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放声大哭》刊《时代文学》上 2014年第7期 人民文学 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放声大哭》刊《时代文学》(上)2014年第7期 人民文学 中篇小说

1

冯莉跟着胡占山私奔时,田小兵还在熟睡,天一定也黑着。等田小兵一觉醒来,窗子已被阳光涂亮了,挂在床头上的那张日历本告诉他,今天是星期日。田小兵仇恨星期日,他将脑袋缩进被窝,闭上眼睛,想再一次睡过去,好让这令人仇恨的日子在睡梦中溜掉。可是,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滋味没人能受得了,他只好像非洲沼泽地里的河马,打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呵欠,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起床。

田小兵之所以仇恨星期日,是因为这一天学校不上课,他得在家里呆着。田小兵之所以不想在家里呆着,是因为讨厌那个叫冯莉的女人。那个叫冯莉的女人,总是在星期日这一天,喊来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围坐在客厅里搓麻将,从早晨八点一直搓到夜里十二点。他们一边搓麻将,还一边吐痰、放屁、吸烟、嗑瓜子,像一群制造乌烟瘴气的魑魅魍魉。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停下来,总是一面搓着麻将一面吃,每人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嘴把面条吃得扑噜扑噜响。如果方便面没有了,冯莉就会支派田小兵去购买。冯莉支派田小兵的时候,总是那么颐使气指,态度极是恶劣和粗暴。

田小兵讨厌冯莉,更重要的原因是冯莉喜欢涂脂抹粉,天天打扮得像个妖精。她已经43岁了,是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女人了,可她还是要天天打扮,面部抹厚厚的粉,嘴唇涂红红的膏,眉要细细地纹成两片柳叶。她穿的服装更是要一天三换,要么坦胸露背,要么奇形怪状,总之,全是让人一看不是婊子就是妖精的那种。她就是靠这些装点和打扮,用来吸引男人们的眼球儿。

有个叫胡占山的狗男人,还真让她给吸引了。

胡占山是个小老板,他在经三路开着一家水饺店。冯莉下岗后,就在胡占山的水饺店打工。胡占山已经五十多岁了,黑脸,秃顶,两颗发黄的大门牙就是闭着嘴,也会毫不客气地露到唇外,看上去像个老袋鼠。冯莉就是去他的水饺店打工的时候,跟这个男人勾搭上的。胡占山有一辆二手桑塔纳,每天早上,总是开到楼下来接冯莉。只要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响,冯莉就像个幸福的富婆,扭动着肥嘟嘟的屁股,花枝招展地下楼。遇到楼上的邻居,她在钻进车去的时候还会把脑袋伸出来,对人家说一声败败,好像胡占山是她明媒正嫁的老公。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冯莉的老公不是胡占山。冯莉的老公叫田宝成,和冯莉一样是个下了岗的小工人。而田小兵呢,则是田宝成与冯莉的儿子。

田小兵管田宝成叫爸爸,管冯莉叫妈妈。

在田小兵的感觉里,他的爸爸田宝成是个窝囊废。

田宝成之所以窝囊,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配偶放任自流、不敢管理。岂止不敢管理,他还总是对她表现得俯首贴耳、唯命是从,仿佛他生下来就是冯莉任意呵斥与趋使的奴仆。冯莉与胡占山勾勾搭搭,他不是不晓得,连他的儿子田小兵都看不下去了,可他却总是装聋作哑,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绿毛乌龟似地忍气吞声。

田小兵说,爸爸,你该管管冯莉那女人了,他都给你戴绿帽子了。

田宝成说,小兵,你别胡说,根本没有的事!

田小兵说,爸爸,你怎么这么傻?难道你情愿当王八?

田宝成瞪儿子一眼说,小兔崽子,你胡说个什么!

田小兵说,我一点也没胡说,她就是天天跟胡占山勾勾搭搭!

田宝成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这么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勉强,于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垂下脑袋赶紧地走开。

望着爸爸的背影,田小兵气得直跺脚,又拿他没办法。

在这个让田小兵诅咒的星期日里,田小兵将衣服穿好了,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跳下床,跑到卫生间哗哗地去撒尿。这是他积蓄了一夜的尿,数量相当多,足足用去了一分钟。排泄完毕,他一面把小鸡鸡放进裤裆中它应该呆着的地方,一面朝小卧室跑,生怕让那个叫冯莉的女人看见了。因为从他的小卧室到卫生间,要经过客厅,通常这个时间段,是冯莉化妆打扮的时间。她喜欢在客厅化妆,面对着一只鸭蛋状的小镜子,弄得满世界呛人的脂粉味。那味道跑进田小兵的鼻孔里,会让他反胃。他反感这种气味,也反感让她看见自己。她只要一看见他,就会皱眉头,就会斥责他。田小兵对付她的斥责只有一个招儿,就是闭着嘴巴不吭声,躲在小卧室里任她跋扈。她通常见他不应战,才会偃旗息鼓,一门心思地继续化她的妆。

冯莉天天要化妆。她想依靠那些化学制剂,企图把自己残存的那点姿色挽留住。但是今天,田小兵却没有听到她的斥责声,从卫生间向小卧室溜的时候,他匆匆瞥了客厅一眼,发现那面鸭蛋状的镜子前,并没有那个叫冯莉的女人。他眼珠一转,就知道冯莉还没有起床。他的胆子大起来。他踮着脚来到客厅,想打开茶几上的那个糖果盒,抓一把瓜子嗑一嗑。那盒子里总是备有一些黑色或白色的瓜子,它们的味道还是不错的。他溜过去,把那盒子打开,抓了一把正要逃走,就在这时候,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写着十分蹩脚的几行字。田小兵一看就知道是冯莉的手笔。他不知道冯莉留纸条干什么,抓在手里飞快地看起来。纸条是写给田宝成的。她在纸条上说,田宝成,我和胡占山走了,到北京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田小兵望着纸条怔在了那里,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知道,冯莉这是跟着那个类似于大袋鼠的胡占山私奔了,再也不会在这个家里出现了。奇怪的是,当田小兵明白过来这一点时,竟然没有被人抛弃的感觉,非但没有,他的内心深处还涌出一种轻松和快乐。他想,姓冯的你就走吧,你这一走,我田小兵可就解放了。他甚至伸展开双臂,来了个深呼吸,仿佛一个坐穿牢底的囚徒,终于呼吸到自由新鲜的空气了。

接下来,田小兵什么事也没干,就坐在冯莉平时坐着化妆的椅子上,等待着田宝成的到来。他要在爸爸进门后的第一时间里,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报告给他。他想,爸爸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的。他也许还会和自己一样,伸展开双臂,也来一个惬意极了的深呼吸。

2

田小兵的爸爸田宝成,在郊外一家个体纺织厂当浆纱车工。

田小兵十岁的那一年,曾到田宝成的厂子里玩过,这个他应该叫爸爸的男人,领着他参观了他的车间。田小兵记得车间里有五台巨大的浆纱机,正冒着热汽轰隆隆地运转着,纱线先是通过煮沸了的热浆锅,然后钻进巨大的烘箱内,经过烘箱的烘烤之后,缠绕在一个个织轴上,最终运往织布场,织成一匹一匹叫布的产品。田宝成和他的工友们就操着一把割纱刀,围着浆纱机转,身上带着一种海藻胶的味道。海藻胶是由海藻制成的,有一种腥腥的海洋气味。田小兵有点喜欢这种气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就仿佛来到大海边。田小兵没去过大海,但他想去看大海。他常想,站在大海边,闻到的一定就是海藻胶的气味儿。可冯莉却不喜欢这种气味。田宝成一下班回家,她就皱眉头、捂鼻子,骂田宝成是个臭鱼贩子。她说,田宝成你这个臭鱼贩子,你要熏死我呀?田宝成便忙堆出笑脸说,我哪敢啊,一下班我就洗澡了,肥皂都打了三遍呢!她则将鼻子哼一下,没好气地说,你打一万遍肥皂也没用!我后悔怎么嫁给你这个臭鱼贩子!她说着就抓起一瓶花露水,将田宝成推到过道里,像灭蚊灭蝇一样扑扑地在他身上喷洒。

可以这么说,自从田小兵记事起,他就发现冯莉没给爸爸一个好脸色。她对他说的话似乎只有两句,一是骂他臭鱼贩子,二就是骂他窝囊废。田小兵知道她骂他臭鱼贩子,是因为他老带着一股腥味儿,但田小兵不知道她骂他窝囊废是为什么。田小兵也骂爸爸窝囊废。但他骂爸爸窝囊废时,并没有冲着爸爸骂出声音来。他骂爸爸窝囊废,主要是因为爸爸怕老婆,在老婆面前硬气不起来。可事实是,这个叫田宝成的男人非常有男子汉味,他个子有一米八,粗眉大眼、膀宽腰圆,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他的力气也非常大,几百斤重的海藻胶袋,两个车工才能抬起来,他一个人提在手里像拎只死兔子。要死也让田小兵不能明白的是,爸爸一到冯莉面前就蔫了、软了,冯莉就是在他头上拉屎撒尿、给他戴绿帽子,他也不会吭一声。

真是他妈的邪门儿了!

田小兵仇恨冯莉,但不仇恨田宝成,因为田宝成不在星期日这天聚众搓麻将,也不在外面搞野女人。他不仇恨田宝成,更重要的一点是,田宝成不用手扭他的耳朵,也不用手甩他的嘴巴。他的手惟一接触在他身上的部位,是田小兵的后脑勺,每当他下班回来,每当他迈进家门,爸爸总是用手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几拍。这轻轻地拍几拍,让田小兵觉得好温暖、好享受。有好几回,他都想流泪了。当然,他没让那些叫泪的液体流出来。

田小兵是个坚强的男孩子,从来不流泪。

在等待田宝成的时间里,田小兵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就坐在那里不时地去望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时间对他来说过得就太慢了,慢得都让人难以忍受。但他不得不忍受。他想,我总不能爬到凳子上,把那时针拨转一圈吧?再说,就是拨转一万圈,时间这东西也会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走,谁也奈何不了它。

好像过了无数个世纪的样子,终于到了田宝成回来的时间。很准时,田小兵看见墙上的那台石英钟刚指向六点,田宝成就进了门。像往常一样,爸爸手里拐着一只菜篮子,篮子里的疏菜青枝绿叶,是他下班之后顺路采买的。他看上去很虚弱、很疲惫,进门之后有一种要晕倒的样子,脑门上挂着细细的汗珠。田小兵跳起来,管他叫了一声爸爸。田宝成应了一声就怔住了,他发现了家里的变化,奇怪地把眼瞪大了。他叫道,咦,小兵,你妈呢?

田小兵没有急于把情况告诉爸爸,他卖了个关子说,爸爸,你猜呢?

在田宝成的记忆里,所有的星期日,冯莉总是呆在家里搓麻将的。田宝成皱了半天眉,还真猜不出。田小兵便哗哗地笑了。他把冯莉留下的纸条递给了爸爸,同时说,冯莉她跑啦,跟着那个姓胡的老板私奔啦!说着就拿眼去望爸爸,看爸爸的表情有什么反应或变化。他看见爸爸再次将眼睛瞪大了,定定地来望儿子,又定定地去望那张纸条儿,望着望着,就见那纸条儿从他手中掉下来,飘呀飘地打着旋儿落到了地上。他人也紧跟着变成了一截木头,并且木头似地发了半天呆,突然蹲下来,将双手抱住脑袋呜呜地放了声。

田小兵还是第一次见爸爸哭,不解地瞪大眼。他想,冯莉走了就走了呗,一个让他戴绿帽子的恶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何况天底之下女人多着呢!他田宝成完全可以再娶一个李莉、王莉、张莉什么的。田小兵在心里肯定地说,哪个女人都比冯莉好!

3

晚饭是田小兵下厨做的。十四岁的他是第一次下厨。他煎了四只蛋,凉拌了一只嫩黄瓜,又打了两碗紫菜汤,再把馒头馏热了,然后一古脑地端到饭桌上来。他对田宝成说,爸爸,饭做好了,来吃饭。田宝成还是坐在那里发着呆,一脸痛苦的模样。田小兵说,爸爸,有什么难过的?她走了才更好呢!田宝成不理儿子,一面继续发着呆,一面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这么窝囊呀?我怎么连老婆也留不住呀?我还是个男人吗?他说着,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里泪花闪闪的。望着爸爸痛苦万状的样子,田小兵这才呆住了,这才知道冯莉的私奔,对于爸爸来说是多么严重。他不知道怎么劝慰爸爸了。

田宝成的情绪是在天黑之后平静下来的,他吃了儿子做的饭。尽管儿子在煎鸡蛋时忘了放盐,凉拌黄瓜里没放味精,紫菜汤咸得像氯化钠溶液,但他还是吃得挺宽慰。他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小兵,你长大了。田小兵说,爸爸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不给你惹事的。爸爸眼里就哗哗地流下那种叫泪水的液体来。

吃过饭之后,父子俩就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田宝成又到纺织厂上工去了,临走依旧给儿子做好了早饭。田小兵吃早饭时留意到,爸爸做的早饭还是两份,一份是属于自己的,另一份则是属于冯莉的。他把自己的一份吃掉了,望望闲在那里的另一份,松松腰带,也一古脑儿地填进了肚子里。他打了个响遏行云的大饱嗝,背起书包去上学。他锁了房门,走出楼洞,来到大街,登上了去学校的公交车。

天气很好,阳光很好,田小兵的心情也很好。到了一个站,有位阿姨抱着孩子走上车,他忙给她让了座。阿姨感激地在他脑勺上轻拍了一下。如果田小兵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第一个女人用手拍他的后脑勺。他看了那阿姨一眼,阿姨正解开怀,托出乳房来喂怀里的孩子。孩子红红的小嘴噙住阿姨的乳头,吸吮得欢天喜地、如饥似渴。阿姨望着孩子,脸上现出慈爱的笑容。田小兵也是个孩子,才十四岁,可他妈妈冯莉却从来没有向他露过慈爱的笑容。在田小兵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吃过冯莉的奶,他好像是喝牛奶长大的。他常想,我真正的妈妈应该是那些养在圈里的牛,它们的身上通常都布满着黑白相间的花纹。

车到站了,田小兵从车里走下来,随着同学们进了学校的大门。

田小兵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百的初中生了。每周有六天的读书时间,读完六天书,他就可以休在家里了。

休在家里的这一天,就是所谓的星期日。

冯莉私奔了,田小兵就不再仇恨星期日,不仅不再仇恨星期日,还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了。因为这一天,他不用在学校计算方程式、分子式了,不用背欧姆定律、焦耳定律了,他可以在做完功课后,打开电视机看球赛了。田小兵是个足球迷。他拥趸的足球队有两支,一支是鲁能足球队,一支是皇马足球队,只要有这两个足球队的足球赛,他是要了命也要观看的。在鲁能足球队,他喜欢的球员是李金羽,他的抢点射门简直漂亮到家了。在皇马足球队,他喜欢的球员是贝克汉姆,他的边线传中和任意球,让他看了眼花缭乱,如痴如醉。似乎才星期一,田小兵就盼着星期日的到来了。只是时间好像专门要与他作对头,你盼着它走得慢时,它偏偏走得快,你盼着它走得快时,它却慢下脚步来,这让他十分没奈何。田小兵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心耐下来,慢慢慢慢地等。

星期日终于迈着蹒跚的脚步到来了。

可是,就在田小兵把星期日盼来的这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下午三点钟,当时他正在看鲁能泰山队与北京国安队的现场直播,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刚说了个喂字,里面就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陌生男人说,是田宝成的家吗?田小兵说是。陌生男人说,你是田宝成什么人?田小兵说,我是他儿子。陌生男人说,你快到医院来吧,你爸爸病了,现在还昏迷不醒呢。他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望着手里的话筒不知怎么好。后来,等他匆匆地赶到医院时,果然见爸爸躺在病床上。爸爸的头顶上挂着两个盐水瓶,里面茶黄色的液体正分别通过他的两个手腕儿,源源不断地滴进他的血管里。田小兵扑向前,大叫了一声爸爸。爸爸没有睁眼,他又大叫了一声,爸爸还是没有睁眼,田小兵看到爸爸原本黑色的脸变得蜡一样黄。一个大夫走过来,把田小兵喊到医生值班室说,你爸爸是在厂子上班时昏倒的,经检查,他得癌症了。

田小兵像个木鸡怔在了那里。

三天之后,田宝成出院了。他拿不出三万元手术费,只好把治疗的最后机会放弃了。出院后的田宝成显得很平静,他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流着眼泪对儿子说,小兵,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心里有愧呢!田小兵说,不!爸爸是个最好的爸爸,爸爸是个问心无愧的爸爸。田宝成听了,就不再说什么,只让那种叫泪水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在脸上哗哗地奔流,最后流成一道道只有雨天才能形成的小溪。

那一晚,田小兵没有去自己的小卧室睡,他和爸爸睡在了大卧室里的大床上。

田小兵还是第一次与爸爸同床共眠,他小小的身子偎在爸爸的怀里,乖得像一只小猫咪。整整一个晚上,他和爸爸都没有睡着,爸爸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儿子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天快亮的时候,爸爸似乎横了一下心,终于对儿子开口了。爸爸这一开口,就向儿子道出了一个秘密,一个田小兵怎么也没想到的天大秘密。他对儿子说,小兵,你不是我与你妈的亲生儿子,你是我们抱养的。你的亲生妈妈是另一个女人,你的亲生爸爸是另一个男人。田小兵大叫一声说,不!爸爸你骗人!爸爸说,是真的,你真得是我们抱养的。爸爸说着,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了田小兵亲生妈妈的名字。这样一来,田小兵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见儿子不吭声了,田宝成便告诉儿子他为什么怕冯莉,他说,他没有生育能力。他接着说,一个男人没生育能力,还能算男人吗?所以,他在冯莉面前总是抬不起脑袋来。

爸爸最后说完了,儿子大声叫起来。儿子说,不!爸爸你骗人!

4

田宝成领着田小兵去见一个叫唐静华的女人,时间当然还是星期日。

田宝成已经不在纺织厂打工了,他得了不治之症后,人家把他扫地出门了。不过,他领着儿子去见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时,病情还平稳,长着癌瘤的肝区也不是很疼痛。他的精神看上去也蛮好,除了身体依旧虚弱外,看不出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癌症患者。父子两人下了宿舍楼,出了宿舍大院,随后就走在了城市乱遭遭的街道上。

天上正下着雨,不过雨不大。这个城市的春天也不会下更大的雨,雨点儿仿佛女人的头发丝,细细斜斜的飘落着。行人都打着伞,街上像生出千棵万棵的大蘑菇。田小兵与田宝成也各打着一把伞。田小兵打的伞是冯莉的,半自动,一按伞柄上的铁钮儿,叭地一声,伞就像花朵似的怒放开;田宝成打的伞就有点老式和不上台面,没有自动装置,伞面也是黑色的油布,伞的骨架生满了铁锈。田小兵留意一下大街上所有的伞,还没有发现哪一把比爸爸这一把更寒碜呢!他跟着打着一把破伞的爸爸走到一个十字马路,在那里坐上一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向一个叫春满园的茶馆赶去。

父子俩要去见的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就是在十四年前将田小兵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十四年前,一粒蝌蚪状的精子跑进了这个女人的体内,与她排出的一粒绿豆状的卵子结合了,并且孕育成了胎儿,于是才有了现在的田小兵。田小兵管冯莉叫妈妈是一种谬误,管这位叫唐静华的女人叫妈妈才是正确的。他血管里流着的血是她的血。而那枚精子的提供者,则与这个叫田宝成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关系。十四年前,他只是以一个养父的身份收养了田小兵。

田小兵问田宝成,唐静华为什么不要我?

田宝成说,因为你是一个私生子!

田小兵问田宝成,我怎么是一个私生子?

田宝成说,因为唐静华生你的时候还没有结婚。

田小兵不支声了。他知道私生子的概念是什么。他都十四岁了,上初中了,这个年龄如果还不知道私生子是什么货色,那他可就蠢笨到家了。田小兵一点也不蠢笨。人家都说私生子聪明,他田小兵不蠢笨,可能就是因为是私生子的缘故吧?可是,对于田小兵来说,他宁愿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也不愿自己是个聪明的私生子。然而,事实是,他的确是个私生子,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改变的。而且他这个私生子就要去见那个生下自己的叫唐静华的女人了。田小兵从车窗里看了看街上的站牌,再过三个站,就到春满园所在的经五纬六路路口了。就是现在,田小兵也不想见那个生下他的女人,一点也不想见。他巴望着乘坐的这辆破汽车,出个故障不走了才好。但是他知道,这辆破破的公交车就是报废了,也与事无补,田宝成不会守株待兔,爸爸的智商完全可以带着他坐上另一路公交车的。

去见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当然是田宝成一手策划的。为此,他背着儿子找唐静华打了数次交道。田小兵不知道爸爸通过什么手段和办法说通了唐静华,才终于敲定了这次约会。他只知道,田宝成为此动员了他五六个晚上。田小兵横下一条心,就是不答应去见唐静华,爸爸急了,眼里流出泪水来,对儿子说,小兵啊,爸爸没白养你十四年呀!如果你妈没跟人跑了该多好?如果我没得这病该多好!可是,你妈跑了,我病了,撇下你一个人,我死不暝目呀!田小兵没有再说反对的话。话已经说到这等田地了,他还能怎样呢?

很快,两人就到了目的地,父子俩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头顶上的雨还在下,还是像女人的头发丝,细细斜斜地飘落着。父子俩又撑起了伞。他们打着伞走了半条街,就进了那个叫春满园的茶馆。

春满园茶馆是个小茶馆,门脸儿隐藏在几棵悬铃木后面,没任何人出进,看上去很萧条。这是田小兵第一次走进那种叫茶馆的地方,一个穿旗袍的女孩把他们带到一个雅间里。一进雅间门,田小兵就看见了她,正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职业套装,脸上并没有涂抹过多的粉黛,浓黑的头发很古典很优雅地绾起来,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见两人进门,唐静华站起来。她看上去有点儿慌乱,但马上就把自己镇定住了。她与田宝成握了手,接着就把目光盯向田小兵。田小兵在用怪怪的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后,就忙把脑袋垂下了。面对这个生下自己的女人,他有点儿紧张与慌乱。

田宝成开了腔,他把田小兵介绍给唐静华说,这就是小兵。

田宝成又把唐静华介绍给田小兵说,这就是你亲妈妈,唐静华。

田宝成接着对田小兵说,小兵,叫,叫妈妈,这才是你的亲妈妈!

田小兵看了一眼叫唐静华的亲妈妈,但他没有叫。他在心里想,我没有妈妈。冯莉不是我妈妈,唐静华也不是我妈妈。唐静华如果是我妈妈,怎么会随便就把我送人呢?我恨她!戴着墨镜,田小兵看不出唐静华这时的表情,但她一定看出了他对她的敌意和冷漠。他想,她应该知道,我不管她叫妈妈,其实就是对她的惩罚,她心里应该知愧的。

田小兵心里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意。

田宝成似乎有点着慌,忙过来打圆场,说,这孩子认生呢!这孩子打小就腼腆呢。

唐静华却皱着眉头什么话也没说。

田宝成更荒了,责备似地望了儿子一眼,还想要说什么话,唐静华这时开腔了,她一脸的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罗嗦了!说着冲田小兵一摆脑袋道,你,跟我走!

田小兵知道她说的“跟我走”是什么意思,他叫了起来,他跳着脚对这个应该叫妈妈的唐静华说,不,我不跟你走!

5

田小兵跟着田宝成又回了家,还是每人打着一把伞。

田小兵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他已经懂得了乌鸦反哺的道理。他想,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爸爸不管呢?

从春满园茶馆回去不久,田宝成还是死了。

田宝成死得相当快,从查出病来到死去,还不到两个月。

田宝成的丧事是他的工友们张罗着办理的。奇怪的是在整个丧事中,田小兵这个当儿子的,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其实,田小兵是非常想大哭一场的,可是,他就是不会哭,就是哭不出来。冯莉斥责他的时候没有哭过,冯莉扭他耳朵甩他巴掌的时候也没有哭过,他积攒着的泪水本来应该在这一天统统哭出来的,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有哭出来,这让他对自己很恼火。虽然没有哭,但他的脑子却一刻也没有消停。他在用大脑过电影。他过的电影没有其他内容,统统是关于田宝成的:田宝成把他架在宽大的肩上,带他去逛公园;田宝成领他去现场看足球赛;田宝成用手轻拍他的后脑勺;田宝成在每天的上班之前给他做早饭。田宝成的油煎馒头干真是好吃得要命!还有田宝成身上永远带着的海藻胶的味道,也在田小兵的鼻孔里丝丝缕缕地缭绕着。

可是现在,田宝成死了。

就在田宝成死去的第二天,唐静华来把田小兵接走了。

唐静华来接田小兵时,依旧戴着墨镜,家里的东西她什么也没让带,只让田小兵背着书包就出了门。邻居们得到消息都出来看,她也不跟人家打招呼,一手扯了田小兵只管快快地走,好像屁股后面有狼追着似的。走出宿舍院,她扬手要了一辆出租车,把田小兵在后座上一塞,就催着司机开走了。田小兵发现,唐静华显得很疲惫,一坐进车里,就斜靠在后座上不动了,并且闭上了眼。当然,说她闭上了眼,纯粹是田小兵估计的。她还是戴着墨镜,闭没闭眼睛就很难看出来。戴着墨镜的唐静华没说什么话,只是沉默着让司机拉着走。记不清拐过几条街,记不清走了多少路,出租车终于在一幢住宅楼前停下来。直到这时,唐静华才坐起身,然后对田小兵说到了,再带着他下车。

田小兵跟着她登上一座楼,在一个单元房门口站下来。

她一按响门铃,房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差不多有七十岁,头发全成了白的,脸上布满着地图样的老年斑。她少说也有一百公斤,打开门来时,人还没出来,鼓起的肚子却先出来了。开门之后,老太太先瞥了田小兵一眼,又把目光望向唐静华。田小兵发现她们的表情,好像他是谁从商店里打回来的一瓶子醋。他想,在她们眼里,我可能还不如一瓶子醋!但不管她们对自己什么态度,他已经丝毫不计较了。他跟着唐静华走进门,毫不客气地将屁股坐在一张沙发里。

田小兵就这么在那个胖老太太家住下来。他在这儿拥有了一个小房间。那个小房间同他过去住的小房间面积差不多大,里面也是放着一张床、一张写字桌,床对面的墙壁上,也挂着一只石英钟。不同的是,原来房间里挂的那只石英钟,总是在不停地运转着,相当准时,现在房间里挂的这只石英钟却早就停摆了,上面还结了蜘蛛网。他没有再放进一枚电池让它继续运转,他甚至在看了它一眼后,没有再看第二眼。此时,时间对他似乎并不重要了。他的脑子仿佛进水了,对什么物事都觉得麻木了。

翌日,田小兵照旧去学校上课。起床之后,已经没人给他做早餐,用以果腹的食物就是方便面。田小兵顶顶讨厌的就是这种方便食品,一闻到那种调料的味道就想呕吐,可是没办法,他还得吃,不然就会饿肚子。他取出一包来,随便在锅里煮一煮,皱着眉头憋着气吞下肚子,然后去上学。走出小区大门,田小兵就看见那个应该叫姥姥的胖老太太。眼下,她正在一个街头小广场上跳健身舞,手里舞着一条红绸缎。她每天要跳两次健身舞,早一次,晚一次,雷打不动。

田小兵不高兴她在早晨去跳健身舞。因为她去跳健身舞,早餐就永远是方便面。但他高兴她晚上去跳健身舞,因为她晚上去跳健身舞,他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了。通常是她一出门,他就做作业,做完作业就打开电视机看电视,有球赛时就看球赛,没球赛时就看那种青春偶像剧,一看球赛或电视剧,他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这年夏天有点故意和田小兵过不去,在晚上这个时间段老是下雨。一下雨,胖老太太就不出门了。一吃过晚饭,电视机就让她霸占了。可她一不看球赛,二不看电视剧,只爱握着摇控器,啪啪地更换频道,正着转一圈,倒着转一圈,周而复始,不一而足。更换到腻烦了,她也不急于睡觉,而是将电视机啪地一关,把田小兵唤过来,让他很规矩地在面前站着,拿眼来审视他。她不管他叫外孙,也不管他叫田小兵,而是管他叫小孩。她说,小孩,我不在家时,你没乱动家里的东西吧?

田小兵说,没乱动!

她说,小孩,你要记住,家里的东西你不能乱动。

田小兵说,知道!

田小兵不屑于跟胖老太太过不去,在她面前也就变得很规矩,她问什么就答什么。但她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在审囚犯似地审他半天后,又搬出一个叫娜娜的女孩来贬他。娜娜田小兵见过,老太太家的墙壁上就挂着她的好几幅照片,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娜娜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小嘴巴,穿得花红柳绿,童话里的小公主一般。她就是唐静华和一个叫志东的男人生下的独生女儿,墙上也有他们一家三口人的合影。

田小兵仇恨这个叫娜娜的女孩子,尽管她和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老太太开始夸娜娜,说娜娜多有教养啊,从来没给家里惹过祸。说娜娜长得多漂亮啊,花骨朵儿似的。说娜娜多聪明啊,门门功课都是满分。说了这些还不够,老太太又说,小孩,你除了吃,还会什么?人家娜娜还会弹钢琴呢!人家娜娜还会画画呢!人家娜娜画的画,还在省美术馆展览过呢!老太太夸了娜娜半天,其潜台词田小兵一听就明白了,她这是说他田小兵没有教养,老给大人惹祸。说他田小兵长得难看,像个丑八怪。说他田小兵学习不好,是班里的渣子生。事实是,田小兵是个相当守纪律的男生,从来没有惹过事;他长得也很出条,眉清目秀的;他的学习成绩也很不错,虽然没考班里的第一,但也在中上游。不过,他的确不会弹钢琴、更不会画画。田宝成与冯莉夫妇都是小工人,别说给他买钢琴、让他上什么绘画培训班了,就是供他读书,都有些捉襟见肘吃不消。

胖老太太还在对田小兵喋喋不休,也不知哪来的精力,田小兵只好又像非洲沼泽地里的河马,仰起头来,张大嘴巴,打了一声雷也似的呵欠。老太太皱皱眉头说,怎么,你听烦了?知道你就这么没出息!一挥手说,走吧走吧,睡你的觉去吧。你怎么能跟人家娜娜比呢!

田小兵逃如脱兔般地冲进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6

田小兵找来一本日历簿,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他发现一个月大多数有四个星期日,偶尔也有五个的时候,但最多不会超过五个,最少也不会少于四个。他之所以关心起这属于天文历法方面的问题,是因为在每个月里约有两个星期日,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要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来看老太太;而另外两个星期日,她则要被丈夫带着去看另一个老太太,也就是她丈夫的妈妈。另两个星期日与他没有多大的关联,但这两个星期日,却会改变或影响到他的生活。因为他是唐静华的私生子,是唐静华背着丈夫养在家里的,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丈夫知道。所以在这两个星期日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从老太太家里躲开去,直等到他们一家三口享完天伦了,离去了,他才能返回。

田小兵当然不愿意这么躲出去,何况在不用去学校上课的星期日。星期日,他很想呆在床上睡个懒觉,可是,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房间的门却总是早早地被人拍的山响。拍门的就是那个他应该叫姥姥的胖老太太。她一边拍着一边喊,他若是起得稍有怠慢,她就会砰砰地把门拍得更响亮。田小兵腻烦那种手拍在门上发出的声音,更腻烦那种从胖老太太嘴里发出的沙哑的像塞了一口痰似的声音,他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就会睡意顿消,三下两下穿好衣物,来个逃之夭夭。当然,临出门时,他忘不了将手伸向老太太。

他说,拿来!

他说,快点拿来!

他要她拿来的是钱,这也是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跟他谈判好了的。她要在星期日这一天回家看妈妈、享天伦,他则要为他们躲出去。他躲出去所得的报酬是一百元的人民币,也是他在外一天的生活费。只是每次付这一百元钱时,并不是通过唐静华给他的,而是通过那个胖老太太的手。胖老太太喜欢偷工减料,一百元她常常只给他一半儿。他说,还不够,再给!她就给他添上二十元。他说还不够,不够我就不走。她就再给他添上二十元。直到她把一百元人民币如数拿出来,他才把手缩回去。每次田小兵足额地拿到钱之后,就会听到她在背后骂,这个王八羔子是个小财迷!田小兵听了则在心里窃喜。他想,我是你女儿唐静华生下的,你骂我王八羔子,这就是说你的女儿是个王八。你的女儿如果是个王八,那么你这个当妈的不是王八又是什么呢?

田小兵来到大街上。

城市的大街总是乱七八糟、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好像武打片里乱马交枪。城市的大街尽管乱,但有不少好去处,比方公园、网吧、溜冰场、游戏机房、百货超市,还有花样繁多的歌舞厅、俱乐部。但田小兵对这些去处一点兴致也没有,他只是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将双手叉在裤袋内,无所是事的小流浪汉一样四处游荡。走得累了,他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息,渴了就买一瓶矿泉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下肚去,饿了就找家麦当劳,把鸡翅、薯条以及汉堡包吃得肚子圆。困了就找个街头小公园,躺在排椅上睡一觉,直到天黑,估计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及其她的丈夫女儿走掉了,才返回。

通常已是夜里九点钟。

又一个这样的星期日到来了。但这天田小兵走下楼之后,却没有到大街上去游荡。他在楼下找了个地方埋伏下来,等着唐静华出现。自从住进胖老太太家,他有好些时间没有见到唐静华了。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不是不到她的娘家来,而是她来的时候他都在学校里。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段回来,当然是有意避着他。只是他不明白她避着自己干什么?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卵子与一个男人的精子在碰撞之下结合而成的产物。只不过,他们卵子与精子结合的性行为,不具备法律和道德的许可与保护罢了。田小兵现在没有什么奢望,只想再目睹她一次。毕竟是她把他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她的血。

田小兵埋伏的地方栽植着一片冬青,夏天里生长得很旺盛,埋伏在里面没人能看得见。只是令人不怎么满意的是,旁边有一个垃圾箱,里面的垃圾都溢了出来,西瓜皮、塑料袋、剩饭剩汤,还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卫生纸、安全套,非常狼藉地堆积在那里,发出一股酸乎乎、臭哄哄的味道,让他闻着特别难受。垃圾还招来不少苍蝇,嗡嗡地在那里乱飞乱叮,有那么几只还喜欢在他面部降落,搞得他极其厌恶。他想换一个地方,以便距这个垃圾箱远一些。可他观察了一下,发现只有这个地方是看唐静华的最佳位置,唐静华只要在大院出现,他就会看见她,而且能看着她的面部一直到进楼,因此,他就放弃了更换地方的念头。臭味儿过来了,就捂一下鼻子。苍蝇飞过来,就挥一下手。他像个尽职尽守的侦察兵,潜伏在那里严阵以待。

九点钟,唐静华来了。

她是坐着一辆蓝色奔驰在大院出现的,车子在楼前一个空场停下来,第一个下来的就是她。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头发还是那么高挽着,一阵风吹过去,正好把她的裙裾撩起来,一飘一飘的好看。更要命的是,她没有戴墨镜,一张完整的脸就暴露在田小兵的视线里。田小兵的眼瞪大了。只可惜距离远了些,她的脸就像没有调好的电视图像,看上去有点儿模糊。不过,这也足以让他觉得造化了。他激动了起来。随着她出来的,就是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她也穿着一条裙子,是一条花裙子,花裙子同样给风吹得一飘一飘的。母女俩手里提着一个大方便袋,里面盛着超市里购来的用物和吃物,肩并着肩儿,手拉着手儿,说说笑笑、亲亲怩怩地走来。

田小兵的眼直了。

田小兵的心疼起来,并且在流血。他想,她和娜娜是母女俩,和我也是母子俩,凭什么她与娜娜就能亲亲爱爱在一起?凭什么就不能和我亲亲爱爱在一起?这也太他妈的有点不公平了吧?心的疼痛让田小兵有一种要哭的感觉,鼻子甚至都开始发酸了,但他终于没有哭出来。他知道自己天生不会哭。母女俩是什么时候走进楼洞的,田小兵竟不知道,他整个人呆在了那里,鼻尖上降落下一头可恶的苍蝇,并且明目张胆地在那儿闲庭信步,他都没察觉。似乎过了许久,一个老女人过来丢垃圾,发现藏在冬青后面的他,跟他说话了,他才回过神。老女人说,孩子,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老女人说,孩子,这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老女人皱起了眉,警惕了起来,说,孩子,你别是想干什么坏事吧?

他打了个机灵,知道老女人开始怀疑他是小偷什么的了,忙站起来,一溜烟地走掉了。

田小兵没有再去大街上游荡,他出了大院门,一头钻进一个网吧里。

那个网吧,是个离大院不远,开在一个很隐蔽的小巷里的网吧。田小兵清楚地知道网吧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去那里的孩子一般不是什么好孩子。你就是个好孩子,如果去那里几次,也会变成坏孩子的。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应该算是一个好孩子。可他现在不想再当什么狗屁好孩子了,他想让自己变坏。变得很坏。当然了,他虽然是这么想的,却没有这么干,他最终所干的惟一的一件事,只是在网吧里呆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通宵。从网吧出来,田小兵的眼睛已经像安哥拉长毛兔一样红,嘴里的呵欠雷也似地打个不停。回到那个胖老太太的家时,老太太跳舞刚回来,手里还拿着红绸子。看见他,脸就拉出三尺长。她想斥责他,但没等她开口,他就闪开她,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并且把门砰地一下关死了。一夜未合眼,他得好好睡一觉,以便把损失的精力弥补上。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躺到床上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他悄手悄脚从房间里走出来,胖老太太已经不在,他知道她又跳健身舞去了。每天一早一晚跳健身舞,是她雷打不动的功课。睡了一个白天,他身体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饿,肚子早咕咕地叫起来。他溜进厨房,想找一点吃物,可厨房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他骂了那胖老太太一句狗日的,只好去大街上吃麦当劳。田小兵腻烦吃方便面,可就是不腻烦吃麦当劳。两块鸡翅,一只汉堡包,外加一杯可乐,基本上把肚子打发好了。

他从店里走出来。

此时,城市的街头已是华灯灿烂,街两边走着的,全是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有许多年轻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街头散步,那些孩子或擎在爸爸的肩头,或抱在妈妈的怀里,或走在爸爸妈妈中间,让爸爸妈妈每人牵着一只手,全是小公主小王子似的一脸幸福和满足。他最不耐烦看的就是这类的情景,他对那些幸福的孩子嫉妒得要命,总是快快地把脑袋别过去。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他还懂。

他不知怎么又钻进一家网吧里。

就是这一天,他在网吧里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性别和他相反,是个女的。她的名字取得有点土儿巴几,叫赵小花。不过,赵小花长得相当漂亮,她比田小兵的年龄略大些,有十八岁,最多二十岁。当然,如果说她再大一些,也会有人相信,因为她发育得很成熟,个子高挑,胸脯丰隆,每个部位都很突出,看上去已经相当富有女人味。田小兵觉得她很漂亮,并不是因为她已有成熟女人的味道。十四岁的他,对女人还知之甚少。他觉得她漂亮,是因为她的确漂亮,她的眉是那么细,她的眼是那么黑,她的嘴唇红嘟嘟的,像是三月里盛开的一朵玫瑰。据他观察,她最美的地方应该是头发,她不扎辫子,也没烫成什么爆炸式,她就是让它们随意地在肩头披散着,一走起路来,飘飘洒洒的,像豪华的绸缎。田小兵第一次见她时,就特别留意这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真想伸出手来摸一摸。他想,用手摸她头发的感觉,一定是相当受用的。

这日,田小兵又在网吧里玩通宵。凌晨三点时,他饿了,就跟网吧老板讨了碗康师傅方便面来充饥。田小兵顶顶腻烦这类方便食品,可是没办法,网吧里只免费提供这种食品,为了对付肚子,他也就只好对付着吃。兴许方便面的味儿挥发得太浓了,一个女孩子也开始饥肠漉漉,就也跟网吧老板讨了碗方便面吃起来。他们就在一张桌上吃。桌子很小,两人倘若埋头吃,他的脑袋便能触到她的脑袋。当然,他们都没有埋头吃。他们坐在那里,都用手捧着碗,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面吃。一面吃着一面打量对方,田小兵就看见她有一头不同寻常的头发。但他没有对她说什么。他从不主动跟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说话。田小兵应该算是一个腼腆的小男孩。可这女孩子一点也不腼腆,她冲着田小兵开了腔,而且像那个应该叫姥姥的胖老太太一样管他叫小孩。

她说,小孩,你还是个学生吧?

他说,没错,我在上初二。

她说,小孩,你这么晚了不回家,明天怎么上学呀?

他说,去他妈的学校吧!

她望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埋头去吃碗里的方便面。她的头发也太长了,有一些还很不听话,喜欢朝她的前面跑,她就要不时撩到耳后去。每次向耳后撩头发时,她还会厌烦地皱一下眉。田小兵就对她的头发一点也不厌烦。他觉得那不是头发,那是金丝儿,每一根都价值连城。他多么想伸过手去摸一摸呀,可是他不敢,更没有这个权力或者资格。不过,同她说说话,应该还是有权力或者有资格的,因为刚才是她先主动与他说话了。他开了腔。他也管她叫小孩。她却瞪了他一眼说,别叫我小孩!我不是小孩了。

他说,你不是小孩,还是老太婆?

她说,你才是老太婆!

他说,叫你小孩不行,叫你老太婆不行,哪,叫你什么?

她说,叫我姐姐。

他叫了她一声姐姐。他十分没出息地叫了她一声姐姐。她应得很痛快、很干脆,应罢之后大笑了起来,笑得丰满的小胸脯如同大海涨潮,澎湃起伏。

田小兵就和她这么认识了。就知道她叫赵小花。就知道她十八岁,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田小兵还知道她是个孤儿。她的妈妈五年前出车祸死了,她的爸爸三年前领着一个野女人跑上海去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生活。她当然也知道了田小兵的一切。或者说同病相怜,或者说物以类聚,一碗方便面还没吃完,他和她成了朋友。

7

田小兵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光很无耻地从窗子里爬进来,热乎乎地舔他的屁股。今天又是星期日。时间最喜欢与田小兵作对,他一向不欢迎的星期日,总是来得这么快。家里很静,老太太舞着红绸跳健身舞还没回来,田小兵很从容地穿着衣服。他套上一件无袖衫,登上一条运动裤,然后趿着拖鞋就朝卫生间跑。起床之后来个小便,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他把积蓄了一夜的,发着氨水味的液体统统注入尿池,这才系着裤带走出来。就在这时候,门忽然打开了。他原以为是那个胖老太太回来了,连头也没抬就返回小房间。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来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一下子就怔住了,没想到来者是唐静华。她穿着一身鸭蛋绿色的西服套装,看上去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雅致,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气质。只是令人恼火的是,她的鼻梁上仍然戴着一副墨镜,像个电影里心怀叵测的女特务。

这应该是田小兵被她带到这里来,她第三次面对他。她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谈。她让他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则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她的眼睛肯定是望着他的,但因为那狗日的墨镜,他看不出她眼睛里是怎样的目光。她开口了。她仍然管他叫田小兵,而且一本正经,听口气好像是他的班主任。她说,田小兵,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

他只能用摇头回答她。

她说,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我听说你最近表现很不好。她一这么说,田小兵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那个胖老太太向她告状了。胖老太太是她安插在他身边的克格勃。事实是,这些天他是表现的不太好。他开始逃学,频频出入网吧,而且经常夜不归宿。这样的孩子,最是让家长焦头烂额的。田小兵不知道唐静华算不算是家长,但眼下她是自己的监护人,则是确定无疑的。他为自己的行为能让她焦虑头疼,能让她破例在自己面前现身感到了得意。他什么话也没说,等待着她的下文。接下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果然就是对他上述的所作所为进行的批评和指责。只是她说了不知多少比天还要大的道理,他却从这个耳朵里听进去,马上又从那个耳朵里溜了出来。他在心里说,唐静华女士,您就别在这里费唇舌了,我不会听你的!岂止不会,你越反对我干什么,我就越要干什么,我就是要与你做个对头,看你有什么奈何!

田小兵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唐静华戴着墨镜走掉了,他则追着她的屁股去了网吧。只是到了网吧门口,他怔在了那里,他看见两道白色的封条,交叉着把网吧给封了。他立在那里正不知道干什么好,忽然看见了赵小花,她正在不远处微笑着望着他。赵小花向他招招手,说,嗨,小孩,我带你去个地方玩好不好?他走过去,问她到什么地方,她说,当然不是天堂了,不过也不是地狱呢。他说,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没再跟他卖关子,说,我的家。她一说她的家,田小兵就想起她和自己差不多的身世,就对她的家涌出一种好奇来。他说,好啊,只要你不介意,我何乐而不去?她一甩那一头把他迷倒的秀发说,那你就乖乖儿跟着我走。正好有一路公交车在旁边停下来,她就扯着他的手跳上车。

过了几个站,从车里下来,他跟着赵小花走进一个破破的小巷。到了小巷的深处,又走进一个破破的小院,接着走进一个破破的小楼。在小楼的最高那一层,在一个破破的防盗门前,赵小花站下来,回头对田小兵说,这就是我的家。她说着打开一把破破的锁,带他走进一个破破的房间。破破的房间面积不很大,有二十平?或者三十平?但最多不超过四十平。因为他发现在这个不大的面积里,卧室,厨房以及客厅都集中在一起,所有的家具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破破的。但赵小花并不因此而难为情,她一进门,就率先坐在一张破破的沙发里,还将一条腿翘起来,叠在了另一条腿上,并一下一下地踮动着。

她对他说,嗨,小孩,坐呀,客气什么。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又说,小孩,你怎么不坐呀?哦,你就喜欢站着是不是?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就不再理会他,一会儿踮一下腿,一会儿甩一下头发。后来她站起来,打开了旁边的一只冰箱,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可乐,砰地一声打开瓶盖递给他,又砰地一声打开另一筒,自己对着瓶口喝起来。她边喝边对他说,小孩,喝呀?不喝白不喝!他其实早渴了,便不再客气,对着瓶口也喝起来。他把可乐喝完了,她也把可乐喝完了。她说,小孩,咱们干点什么呢?他说不知道。她说,你喜欢听歌吗?他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又说,那么咱们看片吧。她说着找出一个碟,推进了影碟机,一会儿电视上就现出画面来。一看画面,田小兵呆住了,没想到她放的竟是黄片,上面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正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干着不要脸的事。

他还是第一次看黄片,脸红了,心跳起来,血管里的血在呼呼地朝脑门上涌,身上淌出豆子似的大汗来。他的样子她当然全看在了眼里。她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还是个童子鸡呀?他说,你快关了吧,多下流呀!她说,这怎么是下流呢?这叫做爱呢!他说,不!这是搞流氓!她又嘎嘎地笑起来,笑得长发一颤一颤的。笑罢,她还是把影碟关了。只是关了之后她突然抱住了他,将手探到他的下面去,说,来,我教你!我们也做爱吧。

他吓得一声尖叫,来了个逃如脱兔。

有很长一段时间,田小兵没敢去赵小花家,有时在大街上见着她,总是羞惭地躲开去,她则拿一种嘲弄的目光望着他,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

8

学校很快就放暑假了,一年之中最热的季节来到了。

田小兵所在的这个城市尤其热,总是被人称之为火炉子。似乎火炉子也没有这么热。不过,在田宝成没死的时候,田小兵倒是很高兴放暑假。放了暑假,他可以同爸爸一起去游泳,还可以同他一起去看鲁能队的训练。如果有主场赛事,父子俩是一定要去现场观看的。他们爷俩儿每人拿只小喇叭,鼓着腮帮子拼命的吹,那实在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情。可是,今年的暑假又是另一回事了,田宝成死了,成了一丘坟,田小兵游泳看球的兴致就一扫而光了。虽然他又迷上了上网,可他常去的那家网吧给取缔了,没取缔的网吧也有了新规定,像他这种还在上学的孩子,人家已经不准许他们进门了。

他只好在家里呆着。

其实,就是那些网吧还准许他去,田小兵也去不成了。一放暑假,他就失去了自由。那个胖老太太在女儿唐静华的授意下,已经不允许田小兵随意外出了。她出门去跳健身舞的时候,就把门从外面锁上,她呆在家里的时候,就把门从里面锁上,总而言之,就是不让田小兵出门半步。田小兵成了笼子里的一只麻雀。他气得跳高,又没有奈何。更要命的是,胖老太太还奴役他,让他为她打扇。夏天,这个城市热得像个火炉子,是一点也不假的,胖老太太就天天热得要死要活,可她天生又有个贱毛病,用不得空调,只要让空调那么一吹,她就过敏;除了空调,电风扇她也不能享受,只要让电风扇那么一吹,她准感冒。她惟一避暑的办法就是摇扇子。她有一把《西游记》里铁扇公主摇的那种芭蕉扇,每天她就坐在那里摇啊摇,但不管怎么摇那芭蕉扇,汗水依旧喜欢在她身上流。

没想到她竟把摇扇子的工作塞给田小兵来干。田小兵说,你自己不会摇?凭什么要我摇?她说,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懒?你知道你住在哪里?吃的谁的?不听话我把你轰出去!她说着一把扭住他的耳朵揪过来,将扇子塞给他,让他为她摇扇。田小兵没别的办法,只好站在她的背后摇起来。她则在椅背上一躺,非常受用地闭上眼睛。让田小兵受不了的是,她的身上不时挥发出一股股腐尸般的酸臭,并且老是朝着他的鼻孔内跑,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一个暑假差不多两个月,若是天天这么给她打扇,那可就完蛋了,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后来,他一面给她打着扇,一面考虑的是如何从这个魔窟般的地方逃出来。

三天之后他觅到了时机,胖老太太要去卫生间方便,他看见那枚钥匙就丢在椅子上,连犹豫一下也没有,他跳起来,抓过那钥匙在手里,来了个溜之大吉。

田小兵这次溜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想起那个叫赵小花的女孩子,他想,她能一个人过日子,我田小兵为什么就不能?我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受那个胖老太太的役使呢?至于那个每当见他时就戴着墨镜的唐静华,更指望不上她了。他想,我就是在她身边生活一辈子,也别指望能从她的眼里看到所希望看到的目光。她的那种目光是属于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的,与他田小兵没有丝毫关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走,离开这狗日的地方,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田小兵坐上了一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

他回到了原来居住的那个大院。冯莉跟着人私奔了,田宝成死了,但那房子还在,而且他手中还握有开门的钥匙,他只须将钥匙捅进那锁的屁眼里,一旋一扭,就会走到里面去。就会像那个赵小花一样,拥有自己的世界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个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这么想着,他亢奋起来,加快了脚步。

他来到那座熟悉的宿舍楼,走进有些昏暗的楼道里。他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一会儿就站在那栋熟悉的,在里面生活过十四年之久的房门外了。他站在那里喘了一口气,连犹豫也没有,就把钥匙探进锁屁股,只一旋,那锁就叭嗒一声开了,再用手一推,那门轻易而举地打开了。他一头就冲进里面去。然而,冲进里面去的田小兵,却一下子定格在了那里。他惊得瞪大了眼,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了冯莉。

他看见冯莉正与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在那里搓麻将。他推门进来半天了,他们似乎还没发觉,依旧搓得热火朝天。还是冯莉最先看到了他。她抬起脑袋来,打了一个怔,便把手里的麻将一推,走到他面前来。她望向他的目光还是充满厌恶与冰冷。她说,小兵,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着你亲妈享福去了吗?又跑回来干什么?他站在那里没有回答她。心想,问这类话的人应该是我,你冯莉不是跟着那个姓胡的家伙私奔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狗日的!然后摔门而去。

他决定去找赵小花。他不在乎她对他的轻蔑和嘲弄了。他太着迷她那缎子似的金色头发了。

他朝赵小花家走去。

虽然只去过赵小花家一次,但路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坐上一辆公交车,很快就来到那栋破破的楼下面。时间是中午十一点钟,这个时间赵小花不一定会在家,但他还是上了楼。他清楚,在她家门口守株待兔,应该比去大街上找她更聪明和智慧。他来到她的房门前,却听到赵小花的房子里有动静,而且动静还挺大,好像有个男人和女人在里面说话,那男的还不停地咳嗽着。他的眼睛立时亮起来:赵小花在家。他伸手拍了一下门,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只脑袋来。他一看,正是赵小花。她那美丽的头发还是那么披散着,看上去像迷人的绸缎。她把门打开,让他走进去。一进门,他就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约有三十岁,理着板寸,镶着金牙,正歪在一张破破的沙发里吸烟,下面跷着二郎腿,嘴里吐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烟圈儿。

赵小花先把田小兵介绍给那男人,又把那男人介绍给了田小兵。田小兵就知道他叫徐三。赵小花管他叫表叔,田小兵也就只好管他叫表叔。

徐三对田小兵的出现挺欢迎,他吐掉口中的烟蒂,用手拍着他的后脑勺,一连说了好几个不错,然后便请他和赵小花去吃馆子。他带着两人下了楼,来到大街上,又叫了一辆出租车,三人就走进一个挺不错的馆子里。徐三一连叫了好几道说不出名堂的菜,对田小兵与赵小花说,孩子们,吃,情管吃!跟着表叔我好好干,天天有馆子吃!徐三说着抓起桌上的一只酱鸡,撕下一条鸡大腿,塞到了田小兵手里。田小兵的肚子早饿了,伸手接过,张大嘴巴就啃起来,嘴角上流出的油花子像蚯蚓似的在下巴上爬。

表叔说,好吃吗?

田小兵说,好吃。

赵小花说,吃慢点,别噎着。

田小兵说,才不会!

田小兵说着,一条鸡大腿早已无影无踪。

从馆子里出来,徐三派给了田小兵一个工作,要他去火车站对门一个小件寄存处,取一个包。取出包之后,让他再送到长途汽车站的另一个小件寄存处。他对田小兵说,如果你把这件事情做完了,就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百元钱。

田小兵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他知道,一百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冯莉在胡老板的水饺店打工时,一天的工资是二十元;田宝成在那家个体纺织厂打工时,一天的工资是二十五元,而他只是去取一个包,就是整整壮壮的一百元!这太让他难以置信了。就想,我田小兵如果天天能挣到一百元钱,不但可以吃麦当劳、可以去网吧,隔三差五的,吃个馆子也不成问题了。

他对徐三说,表叔,这个事儿我干!

9

第二天,田小兵就坐上公交车,奔火车站去了。

天还是热,这个城市的夏天总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公交车里塞得满满当当,人挤着人,热得都像蒸笼了。田小兵夹在一个胖女人和一个瘦男人中间,活似三明治里的一截小火腿肠。不过,他心里挺高兴,他巴望着快快赶到火车站,到小件寄存处去取那个包。取了那个包之后,再赶到长途汽车站,把那包寄存在另一个小件寄存处。干完这一切后,他便可以返回赵小花的家面见徐三了。他就会从这个所谓的表叔那里,取那一百元叫人民币的东西了。离开那个胖老太太后,那种纸质的、浅红色的叫人民币的东西,对田小兵来说是太重要了!

公交车尽管像匹垂死的老牛,走走停停、有气无力,还是在田小兵急得不能再急时,到了火车站。他从车里挤下来,按照徐三的指点,找到了那个小件寄存处,又按照徐三的指点,找到了一个瘦得像麻杆似的干巴老头。他接着按照徐三的指点,亮出了一张取存件的小纸条。干巴老头戴上一只老花镜,对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看了又看,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回身进了套间,从里面取出一个包,把那包塞到了他手里。那是一个塑料包,比肥皂略大些,比砖头略小些,包扎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他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他同样对那个干巴老头什么话也没有说,揣了那包在怀里,扭头就走了。

他去了长途汽车站,将那包存在了另一个小件寄存处,便快快地返回赵小花的家。

一进门,就见到了徐三,他和赵小花正在那里吃西瓜。一个篮球那么大的西瓜切开两半儿,两人每人一半在手里捧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汤匙,正吃得热火朝天。徐三的下巴上,还有瓜汁流下来,嘀嘀嗒嗒的,像红色的血。看见他进门,徐三丢下瓜,把手探进怀,取出了一张人民币,在空中哗哗地甩了一甩,塞到了他手里。在塞给田小兵人民币的同时,还赞许性质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小兵,好好干,有你好吃好喝好玩的!

随后的日子里,每隔一天两天,田小兵就为徐三做一次取包送包的事情,每完成一次回来,他就会从徐三那里得到一张面额百元的人民币。

徐三给他的人民币,还大都是新币,质地坚硬,票面洁净,拿在手里一甩,哗哗地响。他把它们小心地藏在背心里面的一个口袋内,再把口袋用一枚曲别针别牢。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这么带在身上。每天,时不时的,他还会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一摸,每当摸着那个口袋里的钞票在日益增多时,他就会很骄傲,很充实,很快乐。

他又去为徐三取包了。

他把包从火车站的小件寄存处取出来,又送到长途汽车站的小件寄存处。从长途汽车站出来,他没有像往时那样坐上公交车急着去见徐三。他沿着那条把省城一切为二的南北大马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时间已经是夏尾了,但天还是热。不过,今天的气温并不高,在他乘车去火车站取包时,下了场暴雨,暴雨在折腾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后,便把省城弄成了水乡泽国。现在暴雨早停了,天上出了颗圆太阳,省城的马路、楼舍和树木,都跟水洗了似的干净与清洁,有小风刮过来,爽爽的让人很惬意。他就不想再挤公交车了,干脆徒步走,以便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整个一个夏天,他憋闷毁了。一面呼着新鲜的空气,一面走,他一面还在嘴里吹起了欢快的口哨。

忽然,有人从后面追上了他,把他给拦住了。他嘴里的口哨猛丁打住,搭眼一看,是个女人。女人跟冯莉、唐静华的年龄差不多,但她没有冯莉的浓装艳抹,也没有唐静华的黑黑墨镜,女人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素色的衣服让那场暴雨淋湿了。她的头发也湿了,毫无章法地散乱地那里,有一绺还搭在了额前,把人显得很憔悴。她把田小兵拦住,就急切地在他脸上看,但她看着看着,眼睛只是闪了闪光,就悠地一下熄灭了。

女人叹息一声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小强。

田小兵不由脱口说,小强是谁?

女人说,我儿子,他三天前出走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女人说着,眼里忽然闪出泪花来,亮亮地爬到了腮上。

田小兵还是不由地脱口说,你儿子怎么会出走呢?

女人万般后悔地说,都怪我,他要买电脑, 我没有答应他。

女人说着抹着泪,快快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迅速地在路边的车站牌上贴了一张什么,接着又快快地向前走。走到一根电线杆旁,她又站下来,又迅速在上面贴上一张什么。田小兵站在那里望着,知道女人张贴的是什么。毫无疑问,一定是寻找她儿子小强的寻人启示。他大步走过去一看,果然,启示上面还有她儿子的照片。她儿子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和他一样正在上初中。可是,他却因为妈妈没有给他买电脑,就离家出走了,让他妈妈这么着急地寻找。他想,如果换了我,我是不会提这个非分要求的,更不会因此而离家出走的。这个小强太不听话了!

想着小强,田小兵就不由想到自己。他就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他计算了一下,自打那天逃离胖老太太家,到今天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知道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是怎么表现的?她也和小强的妈妈一样着急流泪吗?她也和小强的妈妈一样一边四处寻找着,一边张贴寻人启示吗?尽管他田小兵的突然闯入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尴尬,让她不怎么欢迎,但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呀,毕竟是他的监护人啊?亲生儿子出走了,她不会无动于衷吧?沿着马路走着,田小兵突然注意起路边的寻人启示来。路边的寻人启示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多得数不清,但他把一条长长的马路走过了,把那些多如牛毛的寻人启示看遍了,也没有看到一张由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张贴的,寻找一个叫田小兵的出走孩子的寻人启示。

田小兵的心中充满了沮丧和悲伤。他的鼻子一阵发酸,忽然又有了要大哭一场的欲望。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一个不会哭的孩子。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哭过。

10

后来的一段时日里,田小兵又多次为徐三去取包与送包,自然又多次从徐三那里得到那种叫人民币的东西。每当得到这种纸质的,捏在手中一摇还哗哗作响的东西时,田小兵就觉得像是拾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

天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馅饼掉下来,这应该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性问题,可是,田小兵却品尝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一度让他熙熙而乐,窃以为逃到乐园里来了。只是他受用着这种香喷喷的馅饼还不到两个月,就让那些戴着大盖帽的警察给粉碎了。这是一个星期日,他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表叔徐三很高兴,他在拍了拍田小兵的后脑勺之后,又带着他和赵小花来到一家馆子。在那家馆子里,他要了一份肥牛,一份烤鸭,还有一桌香味四溢的食物,三个人便围桌一坐,大快朵颐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几个警察突然破门而入,将他们扑倒在地,胳膊别烧鸡似的别起来,又咔嚓一声戴上手铐,押着出了门,随即塞进一辆警笛鸣叫的警车里。

他们被关进了看守所。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田小兵才知道,徐三和赵小花是一个贩毒集团的成员,他到火车站取的那些包里就是毒品。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可知道贩卖毒品是什么罪行,不但吓得腿都打起软,还哗哗地尿了裤子。尽管在那个他应该叫姥姥的胖老太太家里时,他曾想过要堕落,要变坏,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害怕了。而且怕得要命。想起警察不知怎么处置自己,他恐惧得想来一通哇哇大哭,只是他的嘴咧了咧,却没有哭出声音来。

随后的日子里,田小兵就一直关在看守所一间镶着铁窗棱的小黑屋子里,成日被那些荷枪实弹的看守吓得索索发抖,而且不知有多少次极其不争气地吓尿了裤子。

就这么着过了半年。

半年之后,他们的案子才算了结。

徐三被枪决了,赵小花也判了徒刑。因为田小兵还是个孩子,而且对徐三贩毒的勾当并不知情,所以独他没有给判刑。非但没有判刑,他还被宣布无罪释放了。

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他高兴得都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他一面从小黑屋子里向外走,一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一阵疼痛,才让他知道自己的确被放出来了。他抬起脑袋,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唐静华来领的他。当他在看守所大门口看见生身的妈妈时,他高兴的心情让他不由又生出大哭一场的欲望。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哭出来。他看见这个应该叫她妈妈的女人还是戴着那副狗日的墨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就要涌出目眶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又凝固住了。母子相见,唐静华没有对他说什么话,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没有,转身就朝看守所门外走,田小兵只好老实地跟在了她后面。两人就这么一直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儿,坐上一辆出租车。

坐在出租汽车里的唐静华,仍然阴沉着脸不说话,墨镜后面的眼睛看不出睁着还是闭着。田小兵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张嘴想跟她说什么,可看到她脸色阴沉面无表情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受不了,他真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哪怕是大声斥责几句,或者给他几个嘴巴子,可是她没。,她只是冷了脸呆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出租车继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行走,他原以为她会带着他回那个胖老太太家的,没想到车转来转去,她又带着他走进一家茶馆里。

茶馆还是春满园茶馆,田小兵认了出来,那个包间也是上次来过的包间,田小兵也认了出来。推门走进去,田小兵就一下子怔住了,他看见了那个狗日的冯莉。她正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看见他们进来,她忙忙地站起来,冲着唐静华露出讨好的笑脸。一面讨好地笑着,还一面讨好地给唐静华让座。唐静华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用冷眼睨着她,半天之后才开腔。她说,人我领回来了,现在交给你,再出什么事,可与我没一点关系了。

冯莉忙说,是,是,与你没一点关系了。

唐静华说,那就好,咱们一切按电话上说的办。

冯莉忙说,嗯,一切按电话上办。

唐静华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田小兵一眼,她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墨镜,突然车转了身,随即迈着风度款款的步子走掉了。在一边站着的田小兵,早呆在了那里,一时还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就是说,他又让唐静华遗弃了。像十四年前他刚生下来时一样,她再次把他交给了那个叫冯莉的女人。眼下的田小兵,就像一只足球,被亲生母亲一个大脚,踢回了对方的场地。而那个平时见了他就一脸冰冷的冯莉,竟然再次收下了他。

跟着冯莉回到原来的家,田小兵才知道,冯莉之所以又跑回来了,原来是让那个大袋鼠似的胡老板给甩了,她无处可去,才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是田小兵并不知道,在他关进看守所的日子里,唐静华和冯莉曾经在电话里有次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判,谈判的内容就是关于他的归属和安置。最后,以唐静华每月支付冯莉三千元生活和收养费,这笔生意才算搞定。要知道,每月得三千元,对于下岗工人冯莉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于唐静华来说,实在是九牛之一毛。她那个叫志东的老公,是一家国营集团的老总,年薪超百万;唐静华本人也在省政府某个厅任职,而且还有继续升迁的趋势,不说工资,单每逢节日收到的购物卡,就是几十万。唐静华之所以不认这个私生子,就是因为她和老公都是社会精英,是那种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主。你想想,她当年生过私生子的消息设若传开去,她的脸面朝哪儿放?因此,她这么对待田小兵,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不仅田小兵不知情,冯莉也不知情,否则,若让她知晓这个情况,她跟唐静华讨要五千元,她也会答应的。不过,就这三千元,她已经够满足的了,像凭空里拣了一个宝似的乐开了花。

这次变故,学校早将田小兵除名了,不知是在冯莉还是唐静华的奔走下,他又进了一家新学校,只是新学校离家更远了,得换五路公交车,走十几站路才能到达,单耗在路上的时间就一个多小时。因此,每天,他必须更早地起床,更简单地吃饭,更快地下楼,才能准时赶到学校。他虽然回归到原来的家,但田宝成死了,已经没人为他做早餐,他的早餐还是那种吃腻了的方便面。这没办法,他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他只希望自己快点完成学业,多长点本事,将来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世界立身。

让田小兵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叫冯莉的女人在他归家没几天之后,就露出本来的面目。她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厌恶和冰冷,她在他面前依旧态度恶劣、颐使气指。她没有跟着那姓胡的私奔前,只有星期日这一天在家聚众搓麻将,可她现在,几乎天天在家里聚众搓麻将。田小兵每天放学回来,总是见她与那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围在那里搓得热火朝天,弄得一屋乌烟瘴气、垃圾遍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依旧不肯散去,仍是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然后再赤膊上阵。有一天,冯莉储备的方便面没有了,她又像往时那样指派田小兵去购买。

田小兵说,我不去!

她跳将起来说,什么?你敢不去?你好大的胆呀你!

田小兵坚决地说,我就是不去!要吃自己去买!

她蹭地一下就跳过来,拧住了他的耳朵。她说,田小兵,你再说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田小兵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去!

她的脸立马气歪了,巴掌高高地举起来,啪地一声就甩他一个大嘴巴子。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疼,田小兵用手一抹嘴,竟有一股鲜血淌出来。

田小兵还从来没有流过血,一种恐怖和愤怒,立时充斥了他的心。他发作了起来,像一条疯了的狗,怪叫着向她猛扑过去,一口就咬在她的胳膊上。她疼得尖声大叫着,用手来抓田小兵的脸,他一下又咬住她的一根手指头,她疼得再次如宰猪似地叫起来。这时,那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忙跳过来劝阻,七手八脚将她扯开,拉进了卧室内。田小兵却仍然不肯罢休,一用劲,就把那麻将桌给掀翻了,桌上的麻将块,稀里哗啦全滚到了地上;接着抓起一只小方凳,抡圆了,把家里所有瓷质的,陶质的,玻璃质的器皿砸了个稀巴烂。

田小兵疯狂了,已经什么也不顾了!后来等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便拿定了一个主意,他要走,到远方流浪去,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永远不再回这个城市了。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流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叫冯莉的女人了,也再不想见到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了。他在心里大声说,让这两个女人都见鬼去吧!她们都不是我妈妈!主意一拿定,他就立刻动身了。但他没有直接去火车站,在离开这个城市前,他还有一个人要告别。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养父田宝成。他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展转来到郊外一座墓园里。

深秋了,树上的叶子正在飘落。刚下过一场雨,墓园里的松柏似乎更显青翠,枯草丛中,还有些不知名的花开着。他下了车,沿着台阶一路攀登,终于走到田宝成的墓前。这是田宝成死后他第一次来看他,差不多有半年了,他的坟墓上已长满凄凄野草,墓碑上还爬上了一棵牵牛花,牵牛花开出的小花朵,像一只只美丽的小喇叭。田小兵站在墓前久久没有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带来的香与纸。他忙从包里取出来,擦燃火柴点着了。香与纸都一齐燃烧了起来。在纸的火苗与香烟的缭绕中,他的眼前竟出现了幻觉,他看见那土堆裂开了一道缝,田宝成带着微笑从里面走了出来。田宝成一见田小兵,就把他抱住了,用他粗大的手来轻拍儿子的后脑勺。

他说,小兵,你还好吗?

田小兵说,我不好,我没有爸爸了,也没有妈妈了,我成孤儿了。

田小兵接着问田宝成说,爸爸,你还好吗?

田宝成说,我也不好,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好寂寞。

田宝成说着眼圈儿红了。田小兵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眼圈儿红了的田小兵,知道爸爸在这里的确很寂寞。他死了,烧成了一把灰,又埋在了这野山野岗上,他的儿子也没有来看看他,你说他能不寂寞吗?而且田小兵知道,他今后还会更寂寞,因为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要一个人去流浪了,并且发誓再也不回来,来陪他看他的机会就更微乎其微了。这么想着,他不由流下泪水来,纵纵横横地在脸上乱淌。后来,他的幻觉消失了,田宝成又返回那个坟堆儿,他的泪还在流,而且一串一串的,像山里丰盈的泉水。他忙用手去抹,可一股抹去了,一股又涌出来,源源不断。他就奇怪地叫起来。他说,田小兵,你怎么哭了?你不是从来不哭吗?为什么现在却哭了,还流了这么多泪水?止也止不住?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己无法回答他自己。他想,既然无法回答,那么就索性让泪继续流、尽情地流吧!那怕流成江、流成河!一边流着,他还一边放了大声音,来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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