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注：新浪网友私信问：日本到底是如何篡改教科书，否认侵略罪行的？想起曾经应《同舟共进》杂志之邀，写过一篇约稿。该文刊登在杂志上的略有删节，此为未删节原文。贴来博客，供感兴趣的各位参考。）
日本的教科书制度与多面历史观纠结
今年的1月13号，日本时事通讯社发表了一篇名为“大学生发行教科书”的新闻报道。这篇新闻报道了大阪市立大学工学部21岁的大学生山下明，在给工业高中的高中生们上课时，感觉高中用的工业教科书内容过于啰嗦繁琐，于是决定自己动手编写一本易懂好用的教科书。
山下明于2010年春开始执笔编写，同年10月按日本政府规定申请教科书审定，并在接受审定过程中经多处修改订正后，于2012年1月收到日本文部科学省的审定合格通知，成为拥有教科书发行资格的独立个人。
独立的个人怎么可以发行教科书呢？这与日本的教科书制度有关。
一：日本的教科书审定制度
日本的教科书制度，目前采取的是民间编写发行、文部科学大臣审核否决的审定制度。其具体操作流程是：
民间出版社根据日本文部科学省所制定的“学习指导要领”编写教科书，然后提交给日本文部科学省所属的“教科用图书检定调查审议会”进行调查审核。所谓“学习指导要领”，类似中国的“教育大纲”。而“教科用图书检定调查审议会”成员，由文部科学省的教科书调查官与专门委员、以及大学教授、小、中、高等学校的老师中选任的临时委员组成。审议会将调查审核的最终结果提交给文部科学大臣，文部科学大臣根据调查审核的结果判断，来决定是否合格。审定合格的教科书，就可投入印刷发行。
日本教科书审定以4年为一个周期。现在经文部科学大臣认定合格、拥有教科书编著发行权的主要出版社有44家。而对众多出版社编著的教科书进行选择使用，公立学校由当地的教育委员会决定，私立学校则由各个学校自己决定。
因此，根据日本这样的教科书审定制度，文部科学省的教科书课认为：既然一般的民间出版社可以编写教科书，那么一般的个人也当然一样可以编写。
在日本，个人编写教科书的例子并不多见，山下明无疑是比较特别的事例。但从这个事例可以阅读到的一条信息就是：无论是日本的民间出版社、还是独立的个人，只要愿意编写教科书，谁都可以编写。编写之后只要能获得日本文部科学省的审查合格认定，就可以投入出版使用-----当然，前提是必须有学校愿意选用你的教科书。否则，这个教科书的编写和印刷，就成了费脑又费时的赔本生意。
二：日本各家出版社对历史教科书的不同描述
早在八十年代，我还在中国国内上学的时候，就听到国内的新闻报纸在严厉批判日本右翼篡改历史教科书，将“侵略中国”写成“进出中国”----这是学生时代的我，第一次听说日本右翼，并因此对日本右翼留下恶劣印象，因为他们“篡改历史，企图复辟军国主义。”
因此，当我在日本定居并有了家庭之后，对自己在日本公立小学就读的孩子将如何接受日本的历史教育，便有了格外的关注。
日本现在是小学6年、中学3年，共9年的免费义务教育（实际上不少地方自治体对于高中3年也一样实现了免费教育，与9年义务教育不同的是：高中的教科书需要学生自己付费，9年义务教育中教科书免费）。而日本小学的历史教育，是从6年级开始的，属于社会课的一部分。
日本小学6年级历史教育的重点，主要是让孩子们记住日本的历史人物。而中学则以世界史为背景、以日本史为中心进行历史教育。到了高中，历史教育就被细分为“世界史”和“日本史”两门课了。
我家小学生今年4月开始上小学6年级，学校为孩子们选用的是“教育出版”发行的“小学社会”（2010年3月10日审定合格、2013年1月20日发行），这是一本由东京大学、京都大学等多所日本名校的大学教授、和多所小学的校长等共41名教育界人士共同编写的教科书，为方便小学生阅读，这本共146页的教科书，不仅文字比一般书籍要大一号，而且每页都配有相关的资料图片。
因为小学的历史学习重点是历史人物，所以，在这本教科书的第26页，用一个版面的篇幅，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唐代高僧鉴真6次航海最终成功东渡传佛，为中日文化交流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而在第120页，也以图文形式，介绍了日军侵华战争。在书页的上方，先配有两张图片：一张是正在攻占上海街道的日军照片，还有一张则是日军偷袭珍珠湾美军舰队的照片。图片下方，对于1937年8月和12月日军攻占上海与南京，做了这样的描述：
「戦争は、1937（昭和１２）年8月にはシャンハイ（上海）、12月にはナンキン（南京）と、中国各地に広がって行きました。戦いは市街地でもくり広げられ、多くの住民にも被害がおよびました。日本軍の侵略に対して、中国の人々は激しく抵抗し、100万人の兵力をつぎこんだ日本の戦いは、長引いていきました。」
（战争于1937年（昭和12年）8月在上海、12月在南京，蔓延至中国各地。不断扩张的市区枪战，导致许多居民遇难。面对日本军的侵略，中国人进行了激烈抵抗。令投入了100万兵力的日军战争因此延长。”
同一页中，对于“南京大屠杀”也做了这样的介绍：
ナンキン事件
ナンキンでは、日本軍は、ほりょにした兵士や、多くの住民の命をうばいました。このことは、国民には知らされませんでしたが、後に、世界各国から非難をうけました。
（南京事件：
在南京，日本军夺走了俘虏士兵和许多居民的生命，这件事，当时日本国内的国民们没有被告知，之后，受到了世界各国的谴责。）
大家可能会注意到：这本教科书中，将“南京大屠杀”称为“南京事件”。对于“南京大屠杀”，在日文中有好几种称呼：“南京事件”“南京虐殺”“南京大虐殺”。因为“南京大屠杀”虽然是日本政府公开承认的历史事实，但对于受害者人数，在日本一直存在种种争议，因此，各出版社编写者，从自身的历史认识与立场出发，所使用的称呼也不一样。
例如2012年度日本高中生用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B》（“桐原书店”出版）的第362页，在介绍“二个世界大战与日本”时，对于日军1937年占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做了这样的注释：
「そのとき略奪?放火?暴行のかぎりをつくし、陥落から一か月あまりのあいだに南京市内で、婦女子を含む一般住民のほか捕虜もあわせると、およそ20万人といわれる大量の人びとを略殺した（南京大虐殺事件）。このため国際的な非難をあび、中国国民の抗戦意識はさらに高まった。」
“当时（日军）肆意掠夺•防火•施暴，在沦陷一个多月的南京市内，屠杀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普通市民和俘虏，共计人数认为约有20万人的屠杀（南京大屠杀事件）。为此遭到国际性谴责，中国国民的抗战意识更为高涨。”
而同为面向高中生的历史教材，“山川出版社”编写的《新日本史B》，在347页对于“南京大屠杀”的介绍，与“桐原书店”又有所不同：
「日本は大軍を投入し、1937年末に首都南京を占領した。その際、日本軍は中国軍捕虜?一般中国人を含めて少なくとも数万人以上を殺害し、国際的な非難を浴びた（南京大虐殺）。日本は、明治以来列強の一員となることを目標に、その規範にあわせるべく近代化を進めてきた。しかし南京大虐殺は、1930年代以降の偏狭な日本主義が台頭するなかで、日本自身が大きく変質したことを示した。」
（日本投入大量军力，于1937年底占领首都南京。当时，日本军杀害了包括中国俘虏•普通中国人在内至少数万人以上，为此遭到国际性谴责（南京大屠杀）。日本自明治以来，就已成为列强一员为目标，并以此为规范朝着近代化发展。但是南京大屠杀，在1930年之后狭隘的日本主义抬头之中，显示了日本本身巨大的变质。）
此外，教科书发行量一直跃居榜首的“东京书籍”出版的中学教科书中，也多次出现“日本的中国侵略”字样，并对南京大屠杀做了这样的介绍：
「戦火は華北から華中に拡大し、日本軍は、同年末に首都南京を占領しました。その過程で、女性や子供をふくむ中国人を大量に殺害しました（南京事件）。このような状態下で、蒋介石は、政府を漢口、ついで重慶に移して、日本軍に対抗し続けました。」
（战火从华北扩大到了华中，同年末日军占领了首都南京，在此过程中，杀害了大量的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中国人（南京事件）。在此情况下，蒋介石政府迁都汉口，后又迁往重庆，继续对抗日本。）
*上图片来源于在日华人“东京博士”兄
最后，再看看一直遭受争议与谴责的日本右翼教科书。下面是“扶桑社”2006年出版的《新历史教科书•市贩版》p199页、与2011年育鹏社出版的《新日本历史》p206-209页，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描述：（说明：“育鹏社”是“扶桑社”的子公司）
「そのとき、日本軍によって、中国の軍民に多数の死傷者が出た（南京事件）。なお、この事件の犠牲者数などの実態については資料の上疑問点も出され、さまざまな見解があり、今日でも論争が続いている。」
（当时，因日本军而令众多的中国军民出现了死伤者。但是，关于这一事件实际牺牲者人数，在资料上出现疑点和各种各样的见解，至今仍在争论不休。）
与其他出版社相对比，可以看出右翼倾向的“扶桑社”和“育鹏社”，对于“南京大屠杀”极为轻描淡写。但尽管如此，这两家出版社也无法公开在教科书上否认“南京大屠杀”，因为这是日本政府公然承认的历史，若公开否认，就会无法通过文部科学省的教科书审定。因此，“扶桑社”和“育鹏社”只能用“实际牺牲者人数，在资料上出现疑点和各种各样的见解，至今仍在争论不休。”来一笔带过，打擦边球。
三：右翼教科书的采用率以及日本国内的反对意见
扶桑社、育鹏社等右翼倾向出版社先后出版的历史教科书，不仅遭到中韩等周边国家的谴责，也遭到了日本教育现场的老师、PTA（Parent-TeacherAssociation家长-教师协会：学生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合组织）、历史学者、司法界、市民团体、以及左翼市民团体的强烈反对。这些团体认为这几家出版社“对于历史和宪法的认识过于片面”，多次联名紧急呼吁，要求各学校和教育委员会不要采用这些出版社的教科书，绝不能将“被歪曲了的历史教科书”发放到学生们手中。
2001年，“扶桑社”出版发行的历史教科书，采用率仅为0.039%，2005年的采用率为0.4%。2007年，因为教科书编委会的内部纠纷，“扶桑社”将教科书出版事业全部移交给了子公司“育鹏社”。2012年“育鹏社”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采用率为3.7%。而同年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采用率最高的出版社，分别是前面文章中介绍过的另两家出版社：“东京书籍”（采用率为52.8%）和“教育出版”（ 采用率为14.6%）
尽管“育鹏社”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采用率至今只占到3.7%，但与它的前任“扶桑社”相比，采用率明显在年年上升之中。这无疑引起右翼教科书反对派们的注意。日本有一个名为“孩子和教科书全国网络21”的团体，这个团体是由日本最主要的7家教科书出版社及其教科书执笔者、出版劳动组合联合会、历史教育者协议会等联合组织起来的。2012年4月，针对“育鹏社”出版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孩子和教科书全国网络21”共54名学者和学校老师，共同编写了一本名为《如何阅读育鹏社的教科书》的历史教学辅助资料。在这本教学辅助资料中，54名学者与老师，十分详细地将“育鹏社”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中，他们认为是片面的、歪曲的、或有疑点的地方，一一列出，并针对列出的问题，一一提出自己的见解。
例如，在《如何阅读育鹏社的教科书》的第61页，该书执笔者针对“育鹏社”在历史教科书中将中国的抗日战争称为“支那事变”（日本一般称为“日中战争”），就提出了如下的见解：
“‘支那’，是战争中日本国民带有差别和歧视的称呼。使用育鹏社教科书的学生，以后跟中国人谈起日中战争（中国称抗日战争）时，如果使用‘支那事变’的说法，那么这个学生一定会刺伤中国人的心。”
看到这儿，可能国内读者们会想：既然日本右翼教科书有混淆历史之嫌，还在书中使用“支那”这样的歧视语言，为什么日本政府不封杀了它？为什么日本文部省还通过他们的教科书审定？这儿我想借用一位日本的大学教授的话来作为回答。这位日本人教授是一位坚定的日本左翼，从年轻时的学生时代开始，就是日本右翼的死对头，但尽管如此，这位教授却告诉我说：
“日本作为一个民主法制的国家，宪法应该保护每一位日本国民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因此，尽管我和右翼的立场完全相反，但是我也不会支持政府封杀右翼，不会支持政府禁止右翼出版教科书。日本政府如果这么做，那就是政府在违法。”
日本宪法第21条是“表现的自由”。所谓“表现的自由”，是指个人可使用报道、出版、广播、电影、等各种媒体手段，向外部表达自己的思想、意见、主张和情感。“表现的自由”作为一种基本人权，受到日本宪法的保护。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指的并不仅仅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包括对于种种不同观点甚至是反政府的异议人士，他们也一样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与尊重。
此外，就像人的思想不可统一一样，对于历史认识，实际上也无法统一口径。对于日本各家出版社在历史教科书的编写中所做的不同表述，有一种认识是：多样化、多观点的教科书，可以为学生们提供多角度的视野与思考。但是，如何从众多的历史观点和庞大的历史资料中，筛选出最靠近历史事实的“真实”，来编写成教科书，来教育自己的下一代，所需要的，还不仅仅只是“表现的自由”的宪法保护，还应该有历史学者的诚实、与教育工作者的良心。因为历史不应该为政治服务，但却应该对未来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