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性凉薄的人往往更深情。
而後秦敬抬起头,便看见了沈凉生──其实他的眼镜早在水里就不知掉哪儿去了,视野一片模糊,却在抬头看见远处一条往这边划过来的小船时,莫名就知道那是沈凉生。
他猛地站起身,却因蹲坐久了腿麻,刚站起来两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边的瓦,动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划了一道长口子,血呼地涌出来,却也不觉得痛。
沈凉生眼神儿好,远远便望见了秦敬,心刚放下来半寸,就看他在房顶边儿晃了晃,於是又吓了一跳,见著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划到房下头,起身伸出手,哑著嗓子跟他说:“过来,我接著你。”
这头的水足有一人多高,船离房顶并不远,秦敬也不用跳,几乎是连扯带抱地被沈凉生弄到船上,还没站稳就觉著对方身子一晃,带得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
“沈……”两人面对面跪著,秦敬被沈凉生紧紧抱在怀里,刚想开口便觉颈边突有些湿热,於是半个字都再说不出口。
沈凉生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只紧紧地抱著他,许是用力太过,全身都微微地发颤。秦敬双手回抱住他,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一片狼藉,感觉到他衬衫後背湿得厉害,掌心贴上去,那道伤口这才觉得痛,一直痛到心底,痛得自己也想哭。
沈凉生把脸埋在秦敬颈间,少顷就控制住了眼泪,却又默默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见他手心里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
“小口子,没事儿。”秦敬赶紧出声安慰了一句,嗓子也哑得厉害。
“……别的地方还有事儿麽?”
“没了,我挺好的,你……”
“秦敬……”沈凉生面上已无泪痕,可眼圈仍有些发红,那是秦敬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几乎脆弱到了无助的表情。
他听到他继续对自己说:“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国,或者美国,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不行?”
秦敬闻言霎时愣住了。沈凉生从未跟他说过出国的打算,但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求”字。
曾经相处过那麽些日子,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求人做什麽。於是现下听到这个求字,便似心口被插了把刀子进去,刀把儿还露在外头,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觉,却也封住了只差一点就冲口而出的那一声“好”。
“沈凉生……”
秦敬呆愣到几乎是木然地看著面前跪著的人,也看著周遭茫茫的,望不到头的大水。
战祸,天灾,一桩连著一桩,简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陆沈为海。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个教书的,能做的事也的确有限,可要让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
“沈凉生……我舍不得。”
若是一片太平盛世,或许还能舍得。但可惜不是。就因为不是,所以更舍不得走。哪怕再没本事,再没什麽能做的,也还有最後一件想为之事。
无非就是那一句话:“我国生我养我,我与我国同生共死”。
“你走吧……我……”
秦敬有瞬想说我喜欢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我活一日,就有一日记得你,定时时念起,必日日不忘。
可话到嘴边儿终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说这个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反还不如不说。
话说不出来,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动了。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两半──从未有哪刻如现下般,真的让人想把自己剖成两半,一半留下来,一半陪他走。
“你让我走……”沈凉生也跟秦敬一样呆愣地跪著。
愣了半晌才同样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案一样问了句:
“可是你在这儿……还能让我走去哪儿?”
沈凉生晓得秦敬这句话多半是劝自己不要一意孤行,但自己的主意已经定了,索性不去直面这种变相的拒绝,静了片刻,故意曲解道:“你要是说捐钱的事儿,坦白说我确实有私心在里头。”
“我……”
“我刚回国的时候,我父亲带我去居士林听人讲经,”沈凉生打断他,突地提起旧事,只似闲话家常一般说下去,“他信佛,後来还请讲经的大师给我看命。我不信这个,不过记得当时大师特地背著我父亲跟我说了句……”顿了顿,又续道,“原话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说我命中带煞,若不多积点福报,恐怕下场不好。”
“……”
“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以前不信,现在却有点信了。所以就想著,要是从现在开始做点好事儿还来得及,约莫也能活久点。”
“……”
“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你一天。”
因著水龙头开得哗哗的,沈凉生一时也没听出秦敬哭了。直到等了两分锺,才突然觉出他可能是哭了,赶紧走前一步,一手安慰地轻抚他的背,一手顺便关上水龙头。
他说这个的确带了两分想打感情牌的意思,但看命那事儿也不是打谎,最後那话说的可算一片真心。不过要知道一句话就招得秦敬哭,他也就不说了。沈凉生摸了摸他的背,刚想岔开话题哄哄他,便觉整个人被秦敬拽过去,後腰抵著洗碗池子,衬衫被池边的水蹭湿了一片。
唇上也是湿的,带著隐约的咸涩的味道。秦敬紧紧地抱著他,深深地吻上去,舌头几已抵到喉咙口,却还是觉得不够,像要把自己揉到他身体中一样狠命地贴住他,吻早已没了章法,牙齿一路磕磕绊绊,差点没咬到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