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大师梁羽生以李商隐的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结束了《云海玉弓缘》,一份深藏于心底的爱情竟是在伊人已逝,婚裳染血后,金世遗才发觉那个在火焰岛陪伴自己的女子早已在他心底种下万缕情思,他终究是还不了的,于是他用尽一生去追忆那段已逝的爱情。
第一次接触到《云海玉弓缘》,是2002年TVB林峰,叶璇主演的20集古装连续剧。当时我看到的正好是最后一集:一身白衣的厉胜男与金世遗拜堂成亲,没有亲人的祝福,也没有朋友的贺礼,在金世遗的眼睛里面也看不到任何欣喜,甚至在厉胜男的脸上还有一种灰色的惨淡,可以用“凄美”形容。鲜血一滴接着一滴地滴在白衣上,触目惊心。一旁的金世遗竟然没有发现她今晚有些不一样,他只是一直在追问解药。厉胜男说:“我不怕告诉你,她中的毒,天下间无药可解。”金世遗发怒了,难道胜男就如此狠心绝情。厉胜男虚弱地说:“我是说根本不需要解药,三天之后她自己会醒过来的……我从来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只是你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我要走了,你明白没有?我走了,还有谷姑娘会陪着你。我最大的心愿是可以成为世遗哥哥的妻子。现在终于达成了,是时候走了……世遗哥哥,我舍不得你……我知道你很喜欢谷姑娘,我祝你和她可以白头到老,永结同心。我只想你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非常非常爱你,世遗哥哥……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就心碎了……你看……外面又下雪了……就像我们相识时一样……”世遗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待他回过头来,胜男已经香消玉殒了。电视剧的结局时金世遗带着胜男的尸体,驾着木筏,驶向火焰岛,在那里他们拥有最美好的回忆。岸边,谷之华望着远去的木筏,流下泪来……
后来有机会将这一版本的《云海玉弓缘》看完,然后又看了梁羽生先生的原著,发现改编之后的《云海玉弓缘》已经是与原著大相径庭了。
梁羽生在《云海玉弓缘》中分别给了金世遗,厉胜男,谷之华三人不同的命运和结局。他们三人的名字都是及其有深意的,“世遗”意味着被世人遗弃,但置之死地后生;“胜男”肩负着家仇,只因不是男子,故而母亲取名为“胜男”,希望像男子一样为家人报仇;“之华”是其师父希望她像空谷幽兰一样,品性高洁。
三人当中,数厉胜男一生最惨,她从出生救肩负着厉家的血海深仇,在梁羽生的笔下,她人生的目标就是报仇,报仇,报仇。于是聪明过人的她对敌人不择手段,甚至对无辜的人也毫不留情。她的心是冷的,直到金世遗的出现,后来金世遗进入她的生活,同她一起肩负起报仇大任(虽然一直是厉胜男主动要求他帮忙)。她的命运在她出生以前就已经定好了,她是根本没有选择的,她的一生都在追求,期盼着改变命运,但可惜的是她根本就一直在追从着命运,于是她狠狠地说:“我自小就不相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就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换句话说,是她的命运铸就了她的性格:不屈从,倔强。她对自己是残酷的,为了爱情,她采取了几乎疯狂的行为,为了逼迫金世遗离开谷之华,她不惜震断自己的三焦神经,重伤未愈,却见金世遗弃她而去,她在一气之下杀死收留自己的老夫妻;为了在死前成为金世遗的妻子,她不惜向谷之华下毒,逼他就范……这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掌握之中,包括自己的死。她为自己的存在感到孤独,虽然她极力向爱情伸出双手,但是注定得不到幸福。她的一生是同命运抗争的一生,但是却是始终没有摆脱命运,倒是金世遗的出现时自己没有料到,也算是命运给她最好的补偿吧。
谷之华的命运从出生开始也是注定的了,她的悲是因为有一个大魔头父亲,她身不由己,她的人生是彷徨的,她其实可以选择,但是她性格的软弱使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她内心彷徨,举步为艰。直到最后,她终于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时,厉胜男已死,金世遗也终于正视自己的爱情,她只有孤单,接受命运。
金世遗,梁羽生在最后一章写道“多情却似反无情”,确实,从他第一次遇见厉胜男开始,他的内心就有一种排斥的感觉,但是事实上,他对厉胜男的爱情时早已在心中扎根了。他本来就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于是他凭心为之,率性而活,直到遇见厉胜男,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被厉胜男要挟才帮她复仇的,实际上根本都没有人可以困的住他,他一直都按照自己的心去帮助厉胜男。直到厉胜男死后,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内心,认识到自己对厉胜男的爱情。
TVB2002版的《云海玉弓缘》,有着对人生命运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探讨,着重表现的厉胜男身上。这样一个身负家仇的可怜女子,从小被西门牧野收养,被培训成为朝廷的血滴子杀手,成为杀人工具。但是正是因为有了对金世遗的爱情,这样一个“恶女子”便从骨子里萌生出一种向善的力量。当她为了成全不得已离开金世遗,又接到杀害丐帮帮主翼仲牟的命令,但是为了保护金世遗,她杀死了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另一个杀手,只因“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金世遗!”即使受伤晕倒,她也不愿意告诉别人,因为她不想依赖别人,因为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孤单。这样一个女子,在西门牧野当着心爱人的面揭穿自己的血滴子身份,在被金世遗给了一巴掌后,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子没有眼泪,她只是控诉:“我做错些什么?我最错的,是自幼家破人亡,给人收养成为血滴子杀手?还是错的是我天真的以为可以和上天打赌一次,回到中原,但最后还是输给上天,输给我最相信的人……”这样一个女子令人心痛的控诉让世人对命运的无常反复感到难过。她为爱情萌发出的这种向善却始终无法摆脱造化的弄人。最终,她抱着一颗求死的心,倒在了挚爱的世遗哥哥的怀抱。
在梁羽生的原著中,金世遗从知道谷之华开始,就自动地将自己同谷之华连在一起,他说:“谷之华,谷之华,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其实是在他的潜意识中认为自己和谷之华是有缘的,是上天注定的一对,然后他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是爱着谷之华的。而对厉胜男,由于两人骨子里都有一份相同的不安份和轻狂,金世遗亦不由自主地对厉胜男产生一种排斥之情,又或者是逃避的心理。而他在无意识中对厉胜男履行承诺,答应同她在火焰岛假结婚,便是他内心真正的反射。他一直都知道“他心里说话,从来都不会向厉胜男隐瞒,而且即算他不说,厉胜男也会知道他心中所想了。”而这种种迹象表明:金世遗一直都知道厉胜男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厉胜男死后,“金世遗猛着一惊,非同小可,叫道:‘胜男,胜男!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可怜的厉胜男都不会答应他了!这一刹那间,金世遗但觉顶门‘轰轰’作响,眼前金花飞舞,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感觉,哭也哭不出来。”“金世遗对谷之华说:‘之华,我一直很敬爱你,以后也永远不会变。可以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不是当面答应她,而是在她死后,心里头答应她了,我这一生,除了她之外,是再也不能又第二个人了……在我和她行婚的时候,我也没有叫她一声妻子,但是她死后,我要承认她是我的妻子了。”“他为这座新坟立下了一块‘爱妻厉胜男之墓’的石碑。坟墓里的厉胜男曾经是他怜悯过,恨过,而又爱过的人。在她生前,他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她,在她死后方始发觉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谷之华,其实那是理智多于情感,那是因为他知道谷之华会是个‘好妻子’,但他对厉胜男的感情确实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也可以说是厉胜男那种不顾一切强烈情感将他拉过去的。”而厉胜男在死前对金世遗所说的那一番话也让人为之叹惋,她说:“我知道,你欢喜谷姐姐,我也愿意你们两人有个好结果。指望你将来在鸳鸯枕畔,月下花前,能偶然的想我一下,想起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爱你的人,那我就会感激你不尽了!”“这刹那间,厉胜男的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笑意,便似一朵盛开的玫瑰,她低声叫道:‘世遗啊,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啊!’突然间笑容收敛,盛开的玫瑰顷刻之间便枯萎了。”
在TVB的改编版中,金世遗是个不谙世事,单纯善良的小伙子,在两人的情感中不知如何是好。剧中有一个情节,在厉胜男和金世遗在火焰岛朝夕相对三月之久后,金世遗瞧见谷之华送他的香囊,睹物思人,被厉胜男一语道破:“原来这三个月了朝夕相处的日子竟敌不过一个香囊!”一夜未眠的厉胜男将金世遗带到乔北溟生前所造的小舟前说:“我留得住你的人,却始终留不住你的心。既然如此,还是走吧!”这个时候的厉胜男估计早已料到回到中原后所将遭受的一切,但是为了心爱的人她没有选择。在剧中,厉胜男曾经要求金世遗原谅自己的欺骗,金世遗答应了她。但是当金世遗知道厉胜男身份后,很生气地打了她一巴掌,厉胜男质问:“你不是曾经答应我不管我作错什么,你都原谅我么?”哀怨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她知道这是她的命,虽然她从来不相信命运。
改编版的情节同原版的大相径庭,有些原著中的人物在改编后没有出现过,比如唐晓澜,冰川天女等。在改编后,大魔头不是孟神通,而是原著中在皇宫死掉的西门牧野。厉胜男不是厉家的遗腹女,而是在三岁时惨遭灭门,后见孟神通使出厉家绝技,方知孟神通乃是了厉家的大仇人。而谷之华的身世也不是师姐曹锦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露出来,而是自己偶然间发现孟神通和自己有一样的胎记。在改编版中,曹锦儿不再是60多岁的老夫人,而是与谷之华相差无几的大师姐,并且同神偷姬晓风有一段令人艳羡的爱情。江南同李沁梅也成了一对,而不是李沁梅和自己的师兄钟展一起,而钟展也变成了一个罗嗦有洁癖的小男人……改编本可以说是独立一体的,只是架构在原著《云海玉弓缘》之上的。
作为读者和观众,我自己是比较倾向TVB2002版《云海玉弓缘》,因为它重新塑造了一个厉胜男和金世遗,一个不是以邪著称的厉胜男,而是一个对爱情执着,倔强,对命运不屈服的女子。在原著中,厉胜男有些邪,可以说是邪的有些可怕,演员叶璇将厉胜男重新塑造成一个可爱的女子,对爱情的坚持,不舍。厉胜男对爱情的态度,是值得每一个人学习的。但是在梁羽生先生后来的《冰河洗剑录》钟,二十年后金世遗竟同谷之华成亲了,这是我很难接受的。原来在梁羽生先生的眼中,感动天地的爱情竟敌不过时间的无情洗刷。试问,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