厂长,他决定跟满哥一起去。王厂长又嘱咐刘哥说:“满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多照顾他些。”刘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当满哥是师傅。”

吴满将吴芸交给吴海照顾。每月给吴海三百块做伙食。吴满叮嘱吴芸说:“要听伯伯、伯妈的话。吃饭时要抽筷子,端饭,吃完了要洗碗,要扫地。自己的衣服,要学着自己洗。这些你在家都没做过。只有主动做些事,伯伯、伯妈才会喜欢。”

吴芸舍不得吴满走,那天晚上,坐在吴满身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泪水流干了,眼睛便眍得很深。吴芸去读书前,拉着吴满的手不肯松开,好像有好多话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后,吻着吴满的麻子,附着吴满的耳朵,轻轻地说:“爸爸,要想我。每天都要想。”吴满忙附着吴芸耳朵说:“芸儿,千万不要提伯妈不借钱给我们的事。”

五十岁的吴满,和四十二岁的刘哥,就这样背井离乡了。他们走的那天,有一个女人去送刘哥,两个女人躲在不同的地方目送着吴满。送刘哥的是刘哥的妻子。目送吴满的是瘦妞和梅毒。三个月后,老板说吴满和刘哥都是真正的人才,这么好的技术,他这儿从来没有谁有过。“你们王厂长也真舍得,吃里扒外。国营企业的,不好说。”老板一句话,吴满的工资涨到了五千,刘哥的工资也涨到了四千。老板又说:“刘哥,你们王厂长还真了不起,看人看得真准。你本事有,还是真本事,但比满哥还是要差些。”

吴满和刘哥没事时,便喝酒,用家乡和同事的话题作下酒菜。说王厂长提前退下来了,原来那厂一天不如一天,首先是工资都发不出,接着,一声喊,垮了,破产了。说王厂长他们倒好,退休了,进社保了,无忧了,可怜了其他的人;说梅毒那家伙,看不出,她在槟榔老板那儿偷偷学了做槟榔的全部技术,自己开了槟榔店,生意还蛮红火;说小马去了海南岛,依旧干着电工,遇着不懂的事儿,依旧写着信,打着电话来问;说太岁叫他学技术不学技术,如今好了,两口子只得弄一个小麻将馆,抽头混饭;说可怜了瘦妞夫妇,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做生意又没本钱,只得给人送蜂窝煤;说胖婆倒是快活,老公工资高,她没钱依旧每天可以打着哈哈。说到最后,总是沉默,总是叹气。

有时天气晴好,两人会端着酒杯到屋外,靠着墙根看月亮下酒。会想像月光下的工厂会是什么样子。会想像月光照在车间里,照在钢梁铁柱上,是什么景色。有一天,王厂长和老板通话,询问吴满和刘哥近况。老板见了吴满和刘哥,就对他们说:“老王要我转告二位,安心在我这儿干,别惦记工厂了。你们那厂子,连废墟都没了,要建高档住宅楼呢。”那天晚上,吴满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照着一个高档楼盘。楼盘的大门口,栽着一棵树。

一觉醒来,吴满回忆起梦中那树的模样,那是棵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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