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收藏 《沧桑知锦华》17-35 by陈小菜 沧桑知锦华 剧透

【一个纷乱王朝的历史背景下的一段辛酸人生和爱情。突然发现,喜欢的耽美文中的小受都好苦命啊!心疼!心疼啊!】

第十七章

  第二天四名龙朔侍卫中的顶尖高手随身保护,穆子石还未用过午膳,就被齐予沛拉着上马车出了章懿门。
  正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好天气,没有风,蓝天冻住了一般沉静深邃。出宫门后,齐予沛掀开一角车幄,顿感胸襟开阔明朗了许多,笑道:“咱们去三熙楼,这可是父皇当年微服都赞不绝口的好去处。”
  穆子石饿着肚子,垂着头不吭声,心中忐忑暗忖道,这三熙楼里的相士道士什么的,都死绝了找不着才好。
  
  三熙楼地处宸京最繁华的朱雀街。寸土寸金的地段,愣是占了三间大店铺的地儿拔地盖了三层的大高楼,及至楼前,龙朔侍卫扶齐予沛与穆子石下车,又两前两后的一行走进大堂。
  
  能在三熙楼待住的堂倌儿都是一双如剪利眼,上下一逡巡,见中间那两位衣饰华贵,虽还是孩子,气质已是不凡,而四个下人一色的矫健精悍,举止有度,忙喊一声:“掌柜的,贵客盈门!”
  便有柜台后的掌柜亲自迎出来,打躬作揖的笑得热情谦卑:“几位客官楼上请,有十分洁净的雅阁。”
  
  上得二楼,沿廊两列都是装饰精雅的小暖阁,齐予沛挑了临街靠窗的一间,门楹上刻着三个隶书金字:乌衣巷。
  齐予沛点了点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间极好。”
  
  掌柜的见他满意,笑着舒了一口气,打开雕花门扇:“客官请!”
  说罢就有堂倌儿送上酒器食具,穆子石一看,皆是象牙或纯银,几只小碟子竟是玛瑙缠丝,不禁大是好奇,悄声道:“殿下,素日宫里所用,也不过如此啊。”
  齐予沛微微一笑:“吴氏富可敌国,这酒楼当然不同凡响。”
  
  穆子石曾听说过本朝高门巨室,有陶顾吴三大世家之说,陶氏权倾庙堂,顾氏日渐式微,而吴氏则一意淡出朝廷,敛财聚资叱咤商场去了,当下了然,却问道:“那陶家如果也开个酒楼,想必比这家还好吧?”
  齐予沛淡淡道:“士农工商,商者最末,陶氏簪缨厚爵,怎屑于为之?”
【个人收藏】《沧桑知锦华》(17-35)by陈小菜 沧桑知锦华 剧透
  
  穆子石想了想,昔日子贡结驷连骑,以货殖营生,养活了孔门数十人,连圣人都一度靠商人,那士农工商似乎也无高低贵贱之分,既然商者可为卿相,卿相为何不能行商?一时问道:“为什么要将商者定为最末?”
  
  齐予沛熟读史书,解释道:“自秦商鞅变法以来,便尚农抑商从而一统六国,汉初放任无为,不抑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更使得税收不力国库空虚,后不得不纳粟拜爵算缗告缗,甚至汉中杀商以作平衡抑制动荡……重农抑商实则就是重本抑末,农为国之本,是断断轻率不得的。”
  
  穆子石听得似懂非懂,齐予沛看着窗下人流如织市井繁华,轻笑道:“多读史书,可以为鉴。”
  
  说话间,酒食未至,三熙楼已先赠送凉菜蜜饯八小碟,穆子石一瞧,有一碟是红润甜香的枣子,肚子更加咕噜噜叫得狠了,忙撒娇道:“殿下……想吃。”
  齐予沛忍着笑:“殿下还不想吃。”
  
  看着他垮下去的小脸,道:“子石,这些菜不是吃的,只是看的,就好比你屋里的那串水晶碧玉葡萄。”
  穆子石托着腮瞧了半晌:“原来是假的……”
  齐予沛有些无力:“不是假的。”
  穆子石瞪大眼睛:“那难道已经坏了不能吃了?”
  
  齐予沛揉了揉额头,冲一个素日会说话的龙朔卫招了招手:“你来说。”
  四个龙朔卫既不敢擅离二人,又不能与他们同桌而食,因此只在同阁里一旁另开一桌。
  那龙朔卫见太子传唤,忙起身近前肃立:“穆公子,这些菜别名看菜,只是个幌子也似,一会儿便要撤下,待酒一上,再上所点的荤素正菜,宸京几家最大的酒楼皆以此招徕客人,以示竭力奉承和尊敬之意。”
  
  看着穆子石对那几碟看菜恋恋不舍的直送秋波,顿了顿又道:“因此但凡能来此地的客人,也不会动这些菜,以示身份地位……否则会被引为笑谈。”
  穆子石饥火中烧,不禁气道:“这是什么破规矩?好好的菜放着充门面不让吃,岂不是肆意浪费奢靡无度?”
  说着用勺就去舀枣吃。
  
  齐予沛沉下脸:“子石!”
  穆子石见他当真不允,只得乖乖搁下勺子。
  齐予沛缓缓道:“你如今是我的伴读,一言一行是东宫的脸面,你也只是我的伴读,还改不了这宸京三熙楼的规矩。”
  穆子石抿了抿嘴:“我知错了。”
  
  门扇剥剥两声一敲,却是堂倌儿端着张特制的高脚椅子进来,笑眯眯的服侍穆子石换了椅子:“小公子坐这个,更舒服些!”
  贴心细致之极。
  又有个衣衫发髻整洁干净的老妪,号之“香婆”的,推个小车儿,上面都是些精巧的小香炉,另有香饼香块,殷勤问道:“公子爷要点什么香?今儿天气好,又不冷,不如焚些清爽的花香,看是荼蘼香、百合香还是鹅梨香?”
  
  穆子石心道,我只想吃饭。
  齐予沛也不太懂得民间常用的香料,那堂倌儿察颜辩色,忙道:“要不我替几位爷选个茉莉香?又甜又清气的,再好不过。”
  齐予沛道:“那便按你说的罢。”
  
  说着又有人双手捧着巨大的金漆托盘,里面一小碟一小碟的玉面狸、烤鹿肉、糟蟹、糟羊蹄、酒蛤蜊、虾茸、鳙干,问道:“两位公子爷,可帮衬些家风?”
  所谓家风,算是特色小吃一般,无非一些腌制风干的海鲜腊味。齐予沛刚对穆子石疾言厉色了一番,见他低着头安静的坐着——他越是乖巧,越是让人心生不忍。
  齐予沛免不了叹口气,道:“各样都来一碟。”
  那人大喜,十来个白瓷细碟摆了个梅花形。
  
  齐予沛亲自夹了一块鹿肉到穆子石面前,却又叮嘱:“少吃些,小心窜鼻血。”
  穆子石于是就很快乐,满足的吃着鹿肉,低声恳求:“这些咱们肯定吃不完,我想带些给碧落吃,好不好?”
  齐予沛无奈点头,穆子石更是高兴,两人坐得很近,他悄悄的拉起齐予沛的手,小嘴在手背上叭的亲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弦月样。
  
  三熙楼的堂倌儿都有个好记性,但凡酒菜羹汤,任意索唤,哪怕席间十客各叫不同的一味,数百种下来也能过耳不忘,不劳重复,传唤搬取流水价般,绝无半分差错。
  待齐予沛将自己与穆子石喜欢的点过一轮,又吩咐龙朔卫那桌自行叫菜,两桌都说完,堂倌儿说唱也似噼里啪啦按韵带点儿的一一复述无误,白毛巾往肩头一搭,伶伶俐俐的一躬身:“得嘞,小的这就给各位爷安排!”
  
  穆子石见他活泼泼满脸喜气,像极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大螳螂,让人见了就欢喜,而椅子上垫得厚厚的,一点儿都不咯屁股,不由得笑道:“这儿伺候得真舒服,难怪连你说是个好地方。”
  齐予沛道:“那以后常来。”
  
  转眼上齐了菜,齐予沛身子弱,穆子石年纪小,都不曾用酒,堂倌儿便捧上各式果子煮的茶,待穆子石吃得七七八八,齐予沛叫住了堂倌儿:“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三熙楼这种民间出类拔萃的酒楼,吃喝之余,尚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享乐,俗语谓之“赶趁”。亦有一些凭栏招邀的色艺售者,浓妆艳抹,谓之“卖客”,供客人消遣。
  
  堂倌儿一听齐予沛如此发问,心里一掂量,这贵客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虽说贵族子弟中不乏十来岁就诸多侍妾通房的,可这位的气度怎么看怎么不像沉湎声色的,想必是要传赶趁了,又看穆子石小孩子一个,定然爱热闹,忙道:“有,吹拉弹唱且不必说,前几日楼里刚来了个皮影戏的班子,能做长坂坡、单刀赴会还有四猛八大锤!活儿精细,嗓子也亮堂,公子爷要不要瞧瞧?”
  
  齐予沛一笑:“嗯,这些下回再瞧罢,这朱雀街上有几个算卦的据说不错,你去叫来。”
  堂倌儿一怔:“哎哟,公子爷,那几位,有本事的架子都大,架子不大的都是沿街胡吹的……”
  齐予沛招了招手,便有个龙朔卫上来,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袋。
  齐予沛笑着一抖袋子,滚出几锭雪白的大银:“拿这些去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精神力量比黄金白银更激人奋发,堂倌儿一挺胸,捍卫三熙楼的道德原则:“公子爷,咱三熙楼没有贪客人钱的主儿,这银子您且放着,小的就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几位看相的倒戈来降共御曹贼!”
  堂倌儿看来是个爱听评书的,言语间不伦不类,只把自己当做了孔明,连曹贼都说出来了,说罢一转身,以关二哥的姿态出门去也,惜乎没有一把美髯可供抚摸。
  
  穆子石听闻看相,一失手就打碎了一只小碗,凄惶的看着齐予沛,目中有强烈的哀求之意,齐予沛却温言道:“放心,我自有计较。”
  说罢吩咐那四个侍卫:“都到门外候着。”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那堂倌儿就脚底安了风火轮般飞奔着进来了,大冷的天满脑门子的汗:“公子爷,小的叫来了整个城里最灵的三个,您要怎么见?”
  齐予沛道:“一个一个来。”
  说罢塞一锭银子他手里:“跑腿儿辛苦,这是你应得的,爷赏你。”
  
  客人赏的和自个儿贪的那是天上地下两码事儿,堂倌儿眉花眼笑:“谢公子爷!”
  手上玩了个花儿,那锭银子滴溜溜的就滚到了怀里,贴肉捂着烫烫的,格外痛快,叫进一个相士,自己极有眼色的关了门立在外头。
  
  相士三绺长须,头戴浩然巾,正是个全真道士。
  齐予沛甚是客气:“敢问道长尊姓?”
  相士忙稽首道:“贫道姓张。”
  齐予沛一指穆子石:“烦请张道长替我幼弟看个相。”
  
  张道士是摸骨一派,瞄一眼桌上银袋,和颜悦色的靠近穆子石:“这位小公子,贫道失礼。”
  说着大手一捏穆子石小手,伸进衣袖一通摸,摸完胳膊又摸后背,上上下下折腾了个够,穆子石还以为自己在洗澡搓背。
  
  偏这张道士又一嘴涮羊肉爆腰花的味道,穆子石忍了半天实在熬不住,冷不防张道士的手竟然摸到了屁股,穆子石呜咽一声,眼泪汪汪的看向齐予沛:“好了没?”
  齐予沛看这道士老大不小的不规矩,忙喝止道:“够了!”
  
  看相最考教眼力见儿和揣摩功夫,张道士一进门就知这两位得罪不起,闻言忙撒手落座:“小公子骨骼清奇,贫道一时惊诧,有些忘形了。”
  齐予沛淡淡道:“你直说罢,他命格如何?”
  
  张道士摇头晃脑了半晌,嘀哩咕噜说了顿黄庭经,道:“小公子这命格甚是奇特,是庙堂雄飞的一身贵骨,这一世却免不了困厄苦难……真是奇哉怪也。”
  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齐予沛,正色道:“小公子煞气过重,父母双亲,必然要刑克至少一位,且少年多舛,六亲无靠。”
  
  穆子石脸色惨白:“真的?”
  张道士颔首抚须,叹道:“小公子心智过人外柔内刚,本是人中龙凤明珠夜光,可惜不知怎地,命也硬,没有受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竟显祸乱流离之相……”
  
  齐予沛突然打断道:“道长,出言要三思。”
  说罢和气的笑了笑,推过四锭十两制的雪花银:“请道长费心,化解化解。”
  
  张道士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话是苦的,嘴却可以是甜的,当下话锋一转:“小公子的骨相,贵不可言,虽说有一时之难,却终会得遇贵人,如鱼入水跃龙门,自有封侯拜相巍巍腾达的一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命,贫道今日回去,三日不愿再摸庸碌之骨了!”
  穆子石又惊又喜:“真的?可我克死我娘了啊!”
  
  张道士轻咳几声:“克完就好了嘛,从此小公子顺遂福聚,岂不是好?”
  穆子石兀自不放心:“那我以后不会克人了是不是?”
  张道士吹着胡子:“自然不会!你不信的话,以后谁要是被你克死了,你让他来找我说话,让他抽我的嘴!”
  穆子石放心了。
  


20、第十八章

  张道士怀揣银子一边哀悼自己的职业操守有些沦丧,一边庆贺自己可以包下怡红院的如霜一个月,于是似笑非笑的扭曲着脸出门,却迎面撞上正要进屋的关道士。
  
  同行是冤家,如果杀人不犯法,关张两位互相已经不知道互砍多少回了。
  张道士是全真,关道士却是正一散居,张看不起刘,一火居吃荤娶老婆的,也算道士?关也看不起张,还全真呢,真你妹,你明面儿上吃素不娶老婆,有本事别逛窑子呀,有本事逛了窑子别吃爆炒腰花儿啊!
  
  张是摸骨,关是紫微斗数,两人这份儿纠结磨牙,不遗余力的互相诋毁,纵观朱雀街一头一尾两大相士的一生,就是缠缠绵绵不离不弃战斗的一生,是咬牙切齿有你有我撕扯的一生。
  关道士一看到张道士,眼底出火:“老张又骗了几两银子?”
  
  张道士嗤之以鼻,尽力的啐一口:“你进去试试,里头贵人的命格,可不是你这等假道士能得窥一二的!”
  关道士怒道:“我倒不信这世上有我看不准的命格!”
  
  张道士却突然拉住他,压低了声音:“老关,说真的,那两位爷你我惹不起,你……好自为之吧!”
  关道士一愣神,嘟囔道:“你又假好心。”
  堂倌儿生怕他俩串通,忙拉开两人:“关道爷,您请!”
  
  关道士一身俗家打扮,只在腰间系了条如意丝绦以示道士身份。他比张道士耿直而傲气,自信一手阴阳五行的紫薇秘术尽掌诸神星曜的玄妙,无需违心妄言。
  一进屋也不多话,拱手道:“请教哪位要排命格?”
  穆子石此刻信心大增,道:“我!”
  
  关道士一掀袍子落座:“生辰八字。”
  穆子石张口结舌,习惯性的看向齐予沛:“我生辰八字是什么?”
  齐予沛一勾嘴角:“糊涂!”
  对关道士一说,关道士眼中登时闪过一道震惊而兴奋的光芒,当下按陈抟所传秘术,安命身与十二宫,再起寅首,定五行局,置北斗南斗,再安其余星曜。
  
  一番推演计算后,关道士一张脸竟是惨变如土色,摇了摇头,又重新排算一遍,殚精竭智之余汗如雨下,蓦的盯牢穆子石:“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
  齐予沛冷冷道:“怎么?道长的紫微斗数难道还需要知道姓名?”
  
  关道士细细打量齐予沛,突的起身收拾了星盘纸笔:“公子爷,这位小公子的命格,贫道不敢算,也不能说。”
  齐予沛眼皮抬都不抬,道:“可你已经算了。”
  
  关道士丝毫不敢小觑眼前这半大孩子,只得苦笑道:“贫道家里尚有丑妻薄田余钱百两,既然躬逢盛世,贫道还想好生活着。”
  齐予沛劝道:“那就说说罢,你知道该怎么说。”
  
  关道士思忖良久,长揖道:“紫薇斗数为天下第一神数,当初贫道入门便已立誓,绝不有辱此学,因此不愿虚言欺人。”
  齐予沛蹙眉道:“我要听的,也不是虚言,只是良言。”
  说着看穆子石一眼,柔声道:“莫急,这位道长只是要想想该怎么说,咱们才能听得懂……他那门紫微斗数能研习明白的人少之又少,死一个也许就绝一分支派系了呢。”
  
  已是刀裹棉絮稍露锋刃的威胁了,关道士心中大惊,又隐有所悟,叹道:“公子爷一定要贫道说,那贫道只能给送这位小公子八个字,大贵大凶,荣极辱极。”
  “再多的,公子爷您就是砍了贫道的脑袋,我也不敢多言,更何况……玄天奥妙,星宿亦移,今日之命格,未必十年二十年不作稍变。贫道只盼着这位小公子能逢凶化吉,恶煞破解。”
  
  齐予沛点头,眸光略转温和,道:“借道长吉言了。”
  穆子石突然开口,指了指齐予沛:“道长,我只问你,我……会不会克了他?”
  说罢紧抿着嘴,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关道士。
  
  关道士沉吟道:“小公子放心,断断不会。但恕贫道多嘴,公子爷的命格恐怕也非凡人,贫道略通面相之术,观公子爷的面相,弱冠之龄怕有道生关死劫。”
  齐予沛微笑道:“你倒和刚才那位道长颇有不同。”
  说罢更不多问,递给他六锭大银:“劳烦道长了,些微银两聊作卦金,还请笑纳。”
  
  关道士本想着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不料还得了如此丰厚的重赏,不禁喜出望外,出门后长舒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齐予沛通身的气派行事,堪称世所罕见,却是个可惜之极的短命夭折之相,琉璃易碎而顽石可久,老天爷的道理果然如此。
  见不远处张道士笑嘻嘻的冲自己招手,一副惫懒滑头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句,他倒混得快活。
  自此这关道士一改傲慢做派,虽仍不虚言妄语,却也去了些许毛刺棱角。
  
  最后一个卦师一进门,穆子石便想到了耗子,还是油光水滑刚偷了油的那种。
  这卦师一眼瞅见桌上大银,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转,满脸痴迷向往之色,齐予沛冷眼瞧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丢过去一锭:“好好给这位小公子算!算好了还有赏。”
  
  卦师二话不说,一把捉住穆子石的手,二眸子一扫,大嘴一撇,就开始倒水也似一通盛赞,好话不要钱,说好话得钱,谁傻谁才触霉头!
  “小公子命好!甘蔗林里种香瓜,从头发丝儿甜到脚巴丫子!小老儿看手相已经五十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大富大贵的命!小公子他不是凡人啊!他可是观世音菩萨身边的金童遭贬!这命格嘛,合荫福聚不怕凶危,允文允武高节清风,金马玉堂紫罗朱衣,五子登科四世同堂……”
  齐予沛笑着打断:“行了,够了。”
  
  卦师真诚的感慨:“小老儿实在是太激动太幸运了,看了大半辈子村夫愚妇的手相,都是些干萝卜缨子楞熬汤,今儿终于遇上个真贵人活神仙,毕竟没有白活这么大岁数……公子爷,您可让我多年的瞎子开了眼看着亮光啦,娃娃落地见世面啦!滚水泡米花开了心啦!”
  齐予沛被他说得眼晕,心道天花乱坠不过如是,忙又丢了锭银子:“卦金,出去罢!”
  那老儿一见银子当即戛然而止,一手捏着一锭活像条出水的鲤鱼,活蹦乱跳的就撅出去了。
  
  齐予沛喝了一口茶,耳边犹有这老儿的聒噪声,定了定神,问道:“子石,这三个卦师,你最喜欢谁?”
  穆子石脸蛋粉嘟嘟的,表情愉悦:“长得像耗子的,就是最后一个。”
  齐予沛轻笑出声:“为什么?”
  “他夸我啊,还夸得那么用心,我看他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齐予沛笑不可遏:“你再给他些金银,他能夸你三天。”
  穆子石两眼放光,那意思很想拿银子把他请回来接着夸。
  齐予沛又问:“那你最信谁?”
  “第二个。”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没看桌上的银子,而且一直没有改口,宁可不拿银子,也不说假话。”
  
  齐予沛见他眼明心亮,不由得很是满意,道:“那这三人所说,哪些话你信?哪些话你不信?”
  穆子石迟疑片刻:“他们说的都不太一样……但只要不克你,我就开心了。”
  齐予沛摇摇头:“他们说的,你一个字都不用信。同样,穆勉那日所说,也没有半句话是真。”
  静了一静,冷笑道:“你亲眼瞧见了,那个姓张的道士,我用银子就可以让他轻易改口,而穆勉口中游方道士所言,自然也是有人一早买通。”
  
  穆子石大是惊讶,却又不完全懂得他话中深意,抬起眼睛,睫毛密密的往上翘着,簌簌的微颤,两列急于振翅的乌凤羽一般,瞳孔清澈天真得令人心惊。
  齐予沛避开他的眼眸,淡然道:“人的舌头虽软,但用来杀人害命,一点儿都不比刀子慢。子石,你既然到了我身边,就不是寻常无忧无虑的孩童稚子,有些道理,你必须早早的明白……”
  
  穆子石毫不犹豫:“你教我,我学得很快。”
  齐予沛悄然一叹,道:“穆勉说你生而不祥后患无穷,此语出自游方道人之口,称的却是穆夫人之意。”
  
  “你母亲丹华翎入侯府后必然深得你父亲宠爱,否则也不可能从女奴一跃而成清平侯的唯一妾室,而穆夫人所生穆家长子只大你一岁,嫡子之位可算不稳。因此丹华翎身怀有孕之日,便是她一脚踏上黄泉路之时。”
  “侯府后院虽浅,比不得后宫朝廷,却也不乏暗礁浊浪,穆夫人出身官家大户,对付个无根无基的异族女奴,自然是手到擒来不露破绽。”
  
  穆子石打了个哆嗦,双目已蓄满泪水。
  齐予沛稍一停顿,道:“穆夫人主管侯府,可以一手安排伺候你母亲的丫鬟婆子,更找来方士通谋,到你母亲产子之时,汤药、人手,都可以大做文章,最好是一尸两命,却不想你命大,硬是活了下来,但你母亲必是死得惨不忍睹,穆勉又惊又怕之下,方士一通故弄玄虚大逆不道的言语,自然就把他骗了个不敢不信。”
  
  手指轻轻敲着茶盏的盖子,叮咚如玉击:“穆勉哪是当真为社稷万民忧心?不过胆小自私罢了,他真正怕的,莫过于刑克父母这一条,偏又是个伪君子,素日总做出一颗忠心以国为念的模样,穆夫人实在是个聪明人,捏造出你是祸国殃民动摇国祚的妖孽,一来使得穆勉对你下手再没有半分犹豫和愧疚,二来这样的罪名绝不可被外人知晓,干干脆脆的堵死了穆勉的胆子,以免他日后怀疑再找别的卦师印证。”
  
  齐予沛说到此处,忍不住道:“丹华翎冤魂不远,穆子石命如草芥,好一出一石二鸟永无后患的妙计!这女人手段攻心,龙潭虎穴也能去得,当真是不让须眉。”
  


21、第十九章

  穆子石神色迷惘,只觉窗缝里吹来的寒风如无数冰屑,透衣而入冻住了浑身的血液意识,偏心口一处又疼痛如被利爪撕裂,良久喃喃道:“殿下,我难受。”
  话音未落,身子晃了一晃,已晕倒在椅子上。
  
  齐予沛深知此事着实惨痛阴毒,又攸关他亲生父母,莫说只是个稚龄幼子,便是红尘历练已久的大人,一时也无法泰然处之,此刻穆子石承受不住晕过去,倒使得内腑气血不致受损过重,对他却是好事。
  忙唤龙朔卫进来,吩咐抱着穆子石登车回宫。
  
  一到昭旭殿,碧落见穆子石竖着出门横着回来,只唬得脸都白了,又是心疼又是奇怪,偷眼看太子神色,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也不敢多问,只领着几个宫婢将穆子石安置好,待太医诊过脉,道:“想是受了惊骇,或是大喜大悲,并无大碍,只是心绪激荡,血乱神惊。熬些安神汤即可。”
  碧落听了,恭送太医出殿,又吩咐备着安神汤,回到寝居,却见齐予沛端坐穆子石床前,正拿着一卷书看。
  
  碧落想了想,道:“殿下想必也累了,要不要躺着缓一缓?”
  齐予沛道:“不必,我在这儿等他醒来还有话说,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慢慢睁开眼,眸光流转开,定睛看着齐予沛,虽脸色苍白,眼眸却是皎皎湛湛:“殿下,刚才你说的,我都听懂了,也想明白了。”
  
  齐予沛一笑,搁下书,坐上床去拍了拍膝头:“过来。”
  穆子石爬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猫也似趴在他的胸口,脸蛋蹭了蹭,仰起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齐予沛道:“我猜的,不过就算不十分对,至少也对个七八分。你若不信,待你大些亲自去问穆夫人。”
  穆子石道:“我信的。殿下说的,我都信。”
  静默片刻,心中酸楚,终是不肯绝望:“可你那日为何不跟我父亲说清楚?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齐予沛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子石,不是什么事都说得清楚的。一则当局者迷,我就算说了穆勉也未必信,二则他本性自私怯懦又固执冷酷,船至江心已是不能回头,说了他必定不愿意信。再说人岂有不惧一个死字的?他自是宁愿将你远远逐走,也不愿冒被你刑克而死之险。”
  
  穆子石冰雪聪明,岂不知穆勉早对自己全无父子之情?骨肉凉薄至此,反倒齐予沛却将自己视若珍宝,一时怔怔道:“你为什么就不怕被我刑克呢?”
  齐予沛的笑容有些古怪:“我怕不怕,结果都一样。”
  
  穆子石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殿下,你对我真好,特意找三个卦师,就为了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不祥妖孽……”
  说着微有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齐予沛轻笑道:“嗯,你根本不必信那些……穆夫人那一出,不过是宫中朝廷玩剩的小把戏。子石,你是个好孩子,不是什么孽障妖物,这心结解开了,以后都开开心心的,我就很欢喜了。”
  穆子石嗯的答应着,含着眼泪灿灿一笑。
  
  齐予沛细细打量着他一张小脸,只觉眉眼口鼻无处不精美绝伦,一时心中满满的尽是狠毒的温柔,几不可闻的低声道:“穆子石,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也只有我待你好,你这颗心这个人,连骨头渣子都该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就是哪天我不在了,没人记得,你心里还永远都有我。”
  
  穆子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只觉他声音纵是压低了,仍清溪流泉般洁净悦耳。
  这世上若有神祇,那便是齐予沛,齐予沛无论存亡,都是穆子石此生不可动摇的信仰,只在心里最深处,永不凋零。
  
  腊月十九一声鞭炮响,衙门宫里都封了印,宫门贴了门神,摆放将军炭。
  将军炭是选用能工巧匠将木炭碾碎,配上各式香料,塑成二尺多高的秦琼尉迟、判官钟馗,裹以绸缎饰以金彩,只露出黑脸黑手,成对立在皇宫各处门口,镇邪避煞。
  
  穆子石好奇不已,特意跑去观摩良久,陪着炭将军守了半个时辰的宫门,冻得冰棍儿也似被齐予沛着人拎回东宫。
  
  穆子石第一次正经丰盛的过大年,激动不能自已,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乌世桂却不管什么过不过年,仍如平常要求严格,看着欢蹦乱跳的穆子石,嘴痒想训手痒想揍,怎奈穆子石实在乖觉,功课一点儿不曾马虎,乌世桂磨牙半晌,只得板着脸孔斥道:“圣人门徒,储君近臣,当淡泊宁静,明志致远……你这上窜下跳的,当东宫书房是大戏台子还是茶楼酒肆?”
  
  刚好太子自封印免政后,百无聊赖,竟陪着穆子石上课,一听这话,忙笑道:“子石还小,本性贵乎天真自然,先生且容他两日罢。”
  自己好容易才彻底解开穆子石的数年心结,怎能让这冬烘先生又把他逼得郁郁不乐?
  
  乌夫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巧昨儿晚上猪头肉老酒吃多了,一出宫回家就上面不通下面狂泻,穆子石本该腊月二十一彩服日这天放年学,乌世桂一倒下,提前一日迈入了流金岁月。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碧落一边笑一边说:“可算是醒了,你再不起床,世子殿下送来的好玩意儿可要被他们吃光了!”
  穆子石伸着懒腰,有些迷糊:“世子殿下?”
  
  碧落刮了刮他的鼻子:“记不得了?烽静王世子啊,你还是他抱回来的呢!”
  穆子石大喜,一蹦就要下床:“我要去看看!”
  却被碧落一把按住,里里外外捯饬得漂亮暖和,活像只喜洋洋的白面包子,又扣上一顶狐皮小帽,这才放他离了床。
  穆子石却摊开两条小胳膊:“东西呢?无伤给我的,都在哪儿呢?”
  碧落收拾着被褥:“外间屋里,太子殿下正等着你哪。”
  
  年前烽静王齐襄循例给皇帝敬献上礼,齐无伤远在雍凉,却想着穆子石,给他也单独备了一份,专门让人送到昭旭殿。
  齐予沛正端坐桌前,随手把玩一张小小的鹊画弓,看穆子石扑过来,淡淡道:“都是三哥给你的,你瞧瞧,可趁心意?”
  
  穆子石接过弓,拽了拽没拉开,觉得有些丢面子,憋足了吃奶的劲儿,又用力一拉,颤巍巍的勉强开了足有半寸,胳膊却酸得不行了,当下嘟着嘴抱怨:“这个不好!”
  齐予沛笑道:“这张弓铜箍玉角、鹿胶犀弦,三哥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就落个不好二字?”
  穆子石虽拉不开弓,心里却爱不释手:“射是六艺之一,我权且留着以后好好学就是。”
  
  齐予沛冷眼看着,慢慢张开手掌:“这个……你得好生谢谢三哥。”
  穆子石凑过去一看,见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森白骨珠,通体镂空镶嵌黄金,花纹极似凤凰羽毛,跟宫中种种精巧别致的饰物相比,略显平常粗陋,但不知为何,见着这颗骨珠,竟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手心隐隐发热,问道:“这是什么?”
  
  齐予沛拈起桌上书信:“是蒲满乌一族中,历代丹华翎所佩之物,你母亲是灭族前最后一个丹华翎,昔年她被卖入中原,却不想这颗珠子仍留在了塞北,辗转流落,被三哥无意寻到。”
  穆子石感激无比,暗自决定,再也不嘲笑齐无伤的圈儿腿了,晚上挑灯夜书,给齐无伤去了封信,告诉他趁着胳膊腿尚未僵老,赶紧用木板牛筋捆几年,必定能恢复笔直的。
  
  这封信穆子石先请齐予沛斧正润色,太子一目十行的扫过,嘴角抽搐两下:“不必改了,这样就很好。”
  齐无伤收到信后,轰隆隆掀了桌子,拔剑四顾心愤然,恨不能升帐点兵杀回宸京,踏平昭旭殿活捉穆子石,最后低头仔细端详着自己两条葫芦长腿,叹了口气,晚上当真悄悄找了四块木板绑着腿睡了。
  
  太子深蒙帝爱,东宫堪比小朝廷,自有属官内侍,詹事院、储庆使司、储政院、宫傅府一应俱全,因此过年齐予沛留穆子石在东宫,并不曾放回清平侯府,也无人敢于指手画脚。
  穆子石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练字两个时辰,就是好几罐子零食抱着轮流吃,碧落每晚勤勤恳恳的敲核桃剥松仁,吃得穆子石牙掉了好几颗,一张菱角嘴说话直漏风,细胳膊细腿,却是偷着长了不少肉,脸上皮肤益发莹润透明,瓷里滚着玉雪里凝着乳一般,连皇后洛氏见了都忍不住掐了好几把。
  
  到除夕那日,接神踩岁,穆子石在东宫道路铺设的芝麻秸上踩得哔哔剥剥,笑得唧唧呱呱,除夕晚宴齐予沛也带上了穆子石,治平宫中酒食罗列,灯烛辉煌,乐舞杂技,百戏奏乐热闹非常。
  待回到东宫,已是夜深,鞭炮益繁,烟花满空,守岁到半夜,穆子石熬不住,揉了好几回眼睛,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碧落将他抱到床上,笑着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只留下一盏微灯。
  
  待初一穆子石醒来,旭日当窗,暖意融融,蓦然想起数月前城郊别院的凄冷孤寒,不禁有些怔住了,恍恍惚惚的不知所处是真是幻。
  正发着呆,只听一阵银铃笑声,碧落领着昭旭殿的宫婢太监们都来行礼道吉,碧落见他一脸懵懂的直眨眼睛,逗趣笑道:“公子,赏奴婢们些好东西吧!”
  
  穆子石回过神来,笑眯眯的说道:“我的好东西不都被你收着么?”
  碧落哼的一声,上来帮他穿一身新衣:“谁真要你东西?太子殿下早替你赏完奴婢们了……赶紧的,洗洗脸去用早膳。”
  穆子石怅然道:“都初一了,还有四天快活日子,又得去书房。”
  碧落也挺担心:“你现在牙掉了一多半,回头会不会背书不清楚,被乌先生打手板哟?”
  穆子石气得直呸:“你就不能盼着我好?”
  碧落抿着嘴笑。
  
  过了两日,穆子石正在悬腕练字猛读书,突有两仪宫的太监过来,道:“皇后娘娘宣穆公子过去。”
  穆子石对洛氏很有几分犯怵,先问道:“太子殿下呢?”
  太监道:“殿下也在娘娘那儿呢。”
  
  穆子石便放下心来,搁笔甩了甩手腕,高高兴兴的带着碧落去了。
  一进两仪宫的暖阁,见皇后身着凤袍端坐正位,脸上带着抹淡而矜持的笑意,齐予沛坐在一旁,似乎有些不安。
  下首一个珠翠满头的诰命贵妇半边屁股坐在绣墩上,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衣饰华丽,面目俊秀却隐然透着股傲气。
  


22、第二十章

  穆子石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洛氏亲热的笑道:“子石过来!”
  一手拉过穆子石,指着那华服命妇道:“你母亲和哥哥子瑜今日进宫朝拜,我想着你自进了东宫,少见家人,就把你也叫过来了。”
  说罢推了推他:“去吧,给你母亲见礼。”
  
  穆子石却不动,扭头看向齐予沛,求助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心中隐然明白,这贵妇就是穆勉的正妻,清平侯府的穆夫人。
  憎恶的盯着她脂光粉艳的脸,鼻端仿佛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双手捏成了拳头,身子已微微发颤。
  
  齐予沛笑着起身,携起穆子石的小手:“母后,子石多日不见穆夫人,竟有些认生了……穆夫人素有慈名,定然不会计较。”
  穆夫人忙敛衽为礼:“殿下言重了,为人母者,怎会跟自己的孩子认真置气?”
  
  穆子石紧紧靠着齐予沛,又是恐惧又是仇恨,若不是被齐予沛紧握着手,几乎就会忘记一切,小狼崽子也似扑上去将穆夫人咬死。
  齐予沛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子石听话,去给你母亲赔罪问安。”
  
  穆子石一错牙龈,低声倔强道:“穆夫人不是我母亲。”
  齐予沛沉下脸,声音很轻却不容置辩:“她是穆勉的夫人,就是你的嫡母。这是规矩,也是法度。”
  穆子石垂着头,僵硬着只是不动。
  
  齐予沛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声道:“你今日不服这个软,东宫也留不得你……说到底,你连我的话都不肯听?”
  穆子石猛抬起头凝视着他,良久涩声道:“我听。”
  
  说罢几步走到穆夫人面前,噗通跪倒——地上虽铺着地毡,听到他膝盖碰地的声响,齐予沛还是心中一揪。
  穆子石道:“母亲……”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吉祥话,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头,默不作声。
  
  皇后端着茶盏淡然旁观。穆夫人勉力维系着一丝笑容,并无半分失态,忙一手扶起穆子石:“好孩子快起来,承蒙娘娘和殿下抬爱,咱们阖家感激,不胜惶恐,只怕是肝脑涂地也不能得报万一的。”
  
  穆子石依言起身,回到齐予沛身边,牵着他一角衣袖,一手捏住腰上挂着的荷包,里面正是那粒丹华翎的骨珠。
  穆子瑜拧着眉,看向穆子石的目光中满是嫌恶,又有几分清晰的嫉妒,嘴唇往下一撇,轻轻的哼了一声。
  
  皇后道:“本宫曾听皇上说过,子瑜有神童之名,七岁能诗能文,看来郡夫人很懂教子。”
  穆夫人的诰命正是郡夫人,闻言笑道:“卑妾怎当得起娘娘一赞?娘娘膝下两位殿下龙章凤姿,又岂是子瑜子石可比?卑妾只知玉不琢不成器,因此胡乱教教罢了……说来子瑜虽驽钝,也算得稳重,若能随侍两位殿下身边,定然比在清平侯府出息许多。”
  
  皇后颔首道:“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郡夫人不必自谦,染香,去取一套文房四宝,赏了子瑜。”
  两人又闲谈几句,皇后稍露倦色,穆夫人便极有眼色的告辞了。
  
  看着那对母子退着出了门,洛氏若有所思,笑着对齐予沛说道:“穆勉的这位夫人倒是不蠢,就是做事俗气精明外露,不讨人喜欢。”
  齐予沛顺口应着:“母后说的是。”
  
  见穆子石双眼直盯着门口,瞳孔深处的那抹墨绿透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心念一动,低声嘱咐道:“做得聪明些,别被那女人捏着把柄。”
  穆子石的眼睛一瞬间亮得瘆人:“嗯。”
  
  齐予沛笑了笑,亲自送他出殿,除了碧落,又挑了几个自己的近身太监跟着穆子石,这才回转屋内,道:“母后今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
  洛氏垂着眼皮,悠然道:“穆子石倔强太过,还是沉不住气,太子得好生调教,否则即便才堪大用,迟早也会登高失足。”
  
  齐予沛道:“母后,前朝历代能臣名相,哪个没有几分真性情?一味圆滑世故,不是奸佞,就是庸碌。”
  洛氏缓缓搁下茶盏:“既如此,太子倒给本宫讲讲,那些卿相中,又有哪个以不敬嫡母长兄之罪授人口实了?”
  
  齐予沛不欲与母亲多辩,只轻叹了口气,道:“子石还小。”
  洛氏眼眸微冷:“我倒不知东宫何时变成陆地慈航了?”
  
  陆地慈航是民间收容私生子与孤儿的所在,常以牛车系上铜铃,车壁开一二尺活门,夜间走街过巷,听得铜铃声响,有不能见容于家的婴儿就会被悄悄送出,从那二尺活门中一递一收,送与收双方皆不见面。市井骂人“您是坐牛车来的吧”便是意指私生子或孤弃儿。
  
  穆子石身份确有尴尬之处,齐予沛极不愿听到这等话,当即变了颜色:“母后请宽心,儿臣幼承庭训,哪会做赔本的营生?穆子石便是只小麻雀,儿臣也会割肉剔骨,不让母后失望。”
  言语尖锐,影射洛氏出身商贩城吏之家。
  
  洛氏正翻着袖口的动作稍顿,却笑了一声:“太子这话,放肆了。”
  齐予沛声音平静:“母后,你就容儿臣放肆几年罢,毕竟儿臣在母后膝下孝敬的时日也不多了。”
  洛氏默然,起身走近齐予沛,帮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怪我了?”
  
  齐予沛嘴角微微一牵,似笑了一笑:“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凝视洛氏的目光黑沉沉的,如野火过后似冷实热的焦土:“但儿臣也是人,对母后纵无所求,还是有怨……有怨!”
  
  穆夫人此番进宫,一是因为那日穆勉回来对自己大发脾气,细细一问,方知穆子石竟被太子看中,一变而成东宫伴读深受恩宠,心中不免惧然惴惴,就趁着外命妇觐见皇后之际,打探虚实究竟,二则穆子瑜过了年就是八岁,他自小聪颖好学,京中闻名,带他朝拜皇后,自己再提上一提,也许就有一条青云之路也说不定。
  
  不料皇后有眼不识金镶玉,太子更是错把顽石当做宝,穆夫人满心憧憬而来,一鼻子灰的回去,只碍着送自己的宫婢,不能稍露怨怒之色罢了。
  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嫩嫩的童音传来:“母亲留步。”
  
  穆夫人猛一回头,见穆子石正快步行来,身后簇拥着四五个宫婢太监,穆子瑜已嚷道:“是你?”
  穆子石神态与方才在殿中截然不同,嘴角翘着脸蛋绯红,眼睛闪闪烁烁的,大声求道:“母亲抱抱子石吧!”
  
  穆夫人一怔,太监小福子已抱起穆子石抢上几步,殷勤的送到她手中:“郡夫人,穆小公子常念着您呢,您难得进回宫,可得好好疼疼小公子……”
  穆子石搂着穆夫人的脖子,不耐烦道:“你们都退开些,我跟母亲有话说!”
  
  小福子笑嘻嘻的领着人到十步外,不敢再离远,却抬头看一棵树,似乎下一刻那棵树就会爆出朵牡丹花来。
  贴合无间的一大一小两具身体都是僵硬无比,穆子石安静了片刻,小声而肯定的说道:“郡夫人,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
  
  穆夫人登时只觉毛骨悚然,穆子石那双手在后脖颈处冰冷如一对小小的钢钩,而他紧贴在耳边急促湿润的气息,更像一条剧毒的蛇在吐着信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深知在宫中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也低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你的嫡母,你不敬我,便是不孝大罪,太子也护不得你……”
  
  穆子石恍若未闻,自顾一字字道:“我会替母亲报仇,我要砍了你的头,再抽出你的心肝肚肠,曝尸荒野,你慢慢等着别着急,可千万要保重,好不好?”
  穆夫人头皮发炸,慌乱中口不择言的冷笑道:“她是被你这个小贱种克死的,你可不止会克死那贱妇,你还……”
  
  话音未落突的颈下肌肤一阵刺痛,竟是被穆子石指甲刺破,穆夫人几乎就要脱口尖叫,穆子石咯咯笑道:“你还想骗我!那个游方道士,难道不是你一手指使?”
  平地一声炸雷,穆夫人魂都快骇飞了,手足酸软趔趄着直往后退,嗫嚅道:“你……你这妖孽!”
  
  她抱着穆子石本就只是敷衍,这一撒手,穆子石也懒得再挂在她身上,顺势往下一蹭,双足落地,眼中是毫不做虚的关切之色:“母亲累了么?”
  
  两人方才的姿势完全呈现着一幅母子情深的动人画卷,一番对答纵然血海深仇却也付诸喁喁细语,不光小福子等人,就是近在咫尺的穆子瑜,也只听得个影影绰绰。
  小福子麻利儿的快步上前:“小公子没摔着吧?”
  
  碧落心细,见他眼睛亮得古怪,身子却微微发颤,忙也过来握起他一只小手:“郡夫人想是该回府了,下次进宫肯定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让她担心啦,咱们回昭旭殿,我给你剥栗子吃,好不好?”
  穆夫人定了定神,勉强一笑:“这位姑娘说的是……”
  回转身一手牵着穆子瑜匆匆走了。
  穆子瑜兀自不时回头,愤愤然的神情倒扭曲了好好一张俊脸。
  
  小福子多嘴,感慨道:“郡夫人真是舍不得小公子,都哭了呢,大公子也是,一步三回头的,一张哭包脸。”
  穆子石阴沉沉的瞥了小福子一眼,心中暗道:以后有的是他们泪流不尽的日子!
 


23、第二十一章

  用罢晚膳穆子石就去寻齐予沛,进了暖阁一打眼瞧见齐予沛半躺在榻上,正低声吩咐着杨詹事什么。
  詹事者,统东宫各府之政令,实为东宫大总管,这位杨屏山,打太子初立就被齐谨挑中担了这东宫詹事之职,多年来果然不负重托,勤勉清慎如牛,忠心不二如狗,对外如狼驱羊,对内母鸡护崽。
  
  杨屏山躬身听着,却稍显犹豫的问道:“家人……一个不留?”
  齐予沛点点头:“既做了,就做绝罢,万荆以后没有亲人只有恩人,我才能放心把那庄子给他打理。”
  
  杨屏山的目光极迅速的在穆子石脸上一滑而过:“微臣这就去办。”
  齐予沛嗯的一声:“我知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此事……你得用上十二分的心。”
  杨屏山肃容道:“微臣保证此事绝不会有半点疏忽破绽。”
  
  看着杨屏山出去,穆子石做了个鬼脸,二话不说就脱了羊皮小靴子爬上去坐到齐予沛身边,笑嘻嘻的问道:“他去办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齐予沛揉了揉太阳穴,道:“好事。”
  
  穆子石拉着他一条胳膊使劲儿摇晃:“告诉我嘛!万荆是谁?”
  齐予沛笑了一笑,雪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不过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跟他打交道。”
  他知道穆子石人小却懂得守口如瓶,也就不多此一举的令他不许漏了口风,只转开话题问道:“你急匆匆的跑来,要对我说什么?”
  
  穆子石一想:“殿下,我哥哥叫穆子瑜,瑜是美玉的意思,对么?”
  齐予沛点头道:“对,瑜字寓意很好。”
  “可我叫子石,顽石怎么比得上玉呢?殿下,你点石成金,帮我改个名字好不好?”
  
  齐予沛一手撑着坐起身,颈背弧度因这个姿势显出流水样的单薄柔和:“美玉固然是好,可我更喜欢你叫子石。”
  穆子石奇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齐予沛柔声道:“石者,朴拙而气象峰峰,有玉之坚,金之默,刃之锋,山之韧,可流清泉,可蔽风雨,可錾文墨,可载城池……”
  笑着执起穆子石一只小手:“予我千子瑜,不如一子石。”
  
  穆子石听得呆了一呆,眼圈微微一红,眸中闪过无以言表的感激惊喜,浓烈真切到可以不计一切献出灵魂来讨得眼前此人一笑。
  良久穆子石小声嘟囔道:“我可再不用羡慕任何人了!”
  
  说罢连头带脸的扑上去蹭着齐予沛,又壮起狗胆居然对准太子薄薄的嘴唇叭的亲了一口,姿势情怀都恰似一只刚出壳的雏鸟,眷眷不舍。
  而齐予沛身遭别有一种清淡宁谧的气息,仿佛暮春微雨过后的一池菱花,涓净剪剪,扶疏生凉。
  
  过了几日,正打算欢度元宵的穆子石惊觉自己住的昭旭殿遭贼了,不多不少丢了两样东西,一副弓弩,一颗骨珠,恰巧都是齐无伤送的。
  这天雪后方晴,穆子石自觉长大了一岁,突发奇想的要试试那把鹊画弓,吩咐碧落去拿,碧落找了一通,翻箱倒柜,两手空空的跪下了:“小公子,奴婢竟不记得那弓收到哪里了……”
  
  穆子石想到那张弓做工细致,自己一次都还没拉开过,不禁有些生气,嘴嘟得可以挂油瓶,却见碧落跪在眼前,脸色惊惶额头见汗,一改往日巧笑倩兮温柔妥帖的模样,又不忍责怪,忙扶她起来,道:“找不着以后再说罢,反正我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用去学骑射。”
  哪知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无意伸手一捏腰间荷包,不禁失声叫道:“我的骨珠不见了!”
  
  这可怪不得碧落或是旁人,骨珠是丹华翎留下的唯一遗物,穆子石爱惜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亲手放进荷包,每晚睡下都放枕头边,不许任何人碰上一碰。
  于是当场愣了半天,小猎狗也似满屋跑着翻了一圈,最后滚在床上放声大哭:“我的骨珠!我娘的骨珠!”
  
  碧落一颗心直往下沉,昭旭殿是何等地方?怎会有贼轻易得进?便是有不长眼的内贼,黄金珠玉唾手可得,为何却偏偏偷这两样并不易脱手且算不得值钱的东西?
  个中蹊跷却又不敢深思,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昭旭殿上上下下的宫婢只怕罚的罚,贬的贬,打的打,甚至死了也没处说理去,心慌更觉酸楚,不由自主也跟着默默垂泪。
  
  昭旭殿如此热闹,自有腿快眼亮的奔去报知齐予沛。
  齐予沛听了,一蹙眉头便赶过来,还未进门就听见穆子石全无体统的哭得哇哇直响,登时脸色更显阴郁,外面屏息站着的宫婢太监们偷眼瞧着,愈发战战兢兢手足无措,齐予沛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推门!”
  
  齐予沛见床上穆子石只顾伤心欲绝声噎气堵,勉强压下不悦:“子石!”
  穆子石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抬头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叫道:“殿下!我的骨珠和弓……”
  齐予沛淡淡打断道:“知道了。”
  端坐椅子上,温言道:“碧落别跪了,这事与你不相干。”
  
  碧落更糊涂了,穆子石丢了东西,怎么着自己都摘不出去,太子竟说不相干?
  齐予沛盯着穆子石,毫不掩饰风雨欲来的怒意:“待你哭完,咱们再说话。”
  
  穆子石到了此刻,对那两件物事的下落已是吃饱一肚子萤火虫的透亮,又抽噎几声,云收雨散,潦草收场。
  齐予沛却沉着脸,对他一番痛斥,指其浮躁任性、患得患失、骄纵轻狂、惫懒无礼,一条条罪名悬河倾海也似,只听得碧落冷汗涔涔,心道天心难测果不其然,昨天穆子石还如珠似宝,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泥猪赖狗?
  
  齐予沛足足训了半个时辰,喝了三杯茶,意犹未尽,最后还罚穆子石一天不许吃饭——虽然掌灯后悄悄令碧落做了碗粥给他吃,自己还假装不知道,但这已是穆子石进宫来遭受的最严厉的暴风骤雨。
  
  碧落一边喂他吃粥一边柔声劝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生气,并不是不疼你了……你以后做事可得三思,不能再小孩子气啦。”
  穆子石哭过的眼睛微肿,默不吭声的大口吃着,良久却前言不搭后语的低声道:“殿下真是古怪,他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经此一役,碧落认定穆子石再不敢当着齐予沛的面哭了,不想数日之后,穆子石又是一顿哇哇大哭,哭的原因类似结果却截然不同,只把碧落瞧得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这晚穆子石正得意洋洋的拉着兔儿灯跟着齐予沛满东宫的闲溜达,在花园一个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跤,兔儿灯一个翻滚,烧着了。
  这兔儿灯是齐予沛送的,宫中匠人的好手艺,糊着的贴金绵纸上甚至还粘了一层雪白的绒毛,眼点朱砂三瓣嘴,拉起来头尾颤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穆子石眼睁睁看着兔儿灯上糊着的棉纸绒毛统统化为灰烬,只剩了一副紫竹篾的骨架,三天前骨珠一事犹有遗恨,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忍不住半真半假的又哭了。
  
  太子停住脚步,碧落原以为穆子石又要被饿饭,正想着给他悄悄备一些糕饼,却见齐予沛眉目生春,颇为欣赏愉悦的看穆子石哭了半晌,方含笑赞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子石惜物明礼敦厚有德,哭得也很讨人喜欢,甚好甚好!”
  碧落低头看鞋尖,哎哟,葱绿锁鹅黄线的鞋就是好看!
  
  隔天齐予沛就送穆子石一只新的兔儿灯,更大更胖更漂亮,兔儿眼用的甚至是红玛瑙,格外又赏了一个点心果脯大攒盒,害得穆子石牙又多蛀了几个小窟窿。
  
  此后几年,齐无伤逢年过节只要雍凉往宸京进献礼品,他都不忘穆子石,小弓小刀、毛皮彩毯,会唱歌的天铃鸟,有一次还送了匹上好的矮腿小儿马。
  不过那些种种到穆子石手上,通常不出半个月,要不就是丢了,要不就是死了,穆子石也曾哭过,更偷偷叹了几回气,但意兴阑珊之余,终于认命,齐无伤送自己的不过是空欢喜外加饿肚皮。
  最后齐无伤再有东西送来,穆子石只漠然的看一眼,随手就扔开或是赏了别人。
  
  自打入宫,不知不觉三年已是一晃而过,恰逢入冬之日,冬至在书房按规矩有个“隆师”之礼,隆即尊崇,乌世桂先领着穆子石与齐少冲拜了圣人,又端坐着捻须受了他俩一礼,最后窗友交拜,穆子石与齐少冲互相揖礼,但齐少冲揖身时,穆子石得偏过身去,不能受全礼。
  
  齐少冲刚刚六岁,本该与其余皇子一般,在仁谨宫的书房读书开学,但不知洛氏用了什么手段,竟让齐谨同意齐少冲也进了太子的东宫书房,宫中其余有皇子的妃嫔暗自咬牙切齿拧帕子,心里骂了无数句的三嫁奸妇好大的胃口好凶恶的手段!
  
  乌世桂得以多课一徒,齐予沛如今每日只在书房待一个时辰,且是听严太傅讲史说帝王策,因此齐少冲倒与穆子石做了个伴日日同读。
  
  隆师完毕,穆子石趁着乌世桂正与齐少冲说话,忙轻手轻脚的自书房一溜烟跑回昭旭殿暖阁,碧落为他擦洗手脸,又送上一只暖手炉。
  书桌对面的墙上已挂上齐予沛亲书的九个双钩空白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却是岁时风俗,从冬至开始,每日填写一笔,待九字填完,便是九九消寒已罢春发绿草茵茵。
  
  每年齐予沛都于冬至前一日,写好这九个字让碧落挂到穆子石书桌前,让他无论苦乐忙闲每日都要填上一笔,既有趣有味,又警醒他砥砺志节惜时苦读。
  穆子石更是自出机杼,不光每日细细填好一笔,更用朱红小笔在一旁以蝇头小楷加注,如“朝晴暮雨,夜风骤起”,又如“碧天无际,暖晴食糖瓜核桃,牙疼不悔”,也有“小雪霏霏,殿下着貂裘,芝兰玉碾”,更有“读易经苦思不解,遂弃之只待醍醐亦或棒喝”。
  
  一夜春风九九过后,齐予沛便将这幅字珍而重之的收回品读,常夜深而意犹未尽,或笑或思,只觉笔笔活泼澄明滋润可喜,日子流光溢彩弥足珍贵。
  
  穆子石暖了暖手,亲自磨墨,案上挑了一支羊毫笔,刚要去描那“亭”字的一点,却听脚步声响,一个极脆而定的童音道:“子石,你又不等我一起下学!”
  穆子石暗叹了一口气,转身道:“殿下又不回两仪宫?”
  


24、第二十二章

  齐少冲与齐予沛虽一母所生,性子却大不相同,好似阔朗明亮的一间大屋,而且还门窗俱开,笑则大笑怒则大怒,一碧万顷清澈无边。
  
  比方说他喜欢跟穆子石一道说话念书,他就能无视自己的两个伴读,除了吃饭睡觉,都大大方方的粘在穆子石身边,摘都摘不走。
  穆子石今年开始学骑射,他短胳膊嫩腿,愣是也咬牙进了骑射场,一天下来一句苦都不叫,回到两仪宫见了洛氏才一扁嘴红了眼圈:“胳膊疼!屁股疼!”
  大声哭了片刻,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挺胸抬头的随穆子石下场骑马。
  
  如此一条周身无一丝娇气的小小纯爷们儿,好似一棵正拔节的绿意盎然小树苗,没人能讨厌得起来。
  如果被他纠缠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穆子石会很佩服喜欢齐少冲,甚至若不是有个齐予沛,穆子石也断然不会躲着远着齐少冲。
  
  每次与齐少冲接近,齐予沛并不会说什么,只微笑着借故走开,但穆子石却能看到他眼底隐隐的受伤之色,就连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些难以言传的寂寥悲凉。
  于是面对齐少冲的接近,穆子石逃之夭夭,齐少冲追亡逐北,穆子石狡兔三窟蹑足潜踪,齐少冲围追堵截隳突叫嚣。
  
  穆子石举着笔唉声叹气:“殿下找我何事?”
  齐少冲看着那幅双钩空白字:“像是四哥的笔墨。”
  穆子石道:“是太子殿下赏我的。”
  
  齐少冲兴致勃勃的拿过穆子石手里的笔:“母后那儿挂的是‘一九初寒才是冬’的消寒图诗,没这个有趣,待我来替你填这第一笔罢!”
  穆子石不假思索,忙一把拦住,抢下笔来:“别!”
  齐予沛亲手写给自己的,着实不想让其他人碰上一碰。
  
  齐少冲沉下脸,不悦道:“怎么?穆子石,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齐少冲不是没脾气的,多日来穆子石千方百计疏远自己的种种情状,也不是全然无知,只不过一心只想与他亲近交好,不欲以皇子之尊威逼强迫而已,但此刻穆子石竟动了手,僭越太过,由不得人不怒。
  
  穆子石却展颜一笑,道:“殿下,描这字并不算有趣,我给你画幅梅花图消寒可好?”
  梅花图在民间尤其是茶楼酒肆等闲常见,有“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之说,但宫中却只用诗或字,齐少冲年幼,尚未出宫见识过民生百态,因此一听之下,果然十分好奇,问道:“梅花图怎么消寒?”
  
  穆子石不急于作答,铺开澄心堂的纸,取一支玉兰蕊的羊毫笔,屏息凝神,运笔如风,刷刷点点,笔触如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画好一幅水墨梅花图。
  
  三年来在乌世桂指点下,穆子石的书画大有长进,乌世桂擅画梅花,穆子石也颇得其韵,这一幅图虽不染色,但运墨焦浓淡重青,俨然五色俱足,其神采更是香枝苍苍,傲雪风流。
  齐少冲拍手赞道:“这幅梅花画得很好,秀姿挺拔,怡然自得。”
  穆子石洗净了笔,道:“殿下请细看,这树梅花可有什么蹊跷?”
  
  齐少冲仔细一瞧:“花瓣俱是空心,不曾着墨色。”
  略一思量,已懂得这梅花图的用法,数了一数,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这一树梅六枝有花,开十六朵,花分五瓣,共是八十瓣,子石,数九八十一天,你可少画了一瓣!”
  
  穆子石一根手指在梅树下方虚虚一点,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狡黠而得意:“这是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
  
  齐少冲本身直肠直肚的率真,但不知为何,每每看到穆子石随处可见的剔透心机,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欢喜之情,他心里的那些个弯弯绕,仿佛无数把蘸了蜜糖的小钩子,轻而易举的就让自己拔足不得。
  这种恋恋不舍,幼时只是一意亲近,少时是一路扶持,待到最后,恍然一回首,谁知竟是泥足深陷了。
  
  穆子石见齐少冲语塞,忙选了一支细细的点梅笔,调好浅绛色,递到齐少冲手中:“殿下可以涂第一瓣,嗯,今日晴好,殿下不妨只点花瓣下方。”
  齐少冲提笔刚要描染,忙侧头问道:“为何只点下方?”
  穆子石道:“上点为阴下点晴,左边涂雾右涂风,若逢下雪当中点,圈中加圈半阴晴。”
  齐少冲盯着画有些迟疑:“这样点好看么?”
  
  穆子石忍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民间最简陋的数九,只在纸上画八十一个圆圈,便是这样点。”
  齐少冲方知上当,一笔涂满一片花瓣,气哼哼的撒腿跑了,却不忘把梅花图一把抓着带走。
  
  穆子石打发走了齐少冲,笑眯眯的长吁一口气,碧落不甚赞同的看他一眼,穆子石眨眨眼示意无辜,拖长了声音软软道:“又给我脸色看……”
  碧落叹道:“这些殿下哪一个是好招惹的?你呀,真让我操心。”
  
  说着却从暖炉上端下来一碗奶酪:“用一些罢!天冷了呢,该多吃点儿,御膳房已备好饺子,只等晚上再吃。”
  穆子石接过碗,闻到暖暖的一股奶香温馨无比,上下打量碧落,见她鹅蛋脸红扑扑的,腰细溜溜的,胸却鼓鼓的,正是桃李秾华,脸一热不敢再看,低头吃一口酪,问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碧落见他耳朵尖儿都红了,哪有不明白的?当下正色道:“你让我在脸上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穆子石一口呛住,吭哧吭哧的咳了起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却没有那泼天的狗胆调戏回去,只得假装没听见。
  
  碧落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这样脸皮嫩……我十八了,再伺候你这小祖宗几年,也该放出宫去啦。”
  穆子石看她满脸憧憬之色,道:“宫里不好么?你很想回家?”
  
  碧落本就认得几个字,这些年跟着穆子石,更学了西瓜大的学问好几担藏在胸中,蹲下身来搂着他,柔声道:“当然想啦,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家乡在江南牛角镇,虽不富裕却也能过活,爹娘还有四个哥哥妹子都在那儿等我呢……我出去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唉,不过到时候你也长大了,会不会去瞧瞧我?”
  
  穆子石靠着她柔软芬芳的身子听她絮絮道来,碧落虽是宫婢,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如姐如母,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一时就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碧落摇了摇头,笑道:“你大了肯定要入阁拜相的,到时官居一品紫衣金冠,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奴婢?”
  
  穆子石猛然抬头直视着她:“我记得的,我记得你哄我睡觉给我掖被角,还给我梳头换衣服,亲手给我缝帽子棉鞋,每天给我准备吃的,剥松仁把指甲都劈了……碧落姐姐,我全记在心里了,一点一滴都不会忘!”
  碧落只听得嘴唇微微哆嗦,凝视着他愈显矜贵精致的面容良久,偏过脸悄悄拭去眼泪,轻声笑道:“你这张嘴,就是骗死了人,也不必赔命了!”
  
  穆子石用衣袖帮她抹了抹脸上泪痕,却道:“对了,我还会记住,你偷偷喜欢齐无伤!”
  碧落吓了一跳,忙红着脸啐道:“哪有……可不许胡说!”
  
  穆子石认认真真道:“你想嫁给他么?想的话我跟太子殿下说,把你赐给他,正巧过个几日,他就到宸京了。”
  却是存着个私心,碧落若回了民间,自己再想见她着实不易,若能在齐无伤身边,倒方便许多。
  
  不料碧落断然道:“不,以前或许妄想过,现在可不想。”
  “为什么?”
  碧落理了理鬓发,爽利道:“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要娶也是豪门贵女,太子若把我赐给他,最多不过一侍妾,碧落虽卑微,却想着嫁一有情人,终身两不相负。再说我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在牛角镇用攒下的钱养一院子的鸡鸭,开个刺绣或者别的什么铺子,孝敬爹娘夫妻和睦,就再好不过了。”
  
  穆子石尚且不懂升斗小民粗茶淡饭的滋味所在,心道养鸡养鸭开铺子有什么快活的?觉得碧落那一脸做美梦的表情十分匪夷所思,不禁脱口道:“女人真是奇怪。”
  碧落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女人?人小鬼大……”
  
  穆子石冷冷一笑,低声似自言自语:“不奇怪么?陶贵妃明明嫉妒死了太子殿下,殿下一病,她却比谁都担心忧急的模样,又是诵经又是送汤药,皇后更奇怪,太子和七殿下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一个捧在手掌心里,一个……”
  
  碧落脸色惨变,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你疯了不成?”
  穆子石拉开她的手,黯然道:“我只是觉得殿下可怜,替他不值。”
  
  描罢亭字第一笔,穆子石换了蟹爪小楷一旁想注些什么,想起齐予沛这些时日气色极好,往年咳嗽旧疾竟不曾再犯,这本是难得的好事,不知为何,心中却闪过一丝惶恐不安来,忙定了定神,注上:冬至,待春风重染,碧落恨嫁,子石笑她。
  
  碧落看见,忍不住啐他一口,穆子石笑嘻嘻的提笔要画她的脸,碧落转身就逃命,正笑闹着,门被一小太监轻轻推开,穆子石转眼一瞧,却是齐予沛缓步踱进来,携裹着一身寒气,穿戴俱是太子朝服,想是随着皇帝祭天刚回来。
  昭旭殿亦备有太子常服,齐予沛一边换着,一边问道:“少冲怎么回事?我刚到东宫他正跑出去,手里攥着一幅画,烧了爪子似的急急忙忙……你画给他的?”
  
  穆子石看他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就踮起脚伸手去捂,道:“七殿下要涂你给我的那幅字,我不愿意,就画了九九消寒梅花图打发了他。”
  齐予沛略一思忖,挪开他温热的手指,淡淡道:“少冲既要涂,你就让他涂,一幅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穆子石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齐予沛看他一眼,道:“今晚让碧落早些伺候你歇息,明日卯时一刻起身,不必去书房。”
  穆子石奇道:“不去书房起那么早做什么?”
  齐予沛唇角轻扬:“跟我出宫去迎三哥。”
  
  穆子石啊的一声,展眉笑眼:“不是说还得好几天么?怎么这样快?”
  齐予沛道:“三哥手底数万雍凉铁骑所向披靡,素来便是疾如风的行军。”
  穆子石道:“可是此次进京的还有烽静王妃啊。”
  
  齐予沛接过碧落端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烽静王妃出身将门,自幼弓马娴熟,又岂是寻常妇人可比?只不过她自打生下三哥,就一反常态,总逼着三哥苦读诗书,差点不让他进军营呢。”
  穆子石大惑不解:“为什么啊?”
  
  齐予沛叹道:“为人母者,总希望孩子能平安,战场上刀光剑影,塞北草原各部历来凶猛善战……”
  穆子石心道,爹是虎狼娘是豹,哪生得出个梅花鹿来?烽静王妃这番苦心,只能是缘木求鱼。
  
  齐予沛甚是疲倦,就躺在榻上半眯着眼休憩,穆子石午后本有骑射功课,但他对弓马之流实在是兴趣缺缺,想了一想,也脱了鞋爬到齐予沛身边,枕着他肩头,小声撒娇道:“殿下,你让小福子去跟宋先生说,免了我的骑射罢!”
  
  近年来齐予沛对穆子石要求日严,但于骑射一路与他颇有同病相怜之意,不觉窃笑,侧头一看,见穆子石眼窝比常人稍显深邃,眼形极美线条极清楚,睫毛密密的斜撇上翘,瞳孔深处一抹墨绿莹亮慑人,小小年纪,竟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魅色。
  
  齐予沛心中陡生一阵不祥之感,蓦的想起当年穆勉所说“祸乱天下后患无穷”,神差鬼使也似,一只手慢慢放到穆子石细细的颈子上。
  


25、第二十三章

  齐予沛心中陡生一阵隐隐的不祥之感,蓦的想起当年穆勉所说“祸乱天下后患无穷”,神差鬼使也似,一只手慢慢放到穆子石细细的颈子上。
  
  穆子石咯咯的轻声笑了:“殿下,你的手真凉!”
  说着双手合在他手背上:“我脖子热吧?替你暖暖啊……”
  齐予沛微微一笑,缩回手在他头顶摸了摸:“行了,别只顾着卖乖,今天太冷,骑射免了就免了罢。”
  
  穆子石偷偷吐了吐舌头,呼吸着他衣袖上熏染的清香,突听齐予沛低声道:“子石,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当如何?”
  穆子石躺得像一只露着肚皮的猫:“你不在了?不会的,你去哪里都会带着我。”
  
  齐予沛苦笑,取出一把短刀送到他手中:“明天带着这把刀,三哥瞧见了会高兴。”
  穆子石接过仔细一看,正是齐无伤当日离京时赠予自己的短刀,一时心中忐忑,想问却见齐予沛已阖上眼。
  
  次日天光未亮,穆子石便跟着齐予沛一行出宫,迤逦在宫门外的平地上候着,朔风呼啸,马车外宫婢举着的玻璃罩灯盏上的银铃被吹得叮叮咚咚直响,穆子石靠在齐予沛身上,抱着手炉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齐予沛轻声喊道:“醒醒,三哥到了!”
  
  穆子石一惊坐起,掀开车帘一看,见天色仍是染了一层水墨般不曾透亮,但东方已微微泛出青白的鱼肚色,一弯月沉在西边,影影绰绰如一只半透明的玉钩,前方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急促紧凑,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想那马蹄铁不是黄金也是熟铜,一地寒冷的静谧都被生生踏碎。
  
  吸一口凉沁心脾的空气,穆子石精神为之一振,也不用侍卫搀扶,轻盈一跳落地,又转身去接齐予沛下来。
  齐予沛却不动弹,只看着他笑:“我又不瞌睡,不必这么早出来挨冻。”
  
  穆子石打了个喷嚏,眼珠一转:“外面挺好的,不信你出来……就要破晓日出啦,东边都有金色了,你快下来,看得真切些!”
  齐予沛笑着把他的帽子递过去:“我不信,我也不出来。”
  穆子石笑嘻嘻的说道:“那我也不瞌睡了!”
  
  说着就要爬回马车里,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去,耳边只听蹄响马嘶,风声一动,身子一轻,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已将自己拦腰抱起,穆子石猝不及防,连声惊呼,却只听哈哈一阵朗声大笑。
  待定下神来,发现身在马背,正靠在一人胸前,回头一看,晨曦下那人剑眉乌浓,星眸点漆,正是一别三年的齐无伤。
  
  穆子石喜极而怔,竟不知该说什么,齐无伤已用力掂了掂他,道:“小鬼,长高了,可怎么还是没一头兔子重?”
  穆子石眨眨眼,只觉齐无伤较之当年,轮廓越发深刻如雕,目光中毫无杂质的爱护之意却不曾稍变,心中仿佛有温泉流过,竟不曾反唇相讥,轻声道:“你又黑又瘦呢……赶路很辛苦么?”
  
  齐无伤摇头,抱着他一甩镫轻捷的跳下马来:“不辛苦。”
  说着放他下地,比划了一下:“现在成大孩子了,可不能再骑我肩膀上了。”
  
  穆子石仰头看去,见他宽肩长腿高高瘦瘦的站着,劲拔剽悍得像烈日下一杆闪着铮铮光芒的长枪,不由得十分羡慕:“你也长高了不少。”
  说罢眼睛直往他腿上瞄,齐无伤忙把腿绷得笔直,敲了敲他的脑袋:“看什么看?瞧我个子高心怀嫉妒么?”
  穆子石忍笑道:“看你腿圈得圆不圆……”
  
  两人虽三年不见,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人与人的缘分很玄妙,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早在从穆府如狼似虎的恶仆手中救下穆子石的那一刻,齐无伤就在这孩子的脑门上贴了八个字:自家亲人,勿伤勿扰。
  而齐无伤在射箭铺子前,蹲下来问“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时,在他一身灰尘夹杂血腥气息的送给自己一双断手时,穆子石已然将他视为最可靠最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穆子石心里,齐予沛是永不褪色的神祇,齐无伤却是可亲可昵的凡人,终其一生,只有对齐予沛,不会有半分违拗背叛。
  
  两人正亲亲热热的闲聊,齐无伤一打眼见齐予沛正要下车,忙上前拦住:“不必出来,你身子弱,被风呛着容易咳嗽。”
  齐予沛道:“三哥一路风尘劳顿,我哪能不出来迎接?”
  
  齐无伤道:“你出不出来,我都已经到了……我母亲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到,你赶紧车里呆着等罢,子石陪我在外面就好。”
  穆子石瞪大眼睛:“外面冷死了,我才不陪你!我要进马车!”
  
  齐无伤一把拎住:“你进去做什么?都小男子汉了还怕什么冷!我还没问你呢,这几年骑射功夫学了没?拉得开那张弓了么?”
  穆子石不耐烦道:“没学没学……那弓拉不开,我一赌气就给扔了!”
  齐无伤怒道:“那弓可是我亲手做成,跟雍凉最好的兵器师傅学的,你竟给扔了?”
  
  齐予沛含笑听着,岔开话题,道:“三哥,此番回京,母后已帮你物色好了世子妃人选,改日你亲自挑一挑,二伯母与你同来,估计也是想先瞧瞧。”
  齐无伤甚是不感兴趣:“唉,让她们做主不就得了,何苦要我又去看一遍?”
  
  此时旭日将出,晨光洁净柔和的洒在齐无伤的脸上,映得他蜜色的皮肤似一匹闪闪发光的缎子,宽额挺鼻处更有似刀削出来的利落线条,齐予沛正正经经的说道:“烽静王镇守边陲,享双王俸,世子又是少年英雄,宸京不知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来求母后的人家太多,两仪宫的地毡都快磨破了……你不亲自挑,难道让母后做这恶人?”
  齐无伤也不害臊,漫不经心道:“那我就自己挑罢,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种态度连穆子石这小屁孩都看不上,鄙夷道:“难怪碧落不要你,你就这样看轻女子!”
  齐无伤奇道:“碧落是谁?”
  穆子石一擦鼻头,扭脸不理他了。
  
  齐予沛抱着手炉笑不可遏:“其实不光你挑人家,那些贵女也挑你,你若名不副实,大小姐们自然不愿意跟着你远赴雍凉。”
  这话倒非虚言,其时正值盛世,风气颇为开放宽松,女子常胡服骑装出游,出入酒肆茶楼并不需面纱罩面,所以婚前自行相一相夫君亦属寻常事。
  
  齐无伤对这话只当风过耳边,心道挑就挑吧,横竖也挑不走我一块肉,当下笑道:“四弟,我的昭旭殿你还给我留着呢?”
  齐予沛一指穆子石:“给他了。”
  齐无伤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我就跟他同住,也不打紧。”
  
  齐予沛只觉一口气噎住了,半晌道:“东宫另有住处。”
  穆子石想了想,却道:“昭旭殿好几间屋子,世子住着也不碍事,不过我肯定不让碧落去伺候你。”
  齐无伤逗道:“那你伺候我?”
  
  穆子石还未答言,齐予沛已淡淡道:“三哥,别开这种玩笑。”
  齐无伤见他护短,一笑置之,又瞧穆子石一副得意挑衅的模样,不禁牙痒:“我看你离了老四还敢这么嚣张?”
  
  皇后洛氏是个办事爽利的,第二日便传齐无伤,道三位精挑细选出的名门闺秀,都在两仪宫侧殿的暖阁里候着了。
  齐无伤也不拖沓,噌的起身换好世子袍服:“我去挑媳妇儿了。”
  
  穆子石百爪挠心的坐不住,又是好奇又是兴奋,眼神颤颤悠悠的满是恳求之色,夏日里沾了露水的半熟葡萄也似,只凝望着齐予沛:“殿下……”
  齐予沛叹了口气:“想去就去。”
  
  穆子石欢呼一声,一把扯着齐予沛,猫儿一般踮着脚尖往外窜,齐予沛无奈,继续叹气:“这还在东宫呢,何苦就拿出做贼的模样?”
  两人悄悄进了两仪宫,躲在暖阁内另一小套间,隔着雕花窗门偷窥。
  
  穆子石特意搬了个小杌子站在上面,透过窗缝,三名少女侧面冲着自己,均是容颜如花神采飞扬,不禁点了点头,凑到齐予沛耳边道:“都很好看。”
  齐予沛看了,也凑到他耳边,难得有些顽皮的孩子气流露:“不过中人之姿罢了。”
  
  穆子石又看了片刻,道:“世子呢?怎么不见?”
  齐予沛笑道:“母后留他在正殿说话呢,烽静王妃也在,估计要跟他交代些事儿,免得他出丑。”
  
  正说着,脚步声起,齐无伤进得暖阁,似乎怔了一怔,脚步往后退了一退,穆子石几乎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了,却听他朗声道:“烽静王世子齐无伤,见过诸位小姐。”
  齐予沛松了口气:“三哥还是颇有世子风范的。”
  
  那三名少女跟齐无伤一通寒暄,初始都是彬彬有礼,开水煮白菜般乏善可陈,穆子石听得无聊:“原来成亲真的很无趣。”
  齐予沛看他一眼:“看跟谁。”
  穆子石突然想到太子只比齐无伤小了两岁,眼下也十五了,恭王齐和沣可是十五就有正妃一侧妃二侍妾无数的,一时问道:“殿下,你呢?”
  “我什么?”
  “你什么时候成亲?”
  
  齐予沛抿了抿嘴唇:“快听!虞家的小姐居然要三哥说说她们模样有哪些不好……早听闻虞家女机灵活泼,果然露出些声色来了!”
  穆子石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答的?三位小姐虽然都生得不错,挑缺点还不容易?”
  
  齐予沛笑道:“这你可就错了……三哥若当真听她的话如实作答,只怕明日就成宸京所有闺中少女的公敌。”
  穆子石本就天生的揣摩人心的高手,齐予沛一语点破,心中已然大悟,指了指左边第一位,道:“这位的话,若要我说,我便说她……嗯,皓齿编贝,一笑生辉,易招群芳所妒。”
  齐予沛赞道:“孺子可教!”
  
  却听齐无伤沉吟良久,道:“朱小姐嘴大了些个……不过嘴大也好,用饭快吃得多。”
  齐予沛与穆子石面面相觑,那朱小姐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直蹦跶,碍于家教,硬是按捺住了脾气,只不过侧身而坐,不再看齐无伤一眼。
  
  穆子石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我还以为朱小姐会抽他耳光。”
  齐予沛道:“抽了也活该。”
  
  轮到中间一位,那小姐着实大气漂亮灿然生光,不过肤色微黑并不十分娇嫩,穆子石悄声道:“这位的话,明艳绝伦,肤色尤美,太过与众不同。”
  齐予沛慨叹道:“子石,若你堕为佞臣,尧舜都甘为昏君。”
  
  穆子石嘻嘻一笑,却听齐无伤诚恳直谏堪比魏征,特别的朴实:“杨小姐粉擦得多了些,面孔黑未必就要多擦粉的……其实黑有黑的好。”
  杨小姐涵养不及朱小姐,怒形于色的重重一哼:“那小女子只愿世子殿下能找一个面粉里滚出来的绝色了。”
  
  齐无伤拱手称谢:“承小姐吉言。”
  穆子石捂了捂脸,呻吟道:“我快听不下去了!”
  齐予沛很是淡定:“还有一位虞家小姐,三哥若敢对她也这般胡言乱语,恐怕不能善了。”
  


26、第二十四章

  穆子石仔细一端详那虞小姐,只见嫩蘑菇肩膀头儿杨柳小蛮腰,打扮容貌都娇美俏丽,一双眼更是星丸含露,眼窝略深,浓密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扑撒开,一笑一动间,把身边二女比得摧枯拉朽的毫无颜色。唯一不足,大约只是从颈子到脚正面一平到底活像鲁班量尺弹出的墨线。
  
  穆子石转着眼珠,点评道:“虞小姐乃画中之人,仙子姿态。”
  画纸削薄平坦,仙子只重灵韵,齐予沛思忖片刻,恨不能击掌大赞:“绝了!”
  
  只听齐无伤似乎也含着几分笑意,道:“飞流直下一马平川,虞小姐,你当真不是虞公子么?”
  齐予沛揉着额头,有些吃不消:“这才是真的绝了。”
  穆子石摊了摊手表示认输。
  
  虞小姐娥眉倒竖,抬起手腕子一巴掌就挥了下去。齐无伤眼疾手快,伸手捉住,笑道:“小姐,是你让我说的……我倒不知宸京现如今说实话就得挨打。”
  虞小姐气得脸红红的,眼睛凶狠的瞪着他,啐道:“你好不尊重!”
  
  穆子石悄声道:“殿下,我真看不出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齐予沛无声的笑:“烽静王世子若是真傻,这些年雍凉百姓早被塞外骑兵荼毒殆尽了。”
  
  大嘴的朱小姐见同来的两位遭受的打击比自己还残酷,心中阴暗的一喜,立马缓过劲来,柔声道:“世子殿下既相看过咱们姐妹了,那我们也有些许题目要考考殿下。久闻世子殿下文武双全,并非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小女子有一联,请世子殿下赐教。”
  
  黑皮杨小姐一怒之后已然看开,坐着玩手指,心道,一会儿回家再去朱雀后街新开的脂粉铺子转转,姑娘就不信了,涂一斤白不了刷两斤还不成么?
  平胸虞小姐却恨恨的夺回手,跺脚道:“对!朱家姐姐,你快出题,给他点厉害瞧瞧!”
  
  齐予沛精神一振,道:“朱家七代男丁俱是进士出身,祖父钦点状元,父亲殿试榜眼,都是翰林院学士,朱小姐家学渊源,好利的词锋,三哥可要倒霉!”
  穆子石摇头道:“我看世子更喜欢虞小姐多一些,虞家……可是镇守西州云州一带的翊威大将军?”
  齐予沛道:“猜得没错,虞小姐的父亲就是虞禅。”
  
  两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那边朱小姐已说出上联:“水仙子持碧玉箫,风前吹出声声慢。”
  水仙子、碧玉箫与声声慢皆是词牌名,此一联有情有景有色有声,不易对出既工整又神韵的下联来,穆子石却有捷才,低声道:“这有何难?”
  齐予沛一琢磨,心中已想到了,笑道:“你说。”
  “虞美人披黄金缕,月下行来步步娇。”
  
  齐予沛道:“我想的是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但红绣对碧玉,却不如你黄金对碧玉来得工整。”
  虞小姐看齐无伤冥思苦想,半是挖苦半催促道:“世子殿下苦苦思索良久,可想好了么?你的下联,可得也有三个词牌串起来才对。”
  
  齐无伤剑眉一轩,扬声道:“兰陵王射黑漆弩,大面破阵满江红!”
  下联一出,婉转清丽的闺阁气一翻而成磊落壮怀的沙场之气,词虽不工,胜在意境慷慨轩昂,众女竟是一片寂静。
  
  半晌虞小姐大声道:“不成,兰陵王、黑漆弩与满江红是词牌名不错,但满江红何以能对声声慢?你这对仗不工,算不得数!”
  齐无伤倒是落落大方:“我读诗词不多,但总不能让兰陵王大面破阵步步娇罢?”
  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板着脸,终究还是扑哧一笑:“你这人……唉……”
  
  齐无伤是遥远的边城吹来的一股烈风,自有宸京达官贵族们永不可能拥有的放达辽阔直率硬朗,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一双白白的手却揪着自己腰间束的双鱼如意结把玩。
  看着她眼波流转双颊晕红的小女儿态,齐予沛似笑非笑道:“世子妃已定啦。”
  
  朱小姐却才思迷了心窍眼睛,刚出了一对,还没尽兴呢,于是又道:“我还有一联……”
  齐予沛推一把穆子石:“你去把她打发了!这位朱小姐,真不懂事!”
  穆子石吓了一跳:“我们不是在偷看么?”
  齐予沛冷笑道:“以三哥耳目之明,能不知道你在偷听?快去!”
  穆子石没办法,只得跳下杌子,悲伤的问道:“若世子宰了我,殿下你会伤心么?”
  齐予沛捏了捏他的脸:“你不去我就先宰了你!”
  
  穆子石推开套阁门时,朱小姐正吟完上联:“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穆子石顺口接道:“南方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朱小姐见猛的多出来一个孩子,惊问道:“你是?”
  穆子石一拱手:“东宫伴读穆子石,见过朱小姐。”
  
  齐无伤见他毅然决然的拔刀相助,也就不欲追究偷窥窃听之罪,一手揽过穆子石,颇为骄傲的故作谦虚:“子石年幼识浅,让小姐见笑了!”
  朱小姐年已十八,却并不恨嫁,只一心一意的读书成痴,堪称一朵奇葩,当下又道:“乾八卦,坤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已定。”
  穆子石转头一指齐无伤与虞小姐,笑道:“琴七声,瑟七声,七七四十九声,声声琴瑟和鸣。”
  
  朱小姐眼眸放光:“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尤妙。”
  穆子石却不十分喜欢赏玩钻研一字一词的奇巧精微,只敷衍道:“山石岩上古木枯,此木为柴。”
  抬头见朱小姐一脸意犹未尽,忙道:“我有一联,与小姐共赏……”
  略一停顿,道:“春晴探芳讯,露华春慢,踏月寻梅,瑶台聚八仙,洞仙歌《清平调》:明月逐来鸟鸣涧。”
  
  朱小姐一听,只觉意蕴清新幽美,字字句句更是回味无穷,竟是由十个词牌一气串成,且毫无堆砌涩滞之感,不禁大喜:“这……这可妙得很哪!”
  想了片刻,终究寻不到贴合雅致的下联,想问穆子石,一抬眼却见他正慢慢踱出暖阁,忙快步追上去:“穆公子留步……”
  
  杨小姐掩袖打个呵欠,起身一福:“小女子告退。”
  紧随着朱小姐也出了门,唯独虞家小姐,咬了咬唇,细声问道:“听闻雍凉苦寒……可我,我不怕冷。”
  说罢坚定的点了点头,裙摆花开般一动,已转身跑了出去。
  
  齐无伤看着从套间出来的齐予沛,目瞪口呆:“她……她什么意思?”
  齐予沛微笑道:“她看上你了,非君不嫁,恭喜三哥,世子妃竟是虞大将军的独女。”
  齐无伤跌足长叹:“我只想气跑她们!”
  
  齐予沛气不打一处来:“你既不想成亲,为何又答应此次回京选妃?”
  齐无伤貌甚无辜,话却说得通透:“我是不想成亲,可我父王母妃容得?便是他们容得,你父皇容得?云西二州的虞大将军可是陶若朴多年至交,今日便是不选虞家千金,这位小姐改日必定还是要塞到我烽静王府的……朱杨二位,不过是衬珠之椟罢了。”
  
  齐予沛略有尴尬,眸中掠过一道阴翳,却冷笑道:“三哥若不中意,不妨再行甄选,宸京名媛淑女不知凡几,大宁江山也还安稳,世子实在不必作凤仪亭响屟廊之叹。”
  齐无伤半晌才醒悟过来他话中讥讽之毒辣,登时好气又好笑:“子石那张嘴就是跟你学坏了,骂人都拐弯!算了……娶就娶罢,虞小姐虽刁蛮,模样却是不坏的,眼睛尤其好看。”
  
  齐予沛看着他,悠然道:“虞家小姐的眼睛生得像子石。”
  齐无伤一怔:“难怪我瞧着觉得亲近。”
  说话间穆子石笑眯眯的走了进来:“殿下,打发了!”
  
  齐无伤忙扯过他:“这几个女子,子石觉得谁好?”
  穆子石莫名其妙:“又不是我娶,问我做什么?”
  “若是你娶呢?”
  穆子石正色道:“我还小,世子殿下,非礼勿言,你莫要用这些没正经的话荼毒小孩子。”
  齐无伤被噎得直喘气,心道当年那个怯生生的趴在自己肩头痛哭流涕的小鬼死哪儿去了?
  
  齐无伤鸳盟既定,齐谨亲自赐婚,烽静王妃见了虞家姑娘很是满意,于是纳采向名一通忙活,齐无伤方知虞小姐闺名剑关,这名字王霸之气直冲霄汉,穆子石疑道:“莫不成真是位公子?”
  齐无伤一拍他的脑袋,道:“她是虞将军那年春天攻伐小剑关时出生的,虞将军便想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做虞剑关,一个叫做虞春天。”
  
  穆子石沉吟良久,叹道:“我真的说不出哪个更难听些……”
  齐予沛突然开口:“都难听。”
  穆子石点头同意。
  齐无伤却唉声叹气:“早知道我还不如娶了虞大将军,起码名字好听些。”
  
  随后纳吉纳征的繁琐诸事,因烽静王远在雍凉,又是皇帝赐婚,因此都由礼部一手打理,而聘礼尽由宫中所出,洛氏与烽静王妃做主,齐无伤只亲手去猎了几头活雁作订萌之物。雁为候鸟,顺乎阴阳天道,一旦失偶,终生不再成双,忠顺贞烈,故用以成婚六礼中,不可疏漏。
  
  待定好婚期,已是一个月后,虞家忙忙叨叨的准备嫁妆,来年春开三月送女至雍凉。一个月里,烽静王妃跟着皇后忙得脚不沾地,齐无伤却是无所事事,整日盯着穆子石,嫌他疏于弓马,要亲自授他骑射拳脚。
  
  穆子石悬腕习字挑灯夜读绝不嫌累,拉弓放箭不过半个时辰就叫苦不迭,说到底,兴趣使然耳。齐无伤却不信这个邪,谆谆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单身一人遇上贼寇敌兵,你能用笔防身用书自保?”
  
  穆子石道:“我不会离开太子殿下的,龙朔卫那么多,我为何要跟狗一样扑过去跟人厮打?”
  齐无伤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笑意:“再过几年,难道你不科考入仕出宫建府?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太子身边做伴读。”
  
  穆子石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离开齐予沛的一天,不觉呆了一呆,半晌回过神来,辩道:“那么多读书人都不会功夫,也没被人打死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武侯陆逊皆书生,不也能将百万之兵?”
  齐无伤想了想,攻其要害:“那万一有人刺杀太子呢?”
  穆子石冷声道:“诛其九族!”
  
  齐无伤道:“太子若有不测,你杀光天下人也于事无补,你若跟我学几手,也许万一危难之时,你能护得太子周全。”
  穆子石有些动心,抬头看着齐无伤:“难学么?”
  


27、第二十五章

  齐无伤拍胸作匡匡声,道:“我教你的都是贴身搏掣之技,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精华,不难而且实用!”
  两人骑射场上正说着,旁边凑过来一个小脑袋:“三哥,我想学。”
  正是一身短打扮的齐少冲跃跃欲试。
  齐无伤大赞道:“七弟好样的!”
  穆子石见齐少冲比自己还小都如此奋勇,赶鸭子上架只得捏着鼻子从了。
  
  齐无伤这几招或赤手空拳或持短刃的功夫,的确简洁狠辣妙到巅毫,于不可思议处骤然出击,如猎豹如灵蛇,实用得防不胜防无可抵御。
  穆子石与齐少冲站在一边,看他与一骑射师傅拆招演练,只觉赏心悦目激动难抑。
  
  齐无伤动作虽快,但快而不乱,力道均匀准确,一招一式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猿臂蜂腰,更是潇洒利落,口中不断呼喝:“腋下!”“胸口!”“下腹!”“腰眼!”
  俱是指点要害脆弱所在。
  齐少冲目不转睛,喃喃道:“三哥真厉害……”
  穆子石虽哼的一声略表不屑,但心中亦是羡慕惊奇。
  
  不多时,齐无伤停住手,笑道:“如何?”
  齐少冲大声喊道:“我要学!我要学!”
  穆子石不说话,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颇为动心。
  
  当下齐无伤洋洋得意的一笑,便一招一式细细教给他们。
  看齐无伤动手时,只觉利落好看,似毫不费力,一轮到自己学,方知要做到他那种程度,难于上青天。
  那举手投足一举一动,看似简单,却是尸体鲜血里锤炼出来的凝练。哪怕一根手指,都必须与全身四肢协调配合,如何出拳,如何跨步,如何转身,如何勾手,劲头准头、力道收放、角度轨迹、时机速度,无一不求细腻精准到极处。
  
  一顿饭的功夫过后,齐少冲隐约摸到了些许窍门,穆子石却幡然醒悟:就是把自己切碎了加五香八角炖了,也不是这道菜!
  
  穆子石自进东宫,资质天赋颇令一群见惯了才俊的太傅讲官惊喜交集,政务不必细说,单就书画一道,短短数年,已窥得门径,笔锋副毫运用自如,下笔肥瘦峻端得心应手,驶足了顺风帆高歌猛进,冉冉升起俨然就是将来少年天子身边的少年重臣。
  但此刻穆子石好比天雷劈过的妖精,散了一身的法力现出孱弱原形,于技击一道,穆子石不光资质低劣,且低劣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于是穆子石干脆撒手一转身:“我回昭旭殿了,七殿下,世子,你们慢慢打。”
  刚走出去一步,被齐无伤一把揪住脖领子:“哎,你怎么不学了?”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能学得会?”
  
  齐无伤一怔,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又一弹他的脑门:“难。”
  看穆子石若有所思,笑道:“但如果你随我去边镇,苦练十年,也可当一步卒。”
  穆子石冷笑一声:“步卒?那我是不是该先行谢过世子殿下瞧得起?”
  
  齐少冲忙跳过来,插嘴道:“那日母后还跟父皇说,后年适逢大比,要让子石直接参加这次的秋闱,必定桂榜高中……三哥,我四哥是储君,子石可是储相,他才不会跟你去边镇呢。”
  穆子石抬着下巴,又是冷哼一声,一掸衣袖:“粗鄙武夫!”
  
  大宁立国以来,均奉行与民生息止戈为武,到永熙年间,虽有烽静王与皇帝亲厚无比,但重文轻武之风兀自不减,便是边境大将,亦是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如虞禅,属于武将世家,另一派则是知兵文臣,而朝中口碑明显更倾向于后者,皇三子齐和沣的舅父陶若朴任兵部尚书,却也是永熙九年的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
  
  因此穆子石这句粗鄙武夫,虽是僭越不敬,却也是秉持了朝中上下一贯的做派,齐无伤反正心宽皮厚,领过兵的人,听的脏话说的脏话都多去了,哪里还在乎这么口味清淡的一句?
  但看着齐少冲一脸提防诱拐犯也似如临大敌,齐无伤心里不免纳闷儿,这兄弟俩怎么连护食都护得如出一辙?
  
  待齐无伤此番离京,已是腊月十五,月余来齐少冲每日午后缠着他在骑射场用功习武,小小年纪,颇能耐得住性子,并无骄矜懈怠,倒让齐无伤刮目相看。
  穆子石这段时光堪称其乐无穷,齐无伤无形中剥夺了骑射师傅的职位,穆子石每天只需到练武场晃一晃,即可悄然远遁,而齐无伤教完齐少冲后,又会带上他悄然出宫,朱雀街甜水街锣鼓街的一通溜达玩乐,甚至会玩到入夜宫门紧锁,齐无伤便背着他,裹上自己的大氅,踩着一地月色回东宫。
  
  这天傍晚时候,两人又走到甜水街槐树胡同,那胡同最是热闹拥挤,左右两溜儿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街道两边更是不少摆摊卖吃食的,穆子石虽在宫中锦衣玉食久了,但幼时被软禁于城郊的苦楚终是抹不去,因此背着人的时候极是嘴馋,齐无伤口味更是市井大众,两人便直奔着那些果子馅饼酥炸鱼去了。
  
  果子馅饼是苹果馅儿,十文钱两个,又热又沙又甜,穆子石吃得高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轮着啃就着吃,齐无伤道:“你慢点儿,难道我会跟你抢么?”
  穆子石抬起头直笑,一打眼却瞧见对面首饰铺子走出来几个人,忙指着一个樱桃红衣衫的低声道:“世子妃……”
  
  齐无伤叼着块饼猛一回头:“咱们走!”
  拉着穆子石的手腕就跑。
  虞剑关眼睛漂亮,眼神也好,瞧见齐无伤忙叫道:“喂!你过来!”
  那边齐无伤已经势若奔马的扛着穆子石跑远了。
  虞剑关抿嘴一笑,回家跟虞夫人大大方方的赞齐无伤:“世子很好……还会害羞呢。”
  
  齐无伤跑出足足一条街去才停下步子,穆子石馅饼没吃够,双脚一落地,便大声斥道:“虞剑关会吃人么?难道你上阵也这般抱头鼠窜?”
  齐无伤呆了一呆,道:“是啊,我跑什么?”
  
  穆子石嗤之以鼻:“不就一个女人嘛!我看你一成亲,只怕又是个陈季常。”
  齐无伤勉强驳道:“我没怕……只是闹市中这个、这个保全她的闺誉罢了。”
  
  穆子石看着他直笑,唇角上扬柳芽儿落水里似的又柔和又清澈,词锋却是屋檐冰凌一般又锐利又闪亮:“怕夫人并没什么,此道先驱亦有不少,隋有杨坚,唐有任环,一帝一国公,还怕委屈了你齐无伤不成?再说妇当怕者三,初娶若菩萨,必敬而怕之,既而如大虫,必畏而惧之,待面皱如鬼,更是颤颤而股战,以此怕妇,亦何怪焉?”
  齐无伤抖着手指戳他的脸蛋:“总有一天你离开宸京落到我的手里!”
  
  穆子石笑着躲闪,却问道:“你成亲了……以后还会回来么?”
  齐无伤眼眸流过一道温暖的光芒:“你想我啊?”
  穆子石道:“见到你我很高兴,但不见也不想。”
  齐无伤摸了摸下巴,思忖道:“这倒不错,这样吧,我答应你,每隔三年都回来看你一次。”
  穆子石重重的点头:“太好啦!”
  
  花开秋凉参出商没,三年后齐无伤却没有依约回到宸京,而若干年后,齐无伤握着那把錾有自己名字的短刀,恍若隔世疑真疑幻。
  跟随他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位新封西魏王落泪的铁骑亲随们,发现他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永熙二十二年,雍凉边境草原大股势力集结,齐无伤分身无术,只托赴京使者给穆子石捎了些小玩意儿,殊不知此刻宸京大靖宫内风雨欲来波诡云谲,丝毫不逊于边境的铁蹄强弓刀光剑影。
  
  陶家多年苦心经营虽引而不发却显熏天之势,齐和沣一改往昔只在女色文墨上下功夫的做派,由陶若朴上奏,请恭王齐和沣协领礼部。
  皇子上进,齐谨不得不欢喜过望,且礼部虽为六部之首,比之吏部兵部却清贵了些也虚了些,将齐和沣放到礼部,倒是不误大事。
  
  齐谨国事繁忙之余尚要打叠精神提防陶氏一举一动——毒蛇出击纵然可怕,但蛰伏伺机却更令人辗转不安。
  偏偏此时齐予沛病来如山倒,短短数月,已呈油尽灯枯之像。
  
  齐予沛病势日益沉重,却将穆子石保护的极好,这日喝了药身上稍微松快些,便传了穆子石一起去两仪宫。
  齐予沛已走不得路,只得乘辇而行,穆子石身量长了不少,似一根挺拔青葱的玉笔杆,两腮的婴儿肥褪去一些,端坐在太子身边,只一味沉默着,一只手却在貂裘下紧紧握着齐予沛的手。
  
  齐予沛手上的肉都瘦没了,细细长长的骨骼像是浸了水的炭火,又湿又热,穆子石抿着嘴,看着齐予沛完全没有血色的脸孔,迟疑道:“殿下……去两仪宫做什么?孙院正早上把脉怎么说?”
  齐予沛淡淡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到母后那里,你别跟以往一样总站在我身边,你得当着母后的面说:听闻七殿下近日读左传,正有些意理要切磋一二……便直去少冲所住的偏殿。”
  
  穆子石敏感如狸猫,青萍之末能辨风声,虽齐予沛一如往常,行事待人毫无异状,但穆子石早发觉今年太子一病重,从皇后的两仪宫到贵妃的麟德宫,从恭王及其他皇子到朝中各部世家,都仿佛惊蛰后的万物,蠢蠢欲动,或明或暗,或善或恶,纷纷各有所图各怀心思。
  
  穆子石本就不安忧心之极,此刻一听齐予沛这话竟似有托孤之意,不由自主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哽咽道:“你别赶我走……殿下,六年前你说过让我跟着你,你不会骗我的。”
  齐予沛近乎贪婪的凝视着他,看他眼睛里流出泪,打湿了睫毛,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一滴滴落到自己手背上,不觉低声叹道:“子石,若我能看着你长大,该有多好……可惜我没那个福分。”
  
  穆子石哭出了声:“你不要乱说!我将来要当你的内阁首辅的!”
  齐予沛沉吟道:“内阁首辅么?带你回东宫,也许倒是害了你呢……”
  说罢气息不稳,也不再多言,只阖上眼休息,不料车辇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听一人含笑道:“四皇弟这是去给母后问安?”
  
  一旁何保儿忙禀道:“太子殿下,恭王殿下在外面侯见。”
  齐予沛有气无力的令卷起车帘,并不起身,只低笑道:“三皇兄,我身子不适,就不下车了。”
  
  齐和沣眉头一抬,笑意更是开怀:“不打紧不打紧,四皇弟好好将养罢!眼下快入冬了,更要小心才是。”
  说着心中实在是高兴,忍不住就道:“去年母妃说给四皇弟挑个太子妃,父皇却说你身子骨弱不宜早娶,唉……眼下这般情形,早娶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了。”
  
  穆子石听出他话中大有咒齐予沛早死之意,又气又恨,更有一种恐惧之意,生怕真如他所说,一时捏着拳头,颤声道:“三殿下……”
  齐予沛微一蹙眉,知他这一开口定能惹得齐和沣大跳其脚从而平白结仇,忙一手按住,笑道:“三皇兄难得进宫,还是先去看看贵妃吧。”
  齐和沣亦不行礼,上下打量了浑身发抖的穆子石一眼,冷笑一声自行去了。
  


28、第二十六章

  穆子石胸中一股血气憋得眼眶酸热难耐:“为什么不让我说他?他不敬太子恶言诅咒,皇上知道了断然不会放过他!”
  齐予沛神色倦怠,咳道:“天家兄弟,如此也算不得出奇……子石,以后要沉得住气些,再嚣张过甚,我可护不得你了。”
  
  穆子石静默片刻,小声而坚定的说道:“嗯,但是殿下,我不会去找七殿下的,我只跟着你。”
  齐予沛突然一笑:“子石,我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再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你实在不必一意献媚作恭顺乖巧状。”
  车厢内光线略显黯淡,齐予沛嘴角的笑容诡异森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当年救你只是闲极无聊一时起意,对你好也只是想要一条忠心耿耿只听命于我的狗。”
  
  穆子石脸色发白,却跪在他脚边,一字字道:“殿下,这些话我才不会信……我跟着你已经六年了,有眼睛,也有心,殿下对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穆子石的恩情,我便是为你死上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
  一席话微带颤音,并无雕饰,却是披肝沥胆的诚挚。
  
  齐予沛看着他仰起的脸,微有恍惚怔忡,慢慢伸手顺着他的脸颊抚摸到下颌,沾了一手的泪,良久涩声道:“我不值得你这样,不过……你还愿意听我的话?”
  穆子石神色平静:“只要是你的话,我都听。”
  
  齐予沛深叹了口气,整个人却仿佛被一束阳光照亮,笑道:“我死之后,你好好跟着齐少冲。但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宁可剥了你的皮送个死的穆子石给他们!”
  穆子石眼眸倏然一亮,那抹墨绿更是莹澈瑰艳:“是!”
  下巴搁在齐予沛膝头蹭了蹭:“那我是不是不必去两仪宫了?”
  齐予沛笑着轻轻推他一把:“去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滚下车去?”
  
  穆子石跳下车跑远,齐予沛兀自一手掀着车帘凝目看着,目光中尽是不自知的呵护与不舍,何保儿小心翼翼的劝道:“殿下,这会儿风大,您放下帘子吧?”
  齐予沛摇了摇头,问道:“你看子石能跑多远?”
  
  何保儿莫名其妙,揣摩了半天,战战兢兢强笑着答道:“穆公子能跑多远,还不是殿下说了算?殿下一句话,咱们东宫上上下下,赴汤蹈火都是该的。”
  齐予沛轻声一笑:“没见识的奴才。”
  
  何保儿伺候齐予沛多年,颇有几分真心在里头,忙劝道:“奴才连个全乎人都不是,哪能有什么见识?能跟着殿下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天儿冷,殿下好生躲躲风吧,回头犯了咳嗽,娘娘不定怎么心疼哪!”
  齐予沛冷冷道:“心疼么?”
  何保儿屏息不敢吭声,齐予沛看穆子石已不见踪影,也就放下车帘,轻叹道:“走罢!”
  
  两仪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只点着一鼎檀香,温暖细腻的香气中,齐少冲正在习字,洛氏坐在一旁看着一卷书,几个大宫女鸦雀无声的立着,洛氏偶尔抬头看一眼齐少冲,满眼的笑意。
  只听外面守着的太监一声通禀:“太子殿下到!”
  
  洛氏撂下书来,齐少冲也停了笔,待何保儿扶着齐予沛进了屋子,洛氏见齐予沛还想行礼,忙道:“快坐下……你病着呢!”
  齐少冲规规矩矩一行礼,问道:“四哥这几日好些了没?”
  齐予沛落座后笑道:“好多了。”
  又道:“儿臣多日不曾来给母后问安,倒劳烦七弟常去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洛氏一边吩咐染香上些点心茶汤一边道:“又说傻话,你是我亲生的骨肉,身子不好难道还要讲究这些虚礼?你呀,就是操心过甚!”
  齐少冲走近前去,仔细打量着齐予沛的气色,甚是关切道:“四哥还得好生休息,比前几天又瘦了呢。”
  
  齐予沛心中一暖,母子兄弟间如此氛围,倒很像寻常人家天伦之乐,正待笑着闲话几句,却听洛氏有意无意的问道:“穆子石呢?素日与你形影不离的,今儿怎么没陪着一起来?”
  齐予沛本就病得心浮气躁喜怒无常,一听此言更觉锥心刺骨,沉下脸道:“你们都下去!”
  何保儿染香等一觑皇后的脸色,洛氏点了点头,一众人如蒙大赦,忙蹑足躬身出了暖阁。
  
  齐予沛怒色上脸,大失以往的深沉冷静:“母后,儿臣这口气好歹还没断,穆子石还是我的东宫伴读,是也不是?”
  这话说得强硬放肆之极,齐少冲又惊又怒:“四哥,你怎能这样跟母亲说话?”
  
  洛氏却不欲与他争辩,叹道:“少冲你莫要多嘴……太子,我只是随口一问,你未免多虑了。”
  齐予沛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喉头一阵甜腥,勉力道:“母后,你莫要逼我了,且再容我几日……你要的,儿臣何时有过半分违逆?”
  
  洛氏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猛然意识到这个自己从不亲近的太子,毕竟是被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孩子,忍不住红了眼圈,软语道:“予沛,我并不曾逼迫你……”
  一时心中柔肠百转,千言万语却卡在嘴边说不出来。
  
  齐予沛已是心灰意冷,喘了一口气:“母后,事到如今,有些话便是你想说,儿臣也不想听了,只有一件,穆子石在我身边六年,他对我如何母后你也知晓,既能死别,何苦逼其生离?母后聪明了一世,难道这件事偏耐不住性子?逼急了我或是寒了他的心,对少冲未必就是好事。”
  
  齐少冲只听得怔住了,隐约知道母亲与哥哥之间似乎有什么绝大的秘密或是决定,攸关自己,却不能昭于天日,眼前两人俱是血缘至亲,这一刻却如在雾中,颇有朦胧扭曲之感,低头想了想,直问道:“母亲,四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齐予沛闻言微笑,见他眼神一味的真诚干净,温言道:“少冲,你不必知道这些,四哥一向忙,待你并不亲热,但我只有你这一个亲弟弟,心里对你的喜爱,却是没掺半分的假。”
  齐少冲不禁动容,齐予沛出生即是太子,年纪又比自己大了许多,平日里没什么太多的接触,不想今日他竟说出这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来,毕竟是一母同胞,登时眼眶一热,动容道:“四哥……”
  
  齐予沛抬手打断了他,淡淡道:“母后,三天后是个好日子……儿臣就不再过来问安了。”
  何保儿扶着齐予沛出去的时候,偷眼瞧见皇后脸色煞白如雪,眉梢眼角尽显憔悴苍老之态。
  
  穆子石原想回昭旭殿,却见天色阴晦,更是心绪不宁,干脆一跺脚,吩咐随身伺候的小福子等人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逛逛。”
  小福子自打跟了穆子石,有金有银,主子们青眼有加,同行们马屁如潮,不过十八妙龄,已有干孙子数位,他深知自己这般得意来自何人,因此对穆子石只恨不得顶在头上服侍,一听这话,忙道:“主子嗳,天儿多冷的,眼瞅着又有雨雪,早些回东宫吧?再说您要逛哪儿也得带着奴才啊,奴才给您备着伞和斗篷呢。”
  
  穆子石不耐烦道:“不要不要,我就随便走走,你先回去给我备些点心,快去!”
  小福子知穆子石颇有主张,拿定了主意就不改的,只得应道:“是……我这就回去备下热汤,您也小心着些,唉唉,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好逛呢?”
  穆子石作势轻踹他一脚,小福子才嬉皮笑脸的领着别的小太监走开了。
  
  入冬后大靖宫中并无凋败之色,依然是彩画雕栏宝妆亭榭,除了四季常青的草木,亦有盛放于冬日的花卉,穆子石信步走到莲池边,菱花莲叶尽去,池中锦鲤也无,别处再繁华如春日胜景,此处却是荒凉苍冷了。
  穆子石慢慢坐在一块玲珑石上,撑着下巴无声的哭。
  
  此地甚是僻静,莲池上有跃波拱桥,通往临波水榭,池边是一座小巧的玲珑假山,穆子石坐的地方避风挡人,故能放怀一哭。
  齐予沛的病不用御医看,便是自己都能瞧出已是不治,穆子石心中说不出痛是不痛,只是瑟瑟的蔓延着一股寒意,五脏六腑冻得缩成一团。
  齐予沛的存在仿佛空气水米,从来就不敢想会有他不在的那一天。
  
  穆子石在这个宫里舒展着叶子蹭蹭的拔节,去学自己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能站在齐予沛身边,报答他襄助他,不辞生死。
  可自己还没有长大,他就已病入膏肓,穆子石只恨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更有一种一脚踩下万丈深渊的恐惧惶惑。
  一边哭一边孩子气的胡思乱想,要是这寿数可以换就好了,愿意折自己的年岁给齐予沛,不过他若能活下去,自己也不想死,还是把穆勉、穆夫人和穆子瑜的都给他比较划算……
  
  正想得稍微快活了一些,突然听到一人哼的一声,冷笑中不掩恶意,道:“怎么?这是哭太子呢,还是哭自个儿啊?”
  穆子石心中一凛,一抬头见这人身着宝蓝缎面的狐貂大氅,容长脸丹凤眼,轮廓分明,白净英俊,正是五皇子齐止清。
  当下起身行礼:“见过五殿下。”
  
  齐止清生母出身不高,入宫后也从未获过盛宠,不过性子温婉柔顺又安分守己,倒平平安安的生下了两个皇子,受封贞婕妤。
  齐谨不缺儿子,齐止清既非心中所爱,又不占着外家尊贵,本人也是资质寻常,因此和贞婕妤一样,湮没于众人而已。
  
  皇子诸多,蒙不蒙帝宠境遇便是天渊之别,单看那入冬内制的大氅,时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穿狐貂之说,齐予沛所着大氅,里子俱是玄狐腿皮,穆子石身上也是一件玄狐衣袍,齐止清却只得狐貂而已。
  
  齐止清近日颇受齐和沣的拉拢示好,又见太子病重,心中不免多了些期盼,大位虽是不敢想,但图个从龙大功搏个储君近王,也是前程一派光明高远。
  既有所倚仗,胆子自然就壮了起来,此刻见穆子石一如既往只是按制行礼,丝毫不见额外的敬意,不由得暗生恚怒,又见他眼睛红肿如桃,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的神色已转了,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哭得真可怜哪……”
  
  说罢伸手去擦他的眼泪,穆子石一惊,一手挡开往后直退:“五殿下,你做什么?”
  齐止清眸光阴沉:“做什么?我就想看看,太子不在了,我还碰不碰得你?”
  


29、第二十七章

  穆子石听这话说得蹊跷,略微一怔,已明白他此番动手动脚,竟是源于一段旧怨。
  
  当年穆子石甫进东宫,不出数日,宫中上下已看出太子对他异乎寻常的重视宠爱。宫里人过惯了伴虎而卧袖蛇而行的日子,有缺子孙根的,有缺德行的,也有缺把子傻力气的,唯独少见缺眼力见儿的,见太子甚至帝后都对穆子石青眼有加,也都跟着格外的礼敬殷勤,便是其余诸皇子见着穆子石,也轻易不敢颐指气使拿架子。
  
  齐止清一直安静着默默无闻,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也就没什么人特意关照他不可招惹穆子石,偏巧一日遇到太子与穆子石,见礼后齐止清发觉穆子石小小的一只粉妆玉琢也似,一时心中喜欢,大着胆子就去摸他的脑袋,笑道:“四皇兄,这个伴读漂亮得很!”
  
  穆子石新来乍到,待人极是戒备,脑袋一缩,扯着齐予沛的一角衣衫闪身就躲到他身后。
  齐止清见他捏着衣衫的小手凝乳般柔嫩,露出的半张脸更是吹弹可破的招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玩心,心痒痒的非要去拉扯他出来捏一把脸蛋才快活。
  谁料刚伸出手去,一向待兄弟温和友善的太子突地喝道:“住手!”
  
  齐止清愕然:“四皇兄……”
  齐予沛冷着脸道:“真是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了,东宫的伴读,也是你能动的?”
  齐止清甚是委屈,挪动着两只脚,低头道:“我……我只是看他可爱。”
  齐予沛一皱眉头,吩咐何保儿:“送五殿下去仁谨宫书房,让先生好好教教他何为尊何为长,何为贵何为重。”
  
  齐止清这未遂的一摸,不光吃了一顿书房先生的竹笋炒肉,回到贞婕妤处,又被母亲流着眼泪罚跪了一个时辰,当真是痛彻心扉的记忆。
  
  穆子石知今日必不能善了,自己躲在这里哭,就是不想让齐予沛见到伤心,想必齐止清也是吃准了自己不愿以此事让太子发怒伤神,故而嚣张到了十足十。
  心中愤恨之极,却淡淡道:“五殿下既要罚我,子石任由处置。”
  
  穆子石说不上恃宠而骄,但行事颇见棱角,并不是个好脾气的,齐止清亦多有耳闻,不禁略感奇怪:“这么乖巧……太子难道真的快死了?”
  穆子石怒道:“你哪来的胆子,敢咒太子殿下?”
  
  齐止清嘿嘿低笑了两声:“此地只有你我,话不传六耳,我有什么不敢?这么多年太子病歪歪的却占尽了父皇之宠,你以为我们都很服气么?”
  他多年谨言慎行,本不欲忘形多说,但既开了个话头,便如同开弓射出了箭,嘴已不听自己使唤了,那些久憋的怨气如有生命般自行滚珠也似喷溅而出:“一样都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父皇面前我们跪着他坐着?一样读书习字,他写篇字父皇恨不得贴到承天殿的大门上,我练字练得手腕都肿了,父皇又何曾多看过一眼赞过一句?他一年倒有三百天病着,大病小病父皇都守着陪着操心劳神,我呢?我十岁那年病得三天醒不过来,母妃眼睛都哭坏了,父皇不过就吩咐奴才赐下些许补药珠玉!”
  
  盯着穆子石的衣饰,呵呵笑道:“东宫出来的,哪怕是个奴才是只猫狗,都比我堂堂正正的皇子来得尊贵……你说,老天不折他的寿数折谁的?他短命夭折难道不该?”
  穆子石听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的脸都扭曲了,瞧着着实吓人,心中更增厌恶鄙夷:“殿下说了这许多,难道不怕我告知皇上?”
  
  齐止清眉头一挑,神色有几分狡猾:“你以为我会认下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诬告皇子,是为大罪。”
  穆子石原只知道齐止清无能,却不知他还很无赖,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奇。
  
  齐止清大感得意,低头凑近了些:“你想必不知,这些年你跟着太子作威作福,这宫中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早被你得罪大半了!你若还有讨好太子的心思,倒不如好生掂量一下太子死了,你该怎么求我饶过你!”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一阵刺痛,心知是挨了一记耳光,却不明白这穆子石的巴掌为何如此邪性,脸竟好似被刀子割了一下?
  想着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觉又湿又热,五指哆嗦着摊开一瞧,竟当真是满手的血!
  穆子石冷冷一笑,扔掉方才哭的时候无意捏在手中的半截枯柳枝。
  
  齐止清惊痛之余,大呼道:“你竟敢刺伤皇子?”
  穆子石狠狠盯着他:“你若再出言伤及太子,我杀你都敢。”
  齐止清气昏了头,一手捂着伤口,颤声道:“你……你竟敢……”
  穆子石嗤的一声笑:“此地只有你我,事不传六眼,我有什么不敢?”
  
  齐止清恨极反笑,道:“去了治平宫,我倒要看你如何跟父皇解释这伤口!”
  穆子石看也不看他,嘴角微撇,神色十分不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小心被枯枝划伤了脸,为何要我解释?”
  
  说罢转身就走,手指上沾了一点齐止清的血,心里既觉得脏,又觉得解气,悄悄在衣袖上擦了擦,暗恨自己方才手上没刀,否则按齐无伤以前所教,一刀就能悄无声息的割了他的脖子岂不是好?
  正想到凶恶处,只觉肩头一沉,脚底下一个踉跄,却是被齐止清掰过身去,齐止清眼底有些血丝,眼神甚是可怕:“打完我就想走?”
  
  穆子石心底咯噔一下,咬了咬嘴唇:“殿下,宫中不是杀人的所在。”
  齐止清狞笑道:“知道怕了?”
  齐止清只比齐予沛小了一岁,身量已与成人无异,面对穆子石居高临下倚强凌弱,说能杀了他还真不是开玩笑。
  穆子石却抬头笑了笑:“我怕你就能放过我?”
  齐止清皱眉看着他,有些犹豫。
  
  穆子石轻声一叹:“杀就杀好了,我不会求你。”
  微微上翘的眼角弧度透着十足的挑衅意味:“皇上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他偏心,是你自己言行浅薄不知进退,既无胸襟亦无才智,莫说跟太子殿下相比,便是三殿下、七殿下,你也只是萤火之于皓月。”
  
  齐止清实在喜欢他的模样,原本虽气得厉害,却不想真伤他性命,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但一听此言,便如钢刀戮心,登时眸光转冷,沉吟半晌,指了指莲池:“你自己跳罢。”
  
  穆子石见那莲池已结了层薄薄的冰,这一跳不淹死也冻死了,毕竟还是孩子,虽是嘴硬,死到临头仍不免害怕,心中直盼着小福子马屁精神发作来寻自己。
  却不知小福子人大心大,正忙着跟自己的对食亲香,别的太监找对食都挑温柔美貌的宫女,他独树一帜,找了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偷偷摸摸却亲亲热热,真跟小夫妻也似。
  小福子那边共结连理枝,穆子石这边堪堪就要举身赴清池,正是一出冰火两重天。
  
  齐止清见穆子石有拖延之意,冷笑道:“我劝你还是乖乖跳下去的好,否则……”
  只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否则如何?”
  莲池边玲珑假山里走出一个人来,鬓边些许银丝,面目背光看不真切,但一身绣九龙朱鸟的玄色锦袍,除了当今皇帝又有谁敢穿?
  
  齐止清大惊失色:“父皇!”
  穆子石惊惧不在他之下,看样子齐谨早在假山里呆着了,自己与齐止清说话时声音虽不大,但听个八九不离十亦不为难,两人正是乌鸦落在黑猪背上,说不清谁比谁更黑。不过齐止清好歹是皇帝的血脉至亲,自己单就殴打皇子这一条,足够斩立决而不必吃牢饭到明年秋后。
  一念至此,也懒得垂死挣扎,只默然跪下待罪。
  
  齐止清见他气焰全无,惊色立马去了大半勇气倍增,抹了抹脸颊的血迹,心中更是大定:“父皇,儿臣请旨,治穆子石犯上不敬之罪。”
  齐谨看着他,脸色不变,声音也是波澜不兴:“知道了,你先去罢。”
  
  齐止清一愣,忙道:“父皇,穆子石在宫中嚣张跋扈全无规矩,还……”
  齐谨叹了口气:“你自去治平宫,先在殿外阶下跪一个时辰。”
  齐止清瞠目结舌,奋力掏了掏耳朵,不敢相信。
  
  穆子石正低着头幸灾乐祸,却听齐谨温言道:“子石,陪朕逛逛。”
  齐止清一张脸顿时青得活像成了精的酸柿子,穆子石忍不住微微一笑,跟在齐谨身后踏上跃波拱桥,突然回过头来,无声的做出口型:“不知进退!”
  齐止清一气非同小可,咚的一声脸冲下晕过去了。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五殿下倒了。”
  齐谨道:“不妨事。”
  穆子石见两个身影闪出,知齐谨不可能孤身出行,自有随着他的龙朔卫照看齐止清,也就不再理会,只道:“皇上,为什么不罚我?”
  齐谨点了点头:“你想挨罚?”
  
  穆子石语塞,不愿说想,又不敢说不想,只作金人之缄。
  齐谨走到桥心,停住脚步,突然道:“太傅侍讲们都说太子早慧,他日定是一代圣君……你看呢?”
  穆子石一怔,忙道:“太子跟皇上一样,都是圣明仁君。”
  
  齐谨负手微叹:“你说错了,予沛或许是个有为君王,却断断不会是仁君,他智绝深险,权谋心机都有,却略失敦厚德泽,用人如器物,一旦继承大统,江山万民在他治下,要不就是极盛,要不就是极暗。”
  穆子石略一迟疑,道:“太子秉性仁厚谦诚,并非有智无德之人。”
  
  齐谨微笑:“那只是对你如此。子石啊,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善,不为一己之好恶所蒙蔽,才能心体光明,为众生谋。”
  穆子石摇头:“我不为众生,只为太子。”
  
  齐谨默然半晌,道:“皇后说你聪明果敢,一直替少冲要你,朕却看你素日行事并不宽和,一直不曾答应……不过这样也好,不枉予沛百般维护你。”
  穆子石心惊胆战,只觉皇后与齐少冲莫名其妙之极,本就替齐予沛不平,闻言心中更增恼恨。
  


30、第二十八章

  齐谨微一叹气,道:“天下没有不偏心的父母,朕虽有九子四女,但放在心里的只有予沛一人,你道是什么缘故?”
  湖面的冰霜反射出冷光,映得齐谨深邃的眼眸格外黝黯,穆子石小心翼翼道:“殿下跟我说过,父母子女也讲求缘分。”
  
  齐谨摸了摸穆子石的头,柔声道:“你说的没错。予沛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很不好看,连哭都没有力气,但朕抱他在怀里,竟比登基之时还要紧张开心……御医说他胎里就弱恐难调养,朕偏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平安长大,不由自主只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他,朕在位已二十二年,勤谨整饬爱惜民生,不敢有半分懈怠放纵,唯独对予沛,朕只想当个溺爱孩子的父亲。”
  穆子石心口仿佛堵了块盐碱石,又苦又涩又重。
  
  齐谨看向远处宫墙,道:“予沛渐渐大了,越来越像入宫前的绾素,容貌和脾气都像……朕有时瞧着他,还以为时光回到了从前,甚至会觉得看到了绾素小时候,但朕疼他比疼绾素更甚。”
  “绾素刚进宫那几年,很吃了些苦遭了些罪,为了稳住陶家,杜绝朝堂上种种非议,朕都和绾素一起忍下来了,但若是换了予沛,朕这个皇帝宁可不做,也绝不能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想必绾素就是皇后洛氏的闺名,穆子石听得深感忐忑,须知帝心如海不可妄测,此刻齐谨却把海底最深处的明珠沙尘都翻出来一一示诸于己,这不啻于在自己头顶用丝线悬上一把明晃晃的巨斧,却不知他意欲何为?
  当下抬头看了一眼齐谨,直问道:“皇上……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齐谨垂着眼皮,狭长凤目幽深如潭:“予沛心里舍不下你。”
  穆子石豁然开朗,皇帝爱子成痴,只要齐予沛一死,定会赐自己随太子于地下。
  想到此节,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却陡然安稳,仿佛孤身夜路,逡巡良久终于踏上归途,如释重负,笑道:“太子殿下若登莲华妙土,穆子石亦有一座莲池,谢皇上成全。”
  
  “是个好孩子……”齐谨凝目穆子石良久,嘴角弧度渐渐舒缓柔和:“穆勉委屈你了。”
  穆子石一听这话别有意味,心念一动:“皇上都知道?”
  齐谨笑了笑:“予沛的伴读,我怎能不慎之又慎?生而不祥恶煞交冲,国祚动摇天家不安……字字如刀啊。”
  
  穆子石早已不在乎这等荒谬言语,只当清风过耳,却忍不住猜道:“清平侯忠君直言不欺帝躬,穆子瑜想必会有个锦绣前程?”
  齐谨眉梢一扬:“是么?”
  抬头看一眼铅云密布的天空,携起穆子石的手往回走,一边低语道:“要变天了,明日必有大雪。”
  
  穆子石想起一事,忙道:“皇上,宫外民间,会不会有神医妙手?扁鹊华佗,都不是宫中御医。”
  齐谨道:“予沛小时候,亦从民间请大夫瞧过,均不及孙鹤林。近年玉州出了个陆旷兮,有神医之名,但行踪不定总是四处游历,朕已令各地州府找寻……只盼着此人名不虚传能早日进京罢。”
  
  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敢希望过甚,穆子石却眼睛一亮:“陆旷兮?我听说过的,据传他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因此被阴司所嫉,生了一脸疥疮。”
  便是齐谨郁郁数月,闻言也不禁一笑:“这是谁跟你说的?真是神鬼只在口舌相传之中。”
  
  穆子石自己也觉得好笑,道:“伺候我的宫女,名唤碧落的,她常给我说些民间的事儿。”
  “喜欢听么?”
  穆子石点头:“比宫里的事儿有趣。”
  齐谨愣了愣,道:“这几日多陪陪予沛吧。”
  穆子石应一声:“是。”
  却又问道:“皇上,为什么这些时日,您没去探望太子殿下?”
  齐谨低声道:“朕怕……怕看到予沛在我眼前……”
  
  第二日果然下了鹅毛大雪,穆子石套上雪靴,吩咐小福子打上伞:“去太子殿下那儿。”
  小福子看了看外面:“要不主子坐暖轿过去?”
  穆子石跺着脚道:“不了,你快些。”
  
  碧落看穆子石脸色雪白眼圈兀自肿着,有些不放心:“我陪着你一起去罢?”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应了,也未注意到碧落数日来焦心得厉害,丰润的两颊都瘦下去了。
  一行人刚出了昭旭殿,迎头就撞上何保儿,何保儿退一步禀道:“殿下正要传公子过去呢。”
  穆子石急问道:“殿下怎么样?今天好些不曾?”
  
  何保儿揉了揉眼睛:“还那样……这会儿精神倒是很好,就是想跟公子说说话。”
  穆子石抿了抿嘴,突然拔脚飞奔,小福子一边追一边喊:“哎哟主子,您慢着点儿啊,小心摔着!”
  穆子石充耳不闻,只一路狂奔,雪花扑面,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的泪。
  
  冲进齐予沛卧房时,穆子石胸口都要炸开也似的难受,噗通跪倒在床前的浅廊上,呜咽道:“殿下,殿下……”
  倒把一旁伺候的几个宫女吓得够呛。
  齐予沛见到穆子石,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床褥:“上来。”
  又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脱下湿了的靴子,爬上床去跪坐在齐予沛身侧。
  齐予沛病得像一段枯枝,衰弱到了极点,但一张脸却仍似天上明月人间飞鸿,眼若烟笼寒水,唇色更是出奇的艳丽,枯枝上极盛将凋的花一般。
  
  穆子石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都舒服的姿势,脸颊贴在齐予沛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蜷缩成他身边柔软乖巧的一团,一如刚进宫的时候,全心全意的信赖和爱,梦呓般轻声道:“殿下,陆旷兮很快就进京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予沛听着屋外大雪簌簌落下,穆子石的呼吸声心跳声近在耳边,只觉满足惬意,含笑道:“是么?那陆旷兮若是名不副实,怎么办?”
  
  穆子石道:“那就杀了他,灭他九族。”
  齐予沛失笑:“子石,草菅人命总是不好的……对了,我托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穆子石正隔着厚厚的衣衫数着齐予沛一根根肋骨,问道:“什么事?”
  
  齐予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音金钟玉磬:“齐少冲是我弟弟,从此你要替我照顾他,尽心尽力的待他好,不离不弃的陪着他。把他当兄弟疼当主子敬。”
  
  穆子石猛的直起身来,齐予沛面无表情:“他想当皇帝,你就扶持他登基,当他的辅政能臣,为他鞠躬尽瘁。只要有人挡他的路,好比三皇兄若是不服……少冲不能自己做的事,你替他做干净,莫问手段不谈良心,别怕自己身败名裂,也别求什么万世流芳。”
  “你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便是下了地府,油锅你也得替他跳,便是当了乞丐,你也要替他被狗咬……”
  
  话到此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微颤,似有悲悯之意:“子石,我知道为难你了,可你必须答应我。”
  穆子石嘴唇哆嗦着,却笑了笑:“殿下,你的话我都听,只是我陪不得七殿下,七殿下有皇后,也用不着我。”
  有几分“你算计不着”的得意:“……而且皇上说了,只要殿下一去,也让我跟着去。”
  
  齐予沛眉头轻蹙,却不十分惊讶:“你说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穆子石心中生气,并不答话,却又趴在他身上接着数肋骨条。
  静静躺了一会儿,齐予沛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塞到穆子石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后路。”
  
  穆子石接过一看,正是一所庄子的地契,刚想扔掉,齐予沛一手冰凉的压住:“看看这上面的名字。”
  穆子石一向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冷笑道:“看见了,这庄子八百四十亩,在夏州深州边界,地价九千两白银,屋院前后五进两栋小楼一个抱厦一个园子,作价一千三百两,是我的名字,有中人、官牙的名章,亦有两州官府大印。”
  “你这是要我带着七殿下去当小地主富家翁?”
  
  齐予沛并不计较他浑身带刺儿的模样,勉力抬起手把地契放入他怀中,道:“我盼着你永远用不上这个,地契上可有两家子的人命,毕竟不吉……但世事难料,或许顷刻之间便是云泥天渊,你得好生听我说。”
  “这个庄子五年来一直是万荆在打理……”
  
  穆子石只觉万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却是那年东宫詹事杨屏山给太子回事时提起,太子还说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心中一凉,犹豫着开口:“殿下,你……你是不是把他全家都……”
  齐予沛叹道:“记性真好。子石,我读圣贤书学帝王术,却非良善作孽不少,母后说我因智害德,并没有说错。”
  
  穆子石默然片刻:“殿下,为什么要杀光他所有的亲人?”
  齐予沛道:“为了施恩于他,也是为了你那条后路万无一失。”
  
  穆子石瑟缩一下,齐予沛慢慢抚摸着他漆黑柔软的头发:“要将人收为己用,无非求名者以誉动之,求利者以得失诱之,但能被你以名利收归的人,有朝一日你若失势,他也能为了名利背叛你,因此只有以恩义结之挟之,才是兵不血刃的无上妙着。”
  穆子石听了,心中揣摩了一回,道:“殿下,我不懂……你杀他全家怎么反而施恩于他了?难道他不会恨你?”
  
  齐予沛款款道:“我若明着置办个庄子,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定然也瞒不过宫里朝中一些人的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点了点头,下巴刚好贴在齐予沛的心口,隔着衣物仿佛戳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齐予沛恍惚了半晌,方道:“咱们若悄悄有了庄子,也得寻个合适忠心的人管着,这人得既有能耐,且不能跟宫中朝堂的人扯上干系,这样才能长长远远的瞒过那些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隐有所悟:“万荆是你让杨屏山在市井中找到的?”
  
  齐予沛笑道:“对,他就是这么个干净人……万荆本是朱雀街上四方货栈的大掌柜,农家出身,做过学徒,走遍了大宁各地,一手好算盘又懂得算学,管账做事待人接物,都是一流的好手段。这样的人才,虽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放不得朝堂,但搁在民间却是个堪用的,管一个庄子更是绰绰有余。”
  
  穆子石闷声道:“可是殿下,这样的人在朱雀街也不是独一无二,找个没有家室的也不难,你何必……”
  齐予沛淡淡道:“你这是嫌我心狠了?”
  
  穆子石急道:“不是!”
  “那就是怕报应?没什么可怕的,子石,杀孽我做了,跟你无关。”
  穆子石刚要开口,齐予沛已打断道:“行了,别打岔,好好听我说罢!”
  


31、第二十九章

  穆子石翻过身来,撑着下巴,眼神热热的,专注凝望他。
  
  “我挑中万荆,因为此人虽是市井商贾,却知仁义懂感恩,四方货栈有一年得罪了有背景的同行,几船货都被扣在玉州关卡,两个月开不出工钱,眼看无力维系,管事伙计们纷纷都散了,唯独他留下苦苦支撑,甚至动用自己的积蓄远赴玉州,托了无数关系求着当地官家商行,费劲心力竟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四方货栈这才绝处逢生。”
  
  “事后东家千恩万谢,问他为何临危不弃,需知万荆在行内出类拔萃,常有大货栈偷着挖他过去,并不是离了四方便寻不着饭碗。万荆答道,十年前他在四方货栈还是个跟船小伙计时,妻子难产请不起好大夫,东家心慈给他纹银五两,又提轿子跟着他飞奔去请大夫,这才救了他妻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但十年二十年终不会忘,有恩不报枉为人。”
  
  齐予沛说着不禁一笑:“我自己德薄,却喜欢身边的人厚道,子石,少冲和我不一样,他蕴藉拙朴宽厚率真,胸襟性情无不胜我百倍,你待他滴水,他必会还你涌泉。”
  穆子石道:“七殿下再好也与我不相干……让他去给天下涌泉罢,我只想陪着你作孽。”
  
  齐予沛心里仿佛倒进了一勺醋又揉进了一把糖,酸涩之余,犹有甜意,出神半晌方又道:“生意人与朝中有些无为之官很是相似,讲究和气生财,但朱雀街金山银海,总有纷争磕绊,四方货栈对街有位唤作郑飞的,尤其跟万荆过不去,此人又是宸京府尹的远房侄儿,因此万荆对他只是敷衍退让。”
  穆子石眸光闪烁,突然开口:“殿下,我明白你怎么做的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你说说看。”
  他一只手搁在织金弹花的软缎枕头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显出苍白泛青的色泽,莫说血腥了,连微尘都沾染不上的洁净柔弱。
  
  穆子石道:“杨屏山着人撺掇着郑飞与万荆当街大闹一场,最好让郑飞放出些杀人放火的狠话来,而且要让整条朱雀街尽人皆知。”
  “然后就如我那天听到的,你让杨屏山用心些,施一条绝户计,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万荆以为凶手是郑飞,一状告去府尹处,郑府尹一来信郑飞的确不曾杀人,二来毕竟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把这案子按捺下来。”
  
  齐予沛轻叹道:“子石……”
  穆子石忙问:“怎么了?”
  齐予沛却笑了笑:“没事,你接着说。”
  “万荆求告无门,定然满腹仇恨愤懑,郑飞有府尹当靠山,既知万荆视自己为死仇,必定放不过他,或许就安排人手拦途痛殴,殿下微服出宫,来个巧遇先救下他,听了这一段冤情……但若明着处置,只怕闹大了平生波折,干脆就来个不经官府血债血偿,殿下替万荆报了这血海深仇,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么?殿下,我猜得对不对?”
  
  他此刻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混着天真的狠辣,齐予沛看着微微一笑:“对,子石最聪明了,猜得全中。”
  穆子石摸了摸怀里那张地契:“要不这个给七殿下好了,我用不上的。”
  齐予沛道:“好啊,不过少冲现在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十年后给他罢。”
  
  穆子石嘴唇抿了抿,正要争辩,却见齐予沛脸色突变,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勉力道:“叫何保儿……”
  话音未落,已俯身喘成一团,穆子石忙扑过去帮他顺气,急道:“殿下!殿下!”
  齐予沛双手挣扎着挥动两下又颓然落下,十指深深陷入枕头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古怪憋闷的嘶嘶之音,仿佛空气被棉絮堵住被毒药染透,每吸一口,都是千难万难的折磨痛苦。
  
  穆子石吓得魂飞魄散,齐予沛虽病了数月,但每次见自己时只是格外安静而已,却不知他病发竟是如此凄惨恐怖,颤抖着爬下床,一边跑一边用力喊道:“何保儿!”
  何保儿勤勉踏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动静便知不好,忙吩咐另一个太监:“快去端药!”
  
  说着领几个宫婢赶忙跨进屋来,驾轻就熟的扶着齐予沛坐起,解开领口用力拍打,又有个宫女上前度气。穆子石两腿抖得站不住,一跤坐倒在床前愣愣的看着,死亡如此之近,迫在眉睫,甚至能嗅到那股浓黑森冷的气息,但自己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一碗药灌下去,齐予沛喘息似顺畅了些,却又剜心刮肚的咳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沉似一声,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连咳嗽都无力浑浊起来,衰弱得已看不清东西,却摸索着说道:“子石不要走……”
  穆子石瑟瑟发抖,牙齿叩着嗒嗒作响,只不肯上前,模模糊糊的想大哭大叫,胸口却似装满了石块,又似被粗绳子反复绞着,痛不可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终于明白为何齐谨此番不来看齐予沛。
  
  齐予沛伸着手,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子石别走……你过来,你过来!”
  穆子石双脚却冻住一般,眼神空蒙蒙的起了大雾,何保儿立着眉毛瞪着眼,狠狠一把拽过,将他推到齐予沛身边,含着泪柔声细气道:“殿下,好主子……他在哪,您摸摸,您放心,有奴才在,走不了他!”
  
  齐予沛握住穆子石的手再不放松,良久气息慢慢平定,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低声道:“传膳罢。”
  何保儿道:“殿下要是饿,有备好的汤粥,绵软好克化……”
  齐予沛有气无力道:“给子石传的,他该饿了……今天子石就在这儿陪我,明早再回去。”
  
  待穆子石默默用完午膳,齐予沛也已缓过来,复令何保儿等人出去,一手指了指靠墙处,从床里抽屉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悄声笑道:“去打开那个柜子,左边第四个抽屉里有好东西。”
  神色间竟有几分亟待称赞的讨好。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接过钥匙,依言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一眼瞧去,不禁愣住了,回头道:“殿下,原来这些你都没有扔掉。”
  齐予沛道:“别的扔掉也就罢了,你母亲的黄金骨珠,我怎可能不替你留下?真是个傻孩子。”
  
  满满一屉,尽是这些年齐无伤送来却无故失踪的小玩意儿,玉角鹊画弓、各式各样的精铁匕首、彩色的翎羽、金丝兽筋……角落里一只小小锦盒里盛的正是丹华翎骨珠。
  穆子石早猜到这些东西必然是被齐予沛不告而取,却不料他竟一一藏好不曾丢弃。
  慢慢摩挲把玩片刻,心里舍不得,却合上抽屉,道:“殿下不喜欢我用齐无伤所赠之物,那我就永远不用。”
  
  齐予沛叹道:“我只是嫉妒三哥罢了,齐无伤的天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我这辈子到死,也只困在大靖宫这一方四角高墙里。”
  “殿下你也没少出宫……”
  “那不一样,三哥是何等的眼界心胸?原本父皇几次巡边南下,我都想去瞧瞧这大好河山,可惜总是病着。”
  “我跟你一样,都没离开过宸京。”
  
  齐予沛微笑着摇头:“我总恍惚觉得,这里你呆不久了。”
  两人闲聊一会儿,齐予沛声音渐弱,却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就这般说说睡睡,仿佛只是一眨眼,已是夜半三更。
  两人合盖一床被子,床前鎏金仙鹤灯透着温暖的柔光,流水一样铺满穆子石的脸,因年岁渐长他的两腮已褪去些圆润的包子样,线条更显清晰夺目,漂亮得有些过分,齐予沛看着,突然问道:“子石,你去年秋闱落榜,可知什么原因?”
  
  去年恰逢大比,齐予沛让穆子石也下了场,结果惨败而归,穆子石为此蔫儿了好几日,此刻被齐予沛提及这等憾事,不禁有些羞愧:“功夫不到,阅历不够,乌先生也说,科考文章不光要花团锦簇清真雅正,更要切中肯綮一针见血。”
  齐予沛道:“乌世桂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个冬烘脑袋了……只不过你不中却不是因为这个,你在我身边历练,各部事务也没少看少知,虽年纪小些,比大多数生员强了何止百倍?”
  
  穆子石眉梢一扬,思忖道:“那便是殿下想压我三年,以防我年少高中便心浮气躁?或者是以期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齐予沛伸手轻轻一碰他的嘴唇,声音愈发柔软:“说对了一半。”
  穆子石眼睛眨着:“那还有一半是为了什么?”
  
  齐予沛的笑容里多了些攫取的危险:“我舍不得放你走……你一旦高中,第二年就是春闱和殿试,难不成我还能扣着状元探花当我东宫伴读?”
  穆子石墨画般的眉微微皱起,似有所悟。
  齐予沛轻声道:“子石,也许我现在死对谁都是幸事,再多活几年,连你都要恨我。”
  穆子石断然道:“我不会恨你。”
  
  齐予沛一笑:“是么?我可不信……”
  说着慢慢欺近,很寻常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难言的暧昧:“闭上眼……”
  穆子石直觉到古怪,忙道:“为什……唔……”
  齐予沛已吻住穆子石的唇,舌尖更分开他的唇瓣,深入进去细细探索舔舐。
  
  穆子石骤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瞬间连脚趾都红了。
  他虽年幼,毕竟久居东宫,见过的听过的,私下偷看过的闲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齐予沛此刻所做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却从未想过,敬若天神的齐予沛竟会对自己抱有这等心思,心中又惊又怕,却又有隐约的欢喜和羞耻。
  
  齐予沛感觉到穆子石的僵硬慌乱,这一吻也只浅尝即止,转而在他额头亲了亲:“子石懂了么?”
  穆子石唇齿之间弥漫着来自齐予沛口中的淡淡药味,凝望着他良久,方涩声道:“懂,殿下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齐予沛一愣,笑了:“是啊,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却把自己先等死了,早知道……”
  穆子石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干净得仿佛荷叶上的露珠,两人之间刚萌生出的情苗欲种登时烟消云散。
  穆子石的嘴唇微微嘟起:“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一夜之间让我长大。”
  齐予沛闭上眼睛:“你真该庆幸我病成这样……睡吧,别闹啦。”
  
  穆子石蜷在齐予沛身边,手脚都密密缠着他,倒是很快睡着,但梦却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这一夜似走了千万里路经历了几生几世一般。
  


32、第三十章

  穆子石习惯早起,天光一亮即睁眼,却见近在咫尺处,齐予沛正含笑看着自己:“醒啦?你可说了不少梦话。”
  他一缕长发拂到穆子石耳边,酥酥的痒,穆子石抬手挠了挠耳朵,嘟囔道:“嗯,做了一夜梦,累坏我了。”
  
  齐予沛兴致盎然,眼眸晶亮:“卧于流沙做黄金梦,蚁窝上做帝王梦,你在我的床榻上,做的又是什么梦?”
  穆子石很辛苦的回想了一下:“都忘啦……只记得最后看到一树桃花破冰而开,灼灼其华灿灿如笑。”
  
  齐予沛笑问道:“好看么?”
  穆子石刚睡醒,声音软糯糯的有些鼻音:“好看的,我很想叫你一起看,却找不着你。”
  说着一脸委屈,齐予沛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柔声道:“不打紧,以后你看到的我也就看到了。”
  说罢吩咐何保儿:“你去治平宫候着父皇下朝,上奏我的话:穆子石聪颖刚毅才堪大用,多年来随侍儿臣身边情同手足,恳请父皇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儿臣留一人间念想。”
  
  何保儿哽咽着应了,躬身退出。
  齐予沛见穆子石张口欲言,挥手打断道:“子石,你也去吧,我得好生歇一歇。”
  穆子石咬了咬唇:“那我过会儿再来。”
  
  齐予沛懒懒道:“书房不用去了么?我病着可不是让你趁机躲清闲的……这两日不经我传召,就不要过来了。”
  穆子石眼珠滴溜溜一转企图耍赖:“殿下……”
  齐予沛沉下脸:“听话!”
  
  穆子石哼的一声,转身就走,却不知身后齐予沛盯着他背影的眼神之热之烈,几乎燃烧尽了最后一分生命。
  直到门悄无声息的关上,齐予沛方颓然躺倒,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看不开的,唯一只求许多年后,廊深阁迥处,山高水远间,穆子石或许还能偶尔忆及自己,那么三尺地下的白骨亦可含笑无怨尤。
  
  两日后雪止日出,晴空澄澈,一丝儿风也没有,穆子石心情为之一爽,午后习字干脆推开了窗。
  碧落一旁安静的磨墨,穆子石不知为何,提笔写的却是一篇《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正写到最后一个百岁之后时,突觉不祥,笔端微微一滞,那狼毫笔头却噗的一声轻响,掉落纸上。
  穆子石握着彩漆笔杆怔了半日,猛然抬起头来,摔笔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笔谁动过?谁动过?”
  
  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忙跪了一地,这些年穆子石虽被太子惯得略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却从不滥发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只偷眼瞧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见穆子石气得额角青筋直爆,款款劝道:“雪后天冷,许是冻坏了罢……一支笔而已,你先莫要着急,定定神,一会儿要打要骂的,还不都由得你?”
  
  说着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头,穆子石年岁日长,但对碧落仍一如幼时,听了这几句,只得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腾腾怒火,狠狠道:“这昭旭殿我是交给你的,你再不管,我可要让小福子传板子了!”
  碧落笑道:“管!等你消了气,我立马就管!”
  
  正说着,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传来,穆子石脸色煞白,一手抓住碧落的胳膊:“你听……是不是我听错了?”
  碧落脸色也是剧变,这非年非节亦无战事,宫里钟响只有一种可能:有贵人辞世。
  
  当下屏息凝神的听声响,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穆子石却已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不敢听,但那钟声浑厚悠长,又哪是堵着耳朵就能避开的?
  一声两声三声,穆子石喃喃道:“就三声!就三声!停罢!”
  
  可钟声就是不停,待第六声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齐予沛薨逝。
  穆子石心中犹抱一线希望,许是皇后突然死了呢,倏的站起,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去,便听到有太监尖声道:“皇太子薨!”
  阳光映在雪地上,一棱一棱的明亮轻盈,却如刀似剑,刺目戮心。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太子齐予沛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齐谨伤心欲绝,不能临朝,而丧礼之隆重,超乎常规。
  按制帝以六椁三棺,亲王三椁两棺,诸侯二椁两棺,历代皇太子薨,均按亲王礼安葬,即三椁两棺,齐谨却明令齐予沛六椁三棺,且三棺分别为金丝楠木、千年春芽与赤金嵌玉。
  
  有御史言官谏诤封驳,齐谨大怒,一日杖毙四名言官。
  令礼部撰写哀册,又嫌其骈四俪六言之无物,修返十余次,方勉强用之,后亲自抱病写下慧纯太子行状,又有新明寺护国寺众高僧诵经超度四十九日。
  
  穆子石游魂一般守在梓宫旁连续数日,碧落让他吃便吃,让他喝便喝,让他睡他也能倒地睡上片刻,乖巧沉默得令人不安。
  其实眼前一切,对穆子石都仿佛只是梦境,死后种种极致的哀荣,都如尘土浮云,都换不来齐予沛能活过来冲自己淡淡一笑。
  
  无数亲贵大臣也在哀哀恸哭如蒙考妣,穆子石只觉无比厌恶,甚至对洛氏与齐少冲,都油然而生一种恨意。
  那日齐少冲红着眼眶劝道:“子石,你已守了七日,先回去略事休息可好?”
  穆子石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齐少冲又道:“碧落说你这几日吃得极少,你……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四哥把你托付给我,自是盼你能善待自己。”
  穆子石连看都不看他了。
  
  齐少冲急了,直问道:“为什么不肯理我?”
  穆子石低着头轻声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天底下最恶毒最大胆的话不过如此,齐少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透过半垂着的浓密睫毛,穆子石的眼神仍是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殿下是被你们逼死的么?你和皇后一直盼着殿下死,你当我看不出?”
  齐少冲惊怒交集,更有种被冤枉了的挫伤感,大声道:“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
  
  穆子石摇了摇头,冷漠得像一块石头:“我不信。”
  齐少冲怒道:“我从不说假话!我堂堂七皇子,为什么要虚言诓你?”
  洛氏一手拉过齐少冲,淡淡道:“说什么呢?急扯白脸的,瞧你,满脑门子的汗……”
  
  齐少冲张了张嘴,却把穆子石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瞒了下来,心灰意冷,道:“母亲,没什么。”
  洛氏刚哭过一场,神色倦倦的,也不多问,便携齐少冲回了两仪宫。
  她经过碧落身边时,略停了停,吩咐道:“好生照顾你主子。”
  碧落瑟缩一下,方颤声道:“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突然小声喊道:“碧落……”
  碧落忙跪行近前:“怎么了?饿了还是乏了?”
  穆子石面无表情:“已经过七天了吗?”
  碧落点了点头。
  
  穆子石扶着她想站起,却怎么也起不来:“腿木了……咱们回昭旭殿罢。”
  碧落应着,出去唤小福子进来背上穆子石,此刻已是子时深夜,一路上只有糊着白绢的宫灯发出惨淡的光。
  穆子石趴在小福子背上,道:“碧落,我腿疼得厉害。”
  
  碧落柔声道:“你膝盖都跪肿了,地上又有寒气,等回去奴婢给你好好揉一揉。”
  穆子石静默片刻:“齐无伤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见齐无伤并不想念,但困厄无助之时,却总觉得他会像当年一样策马赶到一箭定乾坤。
  
  小福子感到有热热的水滴沿着自己的耳廓流入领口,心中亦是凄楚,劝道:“主子别心急,您想啊,雍凉到宸京千里之遥,又是大雪塞道的,再等几日,世子殿下必定会来。”
  花圃一角有梅花开了,香气清远,碧落道:“主子,要不要折两枝回去插瓶?闻着这香气,睡得也好些。”
  半晌不闻穆子石回答,定睛一瞧,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睡着了。
  
  疲倦悲恸之下,黑暗的温柔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穆子石这一觉睡得极沉,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双手热乎乎的揉着自己冰冷刺痛的膝盖,空气中除了安息香熟悉的细腻,另有药油的清冽气息。
  穆子石满足的吐出一口气,稍动了动身子,又睡过去,心里拿定了主意,不到濒临饿死,自己是绝对不要醒的。
  
  两天后碧落不放心,用力推醒了他:“吃点儿东西再睡好不好?你这样睡下去,很吓人呢!”
  穆子石揉着眼睛坐起身,这才发现房里除了碧落,更无他人,摸了摸膝头,发现贴肉裹着厚厚的药浸棉纱,疼痛大缓。
  碧落端上一小碗桂圆蜜枣粥,坐到床边:“来,先喝点儿粥。”
  
  穆子石见她眼睛下一片青黑,显然是累坏了,心中不禁感动:“劳累你了。”
  碧落低头抿嘴微微一笑,一口一口喂他吃完,又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如穆子石刚到东宫之时。
  一切收拾妥当,碧落跪在穆子石脚边,帮他把衣襟下摆掸了掸,仰头道:“小公子,你来这儿六年啦,可在我心里,还是当初那个又可怜又讨喜的小孩子。”
  
  穆子石看着她:“碧落,你有心事。”
  碧落低声道:“太子殿下的死……有蹊跷。”
  穆子石眼神陡变,居高临下的凝视碧落:“说!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碧落道:“半个月前我去御膳房取栗粉做糕给你吃,经过锦亭池时,无意中见到画香跟陶贵妃宫中的春雨正头碰头的说话,春雨还交给画香一只小银盒子。”
  画香是齐予沛身边得用的大宫女之一,平日汤药膳食都经她的手,穆子石咬了咬牙:“陶贵妃……是了,陶家,齐和沣……”
  转念一想,怒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碧落黯然道:“我并不知道贵妃会做下这等恶事,我只是一个小小奴婢,没有真凭实据,又哪敢妄言贵妃的是非?又或许那银盒子里只是脂粉呢?”
  穆子石摇头道:“不对,谁都知晓贵妃与皇后及东宫面和心不和,两处的宫婢又怎可能私相传递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说罢一手扯起碧落:“你跟我去见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黑莲花小傲娇攻心受身的太子翘掉了……
那首《葛生》是悼念死去的爱人的诗篇,为了让大家开心一下,我特意百度了一下译文贴给大家看!

葛藤藤把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待!  酸枣树上葛藤披,蔹草爬满坟园地。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息!  漆亮的牛角枕啊,闪光的花棉锦被。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睡!

33、第三十一章

  碧落嗯的一声,快手快脚的把暖手炉塞到他怀里:“走罢!你揣着这个,暖和些。”
  暖手炉黄铜所制,碧落格外给做了个绒布护套,上面还用五彩线绣了春燕穿柳图,一片片柳叶浅绿鲜嫩,栩栩如生得几乎能随风飘起,穆子石心中一酸,这些年自己身上穿的日常用的,碧落无不悉心留意,一针一线一饭一汤的真心关怀,润物细无声的溶入昭旭殿的日子里,说一句如母如姊亦不为过。
  
  当下拉住碧落的手——并不细嫩却暖得要命的手:“碧落,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就不能再活着了。”
  涉及天家阴私,一个宫女的性命自然微不足道,只要牵扯其中,下场必定是悄然消失,这个道理碧落只会比穆子石更明白。
  
  穆子石略一迟疑,瞳孔中的墨绿色暗暗流转:“要不你别去了,我就说我瞧见的。”
  碧落嘴角往上一翘,摸了摸他的脑袋:“傻话!你瞧见了早就说啦……快走吧。”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齐予沛更重要,穆子石不再多劝,心道以后若有机缘,多年照顾之恩还于她家人也就是了,问道:“你的家人都在江南牛角镇是不是?”
  碧落柔声道:“是啊,小公子,你可知道我原名儿叫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治平宫走去。
  
  穆子石道:“我记得你是姓王,叫王碧落?”
  碧落扑哧一笑:“不是的,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叫王大禄和王二禄,姐姐叫做王大翠……”
  穆子石道:“原来你叫王二翠。”
  
  碧落好久没笑过了,这会儿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笑道:“可不是么,但我那妹妹不叫小翠,娘说家里翠绿翠绿的太多,就叫小红罢!”
  穆子石勉强扯了扯嘴角:“碧落姐姐,以后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碧落顺口道:“这可不必,他们会过得很好呢!不过你若去江南,可以去吃我娘做的炖肉,比御膳房的强多了!”
  穆子石点了点头:“好。”
  碧落轻声一叹:“可惜我吃不到了……也看不到小公子长大的模样。”
  “小公子,你身子骨也不好,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生保重些,别光顾着看书熬得太晚……不过皇后娘娘和七殿下会对你好的,我倒是多操心了。”
  
  穆子石低头踏雪而行:“嗯。”
  “我前些日子给你绣了几个荷包,一个文昌星官的,一个竹报平安的,还有些鱼儿麦穗的,都是颜色嫩嫩的,收在箱子里,明年开春你记得叫茜罗拿出来用。”
  “我跟茜罗说了,你怕冷,靴子里都要垫双层的暖垫,屋里银丝炭也要备多些。”
  “对了,你喜欢吃得甜,我也交待了小厨房,八宝奶酪枣泥糕饼什么的,都多搁些糖,吃完甜点要记得擦牙漱口,免得一嘴蛀牙。”
  
  碧落一路絮絮叨叨的说着,穆子石安安静静的听。不知不觉已到了治平宫。
  齐谨的贴身大太监梁忠正守在殿门外,一身缟素满脸愁容,齐谨自太子薨后,连皇后宫中都不去,只独自在治平宫抱病一力处理齐予沛的丧礼诸事,吃得既少,睡也不安,梁忠看在眼里,直愁得四喜丸子脸缩水成了素炸丸子脸。
  见穆子石走近,梁忠忙上前拦住,道:“皇上心烦,说了今日谁都不见,穆公子还是先回罢。”
  
  穆子石紧紧攥着碧落的手指,道:“劳烦公公跟皇上说,太子殿下是被人所害。”
  梁忠吓了一大跳:“啊啊……公子说什么?”
  穆子石厉声道:“太子殿下被人毒杀!我要见皇上!”
  
  齐谨端坐在案几后,面容因为瘦削更显凌厉逼人的气势:“说罢……若有一字虚言,杖毙。”
  穆子石毫不犹豫:“陶贵妃谋害太子殿下,令麟德宫宫女春雨交予东宫宫女画香一银盒毒药,落入太子汤药中。”
  说着一指碧落:“她俩密谋时,都被碧落看入眼底。恳请皇上即刻宣贵妃、春雨和画香,子石愿与她们当面对质,皇上,太子殿下冤魂不远,您是他的父亲,也是天下之主,请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
  
  碧落不禁心下愕然,原本只是猜测怀疑之事,却不知为何穆子石说得如此肯定,更直言将陶贵妃点出指为主谋?
  穆子石却是深知陶家势强门生故吏遍天下,若不言辞凿凿一口咬定,皇帝都未必能硬起手腕亲审贵妃,因此此事必须快刀立斩,否则拖得越久,陶家越有施展腾挪之机,也就越有利于麟德宫。
  
  齐谨转眼看向碧落:“你亲眼所见?”
  碧落跪伏于地,颤声道:“是,奴婢见到春雨亲手交给画香一只扁银盒,那只盒子两寸见方,通体镂花,盒面镶珠。”
  碧落虽不曾提及任何隐秘,但把那只盒子说得如在眼前纤毫入微,这就远比其他任何话都更为可信,齐谨忍不住以掌击案,眼角剧烈跳动着:“梁忠!”
  “先去麟德宫,传陶氏、春雨!去东宫,传画香!”
  “传百名龙朔卫集于治平宫,待画香离开东宫,令人搜她的居所!再传内廷刑狱司管事、执事!”
  “请皇后也过来!”
  
  穆子石一听陶氏而非陶贵妃,再听得传龙朔卫及刑狱司,知齐谨已动了真怒下了决断,这才心中稍定。
  需知生为帝王,绝非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反倒是要更多的权衡审慎,不为一己情绪所扰,莫说太子死于陶贵妃之手尚且只是猜测,便是铁板钉钉的灌毒药于眼前,齐谨为朝堂稳定,都未必能立即惩处麟德宫。
  但齐予沛却是齐谨唯一不可触碰的逆鳞,只要涉及齐予沛,他便只是一个丧失爱子的父亲,而非一个能忍能等不动如山的帝王。
  
  齐谨不停踱步,隔了片刻,似有不忍,却终是又下令道:“再传刑狱司最富经验的仵作,打开太子梓宫……验尸。”
  
  众人来得极快,一一见礼,齐谨却不叫起身,连贵妃陶氏都跪着,直到皇后洛氏进殿,齐谨方开口道:“皇后坐。”
  洛氏一身素服,斟酌道:“皇上传臣妾,所为何事?”
  
  齐谨淡淡道:“予沛这一去,你我只顾着伤心,却不知此中别有内情。”
  起身走到陶氏身边,骤然出语如刀:“陶氏,你为何要毒杀太子?”
  
  陶氏一进治平宫就隐觉不安,乍闻此言更是大惊失色:“臣妾没有!太子虽非臣妾所出,但臣妾对太子一直爱护有加,怎会犯下这等大罪?”
  齐谨皱眉打量着她:“贵妃不愧出自陶家,事到如今尚能巧言抵赖。”
  
  陶氏霍然抬头,情急之下不失端庄之态:“皇上,到底是谁诬陷臣妾?若无真凭实据,臣妾不受这等冤屈!”
  齐谨点了点头:“朕自会给你真凭实据……穆子石,你说。”
  
  穆子石口齿伶俐,虽心绪激荡,一字一句说出,仍是清楚分明词锋锐利,每到细节处,更当面让碧落详述一遍,一时说完,不光春雨画香抖得筛糠一样,就连陶贵妃亦是色变,眼中略显慌乱,道:“此事臣妾着实不知,我麟德宫中亦无毒药,春雨即便与那画香曾有私递之物,也定然不会用以加害太子。”
  
  春雨哭道:“奴婢虽在半月前与画香说了会儿话,却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银盒!是碧落冤枉奴婢!皇上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画香也哭:“前阵子奴婢只是跟春雨说,奴婢脚上长了些癣,春雨给了奴婢一小包治癣的胡蔓粉而已……并不敢毒害太子殿下!”
  
  陶氏听她俩说得破绽频频,一个说只是说了会儿话,一个却说收了一小包药粉,心不禁往下一沉,感觉似有不对,忙道:“皇上圣心烛照,你们只需说实话,不必有任何隐瞒!”
  春雨略一迟疑,连连磕头道:“奴婢的的确确只给了画香一包胡蔓粉,奴婢与画香偶有私交,她也给奴婢绣过一个香囊,但绝不敢欺心犯上去谋害太子!”
  
  穆子石冷冷道:“谎话连篇!”
  直问画香:“你倒说说看,见没见过那个银盒?”
  画香尚未答话,只听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染香突然叫道:“娘娘!娘娘您醒醒!”
  却是皇后听爱子被毒杀,撑不住晕了过去。染香又是喊又是拍的舞弄片刻,洛氏也就悠悠醒转了,所幸并无大碍,齐谨道:“要不你先回宫休息?”
  
  洛氏虚弱的摇了摇头,流泪道:“我竟不曾护好予沛……”
  这边画香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陶氏,道:“奴婢真的没见过银盒。”
  
  齐谨挥了挥手,一名龙朔卫走上前,双手奉上一只扁银镶珠盒,齐谨随手接过,摔在陶氏脚下:“这是什么?”
  指了指画香和春雨,吩咐刑狱司执事道:“掌嘴。”
  
  内廷刑狱司的掌刑往往由宦官担任,这些人格外狠毒阴鸷,对宫女更不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听噼里啪啦脆声连响,夹杂着哭喊求饶声,充满了整个大殿。
  不多时画香春雨脸颊已破肿不堪,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却只喊冤枉,并没有更多的供词。
  执事禀道:“皇上,不动重刑,只怕撬不开刁奴的嘴。”
  齐谨不耐烦道:“留性命即可。”
  
  几个掌刑的宦官纷纷目露兴奋的凶光,井然有序的取出钢针、拶指、短锯等物,待一根手指被钢针穿透,画香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奴婢说实话……绕了奴婢吧!”
  齐谨抬手令暂且停刑,画香边哭边说:“奴婢也不知道盒中是什么!但父母家人都在麟德宫手中,奴婢不敢不从!”
  
  陶氏脑中一阵晕眩,只觉一脚踏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铁网挠钩量身定做间不容发,再无挣脱逃生的余地。事到如今,知逃不过这蓄谋已久的一击,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心慌,冷眼扫视殿中诸人。
  
  春雨却有几分刚骨,宁死不招,啐出一口血,愤然扑上去厮打,骂道:“贱婢!你是咱们麟德宫放在东宫的不假,可娘娘待你不薄,你不该平白陷害娘娘!若不是你说自己手脚生癣,怕太子厌弃,我怎会在锦亭池私下见你?我给你的分明就是纸包的胡蔓粉,又怎会突然变成银盒装的毒药?你到底是谁的人?”
  
  画香一边躲一边尖声道:“娘娘待我不薄,要不然我也不能应下这等大事……当日你说盒中只是让太子更虚弱的普通药粉,可没有说是服下即死的毒药!你还哄我说太子已无药可医,娘娘不会心急取他性命,不会连累到我!可如今呢?”
  
  掌刑宦官们拉开春雨,春雨却又一手指定碧落,厉声道:“都说你为人最善,却不想竟是糖包砒霜!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比最奸的贼都更加恶毒!”
  碧落无意识的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得已,谁叫你们要害太子殿下?”
  
  正乱成一团之际,梁忠上前禀道:“皇上,刑狱司康仵作求见,说太子殿下确是中了剧毒……”
  齐谨扶着桌沿的手猛的一用力,眉心一跳:“宣!”
  


34、第三十二章

  康仵作进殿行礼如仪,脸跟树根雕出来的一样木无表情:“圣德慧纯太子殿下所中剧毒为箭毒木果实提炼而出,这种毒和入药汤,饮下后不出半个时辰心跳必停。”
  迟疑了一瞬,道:“中毒者并无痛楚。”
  
  齐谨阖眼点了点头,涩声道:“箭毒木之毒产于何地?”
  康仵作道:“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只产于南疆一带。”
  齐谨沉吟片刻:“你下去。梁忠,去问孙院正,宫中太医院可有储藏箭毒木?”
  至此,太子被毒杀一案来龙去脉都有了解释,每一环已近水落石出。
  
  穆子石心中并不觉得痛快,只是痴了一般恍惚,如此顺利的替太子报了仇,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网疏而不漏?或者齐予沛真的还在自己身边不曾离去?
  齐谨缓缓落座,令道:“这三名宫婢,杖毙了罢!”
  
  刑狱司掌刑心道,春雨与画香一传递毒药一亲手下药,怎么着也该凌迟株连,碧落虽先前知而不报,又涉及天家阴私,但毕竟有首告之功,应该一条绳索赐死也就是了,何苦浪费刑狱司的板子?
  掌事却明白,此刻皇上看着虽与往日无异,心中却早已失了方寸镇定,反正那些宫婢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不与刑狱司相关,忙应道:“是!”
  说着便让掌刑去堵春雨等的嘴。
  
  穆子石一惊,身不由己已扑过去搂住碧落的腰:“皇上,碧落她……”
  齐谨一手拂落桌上的茶盏,颇有恚怒烦躁之色:“朕意已决,不必多说。”
  碧落却笑了笑,弯下腰紧贴着穆子石的耳边:“你枕边有只螺钿匣,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话音未落,已被两个掌刑快手快脚的用铁核桃塞了嘴拖走。
  
  不过盏茶时间,梁忠回到治平宫,太医院院正孙鹤林也紧随其后,素来矍铄的腰背略显佝偻,颤颤巍巍的跪倒回道:“太医院备有一小盒箭毒木药粉,只做麻痹肌肉之用,每用一分,都需本院院正与副院亲自用钥匙打开并记档存案,这三个月来,箭毒木并未有取用过一毫一厘。”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方手掌大小的铁木盒,盒口果然有两把锃亮的铜锁。
  
  齐谨看着孙鹤林白发苍苍,念及齐予沛从尚未出生起,就很受惠于这位老太医的妙手仁心,不禁温言道:“院正所言,朕自是信得过的。”
  孙鹤林却是老泪纵横,道:“皇上,微臣尚有一求,臣已老迈不堪用,致使太子殿下久病不愈,如今殿下既去,臣心如死灰,故乞骸骨归乡。”
  
  齐谨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道:“当真不愿留在宫中了?”
  孙鹤林本是鹤发童颜,行动如少年人,这会儿起身却是一个踉跄,老态毕现:“皇上,宫中无情啊!”
  此言一出,连洛氏都为之色变。
  
  齐谨却不恼怒,轻叹道:“你说的是……”
  转而吩咐梁忠:“传朕口谕,赐孙鹤林白银二百两骏马四匹,赐见官不拜,再赐金匾一方,书‘杏林至善’,回乡享清福去罢!”
  孙鹤林嘴唇微微哆嗦,磕头拜谢而去。
  
  齐谨默然良久,殿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山雨欲来的压力重重。
  穆子石一直不曾听见惨叫或是杖责之声,当刑狱司掌事回禀三名宫婢已死时,才猛然意识到,碧落去了,那双略显粗糙的温暖的手,再也不会掐脸捏腮的抚摸自己。
  
  齐谨踱到陶氏身边,似犹豫了一瞬,道:“你还有何话说?去年陶若朴调陶家旁支陶兴,任南疆武校尉……这箭毒木药粉得来想必容易之极吧?”
  陶氏轻启朱唇,一笑间只见骄矜倨傲:“皇上,您想让臣妾怎么答?”
  
  齐谨着实不喜她这般姿态,道:“据实答,难道你做得出,竟会不敢答么?”
  陶氏从容道:“臣妾如实作答,只怕皇上不肯信,皇上只想信自己愿意信的,不是么?”
  齐谨冷冷道:“你私通外戚毒杀太子,事实俱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说朕该如何信你?”
  
  陶氏扬起脸,面庞丰润若银盘,笑容却隐现悲伤倔强:“皇上,臣妾十六岁入宫即为贵妃,您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的天,二十二年来,我对皇上用心从未稍变,一如刚进宫时,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可惜臣妾没变皇上却早变了,也早忘了当年臣妾初进宫时,您对我的许诺。”
  
  齐谨大怒:“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自皇后入宫更是怀执怨怼屡番作恶,如今还丧心病狂毒杀太子……”
  说到太子二字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即刻令内阁拟诏,贵妃陶氏,废为庶人,赐白绫,皇三子齐和沣,废为庶人,贬出宸京!”
  
  陶氏下巴微扬:“白绫么?我还以为皇上要将臣妾千刀万剐呢。皇上,您一直提防着我是陶家的人,却不知我一心一意为您,只要我在一日,陶家与和沣就不会有半点违背君臣父子之道。”
  齐谨双眉一轩:“你是在威胁朕么?”
  
  陶氏咯咯笑道:“皇上以为臣妾怕死么?臣妾只恨自己不在洛氏入宫前就死!”
  齐谨连话都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走近穆子石,柔声道:“随朕去东宫……再瞧一眼予沛罢!”
  刚走到殿门处,只听陶氏幽幽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怕皇上从今后再无安枕之日……”
  
  偌大的治平宫正殿,转眼只剩下皇后、陶贵妃与染香,刑狱司与龙朔卫只守在殿外。
  陶氏静默片刻后缓缓站起,紧盯着洛氏,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是你。”
  
  洛氏指尖猛的一哆嗦,发上凤翅银钗的明光衬得她面色如雪:“贵妃,你太狠毒!都是为人母者,你为和沣我不怪你,但何苦要害予沛的性命?”
  陶氏发出夜枭般古怪的笑声:“我狠毒?我哪里比得上你……皇上都不在了,你这般做戏给谁看?”
  
  洛氏素服式身形纤纤,有弱不胜衣之态,颤声道:“本宫不懂你胡说些什么,当年予沛尚在腹中,你就令我宫中婢女袖藏麝香,更在安胎药中做了手脚,予沛生来体弱,祸首是你!”
  陶氏几步上前,两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面面相对,近到一伸手便可以掐死对方,眼神中也都是图穷匕见的狠绝恨意,活像两头失去幼仔的母兽。
  
  洛氏略眯起眼睛:“你今日之果,已晚来了十八年,你不死,予沛的眼合不上!”
  陶氏行动间裙裾丝履仍是不出微声的优雅沉着,却笑得寒意入骨:“是么?我死了,太子就能瞑目?我可不信……下毒主使到底是谁,一心想要太子性命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清楚,死去的太子更加清楚!”
  
  洛氏眼角剧烈跳动:“予沛是我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孩子……”
  陶氏立即打断:“是啊!虎毒不食子,我千算万算,真的算不到你为了赢我,竟会用上自己孩子的一条命,皇后,今日之败,我应得的,我服气。”
  
  洛氏身子后仰,泪珠断线也似滚滚而下:“你当日一剂药,已注定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陶氏秀眉一拧,附耳低声问道:“所以你干脆毒死太子?用自己儿子两年的寿数,换我一条命,值得么?”
  “皇后,你知不知道?你已老了,流华耀日,不过笑话……我都闻得到你头发上首乌膏的味道,色衰而爱驰,难道你没发现,这些年皇上对你,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爱屋及乌而已?”
  
  洛氏突然扭过脸,双目灼灼凝视着陶氏:“我赢你,不光因为我比你狠,还因为你比我蠢。”
  陶氏略一思忖,点头道:“也许我是比你蠢,但我绝不会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只剩一天的命……我只问你,你还是个母亲么?你的良心可得安稳?”
  说罢不待皇后答言,自顾转身而去。
  
  当夜陶氏自缢于麟德宫,皇后洛氏在两仪宫小佛堂里,燃起一柱檀香,观世音宝相庄严大慈大悲,洛氏却只跪不诵,罪孽深重,已不求宽恕。
  
  穆子石陪同齐谨去看过太子梓宫后,独自一人回到昭旭殿。
  一路上心神不属,模模糊糊总感觉忽略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起齐予沛再想一想碧落,更觉万物枯凋回遑惊惕,日前对齐少冲恶语相加,忆及隐约有些内疚,齐少冲待自己一直极好,此人正如齐予沛所说,外方内明阔朗朴真,他若当了太子,想来并不比齐予沛差很多。
  
  走回所住暖阁,已是暮色四合,小福子跟茜罗正忐忑不安的候在外面,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小福子一眼瞅见穆子石,不禁喜动颜色,忙迎了上来:“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有刑狱司的人来,说碧落姐姐……”
  穆子石甚是疲累:“碧落出宫了,宫中人多口杂,你们以后别提到她,否则平白惹麻烦。”
  
  小福子听了,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乖顺的连声称是:“奴才懂得!主子快回屋暖一暖,茜罗备好姜汤了。”
  茜罗是仅次于碧落的大宫女,温柔稳重的好性子,服侍穆子石躺下,便默默退去,穆子石就着床前一盏纱缎灯盏,摸到了枕边碧落所说的螺钿匣,尺余长,紫檀木制,象牙点夜光螺,精致华美无比,盒盖上却镂刻着一句诗:风雪夜归人。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轻轻念着,灯盏映出他的身影,形只影单,孤零零的仿佛一抹魂,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徘徊于苍率而空淡的风雪夜归人五字之上。
  
  良久,穆子石打开螺钿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短刀,黄金吞口鲨皮乌鞘,正是当年齐无伤所赠。
  齐予沛知晓这把刀实在是穆子石心中所喜,因此特意嘱咐碧落放于匣中还给了他。
  穆子石摸着刀鞘,太子随身带走骨珠,当做是自己陪着,个中心意已是不言而喻,而那夜突如其来的一吻也悄然浮现,心中一时百般滋味翻腾徘徊。
  
  抱刀入怀,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心口被冰冷的刀鞘激得一阵微痛,冰雪里撒了一把辣椒面也似。
  碧落临死前急切的语声仿佛还在耳边:“……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35、第三十三章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这只螺钿匣是那日清早离开太子后,太子嘱托碧落送来。
  也就是说,太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匣子更是越过何保儿直接交给碧落,难道私下里,碧落跟太子竟一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既然太子早已料到陶贵妃的算计,为何还会喝下毒药?
  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
  难道……那碗毒药根本就不是陶贵妃的手笔?
  毒杀案一被揭出,贵妃死,齐和沣废,诸皇子中,论贵论宠,齐少冲已然稳居太子之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次日齐谨大病之余榻上下旨,赐死东宫日常侍奉太子起居的宫婢内监四十八名,以殉圣德慧纯太子。
  穆子石如常悬腕习字,听得此信,随口道:“皇上真正该杀的,不是他们。”
  茜罗不敢接话,穆子石淡淡道:“陶贵妃也死得冤。”
  
  茜罗吓坏了,一抖手,墨锭连同砚台一起滚落桌下,啪的一声脆响:“主子,皇上的旨意,可不敢妄议……”
  穆子石脸色苍白眼神阴郁:“怕什么?真正该怕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叹了口气:“可他心甘情愿,我能怎么办?”
  
  说罢蹲下去,亲手收拾碎裂的石砚,心神不属之下,掌心已被锋利的断口处刺破,鲜血激涌而出。
  穆子石怔了怔,不知道疼也似,提起手掌只默默看了一眼。
  
  太子停灵四十九日,梓宫将迁往皇陵之时,皇三子齐和沣联合外戚陶家,稳住宸京城内虎威营,悄然调动大靖宫九门防卫,多年经营厚积薄发,一击而中攻破禁军屏藩突入宫中,史称天眷之变。
  
  亥时穆子石本已入睡,但他近来浅眠易惊,听得外面嘈杂喧嚣,忙起身着衣,茜罗小福子等人已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主子,宫里出事儿了!”
  穆子石十分冷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可打听着了?”
  
  正说着,突地闯进一个异常灵活的身影来:“穆公子,皇后娘娘请你去两仪宫!”
  穆子石微一沉吟:“你是?”
  那人面白无须,是个宦官,但双目精光闪烁,显然是个内家高手:“奴才冯毕,两仪宫龙朔卫首领……事态紧急,请公子即刻动身。”
  穆子石眸光骤冷,道:“好。”
  
  回身揣上短刀,正要举步,心念一动,吩咐小福子道:“宫里既然出事,你快去把你那对食找来,昭旭殿毕竟安全些……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免得别人知道我夜入皇后宫中,不合礼数。”
  冯毕听他急而不乱更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禁目露惊佩之色,上前一步道:“公子恕罪。”
  说罢一把抱起,纵跃疾奔,直往两仪宫而去。
  
  皇后虽着素穿白,却珠玉满头,通身贵重典雅,一手牵着齐少冲,将他的手放到穆子石手中,柔声道:“子石,予沛说他临走时把少冲托付给你了,少冲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兄弟,你会敬他疼他,是么?”
  穆子石直视着她,没有握住齐少冲的手,却点头道:“是。”
  
  皇后眸中掠过一丝焦急不安:“予沛的话,你一定会听的,是么?”
  穆子石目光如水,波澜不惊:“太子殿下的话,我绝不违逆。”
  
  皇后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简言述道:“那好……齐和沣与陶家逼宫作乱,皇上已落入他们手中,不出半个时辰,两仪宫必定沦陷,你得赶紧带少冲出宫暂避。子石,我和予沛都信你……”
  齐少冲咬着嘴唇,哭道:“母亲为什么不陪我出去?”
  
  皇后蹲下身子,紧贴着他的脸蛋,声音暗哑:“孩子……我对不住你哥哥,罪有应得,再说你父皇也在宫里,我怎能不陪着他?”
  齐少冲哽咽道:“我舍不得母亲……”
  穆子石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皇后拭去齐少冲的眼泪,微笑道:“你是最乖的好孩子,答应母亲,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别让母亲担心。”
  齐少冲紧紧牵着皇后的衣袖,用力点头。
  
  桌上放着两套寻常衣衫,另有两包碎银什物,皇后分别交给穆子石与齐少冲,道:“局势已被齐和沣所控,你们这一去,只怕磨难良多,不过宫外历练几年也好,识稼穑懂民生,少冲将来若有机缘,会是个好皇帝……子石,少冲秉性重恩厚德,他日重返朝堂,他为君你必为相,你……”
  
  穆子石冷冷打断:“谁说我会带他出宫?”
  皇后又急又怒:“你……”
  凝视穆子石,道:“你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
  
  穆子石微微一笑:“齐和沣作乱,我大有可能死在宫中,又怎能陪七殿下逃出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秀眉一扬:“说罢,你到底要什么?”
  穆子石眼底墨绿如燃烧的鬼火,森然道:“太子殿下不是陶贵妃毒死的……”
  “真凶是你。”
  
  皇后踉跄后退,瘫坐在椅中,抖得发间珠玉窸窸窣窣的作响,齐少冲瞪大眼睛:“你胡说!四哥是陶氏毒杀,母亲怎可能害死哥哥?”
  穆子石不理他,道:“皇后娘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何对他如此狠心?”
  
  皇后喉头滚动着,已泣不成声:“你怎会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穆子石忍住泪意:“他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待他禽兽不如,他待你却是孝思无匮……碧落和画香,还有孙院正都是你布下的棋子,甚至我也当了你手里的刀……太子殿下只是舍不得我,托碧落给我留下了一只匣子……他还说他心甘情愿。”
  
  皇后掩面泣道:“这个傻孩子……我以为他会恨死我,我也是不得已……”
  齐少冲叫道:“母亲,你为什么!”
  穆子石看他一眼,道:“她是想借太子殿下的死,除掉陶贵妃,废了齐和沣,给你扫清障碍,铺一条直往龙椅的路……可我不懂,七殿下你是她的孩子,太子殿下却也是,她怎么能忍心?”
  
  终于无法自控,一手指定皇后,厉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女人,你恶毒得根本不配当太子殿下的母亲!”
  
  皇后发髻略略松开,灯光下双鬓斑白,黯然道:“恶毒么?予沛还在胎里时,陶氏就给我下药,孙院正曾说,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她难道不恶毒?后来我又有了少冲,必得替他打算,今年予沛已满十八,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陶家权势熏天,我怎能坐以待毙?”
  
  皇后话语散乱,目光凄凉却坚硬:“予沛十岁那年就知道,自己的命数无可改变,我用箭毒木,也是让他毫无痛苦的走,那包药粉,自从去年陶家有人任职南疆我就从孙院正手中拿到备下……予沛若是两年后悄无声息的亡故,皇上纵然伤心,却也止于伤心,也许还会迫于形势,立齐和沣为储君。若如此,予沛死得岂非全无价值?”
  
  穆子石越听越觉得皇后毫无心肝,不由得更增厌恶:“陷阱布得太多太密,自己也躲不过去,齐和沣生母被害,又岂能甘心?眼下七殿下莫说皇位,性命都堪忧,你可满意了?”
  皇后静默片刻,冷冷道:“身入局中非胜即败,我只尽人力罢了……你要知道的,我已尽数告知,你到底肯不肯带着少冲走?”
  
  穆子石略有犹豫,看了齐少冲一眼。
  齐少冲乍闻母亲毒杀兄长一事,心中雷轰电掣般,过往种种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轰然坍塌,一句话说不出,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只是看着皇后。
  
  齐少冲长相虽不似太子,但毕竟一母同胞的兄弟,总有些许痕迹令人想到太子,有那么一瞬间,穆子石恍惚以为是齐予沛在哭,心中一软,携起他的手:“只要是太子殿下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
  皇后目中乍现惊喜交集的神色:“子石……我在泉下,亦会护佑你们平安。”
  穆子石道:“皇后娘娘黄泉路上自己保重才是,刀山油锅,想来会忙得分身无术。”
  
  皇后登时语塞,待两人换好衣衫负上包裹,却又舍不下,扑上来紧紧抱住齐少冲,呜咽道:“孩子……少冲,我害了你,可你不许怪母亲……”
  穆子石冷笑,用力扯过齐少冲:“要走快走,否则一网打尽,你是要七殿下追着太子殿下一块儿喝那孟婆汤?”
  
  皇后并非寻常软弱女子,闻言也知不能再拖延,忙吩咐冯毕护送他二人从冷宫后的角门出宫。
  
  冯毕背着穆子石,怀里抱着齐少冲,一溜烟的撒腿跑出殿去,皇后亲自将一盏盏灯油淋满帐幔桌椅,再点起火来,火焰如舌,渐渐卷满宫殿,皇后端坐在妆台前,拆开发髻慢慢梳理长发,火光闪耀中,镜中人颜色恍若当年。
  
  皇后幽幽一笑,低语道:“穆子石,你当着少冲的面说破此事,无非是想让少冲恨我……你如此心机,不愧是我六年前就看好的权谋之相。我早说过,予沛非安民之君,你亦非安民之相,你命中注定要辅佐的人,是少冲。”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三子齐和沣发动宫变,次年正月登基称帝,改元天眷,尊齐谨为太上皇,软禁于赤乌台,贞婕妤自请入台,侍奉左右。
  新帝追谥庶人陶氏为昭宜皇太后,而永熙帝之后洛氏被废为庶人,不得葬于皇陵。慧纯皇太子被请出六椁三棺,以老殇木为棺青铜为椁,青铜椁镇尸辟邪,能防亡灵作祟,而老殇木为大凶之木,冬冷夏热,制棺则死者永世不安。
  
  天眷之变中,两仪宫、崇明宫即东宫俱遭火焚,事后新帝令清点尸骸,方知上至皇后洛氏,下至宫婢太监,无一幸存,只皇七子齐少冲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那一日曙光破晓,晨光一如往昔般洒落宸京城内,穆子石与齐少冲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偎依在锣鼓街的巷尾,齐少冲神色悲戚怔忡,穆子石眸光漠然,无论前尘种种如何,这一刻偌大天地,他们只剩了彼此。
  


36、第三十四章

  锣鼓街头有家任记车马行,掌柜的脑子活情面大经营有道,行里二十匹马,三四十头大骡子,生意硬是做得红火。
  每年入冬,日日都替京中商铺富户从城外运进果脯、菜蔬、盆花等过节应用之物,任大掌柜算盘一拨拉,不舍得空车出城,因此一清早马车套好,都捎带些需要出城家里又没牲口且懒得走的,塞个半车一车,挣个人吃马嚼的小钱。
  
  出趟城三二十里地,每个坐车的掏五十个铜钱即可,时值盛世,朝廷力主藏富于民,城中百姓颇有余钱,见任记价格公道,又都是青骡健马,每每出城拜神走亲访友的,都一大早跑来车马行门口候着。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胡老汉专做车马行的早点,一个大蒸笼里是白面大馒头,一口大铁锅里是白嫩嫩的豆腐脑,另有一口小锅盛着黄花菜和鸡蛋花调制的卤,切好的咸菜丝堆在大陶瓮里,街边棚子里支几张旧桌条凳,一早上总有七八十的客份儿。
  
  做小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能吃苦,胡老汉每天卯时三刻就做好所有准备,只等早起的客人一来就能吃个热热乎乎。
  按惯例头一笔生意都是车马行的任掌柜,任掌柜家大业大却是个操劳性子,卯正必起从不睡懒觉,又极好豆腐脑这一口儿,因此每天都来光顾胡老汉一顿,两个人一个拾掇着一个吃着,能聊好一会儿。
  
  这天胡老汉如常切好咸菜丝,抹布擦了擦手,就等任掌柜了。
  此刻天光未明,棚子角上吊着两盏羊角灯,火苗一闪一闪的,胡老汉听着风大,有些不放心,几步走出来一瞧,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黯淡跳跃的灯光下,一动不动的站着两个孩子。
  
  若不是有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胡老汉几乎以为见到了晚归幽冥的鬼,当即喝道:“你们……干什么的?”
  高一些的那个仰起脸:“老伯,请问这儿是不是可以搭车出城?”
  
  这孩子十分礼貌,声音仿佛最好的瓷碗打碎般清朗悦耳,夹着些怕冷的微颤,胡老汉忙道:“啊,可以……”
  搓了搓手,又道:“外头太冷,你俩先进来棚子里避避风,出城的车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孩子低头略一迟疑,道:“也好……多谢老伯。”
  说罢扯了扯旁边矮些的,两人便随着胡老汉一起走了进来。
  
  他二人一坐定,胡老汉一边添水加炭的忙活,一边偷眼打量,心中车轱辘般就琢磨开了。
  这俩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约摸十岁年纪,腊月里天还没亮,也没个大人跟着,就站在街头寻车出城,端的是古怪。
  再看他二人虽穿着普通的厚棉袍,但模样举止,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高贵气度,自己走街串巷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估摸着不是亲贵子弟也是官家公子。却不知为何流落在外?
  
  正胡思乱想,只听那大些的唤道:“老伯,给我们上些热的吃喝可好?”
  胡老汉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哎哟,老糊涂了,竟忘了给小客官上早点!”
  忙盛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浇上卤汁,又淋了几滴香醋,端了过去,道:“二位小公子尝尝,小老儿做的豆腐脑儿,豆腐最嫩,卤子最鲜,整条街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话不假,因为整条锣鼓街,只有他一家做豆腐脑。
  
  大些的孩子点了点头,勉强一笑表示认可,小些的则根本听而不闻,只垂着眼皮,两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胡老汉满腹疑窦,想问不敢问,只得又端上两个馒头一碟子咸菜丝:“两位小公子慢用啊,小老儿卖的馒头是上好白面做的,喧软得很,吃着好了再添!”
  
  两个孩子默默吃着,吃相堪称赏心悦目,小些的似乎觉得馒头皮有些硬,撕下来悄悄放在一边,大些的抬起眼睛看一眼,哼了一声,轻声道:“捡起来都吃了!如今可不是在……咱们包裹里银子也没多少。”
  
  小的甚是听话,当真又拿起,泡在豆腐脑里浸软了,一口一口吃完,低声道:“子石,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自然就是连夜从宫中逃出的穆子石和齐少冲了。
  
  穆子石听他痴人说梦般问得傻气,只冷笑不答,却转头问胡老汉道:“老伯,我还要十个馒头包起来带走,一共多少银子?”
  胡老汉笑嘻嘻的说道:“些许粗陋东西,那需要银子……一个馒头两文钱,小公子们吃了两个带上十个,两碗豆腐脑儿十文钱,一共三十四文大钱,咸菜丝儿小老儿奉送的。”
  
  穆子石便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块碎银,他户部的赋税国库的银帐都看得懂,但一块银子搁手里,却不知到底几两几钱,掂了掂送到胡老汉手里,迟疑道:“老伯,这些银子够么?”
  这一块银子算不得沉,胡老汉大摇其头:“小公子啊,看来你们当真是被伺候惯了,就没自己花过钱吧?这一块银子,得有个四钱还多,买两百个馒头也尽够了。”
  
  穆子石眼睛眨了眨,略一思忖,道:“两百个馒头带不了,老伯,你还有干肉或是别的干粮么?”
  胡老汉摇摇头:“小本生意,又是做早点的,没备下肉食,不过小公子放心,小老儿找还你铜钱就是。”
  
  说着开了钱箱,一五一十的往外数钱,一头数着,一头却问道:“小老儿多嘴,问一下两位小公子贵姓?这么大早上出城干什么?家里人可放不放心?”
  穆子石低头想了想,叹口气道:“老伯,实话跟你说,我们兄弟……不出城大概就没命啦。”
  
  齐少冲听得这话,吓了一大跳,心道咱们的身份何等重大隐秘,哪能随意说与不相干的百姓知晓?
  忙上前扯他的袖子,示意不可多言,穆子石却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挠,道:“老伯慈眉善目,绝非歹人,再说了,事无不可对人言,咱们兄弟的事儿说出来,也许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会帮咱们出个主意呢?”
  
  胡老汉被这么一捧,登时十分受用,鸡啄米般点头:“是是,小公子说的极是,我胡老汉大半辈子了,不拜金不拜银,拜的是自个儿的良心,断断不会对两位小公子打什么歪主意!”
  正说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来:“老胡,又胡吹什么哪……哟,今儿居然有更早的!”
  
  胡老汉一看来人,忙笑着端上一大碗豆腐脑,殷勤道:“任掌柜的,来来来,先吃上喝上,再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两位小公子一会儿要搭你的车出城,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儿不知怎么,家里人也不照看着,俩孩子天还没亮,就站我门口呢。”
  
  他这一番喋喋不休,穆子石心中更是明白,此番流落民间,必得编个身世,不然纵使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别人犯好奇,若满足不了他们的好奇他们就得犯猜疑,犯了猜疑愈发惹人注意,而一旦被宫中铜网处的密探获悉端倪,齐少冲必死,自己只怕更是求死亦不可得。
  
  只见那任掌柜一边喝豆腐脑,一边大喇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和齐少冲,他见惯世面眼光甚毒,拿手指点着就问道:“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来路?别是什么朝廷钦犯被抄了家跑出来的吧?不说清楚了,可不敢捎你们出城,这逢年过节的,城门都把守得格外严实,一个不对,难道我任记车马行要跟着吃挂落?”
  
  何尝有人敢这样与指着七皇子的鼻子说话?齐少冲当即怒道:“你大胆!竟敢如此无礼……”
  穆子石忙一把掩住他的嘴。
  
  任掌柜一愣,笑道:“哟呵,脾气可真不小……要不咱们兵马司衙门走一趟?瞧瞧小公子您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落难,哪重天的凤凰掉毛?”
  说着挽了挽袖子,似要动手。
  
  齐少冲毕竟年幼,一听兵马司衙门已然慌了,再看这任掌柜双目精光闪烁,又是一副健壮精悍的好身子骨,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出了宫门,自己就是浮萍没了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更不知这冰层下是何等暗礁怒涛渊深百尺?不由自主的紧紧攥住穆子石的手指,心口怦怦直跳,失魂落魄。
  
  穆子石拦在齐少冲身前,仰起脸看着任掌柜,一双眼睛里已蓄满了泪:“大叔,我们兄弟并非恶人,但你要是捉我们见官,我们可就活不成了。”
  任掌柜见他小脸雪白,眸子水光离合,不禁心软了几分,却又不得不问:“这倒奇了,既非坏人,为何怕见官?说罢,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一大早要出城?”
  
  穆子石恰如其分的微微犹豫了一瞬,带着点儿不得不说的委屈,低声道:“家父是工部右侍郎,姓穆,名讳东楼,我是穆子石,这是我的弟弟,穆少冲。”
  齐少冲平白被改了姓,自然不觉得快乐,但好在不笨,当下闷声不言语。
  
  胡老汉听到此节,却悄声问任掌柜:“工部右侍郎是个啥官儿?比兵马司的指挥大人谁大谁小哇?”
  任掌柜浓眉一皱,看了穆子石一眼,小声道:“大概还要大些,跟咱们宸京府尹差不多吧?”
  穆子石听了这等没见识的话,却不露异色,极诚恳的赞道:“大叔说的极是……”
  
  于是任掌柜十分得意,无形中对这漂亮孩子更增了好感。胡老汉却是肃然起敬,心道这样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都吃了我的豆腐脑,看来我明儿就可以冲出锣鼓街,去朱雀街与豆腐脑群雄一争长短了!
  任掌柜一琢磨,问道:“既然是侍郎大人的公子,怎么这般打扮,又没个下人跟着?”
  
  穆子石略停了停,道:“不瞒二位,我们兄弟是外室所出……穆家正室夫人一直无子,父亲就买下了我娘,安置在甜水街……”
  “后来我娘生下我们兄弟,原以为熬出头了,但正室夫人娘家势大,又是心狠手辣的性子……我父亲不光不敢接我们回府,连提都不敢提,生怕夫人妒性大发,害了我们。”
  
  “前几日我娘病重,父亲偷偷来看了一回,不料被府里的夫人知道了,领着一群护院家丁夜里闯了进来,我娘和我们都被堵上嘴,狠狠的挨了一顿打。”
  说到此处一声哽咽,双泪直下,齐少冲听他哭了,牵动心事悲从中来,也呜咽不止。
  


37、第三十五章

  此情此景,铁石人也得流泪,胡老汉用衣袖直揩眼睛:“孩子可怜哪!这当了大官,连个女人孩子都护不住,还不如我老汉卖豆腐!”
  
  穆子石懂得为尊者讳,忙含泪道:“父亲也是没法子……我娘本就体弱,被这一顿打,第二天没熬过中午,她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临死前跟我们兄弟说,她这几日已想得明白,我们不能再留在宸京了,穆夫人决计不会放过我们,父亲有心无力,必然保不住我们兄弟的性命。”
  
  这故事既有朝廷大官偷养外室,又有正室夫人挥师喝醋,最后更有慈母遭害,小兄弟逃离魔掌,真比茶馆里说的书还有意思,任掌柜和胡老汉都听得津津有味心情激荡,待穆子石泣不成声的说完,任掌柜一腔英雄气直冲霄汉,拍桌大怒:“如此悍妇,休了才是道理!”
  
  上前两步,红着眼眶拍了拍穆子石的肩:“你们放宽心,姓任的堂堂七尺,绝不会将你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更加不会让那毒妇捉到你们!马车一套好,你们就上去出城,东城门守吏都与我有交情,不会有半点儿差错!”
  穆子石心中一喜,扯一把齐少冲,两人深鞠为礼:“多谢大叔!”
  
  那边胡老汉拣好二十个馒头,又用一只小罐子装了一罐咸菜丝,用块干净布一包,送到穆子石手里,又捧上一堆铜钱:“小公子啊,早上还没做生意,铜钱不够找,就当你多买十个馒头罢!”
  穆子石忙接过道谢,又问任掌柜道:“大叔,我们兄弟两人出城,得多少文钱?”
  
  任掌柜道:“你们兄弟此番出城离家,要花钱的地方委实太多,这车马钱就免了罢……不过你们出城后往哪里去?可有个安身之所?”
  他问得详尽,齐少冲心里直发虚,穆子石却是早有准备,道:“我娘本是夏州人氏,还有几个舅父在,我们要去那里投奔亲戚。”
  
  任掌柜倒也真好心,一看他们包走的食物只有馒头,忙道:“你们等会儿,这出了城虽说有些庄户,但未必肯留你们过宿,又是千里迢迢的……我回去给你们备些干肉腊肠罢!”
  萍水相逢,此人这般热情,齐少冲心中感动,忙从包裹中取出一锭银子:“大……叔,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一声大叔说出口着实不易,但一旦脱口而出,初落民间的惶惶之意登时大减,这简陋的早点棚子也不像刚进来时那般令人难以忍受。
  穆子石眉梢一扬,眼神中又是惊讶,却也有隐隐的赞许。
  
  任掌柜笑着摸了摸齐少冲的脑袋:“是个实诚孩子……算啦,我这车马行生意很不坏,家里日子过得下去,你的银子好好留着,记住要凡事小心财不外露,别跟你哥走丢了!”
  
  马车里的座位并不宽敞,任掌柜挑了个最暖和的角落让他俩坐好,又嘱咐车把式好生照顾一些,一个青油布包裹里十来条腊肠两片咸肉,沉沉的往穆子石膝头一放,笑着挥了挥手。
  穆子石含泪道:“大叔,有朝一日我们兄弟若能回来,定然……”
  任掌柜打断道:“得啦,好话搁心里头是宝,说出来可就是屎一样不值钱……若回来了,来吃碗豆腐脑儿报个平安就是!”
  
  待车里坐满十来人,车把式一声吆喝,马车四轮粼粼而行,齐少冲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贴着穆子石的耳朵窃窃私语:“咱们撒谎骗任大叔,他对咱们这么好……”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骗不行啊,侍郎府里妻妾吃醋,庶子逃命他倒不怕,要说到宫变夺位,你皇子沦落,那可是了不得的塌天祸事,他一介草民能担得起?而且编这么一个故事,他既不会疑心猜测咱们的来路,也会知道关乎人命不至到处宣扬,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齐少冲扁了扁嘴,要哭又忍住:“不知宫里怎样了,我真担心父皇母后。”
  穆子石垂着眼睫不理他。
  齐少冲着实担忧心焦,又道:“三皇兄他那么恨母后……还有父皇,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今天还没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穆子石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你担心也没用,今日之祸,都是你那好母亲做下的孽,送她两个字,活该!”
  穆子石因齐予沛之死深恨皇后入骨,更不会嘴下留情,齐少冲闻言却是痛怒交集,他自幼最与皇后亲厚,纵然觉得母亲大错特错,却也不容外人如此出言伤她,也不管正在逃难需得小心,大声喝道:“穆子石!你说什么?她是我母亲!你竟敢……”
  
  满车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注目。
  穆子石一把按住他,冷笑着低声道:“闹什么闹?不想活了?你不想活就早说,我把你往齐和沣手里一送,岂不是大家都省事?”
  说着抬头看了众人,倏然泪盈于睫:“我弟弟想念娘了……各位勿要见怪。”
  
  齐少冲挣动了两下,低声道:“你别骂她,我就听你话不闹。”
  穆子石不吃这威胁:“是么?你以为我欠了你?非得护着你?你爱闹不闹!要不是你哥哥,要不是他让我……你死在我眼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齐少冲抱着香炉打喷嚏,惹了一鼻子灰,瞪着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咽喉像是被绳索勒紧,连呼吸不畅快,眼睛热辣辣的痛,却拼命把眼泪往回憋。
  穆子石说到此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你若是能还我一个活的殿下,我……我把你母亲当菩萨供着也行啊。”
  
  齐少冲心中一酸,想到四哥这些年的委屈苦楚,在母亲心里,他只是个弃子,甚至只是自己的踏脚石,再看穆子石两滴眼泪已沉重的滴落膝盖的包袱上,咬了咬嘴唇皮,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却饶有兴趣的开口:“你们是兄弟?爹妈怎么没陪着?去哪儿啊?去干啥呀?哎呀,小模样儿都怪俊的,怎么吵起嘴来了呢?来,都跟大婶儿说说!”
  
  穆子石见这大婶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圆髻,眼角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无事生非的八婆劲儿,心知马虎不得,打叠精神又把故事讲了一遍,还额外附送几个小细节:“我手掌都被穆夫人用摔裂的砚台戳破了,我弟弟背后也被打出好几条血檩子,大婶,不信你看……”
  
  说着摊开手,那胖大婶一瞧,不禁眼圈红红的点了点头,那雪白细嫩的手心果然一道寸许长的血疤,却是那日穆子石自己收拾砚台时落下的。
  穆子石一不做二不休,伸手过去就要解齐少冲的青布棉袄,齐少冲背后可真没有血印子,吓得攥住了衣襟不肯松手,自然而然的瑟瑟发抖:“你别……”
  
  胖大婶母性大发的连忙拦住,还顺手搂住齐少冲:“作孽哟,不用看了,大婶儿知道,你们兄弟遭罪了!那个猴子窜稀坏了肚肠的,自有天收她!”
  一时车内众人都是唏嘘感慨,有个嘴唇薄得好似刀片的汉子愤愤然道:“苦命的孩子……那穆家妇人也是,自己生不出蛋来,还要把自家圈里的蛋往外扔,心眼还不如我脚底板的鸡眼大呢!”
  
  穆子石听他说得虽粗俗,却又生萝卜一样嘣脆微辣,不由得破涕一笑,齐少冲却是听得有些不懂,见穆子石唇角微翘,也跟着咧了咧嘴,却小声问:“他说什么蛋?什么鸡眼?”
  说着从胖大婶怀里钻了出来,挨回穆子石身边。
  
  穆子石勉强维系着笑意,甚是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却暗暗发愁,这位七殿下年纪既小又不谙世事,养大他还真不如养大一条小狗容易且有用。
  想着将膝头的包裹更用力的抱紧了些,再不敢像还在东宫一般,觉得金子晃眼银子傻白铜钱腥气了。
  
  守城门的老鲁爱贪小,便是鸡过城门,也得留下个鸡毛毽子来。任记车马行懂事,每次进出,或多或少总不空手而过,老鲁便对挂着任记二字的骡马车格外关照,一手接过东西,一手放行绝不啰嗦。
  今次也是如此,车把式塞一盒三熙楼的什锦点心,笑眯眯的说道:“给大侄子吃着玩儿。”
  
  三熙楼的点心酥香味美四九城的孩子无一不爱,但价钱也比一般店铺卖得贵很多,就这一小盒不下二钱银子,老鲁中年得子,见到这份儿礼送得贴心,自是高兴,忙双手捧住:“替我谢过你们东家,太重了太重了!”
  又压低了声音,窃窃道:“今儿上头说了,各城门都得格外小心,若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出城,一定要严加查问,不容有失……这车我也得看看,您放心,不过就是应应景,给上头个交待。”
  
  车把式被任掌柜叮嘱过,要额外多照顾那对小兄弟,忙问道:“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能犯什么事儿?”
  老鲁四顾一看,道:“说是冒充皇子,总之宫里的事儿,咱们清楚不了……”
  他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架不住是个天生的大嗓门,两人交谈又紧靠着车帘处,穆子石耳力又好,凝神细听,倒听了个完完整整,听得冒充皇子一句,一手紧紧攥住齐少冲的胳膊,心道,齐和沣这一出倒是厉害,如此即便齐少冲亮出七皇子的身份,宸京城的搜捕吏员军士也断断不会信了。
  
  齐少冲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他城府不及穆子石深,脸色已是惨白,眼睛乌溜溜的眨也不眨盯着穆子石。
  穆子石安抚道:“没事没事,跟咱们兄弟无关,官家不会乱抓人的!”
  话音未落只听刷的一声车帘掀开,老鲁一张铜盘大脸凑进来,愣了一愣,粗声喝到:“怎么有两个小孩儿?哎,你们爹妈呢?这是干嘛去?”
  
  穆子石心中惶急,但一眼看过去,见城门口兵丁并不比往日多,一转念已明白宫变毕竟是天家秘事,齐和沣也不敢大张旗鼓的通缉捉拿,当下抿了抿嘴不答,只用一双澄澈无邪的眼睛去瞄胖大婶,个中所含的哀求之意,汹涌磅礴不可抵挡。
  
  那胖大婶果然浑身炸毛如护崽猛虎,凶恶的一伸胳膊护住他俩,一扬脖子:“看什么看?老鲁你当个官儿就坏了心眼了?你忘了你媳妇儿每天做饭不是借盐就是借糖了?你忘了你儿子大冬天的掉河里是我家男人救起来的了?”
  
  穆子石心道好运气!看来胖妇人跟这老鲁比邻而居交情颇深,这一关想必容易过去,想着更紧的搂住齐少冲,尽量藏着他的脸不被老鲁看见。
  
  却见老鲁半是尴尬半是羞涩的一笑,眼珠子不离穆子石二人,整了整城门吏的靛蓝帽子:“郭婶儿……这个这个,上头有令,老鲁不敢不遵,要是有得罪了您的地方,待我下了值登门赔罪!不过这俩孩子的确就是上头说的年纪,我老鲁不得不多问几句。”
  
  说着一瞪眼:“你们俩,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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