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羽诗歌的“植物”诗学
李海英
摘要:在罗羽的诗歌中“植物”具有重要的意义,“植物”既是诗歌内部必不可少的组成元素与诗人情感的图腾,也是一种对自我、对社会、对人类的表征与人类生存处境的转喻,同时“植物”还是一种地方志的铭写,是使写作更加有效的特殊的感受力与感受方式。对“植物诗学”的敏悟使罗羽的写作逐渐呈现出具有自身个性的美学特征,并使他的诗歌具备了尖锐的力量与复杂性。
关键词:罗羽诗歌;“植物诗学”;情感的图腾;转喻;地方志[①]
诗人罗羽30年来坚持以先锋的姿态写作。上个世纪90年代,他与森子、海因等一帮诗友在河南平顶山创办诗歌刊物《阵地》,以“及物”写作为方向,希望“在真实大于抒情和幻想的年代”,能“尽可能多地落实一些语言和声音,将半空悬浮的事物请回大地。”1这是罗羽为《阵地》写作的时期。新世纪以来,他以现代主义独立自省的目光去考察社会生活的多个角落,从对“及物”写作“物的澄明”的迷醉逐渐转向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融合,从近作与《阵地》第10期推出的罗羽诗集《音乐手册》(2010年)可以看到,他目前的写作不仅具有现代主义式的自我鞭打(如《对巴列霍的一次翻转》、《诙谐曲》、《结构》),也有现实主义式的社会拷问(《在石漫滩》、《平顶山矿区》、《农学院》),同时还融合着强烈的“世俗批判”(《新约诗,或旧约诗》、《问候》)与“个人意识”(《背对河南》、《意外》),这使他的诗歌因自省而深沉复杂因俗世情怀而尖锐有力。
这种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来自于罗羽对世界万物的细微体察与热爱,罗羽似乎对自然尤其是植物有着少见的熟悉与热爱。植物对罗羽来说,也许具有通灵的意义,植物以其自身的灵光(“aura”)照临着诗人的内心,成为诗人的生命“时序”;诗人以自身的敏悟理解着植物的美好与神性,成为植物的言说者。在罗羽的诗中,诗人与植物的关系是互动的,植物既是诗歌内部必不可少的组成元素与个人情感的图腾,也一种对自我、社会、人类思考的表征与人类生存处境的转喻,同时还是使写作更加有效的一种特殊的感受力与感受方式。
一、“植物”:诗歌的元素与情感的图腾
诗人雨果曾说,任何植物都是一盏灯。罗羽让我相信了这一点,罗羽对植物有一种真正的热爱,且具有不厌其烦地记录它们的勇气,他把植物看作是大自然精心展示的生命的象征。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的都是携带着“植物”的诗句,如,“风掠过。一串铜钥匙打开/雀麦花。饮一口酒/花枝被魔法折断/饮第二口酒,那是她/对青草的怀想”(《春天》);“你没见过,可我见过/苣荬菜,放在火苗上烧,它的声音/像是叶子咬住煤。”(《铁匠铺》);在《意外》、《河南大学》等诗歌中,更是聚集了众多的植物形象。《意外》一诗不仅提到费菜、慈姑、茵陈蒿等数种具体的植物,而且整首诗都是对“你”介绍这些植物的品性(像介绍老朋友一样),“‘费菜’,你或许不知道它是什么”,“‘白及’有另外的产地”,“‘半夏’聋了,你会想它吗?”“‘续断’在矿区生长”。诗里的每一种植物似乎都有着深刻的所指,它们的名字与习性、外在形态与暗含的身份以及隐喻的情感等共同构成了诗歌的存在实体,成为诗歌组织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有时,罗羽还直接以植物入题,如《马利筋草》、《繁缕》、《泡桐》等诗,这个时候,“植物”便具有了个体意义,生命的力量就在青草尖那最细微的颤动之上:
第一次见到繁缕
那是一种越年生的绿草
在低湿麦田里,茎直立或平卧
五月,快到麦收时,果实成熟
种子,经夏秋休眠后重又萌发
或许,我早就在菜地、河渠旁看到过繁缕
甚至于观察过它的叶柄
它伞状的花有触及自然的美
阳光下,在一株一株繁缕缓慢变化的色泽里
我似乎靠近了幸福
——《繁缕》
如此精细地描写繁缕的姿态,叶茎,叶柄,叶子,花序,色泽,使“繁缕”的品性清晰地向我们敞开。将一株野草像一件圣物那样尊崇,这类似于一种对植物命名的仪式,用语言将事物命名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命名某物就是始终在使某物产生。”2这就如用一把钥匙打开一座神殿之门,名字成为开启万物的密码,当我们说一株草一棵树一朵花时,绿色的波浪枝叶的婆娑或淡淡的芳香会在脑海中闪现,但假若我们直接喊出它们的名字时,你的眼前会浮现出什么样的情境?那肯定不再仅仅只是一片绿茵一缕幽香或一簇葱茏,一种植物的韵致和风情会随着声音在刹那间乍然呈现,名字隐藏着事物本性的秘密。
罗羽在诗中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各种日常生活中熟悉或不熟悉的植物,大概是诗人把这些个体生命看做是首要的具有“自身目的性”的诗歌对象,他乐意带领我们去冒险,从枝蔓交叉的丛林中找到通向语言自身的那一条秘密小径,或许他还希望在对植物的命名中引领我们饱览万物本性中暗藏的无限玄机。为什么我们愿意在诗人的引领下走近植物?我想这和人类与植物之间的天然关系有关。首先,植物生长在大地上,是人类生命源初与童年记忆的象征。大地最初产生的是植物,然后才有了动物,大地、植物、动物形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自然,尔后才有人类。“绿晶晶”的植物作为人类与动物理想的居所与生命的源头具有原型的力量,这是卢克莱修3早在两千年前就认识到的。原型意象意味着在人类的心灵史上植物是一种永不灭绝的生命实体,人从植物的生生不息中感悟到生命的延续与永恒,而在经历自身生命力量的勃发与消散中,植物生命的延续与永恒又成为人类情感上的一种敬畏与渴慕,具有巨大能量的植物逐渐成为一种生命象征,一种图腾,一种信仰。把植物作为图腾来膜拜的仪式在人类的成长中慢慢地沉积为一种心理的潜意识,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潜意识决定了今天的我们对植物本能的热爱。其次,植物在作为原型力量提供精神与情感的养分之外,还以其身体的物质能量为我们提供食物、药材、宜居的生态环境,它们是各种力量、生命和神力的储藏所,是我们的家园与庇护者。第三,从形式美学上来讲,每一种植物都会带来审美体验,且是一种无利害的审美。植物不同于动物,它从不向人类索要什么也几乎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相反,无论是风中摇摆的一叶柔弱小草,爬上峭壁漫天青翠的藤萝,一片旋转飞落的黄叶,还是娇艳绚丽的繁花,壮美蓬勃的大树……,都会以其自身的姿态、色彩、个性、气韵愉悦着我们的身心,正如罗羽所说“在一株一株繁缕缓慢变化的色泽里/我似乎靠近了幸福”。第四,植物具有镜像功能。从生命的个体意义来讲,植物与人具有同一性,比如植物的生产性,植物能自身生产也可以他性生产,通过果实、种子、枝条、根茎,植物可以繁殖自己的后代,通过被嫁接、移植、传粉等手段植物可以被栽培或改良品种。人类的生存方式何尝不是如此?“人—植物的流转”早已以极富戏剧性的形式在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中形成一个著名的主题——人和植物一起神秘地分享生命,一朵花的凋谢一棵树的死亡往往就是一种迹象,预兆主人公的危险和命运。4正因为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能从某一植物身上观照到自身或者把植物看做是他者与自我灵魂的一面镜子,我们才对植物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正是这个缘由,我们不应该把罗羽诗中的植物看做是一种简单的意象或自然事实。那些不断出现的曼陀罗、茵陈蒿、泡桐,以及偶尔为之的油菜、水菠菜,都有可能悄悄地携带着诗人的某种理念或意图,“如果一个人着手去理解植物开花,他必须寻找与决定植物生长的土壤、空气、水与阳光间的相互作用有关的东西。”5不错,罗羽不是一个王维般闲适的“自然”的歌咏者,他有着强烈的俗世情怀与担当意识,他对植物的铭写最终要走向对现实的干预与介入。尽管当下的现实或许确如诗人奥登所言,诗歌不会使任何事情发生,对我们当今时代所经历或正在经历的各种苦难与困境,诗歌也确实不能也无法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但是诗人的可贵之处或许恰恰就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要把引起他心灵触动的被我们有意或无意隐藏的东西勇敢地说出来,他要揭开以各种名义覆盖在事物真相上的那层幕纱把真实的处境揭示出来,他要用诗句做一种提醒,哪怕是一种对牛弹琴似的提醒,或用写作为我们提供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哪怕是一厢情愿的热情和努力。那么揭示我们的生存状态意味着什么?我们处于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如何把真相艺术地展现出来?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策略。罗羽他也许认识到植物在表达个人心理情感方面的种种优势,也许他对植物与人类之间互相作用的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于是他尝试着利用对植物的记录来转喻人类的生存状态。
二、“植物”: 人类生存处境的转喻
转喻,属于隐喻的一种但又和隐喻有着不同的思维模式与表达方式,隐喻揭示的是事物的相近关系,而转喻“是一种类比思维与写作的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文字表达的是无法靠定义用适当的文字加以表达的事物。”6也即是说转喻揭示的是事物的相邻关系,玫瑰作为爱情的表达转喻的是人类情感的美好希望,草木虫鱼的命运是对万物生存本相的转喻,所谓的“在一颗沙粒中看到世界,在一朵鲜花里看到天堂”。由于转喻是相邻事物的类比,喻和被喻之间是不完全对等的,这种不平衡性能为文本带来了多次阐释的可能性。罗羽正是认识到人类与植物同样的命运,才要用对植物的言说来转喻人类的生存处境:
一所大学被水菠菜戏仿
那些纹身机把皮肤割开了吗
蝴蝶的颜料经过了哪些社会制度
更为原始的人性有黄花地丁的水分吗?我们
还去过苏联,互咬着一嘴雪、冬天
在亢奋中消灭真理的性欲
啊,一开始,榔榆、珊瑚树就错了
迎合是祖国的干燥,卖给危机的小良姜已不在我们碗里
还有一双双筷子,失去竹林作用
出生地就是埋葬地,秘密
就是水萝卜稞的表情
——《在河南大学》
“一所大学被水菠菜戏仿”,其实是大学在戏仿“水菠菜”,植物本是按自身的习性自然地散落于适合它们的地方,但被怀着人定胜天意志的人们任意地移植在他们想栽种的地方,植物在新的土壤与气候中被培养,原有的品性逐渐地被改变,“黄花地丁”本是野生,因其具有的药效而被人工栽培,栽培出的药效却像被掺了水,今天我们还有多少人的心灵没有被注水?诗人说,“一开始,榔榆、珊瑚树就错了”,什么错了?错在哪里?“榔榆”又叫“小叶榆”,耐旱喜光,常见于中原地区的黄土沙坡,“珊瑚树”本来产于我国,现在我们称呼它为“法国冬青”,听起来像从异域引进而来,今天它们多栽种在城市街道、学校、机关、矿区等地方被修剪为观赏植物,“把自然生长的东西/修剪成人想要的那种样式/据说这是文明的需要”(树才《指甲刀。刀》)“文明”被满足之后,植物野生的性质还有多少?现代人不仅热衷于改造自然还热衷于改造自身,把自身改造成符合所谓时代或潮流要求的模式据说叫时尚。“迎合”成长为一种无意识状态的趋同心理,就连“大学”这本应是以“明德新民”为宗旨去帮助人们扫除迷障寻找真理的象牙塔也未能把持住,也在消灭对真理的欲望中走向了戏仿之途。在戏仿的时代,我们戏仿他者并被他者戏仿,你、我、他几乎没有本质的差异,既然没有差异,有谁都不多什么,无谁也不少什么,罗羽在一首诗中把此种境遇中的现代人称为“畸零人”,“畸零人”毫无选择地“被”陷于重重无名的戏弄之间:
那畸零人走过黎明隐喻的中心
像一匹骡子跳槽,满身麦秸
又在泥中卧倒,鼻子喷出酒气
(酒厂的酒糟倒在县城,在阳光下松动,散开
受伤的其他动物,跑离梁洼后,有一片乡土)
曼陀罗花开了,吸收着水库边的医院
血污的沙冈,堆集绿藻
——《抒情诗》
“畸零人”不仅从外在气质上被冥冥中那一只说不清来自于何方的大手捏搓成像“曼陀罗”花一般的诡异习性,而且从内在情感上也逐渐养成了“曼陀罗”花一般的分裂性格。“曼陀罗”是罗羽反复使用的一种植物形象,它原产于印度,今天在很多地方都常见,多野生在田间、沟旁、河岸、山坡等地方,开喇叭状花朵。其花的主要成分为莨菪碱、东莨菪碱与少量阿托品,东莨菪碱具有麻醉作用,从中可以提取作麻醉剂和止痛剂与治疗癫痫、狂犬病、蛇伤等病的药物成分。因此,“曼陀罗”可以看做是“麻醉”、“迷魂”等“毒性”的暗指,但这个靠吸取腐烂污血的东西形成的“毒性”却有可以用来治病,吸毒——成毒——疗毒,这就是“曼陀罗”充满悖论与反讽的命运——受到“诅咒”的命运。这是一种具有双面性的植物,在医药和毒药的两重性上,既可以治病止痛也可以催发情欲迷人心智,绚丽曼妙的姿容摇曳着阴暗诡异的情韵,于是,曼陀罗花被认为是神秘而恐怖的精灵,成为诡异与诱惑的象征。现代生活中的现代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慢慢地逐渐被打造为(或自塑)为“曼陀罗”花的仿像,那些穿行于黑暗中的“畸零人”,那些拿着《新约》《旧约》到处布道的情殇者,那些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巢窝里蜗居的“黑衣人”,无不是在以各种方式演绎着曼陀罗阴阳两性的诡异精神,失去了“自然的属性”之后的文明人,“黑暗”成为包围心灵驱之不尽的梦魇,“黑暗是黑衣人身上的纽扣”,纽扣系着所有的隐秘,但谁敢把自己的纽扣解开?隐藏的灵魂每一个时刻都在被迷魂与自我麻醉中晃荡,偶尔的“清醒”无法抑制虚妄制造的幻像的扩大,反而会成为新的毒品。
不过,罗羽对植物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对植物怀着一种彻底的尊重,把它们看作是与我们人类平等的活生生的个体生命,赋予植物以个体的意义。但同时他也总是忍不住把植物作为人类的转喻,他诗中的那些什么繁缕、慈姑、打碗花、曼陀罗,那些费菜、苣荬菜、水萝卜稞、绵茵陈、马利筋草等等,差不多都是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野草,有的还气味难闻含有毒素者。因此,这些草并非都如惠特曼的“神的手巾”(或“坟墓上没有修剪过的美丽的头发”)是一种“芳香的礼物或纪念品”,7但它们一样在有泥土的旮旮旯旯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恰如生活在世界各个角落里的各色人等:
失踪的人,埃及人,木头人,忍受的人
罪恶的人,唱红的人,被河蟹的人
利益集团里的人,穷人,诗人,盲目的人
光脚的人,告密的人,僵化的人
偷笑的人,逍遥的人
疯狂的人,跪着的人,杀人的人,利比亚人,纱布包裹的人
河南人,呼吸波德莱尔的人
萎缩的人,拿谎圆谎的人,被卡住脖子的人
词语的人,失败的人,所有活着的人
——《对巴列霍的一次翻转》
植物的命运正是人的命运的投影,各色人等散落于适合他们生存的土壤或被供养他们生存的土壤“改良”成文明所需要的各类“杂种”。这是罗羽了不起的地方,这个世界本是矛盾的存在,有繁华就有落寂,有富丽就有卑微,每一生命体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对弱小或者卑微真切的理解才是对生命的真正敬畏与热爱。对这些琐碎而具体的花草的记载,也许来自于他对他生长的土地的情感。家乡是一个让诗人又恨又爱的地方,他热爱着这块土地所承载的文化底蕴与朴实人性,但是毫无疑问,一个时代所藏纳的卑污与龌龊又在他的眼前一幕幕上演,他捂着眼堵着耳也无法从这片土地所受的摧残的伤痛中逃逸出来,那些作品(《背对河南》、《向遭受侮辱的阶层致敬》、《平顶山矿区》、《米围孜》、《农学院》、《退守到河南的一对乳房》等)中滴沥着无法抑制的苦汁。因此,植物于他,也是一种地方志的铭写。三、“植物”: 某个地方的墓志铭
大地是一切存在的根基。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包括山川地形、河流走向、气候、温度、湿度、光照等,都会影响生存于其间的每一个体的生命样态。植物是大地的毛发,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把地方性的知识刻入自身的脉络,“淮南生橘淮北生枳”,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植物不光有地方性(它记载着一个地方的历史),还有地方性格,同一棵树,在一条河的南岸可以酿出蜜甜,在北岸也可以结出涩苦,它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自然所赋予的一切,而是进行某种选择或反抗,植物与地方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它以其生命样态成为一个地方的墓志铭。
罗羽也许从自身和自然的共生关系中获得了一种对植物深刻的理解能力,提到植物时,他常用一种很平常的语调,它们的出现几乎不需要铺垫,就如我们都熟悉的日常老友一般,碰上就打声招呼,走时也不用依依惜别,但是这些随意的述说中隐藏着他与植物之间的深情,如在《沿淮一带》中他说,“消极是我的泡桐,我的亲人/在河南任何一个地方,它都不会/破坏我说出的话”,诗句中他谈论的是“消极性”,而消极性之下我们看到他与他的“河南”及生长于河南的“泡桐”之间的特殊关系。当然有时他也会热烈地表达他对泥土、对泥土养育的生命的由衷热爱:
在我能见到的泥土中
有数不清的草籽
我辨认它们,需要一个春天到来
出土的幼苗,一下子绿了
我喊一声马利筋草,回应我的
是它们纸上的一群姊妹
——《马利筋草》
罗羽对泥土的感情,对万物的感情,对各种草木形象的精神回响的熟悉和反省,可能来自他本人真实的经验,比如自然中植物不断被移植的事实让他理解了他内心被拔根之后的虚空,他从内心的体验中反思命运、灾难和无助的源头,然后他把它们诉诸于对自然的记录中,而自然之物的每声叹息仿佛都能穿透皮肤进入体内飞击心灵。于是,不只是诗人在思念着万物,万物也在思念着诗人,万物在他心中主宰着他,让他满怀感恩、梦系魂牵而又惶惶不安、忧虑焦灼。他从万物中每一生命体的遭遇窥测到整个大地的命运,窥测到人类的命运:
剑麻曾是这里的一个主题。白色花
刺杀她,她决意离婚,肚子里的孩子
姓自己的姓。当缝纫店的灯芯绒
垂直时,她开始流淌湛河的平静
……
啊,这里国有的云块多于塌陷区的池塘
死亡是财富的旧衬衣。所以
她才把上半身也保护好,新来的爱
受到麻雀责难,它们的眼睛早已变成原煤
——《平顶山矿区》
“剑麻”曾经是平顶山具有代表性的植物,这在诗人森子的散文《腾空而去的剑麻》8里有着描述,也许“剑麻”相当于平顶山的市花,就如菊花之于开封,牡丹之于洛阳?不过即便是,那也是“曾经”的事了,大概在某一个早晨,人们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剑麻”来不及向大家告别就被挖土机连根拔起扔到轰轰隆隆的卡车上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把它们挖掉,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会被怎样处置。它们自己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要让它们离开生活了许久许久的土地,一切似乎都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在过了很久之后,才偶尔被想起——“剑麻曾是这里的一个主题”。“剑麻”这种最普通的植物,除了供养生长的那片泥土,它似乎从未向谁索要过什么,却被殖民。那么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生活和“剑麻”又是何其相似。这片土地以其肥沃千百年来养育着生活于其上的子民,然而在我们的时代却因其富含煤炭资源而在发展经济的名义下被挖得千疮百孔,那些在此世代居住的子民被名正言顺地剥夺了自己的家园,而且那些挖掘财富的农民工得到的只是“死亡”这件“旧衬衣”,人类的命运与植物的命运有着多么惊人的同构关系:植物殖民化,人的边缘化,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植物的悲剧折射的是人类现实的绝望。
但罗羽并不仅仅是在记录自然世界,在这些诗作中,在融入历史意识和心灵思考的同时他并没有停下对诗歌本身的探索,诗人不断地以个人直觉触摸到的对自然的经验去解剖日常事物,在想象力的重新编码中呈现生命和存在中被常识和世俗遮蔽的诗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诗歌写作如果过于沉湎于自我,往下的道路就会越来越窄。而如果把大地、万物与生活作为根基,用灵魂与生命去体察,诗路也许会越走越远,因为万物是真理的寓所,对万物的热爱与言说是对生命尊严一种敬畏的表达。日常是生存的本相,对日常生活的进入与剖解是诗人对诗歌伦理的一种主动承担。
四、“植物的诗学”:诗歌写作可能性的探索
罗羽的作诗法算得上自成一体,他诗歌的气势雄浑有力,结构丰富复杂,语言质地则时而神秘晦涩时而精练简洁时而热烈朴实时而尖刻辛辣,当属色彩丰富的一类。一般说来,如果雄浑有力,诗难免失之粗疏,如果丰富复杂,可能晦涩未明,如果精练简洁,又可能力量不足。
确实,罗羽的诗在初读时会感觉缺乏“结构”,看到的只是一群“碎片”,就拿诗歌中的植物来说,对读者无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障碍。那些纷至沓来的名字,费菜、慈姑、茵陈蒿、颠茄、白及、半夏、续断、葛巴草、点地梅、繁缕、马利筋草、泽泻、苣荬菜、元胡、水菠菜、水萝卜稞……,有多少个是你认识的?如果并不认识几种或分不清,那么那些随处可见的携带着“植物”的诗句,你将如何理解?如“我的脑血管里放进草籽,长出一株/泽泻。直立的茎杆隐喻叶丛。伞形花序/瘦果是倒卵形,和水底的球茎隔开/一层夏天。”(《泡桐》);“在元胡的生长期里,我们野生的性质/有了逆转。”(《在石漫滩》)“一所大学被水菠菜戏仿”,“秘密就是水萝卜稞的表情”(《在河南大学》),在这些诗句里,诗人把你当做和他一样熟悉各种花草的朋友,他说“水萝卜稞”时仿佛那是一位你们都认识的熟人,他一说“秘密就是水萝卜稞的表情”你就能立即心领神会他说的“秘密”。而假若你并不熟悉“水萝卜稞”呢?那么,这些看起来是诗人顺手拈来的各种花草就如同悄悄埋在诗歌田野里的草籽,长出的是什么让你心生疑窦并陷入暧昧模糊之中,你原本的阅读快感逐渐被谜语般的名称扰乱(当然也可能激发起阅读的快感)。对此他有自己的解释:
有几个人说你缺乏结构,他们不知道
在石漫滩,一条大河流进一条小河
还是一条大河,一条小河
只能追上人类的裤管。洪水泛滥
标示牌的位置
正面临压迫的岁月,反自然
又形成自然。
——《结构》
罗羽相信“碎片”并非是散乱,沉潜在“碎片”之下的气流会一直牢牢地控制着每首诗的节奏。是的,一个诗人创作时必须考虑文本的各种节奏,既要凭直觉让捕捉到的形象呈现出其他情况下无法达到的东西,也要通过谨慎的安排说出非说不可的话,文字不仅要接近事物内在的实质还要触摸事物表面的无限多样性,模糊和不明确之美与明晰和精确之美是悖论而和谐的存在于语言之中的。这要求诗人在构成每一个形象时要在智性、直觉、想象力、经验等的平衡中保持观察的敏锐与判断的准确,才能从一个形象中获得所希望的力量。
诗人似乎都痴迷于把语言与情感赋予没有语言的事物,赋予春天田野的野菜,赋予鸟儿栖息的枝桠,赋予道路上凌乱的岩石,赋予被城市修剪的花卉……诗中所谈及的每一事物都浸透了诗人自身的内在生命力,华兹华斯曾如此坦白:
对每一种自然形态:岩石、果实或花朵,
甚至大道上的凌乱石头,
我都给予有道德的生命:我想像它们能感觉,
或把它们与某种感情相连:它们整个地
嵌入于一个活跃的灵魂中,而一切
我所看到的都吐发出内在的意义。9
让一切都“吐发出内在的意义”,这并不容易做到,有些时候必须舍弃精确性,求得灵活可变性,因为“诗中的事物已经不再是事物本身,它还是别的存在,事物本身也成了知性的符号。”10诗中的事物、事物本身、事物名称的能指,三者对诗人来说就是调制诗歌这杯鸡尾酒时必须小心谨慎地计算出的浓度,不同的份量将决定着酒的力度。因此卡尔维诺说,只有恰如其分地把那可见的或不可见的事物、那被渴望或被害怕的事物用语言凝聚成恰如其分的形象,才能使读者集中精神地接近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敬重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所无言传达的东西。11否则,结构、语言、形象也许会在激情的裹挟下成为一种矫情与表演,脱离写作最初的目标。对此,诗人无疑是清醒的:
你不能多问什么,向形象要生活
要不着像样的。唯物的人
布置的结构不能相信
质朴带出的激情会淹没河南。
——《不配合,也不反对》
罗羽有强烈的创造欲,虽然他对形式与语言的实验常常把读者带到不知所往之途,诗人自己并非不知所往,他明白诗歌的当下处境:
这是一个人打哑语的时候
手势不透明,增加影响难度
你和风景的关系不重要,它获取你
你不能占有它。
——《鸟巢》
如果说罗羽的诗歌是一个隐晦难明的迷宫,那么众多的植物形象是构筑迷宫的小径和砖瓦抑或是引导我们穿出扑朔迷离的言语迷宫的“阿里阿德涅彩线”?我想,植物于他,是现实中具体的可触之物与文本虚构出的心灵投影,是个体经验与诗意想象的结合,是一种诗歌文本与心理真实的混融,这个混融恰如花叶之扶疏,影影绰绰,虚实相映,成为罗羽诗歌美学的显著特征之一。
诚然,我们应该用丰富的知识去理解罗羽关于动物,植物,地理,人物等专有名词,但我们更应该用悟性去洞察诗人的想像、激情和灵魂,在他的诗中,植物或其他自然形象的选择并非是性情的随意播撒而是经过心灵的多重过滤与实践的反复琢磨,每一形象都沾上了灵魂的色彩与世俗的情怀:对大自然的体悟,对神秘事物的追求,对万物命运的关心,对人类处境的焦虑。作为诗人,对植物的记录与铭写,也许是从植物的美学找寻实现诗歌美学的密钥,或者说是找寻诗歌写作新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植物”是从《诗经》开始就是诗歌的主要意象之一,到屈原已登峰造极,后世的诗人更把“植物”意象作为情趣或心智来精雕细琢,植物成为一种符号、象征、隐喻。但是到了现代新诗中,除了少数类如“青松”、“白杨”等被极端拔高的某些植物之外,众多的“植物”几乎是处于被弃置的地位,首先是不被启用,其次是不把植物当做一个自为的主体看待。那么今天,罗羽在诗中对各种植物进行不厌其烦的记录与呈现,其实是一种对传统的回应,回应是一种坚守与探索。诗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一个艺术的目的,不如说是一条探寻生命奥秘的小径,他沿着这危险的小径,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但他还要走向更远处。
参考文献:
1 阵地(内刊),第1期前言,1991年。
2 严平编选.伽达默尔集[M],上海远东出版社,1977年版,第558页。
3 卢克莱修.物性论[M].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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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诺斯罗普·弗莱.伟大的代码[M].郝振益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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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华兹华斯.序曲[M].(Prelude)第3节,第127行—132行。译文转引自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03页。
10 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M].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422页。
11 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第78页。
洁岷兄交待,让写上:本文原载《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