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话剧的探索者
——高行健及其剧作
30年前的今天,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极大的魄力,顶住了来自多方面的批评意见,在首都剧场三楼的排练厅首次内部演出了由高行健(执笔)、刘会远编剧、林兆华执导的无场次话剧《绝对信号》。
该剧在内容上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写待业青年黑子因没有经济来源而无法与恋人蜜蜂姑娘结婚。在他迷惘无奈之际,被一车匪诱引,参与扒窃货车。后经老车长、蜜蜂姑娘、同学小号的规劝及自身的心灵挣扎,幡然醒悟,遂与车匪作殊死搏斗。显然,此剧涉及新时期之初,众多青年人面临的待业、生活、理想追求等诸多社会问题。而在形式上,则具有明显的实验剧的倾向。
首先,是运用了舞台假定性的时空表现方式。根据剧情,场景应是一列货车的守车车厢,但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只是一个带铁扶栏的小平台和几把椅子。而且,场景只有一个,舞台上的表演却包括了列车正在运行的现在时,黑子被车匪诱引、黑子与蜜蜂姑娘相爱等发生在此前的事,以及此时出现在蜜蜂姑娘脑海中的幻觉。这样的舞台设计,这种现实、回忆和想象三个时空的叠化和交错,无疑为观众留下了充分想象的余地。
其次,是借助演员的表演技巧,以及灯光、音响、简单道具等手段,将人物的主观世界、意识流动与心灵冲突直观化(外化成直观的舞台表现)。比如,表现蜜蜂姑娘的心声(此时,她发现黑子带着刀,且神色不对,产生疑虑)。剧作以音响效果、舞台漆黑,造成列车进入隧道的感觉,然后,让她在一束白光中神经质地走动着,并配以画外音,暗示此时的台词乃是她此刻的心理活动。待到白色的光圈消失,表明火车出了隧道,舞台上便又恢复了常态的表演。又如,表现人物的主观感觉、回忆或想象,也是采用此种方法。让回忆(辅以蓝光)或想象(辅以白光)中人物的动作快于(慢于)常态,动作的幅度大于(小于)常态;让他们的声音也显得遥远,以区别于现实。剧中,蜜蜂姑娘心中担忧黑子干坏事。这种内心世界的思虑、担心表现在舞台上,便是黑子双手铐着,进入白色的光圈,以此表示这是她想象、幻觉中的黑子。待到光圈消失,舞台转亮,回到外部世界,黑子依旧,手腕上并无什么手铐。
显然,该剧的探索,突破了北京人艺借以形成风格的传统演出方式,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如果说,50年代的《茶馆》是北京人艺京味话剧的代表之作,那么《绝对信号》则是开启了新时期小剧场戏剧(所谓“小剧场戏剧”,其英文的原称是Experimental theatre,翻译成中文本应是“实验戏剧”,但自“五四”时期被译称为“小剧场戏剧”后,就约定俗成,延传下来。但其内涵未变,仍是指实验、前卫)的先河。此后的30年间,小剧场话剧的发展,如火如荼,遍及全国。
2002年底,北京的一批大学生在人艺导演林兆华的指导下将《绝对信号》重排上演,再获成功。而今年,人艺也将以推出新的小剧场话剧的方式来纪念30年前的那次突破之举。
在戏剧史上,很长的时段内,话剧是属于作家的。因为,作品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与广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身为编剧的作家的思想高度与艺术水准,取决于剧本所具有的思想内涵与人文精神。而演出,只是剧本的舞台阅读方式。所以,那时的观众,多是为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郭沫若的《蔡文姬》、田汉的《关汉卿》、老舍的《茶馆》与曹禺的《雷雨》而走进剧院的。
而如今,导演在戏剧艺术中的核心地位被突出了出来。他们在执导剧作时,不再简单地复述剧作者的思想观念,把剧本直译成舞台艺术语汇;而是特别强调二度创作,崇尚创新,勇于探索,充分体现自己的独立面貌,如林兆华、孟京辉等。所以,当下的话剧,也可称之为名导的话剧。
不过,在纪念新时期小剧场话剧诞生30周年之际,在我们大谈特谈林兆华等名导的艺术探索的时候,还是不要忽略了剧作家高行健在当年的贡献。
他尝试拣回古代戏曲的艺术手段。除了话剧通常强调的台词之外,也充分运用了戏曲中所主张的唱、念、做、打的表演手段,比如《行路难》。甚至,还把傩舞的面具、京剧的脸谱、川剧的变脸、民间游艺中的高跷,以及锣鼓点、打击乐的板眼,浓妆重彩和杂耍与魔术般的表演等包容进去,比如《冥城》。以此,把握住戏剧的根本——动作性;以此,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综合艺术”,或曰“完全的戏剧”。
他探寻戏剧叙述方式的多样性。比如《喀巴拉山口》,借用的是流行于江南的曲艺形式——评弹。但又有所变化,把原本是坐着演唱的艺术改为站着走动的表演,把两名艺人的互为伴唱和搭腔发展为四名演员出任五个角色,从而形成了四个声部。另如《车站》,更是一个多声部的戏剧实验。剧中,时而两三个,最多达到七个声部,同时独白或对白。这种多声部的语言,类似于歌曲中的“重唱”。有声音的强弱与节奏的变化,不至于观众听不清楚;而多个人物的同时开口,则使“独唱”比“合唱”来得丰富。对于此种叙述方式,作者称之为复调。而在剧场里,复调较之传统的单一叙述,更富表现力,更具吸引力。
需要注意的是,作家心目中的“复调”,不止于多声部。在他看来,比较完全的复调戏剧,是指“一个剧中有两个以上的主题,而且以并列重迭的方式来处理这两个主题,当然也还要统一在一个整体的构思里”。例如《野人》,其拯救森林、抢救民族文化遗产、婚姻爱情与理想追求的矛盾等多个主题,就构成了一种复调。同时,这诸多的主题又统一在“维护生态平衡”这一整体的构思里。
他还努力吸收西方现代派的创作手法。其中,尤以象征法的运用为最,如《车站》。用于场景:是在舞台中央竖一块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子,站牌子的旁边设置一段规范乘客等车的铁栏杆,呈十字形,东西南北各端的长短不一。以此,象征某个“十字路口,也许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交叉点或是各个人物生命途中的站”。用于人物:则是写七个乘客在废弃了的车站上稀里糊涂地等了十年,以致在自我烦恼中荒废了时间、青春与生命。而剧中的另一个人物“沉默的人”,却是不说废话,不肯傻等,拔步就走,持续前行。由此,形成对比,象征生活中的两种人生观念与生活态度。前者是无望的等待,后者是积极的进取。
遗憾的是,90年代以后,他离开了中国,创作的侧重点也转向了小说。但是,他对于新时期话剧的创新与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已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