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的这份个人情况登记表是每学期开学都要认真填写的材料,尽管你可能跟以往没有不同,可照样要写,还得手写,据说要存在个人档案里。很多同事都在质疑,都什么年代了还要亲自手写。一开始我也埋怨,可后来总算想通了。最烦的是“本人成分、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这几项,小时候填这种表的时候,按照大人们说的填,倒没怎么想过。可一晃都人到中年了,总不能还象小孩子吧?
我什么成分?我是由蛋白质、核酸、碳水化合物、脂质、水、无机盐等成分构成的,当然我不能这么填,不仅仅因为格子小填不下,也不仅因为我的“成分”与别人没有差别,原因很简单,因为不严肃,不严肃就是冒犯禁忌。我知道,要我填的不是我的肉身成分,而是我的社会成分,或者说社会角色。可我的社会角色哪里是一个词所能概括的?我的角色太多,儿子、父亲、丈夫等等的就不说了,我是一名教师,又是一名心理咨询员;我是一名不常活动的社会活动者,又是一名不常评论的思想评论者……如有可能,我的社会角色可能更丰富!柏拉图和他后世的崇拜者最看不惯的就是我这种人,因为我没有安心被安排在一个社会角色上静止下来以便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其实,要高度概括我的成分也不难,我希望用“公民”来概括,不过现在这么填有点儿好高婺远。他们让我填“学生”,我至今都一头雾水!
我的爷爷是地主,我的父亲是工人,我小时候在填“家庭出身”这一栏时总是犯难,有时候填地主,有时候填工人。按说我不该填地主的,可只要母亲在旁边,总会小声的对我说,稳妥点儿吧。等我稍微大了些,每次填这类表格的时候就背着母亲,把“工人”两个字写的很工整而且大大的。可如今,我不乐意。工人和地主在我的价值序列里已经很难排序。说实话,如果非得填“家庭出身”的话,我更愿意自己是个地主的孙子,而不是工人的儿子,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工人比地主先进从而正确的理由。也许我的这个想法受到最近在联众玩的游戏的影响。我玩的是斗地主(爷爷您在天之灵息怒,您的积分比我高多啦!)。在斗地主游戏中,玩家的级别很多,由低到高依次是赤贫、短工、长工、佃户、贫农、下农、中农、富农、地主等等,目前我是佃户。我想,按这个序列,我父亲比我还低一级,大致属于长工。也许我的“本人成分”应该填佃户呢,至少比“学生”准确多了,也有盼头。
我一直搞不清楚我的政治面貌。他们说我是群众,也有的说我清白。司法上已经实行无罪推论了,即使我犯嫌疑而被诉之法庭,我也无需主动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还是有污点的。所以,我拒绝填“清白”。可,我也不愿意我的面貌是群众,按时下流行的说法,群众是指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被代了表的那类人。最可气的是,据说在档案分类里,共产党员的代码是01,以下依次是团员民主党派什么的,到了群众这里,代码恰好是13,靠!确认政治面貌,是将人戴上标牌,并将之纳入到政治等级分类排序中,方便监视者的审视和管理,同时,也让每个人方便确认自己及同类的身份,抬起头来或低下头去。
所以,我很为难。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已经想通了。其实,填表的过程是一个身份再确认的过程,一个再次被提醒的过程,一个在糖里加点儿蜜在伤口撒把盐的过程,看淡点,不过一场仪式而已。只不过这种确认的仪式功能远大于它的实际意义,就象先进性学习的心得体会,必须填满一个红本子,意义在于,是你自愿承认并亲手书写自己卑微懦弱的灵魂,这和被抓着手指头盖罗印的结果虽然相同,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政治上正确,一个是政治上错误。贡斯当说,僭主政治比独裁政治更坏,因为独裁政治只是禁止批评,而僭主们则要求你说和写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以示忠诚。和他们相比,我参加的这场不可拒绝的表演仪式,还是个小儿科。
我填了“公民、地主、公民” ,管它呢。
200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