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子在川上



在中文系,谁都知道,苏不渔教授和系主任陈季子的关系不好。

苏不渔研究魏晋文学,最欣赏的魏晋人物是阮籍。欣赏阮籍倒不是因为他的《咏怀诗》,对苏不渔而言,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实在不对脾胃,太隐晦了,太曲折了,遮遮掩掩,重峦叠嶂,简直和女人的百褶裙一样,苏不渔对文学的审美,向来喜欢清水出芙蓉的,而对百褶裙,颇不以为然。因此,苏不渔不喜欢诗人阮籍;但名士阮籍呢,那个佯醉六十日也不肯与司马昭做亲家的阮籍,那个用青白眼看人的阮籍,却是苏不渔为之心醉神迷的偶像。

偶像有偶像的待遇,苏不渔上课,很明显地,就偏心阮籍了。别的魏晋人物讲一个课时,或者两个课时,阮籍就讲三四个课时,有时讲起兴了,三四个课时还止不住——如果班里正好有一个清水出芙蓉的女生,而这女生正好又很认真听课的话,那苏不渔的阮籍,就没完没了啦。这让陈季子十分头痛,在师大,老师的教学进度都上报了教务处的,该讲曹操的那一周就要讲曹操,该讲陶渊明的那一周就要讲陶渊明,不然,督导下来听课,一听,好嘛,挂羊头,卖狗肉。往上参一本,就算小小的教学事故了。苏不渔是不怕教学事故的,但陈季子怕,因为中文系的教学事故一多,就影响了他在校长那儿的口碑。校长虽然很忙,但忙里偷闲,隔上几个月,还是会召开一次半次督导会议的,那些督导都是退休教授,因为资格老,又因为年龄老,无欲则刚了,所以说起话来都是童言无忌的状态。陈季子最怕他们童言无忌。有什么办法呢?督导们六七十了,可以无欲,可陈季子呢,五十还不到呢,各方面的欲望,都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当然不想督导们在校长面前破坏了他的美丽形象,哪怕只是一点点破坏,也不想。

然而这不由他。督导们的嘴,陈季子管不了,莫说督导们,就是中文系的老师,陈季子也有管不了的。

比如苏不渔。

苏不渔不鸟陈季子,这不新鲜,系里很多人都不鸟陈季子的,文人相轻么。然而人家不鸟陈季子,都在暗处,至少半明半暗,背后和老婆或者嫡系朋友批评几句甚至谩骂几句,当了陈季子的面,也还是要敷衍得溜光水滑的,毕竟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做人与作文,一样的,都免不了要修辞。可苏不渔就是讨厌修辞。他把不鸟陈季子的意思,用几乎白描的手法,表达了出来。这是研究阮籍落下的毛病,阮籍用青白眼看人,遇上喜欢的,就给青眼,遇上讨厌的,就给白眼。苏不渔也差不多——不是说他也用青白眼看人,这样做,简直是直接抄袭了,苏不渔教授向来反对学生抄袭的,做学生的尚且不能抄袭,何况他这个老师。再说,即使苏不渔想抄袭,他也不具备抄袭的条件,他眼睛不大,又高度近视,青眼白眼在上千度的镜片后面,看起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苏不渔只能用另外的方式表达爱憎了。

周末有老师请吃饭。苏不渔好吃,且贪杯,且不胜酒力。每次几杯之后,如果有人挑逗,他一定会面若桃花地开始讲他当年在北大读书的事情,苏不渔当年是北大的风流才子,身边有过众星捧月美女如云的风光。兄弟当年我在北大的时候,苏不渔总是这样开头的。他这一开头,酒桌上的气氛,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季节由冬而春了,大家借了苏不渔的酒意,一起开始踏青赏花。赏苏兄弟故事里北大的花朵,也赏身边的花朵。不过,对于苏兄弟的那些花朵,老师们还是半信半疑的。因为苏师母看上去,和美女颇有差距,实在不能作为苏不渔的论据。,这破绽,被朱小黛毫不留情地指出过的。朱小黛也是魏晋文学点的,仗着自己年轻,有姿色,在系里男同事面前说话,向来没轻没重的。朱小黛说,老苏,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但你那一瓢,也太谦虚了,丢了那些闭月羞花的那些倾国倾城的师姐师妹们不瓢,却偏偏去瓢苏师母。你这是孔融让梨吗?这话有些重了,有讥笑的意思,讥笑了苏不渔。还讥笑了苏师母。但苏不渔不生气,喝了酒之后沉湎于往事的苏不渔是不容易生气的,何况这话还是从朱小黛花瓣般的红唇里说出来的,苏不渔就更不会生气了。什么叫繁华落尽?什么叫返璞归真?亏你还研究魏晋呢,一点儿也没有魏晋的审美高度。苏不渔很慈祥地批评。朱小黛哦一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苏师母是璞呀,我们这些俗眼,哪看得出?一桌的人于是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因了这样的快活,中文系的老师们请客,就总喜欢叫上苏不渔的。可苏不渔尽管好吃,却也不是招之即来的,他有自己的原则,原则就是不与陈季子同席。这话当然也没有明说出来,但他答应之前会仔细地问清一起赴宴的有哪些人,一个一个问,一旦问到陈季子,苏不渔立刻就说有事了。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有什么事吗?人家问,苏不渔说,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这是成了心,要人家明白他的意思了。

中文系的老师都是人精,几次之后,就都知道陈季子和苏不渔,是不好一起请的。可知道归知道,有老师也会恶作剧,比如朱小黛,之前故意不说出陈季子,等到苏不渔兴冲冲去了,却发现桌上已有陈季子了,还在上座。一桌的人都笑吟吟地看着苏不渔,看苏不渔的魏晋名士风度,到底能名士到什么程度。苏不渔呢,不知是看朱小黛的面子,还是看那些姹紫嫣红的美酒佳肴的面子,并没有拂袖而去。但陈季子的敬酒他是没喝的,陈季子从左到右,挨个敬过去,最后轮到苏不渔,苏不渔稳稳地坐着,硬是不端酒杯,他说,他今天上了四节课,嗓子痛,不能多喝酒。这是什么话?之前朱小黛敬的酒他明明是喝了的,陈季子面红耳赤,下不了台。他酒杯还端在手上呢,人还站着呢。苏不渔竟然不管不顾,只夹了芙蓉鸭舌往嘴里送。朱小黛打圆场了——事情本来也是她挑起来的,她又是做东的,她不出来圆场谁圆场呢?再说,这个场子也只有朱小黛能圆下来,因为无论陈季子,还是苏不渔,平日对朱小黛,都是有点宠爱的,这一点,朱小黛自己也知道。女人嘛,这方面都是有天分的。朱小黛说,老苏嗓子痛,我替他喝了。仰头,咕咚一口,一杯酒就见底了。朱小黛的学问一般,但喝起酒来,那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桌子的人赶紧鼓掌,陈季子见好就收,遇上苏不渔这种不识抬举的主,他真是一点辙也没有。之后的气氛就十分压抑了,没有苏不渔“兄弟当年我在北大的时候”做转折,大家无论如何也活跃不起来。即使朱小黛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当女伶般周旋,也没用。

朱小黛后来对苏不渔解释了这事。朱小黛说,那天请陈季子,是临时起的意。她在走廊上给马理智打电话呢,正好陈季子过来,她只好客气一句了,没想到,平日总是日理万机的陈季子,偏偏那天就有空了。而之前,她已经给苏不渔打过电话了。她总不能再打个电话,让苏不渔不去吧?

当然不能,苏不渔很理解朱小黛的难处。虽然一开始,他有些怪朱小黛拎不清,但之后想一想,这样也不错,有歪打正着的意思,毕竟那天最难堪的还是陈季子,他苏不渔的风度,还是可圈可点的。倘若中文系老师有才华,也能编一本《世说新语》出来,那他苏不渔任由系主任在边上站着,自己兀自吃芙蓉鸭舌的细节,和阮籍的青白眼,基本也属异曲同工了。



追究苏不渔和陈季子的交恶缘由,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陈季子刚刚从外地调过来,因为是博士——博士后来有些泛滥了,但在90年代初,博士还是很有行情的,所以学校很重视,重视的表现就是让陈季子当古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之前的老主任正好要退休,本来,接着应该是苏不渔做古代点的掌门人,他北大中文系出身,又四十多了,正当盛年,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呢?系主任在人前人后,也提过这事,他笑一笑,不置可否。都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了,苏不渔自己,肯定也这么以为。谁承想,半路上杀出程咬金。生生地坏了苏不渔的仕途前程。

这是系资料室姚老太太的说法。姚老太太是中文系的元老,熟悉中文系的一切掌故。包括苏不渔额头上的那朵“恶之花”是如何被镶嵌上去的,包括马理智两次婚姻的曲折,包括老姑娘裘芬芬自1999年开始的十几次相亲编年史。姚老太太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中文系耳濡目染多年,口才被熏陶得一点儿也不亚于那些教授了,甚至比教授们还好呢,有些教授讲课,像老和尚念经一般,是很枯燥乏味的,而姚老太太的语言,既学院,又市井,生动芬芳,雅俗共赏。每每让朱小黛这些年轻的女老师们,笑得花枝乱颤。也因此,系资料室成为朱小黛们在课前课后最爱消遣的地方。

而且姚老太太,还会春秋笔法。表面客观叙述,其实呢,却暗寓褒贬。当然,褒的时候比较少,而贬的时候偏多。这倒不是姚老太太心理阴暗,而是生态环境决定的。一只枯叶蝶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呈褐色,而要弄出大红大紫来,这是作死,鸟或土蜂一看见,就吃了它;一只蚱蜢呢,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呈绿色,在草里觅食的鸡,也肯定要啄了它。生物的颜色,说到底,不由自己,明亮也罢,阴暗也罢,都是环境的选择。所以,姚老太太的颜色,亦是中文系的颜色。中文系的老师,都擅长批评,批评文学作品,也推而广之地,批评身边的人事。不过,姚老太太对苏不渔,却从来没有贬义的。因为于心不忍。姚老太太是金庸迷,没事时最爱看《天龙八部》或《射雕英雄传》之类的武侠小说,身上亦颇有几分锄强扶弱杀富济贫的武侠品德。当然,她不是黄蓉,她没有武功,锄强扶弱或杀富济贫的能力实在有限,然而她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时不时地,用含沙射影或绵里藏针的功夫,在舆论上帮一帮苏不渔,损一损陈季子。因为中文系的形势,在姚老太太看来,陈季子就是强,苏不渔就是弱,陈季子就是富,苏不渔就是贫。

可惜苏不渔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还很讨厌姚老太太的自以为是。苏不渔从来不认为,他和陈季子的矛盾,是从争那个教研室主任开始的。一个破教研室主任,真正的蝇头小利蜗角功名,他苏不渔再没境界,也不至于为了它,和一个同事起干戈。其实打一开始,他就压根没打算当那个教研室主任,之所以一直不置可否,是因为还没到拒绝的时候——上面还没有正式任命呢,他拒绝什么?就如一个女人,男的还没开口求婚呢,不过先抛了个媚眼,她就急不可耐地、一本正经地摆出拒绝的姿态,这太小家子气了,太可笑了!

对于这种说法,系里的老师们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的不以为然,苏不渔有段时间变成了祥林嫂,逮着机会就说这事。同事们总是笑一笑,很意味深长的表情。苏不渔更加气急败坏了。他是九江人,也就是从前的浔阳柴桑人,和陶渊明是老乡。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于乡里小儿,流芳千古了。他苏不渔,本来也有机会做一回陶渊明的,却因为陈季子,做不成了。最让人恼火的,其实是这一点。后来苏不渔痛心疾首地,这样对朱小黛说。

朱小黛乐不可支。男人的隐,和女人的贞,原来都是要有前提条件的,有官印在面前,男人能袖手不接,这才是隐;有男人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而女人的裙子依然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是贞。不然,就是求之不得无可奈何之后的伪隐和伪贞。像唐代的诗人孟浩然,心里想做官都想疯了,面上却还摆出隐的样子,没意思。中文系的裘芬芬,也差不多,人前人后,总标榜单身,可一旦有人介绍,又偷偷去相亲。这也没意思得很。所以,苏不渔憎厌陈季子,不是因为他抢了他的教研室主任,而是因为他把苏不渔的真隐变成了伪隐。把陶渊明第二变成了孟浩然第二,甚至变成了裘芬芬第二。苏不渔的冤,冤在这个地方。苏不渔的恨,也恨在这个地方。姚老太太俗,所以误读了苏不渔,但女博士朱小黛,研究魏晋文学的朱小黛,是不俗的,所以能理解苏不渔这个层面的苦衷。



不过,这只是两人交恶的开始,更深刻的矛盾,还不是这个,而是其他,至少苏不渔这么认为。苏不渔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是形而下的鸡零狗碎,而是形而上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冲突。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事——矛盾一旦升华到了哲学领域,就基本属于不治之症了。

苏不渔主张“无为”。这“无为”思想落实到他的家庭上,就是苏家集体呈现出一种十分自由散漫的气质。不论苏师母,还是苏不渔的女儿苏小渔,还是他们家的小狗苏苏,甚至他们家的家具器皿,都完全没有组织纪律的概念,各个随心所欲地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沙发上有书,也有衣服或零食,地板上有报纸,也有苏不渔的脏袜子或喝了一半的啤酒罐。苏小渔和苏苏,或躺或半躺于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每个第一次到苏不渔家的人,都会被这种零乱风格吓一跳,即使保姆——苏家的保姆,从前是马理智家的保姆,因为听马理智吹嘘说她的鸭掌烧得特别好,苏不渔嘴馋了——苏不渔平生最爱啃鸭掌,他说,人生最幸福之事,莫过于一边读闲书,一边就着酒啃鸭掌。朱小黛觉得匪夷所思,拿了鸭掌的手还怎么去翻书呢?苏不渔歪了头,沉吟几秒钟,说,我应该修正一下,苏不渔人生最幸福的事:是一边读闲书,一边啃鸭掌,一边还有朱小黛帮着翻书。朱小黛笑岔了气。朱小黛当然不会替苏不渔翻书。所以,苏不渔家的书,都有很可疑的油渍。研究生们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常常要向苏教授借书,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出鸭掌的气味,他们甚至能根据油渍的新鲜程度以及气味的轻重,大致判断出苏教授是什么时候吃的鸭掌。女生们因为这个,几乎不太敢借苏不渔的书,但也有不得不借的时候——因为苏不渔的藏书太厉害了,经常是图书馆或资料室都找不到的书,但他那儿有。没办法,女生们只好向苏教授借了,借了也不看,怕那鸭掌味,玷污了她们冰清玉洁的气息。所以,她们情愿花点钱,到校门口去复印。这事后来传到了苏不渔那儿,苏不渔很受伤害,一生气,他的书就只借男生不借女生了。这当然也白搭,因为女生们会曲线救国,而那些没出息的师兄师弟,哪个不愿意为师姐师妹效犬马之劳?爱国爱家爱师妹嘛。这猫腻,苏不渔其实也知道,不过即使知道了他也假装不知道,因为从内心上来说,他还是很愿意借书给女弟子的,之所以拒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害,也怪她们太矫情了,一点油渍,就去复印,这是糟蹋钱,更是糟蹋书。不过,苏不渔懒得和她们计较了,反正他不借的姿态也已经有了。一比一,扯平了。

为了吃上马理智家保姆烧的鸭掌,苏不渔一直游说马理智,要马理智让出这个保姆来。马理智一开始自然不答应,但苏不渔死缠烂打,马理智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了,不过只答应让半天,马理智家用上午,苏不渔家用下午,两家分摊工钱,一家四百,保姆也乐意,为什么不乐意?之前马理智家的工资是七百,现在时间不变,还是八小时,工资却多出一百,不乐意是傻瓜呢。但保姆一进苏家的门,就不干了。她实在没想到,一个大学老师的家,能邋遢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她们乡下人家整洁呢,保姆也是个很有脾气的人,掉头就要走,但苏不渔拽住她的袖子不放,他大早上出去买的两斤鸭掌还没烧呢,怎么能走呢?碰上这种胡搅蛮缠的教授,保姆也没办法,只好到厨房给苏不渔烧了鸭掌,这不烧还好,一烧,更不让走了。不走也行,保姆说,加工资,每月五百。苏师母气得要命,这简直是不平等条约嘛,都是半天,在人家马理智家干就只要四百,凭什么到她家就要五百了?太欺负人了,受别人欺负也就罢了,竟然还受一个保姆的欺负,这哪行?苏师母决定不请了。但苏不渔坚持要请,苏不渔说,既然能受别人的欺负,怎么就不能让保姆欺负欺负?你这思想,本身就有问题,就不平等。苏师母理论不过苏不渔,本来,家政是苏师母的事,可事情一旦与厨房相关,与吃有关,苏不渔每每就有干政的不好习惯。为此,苏小渔嘲笑他的无为思想,苏小渔嬉皮笑脸地说,老苏同志的无为思想很不彻底嘛,至少在厨房这广阔天地,你还是大有作为的。苏不渔把下巴一抬,说,那是,这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说笑了。苏不渔的不为其实主要还是表现在他的学术方面。苏不渔五十多了,五十多的苏不渔至今还没有一本学术专著,仅有的几篇论文,还是十年前的,之后就彻底金盆洗手了。这在中文系,是不可思议的。中文系的老师们,都无比热爱出书,也无比热爱写论文。文人嘛,写文章就如女人照镜子,成癖了的。而且,学校的政策也鼓励这种癖,一篇在SSCI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奖励一万,一篇在CSSCI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奖励两千。这种鼓励的力度相当大了,因为师大教授的收入普遍不高,挣得多的,比如陈季子,一年撑死了,也就十万,还要看年成——在这一点上,师大的教授和农民还真差不多,至少师大中文系的教授是这样,有时系里的创收好,自考生多,系里给的课时费就能高一些,有时自考生少,系里给的课时费就低了。所以老师们直接把自考生叫做西瓜了,每年自费生报名的时候,老师们一见面,打哈哈,问,今年的西瓜产量怎么样?西瓜在走廊滚得到处都是,老师们眉开眼笑。但那是从前了。现在每况愈下,老师们蹙了眉,说九斤老太的口头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季子的压力因此很大了,课时费太低,课就不好安排下去呢。一节课,十块钱,哪个老师愿意上呀?学生做家教还要每小时三十呢,老师再寒酸,也不能寒酸到不如学生,甚至不如钟点工。钟点工在师大的行情,就是每小时十块,有些伶俐能干的,还要十二块。也就是说,教授的工钱还比不上伶俐的钟点工呢。马理智说,我要锻炼身体,不会到楼下绕花坛跑两圈。何必让人家这样遛自己,又不是宠物?朱小黛说,别臭美了,还宠物呢?宠物绕着校园走,那是散步,是很诗意的行为;你绕着讲台走,那是劳动,和驴绕着磨走是一回事,不要混淆了两者的性质。这样阴阳怪气的风凉话,因为出自朱小黛的樱桃小口,陈季子就不追究了。但私下里,陈季子还是找朱小黛谈过话的,陈季子说,我们当老师的,境界要高一点,要有奉献精神,不能像个小市民一样,动不动就谈钱。这是打官腔了,朱小黛微微一笑,说,主任,我不过开个玩笑,您别上纲上线呀。陈季子说,我能和你上纲上线?只是你这样的玩笑一多,会影响老师们的上课情绪呢,课安排不下去,我这主任还怎么当?这倒是真话了,每学期的新课一出来,教授们都打太极一样,把那课表推来推去,就是不在课程表上签字。有一次学院平台课《文化概论》,在老师们手中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陈季子手上。陈季子没办法,只好赶鸭子上架,直接让新分来的小单老师接了。这是杀牛用鸡刀了,《文化概论》这样的课,等于是满汉全席呢,一般的教授都拿不下来,更别说刚上讲台的小单老师了。小单老师那个怕呀,又不敢拒绝,初来乍到,就挑三拣四,会影响领导对自己的印象。领导说了,要锻炼锻炼她。可这是哪门子锻炼呀?手段太毒辣了,一上来就放到太白金星的炼丹炉里,他以为她是孙悟空的坯子呀。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了。如今学生的嘴巴多厉害,老师上课,不小心哪个地方出了个破绽,那破绽立刻就能在全系学生中传开,有些经典的破绽,还要代代相传呢。之前她做学生时,系里的叶梅老师有个很长的绰号,叫“法国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因为有一次上课,她把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说成是法国的了,还不止说一遍,反反复复说了一节课,这就不是一般的口误了,而是真不知道。从此法国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就成了叶梅老师的梦魇,不仅学生们拿它开玩笑,就是老师,背了叶梅,也拿它说事呢。它像红字一样,刻在叶梅老师的教学史上。小单老师也怕自己教学史的第一页就刻上这样的红字,急得整天泡在系资料室里,脑门上起了一大片红艳艳的痘痘。姚老太太说是青春痘,小单哭笑不得,什么青春痘?她都三十了,还青春痘?青春痘的祖奶奶还差不多。陈季子怜香惜玉了,陈季子说,小单,你不能闭门造车,你要向老教授取经呢。中文系的老教授那么多?向哪一个老教授取经呢?小单很迷惘。陈季子笑一笑,说,比如苏教授,老北大的,学问大着呢。这是仙人指路,小单感激涕零,马上到校门口的“绝味”买了一只卤鸭拎到苏教授家去,苏教授喜欢吃鸭子,小单都知道了。苏不渔很高兴,因为卤鸭,也因为有年轻女老师上门拜师。可三言两语之后,他就知道,以小单的功力,不可能把《文化概论》上下来。于是他也懒得多费口舌了,没用,干脆英雄救美——直接帮她上了,苏不渔帮年轻女老师上课,这也不是头一回,当初他就帮过朱小黛,因为这个,朱小黛一直对苏不渔都怀着感恩之意。小单如遇大赦,陈季子也如遇大赦。说实话,之所以敢把《文化概论》安排给小单,其实一开始他就有曲线救国的打算。果然,苏不渔这老家伙真上当了。

苏不渔的课,在中文系的口碑很好,至少在学生中的口碑很好。别的老师上课,要用讲义——还不是传统的那种讲义,而是电子教案,放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或者移动硬盘里,在多媒体教室用投影仪一放,看上去,很漂亮。一点二点三点四点,清清楚楚,老师照着念下来,一堂课就打发了。老师们在上面姑妄言之,学生们在下面姑妄听之——或者姑妄不听,反正电子教案也是老师们从网上下载的,学生只要用谷歌一搜,就全出来了。但苏不渔上课一向不用讲义,也不用多媒体设备,他不会,也不学。学校搞过好几轮多媒体教学培训,苏不渔一轮也不参加。八十岁婆婆学绩麻,等到辛辛苦苦学会,也差不多要翘辫子了。每次系里组织培训之前,苏不渔就这么胡说八道。老教授们热烈地附和,可附和归附和,最后也都灰溜溜去学了。顶不住畦,陈季子化整为零,一家一家打电话做动员工作。后来就只剩下一个苏不渔了。对于苏不渔,陈季子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去不去由他。反正他苏不渔一个孤家寡人,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不过,学生们还是很喜欢苏老师的教学风格,自由,散漫,天花乱坠。男生说,听苏老师的课,就如看《西游记》,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白骨精了,遇上蜘蛛精了,有意思得很。但女生不同意男生的比喻,认为男生把苏老师的课妖魔化了。苏老师的课,明明是《老残游记》,是白妞黑妞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话传到陈季子那儿,陈季子开会时就说了,我们大学老师,也不是旧社会的说书艺人,为了讨两个赏钱,一味地只想哗众取宠。我们还是要有主旋律的,不仅要传播知识,还要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这话有些刺耳,如果苏不渔听见了。但苏不渔没来,苏不渔一般不参加系里的例会,偶尔来了,也只是看自己手里的闲书,或者干脆歪了头打瞌睡,陈季子的话,是苏不渔的耳边风,或者,是风里的屁,虽然有些臭,屏息几分钟,也就过去了。

听不见的苏不渔我行我素。课依然上很多,也依然是自由散漫的风格,既然学生热爱,总不能辜负了年轻人。讲台下黑压压的脑袋,是苏不渔百看不厌的风景。如果黑鸦鸦的脑袋下面,还有几张清水芙蓉般的笑靥,那就不止百看不厌,而是千看不厌了。至于论文,苏不渔也把它当风里的屁了。只是这一次屏息的时间不止几分钟。每学期系里都要统计科研工作量,苏不渔的科研一栏里,经常是空白。而陈季子那儿,却总是密密麻麻。苏不渔嗤之以鼻,论文本来是思想的精华,应该是人参那样珍贵且稀罕的,可陈季子把它们当萝卜一样生产了,每年的产量都十分惊人。而且,陈季子还有把萝卜当人参卖的本事,许多学术期刊的编辑陈季子都是认识的,他是系主任,能公费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也能把那些傲慢的主编们请到系里来给中文系的学生作学术报告,报告当然不能白做,车马费总要拿,辛苦费总要拿。陈季子对老师虽然有些抠门,但对那些编辑,出手一向阔绰的。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陈季子有权聘请他们做中文系的名誉教授,那些主编们,对山珍海味麻木了,对青山绿水也麻木了,但对教授的头衔,还是很有些感觉的。所以,陈季子的萝卜就不愁没去处。但苏不渔的人参——假如苏不渔愿意种的话,苏不渔认为自己的论文一定就是人参了,可即使种出人参来,恐怕也卖不出去。他苏不渔,一介青衿,有谁会鸟他?

所以苏不渔述而不著。他本来是散漫之人,现在有了这个理由,更加散漫得心安理得了。再说,孔子学问怎么样?苏格拉底学问怎么样?人家不也述而不著。虽然述而不著,思想一样光芒万丈。当然孔子有子路,苏格拉底有柏拉图,苏不渔有谁,现在不知道,说不定也能出个把这样的学生呢。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苏不渔上课,从来不遮遮掩掩,总是倾其所有。这和别的教授完全不一样了,别的教授一旦有了什么新的思想,一定要先写成论文写成书,然后才敢在课堂上讲,不然,学生就先写了,先发表了。如今的学生,身手敏捷着呢,而且绝对不会在论文前标上“子日”或“苏格拉底说”。做老师的,因此也不能不提防着点。但苏不渔不防,像陈季子他们那种守财奴一样的做派,苏不渔是不齿的。谁爱写谁写呗,只要他们有本事,能把老师课堂上的牙慧,变成锦绣文章,有何不可呢?



这一点,陈季子和苏不渔南辕北辙了。

关于这方面的南辕北辙,苏不渔是很敢说的,有时在校车上,有时在资料室,倒也不指名道姓,只说某某,但谁都知道某某就是陈季子了。某某又让学生买他的书了,某某的论文大概要用麻袋装了。谈笑风生的老师们,刹那间噤若寒蝉了,毕竟是公共场所,人多嘴杂,万一哪句话被剁碎了传到陈季子那儿,自己就和苏不渔有脱不了的干系了。不说是苏不渔的同党,至少也有苏不渔的帮凶之嫌疑。为了彻底撇清,有的老师不仅噤若寒蝉,甚至只要一听到苏不渔说到某某,就会借故离开。当然,私底下,还是有人对苏不渔进行人道支持的,尤其朱小黛。她也是个不爱写论文的人,总感叹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可中文系的环境,就是不允许她及时行乐,身边的年轻老师们,一个个跑得如汉武帝胯下的汗血青那么快,你今年写了两篇论文,我明年就写三篇,你今年申报到了省级课题,我明年就申报国家课题。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在暗地里。表面上,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假装出胸无大志的阿斗样子。昨天晚上啥也没干,看了一晚上的电视。是吗?看什么呀?《潜伏》呢,小眼孙红雷和大嘴姚晨演一对地下工作者。你还别说,这些电视剧比专业书真是好看多了,瞅上两眼,就让人欲罢不能了。《潜伏》呀,我早看完了,现在都看《蜗居》了。《蜗居》?讲什么的?也是讲潜伏,讲小三潜伏。哦,那不就是《聊斋》?那是你们男人最爱看的,男人呀,最爱看狐狸精了。什么话?要我说,女人更应该多看看狐狸精,师夷长技以制夷么。课间走廊上聊天,大家不聊学问,只聊这些闲言碎语。这是麻痹别人呢。朱小黛每次听见这样的对话,就想起蒲松龄的《狼》:“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人,止露尻尾。”目似瞑,意暇甚。朱小黛一想象,就忍俊不禁。这些老师都会分身术呢,一身假装出意暇的样子;另一身呢,“身已半人,止露尻尾”——就想着从背后出其不意地偷袭别人,阴险哪!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比如朱小黛自己,也经常说一些这样的话,但说一套,做一套,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什么法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朱小黛不可以。有谁又可以呢?全中文系,也只有苏不渔了。因为这个,朱小黛对苏不渔真是又敬佩又感激的,假如人人都是苏不渔,那大家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至少朱小黛不用写那劳什子论文。朱小黛虽然读了博士,虽然每年也发表几篇论文,可那都是被逼出来的,每次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咬牙切齿的时候,她甚至会由衷地羡慕起家里的钟点工,做一个体力劳动者真好哇,简单,踏实,不必活得这么虚伪和扭曲——朱小黛觉得自己真是被扭曲了,虽然没有被扭曲成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虫,但肯定也不是本来意义的朱小黛了,真正的朱小黛爱锦衣玉食,爱风花雪月,爱灯红酒绿,甚至还爱在男人面前风情万种然后让男人们为她倾国倾城——这个爱好有些上不了台面,所以朱小黛基本把它抑制在比较隐秘的状态,可即使那些能上台面的爱好朱小黛也没办法爱好了,或者说,也没办法由着性子爱好了。想到别人在自己风花雪月的时候正快马加鞭地写论文做课题呢,她立刻就无法风花雪月了,花朵不再是花朵,月亮也不再是月亮,统统变成了白纸上的一个个黑字,在自己眼前旋转。她只好又回到书桌前了,可回到书桌前的朱小黛也没法安心看书或写文章,那些书本上的字,又不是字了,又变成花朵了。朱小黛对自己完全没有办法了,这都怪中文系的风气不好,“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归根究底,还是陈季子的导向不对。假如中文系的系主任不是陈季子而是苏不渔,大家就不会这么变态吧?这么说,破坏朱小黛幸福人生的罪魁祸首,是陈季子了。因为这样的逻辑,朱小黛对陈季子实在很厌恶了,当然,这种厌恶的情绪也被朱小黛基本抑制在比较隐秘的状态,毕竟人家是系主任。朱小黛虽然年轻,却也是很懂人情世故的。所以,当了陈季子的面,朱小黛从来笑靥如花;背后呢,也是笑靥如花——只是那花是罂粟花,有毒的,尤其和苏不渔在一起的时候,那毒性就更大了。两个人志同道合,一唱一和,对陈季子进行无情的批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陈季子难道没读过《论语》吗?逝者如斯,逝者如斯,什么都要逝,最后能剩下什么?他们那些狗屁论文论著?朱小黛说。苏不渔马上支持朱小黛的观点,说,那是,陈季子难道以为自己是乌龟王八呀,可以活上一千年。这样说话真是很酣畅淋漓的,苏不渔不用说某某了,直接指名道姓;朱小黛说话也不用言此意彼了,干脆直抒胸臆——直抒胸臆对女人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对女人的美容也是非常重要的,女人的体内不能淤积毒素,一淤积,血液循环就不畅通了,脸上就会有蝴蝶斑,所以要及时地进行排毒。朱小黛排毒的方式十分简单,十分经济,就是周期性地和苏不渔一起批评陈季子。这也正中苏不渔下怀:表达对陈季子的厌恶是很痛快的事,能和美人一起表达,那就更痛快了。

然而陈季子,从来不作这样的表达。别人议论苏不渔,多数时候,他是不置一词的,偶尔话赶上了,他最多说一句,苏教授哇,有个性。这意思很微妙了,中文系的老师知道那里面的微妙,但外系老师听起来,几乎是赞美了。

并且,他对苏不渔的态度,一直也是非常客气的。

两人在路上遇到了,总是陈季子先打招呼。苏不渔从来都是抬了头看天,或者低了头看地,就是看不见对面走过来的陈季子。陈季子的招呼,苏不渔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听不见陈季子也不恼。笑一笑,就走过去了。身边如果还有别的同事,陈季子就摇摇头,说,这老苏,年纪不老,耳朵倒是先老了。同事当然知道苏不渔是故意的,但知道也不好说破,心里想,陈季子到底是做领导的,度量就是比苏不渔大。

甚至苏师母,也这么想。

单位中秋节发了两盒月饼,苏不渔正好不在系里,陈季子就给苏不渔捎了回来。他家就在苏不渔家楼上,苏不渔一楼,他家四楼。苏师母不好意思,说,让小齐打个电话,我自己跑一趟就行了,还劳主任的大驾。小齐是中文系办公室秘书,和苏师母关系很好的。陈季子说,反正我也顺路,举手之劳罢了。知道您爱吃莲蓉的,苏教授爱吃叉烧的,我特意挑了两盒呢。

这样的殷勤由不得苏师母不感动,一感动,她就十分怀疑苏不渔对陈季子的判断了。见微知著,以管窥豹,一个做领导的,竟然还想到下属爱吃叉烧月饼,不仅想到了下属爱吃叉烧月饼,甚至还想到了下属的家属爱吃莲蓉月饼,又挑好了亲自送上门来,怎么说,都很难得了。苏师母说这话的时候,苏不渔和苏小渔正坐在院子里边吃叉烧月饼边赏月呢,院子里种了两株桂树,一簇簇细细碎碎的桂花在月光下,温婉得如含羞带怯的古典美人,暗香幽幽,沁人心脾。苏不渔迷离恍惚,正要感慨今夕何夕呢,猛然听苏师母这么一说,才晓得这叉烧月饼是陈季子带回来的,顿觉扫兴。当下把月饼一扔,回书房了。

苏小渔向来是苏不渔的死党,苏不渔一扔月饼,苏小渔立刻白了苏师母一眼——这一白,是完全没有效果的,因为苏师母压根没看苏小渔,就算看了,估计也看不见,苏小渔和苏不渔一样,也是近视眼,也戴了眼镜,十五的月亮虽然很大很圆,但要照见苏小渔的眼白,还是不太可能。苏小渔于是采取了更激烈的声援手段,噌地站起身,把椅子哗啦往后一推,也回屋了。

剩下满院月光,两株桂树,一个苏师母,在院子里。



陈季子家也养了一只小狗,小狗的身子圆滚滚的,很富态,很福相,因此陈师母叫它多福。陈季子的儿子嫌多福这个名字太土,就叫它薛宝钗了。小狗老爱到苏不渔家的院子里来玩,陈季子的儿子便总是站在阳台上薛宝钗薛宝钗地叫。陈季子的儿子嗓门很大,这一叫,总是把书房里的苏不渔叫恼了。金陵十二钗中,他最欣赏的一钗,就是薛宝钗,而陈家的狗,竟然叫薛宝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很气愤很认真地去和陈季子的儿子进行商榷,看能不能改个名,哪怕改成袭人,或者王熙凤,他都没意见。但陈季子的儿子不同意,陈季子的儿子就在师大中文系读书,也喜欢《红楼梦》呢,也喜欢薛宝钗呢,正因为喜欢,才让狗狗叫这个名嘛。一只狗就不可以叫薛宝钗吗?从生命意义上来说,人与狗,没有高低贵贱。庄生化蝶,蝶化庄周,难道苏教授没读过庄子的齐物论吗?而且,如果狗狗改叫王熙凤或袭人,也名不副实嘛:王熙凤那么凶,而他家的狗狗那么温柔;袭人那么瘦,而他们家的狗狗那么丰腴,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叫?十二钗里,也只有又温柔又丰腴的宝姐姐和它最贴切了。怎么会贴切?你家的狗明明是公的,却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公母不分,人妖哇,不,狗妖哇,苏不渔简直气急败坏了。可陈季子的儿子却懒得理他了,依然有事没事就站在阳台上大声大气地叫薛宝钗,苏不渔被叫得受不了,只好去找陈季子,让他管教管教他的宝贝儿子。陈季子很理解苏不渔的感情,可理解归理解,管教却是完全不可能的。陈季子在外面是领导,在家呢,却是个被领导。其实关于薛宝钗的问题,陈季子早就和儿子交涉过了,因为陈师母也反对小狗叫这个名字,她喜欢叫多福,多福多福,多吉祥的名字呀!但儿子不管吉祥不吉祥,乡下的狗才叫多福呢,才叫富贵呢,而他们家的狗,是在师大的院子里成长的,应该有一个学院化的名字。一只狗,竟然也要一个学院化的名字,真是读书读呆了,陈师母这么对陈季子说。陈季子左右为难了,老婆和儿子都各叫各的,他叫什么好呢?只能时而叫多福,时而叫薛宝钗了。可这么一来,小狗被他们叫得很混乱了,脸上经常是一种“我到底是谁”的哲学家的茫然表情。

陈家的这种混乱也让苏不渔没辙了。狗是人家的,爱叫什么名就叫什么名,不关你苏不渔什么事,苏师母说,你又不是薛姨妈,又不是贾宝玉,要护着薛宝钗干什么?

也是,他又不是薛姨妈,又不是贾宝玉,要护着薛宝钗干什么?可苏不渔就是想护呢,护不了,就生气。这气,苏不渔一部分撒到了苏师母头上——只要一听见苏师母和陈季子或陈季子的老婆在楼道里寒暄,苏不渔的脸就拉成一张马脸,接下来的好几天,不管苏师母和他说什么,苏不渔都不答理她了。另一部分的气,苏不渔把它撒到了苏苏头上,苏苏是一只母狗,不到两岁,正值花样年华,一双蓝灰色的大眼睛,有时睁得溜圆,水汪汪的,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风情;有时又十分慵懒地眯成细长的两条线,这又是贵妃醉酒的妩媚,惹得四楼的薛宝钗神魂颠倒,逮着机会就往苏家的院子里跑,两只狗常常倚在桂花树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之前苏不渔对这场发生在他家院子里的恋爱,基本是放任不管的,但现在,他开始干预了。干预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软禁苏苏,苏苏现在不能到院子里去活动了,只能待在客厅里看电视。苏苏很爱看电视,尤其爱看动画片《花木兰》,这个爱好是苏小渔培养的,迪斯尼版的《花木兰》,是二十八岁的苏小渔心情不好时必看的节目,而苏小渔的心情,隔段时间就会很不好。只要《花木兰》的音乐一响起,苏苏立刻就会十分安静地趴到沙发前的灰色方毯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直到看完,脸上还是一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表情。因为这个,苏师母对苏小渔很生气,认为苏小渔的水准,和一只狗差不多。难怪只能考一个大专,毕业后工作也找不到,整天穿着睡衣睡裤在家里晃荡。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苏不渔和苏师母有分歧,苏不渔说,苏苏和苏小渔都爱看《花木兰》,这只能说明苏苏的水准很高,不能说明苏小渔的水准很低。对于苏不渔这样的逆向逻辑,苏师母嗤之以鼻。女儿之所以如此不求上进,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人家陈季子,不仅自己在学校混得如鱼得水,老婆也跟着沾光——从前不过在收发室送送报纸,现在呢,却调到成教学院当班主任去了。成教学院可是师大肥得流油的地方,几乎半数以上的校领导夫人或小姨子都在那儿上班,过一个三八节,听说就发了两千块,比苏师母单位的年终奖还多。儿子呢,成绩原来也是平平的,高考出来的分数本来离一本线,还差好几分呢,可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也上了师大中文系,师大的口碑虽然在全国不怎么样,可好歹也是一所重点大学。陈师母说,她儿子还要考研呢,研究生导师陈季子都联系好了,是北京师大的孟教授呢,读书嘛,还是要到北京去读,那里的文化环境好。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读了也白读,找不到工作的。苏师母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回家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她不气陈师母,只气苏不渔: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就应该像陈季子那样,把老婆孩子都安顿好。可苏不渔倒好,竟然吃饱了没事干去和一只狗斗气。

苏苏现在完全被《花木兰》迷住了,苏不渔在DVD机子上,循环放《花木兰》的碟子。为了不影响他看书备课,他还给苏苏戴上了耳机。这当然只是目的之一,给苏苏戴耳机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让它听不见外面薛宝钗的叫唤。苏不渔现在把院门的插销插上了,薛宝钗进不来。可怜的薛宝钗,现在一天到晚绕着苏家的围墙来回转悠,想学《西厢记》里的张生,要跳到院子里来和苏苏相会,可围墙太高了,它上蹿下跳的,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也跳不进去。只好不停地抓挠院门,咯吱咯吱的,一边还十分伤心十分深情地嗷嗷叫,这种二重唱简直把苏师母烦死了,几次想偷偷地把苏苏放出去,但苏不渔很警惕,只要苏师母在家,他就把书房的门半开着,时刻盯着苏师母的一举一动。更过分的是。为了彻底地断绝薛宝钗和苏苏的关系,他甚至把遛狗的时间也改了。以前他每天黄昏的时候,只要没课,一定会带本闲书和苏苏到操场上溜达一小时,可现在改成晚上9点以后了。薛宝钗到底是狗,不知道变通,还总在老时间守在老地方等,结果,都白等了。

薛宝钗见不到苏苏,得了相思病,很严重的,严重到原来珠圆玉润的身子,现在变得很苗条了。陈师母十分心痛,想找一找苏不渔,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一个中文系的教授,难道还不懂得“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道理?非要做恶毒的王母娘娘,让相亲相爱的牛郎织女天各一方,这不是心理变态吗?但陈季子不让,陈季子说,苏不渔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你不理他还好,你越理他,他越来劲。他折腾这老半天,不就是等你开口吗?你只要一开口,苏不渔肯定有话噎死你:你家的狗叫薛宝钗都可以,我不可以关我家的院门吗?我不可以让苏苏在家看电视吗?我不可以晚上遛狗吗?如果他这么呛你,你能说什么?这还是好的呢,就怕他压根不答理你,你和他说半天,他呢,一个字没听见,面无表情的,自己走自己的了。你何必?我们就当没这回事,由他折腾去,看他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陈师母想想也对。她为什么要找苏不渔呢?说起来,是苏苏配不上薛宝钗,论出身,薛宝钗是纯种博美呢,而苏不渔家的苏苏,是一只杂种狗,颜色也杂,灰不灰,黑不黑的。就这么一只狗,他苏不渔竟然还拿乔?哼!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四条腿的母狗还不好找吗?陈师母一激动,立刻抱起了薛宝钗去找小白了。小白就住在前面一栋楼里,是哲学系主任老米家的狗,一只很漂亮的母狗,西施犬呢。它很喜欢薛宝钗的,每次路上遇见了,总拿它的菊花鼻子在薛宝钗的身上嗅个没完。从前因为苏苏,薛宝钗对它很冷淡,现在和苏苏分手了,或许能和小白好上呢。公狗嘛,也应该和男人一样,耐不住寂寞,一寂寞,就移情别恋了,就水性杨花了。

但薛宝钗却一点儿也不水性杨花。任米主任和陈师母怎么热情撮合,任小白怎么娥眉婉转,它视若无睹,坐怀不乱。

回家的时候,陈师母稍不注意,薛宝钗又跑到苏家的院门口去了。

陈师母气坏了,畜生到底是畜生,没法子和它讲道理。小白多漂亮?多高贵?和它多般配,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为什么要在苏苏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不能由了它这么不争气,陈师母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准备对薛宝钗动家法了。走到苏家院子的时候,一抬头,她看见朱小黛了,应该说,是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开始她以为是苏师母或苏小渔,可那身段不可能是苏师母的身段;而苏小渔去上海了,几天前在楼道口遇到她,穿件黑风衣,拖了个大拉杆箱,苏师母拎个纸袋子跟在后面。陈师母好奇,问,小渔出远门呀?苏师母说,可不,在上海找了个工作呢。这是鬼话了!一个大专生,到上海工作?什么工作?扫大街呀。这话陈师母当然不会说出口,陈师母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说,哦,小渔要到上海去工作了,那太好了。难道苏小渔就回来了?陈师母眯了眼,因为隔了院子,又逆光,从外面看屋子里的情形,有些看不清楚,而窗帘又是半掩的。可对朱小黛这个女人,陈师母是印象深刻的。所以尽管难度很大,但经过陈师母聚精会神之后,还是把朱小黛认了出来。

陈师母立刻回家和陈季子说了。和陈季子做夫妻二十多年了,她知道陈季子不爱听什么。果然,陈季子的脸沉了下来,陈季子说,朱小黛在苏不渔家,你干吗和我说?你应该和吴素芬说呀。

吴素芬就是苏师母。苏师母在师大图书馆上班,如果没什么事,周五上午一般要到12点钟才能到家。但那天苏师母有事了,因为陈师母打电话来说,她站在阳台上擦戒指,一不小心,戒指掉到苏家院子里了,还是镶钻的白金戒指呢。苏师母说,苏不渔不是在家吗?你让他开院门呀。陈师母说,好像不在吧?我在外面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呢。苏师母于是向馆长请假回家了,镶钻的戒指呢,可不好耽误了。反正周五,阅览室也没什么学生,能找个由头早点回家,也很好的。她早上买好了半斤牛肉,正好回去把它切成细细的丝,用糖和姜先腌上,好给苏不渔做一个嫩南瓜炒牛肉。



朱小黛那天到苏不渔家排毒来了。周二开会,陈季子又花了两个多小时谈教育部的课题,这让朱小黛十分郁闷,秋天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叶黄了,叶落了,而头发亦如树叶一样,瑟瑟地往下掉,梳个头,从地上捡起的头发,用手指一绕,有荸荠那么大了。朱小黛的头发本来又细又少,照这么掉下去,不用到四十岁,怕就要秃瓢了。更郁闷的,是同教研室的裘芬芬的笑声。这个女人自从去年拿了一个教育部的青年项目之后,做人风格陡然发生了变化,本来是很低调的一个女人,突然被人拔高了音调,变得很张狂了,这张狂主要通过两个方面来表现,一是笑的声气,以前裘芬芬的笑,是三寸金莲,收敛,纤弱,总是笑到一半,别人止了,她也戛然而止,而现在,她不止了,就那么一马平川地笑下去,很放纵,也很跋扈,是王熙凤在大观园里笑的那个意思了;二呢,就是裘芬芬扭腰的幅度,严格一点说,裘芬芬是没有腰的,二尺三的腰那能叫腰吗?所以从前的裘芬芬是不扭腰的,至少朱小黛没看过裘芬芬扭,而现在,裘芬芬扭了,扭得袅袅婷婷,扭得风摆杨柳,朱小黛看不过,那是杨柳吗?即便是,也不是杨柳枝,而是杨柳桩吧?朱小黛在家里和老公钟启明说。钟启明嘿嘿地笑,说,那是,那是,她裘芬芬杨柳桩都不是,全师大,只有我老婆朱小黛一株杨柳呢。

就算全师大只有一株杨柳,一看见裘芬芬,朱小黛还是很郁闷。郁闷了的朱小黛就要找苏不渔。本来朱小黛想请苏不渔到“老树”喝茶的,“老树”的柚子蜜茶,以及撒了芝麻的小圆面包,是朱小黛偏爱的,朱小黛偏爱一切有芝麻的食物,芝麻汤圆,芝麻藕夹,芝麻凉拌芫荽。并不是因为芝麻好吃,而是据说芝麻吃了对头发好。虽然朱小黛多年吃下来,也并没有吃出一头鸦鬓。但苏不渔不去,苏不渔说,那腻兮兮的柚子蜜茶,抵得上我的铁观音?别说还要三十块一壶,就是白送我,也不喝。要喝茶就不如到我家,我家还有保姆昨天烧的鸭掌,吃剩的,一大碗呢,够我们啃半天的。
阿袁:子在川上

朱小黛不想啃苏家剩下的鸭掌,更不想在苏家那邋邋遢遢的环境里和苏不渔一起啃鸭掌。但朱小黛还是去了苏不渔家,喝茶自然是借口,甚至排毒这一次也是借口。真实的意图,是想让苏不渔帮她修改一篇论文。论文是要在下个月发出来的,不然,朱小黛今年的科研工作量就不够了,工作量不够学校就要扣朱小黛的津贴了——扣津贴是小事,对朱小黛来说,朱小黛家不缺钱,钟启明在保险公司当副总,一个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师大教授一季了。因为这个,马理智和她开玩笑,说,朱小黛,你也忒会找老公了,以一当三哪。裘芬芬咯咯咯地笑,说,朱小黛,你知道马理智的意思吗?他说你等于有三个老公呢。这不行的,多吃多占哪!朱小黛也笑,虽然裘芬芬有些不怀好意,但朱小黛不计较。多吃多占怎么啦?那是本事。就怕有些人,想吃还吃不上呢。后面那半句,朱小黛其实没有说出来的,虽然没有说出来,但那表情就是那意思。搞古典文学的人,都是会理解那言外之意的,裘芬芬的咯咯咯,于是戛然而止了。

每每这时候,朱小黛就心花怒放了。只是这心花,怒放不了多久,因为裘芬芬会话题一转,转到科研那儿去,话题一转科研,朱小黛就不吱声了,这是裘芬芬的地盘。裘芬芬不仅有教育部的课题,还在《文学遗产》上发表过两篇论文,《文学遗产》哪,那可是这个专业的权威期刊,头牌,也就是花魁,朱小黛怕这辈子,也没有可能在那上面拈花一笑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可就是这个其次——师大的学报,竟然也不容易,主编在饭桌上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论文过去之后,那个龅牙编辑非要她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说朱小黛的论文学术前沿性不够,思想的尖锐性不够,这是什么话?如果朱小黛的论文有学术前沿性,她还在学报发什么发,不会也弄到《文学遗产》上去风光?如果思想有尖锐性,还要费尽心思在“尚厨”宴请主编干什么?还又陪酒又赔笑的,就差以身相许了。再说,论文又不是鱼肠剑,又不是杀猪刀,要那么尖锐干什么?剔龅牙呀!

但这话朱小黛自然不能说。龅牙要她修改论文的时候,她偷偷找过主编,主编说,修改还是要修改的嘛。师大学报,虽然不算一线刊物,但怎么说也是核心期刊,论文的质量,还是要保证的。这语气,和当时饭桌上酒酣耳热之后的语气,大相径庭了。朱小黛怀疑他们两个人演双簧。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作为鱼肉的朱小黛,只能乖乖地修改论文了。可怎么改呢?朱小黛不知道。好在有苏不渔。苏不渔述而不著,正好,和朱小黛珠联璧合了。苏不渔述,朱小黛著。应该说,到目前为止,朱小黛发表的每篇论文,以及每个课题,——无论是省级的,还是校级的,都得到过苏不渔的指点,只不过,苏不渔自己不知道。朱小黛总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循循善诱,曲径通幽。话题一般从感慨人生苦短开始,之后就是批评陈季子,再之后,就和朱小黛的论文或课题相关了。这三段论的模式,苏不渔是喜欢的。第一段是哲学,这很好,有哲学作铺垫,任何闲言碎语都升华了;中间一段,评头论足,臧否人物,也是《世说新语》的路数,是另一类的不拘小节名士风流;而最后这个环节,是曲终奏雅。毕竟他们两个人,是教师,是学者,和街头巷尾的俚俗妇人终归是不一样的。要说,苏不渔其实不讨厌做学问,只是讨厌像陈季子他们那样做学问,学问又不是石头狮子,要用来装门面,又不是婊子,要用来赚金钗。像他和朱小黛这样,在秋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就着茶,就着鸭掌,就着某一个论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当年孔子和他的学生们,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苏不渔这么想。这么想的苏不渔,表情就神采飞扬了,言语就飞珠溅玉了。朱小黛于是醍醐灌顶,北大的老头到底是厉害的,就那么三言两语之后,就点石成金了,就化腐朽为神奇了。

但那天下午还没等到腐朽化成神奇,苏师母就回来了。

苏师母一回来,朱小黛就起身告辞了。苏师母不喜欢朱小黛,这一点,陈师母知道,朱小黛自己也知道。所以,她讪讪地,和苏师母打招呼。但苏师母不理她,一脚踢在苏苏身上,骂,你这只母狗,在这儿发什么骚?苏苏正沉浸在《花木兰》的世界里呢,没想到这飞来横祸,愣了一会儿,才呜呜地往苏不渔身边躲。苏不渔也没料到,没料到吴素芬会这么早回来,更没料到吴素芬竟然会指桑骂槐,这个女人,在图书馆待了几十年,别的本事没学会,骂起人来倒是有东方不败的水平了,阴毒无比,一剑封喉。朱小黛一下子面红耳赤了,转身往院子里走,刚走出院门,就碰上了抱着薛宝钗的陈师母。陈师母说,咦,小黛,你怎么在这儿?朱小黛一惊,脸更红成了一朵鸡冠花,说,我找苏老师有点事。陈师母说,到我家坐坐?你们陈主任上周到绍兴出差,买了桂花薄片香糕呢,去尝尝?朱小黛说,下次吧,下次,今天我家阿姨请假,我要早点回去给妞妞做饭呢。

妞妞的中饭自然比绍兴桂花薄片香糕要紧,陈师母不好挽留了。苏家的屋子里十分安静,陈师母觉得有些奇隆,按说他们家这时应该鸡飞狗跳了呀?以吴素芬的智商,苏不渔的涵养,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陈师母放下薛宝钗,在苏家院门外的樟树下又悠闲地站了几分钟,果然,苏不渔和吴素芬没有让陈师母失望,碗碟破碎的声音像春天黄鹂鸟的鸣叫一般,清脆地传了出来——苏不渔肯定又掀桌子了,每次吴素芬在女人问题上一惹苏不渔,苏不渔都会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愤怒和清白。因为他的这个习惯,苏家使的碗碟器皿,差不多都是菜市场地摊上的便宜货,比薛宝钗的食盆便宜多了。薛宝钗的食盆是语言点的何必老师从墨西哥带回的一个手工艺品,金属的,上面刻有绚烂的大丽菊,非常漂亮。何必本来是把它作为艺术品送给陈师母的,但陈师母化艺术为生活了。



中文系的学生在师大是最不安分的,有文学梦想的年轻人,都是些身体里长了蚂蚁的植物,疯狂的蚂蚁。姚老太太这么说,本来是语带讽刺的。但学生们听了,很欣赏,疯狂的蚂蚁,多么有后现代和象征意味呀,学生们一激动,干脆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就叫“疯狂的蚂蚁”,以此来纪念姚老太太这近乎天才的比喻。

“疯狂的蚂蚁”每年都会面向全校举办一届文学大奖赛。对这一类的文学活动,陈季子总是很支持,扩大中文系在全校的影响嘛,而且主管学生工作的杜校长,虽然是理工科出身,却也是个很有文学情怀的人,当年在大学时据说也写诗的,即使现在,偶尔有雅兴了,还会即兴即景吟上几句。所以,陈季子不顾工作繁忙,亲自担任大奖的评委副主席,主席是杜校长,陈季子去汇报的时候,校长很惊讶,说,季子,这个就不必了吧?陈季子说,杜校长,怎么不必?不但有必要,而且是很有必要。不是我陈季子危言耸听,如今的文学,可是江河日下呀,您作为一个文学前辈,一个杜甫的后人,有责任“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哪!

杜校长哈哈大笑。这个陈季子,有意思。既然这样,那就当一回这种颇有几分浪漫主义色彩的主席呗!一个校长,竟然有时间当学生文学大奖赛的评委主席,传出去,怎么也算美谈。再说,所谓回狂澜支大厦,其实也不过每年到学校礼堂出席一次颁奖典礼,之后再和大家吃顿饭。至于文章海选以及评奖那些杂事,自然都由中文系老师们干了。

老师们也乐意干,应该说,是非常乐意干。大奖赛学校有经费支持的,每个评委最后都会有一个红包,算劳务费。红包每年不一样,最少是两百,多的一次,是五百,这不算什么,要紧的,是每次颁奖典礼结束后,还会有一个宴席,在师大的“海棠楼”,由杜校长做东,这意义就大了。师大的老师有几千个呢,但在“海棠楼”吃过杜校长请的茼蒿鸡羹和玉米烙饼的,恐怕就不多了。因此,陈季子基本把当评委这事,当做人情来送的。

苏不渔从来没当过评委。但这一次,让苏不渔大吃一惊的是,陈季子竟然让学生把邀请函送到了他手上,他本来要拒绝的,“海棠楼”的茼蒿鸡羹他早就吃过了,毕业回母校的学生请的,味道就那样,还不如吴素芬做的苋菜鸡羹鲜艳美味。何况,还要和陈季子同桌而食,他就更没兴趣了。但来送邀请函的是个女生,而且是苏不渔很欣赏的清水芙蓉型的女生,苏不渔就有些犹豫了,女生的面子薄,尤其是漂亮的女生的面子,更是薄如蝉翼,他不能伤了她,要用怎样婉转的方式表达他的拒绝呢?正沉吟着,边上的女生却笑吟吟地弯腰鞠躬了,说,谢谢!谢谢苏教授!

苏不渔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当评委了。

颁奖典礼那天苏不渔的座位被安排在杜校长的左边,右边是陈季子。杜校长自然也认识苏不渔,只是不熟。陈季子介绍说,这是我们系的苏不渔教授。杜校长微侧了脸,说,哦,苏教授,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苏不渔说,什么苏教授?副的,副教授。杜校长说,一样的,一样的。苏不渔很认真地说,怎么会一样呢?正的如妻,副的如妾,妻是妻,妾是妾,怎么会一样呢?杜校长笑一笑,说,苏教授还真幽默。

陈季子乐了。这苏不渔,有毛病吗?平日不都是叫他苏教授?也没见他有什么反感。怎么偏偏当了校长的面,这么较真起来,而且说话还如此生冷不忌。杜校长也是副校长,怎么能说副的就如妾呢?

于是赶紧打岔,问,苏教授,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不渔的脸上,有两条抓痕,蚯蚓一般,迤逦至下颌。

那一定是吴素芬最近的作品,陈季子知道的。正因为知道,这一次陈季子才想到让苏不渔来当这个评委呢,才让苏不渔坐在杜校长身边呢。他要把它当一个段子,讲给杜校长听的。毕竟,在大学里,夫妻之间用身体来博弈的,不多,有相当的娱乐价值,加上朱小黛这个花边,陈季子有信心让杜校长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苏不渔的回答果然在陈季子的意料之中。苏不渔说,苏苏挠的。

杜校长很感兴趣,问,苏苏是谁?

苏苏是苏教授家的狗,陈季子说。

狗也挠人?狗又不是猫,杜校长奇怪了。

陈季子亦庄亦谐地说,苏教授研究魏晋文学,苏教授家的狗呢,受了熏陶,也染上了魏晋的气质,所以,很率性的。

这话很明显的,有讽刺的意思。苏不渔生气了,一扭头,和身后的学生搭讪起来。

杜校长不明白其中的玄机。陈季子眨眨眼,窃窃私语道,这里面有典故的,回头吃饭时我再给你细说。

校长却有些等不及。这时台上的主持人有请杜校长了,校长一上台,蚂蚁们热烈鼓掌,陈季子很满意,这个颁奖典礼实在太完美了,简直完美无瑕!

假如没有苏不渔后来的喧宾夺主。

苏不渔上台给一个学生颁鼓励奖。这个奖项原来没有的,因为苏不渔脸上的红蚯蚓,陈季子临时增设的。没想到,蚂蚁们给苏不渔的掌声,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一波比一波更声势浩大。其热烈的程度。绝对十倍于校长了。苏不渔在台上激动得面若桃花,那桃花的颜色,把蚯蚓都掩映了。陈季子如坐针毡,这些蚂蚁难道真疯了吗?竟然主次不分,轻重不分,有校长在座呢,有他这个主任在座呢,怎么轮得上苏不渔出这个风头。这也未免太让人尴尬了。觑一眼校长,校长正微微低着头喝茶,脸上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

陈季子完美无瑕的颁奖典礼,就这样被苏不渔破坏殆尽了。



苏不渔上了黑名单。

按研究生院的规定,研究生导师每年至少要发表一篇论文,三年至少要申请到五千块研究经费,才有资格当硕导,否则,就要取消导师资格。当然,在取消之前,研究生院会下达一个名单到系里,这名单,被中文系的老师们称为黑名单。

苏不渔其实每年都上黑名单的,上就上呗,苏不渔不在乎。反正这么多年以来,师大还没有一个导师真的被取消过资格呢,师大那么多处长都是硕导,那么多科长都是硕导,他们能写出什么论文?狗屁!莫说写了,就是看,恐怕也看不懂。所以,有他们垫底,苏不渔不怕。不就是走走过场吗?行,苏不渔穿上长袍马褂,陪他们走就是。做人嘛,没有一点游戏精神,怎么行。

可这一次,却不是游戏了。

研究生院的黑名单下到系里,按以前的惯例,是不公开的。科研秘书给相关的老师看一看,也就算交差了,例行公事嘛!老师虽然心里不太高兴,面上呢,也还是若无其事的。这若无其事的姿态很重要,能蒙蔽一些不知情的人,毕竟看见黑名单的人,是少数,自己不声张,过些日子,这事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而且,对那些知情者,自己的这种姿态也很有必要,既表明自己对这种硕导标准不以为然,又表明自己对当不当硕导无所谓——这当然有些自欺欺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这样了。

然而,中文系这一次没按常理出牌,竟然把黑名单挂到了校园网上,黑名单立刻变成了白名单。

白名单上只有两个人,苏不渔和马理智。

这就有些奇怪了,往年的黑名单上应该有四五个人的,至少要有何必。何必是搞对外汉语教学的,一直忙着在外面办各种各样的培训班,教外国人说中国话,教外国人背孔子和庄子的只言片语——何必把这个叫做东方哲学,孔子的大脑袋被印在色彩缤纷的广告上,然后被张贴到这个城市各个高校的留学生楼前的宣传栏里,那效果,很招摇,有些像灯笼了。中文系的老师们很刻薄地说,那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了给外国人看的。何必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开着宝马到处给外国人上课的何必没时间和同事生这种闲气,也没时间搞什么科研。他怎么会不在黑名单上呢?马理智问科研秘书,秘书说,何老师加入了陈主任的科研团队。什么科研团队?马理智莫名其妙,秘书说,研究生院这个学期早就下了一个通知,系里开会时也说过了的,老师们如果自己没有科研项目,可以申请加入别人的团队,作为合作者,也有资格继续带研究生的。

什么时候说过的?马理智记不起来,开会时他老是开小差的。而陈季子当时一定是轻描淡写的方式。一定的,这是陈季子的一贯作风,绿豆芝麻大的事儿,他会三令五申;而事情一旦关系到老师的切身利益,他就举重若轻了。像马理智和苏不渔这样的人,常常就会因为他的轻描淡写错过一些重要的事。然而这事不能明着怪陈季子,人家会说,别的老师都听见了,为什么就你们没听见?你们开会时没带耳朵来吗?但马理智还是找到了和陈季子理论的由头,中文系为什么把名单直接挂到校园网上去呢?以前没这个先例,别的系也没有这样做,这一次为什么要这样?成了心要羞辱他们吗?同事看见了也就罢了,大家知根知底,谁吃几碗饭,都清楚。可学生们看见了,会怎么想?马理智很愤怒地说。陈季子的态度十分温婉,给马理智让座,倒水,然后轻声细语地解释——这真不怪他,他也不想这样的,家丑不外扬嘛!可这是学校的意思,学校要动真格的,要拿中文系开刀,杀鸡给猴看,他有什么法子?只能当鸡了。马理智冷笑,说,你是鸡吗?你是鸡吗?我和苏不渔才是鸡,而你是用绳子缚鸡的人,把我们缚好了,缚结实了,好献祭。只是,你这招借花献佛,不,借刀杀人的手法,是不是太阴险,太毒辣了?

马理智的话即使说得这么难听,陈季子的态度依然温婉。他十分理解马理智的愤怒,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研究生导师,冷不丁地突然被取消了资格,这事搁谁身上,也不好受的。由他发泄几句,也好。反正马理智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也就是鸭子戏水,扑腾两下子,真正的风浪,他是掀不起的。



但苏不渔却在师大掀起了惊涛骇浪。

马理智去找陈季子之前,其实先找过苏不渔。他本来打算和苏不渔一起去陈季子办公室大闹一场的,这鸟人,忒欺负人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以为别人都是吃素的。可无论马理智怎么怂恿,苏不渔都不为所动。有什么意思呢?苏不渔说,不就是不当研究生导师吗?不当就是,不但可以不当导师,就是老师,也可以不当的。

马理智以为苏不渔说气话呢,不当老师做什么?难不成去卖卤鸭掌?只可惜食堂门口的摊位早被那个满脸雀斑的四川女人占了,马理智想这样调侃调侃苏不渔的。平日里,他们俩说话,总爱这样插科打诨没正经的。但那天苏不渔的脸色实在有些凝重,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表情,他没敢造次。调侃的话,如穿堂风一样,在他阔大的嘴里打了个旋,又折回去了。怎么说,这一次他们也算同病相怜了,他虽然不能和苏不渔相濡以沫,但至少不能雪上加霜。

谁曾想,苏不渔却是当真的。

周一上午的《文化概论》课,苏不渔没有去上。主楼的阶梯教室,一百多个学生,局面很乱。督导的电话打到系里,系教务秘书赶紧和苏不渔联系,但联系不上。家里电话没人接,而苏不渔又没有手机。教务秘书小曹,是个很伶俐的女孩,平日和苏不渔的关系也不错,担心这事被闹大了,对苏不渔不利。又把电话打到了图书馆。苏师母一听,急了,以为苏不渔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可能旷课呢?别人不知道,苏师母却是最清楚的。对苏不渔来说,还有什么比上课更重要呢?没有什么了。当年他们谈恋爱,躲在又阴暗又逼仄的教工宿舍里亲热,哪怕在最热烈的时候,最神魂颠倒的时候,热烈到颠倒到吴素芬经常忘了上班这回事——有时是忘了,有时是欲罢不能。但苏不渔从来没有忘过,或者欲罢不能过。他总能在上课的前十分钟戛然而止——十分钟是极限,因为整理衣服和整理教案最快要两分钟,而从宿舍疾走到教室,要五分钟,剩下一分钟,要喘息,还要喝口水,然后再整理整理思路。不然,唇干舌燥,又神思恍惚,没有办法开始上课呢,苏不渔和吴素芬这样解释。但吴素芬恼了,又羞,有几次就使坏,故意在上课前愈加做出千娇百媚的样子,苏不渔那时还年轻,身体的免疫力很差,但他意志力却很强大。每次都能行于当行,止于当止。

而现在,苏不渔竟然没有去上课。

吴素芬心急火燎地往家赶,苏小渔不在家。老东西别是摔跤了吧?他眼神不太好,又有手不释卷的坏习惯,在大街上或厨房里给什么绊一下,说不定就骨折了。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平时又不爱运动,骨头就和玻璃一样,是易碎品。吴素芬对苏不渔的精神虽然嗤之以鼻,但对苏不渔的身体,从来是很紧张的。

可苏不渔没有骨折。

苏不渔在书房奋笔疾书。这老东西,竟然不去上课,在家练起书法来了。有病!精神病!吴素芬嘀咕几句,转身又上班去了。

《告全校师生书》苏不渔是在中午贴出去的。当时正是食堂用餐的高峰时候,学生端了饭盒,站在宣传栏前,边吃边看。开始是三三两两,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了。

“古之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今之师者,论文、课题、博士也。不渔不才,无论文,无课题,无博士之头衔,亦无颜再以师者自居——力既不逮,又何必蹉跎他人?回首二十余载学教生涯,当初春风桃李,如今都成渺邈。沉郁顿挫,虽意犹未尽;辗转千回,仍惭然自辞。

所郁者,不能学五柳,菊豆南山;不能学李白,诗酒天下。

寓形宇内,再无鲲鹏之志;升斗人生,重弹燕雀之乐。

嗟乎!燕雀不知鲲鹏,鲲鹏又焉知燕雀?

都无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

中文系苏不渔书”

真个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了。

整个师大,一时被苏不渔崩得花谢花飞,拍得水珠四溅。

陈季子却从容淡定。这才是苏不渔,苏不渔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按说,陈季子应该找苏不渔谈话,系领导嘛,老师出了状况,他出面解释解释、调和调和,是常规的工作方法。

但陈季子不找苏不渔,也不找人文学院的院长,陈季子直接去找杜校长了。既然苏不渔写的是《告全校师生书》,那么事件就升级了,不是系事件,也不是院事件,而是校事件。校事件自然要找校领导汇报。

杜校长很恼火,这个苏不渔,也太能折腾了。既然不想教书,写什么《告全校师生书》,直接打个报告到系里不就得了。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他以为他这一撂挑子,我们学校就要停课了吗?

这段话,陈季子在电话里向苏不渔转述时,作了去芜存菁的整理:关于混毛猪之类的,陈季子觉得有些不雅,就省略了。但陈季子的转述基本还是忠实了校长的原意:苏教授如果不想教书的话,就要先写一个书面申请。

苏不渔的申请当天就到了陈季子的办公桌上。



苏不渔成了系资料员。

姚老太太这个学期末就要退休了,正担心她的事业无人继承呢,那些书架上的旧书,虽然老师们是不怎么翻的——他们课间到她这儿来,聊聊天,倒杯水,或者坐一坐她窗前的那把藤椅,两节课上下来,腰酸着呢,能在藤椅上舒一舒,妙不可言哪。没有哪个老师过来是为了看书的,如今有网络了,什么书网上没有呢,要看书,还用到这儿来?可那些书姚老太太却侍候了大半辈子呢,像丫环侍候小姐一样,都侍候出深厚的感情来了。想当初那些小姐们初进资料室的时候,也是簇新新的绮年玉貌,也有过繁花似锦的热闹,而现在,资料室是冷宫了,至少对她们而言,是冷宫了,她们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宫女,“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想一想,还真是凄凉呢!姚老太太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有她这个丫环在,这些过了气的宫女,虽然也是寂寞的,但至少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地待在书架上,度过她们的余生。可她一退休,陈季子万一弄个年轻人过来,她的宫女们可就苦了,说不定从此要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之前历史系就这样,老白一退休,资料室的门就三天两头关着了,也没人打扫,也没人开窗通风,姚老太太偶尔从那经过,都能闻见屋子里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历史系的老师们于是成天叫嚷着要把那些书当破烂卖了,好把资料室空出来,放乒乓球桌;或者开个文印室,搞点创收。历史系是师大的第二穷系——第一是哲学系,哲学系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老师们一年一度的年终聚餐,都要AA制,但历史系还不用,他们虽然不能和经济系法律系那样,每年都大宴宾客,请校领导,请院领导,然后去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让女老师吃盅木瓜雪蛤羹让男老师吃盅枸杞海参羹,这样奢华的宴席,历史系即使倾家荡产,也是不可能之梦想。但在师大门口的小餐馆撮一顿呢,点上一桌东坡肉清蒸白鱼什么的,这还是可以的。这也是让历史系主任最聊以自慰的地方一好歹在师大还有个垫底的,不然,日子就更难过了。因为这个,历史系主任特别感谢哲学系。对历史系主任而言,哲学系的存在意义,不是哲学,而是历史。正因为有隔壁哲学系的存在,历史系主任才不至于沦落到师大的最底层。

不过,历史系主任还是十分警惕的,居安思危嘛。别的系他不管,人家创收再搞得如火如荼,他这边也是按兵不动,但哲学系一旦有什么创收动静,他立刻就要作出反应的。历史系主任的志向,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哲学系超过他们。

所以,老白工作了一辈子的资料室,现在随时有可能变成文印室的。

姚老太太一直有唇亡齿寒的担心。而现在,不用担心了,苏不渔来了。苏不渔才五十出头,离退休的日子还远,还有上十年呢。至少这上十年里,她的宫女们,有人照顾了。

还有她养在资料室的两盆龟背竹,一盆姬牡丹,一盆绫衣。姬牡丹和绫衣属仙人掌科,不需要很多照顾,但龟背竹呢,就颇有些娇生惯养了,要定期浇水、施肥、修剪,光线不能过强又不能过弱,温度不能过高又不能过低,不然,就生病了。她正为难呢,想搬回家,又怕人说闲话,因为那些盆景,是用系里卖旧报纸的钱买的,属于公家财产。她把它们搬回家,说轻了,是损公肥私,说重了,就是偷窃行为。姚老太太一生清白,不能老了老了,还在自己的道德史上,描上一笔黑。可如果把它们扔在资料室,她也不忍心,怕用不了多久,它们就死了。

这下好了,有了苏不渔,姚老太太就可以托孤了。

还有一百零八天,姚老太太就要正式离开资料室了。但在离开之前,她会好好培训培训苏不渔的,资料室的工作虽然简单,不过为期刊杂志分分类,编编目,再把它们逐本上架。这些事,对北大毕业的苏不渔,肯定是小菜一碟。但要把龟背竹养得葳蕤,把姬牡丹和绫衣养得葱茏,怕就有些难度了。

不过,没关系,还有一百零八天呢,小半年,只要苏不渔用心,姚老太太不怕教不好他。

——选自《十月》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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