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沁《野岸》 野岸无人舟自横



下班后,思曼匆匆忙忙离开公司。她约好了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思朗在楼下等着一齐回家。

在中环,最具爆炸性的时间是午餐和下班时间。四面八方涌出人潮,马路上人车争路,思曼觉得自己被淹没了,她不知道思朗能否找到她。

她在港大毕业三年,从行政主任升到行政经理还是今年的事。她并不是事业野心极大的女强人,只是认为女人也该工作,为社会尽一分力。

外表看来,她斯文有教养,完全不必化妆的一张素脸令人赏心悦目。衣着不大新潮也不落伍,很简单且明快的浅线条就象她的个性。以她平日的作风别人会以为她是柔顺的人,错了!碰到她的倔强固执地方,连父母都得摇头。

“思曼——”思朗从人群里钻出来,她真有本事。“对不起,来迟三分钟,刚接了一个电话。”

“叫车吧!”思曼不介意的微笑。

“不必!思奕在文华酒店门口等我们,”思朗愉快的说。她比姐姐活泼开朗些,或者因为她叫思朗吧!“他来中环开会,顺便接我们回去。”

思奕是她们大哥,在广告公司做创作主任,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有头脑的人,三十岁。

姐妹俩快步朝文华赶去,看见思奕正在那辆宝马五二〇上面东张西望,车上还有一个人,男人。

“快上车,”思奕对妹妹们非常好。“那个看门的瞪过我好多眼了!”

姐妹连忙上车,也没看清楚坐在思奕旁边的人。

汽车朝东驶去,他们家住在赛西湖。

“思曼、思朗,我替你们介绍,我的新同事雷子樵,刚从美国调来的。”思奕在前面说。

姐妹俩预期的呈热情爽朗的一阵招呼,美国来的嘛!谁知竟只是冷淡的一声“嗨!”连头也不回。

思朗看思曼一眼,耸耸肩,连冷冷淡淡的“嗨”也省了,只静静的看着窗户。

“子樵以前在台湾念大学,后来留学美国,在美国做事,”思奕不以为意的继续说:“是我们的新创作总监。”

这回思朗都没有出声了。总监又怎样?她们完全没有兴趣。没礼貌又骄傲的男人最讨厌。

“他在香港不熟,我约他回家晚餐。”思奕又说:“他就住怡东酒店。”

“怡东附近大把餐厅,酒楼。”思朗不客气的。

思奕很意外的转头看她一眼,眼神颇严厉。思朗立刻不敢再说。

平日思奕十分爱护她们,是最好的大哥,思朗警惕着不能再没礼貌。

但是对这面孔也没见到的人,她们实在没有好感。

下车的时候,两姐妹匆匆抢先上楼,留下思奕陪着那个雷子樵。一会儿,他们上来了,姐妹俩各自在房里听见母亲招呼雷子樵的声音,很奇怪,那家伙居然对母亲十分礼貌恭敬。

思曼在房里听音乐,怡然自得的。过了一阵,思朗敲门进来。

“来陪你,免得在客厅闷。”思朗说。

“今天没约会?你的众多男朋友失了踪?”思曼打趣。

“才星期四,明天要上班,懒得应酬他们。”思朗说:“在香港,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男人,我怕自己要变老处女!”

“你在暗示我已经是老处女了吗?”思曼笑。

“还早呢!你才二十四岁。”思朗说:“不过我不欣赏你的论调,宁缺勿滥,把自己困死了!”

“遇不到满意的,我宁可困死自己,要面对一辈子的人哦!不满意怎么行?”思曼抓起一张报纸。

“说得也是!看来看去都是批没水准的。”

“倒不是水准问题,我总不能接受那些不能令我心动的男人。”思曼笑。“面对的一些人,真令我心如止水。”

“是不是我们的条件太高了?”思朗天真的。

“我根本没有条件,既不一定要英俊潇洒,更不要求他富有,只要能令我心动。”思曼笑。“就这么简单,可是二十四年来,一个人也没有。”

“是不是我们姐妹俩感情麻木?”

“会吗?看电影时我们不也哭湿一盒纸巾吗?”

女佣人在敲门,通知她们可以吃饭了。

“运气真不好,今夜要面对着大闷人。”思朗说。

“沉默的男人总比话多来得好些。”思曼推开门。

思奕陪着他的客人子樵已和父母坐在长餐桌边。思朗看一眼,这个这么斯文,有书卷气质的男人,居然有满脸的胡子?连面貌都看不清。

这样的人是创作总监?还是跨国大广告公司呢!

思曼连看也不想看那家伙,招呼一声就低头吃饭,雷子樵骄傲,她比他更骄傲。

“我俩个妹妹的名字是有来源的。思曼是正午出世,所以用‘日’字做头的曼字。思朗半夜出世,那夜月色特别好,所以用朗月的朗。”思奕说。他大概也觉得晚餐桌上太闷了一点。

听不清楚那胡子下的嘴里讲了什么,思奕却笑起来。

“我的名字?大概爸爸想生个会下围棋的儿子好陪他下围棋,所以我叫思奕。”思朗瞪哥哥一眼,很不满意。

思曼吃完碗中的饭,无意的抬起头,她呆愕一下,遇见的是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眼中射出的光芒竟——竟有点嘲弄,仿佛是在说:“一对幼稚的女孩子!”那眼光端端正正的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一下于红了,莫名其妙的愤怒涌上来,几乎想立刻拍台而起。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教养令她端坐着不动,以顽强的迎战视线牢牢的对着他,决不退缩。

雷子樵仿佛意外,又仿佛震惊,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不惧的视线,几秒钟之后,他垂下头。

他知错了吧?方家的女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子樵以前在南加大时是体育健将,曾代表美国参加过一次奥运篮球赛。”思奕兴冲冲的说。

对这位新朋友,他是表现得极热烈的。

“结果得了冠军吗?”思朗不怀好意的笑。

“没有。”子樵自己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冷峭,听到耳里很不舒服。“我们输给苏联。”

“真遗憾。如果今年参加,可能拿金牌呢!因为今年苏联退出。”思朗笑。

“是。我也这么想。”这雷子樵倒是很坦率诚实的。

看他这么回答,思朗也不好意思再讲了,人家是那么爽快的承认了失败。

“为什么不再打国家队?”思奕问。

他好象对子樵充满兴趣。

“年纪大了,我今年三十二,”子樵说。他说国语,却不难听懂。“做事之后,我已疏于练习。”

“三十二岁叫年纪大了?这是男人创业的最佳时候。”父亲不以为意。

“是。我现在的精神都在事业上。”子樵说。对长辈,他的口吻很不同,尊敬得十分自然。“这次调来东方,也是自我考验的大好机会。”

“子樵以前还是爬山好手,他曾爬过喜马拉雅山。”思奕又说,献宝一样。

“爬上去了?”思朗是有意捣蛋。

“是。”这次他不再认输。“单靠个人力量的事,我对自己很有把握”

那意思是说,篮球在奥运输给苏联不因为他个人,而是整个队的事?这人——真骄傲。

“慢用。”思曼低着头说,转身就走到一边看电视。她还记得刚才雷子樵的挑战。

这男人分明是挑战。

“喂!我有个问题,”思朗是故意的。“你的胡子,你随便的衣着,你们公司可以容许这样的总监?”

“广告公司并不是银行。”子樵冷淡的说。

“思朗——”母亲制止她。“雷先生还没有正式上班。”

“你也真老土,从事创作的人,怎可能象你在酒店做公关主任要花枝招展呢!”思奕说:“我们外套西装在公司,要见客时才套上去。你见过我穿西装上班吗?”

思朗脸也红了。思奕居然说她老土,居然那样维护一个陌生人。

“不跟你说。”站起来。一口气走到思曼身边坐下。

思曼看看她,微笑着。

“何必为不相干的男人生气。”她低声说。

不相干的男人——思朗转头看,那雷子樵的视线竟也扫过来,仿佛在看她,也仿佛在看思曼。

思朗在办公室刚听完一个电话,她的助手来说:“二楼贵宾厅有会议,我们已经弄好了,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楼贵宾厅——啊——”思朗笑起来。是思奕工作的广告公司。“好!交给我好了,立刻上去。”

通常这样的事她都交给助手做,广告公司租酒店的地方开会而已。她有兴趣的是看看思奕在不在,或者下班时可搭他便车。

她轻轻敲门进去。

“各位好,我是方思朗,此地的公关主任——”她职业化的说着。看不见思奕。

有个男人转头,淡淡的对她打个招呼。

“嗨!”是雷子樵。

她微微皱眉,怎么她竟忘了思奕的新上司呢?

“对今天的布置满意吗?”她只想公事公办,不想和这家伙打交道。

“很好。”他永远是那种口吻。“不过我希望冷饮都摆放在里面,而且不要人服侍,免得打扰会议进行。”

“可以。”思朗招招手,一个侍者过来,她吩咐了。“还有什么指示?”

“暂时没有。”他看她一眼。“思奕今天不出席,只是我与所有客户见面。”

“不需要告诉我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思朗故意皮笑肉不笑的。

他不响。对她摆明的冲撞不以为意。

思朗走出贵宾厅,自己也觉好笑,公事公办嘛!为什么还要故意激他呢?思曼说得对,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边走边笑——这家伙今天穿了套西装,很少人穿西装好看,他穿起却很帅。也许因为他高大,有着运动家的身材吧!

但那把大胡子还是不伦不类,中国人很少这么作状的,她认定了他是作状。

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为什么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拿起电话打给思奕。

“喂——”

“我听出来了,是你,思朗。”思奕故意嫌烦的语气。“你忘了是上班时间吗?”

“我见到你的老板,在我这儿开会。”她笑。

“哦!是,子樵今天见大客户,”思奕说:“喂!你不要去惹他,知道吗?”

“我惹他?我吃饱撑着吗?”思朗怪叫起来。“去他那儿看看是我职责所在。”

“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思奕大笑。“子樵也不是故意冷淡你们,他天生如此。”

“他有宝,谁介意他冷淡或是热烈?”她气不过。“山猫一样。”

“我不明白,对一个陌生人你为什么那么多挑剔?那么多脾气?”思奕说。

想想,思朗也笑了。

“下班绕不绕中环?”她问。

“你该问接不接你姐妹俩,”思奕说:“我在铜锣湾上班,绕中环回赛西湖哦!”

“不接就算!”她预备挂电话。

“当然来接,”思奕却这么说:“五点一刻文华酒店门口,我等你们。”

“一言为定。”思朗放下电话,心中犹自莫名兴奋,想一阵,又拨了思曼的电话。

“哈罗!”思曼永远沉着斯文。

“思曼啊!下班时请步行去文华,思奕接。”思朗说。

沉默一阵,思曼才慢慢说:

“绕到中环来接我们?”

“我没有要求,他自动说。或者他要来中环办事?”思朗比较天真。

“好吧!我自己走过去。”思曼淡淡的。

“星期五,有没有约会?”思朗笑。

“明知故问。”

“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约我,”思朗叹一口气。“所以说天下最寂寞的是又能干又漂亮的女人。”

“不要自怨自叹了,你工作做完了?”

“总之我比你轻松。”思朗愉快的。“没人约我们,我们晚上自己去看电影。”

“明天陪妈妈一起看,我不喜欢晚上出门。”思曼说。

“哎!又与电视相对无言。”思朗挂断了电话。

这么一搞,她完全没有工作的情绪了,东摸西模,又去欢迎了一位酒店贵宾,差不多也要下班了。

才到五点一刻,她抓了皮包就跑。匆匆走在街上,忽然看见前面的背影,不是子樵?

下意识的就放慢脚步,她才不要跟他一起走。

可是——他们竟走了相同的路线,他也到文华?啊!思奕是来接他,而不是接她们姐妹的。

明白这点已经迟了,思奕已在向她挥手,思曼也平静的坐在车上。

“一点诚意都没有。”她骂思奕。

“我是顺便来接你们的,子樵现在还没有车。”思奕坦白的说:“子樵今晚请我们吃海鲜。”

思朗正想抗议,“谁希罕吃海鲜,”却被思曼的眼色止住了。她看见思曼胸有成竹似的模样,就闭口不言。

“本来还要去接爸爸、妈妈的,但他们没空。”思奕说。

“谢谢——你们赏光。”子樵用国语说。

两个女孩子都没出声,各自看着窗外,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有仇,一开始他们就格格不入。

“哦!替你请的广东话教师已见过了,很不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港大刚毕业。”思奕打破沉默。

“很好。”子樵简单的说。

“其实在香港大多数的地方英文都通,你也不一定要花时间去学广东话。你的工作会非常忙。”思奕说。

“我喜欢学各种不同的语言。”子樵说:“曾在墨西哥工作一年半,我也学当地土语。”

“学语言也需要一点天才。”

“下过功夫的事,总会有点成果。”子樵说。

后面的思曼眼睛一亮,但她没表示什么。“周日要不要我陪你?”思奕再问。

他完全是同事之间的一股热诚,他的个性如此,象个大孩子一样,绝对不是故意巴结之类。

“不陪女朋友?”子樵反问。

“方家的孩子都骄傲,都眼光高,”思奕笑。“尤其有两个出色的妹妹在一边,我很难找到合心意的。”

子樵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想把些旧资料拿回酒店看,等我工作上了轨道,我们钓鱼去。”他说。

“你喜欢钓鱼?”思奕很意外。

子樵却不置可否的笑。

思奕带他们去香港仔。其实也不一定此地的海鲜最好,他只觉得子樵从美国来,想给他见见此地的特色。

但——子樵始终是冷冷的,淡然不功,

“喂!你们俩今天太沉默了。”思奕望着妹妹们。“尤其你,思朗,平日话最多。”

“那要看对什么人。”思朗毫不客气。“不投机的人,半句都嫌多。”

“思朗——”思奕下不了台。

“她想故意为难你,”从未讲过话的思曼居然出声了。“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

子樵把视线移到思曼脸上半晌,深沉的黑眸中闪动着令人难明的光芒。

“或者可说——我根本是你们兄妹之间的不速客。”子樵居然也完全听得懂广东话。

“你一直是这么冷淡,严肃?”思曼问。

就是这冷淡严肃得罪了姐妹吧?

“我——大概是。”他只这么说。而且犹豫了一阵。

“你们俩太小器了,人家天生如此,”思奕哈哈笑。“难道一见方思朗小姐就必须眼睛放光,热情如火?”

“你——小心我报复!”思朗脸红了,也展开笑脸。

虽然子樵神色不变,但桌子上的气氛好多了。

“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窄,甚至包括我两个出色的妹妹。”思奕说。

“只是我,不要冤枉姐姐。”思朗说。

子樵又把视线移向思曼,这次—黑眸更深,更黑,更难懂了。

中午思朗约思曼一起午餐。

“酒店有新菜单,快来试菜。”思朗愉快的。

“又是白吃?”思曼笑。

“我工作辛苦,有这权利为什么不用?”思朗理所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有什么好事,当然第一个想到你。”

“我十二点钟过来。”

“十二点半。”思朗说:“十二点正我得笑靥如花,必恭必敬的站在酒店门边恭迎一位大人物。”

“怕我见到你虚伪的假面具?”思曼忍不住笑。

“怕你连新菜式都反呕出来。”思朗挂断电话。

思曼再次把自己埋首工作中。

她的工作压力并不重,只是工作量大,太琐碎。她不介意,她的沉稳安定和细心正是这方面的特长,她把所有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午餐时间差不多到了,她收拾好桌上文件,抬起头看见她的上司副总经理踱进来。

这傅尧年轻得很,三十岁不到,人倒正正派派,工作能力却不怎么灵光,思曼和他开过很多次会,很明白这人虚实。但他是太子爷,是公司董事长的儿子,所以能不能力也不那么重要了。

“忙完了吗?”傅尧对思曼友善得过了头。“一起午餐,好不好?”

“很抱歉,妹妹刚约了我,她酒店有新菜单,叫我过去试菜。”她的拒绝并不太婉转。

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些呢?

傅尧搓搓手,有点犹豫却硬着头皮说:

“我——能够参加你们吗?”

思曼呆愕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当然——欢迎。”她只能这么答。以后还要见面呢!

“什么时候走?”傅尧大喜。

“现在去吧!”思曼暗叹。怎有如此死缠之人?

其实傅尧是个相当体面的男人,外表,穿着都不错,气质学问也不俗,可以说是相当有条件的王老五。只是感情的事怪得很,可动心就是不动心,没道理可讲的。

步行到思朗工作的酒店也不过五分钟,思朗仍在工作,他们只能在餐厅先等着。

“思朗就是我见过的那位妹妹?”傅尧问。他是很有礼貌,很有修养的人。

“我只有一个妹妹。”思曼笑。面对傅尧,她坦然大方,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听说你还有位哥哥在——”

“广告公司工作。”她接着说。

这个傅尧居然把她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我听过方思奕的名字,说他是位创作奇才。”

“没有那么历害吧!”她笑。思奕怎么变成奇才呢?香港才子何其多。“他是是努力工作,敬业乐业。”

“你也这样,大家都很佩服你。”他说。视线停在她脸上,却不理直气壮。

他还是第一次追女孩子吧?

“这大人物真难侍候,皇帝一样。”

一看见傅尧她就呆了,怎么变出一个男人来。

“傅尧,你见过的,是不是?”思曼微笑。

“哦!思曼的老板。”思朗坐下来。“喂!我一直有个问题,你是不是该有个兄弟如傅舜?”

“应该是的。”对着活泼的思朗,傅尧也轻松起来。

“应该是,但有没有喽?”她追问。

“有。我弟弟叫傅舜,还在美国没回来。”他答。

“好极了,你们傅家出尧舜兄弟,我们方家出日月女侠,我们的父母都是有心人。”思朗笑。

“什么——日月女侠?”傅尧一头雾水。

思朗只好把日生曼,月生朗的情形讲一次。思曼一直不出声,只是微笑。

只要思朗在,她就把所有的发言权全让给思朗。

傅尧和思朗居然很谈得来,思曼本担心这是一餐“闷餐”,结果很出乎她意料之外。

“很谢谢你的新菜式,而且给我这么愉快的一段时间。”傅尧诚心诚意的说:“希望有机会让我作一次东。”

“那还不容易?大家都在中环工作,你来个电话就成。”思朗大方坦率。

“一言为定。”傅尧望望思曼。“我们回去了吧?”

思曼点点头,随傅尧而去。

“思朗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傅尧由衷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她很容易交朋友。”

“你们姐妹性格完全不同。”

“是,我们原本一个日,一个月。”

“但是好象性格颠倒了。”他说。

“不知道,你只看了外表。”她说。

“你说你也有活泼的一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笑。

望着她的笑容,他好象呆了一样,连话也忘了说。

“你怎么知道思奕的?”她问。

“哦!我们公司想换广告公司,有人提起思奕的那间,他认得思奕。”

“那么,在这件事上我就不方便出声了。”她说。

“不。事实上我们已决定思奕那间,爸爸已和一位姓雷的先生签好合约。”

雷子樵!

思曼觉得这雷子樵仿佛无所不在的靠近了她们的家。

“这倒是很巧合的事。”她随口说。

“或者——是缘分?”他盯着她。

她有点窘,好在已回到公司,各自分手回办公室。

快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今夜有约,不回家晚餐了。”

“去哪里?和谁?”这是当姐姐的本能,关心嘛。

“你相不相信和中午来的那位大人物约会?”思朗哈哈笑。“去台湾晚餐然后赶回来,私家飞机。”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思曼也笑。

思朗不跟她一起,她倒真有点烦恼。思朗抢叫计程车的功夫一流,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今天恐怕八点钟才能到家了。

站在街边,自然人头涌涌,计程车一停,十数人拥上去,她只能站在一边干瞪眼,干着急。

站了一阵,一部全新的银灰色雪铁龙停在她面前,门也打开。惊愕一阵,看见开车的竟是雷子樵。

心中有丝犹豫,倒还是上了车。

“在中环开会。”他简单的说。

“谢谢。”她也只是这么说。

大家冷对冷,简单对简单,谁也不吃亏。

从中环到赛西湖她的家,他们没交谈过一句话,反正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朋友的感觉。

她下车,他也跟着下来。

“我自己回家就行了。”她拒绝他送。

“思奕约我在你家吃晚饭。”他淡淡说。

啊!她居然表错情。她很懊恼。

两人一起上楼,一起进门,母亲和思奕都错愕。

“你们一起回来?”

“不——”思曼立刻摇头。

“是——”子樵却这么说。

两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是雷子樵第一次真正在笑,她记得很清楚。

“我在等计程车,遇到雷先生。”她解释。

“我在中环开会。”他也解释。

仿佛大家都怕有什么误会似的。

“思朗呢?”母亲问。

“约会大人物,坐专机去台北晚餐。”思曼说。

他们都不以为然的笑。

“我去换衣服。”思曼转身回房。她发觉子樵用很奇怪的眼光望住她。

那种眼光有疑问,有探索,又有点好奇。一边换衣服,她一边这么想。但是,她有什么特别?

换好衣服她没有立刻出去,思奕的朋友自有思奕招待,她宁愿看几版报纸,直到佣人请她出去。

回到客厅,她又立刻接触到子樵的视线。除了刚才那种疑问,探索,好奇之外,仿佛还有等待?

等待什么?她出来?

不,当然不。他们根本不是朋友。

因为同住赛西湖,子樵又孤家寡人一个,大多数的时候,他去方家晚饭。周末周日他又回请方家人在外面吃一顿,可是参与的人口只限于思奕和方家父母。

思朗大概恋爱了,和她口里的“大人物”吧!难得有机会在家,根本碰不到子樵。思曼呢!晚饭她会回家吃,周末周日却拒绝同行,宁愿在家看书,听音乐或洗头。

她是发现了子樵对着她的眼光特殊,可是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她不愿想到其它。

她很能享受在家里孤单的时光。

是周末,思曼去超级市场买东西回家,发现家人都走光了。黄昏时刻,大概又和子樵出去了。

这些日子的接触总有些了解,子樵是个没有架子,很淡泊的人。身为思奕上司,和思奕却象兄弟。思奕说过,他有很多新的意念提出来,客户采用了,他都寄在下属名下,自己决不居功。

这人倒和他冷漠的外表不同。

至于其他,她常常笑,面对面的常常吃晚饭,她竟也没认真的看过他的模样,大胡子后面的脸是圆是方也弄不清楚。

打开音乐,她轻松的靠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她不急着交男朋友,有缘分的自然会来,她不喜欢周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的尽是些过客。

音乐悦耳,书本也精采,正自得其乐中,门铃响了。这个时候,会是谁?

门开处,她看见了子樵。

“你?”她很自然的反应。“你没和他们一起去?”

“和谁?我并没有和谁?”他皱皱眉,走进来。象回自己的家一样。

“思奕和爸爸妈妈都不在。”她提醒。

“是吗?”他想一想,还是坐下来。

她看他一眼,人人都不在,为什么还不走,她和他之间是没有什么可谈的。

思曼放的是“梁祝交响乐”,她欣赏日本的女提琴家那如忧怨又回肠荡气的演奏,但——但旁边有个雷子樵,她觉得全不对劲儿了,很别扭。

“你也听‘黄河’吗?”子樵忽然问。

“听,当然听。”她看他一眼。“任何音乐我都听。”

他站起来,自顾自的停了“梁祝”,把“黄河”放上去。

“‘梁祝’太哀怨了,听不下去。换一张。”

思曼万分惊异他说这样的话,他还懂哀怨呢!他看来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然后,他就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沉入音乐中,非常的旁若无人。

思曼在这时不便离开,她决不会小家子气,但一边有他——这场面令她觉得滑稽,她只能仍坐在地毯的一角,眼睛对牢书本。

两人各自保持着自己的姿式,直到音乐结束。

“我来换!”他跳起来,原来他没睡着。

她看他一眼,他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晚饭的时候了,她该怎么办?

“我——弄晚餐。”她放下书本。

“你吃什么?”他慢声问。

“有牛肉汤,我想简单一点就吃牛肉场面。”

“我也一样。”他说得自然极了,就象吩咐妹妹一样。

她呆了一呆,也没出声就走进厨房。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吧!毫不拘束。

两人对坐着吃牛肉面,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她想起不久以前他也来晚餐,曾用好奇、探索,甚至等待的眼光看她,现在呢?只是无底的深邃,谁也看不懂,探不到。

“身为一个女人做行政经理,你有什么感受?”他问得突然又特别。

“感受?没有。它只是份工作,男人女人一样做。”

“你不曾遇过困难?”他又问。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努力克服。”

“有没有流行的——性搔扰?”他一本正经的。

思曼不知好笑或是好气,怎样的问题?

“这儿不是外国,没有那么荒谬事!”她声音提高一点。“最主要的,现在的东方职业女性都很自觉,很理性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种是存在的,并不分东方或西方,”他皱眉。“而且这是严肃的问题。”

“很好,我告诉你,没有。”她语气不好。

突然间她想起傅尧,身为傅尧,身为副总经理又是老板之子,他明显的在追求她,这算不算搔扰?

“很好的现象,表示你在公司里用了很正确的态度,”他好象很宽慰。“你知道,很多女性受搔扰只因她们的态度引人误会。”

看他一本正经的认真,她忍不住笑了。

“在办公室之外,你也永远用这种态度?”她问。

“只是不想引人误会。”

“曾经令人误会过?”她盯着他。胡子下面是怎样一张脸?清秀?粗犷?普通?她猜不到。

“没有。”他垂下头,仿佛另有心事。

话题告一段落,他们之间又变成空白一片,他们原先是没有联系,没有共鸣的人。

“怎么你总是不参加你的家人……”他问。他一定很辛苦的在找话题。

“并非故意,只是不凑巧。”她随口说。

“或是——对我有成见?”

“没有。怎么会呢?”她失笑,此人也天真?“你是思奕的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排斥你,”她觉得不妥,怎么谈起这题目?“只是——大家不熟。”

他想了一阵。

“事实上我当这儿是自己家,”他说得很特别。“你们是个正常,可爱又温柔的家庭,我很羡慕。”

“你的家呢?”她忍不住问。

“在美国?在台湾?我也弄不清楚,”他自嘲的。“但它永远不象你所拥有的。”

“我很抱歉,我并不知道——”她有点窘。

“我已习惯一切,十二岁我就开始独立,一直念寄宿学校,我有我的快乐。”他说:“你不需要抱歉。”

他内心很骄傲,她强烈的感觉出来,他不接受同情。

她只能闭口。她完全无心探知他内心的一切,完全没有。他们还太陌生。

慢慢的吃完味道相当不错的面,他站起来,很快的收了碗筷,到厨房洗净,放好。他大概真当这儿是家,一切自然。

回到客厅,他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下子思曼为难了,她想静静的听一会音乐,看一阵书。她却又不能赶走他。

“你可以不理我,当我不在。”他拿起晚报。“我想等思奕回来。”

“你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她问。

“今天一直没通过电话。”

她想一想,回到卧室。化妆台上有张便条。看她多蠢,竟没想到妈妈会留话给她。

“思朗的男友约晚餐,你可赶来,在新同乐。母字。”

赶去?怕他们已吃完,在回家的路上了。看来思朗对这“大人物”男友认真起来。

“他们和思朗的朋友一起晚餐。”她到客厅告诉子樵。“很快就会回来了。”

“哦!”他头也不抬的看着报纸。

这个人真是“自我”得太厉害,我行我素的不理别人感受。

思曼索兴回到卧室,反正也没什么好讲的,还不如各自为政好些。

听到门声时已九点半,他们回来了吧?推门出去,却看见子樵已离开。这家伙,不是才说要等思奕吗?

刚要回到卧室,门声又响,这一次,真是他们回来了,包括神采飞扬的思朗。

“思曼,太不给面子,为什么不去?”思朗第一个叫。

“看见妈妈的留字已经八点半,还怎么去呢?”

“子樵刚走,我们在下面碰到他,”思奕盯着思曼。“你们一起晚餐?”

“他不走,只好煮牛肉汤面给他吃。”思曼坦然。“我们之间话不投机,所以各自为政,他在客厅,我在卧室。”

“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对子樵有成见?”思奕笑。“思朗不请子樵还说得过去,但不准我打电话通知就太过分。”

“他那家伙还是不懂人情世故,硬要跟去呢?”思朗叫。

“子樵怎会不懂人情世故呢?他只是冷漠,只是淡泊,不在意而已!”思奕解释。

“他又不是我的朋友。”思朗转向思曼。“你可知道,我找到一个好棒的男朋友。”

“大人物嘛!专机去台北吃晚饭的。”思曼笑。

“什么?”思朗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什么飞去台北晚餐?他只是个年轻的港大讲师啊!”

思曼皱眉,然后笑了。

“大概是我错了吧!”

“我才真不明白,书念得那么好,人又长得那么帅的男人,会喜欢我们家小丫头。”思奕打趣。

“为什么不行?我很差劲吗?”思朗十分不服。“他是博士,可是爱情不讲究学历的,我有我的长处。”

“怕我不懂爱情?!”思奕走进卧室。

“思曼,明天补请你,好不好?”思朗好兴奋。

“好象已经订了婚似的。”思曼笑。“才几天呢?你必须冷静一下。”

“我们是想订婚,真的!”思朗叫。

“孩子,多点认识,久一点再说,不要太冲动。”父亲淡淡的说。



快十二点时,思曼接到子樵的电话。

“我在文华订了位,请过来午餐。”他说。请人吃饭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并不想去,却一时找不到藉口,思曼不象思朗口才好,她是有一句是一句的那种人。而且——她不愿意给他小家子气的感觉。

“好。我过来。”她先挂了电话。

他为什么请她?猜不着,极可能是为了那碗牛肉场面。这雷子樵看似对一切淡漠,不在乎,其实内心是很介意的,是不是?

渐渐的,她或许可以看懂这个人。

走进文华,子樵已坐在那儿,单独的一个人。

“我也请思朗,她却约了别人。”他象在解释。“我在中环开会。”

“不过——我很意外,真的。”她说。

“因为我们不是朋友?”

“因为我们姐妹并不很能接受你,你一定也知道。”

“我并不知道。”他说,也似乎意外。

“我们的个性,脾气和各方面与你格格不入,”她坦白说:“我很难真正接受一个朋友。”

“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他反问。

“表面上是的。”她微笑。“表面上我跟任何人相处得很好。”

“表面上也就行了。”他倒说得潇洒。“我并非开矿者,从未打算开发人内心。”

“这是你交朋友的态度?”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友,一个也没有。”他说。

“思奕呢?”她几乎冲口而出。

“他是我兄弟,不是朋友。”他认真的说。

望着他的脸,一时还真没有话说。

子樵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她已肯定,而且是那种把一切深藏的人。也许——并非她和思朗想象的那么格格不入。他的内心和那胡子下面的脸,开始引起了她的兴趣。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朋友’关系存在,有的也只是表面、肤浅的,经不起一丝考验。”他带着不屑的口吻。“朋友就是是非的起源地,没有利害冲突可以相安无事,否则就可以是反目成仇的人。我不想惹这种麻烦。”

“为什么你这么偏激?”她望着他。

“不是偏激,是透澈。”他说。

“你受过什么打击?”她好奇的问。

好奇心一起,她的问题就泉涌而来。

他皱眉,然后闭口不言。

他真的受过什么打击吧?否则不会有如此的反应。

“对不起。”她不再追问,她不会这么傻。“思奕是你兄弟,你当我们姐妹呢?”

“是妹妹。”他毫不犹豫的说。

她颇为感动,此人还真是性情中人呢!只是他冷淡的外表把人欺骗了。

“什么理由今你对我们家人如此——另眼相看?”

“思奕的绝对正派和善良,”他说得万分肯定。“在他之前,我没见过如此这般的人。”

“世界上的人并不那么坏,那么差劲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绝对主观。

“万一看错了呢?”

“不会看错,从未错过。”他说。

这么有信心的男人,少见哩!

她吸一口气,慢慢吃自己盘中的食物。她也没见过他这样的男人呢,以前没有交通,对他没有感受,现在——他强硬的气势令她有极大的压迫感。

心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告诉她:这才是男人。

“没有朋友的生活,你岂不如孤鸟?”她问。

“我是野鹤闲云,逍遥自在。”

“然而你努力工作,并非如你说的逍遥。”她笑。“你还贵为—间跨国国际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

“这正是我的矛盾。”他又皱眉。“没有能支持我随心所欲的经济后台,我必须工作才能生活,我对工作又绝对负责,绝对努力,工作原是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希冀过今天的职位。”

“你可以拒绝不来,美国比较能够容忍你自我,能有地方让你如闲云野鹤,香港不行。”

“我随遇而安。”他说。

“相不相信命运?”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问题太玄,不是午餐能谈完的,”他说:“我相信冥冥中自有主宰,但不迷倍。”

“你信看命?批八字?紫薇斗数,铁板神算吗?”

“我都略有研究。”他淡淡的。

“你?!”她不能置信。不仅懂而且略有研究?

“我喜欢研究许多中国占老的学问,”他说:“传了那么多年,必定有道理,有真理在其中。”

“你真不象那样的人。”她透一口气。

“人怎能只看外表呢?”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第一次见他笑,却笑得模糊,大胡子遮了一大部分。“若看外表,你只是个有修养的娇娇女,你却主持着一间大公司的行政。”

“然而,外表你真的象从事艺术的人。”

“因为我的胡子,因为我不修边幅,因为我怪!我吊儿郎当。”他说。

“既然知道自己这些——怪毛病,可以改的。”

“我喜欢天生的一切。”他不置可否。

傅尧走过来打招呼,原来他也在这儿午餐。

“思曼,刚去找你,秘书说你来了这儿。”他望一眼子樵,没打招呼。

“这位是雷子樵,这位是傅尧。”思曼为他们介绍。

子樵大方的伸出手掌,傅尧犹豫一下,才握一握。

“我先回公司等你。”傅尧仿佛有些不高兴。“再见。”

思曼下意识的摇摇头,她不喜欢傅尧的态度!这算什么?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他一定是你的男朋友了。”子樵说。

“不是。”她也淡淡的。“他是我的上司。”

“上司?”他又淡淡的笑起来。

她突然想起上次他说的性搔扰,莫名其妙就脸红了。

“请不要误会,我想——”

“我没有误会,是你紧张,思曼。”

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觉上与傅尧叫的不同。或者对他多了一分兄妹情。

午餐之后,他们在酒店门边分手。

“我在楼上开会,若时间合适,我送你们回家。”他说。

“你的新车到了?”

“是。我会约好思朗。”他又说。

慢慢走回公司,思曼心中有很安详、很恬适的感觉,所有的事都愉快,毫无烦恼。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或者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吧!

回到办公室,接到思朗的电话。

“单独和雷于樵吃饭的滋味如何?”她笑问。

“很普通。”

“会不会是对我们俩发动攻势?”思朗天真。

“你想到哪儿去了?”思曼笑。

“雷子樵请吃饭哦!”

“下班他还接我们回家呢!”思曼挂断。

真的?

子樵常有机会在中环与客户们开会,每次都顺便带思曼姐妹回家,已变成习惯似的。

有时思朗有约会,思曼也大方的搭他便车,大家说明是兄妹,中间一清二楚,用不着避讳。

方家的人也从来不把子樵、思曼看成一对,没有人拿他们开玩笑。子樵,渐渐变成方家的一份子。出去吃饭一定漏不了他,乘艇出游,看电影,一切皆有他的份。

方太太烤的蛋糕也等他来才切,不只是一份子,还变成方家两老的宠儿,比思奕还重要似的。

思曼姐妹也不抗拒他了。思朗拍拖常不在家,思曼也渐渐了解这怪人有极善良的心,多个兄弟有什么不好呢?

但——她渐渐发现了烦恼。

傅尧又到她办公室来。近来总是这样,只要有空,他走过来,站一会儿,聊几句也是好的。同事之间的耳语多了,傅尧追方思曼哦!这令思曼难堪。

“思曼,”他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她看看表。“快下班了吧!”

“这阵子下班之后你总是匆匆忙忙的走,有约会?”他问得相当含蓄。

“不是。”她只淡淡摇头。不必对他解释什么。

“那位有胡子的雷先生?”他再问。

她微微皱眉,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正色说。

“别误会,我是开玩笑。”他立刻转了口气。“下班之后——你可有空?”

“我总是回家。”她淡淡的。

“我买了七点半的电影票,很好的一套文艺片,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说。

她呆愕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是来约会她的吧?很摆明,很传统的方式。想不到傅尧竟是这么传统的一个男人,以他的家势,背景和学问,很难得了。

思曼对这种男人决不反感,却不是她心目中所向往的那种形式,她向往的——忍不住失笑,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

“你笑——在答应了?”他非常开心。

“哎,不——”她进退两难。“我约了思朗一起回家——”

“现在可以通知她。”他说得天真。

她望着他一阵,他该是个很好的对象,她又没有其他男朋友,为什么不试试呢?“好,我让她先回去”她拿起电话。

傅尧一脸孔的喜出望外状,看来,他对她一点信心也没有。

“现在离七点半还很早,”她看看表,放下电话。“或者她想说“或者大家在公司多做点事。”但他的反应更快。

“我也订好桌子了,下班后我们先吃晚饭。”

好象她答应他,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了呢!电话刚好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思曼?我在中环,二十分钟后文华门口见。”子樵的声音,理所当然的说。

这么巧?!子樵今天又来中环?

“对不起,今天有事不能跟你一起走,”她歉然的。“很谢谢你总让我们搭便车,”

“OK,下次吧!”他很干脆的挂了电话。

傅尧一直望着她,全神贯注的听她讲话。

“又有人约?”他笑着。有点自鸣得意。

“不是,有便车坐。”她不想多谈。

“其实——我有车。我住大坑道,跟你家也顺路,可以天天送你回家。”

“谢谢,不必了。”她摇头。“我和思朗回家时间不定,有时晚有时早,不便麻烦人。”

“你也常常搭人便车。”

“也不是每天,时间碰巧了就搭,多数还是我们自己坐车回去。”她说。

“有没有执照?可以自己开车,我可以让公司给你预备一个车位。”他说。

“哎——不。”她吓了一大跳。若真是这么做,一定会谣言满天飞了。“我不会也不喜欢开车。”

“那就算了,”他也不失望。“思曼,星期天有空吗?我们出海玩玩。”

她正想推辞,他又接着讲下去。

“也请思朗或她的朋友,人多热闹。”他并不蠢哦!

“我回去问问她有没有空。”她只能这么说。

“明天回复我。”他站起来离开。“我回办公室收拾一下,五点正在公司门口见。”

“五点一刻,”她很敏感。“我还有一点事。”

“很好。”他了解的笑一笑。

他知道思曼不想让公司里有更多传言,他也不想张扬,八字还没有一撇,说得太早却又落了空不好。

在感情的事上,他是稳阵派的,他以为思曼也是——外表看来她那样沉稳闲雅,然而有些事真是不可以只凭外表就能断定的。

傅尧订的是最好的餐厅,号称全港服务最好的地方。

“本来想去深湾游艇俱乐部,怕一来一往时间不够,”他小心翼翼的说:“你喜欢吃什么?”

“我什么都吃,”她大方的说:“还有,请不要太客气,否则令我紧张。”

“不是客气——”他模模头,有点傻气的笑。“我—直很尊重你,真的。”

“谢谢你这么说。”她笑。

“爸爸一直提起,你是公司里最能干也最负责的女性,他很欣赏你。”他有点兴奋。

“是董事长夸奖。。

“叫傅伯伯就行了,董事长——很令人难以接受,多格格不入的几个字。”他说。

“难道私下我们不是朋友?”他望定她。

她笑,笑得很窘迫。他一直这么单刀直入的表示他的感情和心意,也不理别人接不接受。

“公司里很多人都是朋友。”她淡淡的。

“你所谓朋友的定义是什么?”他不放松。“认得的都是朋友?或是有所选择?”

“认得的都是朋友。选择过的是‘好’朋友。”

“有——很多‘好’朋友?”他目不转睛。

“没有。可能我太挑剔,我可以说没有什么好朋友。”她说得很坦白。

“那么姓雷的那位先生呢?”他问。有时候他实在还稚气得紧。也天真得紧。

“他是兄弟。”她自然的冲口而出。“而且是个怪人。”

“怪人?我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接受一个男朋友,”她微笑。“对我来说,这是很严重,很认真的事。”

“对,我喜欢你这种态度。”他点头。“现在这社会,女孩子太开放,我很害怕。”

“不是开放与否,我自知感情脆弱,不堪一击,所以不敢轻易去试,我会非常小心。”她慎重的。

他有肃然起敬的模样。

“我们——哎!很志同道合,真的。”他喜悦的。

星期六晚饭的时候,子樵来迟了些。

“对不起,公司里有点工作要赶。”他迳自坐在餐桌上。

“中午怎么不告诉我?我可以陪你一起赶。”思奕说。

“你帮不了忙的!”子樵指指脑袋。“我想把工作赶完,明天可以和你们出海。”

“出海?!”思曼吓了一跳。他想跟到傅尧的船上?

“是我的错,没有早跟你们约好。”子樵看思曼。“我们公司有条游艇,是拍外景或者给客户用的,明天有空,我就拿来用。”

“好极了,”思奕第一个反应。“那条船不错,我拍外景时用过几次,大家一起去吧!”

“我不行。抱歉,”思曼淡淡的说:“我约了人。”

“约了人?谁?不能吹牛。”思奕明知思曼没有男朋友。“叫思朗也一起去。”

“思朗也不行,我怕约好了,”思曼笑。“也是出海。”

子樵眼光闪一闪,脸上仿佛有着意外之色。看不真切。

“爸和妈妈跟我们去,”思奕孩子气得紧,从事艺术工作的大都如此吧?“我怕来个海上追踪。”

“追踪什么?”思曼笑。不经意的望望子樵,他又仿佛若有所思的出神。

“追踪你,看看你男朋友的样子。”

“也不算什么男朋友,”思曼看父母。“公司里的同事,约了好多次了。”

“你早该有点约会,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怎么行呢?眼光太高的女孩子自己吃亏。”母亲说。

“怎么说眼光呢?”思曼脸颊排红。“大家同事,谈得来而已,根本什么也没有。”

“你肯轻易跟人谈得来吗?”思奕打趣。

“请别加油添醋,好不好?”思曼皱眉。“我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吗?”

“都别吵了,”母亲笑。“明天我们跟子樵去,你和思朗自己去,这不就行了?”

“谢谢你,”思曼转向子憔。“或者下次还有机会。”

“不要紧。我原也只不过想去轻松一天而已。”子樵还是冷冷淡淡,他永远这个样子。“你只管去玩。”

他并不介意她不去,是吧!

晚餐后,子樵陪父亲下围棋。思奕、思曼就陪着母亲在远远一边看电视。

“思曼,我觉得你是故意不给子樵面子,”思奕有点不高兴。

“他每次请客你总藉故不参加。”

“我和他有仇?”思曼笑了。“每次真的这么巧嘛!”

“可不可以免为其难,明天参加我们?”思奕问。

“恐怕不行,我先答应别人。”

“谁是别人,?”思奕眨眼。

“傅尧。我的顶头上司。”她坦然说。

“傅尧?!就是那个太子爷?”他叫。

下围棋的人都朝他们这边望,他反而不好意思。

“对不起,思曼,我非有意。”他说。

“傅尧是个不错的男人,”思曼淡淡笑。“而且真诚。我总要给自己,也给别人一个试试的机会。”

母亲微笑点头,很同意的样子。

“真是!你中了一般普通女孩子的毒,”思奕十分不以为然。

“认识一个男人,觉得不错,就试着去发展感情。发展得好,就结婚,否则拉倒。但——这算什么?”

“女人的婚姻都是如此啊!”母亲说。

“不,不,不!这是不懂爱情的人做的事,思曼不能走这条可怕的路,”思奕叫。“爱情——该是轰轰烈烈、发烧、发狂,不顾一切的那种。发展,老天,哪有爱情可言?”

“我并没有说爱情,更没有谈结婚,”思曼还是心安理得的笑。“我只不过接受一次约会。”

“不,还是不对。”思奕的反应强烈,好象吃错了药一样。“你和那姓傅的相处了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爱情,那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了。约会都是多余。”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她说。

“我也不是说一见钟情,是——是——爱情从无到有,应该是极短时间,或者象一下闪电,或者象——”

“别讲那么多,”母亲笑坏了。“你自己连女朋友都没有,怎么教思曼?”

“可是我有想象力,有憧憬。爱情决不象她那种——思朗就聪明得多,我相信她在恋爱了。”思奕固持己见。

“谁说不是?”思朗春风满面的推门而入。“我现在快乐极了,真的,快乐极了。”

“男朋友呢?”思曼问。

“我让他回家,他只送我到楼下,”思朗表情夸张的倒在沙发上。“我们的恋爱已到沸点,不能再高了,我们现在希望它升华,沉淀,希望变得更醇,更深厚,希望达到另一个境界。”

“看你在说什么?开口梦?”母亲笑坏了。

“妈妈,你错了,思朗说得完全正确,爱情就该是这样,到沸点就升华,沉淀,外表上甚至看不见痕迹,但爱已水乳交溶。”

“你今夜发神经!”母亲忍不住笑骂。

“妈妈,好妈妈,你怎么不肯相信我的话呢?”思奕作状的。“你不是真不懂爱情吧!”

“怎么谈到这个题目呢?”思朗懒洋洋的问。

“思曼和傅尧咯!你以为他们会有爱情吗?”思奕问。

“谁知道?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感受。”思朗说。

“对!对极了。”思奕一下子转问思曼。“请问,你和傅先生之间有心灵感受吗?”

“真受不了你。傅尧只是普通朋友!”思曼啼笑皆非。

“思奕,你耽心什么?”思朗拉拉哥哥的头发。“我们方家大小姐思曼啊!谁不知道她出奇的挑剔?傅尧若有希望,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只不过方思曼心肠善良,不忍心让人伤心而已。”

“错,错,大错特错,”思奕夸张的叫。“爱情的事不能心肠软。不能善良,不能仁慈,否则就会铸成大错。”

他们这边都还没有反应,下围棋的两人已笑出声来。父亲哈哈大笑,就连平日冷漠的于憔,也笑得历害。

“思奕,你在演话剧?”父亲问。

“我在教训妹妹。”思奕站起来,行一个礼。“你们一定也被我的言语感动了,是不是?”

“以事实作证明,”母亲拉高声音。“你先追到个女孩子再说不迟。”

“有心为难我嘛!”思奕坐下来。“我是理论派,实践的事思朗不是一向做得很好?”

“我们家理论派,务实派都有了,”思朗望着姐姐。“那么思曼是什么派呢?”

大家的视线都望住思曼,尤其是子樵,他的眼神很特别,似乎有——挑战的味道。

挑战?为什么?她完全不懂。可是好强的心和童心一起涌出来,她说:“我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派,有一天或许会让你们大家吓一大跳。”她笑着说。

“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思朗大声笑。“我看思曼啊!非结婚那天不宣布新郎是谁!”

“所以姓傅的不是真命天子,对不对?”思奕说。

他今夜总针对傅尧,他们之间真有仇?

“不要讲我了,我要早睡早起。”她站起来想离开。

“不忙,不忙,我累了一天还不想睡呢。”思朗拖住她。“今夜大家这么开心,不许破坏气氛。”

思曼只好再次坐下。

可是这么一搞,刚才的话题续不上了,连下围棋的人都停止,一起坐了过来。

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着,一时间想不出话题。

“思奕、子樵,讲讲你们心中理想女孩子的样子。”母亲若有所思的问。

“我啊!没有任何形象,一旦让我碰到了,哈!就是那个样儿。”思奕孩子气的。

“你呢?子樵。”母亲追问。

“我——从来没想过,”他垂着头,不看任何人。“因为我不打算成家。”

“为什么这样想?”父亲问。

“我觉得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他还是低着头。“而且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完全令我满意的女性。”

“要求太高?”思朗忍不住问。

“不是。只要她能忍我所有的怪脾气,”他笑起来,抬起头,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我不易与人相处。”

“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思奕说。

“我当你们是自己家人,所以不挑剔,”子樵又笑。“如伴侣——我要她绝对象我。”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个性、脾气的人呢?除非再生一个你。”思朗叫。

“我明白这道理,所以我只想独身。”他的眼睛又垂下去。”我不想害人害己。”

“曾经害过人吗?”思朗坦率得惊人。

子樵看思朗一眼,不再言语。

屋子里也因此而沉默下来,谁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回去了。”子樵一跃而起。“明天早晨十点钟我会来接你们。”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谈得好好的说走就走、真是怪人。”思朗喃喃说。

“你触到人家伤心处了,小丫头。”思奕说。

“他真的有过伤心事?”思朗坐直了。

“别这么多事,睡觉吧!我们也是十点钟出发呢!”思曼拉起她。

“什么我们,他们?难道雷子樵不和我们一起?”思朗问。

“他若去了,傅尧会怎样?”思奕笑。

然而——傅尧又有什么关系?思朗完全不明白。

游艇已在归程中,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思曼坐在一角沉思,傅尧就在不远处。他们没有讲话,这沉默已持续了二十分钟。

思曼觉得很闷,但约会是她答应的,她怨不得人。

傅尧是好人,只是她和他不是很谈得来,总有点隔阂和莫名的陌生感。看得出来他努力在找话题,制造气氛,但却使得思曼更累。她只能说:“我想休息一阵。”

这一休息就是二十多分钟。

她并没有真闭上眼睛,只侧着脸望海面。她知道傅尧在背后凝目注望,却不理会。

思朗和男朋友一直在舱顶上吹风,不肯下来,他们时而高、时而低的笑声却一阵阵飘下来,非常融洽快乐。

海面上有些另外归航的船,也有些游艇还停在那儿,不过没有人游泳了。暮色渐垂。

突然间,舱顶上的思朗大呼小叫起来。

“喂!停船,停船,”一边叫还一边跳下来。“爸爸他们的船在那边,快停船。”

思曼坐了起来,真是那么巧,在海上相遇?

船缓下来,并转向朝思奕他们那条船驶去。

“真巧,是不是?”思朗一手拖住男朋友,一边挥手扬声招呼。“爸爸,妈妈,思奕——”

思曼远远望去,所有的人都在船上,独缺子樵。怎么,这个主人没跟他们一起?

两艘船停得很近,互相能对着讲话。思曼坦然大方的把傅尧介绍给父母。

思奕故意装成相当冷淡的样子,爱理不理的。

“想不到你家今天也出海玩。”傅尧有点不安。“早知道可以请他们一起。”

思曼淡淡的笑,眼睛朝四下搜寻,子樵去了哪儿?

“喂,傅尧,谢谢你请我们玩了一天,又有那么好吃的东西,”思朗在一边说:“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傅尧很有修养。

“思曼和我们一起‘过船’,我们想跟爸妈一起回家,你不会觉得没礼貌兼太过分吧?”思朗直率的。

“没问题。”博尧是有些不情愿,却又怎能拒绝呢?“随你的意思。”

他看看思曼,她没有表情,他只好暗叹。

“弄个甲板出来,我们过去了,”思朗对思曼眨眼睛。“你先走,思曼。”

思曼对傅尧笑一笑,说:

“谢谢你,明天公司见。”然后拿起手提袋就走上连在两船之间的木板。思奕在那边把她接下去。

接着思朗和她男朋友相继过来,甲板收回去。

“再见,再见,谢谢你了。”思朗挥手叫。

傅尧笑得很勉强,却只得将船头掉开,走了。

“哈!这才是正式的过桥抽板。”思朗大笑。

“这样子太没礼貌,傅尧不会生气?”母亲说。

“我看哪!思曼已被闷坏,再不搭救她脱苦海,她就惨了。”思朗扮鬼脸。

“我说过闷吗?”思曼白她一眼。

“还用说吗?我看你们已相对无言了。”思朗做个鬼脸。“那傅尧的确是好人,只是好得太过分了。”

“好人难道有错吗?”父亲问。

“世界上所有的事只要一过分就不好,”思朗振振有词。“对不对。”

突然间,她也觉得异样,四下张望一下,问:

“雷子樵呢?”

“我们正在等他。”思奕说:“他独自坐小艇到岸边去了,去了几小时。”

“岸边?!”思朗张望一阵。“只有这么一小块沙滩,人影也没有一个,他在哪里?”

“我看他朝那个方向划去的,他的船划得很好,绝对不会有问题。”思奕说:“恐怕他在岸上睡着了。”

“有这样的事?”思曼笑起来。她极少说话,一直都沉默在一边。“怎么不去找他?”

“我不会划船。”思奕笑。“怎样去?”

“还有小艇吗?我去。”思曼自告奋勇。

“你?!”所有的人都望着她。

“你们都不懂划船,我只好去啦!”她淡淡的。“难道我们等到天黑也不回去。”

“你能划吗?”母亲关心的问。

“别耽心,就可以看到我的技术了。”思曼笑。

小艇被放下海,思曼也下船,在家人的注视下,有板有眼的把小艇划向岸边。

其实她也没怎么学过,大学时跟同学划过几次,在她的感觉上是很容易的事,完全不需要学,天生就可以懂的。

已近岸边,却看不到人,只有一小艇在一堆岩石后。

是这小艇吗?

划过去,她以为小艇空着,俯身一看,子樵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眼睛睁得好大,用好难懂、却好深刻的眼光望着天——然后,慢慢转向她。

两个人就呆在那儿,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脸离他的不到两尺,近得可以互闻呼吸声——这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思曼觉得象过了一世纪,实际上却只不过是十秒钟。她“啊”一声惊醒了,退回自己的小艇,喘息着坐直了。

子樵也从他的小艇坐起来。

“怎么是——你?!”他的眼光依然是那么难懂,那么深刻,却又多了一层疑惑。

“我们船碰上了,”她必须好努力才能压抑心中奇异波动——不,冲击。刚才那互相瞪视的一刹那,强烈的震撼了她。“于是,我们都上了你公司的船。”

“我——忘了时间。”他看看天色,什么都不说。“谢谢你来找我。”

她也不再出声,两艘小艇慢慢从岩石后面划出去,朝游艇而去。

始终并排划着,很有默契似的。

一上游艇,思奕就叫。

“喂,喂,你们俩刚才的小艇在暮色中并肩而来,给了我一种——是比翼双飞的感觉,很有意境。”

思曼皱皱眉,不出声。思奕永远乱用成语,怎能叫比翼双飞呢?又不是同林鸟。

“你们那行的人永远找寻灵感,”思朗打趣。“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广告创作出来?”

“说不定哦!”思奕笑。“子樵,真睡着了?”

思曼不好意思说他的眼睛睁得老大。

“我在想——一些事。”子樵看思曼一眼。

“想得这么入神?天快黑了也不知道?”思朗捉狭的。“想什么事?什么人?”

子樵转开一边,冷淡的说:

“公事。”然后,他吩咐开船。

船向皇后码头驶去。子樵却一直过分的沉默。

“喂!雷子樵,害大家等你几小时,你一点歉疚也没有吗?”思朗永远有新意念。

所有的人都叫好。子樵却转向思曼,问得突然。

“你在哪儿学划船的?”他若有所思。

思曼却只淡淡的笑,不回答。



思曼已渐渐习惯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电话,他常常来中环,所以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时参加有时不。她的工作不定时,加上男朋友也常来陪她,故多半的时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远是那么冰漠、淡然的样子,可是思曼——思曼自从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视后,心中对他已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奇异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她却也说不上来。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午饭。他们之间永不多话。

子樵低着头吃菜,他对中国菜特别有兴趣。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真——真在想事情?”

“其实——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头。胸有成竹的仿佛早在等她这问题。“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闲散的时候,享受那几小时闲云野鹤的感觉,我什么都没有想。”他说。

“你不象这样的人。”她说。

“谁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吗?”他反问。

“你实在很矛盾。”她说。她记得上次已说过同样的话。“你过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垂下头。

“我不觉得会有这种悲哀,”她说:“我若喜欢这种生活,我会毫不考虑的去追寻,没有矛盾。”

“我与你——不同。”他摇头。

“有什么不同?你不见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着他。大胡子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你是不必负担家庭的。”

“不必。”他说。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为然。“辞了工作,背着行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毫无牵绊。”

“我已去过全世界。背着背包流浪的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有的,二十岁的我,不会再倒回过去。”他冷笑。

她有点脸红,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说不出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二十岁之后知道理想是不切实际的之后,我再没有理想。”他说。

“那你——”她没话好说。

“不要试图了解我,我内心也许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象。”他是警告吗?

“我没有想象——”她立刻声明,又觉得太着痕迹,脸又红了。她的脸红的好美,那种介乎于成熟与小女儿的娇态引人遐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学的划船技术。”他凝望她好一阵后,才慢慢说。

“你并不真想知道。”她摇摇头。“那不是重要的事。”

“对你来说,什么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转睛。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说:

“目前为止,还没有。”停一停,再说:“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他又笑起来。“你信不信?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她没有移开在他脸上的视线,好半天才说: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来。

“是。信与不信没有分别。”他说。

她聪明,他也不笨,两人有棋鼓相当之感。

“你似乎很喜欢一个家庭。”她说。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只是懒,”他没说真话。“依附着你们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烧饭之苦。”

“你请不起一个烧饭佣人?”她笑。

“今天——目标你都针对我。”他摇头。

“怎么不说从开始我就针对着你?”她问。

“开始——不算针对,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现在是针对,因为你不承认也好,我的确算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围。”

“跑马吗?外围。”她笑,十分轻松。

“是不是针对?”他再问。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说。

“我深藏不露?”他摸摸胡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绕着这题目讲。

“该完全习惯了香港吧?”她问。

“哎——”他竟讲了十万八千里外的话。“我们常常出来吃饭,那位傅先生有烦言吗?”

“傅先生,傅尧?”她失笑。“他凭什么有烦言?而且为什么会有烦言?”

“谁知道?”他耸耸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这算一个邀请?一个约会?

“问过爸爸他们吗?”她只这么答,不置可否。

“先问你。”他说:“怎样?”

他望着她的那对眼神,有一份孩子气的固执。

“我没问题。”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于气的固执。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个OK状。“一样的时间,十点钟来接你们。”

“又去看你睁大眼睛冥?”她打趣。

“这一次也许不会呢!”他显得十分开心。

午饭之后,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们都在餐厅门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总的位置?”忽然问。

“完全没有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阵子我看了两本上下集小说,女主角事业野心太强,再加上一点误会,几乎破坏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给我很大启示。”

“小说终究是小说。”他说。

“小说是人生缩影。”她摇头。“我觉得女人还是重感情一点才比较象女人。”

“说得——很有意思。”他说。

“我只说事实。”她望他一眼。“我向往的是个温暖的家庭。互相了解、相爱的夫妇,即使没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圆满。”

他不响,仿佛在沉思。

“不以为然?”她问。

“不——在听你说。”他有丝恍惚。你说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图画。”

“不象真实的?”她立刻反问。

“事实上,世界上可否有这样美满的事?”他反问。

“什么事令你没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爱好爱情,”他冷冷的笑一下。“爱情是天下最虚伪的事。”

“受过爱情打击?”她反问。

“我?你以为有这可能?”他骄傲的。

“那——为什么如此骄傲——不,或者该说如此看不起女人?”她问。

“我有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有吗?”

“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她说。

“坏了!我怎么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呢?”他自问。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骄傲的样子。”

“样子?样子可以害死人。”他说。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问。“我是说没留胡子以前的。”

“我读完中学就留胡子一直到现在。”他笑。“或者——高中的毕业册?”

“有吗?”她有丝莫名的兴奋。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时你喜欢吃什么?”

她歪着头想一想,这人今天真特别,居然会细心到关心别人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偏爱,什么都吃。”她说。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拣饮择食?这是你们的专利。”他说。

“你对女人有偏见。”她摇头。“我到了——”

他抬头望望她公司的大厦,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说再见。也不打招呼。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多了一份的——了解的情绪。

了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话?

不知道他们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谁都没空,包括思奕在内。思曼想既然答应了子樵,总不能出尔反尔,两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很安闲的靠在甲板的轮椅上。

游艇上除了一个驾船的人外只有他们俩。子樵跑到舱顶上晒太阳已一小时还没下来,她见怪不怪,他原是这么一个人,只不过这样的游船河,她还是首次见过。

两个人互不讲话,各据一方,算什么呢?

驾船的水手(他穿着水手衫)走过来问她。

“雷先生说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这儿?”

她无所谓。海这么大,四周又没什么船,停哪儿都没有分别。

“好。”她微笑。“舱里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气,随便吃。”

“谢谢。”水手又回到驾驶室里。

如果没有睡着,子樵该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没下来,舱顶有什么吸引着他?

正午时分,他不怕被太阳晒焦?

思曼开了收音机,寂寞还是围绕四周。这么闷,真不如留在家里好得多。

再等一阵。舱顶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肚子饿,径自去拿三文——忽然觉得不甘心,雷子樵什么意思呢?约了她来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舱顶。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仍是那身牛仔裤白棉T恤,一顶白帽子盖在脸上,隔开阳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仍没反应。莫非真的唾着了?轻轻手掀起他脸上的白帽,遇到一对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惊,一松白帽再度盖着他的脸。

她不知道该讲什么,此人真的不妥?

然后,他有了动作,缓缓用手移开白帽,上半身撑了起来,半侧面对着她。

“午餐时间?”他问。眼光突然凝聚,变得好深好蓝——蓝?她没看错吗?

“你的眼珠是深蓝的?”她冲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动一下嘴角。

“你有外国血统?”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华人。”他一本正经的。

她呆愕愕,美藉华人?什么意思?看真了,察觉他眼中的一丝顽皮。他捉弄人。

“我们是港籍华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爱晒太阳。”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说自话,”她坐着不动。“今年是阳光活力年。”

“我看过电视广告。”他又坐下来。

“其实你心里很挂住工作的。”她望着他。

他但笑不语,笑容在大胡子后面隐隐约约,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对不起,刚才闷坏了你。”他主动说。

“很好的机会,令我也有时间回顾这些日子的对与错。”不知是否真心话。

“的确,办公室里太忙,我们永远得记住受人之托,同时要付出同等的精神与体力。”他说。

“其实你该每个星期都出海。”她有点讽刺。

“你这么想吗?”他天真得很。“你愿意每星期出来?”

她皱眉。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她算在内?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来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着子樵,一脸的不解。

多怪的一个人啊!邀她同游,却老半天独个儿躺在舱顶,留她一个人在甲板上,这会儿,又说,若他一人来就太寂寞了。

他凝视半晌,很严肃,很认真的说:

“感觉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动了。

他的话,他的表现,真的常常感动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食物递过去。

他接过来,两三口就生吞活剥下去,不理会它是什么,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对中国食物,并不这么生吞活剥。”她说。

“中国——是要细细咀嚼的,”他说:“那才能有领会,有体会。三文治象汉堡包,没有文化。”

“没想到你也会挑剔。”

“我应该大而化之,无心无肺。”他说。

“你是吗?”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这么告诉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艺术创作者。”她说。

“因为我留大胡子?”他盯着她。

“我们还是别再针锋相对吧!”她耸耸肩。

“思曼,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他突然说:“无论我说什么,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举我。可是错了,我并不懂得,这是真话。”她笑。“我觉得你很艰深。”

“艰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别的两个字。”

“事实如此,并不深奥,是艰深,要了解的话是需经过艰苦、困难的过程。”

“说得我很可怕似的。”

“并不可怕,也没啥好怕,”她立刻说:“我并不打算尝试,我比较喜欢简单些的人和事。”

“看来你不象,”他摇着头,眼中一抹怀疑。“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了解的。”

“错了。我没打算让人了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来。”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一切公开,象一本摊开的书。”

“希望这一次合适的人、时早日出现。”他说。

她强忍住要皱眉的念头,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让他看出来。她——不喜欢听他这么讲。

他说得这句话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现。”她扬一扬头。“我并不以为这世界真会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我极挑剔。”

“挑剔的女孩总比随便的女孩子好。”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沉下脸。她误会了。

“绝对不是批评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他立刻说:“或者是我语气不对。”

想一想,他也没说错啊!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也许还是刚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气,笑。“正午的太阳令我们都紧张。”

不等他的反应,她领先下去。她听到他跟来的声音。

食物实在太多,他预备方家所有的人都来吗?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盘过去,还有水果、汽水什么的。

坐在阴凉的舱里,他的眼神又深了许多,变成又深又浓的黑。刚才那一抹蓝是错觉吗?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裤蓝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谁知道!

“你为什么肯来?”他远远的凝望她。

“为什么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请吗?”

“但你的全家人都没空。”

“已经答应的事,我不反悔。”她说:“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轻松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说。

“这又有什么不妥?”她不解的反问。

他紧紧的盯着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象你这么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约她们,就以为别人追她。”他说。

“哦——”她拖长了声音。“或者下意识里,我早把你当成思奕一样,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这么说——是否太小家子气?

“思曼,你的确与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没有说错。”

“思奕?!他讲我什么?”她叫起来。

“记不得了,下次问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说思朗不象你。”

“我也不象思朗,”她笑。“别卖关子。今天的你完全不象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说。

“甚至你当成一家人的方家众人?”她说。

“一对一我比较有把握。”

“把握?是什么?打仗吗?”她笑。

“有把握应付或说控制场面。”

“你能每次主持与大客户的那么多会议,这不是成功的控制场面吗?”

“公与私,对我是极端的不同。面对客户,我代表公司;面对人,我是自己。”

“你不象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也许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厉害,我怕失败。”

“失败过?”这是她一直怀疑的问题。

她认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过打击,受过挫折,否则不会把自己保护得水泄不通、刀枪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历表?”他笑。

每次讲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过。她更怀疑了。

“我不喜欢看表面的东西,这并不代表什么。”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内心,或深入的东西?”他问。

“我从不贪心,也没试图看过,因为从来没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骄傲。“但是——”

“但是什么?”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对我挑战,”她扬一扬头,笑。“否则我不会客气,真的。”

“挑战?!”他似乎是意外。“我?”

“表面上你没有,但我能感觉。”她说得肯定。“相信我,我是个不甘示弱的女人。”

他只是深深的望住她,那眼光——仿佛在说:你是吗?真是挑战?

子樵回美国开会,方家仿佛冷清了不少。感觉最强烈的是思曼。

中午没有他来约午餐,下班时没有便车可坐,虽然这些都是小事,但她心——若有所失。

或者不能说这四个字,若有所失说得太重些,至少她心底是挂他的。她失去一个谈话的对象。

才不过三天,她已觉得好久,好久。晚上,她忍不住走进思奕的卧室。

思奕躺在地毯上听唱片,奇怪的中国音乐,不知是哪一个省份的民谣或戏曲。

“会不会打扰你?”她笑着问。

“大脑正便秘,听了这么久的甘肃民谣,脑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懒洋洋的躺着。

“江郎才尽。”

“我才三十岁,小姐,”他瞪她一眼。“别咒我。”

“其实灵感不能在家里找到,你太少接触世界了。”

“谁说?创作最重自我风格。”

“多接触人群并不损你风格,只会使你胸怀更阔,眼光更广。”她说。

“我并没有闭关自守,”他没好气的。“我看很多书,很多参考资料。而且下个月我会去美国三个月。”

“做什么?要三个月这么久。”

“子樵让我去念一个课程,公司付钱。”他说。

“他假公济私?”她笑。

“狗眼看人低。我潜力深厚。”他挥挥手。“思曼,今天怎么视我如敌人?”

“子樵也回去三个月?”她装作很自然。

“想念他了唷!是不是?”他坐了起来。“我的灵感真是很灵的。”

“你在胡说什么?”她皱眉,掩饰的说。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子樵这种人,你们俩在某方面上十分相象。”思奕颇为自得。“我没看错。”

“三分颜色上大红。”她故意瞪他一眼。“我以为你们兄弟两人轮流浪费公司钱,轮流上课。”

“子樵需要吗?他已是美国第一流人才。”他叫。“喂!上回你俩单独出海,结果进展如何?”

“不知道哦!他坐舱顶,我坐舱里,我们没怎么见到面。”她说。

“有——你们这种怪人。”他喃喃说:“上次子据说他在小艇上睡觉,差点没被你吓死。”

“他居然——这样说?”她几乎跳起来。想着子樵那种茫然望天的情形,又忍不住笑。“他才吓我一跳,直挺挺的躺在那儿,象——象摊尸。”

“方思曼也讲这‘难听’的话?”他笑。

“还有更精采的,要不要听?”她也笑。

“不和你罗嗦了,冲凉上床了。”他跳起来,并顺手关了那古古怪怪的音乐。

她只好退出去。仍然不知道子樵的归期。

“思曼,”思奕叫住她,故作神秘的。“子樵后天晚上回来,要不要去接机?”

思曼不理他,迳自回卧室。

子樵后天晚上回来,她松一口气——但——为什么松一口气?

为什么释然?她自己莫名其妙。

但子樵回来——无论如何是很好的事。

打开一本书,她甚至轻松的哼起歌来。

或者思奕说得对,她和子樵在某方面十分相似,至少他们谈得来,能交通。

这年头要交一个谈得来,能交通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三生有缘才行——三生有缘?怎么想到这些字?

思朗悄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脸孔的疲累。

“怎么了?好象一天一夜没睡过似的。”思曼说。

“恋爱真辛苦,真累。”思朗夸张的。

“是不是你个人过分投入?别人都神采飞扬的,一点不象你。”

“或者吧!我们把一年恋爱的时间浓缩起来,所以我们俩都觉得辛苦,觉得疲累。”思朗倒在藤椅上。

“愿闻其详。”

“还有什么详不详?”思朗苦笑。“一年的感情在这两个多月中付光,一年中的话都说完,如今两人天天相对竟觉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谈,真是荒谬!”

“的确荒谬,”思曼笑。“相对无言之下,你们预备怎么办?”

“不知道,”思朗有点迷惘。“真的不知道,我和他的感觉都一样。”

“难道爱过了就——算了?”

“不。我们仍相爱,只是再无火花,”思朗象在呻吟。“你知道,我是追求爱情火花的人。”

思曼只是摇头,并不插嘴。

“思曼,你不明白,让我这样平平淡淡的爱,是不可能的,我要爬一个又一个高峰——但——我相信,他无力再陪我。”

“什么意思?你们想分手?”思曼皱眉。“你才说你们还是相爱。”

“是相爱。但我们在一起再无快乐。”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矛盾得要命。”思曼打开书本。“爱情并不只是火光一闪,该是恒久的事。”

“那是过时的论调,现在没有人再如此了。”

“你开玩笑。爱情有什么过不过时?永永远远,世世代代都是一样,除非不是真爱。”

“我爱他,真的,”思朗皱着眉头。“我们已协议分开一个月试试,我们都要冷静。”

“科学越进步,世上的事就越荒谬怪诞,”思曼笑。“爱就爱了,还要什么冷静?这一冷静,怕什么也不剩了。”

“那也是好事。相爱的人未必凡事合得来,趁现在还不迟,早分开对大家的伤害都少。”

“你们已决定分开?”思曼认真的。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整天对着一个不能令我快乐的人。”思朗说。

思曼思索一阵,慢慢说:

“你对爱情看法不正确。”

“我不承认。只能说各人的爱情观念不同,”思朗很肯定。“我是一生一辈子追寻爱情,不怕遇到任何困难险阻,直到追到手为止。”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哪一种爱情?”

“每天清晨起床,他必须给我完全不同于昨日的感受。他的爱永远新鲜,能令我每天活得开心,永远没有疲累的感觉,永远活在阳光下。”

“你这么说——生命中除了爱情,你什么都不再追求了?”思曼问。

“为爱情我可以放弃一切,”思朗肯定的。“我要为对方而生,而活,而死。”

“说得太可怕,太偏激,”思曼说:“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或者说走火入魔。没有人会象你这样。”

“谁说没有?有个男明星不是因为太爱老婆而伤了她吗?我会是他那种人。”

“你别吓我。”思曼笑起来。“我们方家兄妹都没有这么强烈、激动的个性,你也不会是。”

“相信我,我是。”思朗肯定的。

“别再讲这些了。你的男朋友肯陪你一起颠吗?”

“他尊重我的意见。”思朗说。

“所以有些成语是很对的,物以类聚。”思曼笑。

“我跟他真是合得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所有的感觉都不对了,大概是无缘。”

“大概是感情基础不稳,”思曼摇摇头。“你俩当时是一见钟情,立刻火热起来,是不是?”

“爱情应该如此。”

“爱情应该相处,了解之后慢慢培养。”

“怎么可能?”思朗怪叫。“那是感情,不是爱情。”

“不必争,我们见解不同,但仍是好姐妹。”思曼淡淡地笑。

“你呢?你和子樵如何了?”思朗很自然的问。

“我和子樵?怎么会这样想?我和他就好象你和他,思奕和他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思朗呆愕一下,也傻傻的笑起来。

“是啊!你和子樵根本没什么,怎么我会极自然的把你们想成一对?”她摸摸头。

“还是顾你自己吧!”思曼也笑。“你的爱情这么强烈,我怕你以后会撞壁。”

“不,我深信世界上必有一个适合的男人为我而准备,我一定能找到他!”思朗说。

子樵回来了,上班第一天就在中环开会,极自然的,中午时他打电话约思曼午餐。因为在思朗工作的那个酒店开会,就近约在那儿。

对思曼来说这已是习惯的事,按时按候她就走过去。子樵早已恭候。

他用视线迎着她,直到她走到面前。

“一切没有改变。”他说。很安慰似的。

“一切没改变?”她不借。

“就是——很好。”他皱眉。怎么讲出这么一句话?“我是指你,我,大家都很好。”

真是越描越黑。

她笑起来。今天他看来很不同,口气不同于以前,神情也不同于以前,仿佛开朗些。

“昨天回来今天就开会,你们这种生活我过不惯,时差没调正,头昏脑胀的。”她说。

“从香港到美国,一下飞机就赶去公司开会,时间早定好,不可能迁就某一个人。”他说:“在工业的世界是现实又残酷,有的事不行也得行。”

“说得过分可怕。”她淡淡的。

思朗从门口一直走过来,脸上带着暧昧的微笑。

“两个人撑饱就行了,怎么没想到我也没吃午餐?”她坐下来。“才回来就约会?”

“以前请你吃饭你都不来。”子樵说。

“如今不同,和男朋友正处于冷静期,一个月内我们不见面。所以时间甚多。”

“我不懂男女感情事,一定要有冷静期?”他问。

“感情陷低潮,没有进展,大家都觉得累,为什么不试试大家冷静呢?”思朗反问。

子樵望着她半晌,突然说:

“会不会不是真爱情?”

思朗呆愕一下,脸都变了。

“也许,”她却勉强的说:“我正在寻求答案。”

思曼觉得他不对,怎么可以这样说?却也不便插口。

“还是你们好,”思朗仰起头来笑,把刚才的呆愕抛诸脑后。

“稳步上场,你一回来立刻向思曼报到——”

“思朗——”思曼急切阻止。“不要乱说。”

子樵却没出声,黑眸变得更深更浓的慢慢转向思曼,他那深思又仿佛疑惑的视线令人不安。

然后,三人之间就静下来。除了咀嚼的声音外,没有人再说一句,气氛变得好怪、好僵。

思朗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说有事先走。剩下子樵和思曼就更别扭了。

从来他俩相处就坦然,即使单独在一起。今天就是怪异,象各怀鬼胎似的。

其实,思朗说错了什么呢?

离开餐厅时,他默默的伴着她走在马路上,分明是送她回公司,却不言明。

思曼知道他想说些话,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他为何意念所阻。快到她公司大厦,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可曾令你误会?”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误会?什么?

“可曾有?”他急切的追问。

“没有。”她吸一口气,这是事实。“怎可能?”

他松了一口气,很安慰似的。

“这样就好。”

“子樵,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说。”她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退后一步。“很谢谢你陪我吃午餐,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好象“逃”一样。连再见也不说。

思曼望着他背影消失在人群,才摇摇头,笑一笑,走回公司。

子樵是个怪人,从前不懂,将来也——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回到办公室,思曼觉得闷,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自己也难明所以。难道就是刚才子樵的怪异?然而子樵——没有理由影响她。

思朗打电话来,劈头就说:

“对不起,午餐时把你们气氛搞坏了。”

“什么话?你明知我和子樵没事。”思曼努力笑。

“我也知道。可是——自己也不明白开玩笑的话会冲口而出。我大概中了邪。”

“你本来就口无遮栏,”思曼还是笑。“我很习惯你。”“可是子樵不,我看得出。”

“有什么关系呢?没有理由要在意他,”思曼心中翻腾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一个大男人,没理由那么小器。”

“但是他的神色——算了,近日我运气不好,到处撞壁。”思朗叹息。

思朗也叹气?这该是大事了。

“思朗,情绪不稳定可是因为男朋友?”思曼问。

“原本也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思朗说:“刚才子樵问我可是真爱情,我突然就害怕起来。”

“怕什么呢?你大概想得太多了。”

“不,思曼,你不明白。”思朗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看我平日大颠大疯,敢爱敢恨,可是我心中茫然,好象每个人都是我的理想,又仿佛都不是。我越来越怕接近男人,了解之后,希望、理想就幻灭了。”

“你的标准和要求太高了吧?”

“不,我只要他全心全意爱我,没有一切不良嗜好和习惯,有正当职业,外貌顺眼就行。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包括这一次?”思曼小心的问。

“他——对我很好,可是相处久了,我对他的感觉越来越淡,仿佛——全没有爱过他似的。”思朗苦恼极了。“我想,大概我有毛病。”

“不许乱想,”思曼警告。如果她这么下去,会是很糟的事。“也许子樵说得对,你没有真爱上他。”

“不,前些日子我真的很爱他,那个时候我几乎考虑结婚。”

思曼考虑一阵。这件事是有点不妥,然毛病出在哪里呢?她可也说不出。

“或者——你不是真爱上那个人,”思曼小心的。试探的说:“你爱上的,或享受的只是那种恋爱过程?”

思朗好半天出不了声,最后她说:

“我要好好想一下,晚上回家再跟你聊。”她挂断。

思曼拿着电话筒,摇摇头。女孩子大了就多烦恼,看!最乐天开朗的思朗也知愁滋味了。

处理了所有公事,时间也差不多,她离开公司。

她知道子樵可能还在中环,既然他没约她一起回家,她自己走便是。

思朗有事要晚些回去。她幸运的叫到一辆计程车。那么巧的,她看见子樵的车在前面。这情形之下更不好意思招呼了,她转开脸去,装作没看到。

回家直到晚餐时,子樵没出现,回来的只有思奕。

她不敢问,怕被思奕笑,只好闷在心里。

一直到晚上思朗回来前,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怎么不见雷子樵?”思朗问。

“这儿又不是他的家,他当然回家啦。”思奕说得理所当然,振振有词。

“没有晚餐?”思朗意外。

“他请的‘宾婆’来了,有人替他煮,自然不来长期寄食啦!”思奕头也不抬。

“宾婆?”母亲问。

“人家请的菲律宾女佣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思奕笑。“他请了个五十多岁的阿婆,当然是‘宾婆’。”

“五十多也不是‘婆’,”母亲抗议。“象我,是‘婆’吗?‘宾婶’才对。”母亲笑。

“雷子樵多余,我们家又不收他饭钱。”思朗不以为然。

“孤家寡人当然有人照顾比较好。”母亲说。

思朗想说什么,看思曼一眼,没说出来。

“思曼,我们到你房里聊天。”思朗拉着思曼。“我有些事告诉你。”

“和男朋友闹翻,是不是?我早知你没有耐性,三分钟热度。”思奕打趣。

思朗白他一眼,没出声。

“真有话告诉我?”思曼坐在床沿。

“我想过了,你的话有道理。我可能没爱上他,而是非常享受恋爱过程中的一切,”思朗长叹一声。“我这人真糟,难道以后不停的换男朋友?三分钟热度一过就算了?”

“不会那么可怕吧?”思曼笑。“当你遇到一个真正的恋爱对象时,你的一切会改变。”

“我怀疑真会有这么一个人吗?”思朗说。

“怎么一次失败,就变得全无信心?”

“我是个经不起失败的人。别人看我嘻嘻哈哈,感情脆弱得很。”

“真还看不出哦!”思曼笑。“真预备分手?”

“我要当机立断,感情的事不能拖,越拖越惨。”思朗深深吸一口气。“我已经约他明晚谈。”

“说起他还真好笑,你们约会了那么久,我竟然没问过他的名字。”

思曼凝视妹妹半晌,柔声的说:

“你真没有伤心的感觉?”

“我大概是铁石心肠。”思朗苦笑。“喂!雷子樵搞什么鬼?怎么突然不声不响请了佣人?”

“这本是长久之计。”

“他可曾告诉你?”思朗问。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思曼反应过分强烈。“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思朗皱眉,莫不是思曼心中真有什么事?



公司的工作突然忙起来,思曼的那个行政部门要扩大,于是写计划书、请人、开会等等事情把她纠缠得昏头转向,回到家里连话都没有力气讲了。

这个期间除了公事外她只知道两件事:先是思朗和男朋友正式协议分手,其中没有一丝困难——现代连男女感情都很具科学精神。另外的是,子樵从此没在方家出现过。

也许他来过,不过都是思曼不在家的时候。思曼心中还真挂着他的。

这一阵子,无论思曼工作到多迟,傅尧一定是等着她的。他对思曼的心意从来没松过。

今天是唯一一天能在五点钟下班走人的,傅尧显得十分轻松的提议:

“我们一起晚餐,然后去夜总会坐坐?”

她考虑一秒钟就点头,为什么不?

“我希望看场电影,轻松一点的。”她说。

“我叫人去买票,看九点半的可好?我可以先送你回家换衣服,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吃一餐,不必太迟。”

“也好。”那无所谓,反正跟傅尧一起,她心中从无压力,从无负担,真的无所谓。

“思曼,几时你肯跟我回去见我妈妈?”他问。

“有这必要吗?”她万分意外。

“当然——不是正式拜访什么的,”他急忙解释。“我跟妈妈讲起你,她很希望能见一见你。”

“不必急吧!”她微微皱眉。“以后相信有机会的,我不习惯见陌生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也不勉强。“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很少说话,车厢里的气氛却十分融洽,有一种很舒服的安适与轻松气氛,仿佛——老夫老妻。

“我在楼下等你,好吗?”他可是以退为进。

“到我家去坐坐,”她很大方。“我没有当你司机。”

他满意的笑。他想,稳妥的放出了绳子绕在她腰上,慢慢的,适度的收回,是不是总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

他希望是这样。

母亲和傅尧在客厅聊天,思曼回房换衣服。出来时,看见两个互相陌生的人居然言笑甚欢。

她有点意外,真的。

“可以走了吗?”她故意问。

“你们玩得开心些。”母亲说。看来她十分欣赏傅尧。

开门时正好有人推门,进来的是思奕。

“咦——是你。”他淡淡的向傅尧打招呼。“出去吗?”

“去看电影。”思曼说。

“再见——哦!妈妈,子樵等会儿来吃饭。”思奕说。

已经出了大门的思曼呆愕一下,大门已关上。

她莫名其妙的懊恼起来。怎么巧成这般?她天天在家他不来,偏偏她出去,他就来了。

为了这件事,她一直到餐厅都不出声,和刚才的愉快、自然、松驰完全不同。

“很累,是不是?”他很关心。

“不,并不很累,”她否认。“我是这样的,平日不多话,话匣子真正打开了才滔滔不绝。”

“伯母——非常慈样。”他说。

“妈妈是个大好人,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坏人,她对任何人都象自己家人。”

“我母亲也是这样的,别人都说我象她,”他笑得十分愉快。“我相信你跟她会合得来。”

她不出声,这句话实在有点荒谬,她与他母亲合不合得来有什么关系呢?

子樵大概现在已到她家了吧?

晚饭吃得很悠闲,傅尧安排的时间很松动。他们还去另外一家咖啡屋喝了点东西才进电影院的。

其实,这个时候思曼已知道自己全无看电影的心情。她想立刻回家,看看子樵到底在做什么——子樵为什么强烈扯住她的思想呢?她不愿细想,但她接受这事实。

虽然是喜剧,却引不出思曼的笑声。她眼睛望着银幕,心里想着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所有的事里都有子樵。突然之间,她耐性全失,霍然站起来,不由分说的往外就走。正看电影入神的傅尧吓了一跳,来不及问因由,他急忙追了出来。

“思曼,你怎么了?”他不安的问。

思曼用手掩住口,她心中有莫名的委屈,她想哭,却不愿哭出来,尤其在傅尧面前。

当然,她脸色非常坏。

“我——不舒服。”

“啊——是不是刚才吃的东西不清洁?”他扶住她,却被她轻轻甩开。“要不要看医生?”

“不——我想回家。”她仍掩着口。

“行,行,我们回家。”他完全不埋怨。“我们去停车场拿车。”

坐在车上,她看来平静了一些,掩着口的手始终不放下。她害怕会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内心秘密?她有吗?

车停在她家大厦前,他欲下车,她阻止他。

“我自己上楼。”她很坚持。“对不起,傅尧,我没能看完那场电影。”

“不要紧,不要紧,”他连声说:“我们随时可以再补看。让我送你上楼。”

“不必。”她不许他下车。“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送你上去并不麻烦,我耽心——”

“我希望自已上去。”她不再给他机会。这一刻,她觉得他是天下最罗嗦、讨厌的男人。她只想尽快脱身。“再见。”

推门飞奔进入厦,连头也不回。

刚进大厦几乎撞倒人,连忙收步已来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见子樵。“你——”

骤见他,心中的酸甜苦辣全涌上来,刚才那股难以形容的委屈包围着她,一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子樵微微皱眉,脸上却满布震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黑眸中似有翻滚的浪。他也什么都不说。

相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在他们心中却仿佛一年、十年、一百年。好象——经历了一个世纪。

“你——”她再说,声音频抖得不能自持,她知道自己就快崩溃,于是飞快转身,狂奔进电梯。

他没有跟来,只呆呆的站了一阵,默然走出去。

谁都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刚才的震惊、凝视、沉默代表什么?或者他自己明白——也或者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

思曼进门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每个人都望住她而忘了问她原因。平日她是冷静、沉着的,今夜居然狂奔流泪而返,一定有个原因的。

“我——我不舒服。”她掩着嘴,泪流满面。“对不起。”

等她房门反弹回来,大家才惊醒。思朗第一个跳起来,不由分说的追到卧室。

“思曼——你怎么了。”她叫。

思曼伏在床上,哭得十分伤心,不回答她的话。

“思曼——”思朗掩上房门,慢慢走到床边。”什么事?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

思曼只哭,七、八分钟之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思朗一直很有耐心地陪着她。

她慢慢坐起来,抹干了最后的泪痕。

“对不起,思朗,把你们吓坏了。”她说。声音里的抖颤没了,却还不是真正、完全的平静。

她很努力的在压抑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思朗小声问。

“我失态了,”她只是这么说:“最近太忙.心里紧张,突然今天松驰,看电影又恰有一个镜头触到我的心,我控制不了就象崩溃了一样。”

思朗呆呆的望着她,仿佛在问:“真的吗?”

“情形就是这样,你可以问傅尧。”思曼说。

“真吓死人。”思朗也笑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今夜真象火山爆发。”

“人能常常发泄一下是件好事。”

“你在公司很受气?”思朗问。

“也不是受气。女人出来做事,遇到的困难真的多些,”思曼终于平静了。“总之——能克服就是。”

“傅尧一定被你吓死。”

“我不介意他的感受。”

“还没有进入情网?”思朗好奇。

“我是个慢热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她摇头。

“好在雷子樵早走一步,否则一定以为你疯了。”思朗笑。“这个人今夜看来变了很多。”

思曼不语,只皱皱眉。

“他变得好怪,视线不敢对着我们,而且更闷,更沉默,坐在那儿就象一尊佛。”思朗笑。

“怎么突然他又来了?”思曼问。

“谁知道?他来看看爸爸、妈妈吧?”思朗耸耸肩。“和爸爸下了盘围棋,大败。”

“谁大败?爸爸或他?”

“当然是他。全无心绪似的,”思朗说:“思奕悄悄告诉妈妈,他最近在公司也精神不振,情况不好。”

“他——原是怪人。”思曼的语气很谈。她不说遇见子樵的事,她在子樵面前才是真正失态吧!

“怪人!一副失魂落魄状。”思朗说。

思曼心中微动——却不愿再想下去。她的感觉是——今夜所有的事都别扭而荒谬。原本一切都好的,就是思奕一句“子樵要来”引起的。

子樵——怎么说呢?

思曼很正常的回到办公室,把昨夜的事埋得很深,很深。昨夜实在很没面子,怎么会搞得如此失态?她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傅尧来到她办公室时,她已可以谈笑自若了。

“为什么不多休息一天?”他关心的问。

“现在很好,一点事也没有。”她微笑。“我不习惯留在家里没有事做。”

“但是昨夜你看来很辛苦。”他凝定视线。

“我的肠胃敏感。”她淡淡的。“当时我很怕呕。”

“真抱歉,令你如此不舒服。”他摇摇头。“昨夜你进去之后,我仿佛见到雷子樵。”

什么“仿佛”见到,根本是见到了。他来试探的。她想。

“我在电梯边撞到他,来不及打招呼,我当时一心想赶回去。”

“啊——那果真是他了。”他自语。还在装蒜。“我没有跟他打招呼。”

“你们原本也不是好朋友。”

“他当时的模样很怪,好象——失魂落魄。”

又是失魂落魄,思朗也这么讲过。

“我不清楚。我跟他并不太熟,他是哥哥的朋友。”她说得极自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你们曾一起午餐。”他记性极好。

“偶然他来中环,碰到而已。”

“今天中午——”他打蛇随棍上。

“我不预备出去吃,肠胃仍然不太好。”她婉拒了。

“下次吧!”他极有耐性。“我回办公室。”

思曼并不觉得受打扰,傅尧是关心。然而她看得见,玻璃外面那些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

她坦然受之,傅尧是在追她,否认也没有用的。

中午她真的不出去,只叫吴秘书带回来一个三文治。一向她并不注重食物,饱就行了。

思朗有电话来。

“我刚从外面回酒店,我在你公司楼下见到雷子樵。”

“他可能刚经过。”思曼淡淡的。

“不,他站在那儿张望,好象等人。”

思曼的心一下子乱了,子樵在张望,等待?等谁?

“大概他约了人。”她嘴里还是这么说。

“见鬼。在香港他认识什么人?你是他中饭的拍挡。”思朗说。

“我已经吃过了。”思曼仿佛全无所动。

“五分钟前他还在楼下,有空不妨下去看看。”思朗笑。“不是我好管闲事,实在他那表情精采。”

“别作怪了。”思曼挂断。

喝几口茶,坐一阵——心里挥不掉思朗的话,子樵真的在楼下?真的张望等待?

再也坐不住,心中热切的情绪令她推门而出。

电梯一开,她就远远的看见子樵并不如思朗说的张望,只默默的站着、等待着。

心头开始狂跳,犹豫一秒钟,朝他走去。

“嗨!你怎么在这儿?”她大方的招呼。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昨天的情景压下去。

“我——哎!约了人,大概他不来了,”子樵看来慌乱失措,但黑眸仍待在她的脸。“你——你这么晚?”

“我已经吃完午餐,下楼散散步而已:“她淡淡的。“你慢慢等吧!”

她迈步离开,几步之后,她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心头大石落下。

“反正我没事——一起走走。”他说得勉强。

“不吃中饭吗?”她问。

“这——这个时候大概找不到位子,”他结巴的。“等会儿我回公司再吃。”

“到中环开会?”她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开完了。”他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最近很忙。”

“工作很多。”

“昨夜你——”他说不下去,眼中尽是难懂神色。

“我不舒服,”她立刻接口。“可能吃坏了东西。”

“哦——”他回头这么说,仿佛又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我在门口见到傅尧。”

“今天?昨夜?”她问。

“昨夜。我没跟他打招呼,怕他不认得我。”

“他也这么说。”她笑起来。

“今天——他也没下来午餐。”他又说。

是吗?傅尧也没下楼?这倒真巧。

她不出声。完全没有兴趣跟他谈傅尧这个人。

“思曼——”他很困难的叫她名字。“近日——你是否很不快乐?”

“谁这么说?我很好,很快乐。谁说我不快乐?”她的反应十分强烈。

“不——没有人说过,只是我这么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站住了,定定的望着他。“你我之间不了解也不接近,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他有点颓丧。“我是这么想——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好。”

她失笑。他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他真孩子气。

“我们根本是两个人,是不是?”她说。

“是——当然是。”他呆愕一下。“我只是——哎!真对不起,近来我总是胡言乱语。”

她再望他一阵,他还是低头不语,仿佛心事重重。

“算了,可能工作压力太大。”她继续往前走。

“思曼,”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臂。“你陪我出去旅行,好不好?我需要冷静一下。”

她愕然。这是什么话?她陪他旅行?

她只默默的望着他,希望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不行,他太深奥难懂了,真的。他看不懂。

“思曼——唉!不,不,不,”他打一下自己的头。“这样不行,我知道不行。是我错,对不起。”她看得出,他矛盾得半死。然而——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深深吸一口气。“我想——我还是回去了。”

“不,请等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不放。“我希望你别误会我,我——把自己弄乱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思曼,你一定要原谅我。”

思曼真的被弄乱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变得胡言乱语,又拖着她不放。

“子樵,对不起,我真要回去,”她开始有点害怕。他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请放手!”

“啊——”他象这才惊觉捉住她,连忙放手,象放开一块烫手的铁。“对不起,对不起——”

思曼再看他一眼,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呢?他原是个又冷漠又理智的男人。

“再见。”她转身走了。

她不能在街上跟他胡缠下去,别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快步走之间,有人叫住了她。

“思曼,怎么了?”是傅尧。

“你不是留在公司吗?”她反问。

“他们说你匆忙下楼,然后我看见雷子樵,”他皱起眉头。“他——不正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心乱成一团。

思曼坐在窗台上看书,似乎看得很入神。思朗在一边却偷偷注视她,她那一页书起码看了三十分钟,再难的文字也该入脑消化了吧?

“你心不在焉。”思朗伸手在她面前挥一挥。

她猛然惊醒,呆愕一下问:

“你叫我?”

思朗笑起来,她猜得没错,思曼有心事。

“什么事烦扰了你?”思朗问。

“星期天太清闲,我反而不习惯。”

“你分明想心事入了神,”思朗捉狭的笑。“要不要我这交了十个男朋友的人替你分析一下?”

“想分析人不如替报纸开个专栏。”思曼白她一眼。

思朗紧紧的盯着她,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你失去了平静。”她说。

思曼但笑不语。她知道思朗了解她,姐妹俩从小在一起长大,感情又好,怎能不了解呢?

“快告诉我,谁能令你心烦意乱?”思朗捉住她手。

在一边陪父亲下围棋的思奕抬起头,不痛不痒的说:

“大概是天气不好吧!”他看思曼一眼。“另外还有人心烦意乱,神思恍惚。”

“多事!”思朗瞪他一眼,拖着思曼回卧室。“我们进房里聊,不让这个大嘴巴听见。”

思曼顺从的回卧室,只是——思奕的话令她好奇。

“你以为思奕在说谁?”她问。

“还有谁?雷子樵咯!思奕心中还有第二个人吗?”

“说得好象同性恋似的。”思曼笑。

“两个都是大男人主义,怎么搞同性恋?”思朗大声笑。“别理人家的事,说说你自己。”

思曼考虑一阵,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一阵。“或者是老处女心情吧!”

“二十五岁算老处女?”思朗哇哇叫。“你又不是汉人追。喂!傅尧不合你心意不理他就行了,没有什么好烦的。”

“我没有烦过,”思曼皱眉。“大概近来太忙,比平日想得多些。”

“总不至于想公事吧?”思朗盯着她。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思曼忍不住笑。

“你和那个雷子樵——是否有些莫名其妙的联系?”思朗眼睛一眨一眨的。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联系?”思曼故作不懂。她心里也承认,思朗太明白她了。

“象是又象不是,你大概对他有点意思。”思朗说。

“我可从来没找过他,连电话也没打过,”思曼说:“我们多数巧遇。”

“天下哪儿有那么多的巧遇?你们一起午餐呢?”

“他正巧在中环。他也约过你,你没空而已!”

“那么前两天他在楼下等你呢?”

“我怎么知道?他也许在等别人呢?”思曼说。

“你没有下楼?”思朗不放松。

“为什么我要?”思曼没有说真话。“当时傅尧正在我办公室。”

“你知道吗?傅尧不是你的保护神,更不是你的挡箭牌。你该面对雷子樵。”

“凭什么我要面对他?”思曼扬一场头。“完全没关系的两个人……”

“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为什么你和他两人一起神思恍惚,心头烦躁呢?”

“你硬加给我的罪状。”思曼笑。

“老姐,你恋爱了,不肯承认还是不懂?”思朗说。

思曼皱眉,心头却是震动。这就是恋爱?不!恋爱不该是平凡,平淡的,她心目中的恋爱不该如此。

“天大的笑话!”她说:“我怀疑你不懂恋爱。”

“也许我不懂自己的,每次我都处理失当。”思朗认真的。“姐,对你,我是旁观者清。”

“你看见了什么?”思曼终于问。

“你们互相强烈的吸引着,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又互相强烈的抗拒着。”

“这是什么话?会有这样的事?”思曼忍不住笑。

“你仔细想想。”思朗一派专家口吻。“为什么这阵子雷子樵不来却又去你办公室楼下等?他怕见你又想见你,心情和你一样矛盾。”

“我没有矛盾过。”

“你自凭良心。”思朗说。

“谁跟你说这些事的?”思曼怀疑。

“我有眼睛看得见。我不象思奕,头脑—片混沌未开什么都不懂,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太敏感,想象力太丰富。”

“要不要事实证明?”思朗神秘的笑,又振振有词。“好几7次我下班回来,看见雷子樵在楼下。”

“胡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思曼不信。

“我先看见他的车停在转弯处,鬼鬼祟祟的,他坐在车里盯着我们大厦大门。”思朗肯定的。“他鬼祟,我就不出声,看他搞什么鬼。”

思曼开始心乱,真有这样的事?

“就算他在那儿——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勉强说。

“你心虚了,”思朗从地毯上一跃而起。“实在太闷,我们出去逛逛,好不?”

“逛逛就没有兴趣,叫思奕开车我们去兜风。”思曼说。一时间还无法收拾心情,只好胡乱说。

“思奕,出去兜兜风,可好?”思朗打开门叫。

“是谁多事呢?”思奕报一箭之仇。“谁出的坏点子,要劳烦我老人家?”

“去不去随你,反正思曼和我去定了。”思朗叫。

“叫子樵一起去。”思奕抓起电话就打,想阻止已来不及。

思曼有点变脸。强忍着不出声。

“他不在。宾婶说他到什么湾去了。”思奕放下电话,颇为失望。

“浅水湾?”思朗猜。

“想去挤热闹吗?”思奕说:“香港这么多湾,邮儿去找?说不定铜锣湾呢?大海捞针。”

“我们自己去,原就没有把他算在内。”思朗拖着思曼出来。“走吧!”

“只好牺牲小我陪你们。”思奕故意装做不情愿的样子,懒洋洋的。

“不说你自己也闷得发慌?”思朗拍一拍他肩。“你的老友出去玩,怎么不叫你一起?”

“人家陪女朋友呢!我去做灯泡?”思奕翻一白眼。

思朗迅速的看思曼,她若无其事的站在那儿。

三兄妹下楼,上路而去。

“反正是兜风,你们不必理我去哪儿。”思奕的条件。

“不信你还能把我们卖了。”思朗笑。

是朝浅水湾方面,但说好了不得有异议,思曼只好沉默,心中却有着莫名的不安。

“我们去浅水湾挤热闹啊!”思曼故作开朗。

“这条路只通浅水湾?”思奕自得的。“到了目的地你们自然知道是哪儿。”

“深湾?赤住?南湾?”思朗问。

思奕只神秘的笑,一句也不答。

最后,他转进了石澳的路。

“天!那么大个石澳我竟忘了,”思朗叫。”真蠢。”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大脑。”思奕说。

“谁说?我分析思曼的事不知有多准。”

“思曼的什么事?”思奕转头往后看。

“你说呢?”思曼笑。

“女人越大越复杂,越麻烦。”思奕摇头。“以前我还记得最了解你。”

“现在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你自己也长大了,改变了呢?”思曼淡淡的。

“到了。”思奕停车,然后四处张望。

“到了哪里?我们有目的地吗?”思朗问,

“没有。怎么会呢?我们出来随意走走的。”思奕停好车,边往前走一边频频张望。

思曼的心越跳越厉害,她有个预感,仿佛会——发生什么事。

“见到了,他在那儿。”思奕高兴的大叫。“你们看!”

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她的预感证实了,她知道,子樵在下面,思奕带她们来见子樵的。

“雷子樵!?”先跑过去的思朗惊讶的转回头:“雷子樵!”

雷子樵的小艇系在似废置的木码头上,小艇随着谁波荡呀荡的,他躺在小艇上,直挺挺的,睁大眼睛望着天。象上次一样,他神色茫然,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做什么?修仙?冥想?”第一个奔上码头的思朗怀疑的问。“做日光浴?”

子樵移过视线,竟没把思朗给认出来。

“子樵,我的鼻子比猎狗还灵,追踪来了。”思奕笑嘻嘻的望着他。

他还是没出声,把眸子移向正漫步而来的思曼,突然一震,整个人坐起来,小艇晃荡不停。

“你——你们来了。”他的意识也在这一刹那清醒。

“是我们,不是某一个人。”思朗促狭的。

子樵把定在思曼脸上的视线收回,情绪也平复下来。

“你们怎么找来的?”他现在只看牢思奕。

“你的宾婶说的。”思奕说:“下次你想清静,就别留下去处。”

“你怎知他不是故意留下?”思朗看思曼一眼。

思曼望着远方的海,沉默而安详,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

“在小艇上躺着有什么意思?我们划船,”思奕不愿气氛那么闷。“我再去租一艘小艇。”

“我跟你一起去。”思曼立刻说。

“不行,我跟思奕,我不会划船,要跟思奕学。”思朗不理三七廿一的就跑。

“我也不会划……”思奕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恩曼淡淡一笑,随思奕而去。留下会划船的子樵带着不会划的思朗。

思朗现在简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学划船?

“我并不喜欢和你一起,”她先声明:“我和思曼也不知道思奕来找你,我们在兜风。”

“我明白。”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一阵,思曼划着小艇慢慢移过来。

“请上船。”子樵说。

思朗盯着他,上小艇之后一直就是这个姿势。

“你令我很不自然。”他直率的。

“心虚?”

他不答,只望着海。

“本来你还算可以,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怪?”思朗又说:“又神秘又鬼祟,心理不正常?”

他皱眉瞪她一眼,大胡子下的嘴唇紧闭着。

“我碰见你在思曼公司楼下站着。又看见你躲在车里盯着我们大厦的出口,想到我们家去?上去就是,你又不是不认得。”她说。

他动也不动,象老僧入定。

“好了,我们终于到了,”思奕叫:“咦?你们在做什么?”

“审犯。”思朗大笑。

于是,两只小艇并排而行,好象上次一样——只不过多出了思朗和思奕。

划船的两人始终沉默,只听见思朗,思奕你一句,我一句。久了,就更闷了。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思奕问。

“我一心不能二用。”思曼淡淡的。“我划船。”

“让我来试试,看这么久,相信我也会了。”思奕不由分说的抢过思曼的桨。

“小心弄翻了船。”思曼警告。

“怕什么?顶多变落汤鸡。”思奕说。

划船并非难事,思奕果然一学就会,立刻洋洋自得了。

“思朗,过来,让我教你。”他叫。

“真的?好。”思朗想也不想的站起来。

子樵犹豫一下。把小艇靠近一点。

思曼一直保持淡漠,若无其事的样子。思朗要和她换船,她落落大方的跨过子樵那边。

“一个钟头之后木码头见。”思奕叫。

不一会儿,他们已远去了。

子樵无意识的摇浆,思曼也不作声,只有摇橹和水声伴着他们。好象在比赛耐力似的。

刚才初见面时,思曼第一眼就看见他的胡子下难掩的憔悴。思奕说的是真话吧?他心事重重。

“很——对不起。”这是子樵的第一句话。而且明显的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来的。

思曼歪一歪头,她不明白。

“你并没有得罪我。”她说。

“是——哎——我的意思是——我情绪不好,令你很闷。”他涨红了脸。”

“不闷。我并非多话的人。”她摇摇头。

又沉默一阵,他忽然说:

“你上下班没有一定的时候?”

她呆愕一下——立刻想起思朗说他躲在车上,偷偷的在对面大厦的转角处望她家大厦的事。

“看工作的分量而定。”她吸一口气。

“你没有理由替公司额外服务。”

“我们香港人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她笑一笑。“在外国一到下班时间,大家扔下工作就走,哪怕一件事只做了一半。在香港,我们做完分内工作,反正今天不做明天也是自己做。这是习惯问题。”

“傅尧不再送你回家。”他说。

“是。”她只简单的答。

“你的社交圈子太窄了。”

“我?”她很惊异。

“为什么把自己困得那么死?”他又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笑起来。

“也许我不该说,只是——你应该走出家庭,走出公司看看世界。”他说。

“象你一样?”她还是笑。

“不,千万别象我,”他严肃的摇头。“象我——就是进死胡同,再难走出来。”

“你的话越说越玄。”

“不,我说的全是真话。”他有点激动。“请相信我,我完全好意。”

“为什么这好意不用在自己身上?”她望着他。“你的生活圈子也狭窄,你也知道是自闭,为什么不走出来?”

“我——我——”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各人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是基本权力。”她微笑。

“思曼,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了,是好意。”她说。

他又再沉默,好象没有话可再说。

“子樵,最近你看来有心事,很不快乐。”她说。温柔而关怀。

“我——”他仿佛眼眶红了,他已低头,看不清楚。

“你不再来我们家了,连朋友也拒绝?”她又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连忙否认。“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骄傲,也自我,不愿把心事说出来,”她说:“你可以告诉思奕,他是你忠心的朋友。”

“兄弟。”

“但最近也疏远了许多。”她说。

“你不懂,我……”他抬起头,眼光激烈。只是一刹那,又再度垂下。

“我决不探测你的事,”她微笑。“或者你也可以把我当兄妹看待?”

“不,和你不是兄妹,永不……”他脸红到脖子。

“我们都希望你快乐,即使不能,也希望你象刚来香港时的平静,冷漠,坚硬如花岗岩。”

他震惊的抬头望着她,连掩饰都放弃了。因为他知道,她是了解他的,在她面前,他无所遁形。

“你……你……”

“我们可以象以前一样相处,心平气和的,”她说:“事实上,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你没有说真话,思曼,你知道的——你心里明白。”他叫。

她眼光柔如水,平如镜,定定的停在他脸上。

“有些事是无法肯定的,对不对?”她反问。

他移开视线,在她的眼波里,仿佛越沉越深,越来越不可自拔。

“不——”他狂叫一声,用双手掩着脸。“不该是这样,绝对不该是这样,老天——”

她沉默下来,完全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好久,好久,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

“我们回去了,好吗?”她轻声问。

他点点头,脸儿还是放在双手之中。他——不敢再面对她。



令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子樵要求调返总公司,而且已获得批准。

“真没想到,才来半年就回去,”晚餐桌上思奕说:“我跟他那么接近,居然也不很了解他。”

“我看哪!他在哪家公司都做不长。阴阳怪气的,哪个老板能够容忍他?”思朗说。最近她真乖,每天下班就回家,真在修身养性了。

“错了,我们大老板极喜欢他,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正设法挽留他。”思奕说。

“留得住吗?”母亲问。她也关心。

“很难,我看他去意已决,”思奕看思曼一眼。“没有人猜得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必猜呢?”思朗也看思曼。“和我们又没有关系,他要走就走好了!”

“说得这么轻松,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父亲也插口。

“看来他并不当我们是。”思朗冷冷的笑。“这些日子来,他一次也没来我们家。”

“人家心中有事烦,哪还有兴致?”母亲说:“思奕,问清楚他几时走,请他来吃顿饭,当是饯行。”

“我可以去问,但不担保他一定来。”思奕耸耸肩。“他现在是面对我也无话可说。”

“刚来时还好好的,什么事困扰了他?”母亲问。“会不会是感情烦恼?”

“不会,不会,此人根本不近女色。”思奕大叫。“公司里的女职员说,子樵没正眼看过她们。”

“其实我觉得既是好朋友,我们不该任他这么回美国,”父亲沉思着说:“万一回去了想不通,谁开导他?”

思曼第一次抬起头来,亮亮的黑眸停在父亲的脸上。

“他从那边来,自然有些熟朋友,闲人少替他担心。”思朗不以为然。

“你对他的成见太深,人家得罪了你吗?”母亲笑。

“得罪倒没有,我们是彼此之间不友善。”思朗笑。“他那家伙太骄傲。”

“人家眼里你也不可一世呢!”思奕也笑。

静静吃完饭的思曼这时放下筷子,温柔的说:

“大家慢用。”

也不理会大家的眼光,迅速退回卧室。

其实她内心翻滚得厉害。子樵为什么突然要走?和他每次对她的古怪神色、言语有关吗?

真的好想知道,然而他们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

子樵离开,她会有失去个朋友的感觉。

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就算找不着子樵,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不想困在四堵墙里。

再次换好衣服,电话铃响了。“思曼吗?我是傅尧。”

“啊——你,”她很高兴,高兴的是有了个籍口。“你有事吗?”

“想不想去兜兜风?或找个地方坐坐?”他问。

“太晚了,改天吧!”她声音是愉快的。“我已换好睡衣,就快上床。”

“这么早?才八点钟。”

“我生活规律。”她笑。“我有兴趣时会通知你,好吗?”

“我等着你的通知。”,他说:“早点休息。”

挂断后,她立刻走出卧室。

“你要出去?”思朗诧异。

“出去兜兜风,刚才傅尧打电话来,他的车就在楼下。”思曼神色自若。

“看来傅尧这大闷人渐渐有希望了呢!”思奕有点酸意。“思曼,我开始怀疑你的品味。”

思曼淡淡一笑,离家而去。

傅尧当然不会在楼下,他也不是去兜风。她慢慢朝对面大厦走去,下意识的,她想找寻什么。

转弯处,她果然看见了子樵的车,看见了呆坐中的他。他的视线迎着她过去。“嗨!”她淡淡的招呼着,很自然大方。

他不语,却打开车门。

他的意思是要她上车?她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才慢慢坐上去。还没坐稳,车已箭般射出去。

他叹一口气——她清清楚楚听他叹一口气。仿佛心事已了。

汽车朝浅水湾方向驶去,她也不问。既然上车了,就不必介意他带她去哪儿。事先她并不知道他会在,只是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

直到石澳她上次泛舟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然而停下来车厢里还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久,好久之后,思曼以为自己将会变成化石了,他才突然说:

“我要回去了。”

“我知道,思奕说的。”她说。心中突然又有翻翻滚滚的浪。他是在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有办法不走。”他显得痛苦矛盾。

“你当然有离开的理由。”她强自平静。她有个感觉——那感觉太荒谬,她不想深思。

“是,我有,当然我有,”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再不走,我总有一天会崩溃。”

“刚才——你可是在等我?”她轻轻的,试探的问。

他呆愕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是。”他说。立刻轻松了许多。“我在等你,我怕走之前再也没办法见到你。”

“妈妈说要为你饯行。”

“没有用,那是一大堆人,总是一大堆人,”他近乎呻吟。“我要单独见你。”

“如果今夜我不下来呢?”她反问。还能勉强理智。

“我会等,等到最后一天——如果你再不下来,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好走。”

“见不见我你都要走,有什么不同呢?”她说。

“有,有不同,”他猛然拾起头,眼睛已变赤红。“当然有不同,只是……”

她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凝眸相视,他的话竟然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的望着她,望着她,仿佛要这么永远望下去。

“有什么不同?”她没办法不问。在他的凝视下,她有强烈想逃的冲动。

他又开始沉默,深深沉沉的沉默。

“如果你有话说,请说吧!你不是要见我吗?”她说。

他全身一震,再一次抬头望她。

“我的离开——请不要怪我。”他终于说。

她心头巨震,他们——竟是心灵相通的,她是在怪他突然离开。思朗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么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么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么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么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么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么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么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么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么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么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么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乾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么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么醒酒汤,人事不知怎么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刹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后——她将怎样自处?

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汹涌的是万丈波涛。为什么在他临走时才发生这样的事呢?她宁愿没有今夜,他走得干净利落,留下一段朦胧的美丽回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苦苦的叫着她,为什么矛盾得这样痛苦,却宁愿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轻手轻脚的去梳洗,在厨房偷偷吃了早点。

子樵还睡在那儿,并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么脏乱,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详,很恬适,象一个没有烦恼的人——然而,她终看不见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们之间的这一段——一段感情吧!该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厅久留,回卧室换了衣服,立刻出门上班。临出门时回头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吓得她心头狂跳,夺门而去。

一路心绪不宁的来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门都没有开。她只能回到楼下,找一家卖早点的小餐厅,一直坐到八点半。

才回公司,桌上电话响个不停。谁这么早?

“姐?思曼。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你?”思朗怪叫。

“我有点事,早到公司。”

“可是你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我——和傅尧一起。”思曼唯有这么说。

“啊——”思朗笑了。“原来如此。你们已经很好了,是不是?你一直不讲。”

“有什么好说呢?我喜欢所有的事在自然下发展。就算‘已经很好’也并不代表什么。”

思朗在电话沉默一阵。

“雷子樵也不辞而别,”她说:“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只留下两个‘谢’字。”

“我离家时他还在。”思曼心头又狂跳。

“这人神经兮兮,不知道在做什么,”思朗笑。“思奕打电话去他家也没人接。”

“他那个宾婶呢?

“早已辞了。”思朗说:“中午一起午餐,来我酒店。”

“不——”思曼下意识的拒绝。“中午我有约。”

“傅尧?OK,放过你,”思朗自说自话。“那么晚上见。珍惜你的机会,我现在才发觉,香港好男人并不多。”

“你认识多少香港男人呢?”思曼笑。

挂断电话之后,思曼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子樵什么时候走的呢?她第一次望他时,他醒了吗?他看来是那样平静。临出门再望,他翻个身,啊!他可是故意翻身的?这——她的脸红了,这算什么?

整天心绪不宁,无心工作,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很耽心,再这么下去怎么办呢?

四点正,她桌上电话铃响起来。

她习惯性的以职业口吻讲电话。

电话里先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见四周有不少人在。接着,传出了子樵的声音。

“我——向你辞行。我在机场。”他说。

“啊——”她无词以对。他们之间一开始仿佛就是这样。

“昨夜我令你们家不得安宁,一辈子我只放肆了这一次,以后怕再也没什么机会。”

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纸条上的‘谢’字是写给你的。”

“我?”她不懂?为什么?

“你两次望我,令我再无遗憾,以后无论走什么路都会容易得多。”

“你——早醒了?”她极度不安。

“天未亮我已醒了,酒精只能麻痹一时,我头脑一直很清醒。”他沉声的说。

“你还回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无论如何,谢意永存我心,至少我会记住,有一位女孩子曾这样——关注我。”

她的心一热,眼泪还来不及涌时,他再说:

“谢谢。”然后挂断电话。

就这么——完了?就象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一阵涟漪,然后石头沉底,水面归于平静。子樵的来与去就是这样。

表面上的平静是否真正静呢?谁也不知道。但投进水里的石头仍在湖底,这是事实。

方家的人如往常般的生活着。思奕居然对一个港大的女孩子一见钟情。思朗呢?完全变了!不但没有拍拖,连男人的任何约会也不答应。除了修身养性之外。还在理工夜间部选读了一门功课,非常用功上进的样子。最安静的思曼,反而时时和傅尧约会,两人之间相处融洽,虽没人间过他们感情如何,想必已相当好了。

就这样,半年的日子便这么过了。

星期天,思朗正在笑思曼现在饱尝相思苦,而思奕那故作的垂头丧气状也令人捧腹大笑。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哈罗!”思朗顺手拿起电话。“你的,公司同事。”

“嗨!史提夫,什么?!不可能!你一定眼睛花了,决无可能,”思奕一连串的叫。“怎么会呢?他明明已经回去美国。这不可能!”

思朗也竖起了耳朵,说谁?谁回美国?谁不可能?

“好。我会查一查,谢谢你。”思奕挂断电话。

“谁?什么事?”她问。

“不可能,我不相信。”思奕还在说:“史提夫他刚从新界回来,他看见雷子樵走在路边。

“雷子樵?怎么可能!”思朗也笑了。“那人一定看错了,人有相似的嘛!”

“我也这么说,子樵怎可能回来?”思奕坐在地毯上。“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跑回来做什么?农夫?”

“别提他了,根本没有可能。”思朗说:“看电视?”

“没心情。”他摇头。“港大小女生每次都推说事情忙,不答应我的约,我得想个办法突破这一关才行。”

“快三十岁了,找什么小女生呢?年纪差不多的才有共同兴趣,才有情趣。”她打趣。

“情有独钟,怎么办呢?”思奕笑。“喂!史提夫说路上见到那个人和子樵有一模一样的胡子。”

“凡有胡子者皆雷子樵?”她白他一眼。“他若回来不找我们,我们还何必当他是朋友?’

“明明是朋友,怎可不认?”

“那么怪的一个人,我看他是没心没肺没感情的。”

“不许这么说,子樵内心一定有事。”思奕很忠厚。“作为朋友不能为他分忧已不该,还说人家?”

“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思曼?”思朗问。

“很难说,象是又象不是,连思曼自己恐怕也没觉察。”思奕想一想。

“错了。他常常去找思曼的,临走前的一阵子还去公司楼下等她,思曼当然知道。”

“别问她,事情已经过了,提起来无益。”他警告。

“谁提啊?思曼和傅尧进展顺利,想来不出一年就会结婚。我做十三点哪!去提!”

“我始终不喜欢傅尧,慢吞吞的,”思奕说:“思曼配他就太委屈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呢!”思朗说。

“傅尧只不过是个稳稳当当、安安分分的好丈夫,可以给思曼幸福,至于快乐——就难说了。”

“快乐是个人的感受,你不能代替思曼。”

“我只是关心。”思奕想一想。“向来,我非常看重你们姐妹两人,你们该和别人不同,你们比一般女孩子更超然一点。对你们将来的对象,我自然关心,而且特别紧张,自然要求多些。”

“然而这些事可遇不可求,有时找到爱情时,什么条件也没有了。”她笑。

“或者我过于紧张,”思奕孩子气的笑。“尤其思曼,我总觉得她比别人高贵,决不能配普通的凡夫俗子。也许是我做哥哥的偏见。”

“不。我也觉得思曼比我好很多,她的男朋友或丈夫要不同凡响些!”思朗也笑了。“我的意思并非有钱无钱,而是在思想行为上的。”

“对了,说中了我的心意。”他高兴的叫。“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不满意傅尧。”

“思曼什么时候回来?”思朗问。

“她陪妈妈去超级市场。”

“等会儿我们三个再开车出去兜风,如何?”思朗兴致勃勃。

“不会再遇见子樵了,”他说:“子樵已是个回忆中的人物,别再提他,尤其在思曼面前。”

“别在我面前做什么?”思曼推门而入,神情平静愉快。“谁在背后说我?”

“思奕说别在你面前提子樵。”思朗冲口而出。她个性如此,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子樵?为什么?”思曼毫无异状。“我和他有仇?”

“不是。有人说看见他在香港,”思朗竟然一段脑儿都说出来。“我们不相信,因为绝对不可能。”

思曼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买了好多雪糕,要不要我做水果圣代(注:新地)?”母亲问。

“不吃,不吃,要减肥,”思朗叫。“我们要去兜风。”

“又去石澳?”思曼抗议。

“不,我们去新界。”思奕抢着说。

思朗和思奕交换了解的一眼。

“什么风让你们想去新界?”思曼斯斯文文的坐着。“有没有我的分?”

“当然有你,我们是难分舍的兄妹。”思朗做一个好古怪的表情。

“那么我请全家去吃乳鸽。”思曼心情极好。

“万岁!妈,快点叫醒爸爸。”思朗跳叫。

“我们俩不去了,”母亲摇头。“爸爸有点头痛,我不想他再吹风而感冒。”

“多扫兴。”思朗叫。“去啦!去啦!”

“我进去问问。”母亲进卧室。

“我们三个其实也可以吃乳鸽。”思朗话最多。

“当然。”思曼望着思奕。“你在想什么?”

“我——哎——我,”思奕大梦初醒。“我在想该去哪儿好?要风景好、地方好。”

“西贡如何?”思曼说:“有山又有水。”

“一言为定。”思奕眼睛亮了。

母亲从卧室出来,歉然的摇头。

“爸爸现在有一点点发烧了,下次吧!”

“OK,我们走。”思朗一跃而起。“但是我们去西贡做什么?有乳鸽吗?”

“去西贡转一圈,然后去沙田。”思奕神采飞扬。

“喂!出去兜风你怎会高兴成这样子?”思朗不解。“一辈子没出去过吗?”

“我想到了一件事——哎!不,不,”思奕伸伸舌头。“没什么事,走吧!”

“神秘兮兮的。”思朗骂。

三兄妹上车,直奔西贡。一转进彩云村那条路,思奕就把车速放慢了,慢得好象蜗牛。

“怎么象兜风呢?后面的车要骂人了。”思朗说。

“慢慢走.才有‘兜’的味道。我们又不赶时间,急什么呢?总不能这么早就吃乳鸽。”思奕说。

“我宁愿下去走。”思朗赌气。

“到一处好地方我自然放你下来。”

“胸有成竹似的?”思曼问。

“我的意思是找处有人烟的海滩,我们下去走走,浪漫一下,去拾贝壳。”思奕笑。

他一边讲,一边很专注的望着街边的行人道。

思曼发现了,思朗也发现了。

“喂!”思朗从后面靠近思奕的耳边。“是不是想找到胡子先生?”

“别胡扯。”

也不知道思曼听见了没有,她没有什么表示。

思朗伸伸舌头,不敢再出声。

整个西贡都走完了,思奕把汽车调头,好象很失望似的。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怎么了?你今天出来仿佛有目的似的。”思曼轻声问。

“没有。纯粹出来走走。”思奕非常强调。

“现在去沙田吧!可以开快一点。”思曼笑。

思奕看思朗一眼,有怪她的意思。

“怎么关我的事呢?”思朗不以为然。

“你少出声就行了。”思奕没好气的。

一直到沙田,思奕都不大开心似的。思朗也不出声,象在生闷气。

“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思曼忍不住笑。“打哑谜,好象小孩子似的。”

“思朗口松坏事。”思奕在餐厅前把车停好。

“我坏了什么事?谁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思朗不甘示弱。

“我看不出坏了什么事啊!”思曼一直保持恬适的微笑。“别闹了,多吃一只鸽子吧!”

兄妹俩这才一笑释然。

“思曼,你和傅尧到底怎样了?”思奕也沉不住气。

“朋友而已,完全没有怎样。”思曼淡淡的。

“他求过婚吗?你答应过吗?”思奕实在很关心。

“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思曼笑。“我们是朋友,但未必是结婚的那种。”

“啊!这还好些。”思奕比两个妹妹都孩子气。“我真怕你会嫁给他。”

“碰不到我满意的,我不会结婚,我不委屈自己。”

“你心目中有理想的对象?”思朗急问。

“没有。我一切随缘。”思曼说。



思曼越来越讨厌假期了。

除了工作,生活仿佛若有所失,闲着的时间难打发。她想,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该多好?但放假的日子里她又不能独自一人到公司。更不能常常跟思奕、思朗去逛街——思奕真怪,这阵子总爱往西贡跑,他有毛病?认定了这条路?唯一的办法是,接受傅尧的约会。

傅尧这个人——她对他完全没有评语。正如思奕说他挑不出什么缺点和毛病,四四方方、正正派派,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许——这不“正常”,太挑不出毛病就成为他唯一的缺点吧?他令人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者说,他无法令思曼的感情起反应。

傅尧说要出海,这种季节——也罢,在船上吹吹深秋的风也不错,多加件衣服就是。反正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节目。

他显得莫名的兴奋。

她暗觉好笑,这么普通的事有什么好兴奋的呢?傅尧这人有点神经质,而且好容易满足。

思曼早已习惯与他单独相处。

他左手放在右手上,一会儿又右手握着左手,一副神情紧张的样子,却又讷讷说不出话。思曼不想鼓励他——她从没给过他明示、暗示或鼓励,她待他如同事,如普通朋友,如兄长。她始终淡淡的望着海。

她坐过几次这游艇,今天看来特别漂亮,傅尧在船上布置了花。

“游艇上放那么多花,很浪费。”她说。

“不。昨天妹妹在船上订婚,”他说。脸上因兴奋而红起来。“不是我特别布置的。”

“哦!”她只淡淡的答。

“等会儿我们——”他又搓搓手,欲言又止。“我们不如去南丫岛吃海鲜。”

“南丫岛吃海鲜?”她很意外。

“不,不,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他立刻说。比平日“乱”很多,语无伦次似的。“我们可以回香港吃,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今天很特别?”

“你认为特别?”

“哎——也不是特别,我——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他鼓足了勇气。

“说吧!”她靠在沙发上,把自己安置得很舒服。

“我——”他舔舔舌头又搓搓手,看她一眼又立刻避开,非常为难似的。“我的意思是——妹妹昨天订婚了,我们——是不是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思曼因为惊讶、意外得过分,脸上反而没有什么表情。她呆呆的望着他,什么叫“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什么“时候”?他是说也要和她订婚?

立刻,她的头昏了。她和他订婚?!开什么玩笑?

“思曼,你同意了,是吗?”他误会了她的沉默。“我知道应该是这结果,但是我还是紧张——”

“傅尧,”思曼不得不出声了。她内心是又惊又怒,可是她尽量放柔了声音,不想吓着他。“我不是这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订婚、结婚的事,你令我吃惊,我们甚至还不曾互相了解。”

轮到他呆愕了。他不能置信的望着她仿傅那些话不是出自思曼的口。

“我们——不是一直很好?”他梦呓般的说。

“是很好的朋友。”她吸一口气。必须很小心的说,才不会刺激他。

他是好人,无论如何不能伤他。

“一直以来你只接受我的约会,以前还有雷子樵,他已离开。我以为——以为——”他喃喃说,似在自语。

这个时候还提雷子樵,简直令她啼笑皆非。

“你完全误会了。”她暗叹。“子樵和你都是好朋友,纯友谊的。然而结婚、订婚,必须有感情。培养感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是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毕竟是大人了,他很快的冷静下来。

“至少——不是订婚的那种感情。”她坦率而真诚。“傅尧,我承认我们是非常好,是那种什么话都可以谈的好朋友,其他——不是目前谈得到的。”

“但是我——”

“感情该是双方的。”她不给他讲下去的机会。“我希望你不要令我为难。”

他凝望她好久、好久,叹口气,摊开双手。

“我是遭拒绝了,是不是?”他苦笑。

“不要这么说,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她歉然。“我完全没有心里准备,真的,刚才如遭雷击。”

“我自说自话,太冒失了。”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释然。“刚才那一刹那,我曾经以为成功了。”

“不要认定我一个人,我怕令你失望。”她婉转的。“你的条件可以认识许多更好的女孩子。”

“如果我说‘她们不是你’,会不会太肉麻?”他真的释然了吧?起码还能自嘲。

“或者吧!”她也笑。“你不是那种能说肉麻话的人。”

“我觉得自己被局限了,难展身手。”他轻松起来。

“现在很好啊!”她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轻松活泼过,以前你给自己压力。”

“第—次出马情场,怕输。”他笑。

“生命道路上,越是伤痕累累,生命越丰富,输赢乃家常事。”

“我个性拘泥又四方,我讨厌自己。”他思索一下。

“但是今天的你绝对不拘泥,又不四方,非常可爱的一种性格。她认真的。

“那是豁了出去,什么都不顾了。”他笑。“其实可爱得无可奈何。”

“别这么想。为什么不说性格上的突破呢?”她说。

他凝望她好久,然后问:“说真话,我还有希望吗?”

“我——也说真话,我不知道。人生没有绝对的事,谁敢说一定有或没有?重要的是——我是个重感觉的人,目前我们之间还没有那种感觉。”

“雷子樵呢?”他问得突然。

“为什么提他?”她有点不自然。“他是思奕的朋友。”

“我觉得你们彼此间的交往很特别,表面上仿佛没有什么,但是——你能告诉我,你们之间有感觉吗?”

她脸色开始变了,傅尧也并不那么简单,他真的看出了一些东西——或说事实。

“我说不出,”她不能对他说真话。感情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对别人剖白?甚至——她不会对子樵说。“我和他接触的机会不多。”

“有的事并非时间多寡的问题,”他怎么一时间突飞猛进了呢?“譬如我长时间追求你,最后我们只是好朋友。而某些事实的发生,只在一刹那间,对不对?”

“你可以在报上开专栏写爱情了。”她只好这么说。

“先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追问。

“我没有经验。或者是吧!”她淡淡的。

在他面前,她始终不说真话,因为说出来也是浪费。而对另一些人,不必说话也能了解,不是吗?

当然,这就是感觉了。

“我有个疑问,很久了。”他说。既然求婚不成,归根究底的研究一下原因也是好的。“雷子樵为什么离开?”

“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她随口说:“思奕说他离开的前一阵子几乎无心工作。”

“无心工作并非是工作压力太大,你不觉得他另有压力?”他反问。

“既然你这么说,不如你告诉我。”她笑。

“我当然不知道,”他摇头。“据我观察,最后的一段时间他仿佛走进了死胡同,被自己的思想困扰着。”

“什么叫做据‘你’观察?”她捉住了语病不放。“你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观察到的?”

他笑。那么一本正经的他居然笑得狡猾。

“我对他好奇。”他说:“他常常在公司楼下出现,又有几次去你家接你,看见他在你家对面大厦转弯处守着。我真的好奇,他象是守着自己的猎物,怕被人抢去似的。”

“想象力太丰富,”她笑。心中却震惊于傅尧的仔细。“如果是他的猎物,为什么不收藏起来?”

“这就是我最不能明白的地方。”他真的疑惑。

“这会是个谜,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她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

“你心里知道是事实。”他盯着她。

“对于费解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她摇摇头。“我永不自寻烦恼。”

“这是你的藉口?”

“什么藉口?”她反问。

“逃避。”他肯定的说。

她吸一口气,沉默下来。

没想到傅尧居然能看穿她,而且那么透澈。可是他却又来向她求婚,这岂不矛盾?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还想订婚?”她坦然问。

“我的感情单纯专一,如果你能接受我,我认为是我最大的幸福。”他笑。“因为我明白你,如果你接受了我,就是我的,不会再有雷子樵。”

一刹那间,她颇为动容,他竟如此了解?

“谢谢你——这么讲。”她真心真意的。

“那么你该知道,我并没有放弃。”他凝望她。

迎着他的视线——在这一秒钟里,她真想答应他。竟有一个如此了解她,又对她这么好的男人。只是一秒钟太短,简直是一闪而逝,她的理智又回复了。

“无论如何,傅尧,我会尽量令我的心公平,”她极认真的说:“错过你,可能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很感谢你这么说。”他竟顽皮起来。

“说感谢就太虚伪了,”她说:“真的,今天我才发觉你另一面的个性非常可爱。”

“那么,今天终究没有白费心机。”他笑。

“如果——真是白费心机,你会后悔吗?”

“我不是那么小器的人,这问题你不该问。”他说。

“我是女人。”她眨眨眼。“心眼小。”

“下午回香港,去见我妈吗?”他忽然说。

“为什么?”她微微皱眉,立刻放松。“好。我应该去看看她的,不是吗?”

“竟会转变得如此快?”他笑得可恶。

“我一直坦然和你交朋友,见伯母并非大事。”她说:“而且今天的了解,使我不必处处防你。”

“承认以前处处防我了?”他开心的。

“我不能接受每一个接近我的男人,”她说:“你知道,今天的社会,做一个女性是越来越难了。”

“这句话已成为名句。”他笑。

“这是事实。”她说:“无论是不是名女人,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大多数的人不说出来而已,因对象难求。”

“你可以讲给我听。”他认真的。

“你不嫌烦?”她微微一笑。

公司同事相约去郊游,去西贡一处海边烤肉。这原本是比较年轻和低一点职位的人去的,思曼很少参加他们。但思曼秘书跟她提起时,她心头一动竟然答应了。

因为“西贡”两个字。

上次思奕无端端的去西贡兜风,一路上好象寻人般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猜不出思奕搞什么鬼。但是,她决定随大伙儿去。

当然,还有个原因,她寂寞。

既然拒绝了傅尧求婚,就不能再多“霸”着人家时间,傅尧该去接近更多女孩子。答应和同事们出去郊游,也是个新鲜尝试。

近几年来西贡发展得很快,很多新式房子都建筑得很漂亮,再加上许多西班牙式别墅,令这原本寂静的地区热闹起来。

同事们选的是西班牙式别墅下面的海滩处。

“上面的别墅是新建好的,只有一栋屋子有人住,所以就算我们吵一点也没关系。”主办的男孩子说。

傅尧没有来,他的职位太高了,大家没请他。他不在,思曼觉得轻松。

先是大家围在一起烤东西吃,你帮我,我帮你,男孩子们又献殷勤,气氛很好。有人开了录音机,有了音乐就必有人跳舞。几个女孩子打羽毛球,有些人聊天,七、八个男孩子聚在一起玩扑克牌。

思曼先前还跟他们聊天,渐渐他们扯到娱乐圈,又扯到鬼魂。她没有兴趣,就悄悄的退出来。

沙滩上一片宁静,她望望上面的同事们,悄悄走下去。刚才吃了太多油腻,散一会儿步也好。

她家在赛西湖那儿环境很不错,她却颇欣赏这里的海。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在美国加州海岸边一幢全部用玻璃与大石建的房屋令她印象深刻,她想,如果住那样一幢房子,伴着心灵相通的人,该是天下美事。

她又望望上面新建的别墅,式样和她向往的玻用大石屋当然不同,但住在里面也很宁静安适吧!对着海——海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人会不会变得更超然?

走得远了,同事们的声音已听不到,她该回头了吧?她并不知道此地是否十分安全。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叶小舟在浅海处摇呀晃的,舟上没有人,只有一条绳子系于一块岩石处。

突然间,她想起划船,想起两次和子樵在船上的情形,子樵也喜欢海?

她摇头。子樵是个过去而不再会重现的人。

四周望望,真是一个人也没有,就在沙滩上坐下来。她想着那句诗“野岸无人舟自横”,倒也象眼前的情景。古时的文字实在简练优美,象我们现在,形容了一大堆还不如前人清清爽爽几个字。

又坐一阵,心想还是回去吧!免得同事找她——站起来,看见那小舟还是随着水波飘呀飘的。如果现在能划船倒也不错。

她卷起裤管往浅水里走去,是不是真想划船呢?她也说不出。走到小舟边,看见舟上竟躺了个人,是个年轻人吧?牛仔裤、白T恤,一本书盖在脸上,想是睡着了。

乍见有人,心中着实吃惊,雷子樵——不!只是情形相同,人面桃花而已。正想悄悄退走,免得惊扰了别人,舟上的人动了,右手缓缓取去脸上的书,露出脸来。

“啊——”她的吃惊和震动难以形容,退后一步,整个人坐到水里。

舟上的人比她更甚,人一坐,几乎翻舟。

雷子樵?!怎么真可能是他!

一人在水里、一人在舟上相对而坐,都呆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先问。脸上神色又惊又喜。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她也向。也是惊喜交加。

“我——住在上面。”他指指那新建的别墅。

“我们以为你在美国。”她说。站起来,长裤已全湿,十分狼狈。

“回来——半年了。”他说。

半年?!那不是才去美国又回来?

“我们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们。”她说。心中有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事实上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说:“目前的情形是:我在自我放逐。”

“很抱歉,我并非故意来遇到你。”她说。

他没有出声,慢慢从船上跨下来。看清楚了,他手上拿的是本“庄子”,他看中文?且是古书?

“我家里有干的牛仔裤可换。”他说。迳自走上去。

思曼想一想,心跳的速度加快十倍。怎样的巧遇?她慢慢跟在他后面。

他走的是不经她来路的另一条捷径,一会儿,她已坐在他的客厅中,玻璃窗边可以望见下面沙滩上的同事们。

“你与他们一起?”他扔过来一条牛仔裤。

“公司同事,比较年轻的一群。”她回答。接过牛仔裤,走进他指着的浴室。

再出来时,她已穿上他的牛仔裤,居然相当合身。

很奇怪,再见到他时,她并不太觉意外,只有那一刹那震动,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你怎会加入他们?”他望着窗外。

“是有些格格不入,可是我希望尝试一下与不同的人接触。”她说:“我不想一成不变。”

“我却尝试走出人群。”他笑得特别。“你是此地唯一的客人。”

“人怎能走出人群独居?”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他说:“半年来,我只跟自己说话,日子也很平静。”

“你是特别的人,你做的事别人不会懂。”她望着他,胡子后面的脸孔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迎着她的视线,沉默好一阵子。

“我以为——你会懂。”他说。

“你高估了我,我真的不懂,”她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摇摇头。

“思奕——很挂念你。”她说。

“我知道他很好,工作努力,有几个非常成功的广告设计。”他说:“可能会升职。”

“知道他的一切为什么不肯见他?”

“我说过,我在自我放逐。”他摇摇头。

“若真是如此,美国不是更好?”她不客气的。

“没有理由,不必怀疑,”他说:“我想回来就回来了!”

“我没有怀疑过,甚至没想过会遇到你,”她说:“事实上,大家都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

“可是一辈子——太长的时间。”

“对一个放逐者来说,时间的长短全不是问题。”

他沉默一阵,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缺点。”他说。

“缺点?”她反问。

“我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他说:“希望你不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她说。涌上心中的气已经散了,何必苦苦逼他呢?没有用的,否则他当时不会走。

而且这半年来他的改变也明显。淡漠多了,不再那么冷、那么尖,有一抹淡淡出世的味道,还有,闲散、洒脱了。

“不介意就好,”他微微一笑。他居然能笑。“既是我唯一的客人,我蒸鱼请你吃晚餐。”

“我得——去告诉同事一声。”她矜持。

“找不到你,他们自会回去,”他望着宙外。“他们原不寄望你是他们的一群。”

“我也不属于任何一群。”

“比以前更挑剔?”他说。

“此话怎说?”她不懂。

“傅先生还是一筹莫展。”

他竟对一切了如指掌,很是奇怪。

“那是我的错,与傅尧无关。他已做到最好。”她说。

“最好?”他似在自问。“你要求的?”

“我从未要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她摇头。“我只走好我的路。”

“你不能离群如我。”他说。

“你判了自己永不归回?”她问。

“人群里面我总找不到自己,这很可怕,”他说:“越找不到我就越心慌,我没办法。”

“没有追究原因?”

“追究原因就象挖疮疤,太痛。”

“那岂不越积越深沉?”她说。

“避世、放逐也不坏。”他说:“心灵平静。”

“全世界的人都象你,地球还会转吗?”她不同意。

“有一个请求,”他转开话题。‘这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只你一人能来。”

“为什么?”

“我还没预备好重入尘世的心。”他是认真的。

“没有理由不答应。我明白自己也只是不速之客。”

她想一想,心情出奇的好。

“有人说见过你,你可知道?”

“见过,没有当场捉到我,”他真的连语气和以前都不同了。“这不能算数。”

“避世——你何以为生?”她问。

“西贡适合种大麻。”他说。电视里的新闻。

“你失去以前的严肃、认真。”她说。

“离开人群,他们还给我自由。”他笑。“现在去钓鱼,否则晚上没得吃。”

“现在?”她看看窗外,同事们都收队回去了。

“你愿饿肚子?”他望着她。眼中光芒特殊。

莫名其妙的,她就被鼓动了。

思曼没把遇见子樵的事告诉任何人,她答应过子樵不说——即使子樵不要求,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说。子樵——该是她心中秘密的乐趣。

真的是乐趣。一想起她居然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再见子樵,她就忍不住想笑——开心的笑、愉快的笑。樵憔还是喜欢躺在浮荡的小船上,只是这次没有干瞪眼。

她照常上班下班,心情却出奇的好。

“是不是傅先生说要升你的职?”秘书半开玩笑。

她但笑不语。

“姐,傅尧求婚成功?”思朗问。

她依然只是微笑。

为什么大家只想到傅尧呢?不过她愿意有这样的挡箭牌,省得再费唇舌。

那天从西贡回家之后,她和子樵就没有再联络。这没关系,完全不影响她心情,因为她知道他住在那儿,只要她想见他,她就可以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欢迎她。他说过,她是唯—的客人。

“姐,告诉我,这几天你笑得甜极了,为什么?”思朗缠著不放。

“你不是说过傅尧求婚吗?”

“真的?他求婚了?”思朗惊喜。

“我拒绝了。”思曼笑。

“为什么?你们不是很好?看来也相配啊!”

“可是我从没想过结婚。尤其没想过嫁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拍拖?”思朗问。

“我不觉得是拍拖,”思曼淡淡的。“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到我们只是朋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思朗说:“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呢?我不相信。”

“不相信是因你没碰过,我和傅尧真是好友,甚至我可以坦然见他的母亲。”

“见过了?”思朗不能置信。

“是。”思曼笑。“想想看,你和思奕都认为傅尧不适合我,我为什么还要一头撞过去?”

“但是你的笑容——”

“不要研究我的笑容,没有任何原因。”

“无风自动?”思朗仰起头笑。

“替电影写剧本吗?”思曼摇头。“你的功课怎样?”

“很好。再念一点书令我信心大增,将来我有信心做女强人。”思朗说。

“做了女强人又怎样?不嫁?不生儿女?你不觉得代价太大了吗?”思曼问。

“现在流行不结婚,我越想越觉得好,无牵无挂的,很适合我的个性。”思朗说。

“也不谈恋爱?”

“不谈了。太烦的事,何必呢?”思朗一副心灰意冷状。“有时间我何不拼命往上爬。”

“很可怕。挤命往上爬,”思曼不同意。“一个人也只不过有一辈子时间,用它来爬,值得吗?”

“值得,值得之至。至少爬到高处比抓个男人踏实沉稳得多。”

“思朗,什么时候你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很久了,只不过最近才有机会冒出来,”思朗装个鬼脸。“我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你只是嘴巴上说得狠,说得夸张。”思曼说:“我不信完全没有男人今你心动。”

“有。全是别人的丈夫,”思朗居然叹一口气。“我发觉好男人全是别人的丈夫,真的很悲哀。”

“你身边没有一个好男人?”思曼摇头笑。“只怕我们的思朗心不在此罢了。”

“我对恋爱、拍拖的确已厌倦,有很大的抗拒感。”

“以前并不是你失败啊!”

“我没有说过失败,只是厌倦。”思朗想一想。“恋爱,千篇一律的事。”

“你心理有些不正常。”

“绝对正常,”思朗举手做发誓状。“我并不排斥男人,并不排斥恋爱,只是厌倦啊!”

“你是没有遭到一个好男人。”思曼说。

“什么叫好男人?姐,傅尧那种吗?”思朗夸张的。“我可不能接受,会闷死我。”

“我没有说任何一个人,”思曼笑。“你越来越偏激了。”

“不是。我不认为偏激,只是——接触到的人越多,我发觉我越挑剔。”

“挑剔并不是件坏事。”思曼说。

思曼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笑起来。

“你一定不相信,我现在突然觉得雷子樵是个非常有条件的对象,可惜他已离开。”她说。

思曼眉心微蹙,仔细的打量妹妹,过了好一阵,她才肯定思朗只是有感而发。

“人家在香港时你当他仇人一样。”思曼吸一口气。她怕会露出不自然神色。

“以前太不成熟。”思朗摇头。“说真话,现在想找个他那样条件的人,还真得打灯笼呢!”

“后悔了吗?”思曼笑,

“后悔有用吗?”思朗是爽朗的。“当时大概他对我也没有好印象,就算我追他,他也未必接受。”

“我始终相信缘分。”

“也许是有点道理吧!缘分。”思朗笑。“可是我觉得你和雷子樵有缘分,你们却是互不来电。”

“别说我。”思曼很敏感。“对大多数人我是绝缘体,我宁愿把自己多包上几层胶。”

“人总要试试恋爱,否则人也不完整。”

“我会。但一次就够了,”思曼说得很肯定。“我怕累,又怕烦,只想看准一次出击。”

“希望你一举成功。”思朗笑。

“不成功便成仁了!”思曼也开玩笑。“我是绝对没有这精神、气力再来一次的。”

“被你选中的男人可幸运了。”

“不是选,要互相碰上,”思曼说得特别。“该是—一碰就有火花的那种。”

“太文艺了。”思朗忍不住大笑。

“你告诉我更贴切的形容词。”思曼白她一眼。

电话在响,佣人接听,然后转身说:

“大小姐电话。”佣人神色有些疑惑。

“谁?”思曼只是随口问。当然是傅尧啦!打到家里的电话,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知道。他不肯说——”佣人思索一下,摇摇头,退了开去。“我听不出。”

“我是思曼。”

“来吗?我钓到很好的鱼,还捉了一只龙虾。”是子樵的声音。

思曼立刻明白佣人的疑惑了,她听出是子樵的声音,而又认为不可能。

“现在?”她下意识的看看表。五点多钟了。

“不方便?”他问。

“不——”她不知道自己犹豫什么,难道她不想去?“好,一小时之后我来。”

“带着啤酒来。”他挂断电话。

这就是个约会、邀请吗?

“谁?傅尧?”思朗一直望着她。“约你去哪里?”

“去他家。”思曼随口自然的说:“他出海钓到鱼,又捉了龙虾。”

“他倒是兴趣高尚,去钓鱼哦!”思朗说:“和他这个人联想不到一起。”

“勿以貌取人。”思曼回卧室更衣。

“带我去行吗?”思朗在背后叫。“你再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我,太闷了。”

“不行。”思曼头也不回的。

不行。这倒令思朗意外。思曼从不介意任何人参与她和傅尧之间,今天的拒绝何其肯定?

“他来接你吗?”她跟着思曼进卧室。

“不,我自己去。”思曼已换好牛仔裤,T恤。

“你就这个样子去他家?”思朗怀疑的。

“为什么不行?上班我才穿裙子。”思曼背起皮包。

“但是——”思朗总觉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再见。”思曼如风般飘了出去。

她如此这般赴傅尧的约会?思朗说什么也不相信,傅尧不可能令她如此轻松愉快。

那么——谁?思曼另有男朋友?

“思曼,”她突然冲出大门。望着正在等电梯的姐姐。“我敢打赌,约你的不是傅尧。”

思曼呆愕一下,神色微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如果傅尧能令你心情如此,拒婚的情形不可能发生。”思朗捉狭的。

“那又如何?”

“谁约了你?连我都不能说?”思朗顽皮的。

“谁?当然是傅尧了。”思曼一口咬定。

“我们做了二十几年姐妹,不要想瞒我。”

“姐,相信我,我了解你如了解自己。”她还是嬉皮笑脸。

“那么,你告诉我,谁约我?”思曼又好气又好笑。

“新认识的?这么快就得你芳心?”思朗的脸伸过来。

“太老套了,方思朗也说这样的话?”

思曼不得不佩服思朗的精明、仔细。

“老实招来。”思朗说:“否则我跟你去。”

思曼皱皱眉,按住了已来到的电梯。

“可以公开时,我让你见他,可好?”她这么说。

她——

是承认了吧!



思曼来到西贡,子樵正在厨房忙碌,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应手而开。

“送外卖的来了。”她顽皮的叫。

子樵出来,她指指手上的啤酒,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大门都不关?”她问。

“世界太平,夜不闭户。”他把啤酒拿进冰箱。

“到时候发生了事情后悔就来不及。”她摇头。

“能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只不过是个穷光棍,靠钓鱼捉龙虾为生的。”

“主人如此放心,我这客人也不必太紧张,我帮你把大门打开。”她半开玩笑。

“不”他一把捉住她的手。“现在有了高贵的客人,情形自然不一样。”

她心头一震,他又放开她的手。刚才的那一握,似乎——他们中间有了新的联系。

“厨房里,要不要我帮忙?”她说。心中那丝悸动犹存,她得很努力的保持神态自然。

“龙虾沙律做好了,鱼也刚蒸上,另外还有盘蔬菜,等鱼好了我才炒。”他说。

“才半年的时间,你就学会了做家事?”

“任何人天生都有做家事的潜能,包括男人。”他说:“以前是不做。现在太闲,当然自己做了。”

“这种生活你要过到几时?”她问。

“没有想过。”他摇摇头。“我随时可以出去工作,接触社会,可是——心理矛盾,觉得痛苦。我并不适合接触人群,所以,我只好退下来。”

“基本上,人是不可以离群独居的。”她说。

“我知道。可是现在的闲散日子使我很快乐,很平静,心中也没有矛盾。

“你的矛盾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他皱起眉头,沉默了。

“会不会只是种错觉呢?”她再问。

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很真实的痛苦。

“曾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是错觉。”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她问。

他又沉默。

“对不起,或者我不该问,”她淡淡的笑。“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心事?”

“如果时机到时——我愿意告诉你。”他说。

她笑一笑。她喜欢听他这么说,至少他当她是朋友。

厨房铃声在响,他跳起来。

“鱼蒸好了,再等五分钟我炒菜。”他奔进去。

她考虑一下,慢慢走近厨房,倚在门边看他工作。

其实他并不在行干家事,手忙脚乱的。他那双手根本是从事艺术创作的,怎能做家事?

她可有力量激起他的雄心壮志再回人群?

帮着他把食物搬到餐厅,又摆好桌子。

“很有成就感,是不?”他很兴奋。“每一样事都自己做,然后自己享受。”

“对你而言,是不是太浪费?大材小用?”她说。

“我?”他很意外。”我不觉得自己有才,只是男人工作是理所当然而已。”

“错了,大家都觉得你有才气,”她说:“思奕从不乱赞美人,你是他唯一佩服的人。”

“可能当时我是他上司的关系。”

“怎能急着否定自己呢?”她轻叹。

“事实上你是,说得自己一无是处,然后心安理得的避离人群。”她摇摇头。

他无言。

“如果你真要逃离人群就不要回香港,什么人也不见。现在——你内心还是矛盾的。”她理智的说。

“不——”

“事实如此。”她吸一口气。“你为什么回来?”

他把视线停在她脸上,很久很久。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他沉声问。

“我从不猜别人的心事,我不知道。”她淡淡的。

“你太理智,太冷静,太淡漠了,”他叹息。“这是你的优点或缺点?”

“你还是没说为了什么回来?”她不放松。

他眉心微蹙,很为难似的。

“没有理由?不能讲?”她凝望他。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慢慢的吐出来,然后说:

“为你。”他是绝对认真的。

这两个字有巨大的震撼力,她几乎承受不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率,“为你,”她真是觉得一阵昏眩,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难道真不知道?”他低声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很意外,”她也必须深深吸气才能讲话。“真的意外。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

“你应该知道。”他再说:“走之前我已经矛盾得要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我以为是唯一的方法。”

“但你又回来了。”

“是。我必须回来,我根本设法子安宁,差点发疯,再不回来我一定会死。”他叹一口气。“我实在是莫名其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来——你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根本不想见任何人,除了你。”他坦诚的望住她。“我到过你公司楼下,到过你家门外——我常常见到你,也见到傅尧。”

她皱眉。她总和傅尧在一起?

“有一次我碰见思奕的同事,好在我避得快,”他继续说:“真的,除了你我不想见任何人。”

“但是你没有找过我。”

“我仍然无法克服心中矛盾,”他叹息。”我不敢找你,我怕害了你。”

“害我?”

“是。我伯害你,”他脸上又有痛苦的阴影。“我只能躲很远远的望着你,我没有办法。”

“我完全不懂。”她摇头。

“你不须懂,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诚诚恳恳的。‘而我绝对不会害你,请相信我。”

“如果我们不是偶然相遇,你永远不会找我?”她问。

“是。我永远不会找你。”他点头。

她再摇着头。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怪的人。”

“我——当然有理由,只是——我不能说。”他说。

“不能说就不必说了,”她淡淡的。“我不是追根究底的人,我也相信每个人该保持内心的秘密。”

“不!不!但愿我能告诉你,真的,真的,或者有一天我能——”他还是矛盾极了。

“子樵。快乐一点,”她微笑。“如果我们相聚的时光是快乐,为什么不珍惜呢?。

“但是——但是”

“看,鱼冷了,菜也凉了,”她指指食物。“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

他叹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会等你能告诉我的那一天,好不好?”她说。一个允诺?

思曼这些日子总是不回家吃晚饭,也不肯说去哪儿。父母对她一向有信心,从不追问。思朗也知道她有“新”男朋友,所以只是神秘的笑。只有思奕,他最关心,最爱护这个妹妹,所以总是不停的追问。

“思曼,你到底去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

“没什么人。有时和同事一起,有时约了朋友,很普通的交际应酬。”思曼轻描淡写。

“和那个傅尧。”

“当然不是。你不喜欢的人我怎会和他来往呢?”她笑。

“其实——我也没有不喜欢他。我这人是有点偏见的,有时候我只是随口胡说,你别当真。”思奕不好意思。

“我当真的啊,我尊重你是哥哥嘛。”思曼笑。

望着她的笑容,思奕呆住了。从来没见过她笑得如此容光焕发。

“你真的爱上傅尧?”他问。

“别开玩笑。”思曼态度认真。“不要低估了我的眼光和品味。”

“但是大家都说爱情是盲目的。”

“相信我。三兄妹中我最理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是应不应该,什么是值不值得。”

“那么——是谁?”思奕忍不住问。

思曼但笑不语。她不能肯定和子樵是不是恋爱?是不是拍拖?现在当然不能说。

“你不认识的。”

“你可以介绍给我们。”他说。

“只不过是普通朋友,以后再说吧!”

“他做什么的?”思奕很紧张。

“是个读书人,有点艺术家脾气,”她想一想。“个性很特别,但人很好!”

思奕皱眉,思索一阵。

“很奇怪,我联想到一个人,不过那当然不可能,”他耸耸肩。“有一阵子我还认为只有他最适合你。”

“谁?”思曼忍不住。

“子樵,雷子樵,”他说:“他真的极有才气,人又好,但是个性古怪,最后还钻进了牛角尖。”

“有——他的消息吗?”她故意问。

“他离开了公司就音讯全无,他不曾留下美国的地址和电话,”思奕想一想。“前一阵子居然有同事说在西贡见到他,我想是看错了人,不可能的。我猜测目前他可能在世界某个角落流浪。”

“流浪真的很好?很有价值吗?”她怀疑。“现在年轻人几乎个个向往。”

“个个向往是因为时髦,与价值无关。”思奕笑。

“不要这么刻薄,有很多人是真想去亲身体验一下,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你不觉得现代的年轻人做事喜欢一窝蜂吗?”他说。

“好象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一样。”她笑。

“说真话,思曼,你对子樵的印象如何?不会象思朗那样讨厌人家吧?”他问。

“没有深交,不能说有什么印象,”思曼完全不想说真话。“他很特别就是。”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好象很喜欢你。”

“怎么可能?”思曼不想深谈。“你一天到晚管别人的事,考虑过自己吗?30岁了。”

“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碰到合适的,OK,结婚。碰不到就打一辈子光棍,乐得消遥快乐。”他说。

“爸和妈妈会放过你吗?你是独子,怎么可以学思朗一样的论调?”

“我是说真话啊!碰不到有什么办法?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我相信二、三十年之后,人口会少一半。”她说。

“老实说,若真是如此倒是人类的福音。地球上人太多了,就快爆炸。”

“越扯越无聊,”她站起来。“约了人,我要出去。”

“去哪里?我送你,”他也站起来。

“我自己去。”她望着他一阵。“对我的事怎么突然热心起来。”

“一直都是这么热心,只是以前没机会表示。”他傻笑。“今天一定送。”

“也好。”她也不坚持。“送我去金钟火车站。”

“要送就送到目的地,反正我闷得慌,”他说:“难道不能让我看见你那个他?”

“怕你失望。”她进卧室换衣服。

“今后不再妄加评论,免得坏事。”他在背后叫。

换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妆,再出来时看见思奕也预备好了,手上还拿着车钥匙。

“真要送?”她迟疑的。

‘如果你去九龙,刚好妈妈叫我去买12只大闸蟹回来,可以顺便到尖沙咀去买。”他说

“好。我跟你去尖沙咀。”她打开大门。

“更引起我疑心了,”思奕跟在她背后。“到底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许我们见他呢?”

“我说过时候未到。”她反而心平气和。

“两个妹妹,完全不同的个性。你呢!盖得密不通风,思朗呢?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叹口气。

“我有理由。”她平静的笑。”我怕接受不了失败,所以不愿早张扬,我要有十足把握才说。”

“你有道理。”思奕终于点头。“思朗那么多次恋爱不成功,现在心理不太正常,居然逃避恋爱。”

“逃避?!”她不懂。

“听说理工学校有个讲师对她非常不错,她却从不假以辞色。”

“又是讲师?”她忍不住皱眉。“我想思朗怕重蹈覆辙,个性,思想的距离差太远。”

“总要给自己机会啊!不试试怎知合得来?”他叫。

思曼思索半晌,点点头。

“我跟她谈谈。”

“跟她谈也没用,她发神经,”思奕一副啼笑皆非状。“她说除非子樵回来,否则不谈恋爱。”

“关子樵什么事?”她愕然。

“她说啊!到现在才发觉子樵的男性魅力,才知道子樵的优点。她情愿等他。”

思曼沉默下来。

她记得思朗也这么和她讲过,她以为思朗开玩笑——会是真的吗?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她疯了?”思奕摇头。“她这么疯疯颠颠,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我耽心她嫁不出去。”

“也许——她开玩笑。”她说。

“再正经也没有了,”思奕举起双手,思曼想叫他小心驾驶,他的手已回到驾驶盘上。“所以我很生气,叫她等一辈子好了,子樵根本不可能回来。”

“为什么不可能回来?”她问。

“我——听公司一美国调来的同事说,他有一些伤心的往事。”他说。

“伤心往事?他?联想不起来哦!”她故意说。

“他的怪个性你不觉得与正常人不同吗?我相信是往事打击了他。”他说。

“你可知道是什么往事?”

“那同事没说清楚,只知道他以前曾结过婚。”

“哦——”

“后来太太离他而去,就是那么多了,”他耸耸肩。“然后他心理就不大正常了。”

她又沉默下来。他有段往事她猜得出来,但思朗——她真得问清楚一些,她不想弄得姊妹之间有心病。

“他太太——为什么离开他?”她突然想起。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子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事都放在心中,即使最好的朋友他也不肯讲。”思奕摇头。“他们夫妻分手时,据说——还闹上法庭。”

“他不肯?”她很意外。

“谁知道呢?现在婚姻的离合没有人当它一回事,谁会注意呢?”

驶过海底隧道,很快就到了加连威老道,专卖上海南货的一条街。

“我不送你了,买了大闸蟹我就回去,”他把车停在路边。“要我替你留几只吗?”

“不了。今夜我也吃海鲜,”她微微一笑。“我会早些回家,和思朗谈谈。”

“谈也多余,她比谁都固执。”他说。

思曼见他走进南货店选蟹,才匆匆跳上计程车,直奔西贡。

一路上她都在想,他和太太为什么失和?还弄得对薄公堂?思朗——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子樵?

到了子樵那儿,她反而什么都不说,不问,和平日一样的平静安详。

“每次来我这儿,家人可会怀疑?”他问。

“这么大了,他们知道我做事有分寸。”她摇头。

“可是我实在不想露面。”

“没有人逼你露面,”她微笑。“不要疑神疑鬼。心安理得的日子容易过些。”

“猜猜看我今天预备了什么?”他笑着问。

“大闸蟹。”她随口说。

“你猜的?还是早就知道了。”他好奇的。

“预感。”她又微笑。

他凝望她半晌,眉峰渐渐聚拢。

“你今天看来与平日不同,”他说:“仿佛——有点心事。对不对?”

“你多心。没什么心事。”她振作一点。“我说是预感不对吗?”

“但你一定有心事。”他肯定而固执。

算不算心事呢?或是情人眼底容不了一粒沙?

思曼回家时,思朗正在她房里看书,很专心,很用功的样子,卧室里的灯光也分外光亮。

“恋爱中的女人回来了?”思朗抬头看她一眼。

“学校要考试?”思曼问。

“不考试不能温书?”思朗放下书本,用手指抚摸一下眉心。“现在跟中学时代怎么一样?以前为考试而读书,现在则一切为自己。”

“很好。”思曼坐在对着床的沙发上,她想着该怎样开口对思朗说。“成长,成熟是很好的事。”

“恋爱没有好处,徒令人失去上进心。”思朗笑。

“你太偏激。为什么不说恋爱会令人堕落?”思曼笑。

“堕落就太过分。”思朗凝视她。“今天你心情好?怎么会有心情陪我聊天?”

“每天心情都很好。我心中自有一个平衡情绪的机器,永不会失去控制。”

“不要夸口得太早。”思朗笑得神秘。“新男朋友还不能强烈地影响你的心情?”

“任何人都不可能‘强烈’的影响我,我一直把得失看得很淡,情绪起伏不大。”

“人不可能对自己有把握,世事很难预料。”思朗摇头。“以前我也从没想象过我态度变得这么静。”

“是啊!你为什么变得这么静?”

“为什么?该怎么讲?我自然不算心灰意冷,也不算失败,以后我一定会嫁人的,”思朗思索着。“哎!可以这么说,我现在有了理想和目标。”

“口号喊得很响。”思曼笑。

“真的啊!”思朗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不知道我现在一心一意等雷子樵吗?”

“认真的?”思曼还是笑。面不改色。

“我发觉脾气古怪的人反而好些,感情能永恒、专一。也比较有才气,”思朗坦率的。“我觉得有才气,有理想的人比外表好的人更能吸引我。”

“真是进步了?”

“当然。我比去年长大了一岁。饭不能白吃。”

“但是——雷子樵会回来吗?”思曼问。

“会。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一定回来!”思朗的信心惊人。“一定会。”

“你这预感没有支持的理由。”思曼吸一口气。

“预感还需要什么理由呢?那只是种感觉,很玄,很玄的。”

“那么——你预感你和他会有结果吗?”思曼开始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没有,不过别耽心,事在人为嘛!”思朗愉快的笑起来。“他如果回来,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会尽心尽力的表现诚意。他不会没有感觉。”

“那我该——怎么说?”思曼更加不自在。

“祝福我。”思朗笑得很甜。

思曼勉强点点头。这话题却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

“怎么不讲话了?”思朗怀疑的。

“很多事——出乎人意料之外。”她说。

“是啊!那个时候我还一直觉得子樵跟你很相衬,而你们彼此间也有情意。后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思朗笑。“人是不能‘想当然’的。”

思曼考虑一阵,突然问:

“对一个只认识而没有交往过的人,你怎能肯定对他的感情?”

“我也讲不出来,”思朗笑着说:“自从他走后,我只知道一天比一天想念他,而想见他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你知道,我曾经梦见他无数次。”

“我不能想象这种感情,几乎可以说是——凭空的,没有一点根基。”

“没发生前我也不能想象,然而这是事实,”思朗毫不掩饰。“每想起他,我的心会揉成一团,会痛的。”

“越说越象某小说情节,”思曼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我已是个过时的人。”

“爱情没有过不过时之分,”思朗振振有词。“只有亲身体验过的,才知道那种真实的感觉。”

“如果——我说如果他——雷子樵不接受你,或与你没有同感,没有共鸣呢?”思曼困难的说。

“那我将会遗憾,还会很伤心。”思朗想也不想的。

“伤心?”思曼皱眉。“可能吗?”

“当然肯定得可能,我已经投入了百分之二百的感情。”思朗表现得万分乐观,“但这情形多半不会发生。”

“思朗,我始终觉得这种感情太虚幻,太不实际,有点近乎——儿戏。”思曼认真的。“到目前为止,根本是你单方面的。”

“你说虚幻,不实际已经算客气。”思朗完全不介意。“思奕说我发神经。”

“你完全不觉不妥?”

“算我现在是单恋,单相思都行,将来或许子樵更爱我呢?”思朗哈哈大笑。

思曼脸色尴尬,简直难以再忍受下去。她该不该把真实的情形告诉思朗?现在说会不会太迟?如果不说,是不是有欺骗思朗之嫌?

然而——又该怎么说呢?

“思曼,你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思朗望着她。

“哎——不,不,我想起一些其他的事。”

“你越来越心不在焉,我在跟你讲话,你却想别的事,想你那位‘新男友’?”思朗叫。

“怎么会?我在想你的事。”

“别骗我。我很明白你这是恋爱的症状,我是过来人,忘了吗?”思朗笑。

“我——回房了。洗澡睡觉,明天一早上班。”

“等一会,还早嘛,”思朗扯住她。“我已打算念完理工就换份工作,学你,做行政人员。”

“两年之后的事。”

“现在打算已经差不多了,”思朗颇为自得。“做行政人员比我现在当公关好,至少表面上如此。”

“偏见。只不过是两份不同的工作而已。”

“行政人员听起来威风很多。”思朗扮个鬼脸。“公关哦!我总觉得别人以比较轻佻的眼光来看它。”

“你不看低自己,别人没有办法看低你。”思曼说。

“知道吗?我现在读书,求上进,一切都为了将来和雷子樵更相衬,更合得来。”思朗突然又说到子樵。“以前有过经验,自已学问不及对方,交起朋友来很辛苦,难以沟通。”

思曼的眉心又渐渐聚拢,好半天才说:

“怀了那么大的希望,思朗,我怕你有一天会受不了失败的挫折。”

“为什么总想到我会失败呢?”思朗不以为意。“积极一点,我一定会成功。”

“无论如何,也要有一点心理准备,”思曼不得不说。思朗是她亲爱的妹妹。“你的最大缺点就是把一切想得太美,想回头时已难寻条路。”

“恋爱不该如此吗?有人说恋爱有如雨天走斜坡,一滑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或许——我们想法不同?”

“代沟?”思朗哈哈大笑。“3年1个代沟什么时候又变成1年1个了?。

房门轻响,思奕探头进来。

“两姐妹聊什么?这么高兴。”他迳自走进来。

“子樵。”思朗毫不掩饰。

“又发神经。子樵跟你是风马牛不相干。”思奕挥一挥手。“那有硬把幻想变成事实的?”

“现在你说是幻想,将来的事很难预料的?”思朗翻翻眼睛。“请不要打击我的信心。”

“请你不要闹笑话。”思奕很不客气。“就算子樵回来,他会喜欢思曼也不会是你。”

“不要拉我下水。”思曼叫。

“我们要不要打赌?”思朗涨红了脸。

思奕的话可能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她愈发强硬了。

“赌什么?我奉陪到底。”思奕有心打击。

“怎么了?”思曼提高了声音。“来真的?”

“思奕轻视我,我一定要赌!”思朗紧紧的盯着思奕,好象只要吃人的豹子。“赌什么?”

“随你。”思奕说。他怎么了。

“OK!我拿一辈子的幸福来赌。”思朗极要面子,她已经豁出去了。

“我赌你若成功,我一辈子不结婚。”思奕也不甘示弱。

“停!你们俩。”思曼下意识的站起来。怎么弄得如此严重?“发疯了吗?”

“不,”思奕胸有成竹。“我已经托了很多人在替我找子樵,我相信很快找到。找到后我邀他回来一次。”

“那——又怎样?”思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非常不服。

“你可以试试,”思奕笑。“我担保你不成功。”

“思奕,”思曼沉下脸。“你今晚怎么回事?疯了?怎么对思朗说这种话?”

“因为我是哥哥才会如此说,”思奕认真一点。“我不想她将来伤心又丢脸。”

“你把我看得太扁了。”思朗脸上神情古怪。“是,我什么都不如思曼,但——我不能有进步?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成功?你太看扁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思奕也慌了。

“你是这意思,一直都是,只是在今夜我才看出来。方思奕,这个赌我和你打定了,我们各人赌一辈子。”

“思朗——”思奕开始后悔,他真的不是想激怒思朗,他同样爱护两个妹妹,他这么做只是怕思朗受伤害。

“别再说,谁劝我都没有用。”思朗按熄了灯。“现在你们都出去,我要睡觉。”

思奕、思曼惊呆住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再见子樵时,思曼下意识的尴尬,为着思朗的事。所以她变得沉默。

“今天气压不对。”子樵望着她。

“你太敏感了”她摇头。

“或者这种气压适宜室外,我们去沙滩散步?”他说。

她没有意见,跟着他从后面的石梯下去沙滩。

“你喜欢船,喜欢海?”她问。

“只喜欢小舟,不喜欢大船,”他说:“而且喜欢独自躺在小舟上飘荡的感觉。”

“不怕海水把小舟冲到任何地方?”

“我的人生并没有目的,只想随遇而安。”他说。

“没有目的地的人生,是否很空虚?”

“各人想法不同,感觉不同。”他摇头。“虽然没有目的,但在过程中,我尽力。”

“怎么叫做尽力?”她问。“象目前这样?”

“你认为我目前很不好?”他反问。

“我观念比较传统,一个男人不工作,整天呆在家里,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我认为并不好。”她坦率的。

“你认为工作是什么?每天按时坐在办公桌前,整天手脚不停,也不管思想神游到哪里的就是工作?你的意思是这样?”

“我说过——我传统。”她吸一口气。

“我不反对传统,可是工作的定义真是这样?”他问。

“你认为该怎样?”她反问。

“工作就是工作,不拘形式,不拘地点,只要完成任务,就算有了工作成就。”

“你是说——你就是这样在工作?”她欣喜的。

“那么,你以为谁在养我?”他笑得神秘。

“不知道,有人吗?”她俏皮的。

“看!在阳光沙滩上,你的气压恢复了。”他凝望她。

她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有人说过你很性感吗?”他忽然说。

她呆怔一下,性感?!这两个字怎么会跟她这清淡飘逸的人连在一起,性感?!

“瞎说。”她脸红了。

“真的。”他握住她的手,极自然的。“你鼻尖上沁出来的细小汗珠,你耳边面额上的细小汗毛都好性感,这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不许说。”她挣不脱他的手掌,也挥不开那又喜又惊又恼的感觉。性感?!

“我可以不说,但感觉其实还是存在。”他日不转睛。

“不要——贼兮兮的望着我,”她急起来,全身都觉得赤热,想冒汗。“我脸上有花?”

‘你很性感。”他还是说。

“雷子樵。”她逼得大声叫。

“你知道吗?思奕托人到处找我。”他立刻改了话题。

“知道。他希望你回香港一次。”

“我根本在香港。”他颇为自得的笑。“以前一个同事通知我家人,于是我就知道了。”

“家人。你有家人在美国?”

“我总不成是石头里进出来的。”

“从来没听你提过。”她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两人很自然的手握着手漫步沙滩上。

‘我根本没对任何人谈过我的以往,提过我的家人。”他望着远方。

“你是可以不讲。”

“你想不想知道?”他又望着她。

“我并不八卦,不喜欢探人私隐。如果你说,我很愿意听。”她说得很得体。

“谢谢你。”他用力捏捏她的手心。懂她的意思。

“你——可知道思奕要我回来做什么?”他还是不说往事。或者往事的确并不愉快。

“知道一点点。”

“什么叫知道一点点?思奕跟你提过?”他问。

她仿佛很为难似的沉默着。过了一阵才说:

“最好你见着他时才问。”

“我并不打算‘回来’,更不打算见他。”

“那就算了,你也不必知道他为什么找你。”她说。

“与你有关?’他猜。

“不,完全没有关系。。她摇摇头。“不要太敏感。”

“思奕比较了解我,或者——他看出了我的矛盾。”他似在自语。

“除了你深藏不露外,你的大胡子也帮了你的忙,没有人能看清胡子后面的你。。她说。

“包括你?。他问。

“是。我的幻想并不多,缩以我相信看到的真真实实一切。”她说。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

“明白思奕为什么找你?”她问。

“明白你。而思奕,我永远猜不透。”他说。

她考虑一阵。思朗的事在她心中矛盾着,该不该告诉他?说出来的后果可能有两个:他觉得荒谬或他有兴趣。她不想试探,太冒险。

“或者他只是想念你。”她说。

“思奕事业心强,感情对他并不重要。”

“你呢?”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问了。

他看她,仿佛在问:你不明白吗?

“我矛盾。事业应该重要,可是感情对我更强烈些。矛盾过后,我逃避,两者都逃避。”他摇头。“而逃避之后觉得太痛若,我又回头——我很糟,是不是?可能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目前还看不出来哦!”她说。

“好在你仁慈。”他笑。

“与我仁慈与否有关?”

“当然。”他思索一下。”回来之初——我以为你不肯再见我。”

“以前我们有仇?”

“以前——我得罪过你。”

“不觉得。几时?为什么?”她问。

“别不承认,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还是顾左右再言他的。“就算今天你不理我,我也活该。”

“实在没有那么严重的事。”

“或者——你的感受没有我深,没有我强烈。”

“当初——我们并不接近。”她慢慢说:“而且最主要的,我并不了解你。”

“现在你了解我吗?”

“你离开后我——渐渐明白一些事,你回来当然了解更多些,不过并不‘全’了解,也不算‘深’。”她说。

“有一天——我会让你完全了解我。”他肯定的。“我现在正在准备。”

“我不明白。了解也要作准备。”她笑。

“我与一般同年纪的人不同,”他犹豫半晌,才说:“我比他们多了一番经历。”

她只聪明的望着他,并不追问。

“总之——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他有点不自在。说起往事经历,他很“怯”似的。

“我该不该说谢谢?”

“别说谢,只要你肯当名听众我已经很开心了。”他说。

“那么,我们一起等那适当的机会——,可以告诉我的时候。”她仰着头笑,很有信心的样子。

他望着她的神情,仿佛痴呆了。

“每次见你,你好象都有些不同,有点改变。你是不是会变魔术?”他孩子气的。

“我是魔术师,我会把尖沙咀钟楼变走。”她笑。

“什么意思?尖沙咀钟楼?”他问。

“电视里宣传的魔术啊!前说可以把钟楼变走,如果真是魔术,大家可能会口服心服,但只是用镜头特技,就开观众的玩笑了,当观众才3岁?”

。真是这样?”他问。

“是啊!得煞有其事,气氛一流,结果——”她耸耸肩,没再说下去。

“你比以前轻松多了。”他欣赏的。

“以前见到你会紧张,”她半开玩笑的。“你甚至没有一丝笑容。”

“我想把自己管束严些,”他考虑一下。”我的感情能放不能收,我怕泛滥。”

“现在不怕?”她反问。

“不知道,”他皱起眉头。“我现在正在训练自己,我不知道会怎样。”

家里面,思奕思朗好象有仇似的,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劝解也没有用。两个大人了,固执起来脑袋比小孩子更不能转弯。

公司里,傅尧还是“有礼貌”的约思曼,中午她偶尔会跟他吃餐饭,谈话内容只限公事,她把自己把握得很稳。傅尧呢?一直在表现出无比的耐性,仿佛思曼从来不曾拒绝过他。

思曼的日子过得平稳而悠闲,唯一令她觉得遗憾的是思朗。她知道思朗喜欢子樵不是开玩笑的,她看见过几张思朗画的子樵速写,神韵居然神似。

思朗非常挂念子樵,这大概是真的。

这天思奕回来,神神秘秘的把思曼拉到一边。

“有一个消息,但不能肯定,”他说:“美国的消息是子樵回到了东方。”

思曼不敢出声。她犹豫着,该不该把子樵的事说出来?不可能瞒多久的,思奕总有一天会查出来。

“可是东方这么大,他会在那一个城市呢?”思奕说:“那边的同事答应继续给我消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查子樵的下落?只因为和思朗的赌约?”

“当然不是,我才不陪小丫头发疯。”思奕摇头。“我不想和他失去联络,他是个朋友。”

“是朋友?或兄弟?”她想起子樵很坚持用的“兄弟”两个字。

“都一样。”思奕皱皱眉。“很奇怪的一件事,起初他离开时我并不觉得,现在却越来越挂念他,好象自己亲人一样。我和他大概有点缘分。”

“谁说他回到东方的?”她问。

“美国总公司里的同事啦!”思奕耸耸肩。‘我怀疑他躲在日本某一个小镇上。”

“日本?他说过喜欢日本吗?”

“他喜欢沿海小村、小镇的风情,他说过,在那种环境里他可以完全放松自己。”

“可不可能——他已回来香港?”突然之间她就说了。然后心口一松,舒坦好多。

“我也想过,因为有同事说在西贡的马路上见到很象他的人,”思奕摇摇头。“但是不可能。回来香港他至少给我一个电话才象话,他又不是来避世的。”

“同事肯定见到的是他?”思曼问。她当然知道是真的,子樵提过这件事。

“就是不能肯定。留了大胡子的人样子都差不多,”思奕笑。“而且我怀疑的事也不一定正确。”

“你怀疑什么?”

“子樵的离开是因为你。”思奕正色说。

思曼想了一下,笑起来。

“会吗?会吗?”她半开玩笑的说:“我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使他离开?”

“你低估了自己思曼,”思奕一本正经的。‘你年纪不大,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最吸引人的是你那抹淡漠中的自信,很少女人象你。”

“或是你高估了我?”思曼笑。“哥哥眼中的妹妹是否特别出色些?”

“错了,错了,这几句话是子樵说的,”思奕怪叫。“他是这么对我说。”

“子樵?”她皱眉。“他是说这种话的人吗?”

“现在找不到他,你可以说死无对证。但总有一天他会出现,会见人,我会当面问他。”

“不必问,这很重要吗?我觉得对我无影响。”

“你的心肠太硬了,”思奕叹口气。“眼光又高,我怀疑怎样的男人才能打动你的心?”

“我等天外来客。”她笑。

严沁《野岸》 野岸无人舟自横
思朗推大门进来,她沉着一张黑压压的脸,也不看他们,迳自回卧室,用力关上门。

“连我也被怪上了。”思曼笑。

“她的脾气不改,总有一天吃大亏,”思奕夸张的。“目前这时代,天地之间容不下她这么直爽坦率的人。”

“然而这是优点哦!”

“优点值钱吗?它能令人飞黄腾达?”思奕说。

“怎么艺术家也说这种话?”

“我是有感而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他叹口气。“很多成功人士都不走正途。”

“捷径自然是快些,不过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她说。

“不谈这么大的题目,这年头已不是天下人管天下事了,我们只能独善其身。”思奕说。

思朗打开房门,砰砰碰碰的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砰砰碰碰的走回卧室。

“她吃了火药?”思奕不满。

“不要再惹她,她是硬脾气。”思曼小声说。

“难道我们就该怕她?”

“她是妹妹,让让她也不行?”思曼摇头。

“她太过分,若再让下去,她可能骑到我头上。”

“别再说了。”思曼示意他别说,因为思朗又走出来,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并打开电视。

“噪音。”思奕还是说了一句。

“思奕——”思曼阻止已来不及。

“不听的人可以走开。”思朗极不友善。

思曼极力压制住思奕,不许他再出声。

“今天工作太忙?”思曼柔声问思朗。

思朗把头转向一边,不理不睬。

“思朗,我在问你。”思曼耐着性子。

“我听不见。”思朗的态度非常恶劣。

“不要得寸进尺,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思奕忍不住。

“我的事不要任何人管。”思朗过去把电视声浪开得好响,扳着脸又坐回沙发。

母亲从房里出来,她惊讶于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在做什么?吓死人了,这么大声。”她惊叫。

思朗不响也不动,思奕过去把电视音量关小。

“思朗在发疯。”他哼一声。

“什么意思?”思朗双手拍在沙发上,有爆发的意味。“你们凭什么都针对我?”

“怎么回事?小丫头在发谁的脾气,谁又针对谁了?”母亲不悦。“那么大了还吵嘴。”

“没有事,妈妈,”思曼微笑。“思朗今天可能在外面受了气,她开玩笑,妈妈。”

思朗冷冷的哼一声,什么话也不说。

“你们几个孩子从小都不要我耽心,感情一直很好,不要长大了才要我劳神。”母亲坐下来。“小丫头也是,外面受了气怎么可以带回家给哥哥姐姐受呢?”

“是,是,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思朗真的好象是个爆炸的炸弹,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我该死,我该下地狱,你们满意了吧!””

“思朗——”所有人都惊住了,怎么回事?思朗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只见她满面眼泪,有气有冤无处诉似的,小脸儿胀得象青蛙肚子。

“不要叫我。我知道你们合起来对付我,我知道——什么事都瞒着我,骗我,要我出丑,要我丢人现眼。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

思朗一边哭着一边奔回卧室,砰然关上房门。

客厅里有一分钟的沉默,然后母亲最先开口。

“思奕,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很认真。

“我不知道,真是不知道,”思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她一回来就是这样。”

“你呢?也不知道?”母亲对着思曼。

思曼格摇头,不敢出声。其实,她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能肯定。她不出声是心虚,这件事上,她是不是伤到了思朗?

然而思朗又怎么知道子樵回来的事呢?她猜思朗已经知道,否则不会用这种态度。

“思朗的脾气越来越怪,”母亲叹口气。“是不是上一个男朋友的刺激使她很伤心?”

“是她自己不要人家的。”思奕没好气。“就算后悔,也不能把气出在我们头上。”

“会不会受了委屈?”母亲再问。

“让我进去问她。”思曼吸一口气。

“别去。”思奕阻止她。“小丫头发疯了。”

“等一阵她气消了再说,”母亲摇摇头。”她心中有事,想哭的话就由她哭一阵好了。”

思曼缓缓的坐下来。她心中非常内疚不安。事情因她而起,可是她该怎么办?

一直到父亲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思朗都不曾再出来。母亲去叫过她两次都没有回音。

“思朗怎么了?”一向比较严肃的父亲问。

“她——有点不舒服。”母亲皱眉。

思曼和思奕都不出声。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然后,思曼再也忍不住,独自走向思朗卧室。很意外,她并没有锁门。

“思朗。”掩上门,思曼轻轻叫。

思朗木然坐在书桌前,背着门,看不见她的脸。

“如果是我——令你不开心,我诚心道歉,”思曼无奈的说:“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思朗还是不动,也不出声。

“你要我怎样做我都答应你,思朗。相信我,我心中最珍贵的还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感情。”思曼再说。

突然间,思朗掩面哭起来。

“我很抱歉,我对不起你,姐,”思朗极少叫思曼做姐姐,她们都互称名字的。“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已经知道一切?’思曼颤声问。

“我卑鄙。我曾跟踪你。”思朗说。

思曼心中发冷,意识也模糊了。

思朗整个半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有什么事她都叫助手去做,跟平日的活跃开朗完全不同。

“吃午餐吗?“助手问她。

“你自己去吧,我不饿。”她展开一个笑脸,看得出来笑得勉强。

“带点东西给你吃?”

“回来时顺便在下面厨房替我拿一客三文治。”她摇摇头。“一点胃口也没有。”

助手笑一笑,走了出去。

她扔开笔,叹一口气。日子过得枯燥烦闷,时时刻刻想站起来大喊大叫几声,或者大哭一场。昨天她哭过了,莫名其妙的和思曼、思奕吵,自己想想也不好意思,象疯狗乱咬人似的。

但是——自从那天见到思曼和子樵携手漫步之后,她心中一直插着一根刺,怎么会这样呢?子樵不是回美国了吗?他和思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思曼为什么不肯承认?

真话,当她发现这件事时,她的心有撕裂的痛楚,真的!她甚至感觉到它在淌血,听见它滴血的声音。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感情,甚至她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思奕说得对。她对于樵的感情是荒谬,是象开玩笑,子樵走后才发生的。但——的确真实啊!

子樵喜欢思曼,她只好默默忍受痛苦。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在思曼面前剖白了感情,大大的出了一次丑。

办公室门轻响,探进头来的是思曼。

“可以进来吗?”思曼一脸孔的微笑。

“啊——当然。”意外之后,思朗有些不自然。“怎么会想到找我?”

“想来吃免费餐。”思曼笑。“很多工作?现在居然还在办公室。”

“正想去——一起走吧!”思朗故意开朗。

姐妹俩沿着楼梯下楼,她们都想找些什么话题,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于是同时沉默。

走进餐厅,侍者介绍了菜式,思朗才透口气。

“今天没有特别精采的东西吃。”

“我其实想跟你聊聊天。”思曼说。

“别说了,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场糊涂,我道歉。”思朗举起双手。

“不许这么说,”曼制止她。“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谁都没有错。”

“我是——自作多情。”朗自嘲。

“怎么这样说呢?”思曼皱眉。“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谁都有权去做。”

“可惜我找错了对象。”

“不。思朗,你要相信我一件事,”思曼按住思朗的手。“我和子樵也只不过比普通略好的朋友,真话。”

“快别这样讲,你想令我无地自容?”思朗小声叫起来。“什么时代了?你想让个男朋友给我?”

“不。这么讲会侮辱了我们三个人。”思曼吸一口气。“感情的事不能让,我们应该公平发展。”

“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认定子樵,他也没有认定我,”思曼说:“也许你会比我更适合他呢?”

“荒谬。”思朗忍不住笑起来。“哪有这样的事?我可不答应,说出来好象小说一样。”

“那么回家之后别再乱发脾气,”思曼拍拍她。“我们自己不觉得,爸爸和妈妈会难过的。”

“是我不好,我会检点。”

“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乖,这么听教?‘思曼问。

“经一事长一智,”思朗耸耸肩。“我不能一直顽固到底,总要有进步才行。”

食物送上来,她们一边吃一边聊。

“明天下班一起走?”思曼说。

“你又开始有空?”

“不。子樵要请我们晚饭,”思曼淡淡说:“只有我们俩,他还不想别人知道他已回来。”

“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吗?”

“正是见不得人。他说是避世。”思曼笑。

“不懂这名词,怪!”

“明天说定了?”思曼问。

“我要考虑一下。”思朗谨慎起来。“不能再闹笑话了!”

“我说过,并非故意不告诉你?”

“你也没理由一定要告诉我,不是吗?”思朗居然想得很开。“谁知道忽然之间我会——喜欢他?”

“感情是没道理可讲的,”思曼不以为然。“各方面的条件傅尧比他好得多,我应该选傅尧才是。’

“可是你选了子樵。”思朗极敏感。

“没有。”思曼安定得无与伦比。“我甚至还没有恋爱的感觉。我想我是个不够光和热的人。”

“你已经老了,心如止水,是不是?”思朗笑。

“那也不至于。”思曼也笑。“对子樵,我只能说我还摸不清他,更别说了解。”

“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他不象书,翻开来就可以看得见,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

“要真正了解他岂不是要很多耐性?”思朗问。

“是。到目前为止,我相信我还没这耐性。”思曼很自然的。

思朗凝视她一阵,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了解你,思曼。”

“姊妹根本心意相通,了不了解并不重要。”

“今天你一直在逗我开心。”思朗不笨。

“我是姊姊,不该吗?”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公司。”

“你们的公司不是查得很严吧?”

“我自己负责。”思曼站起来。“多谢你的午餐。”

思朗挥挥手,思曼大步走出去。

思曼一走,思朗笑容就立刻消失,再也提不起一丝劲,连眼前的食物也失去了味道。

在那儿又坐一阵,召来侍者签单,正待站起,她看见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的傅尧。

“你?!”她立刻又武装起来,展开笑容。“人人都匆匆忙忙赶回办公室,你却站在这儿发呆。”

“刚才我见到你和思曼吃饭。”他说。

“怎么不过来?”

“不敢打扰。”他自顾自的坐下来,显然有话要跟思朗说。

“现在又敢来?就不打扰?”

“我想——思曼可能不喜欢我过来。”他是很周到的。“她最近很忙,是不是?”

“是吧!常常不在家吃饭,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

“不,不是我,”傅尧连忙否认。‘真的,我绝对不知道她去哪里?”

“可是我知道,”思朗捉狭的笑,带丝顽皮。“你没想到她可能有了新男朋友?”

“是吗?”傅尧脸变了。“可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思朗笑。“你再不加把劲,我看你真的就要失恋了。”

傅尧沉默了半天,他是失神兼失望。

“思曼对你说过什么吗?”他问。

“没有。”思朗又笑,神色有些特别。“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他住在西贡的一处西班牙别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思朗耸耸肩,又摊开双手。

“我觉得你对思曼很有诚心,是真正的好,”她说:‘但这样的事我也帮不了你,你要自己努力。”

“我明白。无论如何很感激你。”傅尧站起来。“我真的很喜欢思曼。”

“祝你成功。”思朗举一举杯。

傅尧告辞而去。

思朗还是坐在那儿。心中有个自责的声音在响,她是不是很卑鄙?她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她——不该把子樵的地址告诉傅尧,是不是?

她真是越来越矛盾了。

下午无心思工作。晚上还要去理工上课,很烦很烦。突然间她就失去了耐性。

提早下班,又打电话去学校请假。在中环逛了一阵公司,什么都没买的空手而出。

回家吧!她总不能在街上象游魂一样。

思曼当然不会在,最近她总是陪子樵一起——想得这儿,她的心发烧,妒忌得不得了,恨不得跑去西贡,亲自盯着他们才好。

很意外,思曼比她还早回家,正在看报纸。

“你一个人先回来?”思朗问。

“思奕加班,刚接到他电话。”思曼头也不抬。

“你不出去?”

“有点累,而且可以回来陪妈妈,”思曼放下报纸。“我以为你要上课。”

“教授有事不能来。”思朗胡乱说。

看见思曼在家,她又有莫名的不安,是她拆开了思曼和子樵的吧!越来越无法喜欢自己,这么糟的女孩,大概别人也不愿接受她吧!

“中午傅尧说碰到你。”思曼找话题。

“是。你离开之后看见他,胡乱聊了几句,”思朗吸一口气。“这个男人——还是有它可取之处。”

“是吗?”思曼完全不感兴趣。

“直到现在他还对你不曾死心。”

“我知道。他极有耐性,”思曼不置可否。“他是个极好的朋友,我承认。”

“还有希望?”

“拒绝过,他仍在那儿,”思曼淡淡的。“而且,谁能预料世事呢?”

思朗第一眼看到子樵时,她十分自觉的收敛了所有情绪。她看见子樵仍然和一年前一样,冷淡沉默,唇边带着一丝骄傲。

子樵没有变,改变了的是思朗的感情。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了眼前这陌生的男人呢?

她决定今夜少讲话,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于是子樵和思曼在厨房忙出忙进,她都没有帮忙,她今夜是客人吗!

饭桌上,思曼望着她。

“今夜你太沉默了。”她说。

子樵随着思曼的声音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今夜没有骂我,瘀我,也不跟我抬扛,我觉得意外。”他说。

“原来我留给你这么恶劣的印象。”思朗淡淡的笑。“一年了,我大了一岁,应该有进步。”

“进步?个性天生,怎么进步?”子樵说:“活泼开朗,直肠直肚的你变得沉默,与进步无关。”

“不知道。也许突然见到你,一时接受不了这意外。”

“我已经回来了半年。”子樵说。

“你给我的感觉是神出鬼没。思奕还在打听你的消息,如果他知道你已回来半年,一定吐血。”思朗说。

“吐血?为什么?”子樵不明白。

“又气又没面子。”思朗笑了。

看见思朗已开始讲话,思曼就沉默下来。她其实也不了解自己心理,为什么要带思朗来?是她要求子樵请思朗的。但——她也无意把子樵“让”给思朗,这太荒谬,感情不是皮球,不能踢来踢去,让来让去。她没有这度量。

带思朗来她是矛盾的,或者——她是小心眼儿想试探一下子樵?这并不是件好事,她明白。她竟这么做了,真是矛盾。

子樵望思曼一眼,她不出声。

“是不是我该见思奕?”他问。

“你自己决定,”思曼淡淡的说:“我不能也不想左右你的思想。”

子樵皱眉。

“为什么这样讲?”他直率的。“我喜欢听你的意见。”

思曼怪他的直截了当,在思朗面前她很不好意思。

“你自己说要避世。”她扯开话题。

“哦!对了,什么叫避世?”思朗问。

思曼松一口气,她真怕子樵固执的牛脾气发作,盯着这话题不肯放松。

“这两个字太严重了,我随便说的。”子樵摇头。“为的是给自己一个籍口。”

“籍口?”思朗感兴趣的。

“一个对自己矛盾的籍口。”他说。

“但是你为什么有矛盾?”思朗双手抬着下巴,眼睁睁的望着他。

“当然——我不是心理变态,”他又看思曼一眼,很明显的,他在意思曼的反应。“我有一段往事。”

“自然是不能讲的往事,”思朗笑。“思曼,他有没有讲给你听?”

“不能讲的我又怎能例外呢?”思曼平静的。

“我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子樵坦率的望着思朗。“我相信她会懂。”

“只有她能懂?”思朗似笑非笑的。

“任何人都能懂,但是——”子樵的黑眸移向思曼,动也不动的凝望她。“我只希望思曼懂。”

“好浪漫的一句话。”思朗提高了声音。莫名其妙的妒意就涌上来。

“我不是浪漫的人,我讲真话。”他说。

“这年代,恐怕再难找肯讲真话的男人了。”思朗半真半假。“你真难得。”

“不对,许多男人都讲真话,可惜外貌不吸引人或欠缺说服力,不能引起人们注意。”子樵说:“好象以前,你总当我眼中钉。”

“你记仇?你来报复?’思朗叫起来。

“怎么会呢?”他脸上掠过一抹柔情,视线又停在思曼脸上。“你是思朗,是思曼、思奕的妹妹。”

听见“你是思朗”时思朗高兴了一刹那,然而“思曼和思奕的妹妹”这句话,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因为她是他们的妹妹而已。妒意又浓了一点。

思曼装着什么都没听到,没见到,拿两个空碟空盘走进厨房。她听见背后思朗尖起声音说:

“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妹妹呢?”

子樵没说话,过了一阵,她又追问。

“怎么不出声?”

“我没想过这件事,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老实的说。

“子樵,你对我有歧视。”思朗说。咄咄逼人的。

“没有,怎么会呢?我从来都当你们是一家人。’

“只当思奕思曼吧!”她不放松。

“你孩子气。”子樵忍不住说:“现在你又象以前的思朗了,牙尖嘴利。”

思朗沉默一阵,直到思曼从厨房出来才出声。

“你也变了很多,比以前肯多讲话了。”她说。

“以前压力太大,矛盾太多。”

“现在呢?一切明朗化了?思曼终于接受了你。”思朗在笑,然而谁都听得出醋意。

“思朗——”思曼的脸色不好。“不要乱说话。”

子樵把视线转向思曼,凝望好久,好久才问:

“你接受了我?”声音深沉,仿佛发自灵魂。“你告诉她的,是不是?是不是?”

“真不知道你们在胡扯什么,”思曼脸红,又顾左右而言它。“吃水果,吃水果。”

“你是不是这么说过?”子樵不肯罢休。

思曼又窘又尴尬,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弄成这样呢?这绝对不是她所希望的。

子樵望着她,思朗也望着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错话,更不能令思朗难受——这与她的目的有违。

“没有。”她深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思朗,不能乱开玩笑。”

思朗也知道不能过分,思曼对感情的事一向严肃。

“看,子樵多紧张,”思朗哈哈大笑。“我开一个玩笑他就认了真。”

子樵又看思曼一眼,沉默下来。思曼也不说话,一下于气氛就沉闷了。

思朗是受不了这气氛,立刻她就叫起来。

“怎么都不讲话!想闷死我这客人?”

“吃水果吧!”思曼勉强笑。

“雷子樵,你好象在生闷气哦!”思朗捉弄的。

“我——出去一下。”他霍然站起来,拉开长窗就走出去,也不理别人的感受。

姊妹俩都愕然,值得他这么生气吗?

“是你惹他生气。”思朗先发制人。

“思朗,我跟他只是比普通路好一点的朋友,”思曼说:“你说那样的话——很过分。”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他对你已情根深种。”

“没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思曼好严肃,很认真,“你这么一说,以后大家见面就尴尬了。”

“男人还这么小器,”思朗咕噜着。“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来。”

“你也生气?”

“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思朗猛然站起来。“我现在出去找他回来。”

“思朗——”

思朗已奔出长窗。

思曼呆怔住了,这件事是否一开始就错了?怎么越想补救反而越别扭呢?

她自然不能再追出沙滩,只好把吃剩的东西一样样的搬到厨房,又洗好碗,抹好桌子。回到客厅时,刚好看见思朗硬拉予樵回来。

不能控制的。心中也涌上难以控制的酸意。思朗和子樵表现得太亲热了。

“看,我把子樵找了回来。”思朗显得神采飞扬。“答应你们,以后不再乱开玩笑。”

“很好啊!”思曼有点夸张。“两个都孩子气。”

子樵瞪她一眼,迳自坐下。很快的,思朗坐到他旁边。

“我们打桥牌,好不好?”她问子樵。

“好。”子樵仿佛赌气一样。

思曼看在眼里。这件事真被她自己弄复杂了。



子樵整天都没打过电话来,不知道是否还在气思曼昨夜不肯承认接受他的事。她没办法找他,因为他的别墅里没有电话,他每次用公众电话。

她也不想找他。

昨夜的事她总觉不妥,思朗有些过分,子樵又没风度。她原想令思朗安心,想不到事与愿违,把自己也扯进了漩涡。

她决定今夜不去西贡,不见子樵,回家好好的把事情从头想一遍。

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一起回家,或是你人约黄昏后?”她显得愉快。

“回家。老地方等。”

“喂——我不能走,晚上有个宴会非要我在不可。”思朗说:“你自己回家。”

“那还约我一起走?”

“开玩笑的。”思朗说:“我会早些回来陪你聊天。”

思曼笑着收线。

思朗对她不再有意见了吧?她喜欢这样。为一个男人姐妹反目,那是多么荒谬的事。

回家,晚餐,看一阵电视。九点钟了,她洗澡休息。这才记起,思朗还没回来。

她那份公关工作时间太不定,将来理工毕业转行也好。要做女强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思朗的工作时间那么长,很不好捱,而且算不算女强人呢?

今夜思奕也在公司加班,家里就显得特别静。

思曼在床上看书,三两行之后她就看不下去,心中无端端的烦乱。她仰起头想一想,有什么事吗?没有,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不是吗?

强慑心神再看书,看得痛苦索兴扔开,却无一丝睡意,怎么回事?她从没有失眠的情形,今夜何其怪?

一直快到十二点时,她听见大门声,听见思朗的高跟鞋声,这不莫名其妙的松一口气。

她在担心思朗吗?从来都是?或是今夜?

思朗的愉快歌声在门外来回传来几次,她必定有个愉快的宴会。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久没有笑脸了,今夜的愉快,令思曼非常放心。

很快的她就睡熟,直到闹钟吵醒她。

她的生活是规律的,几时起床,梳洗,早餐,更衣,出门,每天都有一定的程序和时间。

今天在早餐桌上被思朗耽误了几分钟。

“晚上看七点半,好不好?”思朗请求。

“没有兴趣,情愿回来看电视。”

“逛街呢?”思朗再问。

“七点钟中环的公司已关上门,还逛街?”

“去铜锣湾?。

“太挤了,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思曼笑。

“你不能陪我?男朋友有约?”思朗眨眨眼。

“胡扯。哪儿来的男朋友?’思曼瞪她一眼。

“晚上真是回家?”

“你怀疑什么?”思曼不解。

“来我们酒店试新莱,好吗?”思朗不放松。

“看情形啦,下班时给我电话。”

“一言为定。”思朗心情极好。

思曼摇头微笑。姐妹的感情真的又回来了。

楼下,她看见傅尧和他的车等在那儿。

“早。”她追着过去。“等我吗?”

“是。”傅尧笑。“起床早,反正闲着没事做,兜过来接你一起上班。”

“非常谢谢。”她大方的坐上去。

“最近总是下了班就匆匆离开,有事?”他象随口问。

“有时约了朋友,有时回家,”她全不介意。“反正工作做完了,留在公司也没用。”

“我不是这意思,”他显得窘。“思曼,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是不?”

“想请客?今天。”她十分爽快。

“下班之后,吃饭,然后找地方坐坐。”他愉快的。

“晚上?为什么不约中午?”

“中午太匆忙,讲不到两句话就得回公司,”他摇摇头。‘这和我个性不合。”

“OK,晚上。”她说:“不过你自己打电话给思朗,原本她约我去酒店试菜。”

“好极了,”傅尧非常满意。”我同思朗讲——思朗说你有新男朋友。”

“很意外?”她淡淡的。“每天公事,私事上认识这么多男的,女的,都是朋友。”

“我是指可以约会的那种。”

“有几个。可是我懒,总停在原地不想动,”她望着他。“可能我这样过一辈子。

“若是如此,请早通知我,”他半开玩笑。“我在你家旁边买幢房子,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

“你觉得真会有这种事发生?”她问。

“你怀疑什么?这是很普通的事,”他轻描谈写的。“有的人但求精神上满足。”

“我很羡慕你,可是我做不到,”她坦然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有七情六欲。”

“人都有七情六欲,达不到我自己定的目标,我宁愿只求精神满足!”他看她一眼。“当然,其中也有无可奈何,绝对不是唱高调。”

“我相信你,因为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她肯定的。

“我很高兴——”他又看她。“如果每天清晨我都来接你,你可愿意?”

“有这必要吗?”她反问。“我已经说过,我会停在这儿,懒得再多走一步了。”

“我不要求你多走半步,”他笑。“只想来接你上班。”

“好吧!我不介意。”她笑。很爽快。心目中已认定了某个目标,其他的她全不介意,因为不重要,因为影响不了她,她有绝对把握。

他继续开着车,若有所思。

“谁住在西贡?”他突然问。

她立刻皱眉,有了警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思朗曾开玩笑的说,你的男朋友住在那儿,”傅尧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思朗说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什么目的?思朗该知道,傅尧不能影响她。

“有一个是。”她坦率得很。

“不要误会,我随便问问。”

“不要紧,我这人没有什么事好隐瞒的,”她又笑起来。“只要是事实,都可以说。”

“思曼,你这人总是淡淡的,无所谓的,会不会有一天你可能强烈些,热烈些?”他好奇的。

“有可能吧?我不知道。”她笑。“所有的事对我的刺激,震动都不大,我的反应自然就淡漠了。”

“你的意思是说——看对手如何?”

“可以这么说,”她掠一掠头发、很有味道的一个动作。

快到中环公司时,他突然问:

“圣诞夜可否做我舞伴?”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什么时候告诉我答案?”

“两天之后。”她很有把握的。

两天之中总会见到子樵或接到他的电话,是不是?倒不是她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事实上,她当傅尧是好朋友,可以一辈子相交的。

“我等你。”他转进停车场。

原本,他是个做任何事都有把握的人,思曼令他有挫折感。并非不服输,只是他觉得仍有再努力的余地。

才在办公室坐下,台上电话就响了,内线。

“思曼,我已经成功的把你从思朗手上借了出来。”傅尧愉快的。

“她还在家?”她笑。“你用的语句很古怪。”

“心情好时,当然有心思修饰语句,”他也笑。“中午也一起午餐?”

“一天之中聚三次,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她摇头。“中午我会留在公司。”

“也好。免得你多见我几次,多增厌烦。”他说。

他是个颇幽默的人,所以她完全不介意他的玩笑。

今天工作颇多,连中午也要见人。一直忙到下班的时候,傅尧已站在她办公室边。

“可以走了吗?”他和熙的问。

“等我五分钟——”她站起来,突然想起,子樵今天也没打电话来?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怎么了?脸色怎么变了?”傅尧十分关心。

“不——我想到一件待办的事,”她摇摇头,把子樵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没有问题。”

明天——是否该去西贡看看?子樵没有理由不打电话来,他的气还没生完?

傅尧很有耐性的等她收拾完桌子,伴着她走出公司。

“你刚才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我以为你病了。”

“怎可能说病就病呢?”她笑。可是笑得勉强。子樵的名字一来就挥之不去。

“你常对公事这么认真?”他望着她。

“我不该认真吗?”她反问。

“没做完明天也可以做,怎能变脸?”他摇摇头。“公司如果多请几个你这样的,一定前途无量。”

“说得好。“她上车。

心中眼前却是子樵的影子,晃得她眼花缭乱。

“或者——我们只吃晚饭?”她忽然说:“我觉得累。”

“很好。”他想也不想。“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她又开始感动。傅尧常常能感动她。

又在快下班的时候,思朗打电话来。

“思曼,可以走了吗?”她这一阵心情特别好。

“抱歉,暂不回家,我去子樵那儿。”思曼说实话。

“哦!我先回家吧。”思朗很快说。“要不要我等门?”

“不会那么晚。”思曼收线。

思朗一定是觉得前一阵子态度不好,所以现在加倍的对思曼好,是这样的吧!她这种知错能改的磊落态度相当可喜。

傅尧也站在办公室门边。

“已经有约?我来迟了?”他说。并没有酸溜溜涸那种。

“不。我只是去看个朋友。”

“西贡那位?”

思曼但笑不语。

“我送你去?”他自动的。

“用不着,我搭地铁很方便。”她摇头。

“好。明天早晨见。”他微笑而退。

“明天是星期六。”她在里面叫。

“哦——”傅尧退回来。“或者我们一起去晨运?”

“不了。难得星期六,我想多睡一阵。请原谅我的懒病。”她拒绝人也婉转,完全不令人难受。

“那么——星期一见。”他挥挥手。完全不露出失望的样子——她想他是失望的。

其实他们俩根本是同一类人,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为难对方。只是——没有缘份吧!

思曼收拾一下,交待秘书一声就离开公司。

象往常一样,她搭地铁去彩虹村,再叫的士去西贡,她也习惯了这条路——路始终是要人自己走出采的,是吧!重要的是她已清楚知道目的地。

子樵家的门又是虚掩着——他总不关门,真不怕此地治安的不良记录?此地不是美国小镇,可以夜不闭户。

推门进去,看见子樵躺在落地窗边的地板上,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副落寞的样子。

“子樵。”她蹲下来轻唤。

没有反应,仿佛老僧入定。

“子樵,我来了。”她轻推他。

他缓缓透一口气,把视线移过来,很——冷漠。

“怎么了?冥想进入另一度空间?”她笑。

“我什么都没想。”他慢慢坐起来。

“你总是心不在焉,又不关大门。”

“我在等人。”他漠然说。

“约了朋友?”她很意外。

他不出声,不置可否。

“等——一个该来的人。”过了一阵,他说。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他皱皱眉。“傅尧好吗?”

“傅尧?!怎么提他?”

“这两天他不是总陪着你吗?”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她笑起来。“原来你到中环去了。”

他冷冷哼一声——他不是吃醋了吧?

“傅尧只是普通朋友,也只吃过一次晚饭,”她摇头。“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每天接你上班?”

“谁说的?”她开始怀疑起来。

“是不是有这件事?”他再问。

“是。但是傅尧——你知道他是不可能的,你今天怎么了?突然失去了信心?”她问。

他沉默—下,招摇头。

“一直以来傅尧已不在你身边,突然之间他又出现,而这个时候你把思朗推到我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大惑不解。“哪儿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会这么做?”

“你——为什么带思朗来?”他问。

“我和她之间有点误会,因为你。带她来好让她知道我并非她心目中那种人。”

“你做得很成功。”他说。

“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她格摇头。“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最能了解我。”

“事实上我并不。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没有幻想力,一切要看事实。你——是不是后悔?”

“子樵,你说什么?”她捉住他手臂。“你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那——为什么一切事情这样巧合?”

“我不能解释,因为根本只是巧合,没有人刻意安排,真话。”

子樵望着她,深深沉沉的望着她。

“我真想看透你,可是不能,”他痛苦的抓着自己头发。“一点也不能。思曼,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会报复。”

“你说到哪儿去了!”她皱眉。“我以为——这些话不该由你口中说出来。”

“我有什么不同?一个妒忌的男人而已。”

“你妒忌错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她趁机说:“子樵,困在家里会胡思乱想。”

“困?”他冷冷的笑。“你来之前我刚寄出我的工作,从海滩散步回来。”

“如果我不来呢?”她问。

他想一想,指指茶几上的一叠书。

“美国刚寄到的,全与我工作方面有关的。”他说:“我并没有退步。”

“我只是说——”

“你不喜欢我目前这种生活?我知道,怕人说我无所事事,对吗?”他摇摇头。“我可能一辈子都如此了,如果你认为这是没出息,在后悔前谙转身。”

“子樵——”她住口。

今天他情绪不好,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很澳恼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生别人的气或自己的。

“我们出去吃鸡粥,好不好”她放柔了声音。

他很大男人主义,也很孩子气,她不想他走进牛角尖。

“不。”

“今天可钓到鱼,我做晚餐。”她又说。

“没有。”

“难道今夜不吃?”她笑起来。

“要吃——出九龙吃。”他终于说。

她心头一松,他的脾气过去了吧?

“现在就去?我肚子饿了。”她立刻说。打铁赵热。

他凝望她半晌。

“我已决定明天申请装电话,你不来此地——至少也可有个电话来。”

他这人,她忍不住笑。

“下次心情不好,也请先电话通知。”她说。

他拥着她,大步走出去。

或许——今夜是个转机,他不是走出大门,走进人群了吗?这该是成功的第一步。

虽然他们只不过到旺角,不是平日他们常到的区域,然而旺角离尖沙咀,离中环不是更近些吗?

十点钟,他只送她上的士,然后迳自回西贡,她也不介意,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回家的时候,思朗在客厅大叫大嚷,疯疯颠颠

“思朗,怎么了?”思曼叫。

“和同事吃饭,喝啤酒也醉了。”思奕说:“一回来就发酒疯,一个钟头了。”

“谁说我醉!谁说我发酒疯,”思朗脸红眼也红。“我不知多清醒。”

“那你快去冲凉睡觉。”母亲在一边皱眉。

“我不想睡,我跟思曼聊天,”思朗抓住思曼,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思曼,你知道我没醉,对不对?”

“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刚会完才子?”她果然压低了声音。

“才子?谁?”声音虽低,思奕也听见了。

“住在西贡的。”思朗又说。她——不是真醉吧?

“西贡?”思奕的疑心被挑起了。“谁?谁?我认得的吗?”

“思朗——”思曼急起来。

“你当然不认识,思曼的新男朋友。”思朗仰起头来笑。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神情。

思奕皱着眉头,疑惑的望着她们姐妹。

“我以为你说子起来。”他喃喃自语。摇摇头,走了开去。

子起来!思朗和思曼都静下来,思朗的酒似乎也醒了。

“对不起,思曼,我不是故意的。”思朗有点颓丧。“喝了酒兴奋起来就乱讲话。”

“你告诉子起来我和傅尧吃晚饭?傅尧每天来接我?”思曼问。努力使声音平淡。

“是他打电话找你,你不在。他追问你的去向,我只能告诉他。”思朗有丝委屈。

“我没怪你,这是小事。”思曼笑着。“你没有酒量怎么跑去喝酒?”

“我以为啤酒不会有事。”

“今夜你不是要上课?”思曼忽然想起。

“没有心情,我已请假。”

“才说毕业出来可以换一份工作,怎么又懒散下来?”

“只是请一天假而已。”

“最近已经请了好多天。”思曼说。

“放心,我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最好是这样,”思曼说:“你个性冲动又急,很容易犯决定错误的毛病。”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会注意。”思朗望着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子起来好吗?”

“好。还是那个样子。”

“他有什么理由躲在西贡不出来见人?”思朗不以为然。

“今夜他陪我到旺角吃饭。”

“啊!还是你有办法。”思朗又笑起来。“我看他是对你一片痴心。”

“我不敢讲以后的事。”思曼摇头。

“是你对他没有信心?”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我担保,雷子起来那种人一定是死心眼儿,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思朗说。

“我不知道。”思曼淡淡的。

“你怎能什么都不知道?这阵子拍拖白拍了?”

“真是不知道。要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有一天他把所有的事讲给我听。”

“他不是说过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吗?”思朗说。

“到那一天才说。”

“思曼,思曼,你怎么变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思曼凝视思朗一阵,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还是这一句话。

思朗透一口气,仿佛很失望。

“你们平日两个人相对,谈些什么?”思朗问。

“很普通的话。我们都是很理智的人。”

“普通?他没有表示感情?”思朗叫。

“感情是一种感觉,互相能感觉出来的。”

“讲究意境的,是不是。我是俗人,我不僵。”思朗笑

“没有什么意境,又不是写小说画画。”

“你们——你们重逢时是怎样?”思朗极感兴趣。

“重逢?”思曼笑着摇头。“还能怎样?没有你想象中戏剧化的情形。”

“到底怎样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不记得,真的,很平淡的事。”思曼说。

“不信。一定大眼瞪小眼的,瞪到眼睛发青光为止。”

“还能不能再夸张一点?”

“能。”思朗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在沙滩相遇,然后衣裤飘飘,慢镜头的缓缓跑近,相视,相拥,然后定格。”

思曼也笑坏了。不要怀疑思朗任何事,思朗还是个淘气的大孩子而已。

“不跟你胡扯,我先冲凉。”思曼站起来。

“他有没有送你回来?”思朗在背后叫。

“没有。我相信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大概没有发觉,你太纵他,让他,这不是好现象,你可知道?”

思曼犹豫一下,摇摇头。

“我们的友谊还没到这一步。”

“只到哪一步?”思朗歪着头,一副顽皮像。

“只到好朋友的地步。我的意思是说可以聊天,可以交通,可以信任的好朋友。”

“那么——傅尧呢?”

“傅尧不同。真的,性质上完全不同。他就好象兄弟姐妹一般。”思曼想一想。

“但是我记得你说过,傅尧也可以交通,可以聊天,可以互相信任的好朋友。”

“是。可是性质不同。”思曼吸一口气。“傅尧是兄弟姐妹,而子樵——是朋友。”

“这又有什么不同?”思朗真是咄咄逼人呢!

“我是说——”思曼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子樵——或者有可能变成爱情。”

“这句才是真话。”思朗又大笑起来。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思曼说:“思朗,你要相信我,即使我再说一千次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相信你,怎会不信呢?”思朗夸张的。

“这样就好。”思曼暗暗叹口气。

思朗夜归,又是带着酒意。

“同学灌你啤酒?”思奕讽刺着。他对思朗近来的行为十分不满。

“哪儿来的同学?”思朗倒在沙发上。“我们一班人去酒廊喝酒唱歌。”

“你没去理工上学?”思奕皱眉。

“退学了。”思朗毫不在意的说。

思曼刚从卧室出来,听见后吃了一惊。

“你没有告诉我们。”她说。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思朗耸耸肩。“学校嫌我请假太多,我就干脆迟学了事。”

“你可知道这次读书的机会很难得?”思曼说:“很多人想申请理工都进不去?”

“我已经退学。”

“思朗,我不明白你。”思曼摇摇头。“太可惜了。”

“我并不这么想。”思朗显然已打定主意。“我觉得生命中的一切不必刻苦追求,那样太辛苦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短短的时间里心意三番四次的改变。”思奕也不满。

“什么时候你们变得这么关心我?”思朗笑。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思朗,”思奕认真的说:“我还一直告诉许多朋友,我有两个最可爱的妹妹。”

“我现在很不可爱?”思朗反问。

“反复无常,莫名其妙。”思奕是直话直说的人。

“我喜欢这评语,至少够性格。”思朗笑起来。

“不可理喻。”思奕皱眉,走回卧室。

思曼默默的望着她,半晌才说:

“是我令你不开心?”

思朗一震,神色变得严肃多了。

这个问题既然迟早都要接触,不如就现在面对吧!

“我不是个宽大为怀的人,思曼,请原谅。”她说。

“我们都有人性缺点,谁都不必请求原谅。”思曼说:“到我房里聊?”

思朗跟着她进去,姐妹俩总要面对面讲一次,拖下去不是办法,是好是歹总该有个定夺。

“我从没想过我们姐妹会遇到这样的事。”思朗自嘲。“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思曼一直在思索,这是件绝对不能做错的事。

“你知道吗?你不去子樵那儿的时候我会去。”思朗坦白得惊人。

哦!这是每天思朗在电话中问思曼回不回家的原因?思朗做得这么露骨,这越表示出她陷得越深。

“子樵没有提起过?”思朗问。

思曼摇摇头。

“很对不起我如此做,我自己也觉卑鄙,”思朗说:“可是不做——我控制不住自己。”

思曼依然沉默。

“你怪我,是吗?”思朗望着姐姐。“谁都会骂我不对,我知道不该,我也知道错,我甚至知道子樵爱你。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思朗的感情与她不同,思曼想。思朗是燃烧的,奔放的,她却含蓄,绵长的。但——无论怎样不同,“爱”却是相同,感受也相同。思曼感觉到思朗的痛苦。

“我若说不怪你,你——可相信?”思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冷静。

思朗怔怔的望着她。

“真的,”思曼张开双手,连自己也几乎相信是真的了。“我说过,我和子樵并没有到那地步,我没有认定他,我还有其他的选择机会。”

“是。你对我说了至少三次。”思朗说。

“你信是不信?”

“你——不爱子樵?”思朗几乎相信。

“没到那个地步。”还是那句老话。“所以——我们是否可以想个办法——”

“不行,你不能说你退出。”思朗叫起来。她并不真如自己说的那样卑鄙。

“我没有说,”思曼笑起来。“我们是否可以开朗些,真诚些,不要勾心斗角相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去见子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我不去的那日才见他。”

“你是大方?”思朗问。

“不是。他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所以我该公平。”

思朗想一想,用力摇头。

“很糟糕的事。”她说:“我们俩为什么都不心狠手辣呢?要不然就没有痛苦了。”

“原本就没有痛苦?”思曼淡淡的。“天下间多的是男人,谁又真能面对谁一辈子了?”

“这不象你说的话。”思朗说。

“然而这是事实。”思曼笑。“一个离婚的歌星说得多么坦白可爱,男女相对十年怎能不厌倦,厌倦才是分手的唯一理由。”

“这又是什么意思?”

“爱情不再是永恒。”思曼笑。“连小说都不这么写了。”

“那又怎样?”思朗追问到底。“你总不至于厌倦了子樵。”

“当然不能这么说,”思曼考虑一下。“见不见他,我感觉不那么重要。”

“你——”

“真话。”思曼说。心中却在骂自己虚伪,她不妒忌思朗接近子樵吗?为什么那么做?“不要再有对不起我的样子,不要再矛盾挣扎,你喜欢谁,尽量去喜欢就是。”

“思曼,我完全不明白你。”

“不需要明白,照我的话去做。”思曼说。越觉得自己荒谬了。子樵若真对思朗好,她自己又会怎样?

“但是,雷子樵不爱我,我岂不又变小丑?”思朗说。

“谁也不能保证爱情,你总要尽力不是。”

思朗想一想,点点头。

“我目前只能尽力试试,对不对?”她说:“然后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这么严重的字眼?”思曼笑,她想尽量轻松些。面对一段如此老土的感情事。她是否有办法令它变得可爱些?

“更严重的事都有呢。”思朗说:“我发现人性中的确有极可怕的因子。这一阵子我妒忌得你半死,时时刻刻想用手段来破坏你们。”

思曼望着她笑,不置可否。

“真的。心中有一股冲动,逼着自己去破坏,”思朗坦白极了。“如果不对子樵挑拨一下你的事,我心中就不好过,非这样做了才能安乐。我就这么做了,你别不信。”

“我相信。妒忌的人什么都做得出。”

“做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你是姐姐,我们之间感情极好。”思朗扮个怪相。“回来看见你就后悔,就内疚,又想对你坦白一饥”

“岂不太矛盾?”

“是矛盾啊!所以就发脾气,就找朋友去喝酒,我心理无法平衡。”

“你想这年代还会不会有姐妹为抢男朋友而翻脸?”思曼笑问。

“就是我们俩咯!这么老土的事,”思朗胡乱的抚着自己的头发,笑得前仰后合。

“理工是没有希望了?”思曼问。

“我自己签的退学书。”思朗摇头。“你别理我,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也不至于每天都喝酒唱歌吧?”

“你也许看不惯这种生活,但如今年青一代却个个如此。”思朗说。

“快乐吗?”

“无所谓快不快乐。大家一起嘻哈一阵,日子容易过嘛。”思朗说。

“你并不属于他们那一群。”

“我是个中间人。”思朗笑起来。“可以站在好与坏,灵与欲,善与恶之间的中间人。哪一边吸引力大些,我就倾向哪边多些。”

“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目前你只是矛盾。”

“你把我想得太好。你一点也不怪我在雷子樵面前讲你和傅尧?”

“当然会不大高兴,”思曼想一想说:“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讲的人是你,你在我心中分量重些,就算怪你,你还是妹妹,又不能改变。也就算了。”

“你这种人太善良,”思朗说:“好在你际遇好,也没让你碰到什么坏人,否则你就吃大亏了。”

“也未必。我并不蠢,我选择适合自己走的道路。”

“看,我们扯到哪里去了,”思朗笑。“真想赶快出现一个男人强烈吸引我,免得我总在暗恋子樵。”

“你什么都敢说。”思曼摇头。“子樵本身——其实很复杂,我并不真了解。我们姐妹象傻了一般还让来让去,人家——可能另有主张。”

“什么意思?”思朗不解。“他回香港不是因为你?他对你不是一往情深?”

“这都是你说的。”思曼淡淡的。“告诉你件事,我将离开香港3个月。”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公司将派我去英国受训,傅尧告诉我的。”思曼淡淡的。“我正在考虑接不接受。”

“我不参加任何意见。”思朗高举双手。“你自己决定,费事以后怪我。”

“小心眼儿。”思曼笑。“我已决定去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放弃。”

“雷子樵呢?”

“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不重要。决定该由我自己作。”

“傅尧这么做是不是另有深意?”思朗问。

“与他有什么关系?董事会决定的。”思曼看了她一眼。“而且——我觉得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应该只限于这么小,所以决定去。”

“即使子樵反对。”

“他不会反对,他不是那种人。”思曼笑了。“如果他不高兴,顶多把他自己扔在小舟上,任海水把他带到任何地方。”

“看来还是你了解他。”

“不了解。”思曼在这一点上固执。“人家是泛舟,他不是,他躺在舟上随遇而安。”

“不是吧!”思朗摇头。“去几次他那儿,他都很专心的工作,设计一些广告。”

“我从来没见过他工作。”

“他大概想让你看见他除了工作之外的另一面。”

“他做得很成功。”思曼笑。“思朗,我们俩不会再为这个人而有意见了吧?”

“不会了。”思朗吸一口气。“想见他时我会去,不会再跟你捉迷藏。”

“这不是很好吗?”思曼说:“我们永远是姐妹。”

“姐妹是否也永远避免不了争吃苹果?”思朗笑。

“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我不贪心。”思曼拍拍她的手。“只是,目前我还不知道哪份属于我。

“如果我要抢属于你的那份呢?”

“我不会放手。”思曼肯定的说。

那么——对子樵,她还没有认定,是吗?

“我放心了。”思朗笑起来。“至少,抢走了雷子樵我不会内疚。”

“说得对。”思曼吸一口气。“是不是以后可以正常些?是否可以不再给我压力?”

“我曾经给你压力?”思朗叫。

“别低估了自己。”思曼笑。

“你很会鼓励人,姐姐。”思朗由衷的。

“我讲的是真话。”

“人走进牛角尖自己很难走出来。”

“兄弟姐妹的用处和是在这时助你一臂之力。”思曼笑。

“你何止助我一臂之力?”思朗诚心说:“你令我不致出丑于人前。”

“感情的事有什么可丑的?”思曼不以为然。“喜欢就是喜欢了,正大光明的嘛。”



子樵知道思曼去英国的消息也只不过扬一扬眉,定定的看了她一阵而已。

他居然没有参加任何意见。

“只三个月。”思曼反而有些汕汕然。

他对她并不那么紧张?或是思朗早已告诉他,他有心理准备?他不出声,她猜不出?

“对我工作上来说,该是很好的事。”她又说。很仔细的留意着他脸上的神情

他还是望着她,立心做个旁观者。

“怎么不说话?”她忍不住问。

“你想要我说什么?”他反问。

“至少——一点意见。”她兑。

“事前来问才是意见。事后——说什么都多余,你已经决定去了。”

“你不赞成?”

“我没这么说。”他摇摇头。“最主要的是你已决定。”

“或许——我比较主观和自我。”她想一想。

“其它的不是,只在这件事上。”他说。

“英国——欧洲是我向注已久的地方。”她说。也只不过想缓和一下气氛。

“别抱太高希望,那些古老、暮气沉沉的建筑物,人或事会令你失望。”

“我不担心失望,因为那不是我的地方,我还可以回来。”她说得很好。

“人有退路是很好的事。”

“退路?不,我只是回家。”她说。

他皱眉,把视线放在黑暗的窗外。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不高兴什么呢?她讲错了话?

“思朗曾经告诉过你我要去英国?”

“没有人对我说过任何事。”

“你看来并不意外。”

“我该意外吗?”他提不起劲。

她望着他好久,好久。

“你是在不高兴,是吗?”她放柔了声音。她喜欢他有这种反应,这总比漠不关心好。

她喜欢他,或者爱他,但这份感情却不能也不敢百分之百的放下去,总是有所顾忌——不,不,该说不放心。或者这一切皆来自他的态度,他不是也有所保留吗?

他们之间——还差那么一步吧!一步不远,要迈过却也很难。

“你会注意到我的不高兴?”他反问。

“今天讲话的语气不好。”她笑。

“不能假装兴高采烈,我做不到。”

“我不要你假装,至少不要气鼓鼓的。她还是笑。“你气鼓鼓的样子象青蛀。”

“有胡子的青蛙。”他笑起来。

她挽着他的手,心中一遍舒坦。他实在强烈的影响着她的情绪,但中间那一步的差距——

“有没有人说过你英俊?在没有胡子的时候?”她问。

“有。一个。”

“谁呢?这么有眼光。”

“我——的前妻。”他说。

她呆怔一下,怎么竟然讲到前妻呢?

“不要象傻子一样,”他拍拍她。“前妻就是前妻,有什么讲不得的?”

“我以为你不愿意讲。”

“你总会知道。”他透一口气。“她是个美丽又太过分聪明的女人,她被自己的聪明误了。”

思曼不敢出声,怕打断了他的话。

“你对我和她的事不好奇?”他望着。

“好奇也得你肯讲才行。”

“她——”他皱眉。仿佛触及心中疤痕,再也无法讲下去。“对不起——我——我——”

她用手按着他的,用微笑安慰他。

“很久没有去散步了。”她说。

“我最近想了很多事。”他把话扯得很远。“你知道躺在舟上任海水轻轻冲击,摇晃的感觉很好,我能在那段时候想很多事。”

“想了什么?”

想说仿佛又难以启齿。话题又转。

“思朗改变了不少,她不再给我压力,我们能比较好的相处了。”

“那是很好的事。”

“她还带了个男孩子来。”他说:“她很孩子气。”

“思朗是这样的。以后大概不会为难你了。”她笑。

“你——不是因为她而去英国的吧?”

“你怎能这么想?”她叫了起来。

“一直有个感觉,你想出卖我。”他笑。“把我卖给思朗。”

“子樵——”她站起来。啼笑皆非。

思曼赴英国前一晚是在西贡子樵那儿过的。

除了比平日沉默些外,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原本不是太多话的人,思曼也不以为意。原先约好了思朗一起,她临时有事不能参加,不理真假。她是比较成熟和理智了。

比较特别的是,子樵主动的提出送思曼回家,一切都十分自然,毫不勉强。

思曼想,子樵是渐渐的在回到人群,是吧!三个月之后她回来时,或者可以见到全然不同的他。

第二天一早她就上飞机,思奕送她去机场的。一路上她还在犹豫,是该说出子樵的时候了吧?思奕是最关心的人。又想到她和子樵之间所差的那一步,她把话咽回去。一切等英国回来时再谈。

三个月,无论对她,对思朗,对子樵,都该是个很好的考验。她庆幸有这离港的机会,对留在香港的人和事,她非常放心。她是个运行在自己既定轨道上的人,不可能出轨,那么,走上她轨道上的人,也该同一步伐,是不?

她真是安安心心的去参加那个学习课程。

可是思朗——留在香港的她却莫名其妙的不安。她说不出为什么,总之情绪就是不能稳定,她甚至怀疑,思曼这么说走就走是否正确?而且——思曼不怕她在这段日子趁虚而入?

真的。她不担保自己不会这么做。她不是圣人,也承认过自己人性中缺点,劣根性都多。最主要的,子樵的一切越来越强烈吸引她。

忍了两天,第三天下班,她独自坐车到西贡。

子樵的那幢小小别墅在暮色中显得孤独,就象他的人。隐在这小渔村之中,他真能平静快乐?

她按铃,没人应门。推推门。应声而开。是的,思曼说过子樵不爱关门,他随便惯了。

屋子里象往日一般空旷,站在房子中央叫子樵,没有回答。又在长窗边张望,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浅水处甚至没有小舟。

子樵不在,他去了哪里?

思朗四下找寻了一遍。厨房里还有他简单的炊具,餐具,卧室里都不见了他的衣物,只留下了满地的书报,杂志和工作台上一张未完成的设计。

他去了哪里?连衣物都失踪?

吃惊意外的正待退出,一个中年妇人迎面而入。

“你——是谁?”中年妇人望着她。“找人吗?”

“是。住在这儿的雷子樵呢?”思朗连忙问。

“雷先生退了租,我是屋主,”中年女人很和善。“我就住在隔壁。”

“他——什么时候退了租?去了哪里?”思朗不能相信。“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前天一早就走了。”业主微笑。“他并没有说去哪里,象来的时候一样简单,他背着大帆布袋离开。”

“你什么也没问他?”

“我和雷先生并不熟。”业主摇头。“只知道他从美国来,或者他回去了。”

“回美国?”思朗吓了一大跳。“不会,不可能,他什么都没提——他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业主说:“如果我有他的消息,可以通知你,请留下电话。”

思朗有点六神无主,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呢?她只能匆匆留下电话,赶着回家。

回到家里看见思奕,她再忍不住的一五一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他。

“你啊——到底搞什么鬼?”思奕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子樵——竟回来了几个月不告诉我?害我天涯海角去打听他的消息。”

“现在他失踪了,我该怎么办?”思朗急得坐立不安。

“他未必是失踪,或者只是搬家,”思奕是旁观者,冷静多了。“又不关你的事,你急什么?”

“但是思曼——我们该不该通知她?她有权知道,是不是?他居然跟她同一天离开。”她叫。

“别傻。思曼是去受训,上课的,不要打扰她的心情。”思奕反对。“而且子樵说不定自己会通知她。”

思朗呆怔一下。

“子樵自己会通知她?”她反问。

“说不定子樵是为避开你,”思奕讲话永远那么直接,也不怕伤了思朗。“你自己知道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思朗怪叫。“你不能胡说八道诬赖人。”

“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能不能想办法找找他?”思朗天真的。

“怎么找?除非他离境有纪录可查,否则谁知道他躲在哪一个角落?”

“那么看看他有没有离境。”

“明天早晨我托人试试。”思奕皱眉。“他回香港根本不想见我们,否则早就联络了。”

“他想见思曼。可是为什么思曼一走他就不见?”

“他不愿思曼去英国?他生气?”

“不会吧!临走前一天他们还相处得好好的,他还送思曼回来——”

“思曼说他送她回来?”思奕问。

“不——我在露台上正好看见。”思朗咬着唇。“我也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你吓跑了子樵?”思奕瞪眼。“这件事我劝你不必理了,不必多事。”

“但是思曼回来不见了子樵——”

“事情会是这么简单吗?”思奕吸一口气。“子樵若不在意思曼,不会回美国之后又回来。这次——我相信有原因,也许早和思曼讲好的呢?”

“思曼完全没有对我说——”

“人家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对你说?”思奕没好气。“很多时候你都太过分。”

思朗沉默的垂下头,好久之后才说:

“我知道过分,但这次——我真的没有恶意。

“不管你怎样,明天早上托人去查查再说,”思奕吸口气。“子樵的脾气这么古怪,思曼会受得了吗?”

“你少担心。”思朗不服气。“恶人自有恶人磨,他总是迁就思曼的。”

“他们俩真是——恋爱?”思奕笑。“以前希望他们能好,但现在——又觉得一切不象是真的。”

“找到他之后就会证明一切是真的。”

思奕拿一罐啤酒出来喝,又思索了半天。

“其实他不该避开我,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雷子樵做事不需要理由,不想见你就不见,他全凭感情用事。”她说。

“有同事在马路上见到他是真的了,”思奕失笑。“思曼不说还不出奇,你也瞒着我,这真不简单,你肯听什么人的话了?”

“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是尊重别人的意见。”

“小丫头就只尊重一个雷子樵。”思奕笑。

“要我尊重你也行,你先得有好榜样,”她笑。“你找子樵出来,你有他家美国地址?”

“啊——是,打个电报去。如果他回去,应该早就到了家。”思奕跳起来。“叫他打电话来。”

“还等什么?”思朗跳起来。“去打电报。

兄妹俩开车去打电报,并在电报上附了家里电话,对子樵,他们象对家人一样热心。然后回到家里等电话,他们一心以为那边收到电报就回话。

直到深夜仍没消息,他们只好失望的去休息。可是一大早,电话铃声吵醒他们。思朗抢着接听的。

的确是美国来的电话,但不是子樵,是个女人。她在电话里讲了一大堆,只见思朗的神色随着改变,直到她放下电话,收线。

“谁?他说什么?子樵在哪里?”思奕急着问。

思朗脸色一片狐疑,犹豫一下,她说:

“那个女人说——她是雷太太,雷子樵太太,”停一停,再说:“子樵没有回去。”

“雷子樵太太,没有可能!他已经离婚了。”他叫。

“她还说几个月没有子樵消息,希望我们告诉她有关丈夫的行踪。”思朗忽然笑起来。“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是我在编故事。对不对?”

“思朗,还开玩笑。”思奕拍她一下。

“是我开玩笑?或是她?”思朗仿佛也弄糊涂了。

“思朗,到底电话里说了什么?”思奕急起来。

“又有一个女人说是子樵的妈妈,”思朗皱眉。“她问我们是否子樵发生了意外。”

“意外?!怎么如此想?”

“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们随时跟她联络。”

“那确是子樵的妈妈?”思奕问。

“我怎能知道?不过声音倒是挺关心的,”思朗说:“怎么办?事情越来越复杂,美国有个雷子樵太太。”

“离了婚的。”

“离婚还住在一起?”思朗不同意。“这是不是子樵古怪的原因?”

“不要胡乱猜测,”思奕摇头。“我重视的只是子樵和思曼的感情。”

“思曼说,不一定是子樵。”思朗敏感而尖锐。“她的选择并非只有一个。”

“她这么说过?”思奕不信。

“真想把子樵找出来,把所有的事弄清楚。”她叹息。“我最受不了似是而非的事,我要是非黑白分明。”

“但是感情——不是千丝万缕的吗?”思奕说。

思奕说——思奕也懂感情?

思奕的朋友在移民局查过,没有子樵出境的记录,表示他人还在香港,在香港任何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是他为什么要搬离呢?当然不是思奕说的要避开思朗这么简单。他的行动把自己蒙上了神秘色彩。

思奕在上班,他很想集中精神工作,努力了很多次,却都不成功。他总会不期然的想到子樵,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

他在构思一套新的广告电影,是一种新饮品。他已喝下第七瓶这饮料了,脑子里还是没有意思。

“方先生,有位客人想见你,”秘书在门边问。“没有预约的。”

“请进来吧!”思奕把第八瓶饮料放在桌上。

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新的东西,见见客人也是好的。

令他意外的是客人是位女性,十分漂亮出色的女性。

“方思奕?”进来的女人问。一口标准的美国口音的英语,非常主动的伸出右手。“我是露莎琳·雷。”

“是。我们以前不曾见过?”思奕望着她。

“没有,当然没有。”她笑起来。极自信又自负的。“事实上我刚到香港两小时。”

“哦——”思奕意外。他猜不透这女人来历。

“你一定很意外,也猜不出我是谁。”她好象看穿他的心事。

“我姓雷,雷子樵太太。”

“啊——”思奕几乎站起来。

是他大意,她不是说“露莎琳·雷”吗?她又从外地来——但是她是子樵太太?

“很意外,是不是?”她是十分具侵略性的女人。“我和令妹或令姐在电话里谈过一阵,子樵怎么了?失踪?”

思奕吸一口气,他必须打醒精神来应付这女人才行。

“说真话,子樵回香港后我并没有真见过他面,”思奕小心的说:“妹妹思曼,思朗见过。前几天子樵从他的寓所搬离,没有留下新地址,如此而已。”

“我可以见令妹思曼或思朗吗?”

“思曼去了英国,三个月才回来。”思奕耸耸肩。“思朗在她办公室,你可以随时见她。”

“她们和子樵很熟?”

“子樵来香港后和我们一家人都熟,”思奕说:“我们相处如兄弟姐妹。”

“但是你怎么没见到他?”露莎琳说。

“这件事很特别。主要的是子樵的个性,”思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该了解他个性特别,他回来——没有主动联络我们,在路上遇到思曼他们,如此而已。”

“这几个月中他常和思曼她们一起?”

“我——不太清楚,因为前几天我才知道这件事。”思奕觉得难以应付。“就是子樵搬离以后。”

“我想立刻见令妹。”

“我打电话试试。”思奕看她一眼。这女人真是子樵太太?目前还是?这样的女人难怪子樵要逃开,她给人太大的压迫感。

思朗不在,开会去了,下午才回来。

“或者你把电话、地址给我,我自己去找她。”露莎琳说:“香港很小,相信我找得到。”

“但是她知道的不见得比我多。”思奕说。

“没问题,我还要多谢她这几个月来对子樵的照顾。”

思奕皱眉。这女人弄错了,照顾的是思曼,不是思朗,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住哪里?或者我让思朗找你?”

“文华酒店。”她微笑。“希望她快些找我,因为我不想在香港浪费太多时间。”

“你来香港的目的是什么?”思奕忍不住问。她的语气令人不舒服。

“见见子樵。”她淡然的。“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事实上——以前我们一直不知道有你。”思奕说。

“我不习惯东方,所以不跟他回来。”她不以为意。“我们结婚四年了。”

“我听说——”思奕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还是别提离婚的事吧!这女人难缠。

“关于子樵的传闻很多,我也知道,”她淡淡的。“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对不对?”

“是。你说得对。”

“请把令妹电话和地址给我,我想回酒店。”她说。

思奕只好写在字条上给她。

“如果有要帮忙的地方,请通知我。”他礼貌的说。

“谢谢。你很仁慈。”她站起来。

“我——我想请问一件事。”思奕忽然说。

“请讲。”她望着他。眼光础础逼人——也许她并不真如此,但给人这种感觉。

“几个月前子樵曾辞职返美,为什么忽然又回到香港来?”他说。

她脸上没有特别表情。

“不清楚。”思索一下,她说:“子樵和我都是独立的人,我不干涉他思想,意念,他也一样。”

“辞职回美国后,你见过他吗?”他又问。

“你——为什么如此问?”她皱眉了。

“只是问问。”思奕摇摇头,笑。

“我可以不回答的,但是不想你会错意。”她也笑。“我当然见过他,我们是夫妇。”

“这是当然的。”思奕连忙点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露莎琳反而怀疑起来。

“没有意思,真的。”思奕摊开双手。心中却暗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只基于一点孩子气。

“但是你神情、态度,语气都暧昧。”她盯着他。

“你误会了,”他几乎忍不住笑。“我原本就是这样子的。”

她又盯着他一阵,转身离去。

被这自称子樵太太的人一搞,思奕更无心工作了。他再打电话给思朗,她的秘书说她仍在开会。

“能知道她开会的地方吗?”他问。“我是她哥哥。”

“在二楼会议室,与客户一起。”

放下电话,思奕拿起外衣就走。

午餐之后回来,”他对秘书说。

开车到中环。他有个感觉,他必须在露莎琳之前找到思朗,否则思朗应付不来。

运气很好,他到时会议已结束,一个女孩子告诉他思朗在楼下喝咖啡。谢过女孩,直奔咖啡室,才一迈进,就看见思朗陪着的不正是露莎琳?

她们也看见了他,他只好讪讪的走进去。

“这么巧,你也来了?”露莎琳有点讽刺。

“我和思朗约好了一起午餐,”思奕颇尴尬。“你不是说回酒店吗?”

“我想,办完事才休息会比较安心些,”露莎琳笑。“思朗愿意带我去西贡走一趟。”

“思朗——”

“雷太太想问问那幢别墅的业主,”思朗耸耸肩。“我无所谓,陪她去就是。”

“那——我现在就送你们去好了。”思奕不愿思朗独自应付露莎琳。“反正我有空。”

“真谢谢你们这些热心的朋友。”露莎琳站起来,领先往外走,“难怪子樵总往亚洲跑。”

“但是我相信业主也帮不了你什么。”思朗说:“子樵什么也没说的就退了租。

“或者。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她说。

思奕专心开车,一路上什么也不说,两个女人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隐隐透出丝难以言明的敌意。

很容易的找到了那位友善的女业主。

“雷先生真的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回美国。”女业主好奇的望着他们。

“平日他总是一个人吗?”露莎琳突然问。

“他只有一位女朋友,斯斯文文的一个,”女业主笑笑,望着思朗。“这位小姐说是她姐姐,她常常来。”

“是思曼,”露莎琳还是同样的笑容,一点也不意外。”去英国的那个,对吗?”

思奕,思朗却极尴尬,面对着的是子樵太太。

“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思奕说:“很谈得来的那种单纯的朋友。”

思朗瞪着他不知好笑或好气,此地无银吗?

露莎琳却只是笑,笑得胸有成竹。

“子樵颇有几个红颜知已。”她说。

离开了女业主,再回中环的途中。

“子樵应该已经去了英国。”露莎琳说。

“不可能,”思朗大声说:“我们查过,他没有出境。”

露莎琳望着她,似乎想看出她话中真伪。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太了解子樵。”她说。

“的确没有他出境的纪录。”思奕也说。

露莎琳皱眉沉思,半晌说:

“我想要思曼在英国的地址。”

“为什么?”思朗突然坐直。“你真以为雷子樵去了?”

“我想经英国才回美国。”

“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去?”思奕也说。

“思曼是在上课受训。”思朗说。

“我只是去见见她,也没有其他事。”

“不行。”思朗强硬的。“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思曼,我们甚至没告诉她子樵失踪的事。”

“对她来说,子樵自然不是失踪。”露莎琳说。

“你肯定他在英国?”思奕问。

“不要理什么出境纪录,若他不在英国,你们可以要我的头。”露莎琳笑。

汽车停在文华酒店门边,思奕说:

“思曼的地址我们不会给,但不会反对你去英国。”

“维护帮助你们的姐妹?”露莎琳下车。

“是你无权打扰。”思朗大声说。

思奕和思朗正在犹豫该不该把子樵和露莎琳的事通知英国的思曼,露莎琳突然到访。

他们刚吃完晚饭正在客厅闲聊,她就来了。

“你?!”兄妹俩都意外。

“很冒昧,”露莎琳笑。“我实在很想见见伯父,伯母。”

思朗忍不住顶她。

“你真有本事,又能找到我们的地址。”

“你不是要去英国吗?”思奕也说:“我们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会来。”

方氏夫妇都很意外,这个女人是谁?思奕兄妹的语气又都不好。

“见过长辈才走。”露莎琳还是笑。她的笑——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之感。“我是露莎琳·雷,雷子樵的太太。”

“啊——子樵?!”母亲吃惊。“子樵有太太?”

“我是从美国来,我想找子樵,他却搬了家,失去联络。”她不说“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在香港吗?”方氏夫妇问。

“这几个月一直在。”露莎琳看看思奕又看看思朗。“他和方思曼一直见面。”

“思曼——去了英国。”母亲说。

“请问你来——到底有什么事?”思朗问。

“只是礼貌拜访。”露莎琳说:“也许伯母能帮忙,我想要思曼在英国的地址。”

“你——思曼又不认识你,你怎能去打扰她?”思朗说。

“经过伦敦,顺便说声哈罗而已。”她笑。“你们怎么把我想成有目的似的。”

“你分明有目的。”思朗语气不好。

“思朗——”母亲惊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思奕不想父母担心。“露莎琳想去看看思曼,她是顺便的。”

“她们——认识吗?”母亲不信。

“认不认识不要紧,反正思曼是子樵的好朋友。”露莎琳说:“或者思曼知道子樵的消息。”

母亲望着思奕,神色严肃。

“与思曼有什么关系?”她问。思曼不是公司派她去伦敦受训吗?怎么又跑出一个子樵?

“雷子樵不是回美国了吗?”父亲也问。

“是,他本来已经回去,后来又来香港,”思奕好困难的解释。“没有人知道他回来——”

“除了方思曼。”露莎琳说。

“他们也是偶然遇到的。”思朗叫。

“他们一直有来往,西贡子樵住的那别墅的业主可以证明。”露莎琳简单、直接的说:“方思曼去英国的同一日,子樵退租失去联络。”

“那——是他自己的事。”思朗扬一扬头。

“事情这么巧合,我是否该问一问方思曼?”露莎琳慢吞吞的。“可是我没有方小姐的地址。”

“你有本事找来这里,大可以自己去查思曼地址——”

“别说了,”父亲挥一挥手,他已非常不高兴。“把思曼的地址写给雷太太。”

“可是爸——”

“写给雷太太。”父亲斩钉截铁的说。“如果思曼知道子樵下落,应该告诉雷太太,人家是夫妻。”

思朗不敢再辩,父亲一向比较严肃,认真。她只好走回卧室写思曼的地址出来。

“我告诉你,你不要打扰思曼——”她警告。

“说话要有礼貌。”父亲说。

“爸,思曼也不会知道子樵的踪迹。”思奕皱眉。“这分明——无理取闹”。

“不许多说。”父亲脸色越来越不好。“送雷太太回去。”

露莎琳拿着地址就笑了,她站起来告辞。

“不必送,我自己回去很方便。”她走向大门。“谢谢你们能把地址给我。”

大门反弹回来,思朗已忍不住大叫。

“这阴险的女人——”

“不要凡事先怪人,该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错。”父亲说。

“有什么错呢?思曼去英国与雷子樵失踪绝对不会有关系。”思朗肯定的。

“但是——这些日子和思曼来往密切的人是子樵,对不对?”父亲目光炯炯。

思朗看思奕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又不代表什么。思曼和傅尧来往也密切。”她说。

“这怎么一样,子樵有太太,人家又找上门来,我们应该有个交待。”父亲说:“你们都长大了,我以为你们能处理自己的事,但是——你们令我失望。”

“爸爸,没有人做错事。”思奕说。

“我不知道。”父亲神色凝重。“现在打电话给思曼,只有她才能告诉我们一切。”

“爸——这不好。”思奕:说“万一不关思曼事,不是打扰了她?”

“若是无关,打扰不了她。”父亲说:“我们不能自私,子樵有太太。”

“现在打?”思朗回房拿来号码。“恐怕她那边还是清晨,她没起床

父亲瞪她一眼,她只好拨了号码。

思曼住在酒店,接线生告诉她现在才清晨四点,无论如何,还是找到了思曼。

“思朗?!什么时候?有什么天大急事?”思曼惺松的声音,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愉快。

“爸爸让我打来——思曼,有一个叫露莎琳的女人自称是雷子樵太太来找我们。”

“哦——为什么?”思曼只呆怔了一下。“他不是离婚了两年吗?”

“不知道。雷子樵在你离开香港那天即搬了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然后——他太太来港。”思朗一边说一边偷看父亲的神色。

“她知道子樵失踪?”思曼很冷静。

“我们——我们找不到子樵,于是打电报去美国他家。”思朗困难的说。事情因她而起。“我们——我和思奕以为子樵回美国了。”

“你发现子樵离开的?”

“是——思曼,现在露莎琳可能来伦敦找你。”

思曼没有立刻回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爸爸已经把地址给她了。”思朗再说:“她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父亲皱眉。思朗不敢再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电话。”思曼说。

“等一等——思曼,你不知道子樵下落?”思朗问。

“怎么会知道?”思曼立刻反问,“离开前一晚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甚至没提搬家。”

“你——预备怎么办?”思朗问。

“我不知道。我是很意外,心里也有点乱,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子樵没来英国?”

“怎么可能?”思曼吸一口气。“我们还没有到这种地步。他也清楚自己的事——露莎琳难为你们?”

“没有。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思朗说:“我们打电话的目的是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思曼吸一口气。“爸——很生气。”

“嗯。不是太厉害。我们都不知道露莎琳。”

“收线吧?我要想一想。”思曼说:“我以为离开香港能好一点,冷静一点,但是适得其反。我会好好想一想,你放心。”

“不要钻牛角尖。”思朗叫。

“对我有点信心才行。”思曼收线。

思朗放下电话,长长透一口气。

“不关思曼的事。”她是帮着姐姐的。

“但是思曼最近的男朋友是子樵?”母亲关心。

“是。”思朗犹豫一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为什么子樵不再来我们家?”母亲非常不满。“思曼为什么要瞒住大家?”

没有人回答。他们不能替思曼回答。

“思曼是知道露莎琳的?”母亲再问。

“我们所知道的是——子樵已离了婚。”思奕说。

“象吗?”父亲瞪着他。“露莎琳也不象胡闹之人,千里迢迢的找了来,发疯了吗?”

“子樵——也不是胡闹之人。”思朗说:“他和思曼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有这条件和资格。”

“只怕感情冲昏了头。”父亲冷哼一声。“现在他不是自动失踪了吗?”

“我相信思曼自己会处理。”思奕加重语气。“这些日子来并没有人做错事,感情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顺其自然好些。”

“我们并不想管。”父亲说:“但是有人找上门来——我不能任由人羞辱家人。”

“担保不会。”思朗也说:“思曼做错了什么吗?就算她和子樵恋爱也没错。爱情与已婚未婚根本技不上关系,爱就爱了,还理其它?”

“都象你这么说,社会岂不秩序大乱?”父亲说。

“不会。现代人处理感情和以前人不同了,大家都理智,不会秩序大乱。”思朗说。

“我不理现代人,古代人,我要你们每一个争气,不要给人看笑话。”父亲说。

“不会有笑话——”思朗的话被母亲打断。

“但这件事——怎么解决?露莎琳真会去找思曼?”

“找思曼又怎样?思曼还怕她不成?”思朗叫。

“你不觉——思曼是理亏?”母亲叹息。“而且露莎琳会只找思曼就算数?”

思朗看着母亲,她不知道露莎琳还会有什么花样。

十一

无论露莎琳有什么花样也没有机会玩了,因为思曼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形下回到香港。

“你?!思曼?”在看电视的思朗惊跳起来。“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回来?

和思曼通电话才不过四十八小时。

思曼微笑作答,迳自把行李搬进来。

“你通知公司了吗?”思奕帮忙披行李。“你该给我个电话去机场接你。”

“很方便,机场的士直接楼下。”思曼说。然后看见沉默注视着她的父母。“爸,妈,你们好。”

“这么回来——考虑过了吗?”母亲问。

思曼并不回避母亲的视线。

“想过了。”她答得很肯定。“回来我会比较安心。事情总要弄清楚。”

“是,事情总要弄请楚。”父亲点点头。“我不允许不明不白的事在你们之中发生。”

“我明白,爸爸。”思曼微笑。“所以我回来——若留在伦敦,我心不安,而且你们也会不安。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回来。”

“很好。只是——希望你不后悔。”父亲说。

“不会,永不。”思曼安静的回答。“上飞机之前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想过了。”

“我喜欢你用这种态度处理这事。”父亲也笑了。

思奕把行李都送进思曼房里,她也洗了脸出来。

“想吃点面,即食面也行。”她说:“飞机上五顿西餐令人胃口大倒。”

“我去厨房看看。”思朗跳起来。“你坐着休息。”

她显得又热心,又关心,又开心,姐妹俩之间的尴尬,矛盾全没有了。

“我不累,飞机上睡过了,”思曼坐下来。“一上飞机我就喝白酒,然后倒头大睡。”

“公司还不知道你回来吧?”思奕问。

“没通知他们,这是我私人的事。”思曼淡淡的。“如果他们不高兴也没法子。”

“最不高兴的要算傅尧。”思奕笑。

“不知道。他给过我电话,说下星期可能赴欧洲,顺便看我。我却回到香港。”

“他是去伦敦看你,顺便去欧洲吧?”思朗从厨房里出来。“你的面就好,鸡汤面。”

“已经闻到鸡汤香。”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回家真好。”

“是你自己决定去英国的,没有人强迫你。”思朗说:“我最讨厌那暮气沉沉的地方。”

“我很专心受训,所以感觉不到暮气”

“这么半途而废其实很可惜。”思奕望着妹妹。

“我比较过。”思曼安详的说:“我知道哪些事比较重要,哪些事可以放弃。”

思奕脸上还是有着不解的神色。

“但是你对前面的路并不能看得那么清楚。”他说。

“我总得走上去才能知道前面是否明朗,是否坦途。”思曼笑。“如果连走都不走,我是会后悔的”

“但愿你做得对。”

“一定对。”思曼极有把握。“这些日子来,对他——我象对自己般有信心。”

“那么你可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失踪?”思奕问。

“现在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有理由。”思曼点点头。“他的个性是比较古怪和特别一点,我不认为这是缺点。我绝对相信他有理由。”

“有人对我如此有信心,我死而无憾。”思朗叹一口气。“思曼,我是不该妒忌你们的感情的。”

思曼但笑不语。

思奕知道思曼不想在父母面前讲得太多,于是把话题岔开,谈英国,谈九七问题,谈最近魔术似狡升的股市,直到父母退回卧室。

“思曼,你真不知道子樵消息?”思朗忍无可忍了。

“如果知道,我就不必回来了。”思曼微微皱眉。

“你有方法可以找到他?”

“没有方法。”思曼摇头。“我相信他会找我。”

“除非他知道你回来,又除非他还在香港。”思朗说。

“他一定在香港,没有出境纪录。”思奕说。

“不知道露莎琳走了没有。”思朗说。

“我想打电话给子樵妈妈,她可以帮我们弄清楚一些事。”思曼说。

“对——至少知道子樵离婚没有。”

“现在打?我来。”思朗忙着去拿号码。

看着思朗拨电话,思曼表现得十分冷静、安详仿佛这事与自己无关。

久久的,电话里没有回音。思朗收线。

“没人接电话。”她说。

“晚些再试,可能出去了。”思曼沉思。

“思曼,你临走前一天晚上,子樵可讲过什么暗示,或特别的话?”思朗问。

“没有。我不觉得有。”思曼摇头。“他很沉默——他根本就是沉默的人。”

“我怀疑他并不高兴你去英国。”思奕说。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不必再猜。”思曼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理智。“他的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现在要做的是,怎样找到他。”

“不可能找到,除非他自己出现。”思奕说。

思曼咬着唇思索半晌。

“明天我先回公司看看,”她一下子就说了第二件事。“擅自回来,总得交待一声。”

“不会有问题,傅尧在嘛。”思朗笑。

“不是有没有问题,要交待得过去我才放心。”思曼说:“尤其是我不想傅尧为难。”

电话铃响起来,思朗顺手接听。只“喂”了一声她就仿佛呆住了似的,眼定定的望着思曼。

“找你的。”好半天她才说:“他怎么知道你回来。”

“谁?”

“傅尧。”

“我是思曼,”思曼接过电话。“你的消息好快。”

“本预备明天启程,打电话通知你才知你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是温柔,平和,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波动。“为什么?”

“很私人的理由,”思曼笑。“临时决定的,来不及通知公司。很抱歉我把私人的事和公司混为一谈。”

“没有问题。只是——明天我也不必动身了。”他笑。“运气很好。你知道我最讨厌坐飞机。”

“你的欧洲公事呢?”

“没有公事,只为自己找个理由去看你。”他坦白得十分可爱。“其实你才去英国。我已经后悔推荐你去。”

“果然是你推荐的。”她笑。

“也是你自己的条件和能力。”他说:“回来——很好,多休息几天再上班。

“傅尧。有一件事——除开我们是朋友,我这半途而废是否公司蒙受损失?”

“算什么损失呢?只不过一张飞机票而已。你愿意可随时再去。”他说。

“这只是你的意思,并不代表公司。”她不好意思。

“你知道——两个月之后总经理退休,正式由我接任。”他声音里有丝喜悦:“董事局的人说,不因为我是爸爸的儿子。”

“啊!恭喜你。”她呆怔一下。“这真值得高兴。”

“你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他又说:“思曼,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仍然留在公司帮我忙。”

她很惊讶。离开公司的念头只在她自己心中打转,并不曾告诉任何人,他怎能猜到?

“我——会考虑。”她只这么说。

“你回来得突然,我担心你会离开。”他诚挚的。“无论任何原因——我希望你留下。”

“我再说——我考虑。”她笑起来。“傅尧,第一次发觉你那么敏感。”

“是预感。”他笑。“我的预感往往很灵。”

“现在还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你的预感。”她说:“不过我这么回来,我对公司有很深的歉意。”

“完全不需要歉意。”他说:“派你去受训是我的私心,希望将来你能更帮得了我——三个月是太长久了,我很抱歉。”

“怎么变成你道歉呢?”她说:“明天一早我来公司——”

“如果你愿意,宁愿等你休息够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晚餐,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他说。

“一言为定。”她爽朗的。

“那么明天再谈,我不打扰你了。”他说:“好好休息。”

她收线。然后看见思奕,思朗都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不要望着我,傅尧永远只是朋友。”她摊开双手。

“没有人比他对你更紧张。”思朗笑。

“刚巧碰到他明天要去欧洲,”思曼淡淡的解释。“他升总经理,又担心我会辞职。”

“你会辞职吗?”思奕问。

“想过,没有决定。”思曼说:“但是——真话,我并不这么重视这份工作,它只不过是份工作。”

“在这以前你是重视工作的。”思朗说。

“在有所比较的情形下,我想——工作并不那么重要。”思曼笑了。“我只是个女人。”

思奕耸耸肩,思朗扮个鬼脸。

“我们该祈祷子樵快些出现。”他们说。

“明天一早,我还要去见一个人。”思曼说。

“谁?”

“露莎琳。”思曼若有所思。“虽然她不能在伦敦找到我,我却决定在香港见她。”

思曼心平气和的坐在那儿,面对着她的露莎琳却扬高眉毛,睁大眼睛,惊讶、意外兼不能置信的盯着她。露莎琳再怎么也想不到思曼会自动出现在她面前。

“你来——子樵会跟着出现吗?”露莎琳问得直接,那眼光也非常放肆。

“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你要见我,此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决定回来。”思曼淡淡的说。

“你回来能解决事情?”露莎琳带着冷笑。

“也许。我会尽力试试。”

“有些人把自己估计得过高,这很悲哀。”

“是。这是不变的道理。”思曼完全不动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子樵。当然因为他。”露莎琳昂起头。“我相信子樵不曾对你提过我。”

“不曾。他只说过有一段往事,曾离过婚。”

“没有,没有离婚,”露莎琳反应强烈的尖叫。“他说的不是真话。”

思曼不出声,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你不信我,是不是?”露莎琳有点狼狈。“你的神情分明是这么表示。”

“这并不重要。因为真相很快会被证实。”思曼说:“而且我和子樵只是很好的朋友,其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相信。孤男寡女相处那么久,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当我只有三岁?”

“不相信也没法子。我问心无愧就是。”

“你一句问心无愧,你以为这样就能脱了关系?”露莎琳有点蛮不讲理。

“我来见你就表示不怕沾上什么关系。”思曼还是心平气和。“我也承认和子樵是极好的朋友,我们无所不谈,非常能交通,了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示威?别忘了我是雷太太。”

“除太太之外,不能交朋友?”思曼问。

“你这样的不行,太接近,有危险。”

“我从来没想过把子樵据为已有,你有什么不放心?”

“据为已有?你以为你能吗?”露莎琳笑起来,笑得好特别。“雷子樵是何等人,等闲女人不放在眼里。你姿不如我,貌不如我,你以为你能?”

思曼皱眉。这女人可不正常?

“回答我,你以为你能?”

思曼望着她好一阵子,突然站起来。

“对不起,告辞。”她转身就走。

“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露莎琳也站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你不能走。”

“我来见你是善意的,我不想跟任何人吵架。”思曼说。

“我不理善意恶意,你不能走。”露莎琳急得口不择言。“我们的事没弄清楚。”

“我要讲的话已讲完,还有什么不清楚?”

“子樵呢?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去处。”

“抱歉,我确实不知,否则我用不着回来。”思曼安详的说:“子樵失踪我也很不安,赶回来是想找他。”

“能找到吗?”

“不能。我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情形之下离开的。”

“多半——又跟一个女人走了。”露莎琳咕噜着。“他是有这个毛病,稍谈得来的女人他就以为爱上人家,世界上有这么容易的爱情吗?”

思曼皱眉,她不能忍受露莎琳如此诋毁子樵。

“你心里明白子提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他是。我是他太太,我怎能不明白呢?”露莎琳气焰高涨。“难道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个感情执着的人。”思曼说。立刻想起子樵去而复返的事这中间他不是挣扎得极痛苦吗?“他忠于爱情。”

“他从来都不忠于我。”露莎琳叫。

思曼望着她,眼光中有怜恤。这嚣张却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得到子樵的爱情吧!

“我不清楚你们中间的事。”思曼含有深意的说:“我只相信事情发生,并不是单方面的事。”

“你认为我不对?”露莎琳变脸。

“你不应该把你们的事诉诸公堂。”思曼故意说。

“那是给他的惩罚,我要令他没面子——”露莎琳自动停下来。激动中说溜了嘴。是吧!“他——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思曼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她已差不多弄清楚了。露莎琳只不过是个妒忌的无理取闹女人,她该对子樵有信心才对。

“告辞了。”这回思曼真的往外走。“如果我有子樵的消息,一定通知你。”

“你会吗?你有这么大方?”

“子樵并不是见不得人,我肯定知道。而且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希望你记得你的允诺。”露莎琳目送她出去。

允诺?是不是呢?她根本没有把握找着子樵呢!

走出文华酒店,时间还早,她想逛一逛街,中午时找思朗午餐,下午回家小睡片刻,养足精神等晚上傅尧来接。刚转上雪厂街,一只宽大的手落在她肩上。

“思曼。”温柔的声音充满了感情。

猛然回头,阳光下站着正是不知所踪的子樵,他正含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子樵?!”她狂喜。“你从哪儿跑出来的?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子樵大胡子下笑意盎然。他摊开双手耸耸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呢?是不是与人隔绝大久?”她仰着头笑。喜悦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渗出来。

“上车——上车再说。”他带她到一辆新车旁。

“你一定要好好的,完完全全的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凝望着他。“我一听到你搬离的消息,几乎立刻买机票回来。”

“不是为露莎琳回来?”他反问。

“不,绝对不是。我对你有信心。”她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从此不再出现。”

“这还算是对我有信心?”他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见露莎琳?你知道她来了。”她问。

“为什么要见她?她带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他皱眉。“目前她可以说和我全无关系。”

“我答应找到你就让你见她。”

“可以。”他立刻说:“你和我一起见她。”

她瞪着他,好半天才说:

“还是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无故失踪。”

“不是无故,有原因的。”他说:“我——开始正式工作了,在一间广告公司。”

“啊——真的?你想通了?”她大喜。

“没有什么想不通。”他欲言又止。“我想——这样会比较好些。”

“为什么离开西贡?”

“我——又搬回赛西湖原来的房子?”他说。

“住得这么近,思朗,思奕却找不到你。”她笑。“真是咫尺天涯。”

“我不通知你的原因是——想你回来惊喜。我对你家的一切是很清楚的。”他说。

“知道我昨夜回来?”

“知道。也知道露莎琳去你家。”他说:“也知道你父母很不高兴。”

“谁告诉你的?”她感兴趣。

“我的工人和你家工人是好朋友。”他又笑。“思曼,我很高兴你能回来,但是,你不必去见露莎琳,她只是在搔扰大家。”

“我喜欢公平。无论如何她是你前妻。”

“她会纠缠不清,令大家都难过日子。”他说。

“我们不可能躲她一辈子。”她说。

车停在他家大厦前,两个人互相瞪视一阵,他先软下来,拍拍她笑着说:

“今夜我们去机场接个人。”

“谁?”

“我母亲。”他很诚恳的。“所有的事口说无凭,我让妈妈带来所有证据,并由她作证。”

“啊——这——怎么好让老人家旅途劳顿呢?”

“对你,我很紧张。”他说:“我必须十分谨慎小心,不能有一丝错误,免得后悔一辈子。”

“你见不见露莎琳?”

“妈妈见她。我去见你父母。”他笑。

融洽的笑声中,曾在他们中间的一点距离,思曼耿耿于怀的“一步路”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坦诚,他的积极都是原因。

“你得预备好解释,否则思奕,思朗都不会放过你。”

“他们会明白,我曾经经过痛苦的挣扎和矛盾。决定以后,我才渐渐平静。”

“什么事令你下决心?”她问。

“再不决定,我可能就此失去你。”他仰起头来吸一口气。

“傅尧的条件比我好很多。”

“我考虑的从来不是条件。”

“你决定去伦敦令我患得患失,傅尧的影响力不小,不能低估。”

“你始终对我没有信心。”她笑。

“你从来不曾给我允诺,不是吗?”

“你也不曾要求,怎会有允诺?”

“现在要求迟不迟?”他捉住她的手。

“可是我今夜还有约会,明天才答覆你。”

“不要贪心,不能一脚踏两船。”他拥住她。“今夜我不会让你去赴约。”

消除了距离,大家的态度都不同了,不是吗?

从机场接子樵的母亲之后回到家里,已经十点钟。

“下班后你去了哪里?”思朗叫得惊天动地。“我替你接了十七个电话,相信第十八个就会打来。”

“这么夸张。傅尧原先约我吃饭,我另有事,忘了告诉他。”思曼含着微笑,淡谈的回答。

“忘了告诉他?真悲哀,这家伙在你心中一点分量也没有。”

“只是我要做的事十分重要,下午事情又忙。”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思朗抓起话筒说:

“那么这第十八个你自己应付。”她把话筒交给思曼。

“我是思曼。”她接过电话说。

“我正要找你。”不是傅尧,却是露莎琳的声音。“你答应我的事呢?”

“我一定会做到。”思曼吸一口气。

“只怕太迟了,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家婆——子樵妈妈打来的,她已来了香港。”

“哦——”

“她明天见我。她在你那儿?”露莎琳问。

“我说不在你不会信,你可以上来看。”

“那么她在哪里?她从没来过香港,也没有朋友。”露莎琳的声音越来越高。“是不是子樵出现了?”

“我相信明天伯母会告诉你。”思曼说。她不能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

“你一定知道,你说。”露莎琳叫。“今夜我要知道。”

“恕难从命。”思曼极冷静。“我并不知道伯母有什么打算,我是外人,能说什么?”

“你是外人,为什么硬生生跑到我们的家事里?”

“对不起,我不想再跟你谈,我要休息。”

“不行。你—定要说出子樵和他母亲在哪里。”露莎琳非常蛮不讲理。“否则我不罢休。”

思曼淡淡一笑,收线。

她并不怕露莎琳,只觉得她可怜。夫妻关系早结束了,还歪缠什么呢?连自尊都不要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在一边的思朗再接听,然后露出个隐约神秘的笑容。

“这才是真正的第十八个电话。”她说。

“傅尧,非常抱歉,我失约了。”思曼开门见山。

“不要紧,我们可以改成明晚。”他永远温文,永远极有耐性,永远有修养。

“明晚我怕——也没有时间,”她说得十分明白,肯定。“我将会很忙。”

“那么后晚,大后晚你也一定没空了,是不是?”

“是。”她没有迟疑。“我很抱歉。”

电话里一阵沉默,但互相间没有收线,只是一时找不出该说些什么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远了。

“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你了,是吧?”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说。声音是平静的。

“不,我们会再见面的,等我处理好另外一些事之后。”她非常诚恳。

“你会再回公司?”

“我还在考虑。不过——多半不会了。”她歉然说:“我将选择另—份更适合我的工作。”

“这是很好的事——我可以知道什么工作?”他口上这么说,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了的酸意。

他以为她跳槽去另外一间公司吧?

思曼考虑一下,又看思朗一眼,简单的说:

“职业主妇。”

“啊”一声的是思朗,她眼中现出光彩,十分兴奋。

“我该怎么说?祝福你?”他问。

“当然。你的祝福对我是重要的。”她立刻说:“你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朋友。”

“听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他说:“祝福你,真心的。”

“谢谢。傅尧,这次去英国半途而废,我始终欠你一份情,我一定会还的。”

“你还不了。”他笑起来,颇开怀的样子。“怎么还呢?这人情你欠定一辈子了。”

这是一语双关吗?思曼不想深究。

“别希望我一辈子耿耿于怀。”她半开玩笑。“我不会的,你这么宽大仁慈,我并不担心你追债。”

“说得我这么好,先封死我后路吗?”他笑。“什么时候有空?让我见见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迟些,等我们把事情办完。”

“有麻烦吗?”

“不,完全没有。”她自信的说:“你放心,我能紧握属于我的幸福。”

“那就好。”他考虑一下。“你们能见我时请给我一个电话,我想我不该再麻烦你了”

“一定。”

他先收线,非常有风度,有礼貌,有分寸。

“子樵找到你,是不是?”思朗兴奋的。“他怎么出现的?又怎知道你回来?”

思曼只是神秘的笑,什么话也不答。

“讲给我听,急死我了。”思朗跳起来。“不必保密,是不是?你已告诉傅尧。”

“我要跟爸,妈妈讲几句话,就出来。”思曼已溜进父母的房里。

几分钟她就出来,笑得怡然自得。

“什么事呢?越来越神秘。”思朗不满。

“约好双亲大人,明晚我有两个客人来吃饭。”

“谁?谁?怎么两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忍一天吧!”

“一个是子樵,另一个呢?说吧!否则今夜我肯定睡不着,求求你。”

“子樵母亲。”

“啊——来提亲的,是不是?”思朗怪叫起来。“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太快了,太戏剧化了。”

“你不能接受?”思曼望住她。

“怎么会?我已不敢再妒忌,很衷心的祝福。”思朗一口气说:“不过你一定要请我当伴娘。”

“言之过早,一切还没有谈过。”思曼摇头。“完全没有计划。”

“准备结婚是真实的,对不对?那就行了,总之我伴娘做定了!否则你们别想安乐。”

门铃响起来,思朗跳起来。

“思奕总忘记带锁匙——”门开处,站着的不是思奕,而是怒火中烧的露莎琳。

露莎琳一掌推开思朗,大步冲了进来。

“人呢?子樵呢?他母亲呢?叫他们出来见我。”她嚷。

“疯子,他们怎么会在我们家?真是疯子。”思朗怪叫。

“你,方思曼,你说,他们在哪里?”露莎琳真象个疯妇,什么风度,仪态全不顾了,“不让他们出来见我,我誓不罢休。”

她的声音又尖又高亢,已经休息了的思曼父母也被引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又是你?”方先生皱眉。

“叫你女儿把子樵交出来,还有他母亲。”露莎琳得理不饶人似的。“否则我在这儿坐一夜。”

父亲带怒意的严肃眼光移向思曼。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我说过明晚的两个客人就是他们,子樵和他母亲。她今夜才到,打算明天拜访你们。”思曼深深吸一口气,她不得不提前讲出来。

“她来拜访你们?”露莎琳脸红脖子粗。“她不知道我在这儿?简直莫名其妙,她怎能来?”

“事实上她已到了,”思曼平静的。“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我完全了解一切。”

“她说了什么?她老糊涂了,她说的完全不对,我是子樵合法的妻子。”露莎琳狂叫。“我一直是。”

“思曼,现在能找到他们吗?”思朗出声问。“不能让这疯子闹下去。”

思曼在考虑。这事迟早要解决,就今夜吧!她不想令左邻右舍的人被打扰。

“好。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是非黑白立刻可以证明。”她说:“乱吵乱叫是没有用的。”

“我说的是事实。”露莎琳昂起头。“叫他们快来。”

“他们就来,五分钟就到。”她说。

五分钟?所有人都惊奇,他住哪里?

子樵和他母亲进门时,露莎琳霍然起立,脸涨红了,眉毛也竖起来。

“你们——”她跺跺脚,又坐下来。

“方伯伯,伯母,这是我母亲。”子樵很有礼貌的介绍。

“请坐,雷太。”方先生说。

子樵母亲和子樵极相象,很高,很严肃,有一点冷漠但眼中光芒极善良。

“这么晚来打扰很不好意思。”子樵母亲讲话得体。“我们本来预备明天拜访。”

“不要紧,反正我们都没睡。”方先生说。

谁都不看露莎琳,她的怒意更重。

“雷子樵,你看不见我吗?”她恶声恶气的。

子樵冷淡的看她一眼。

“你好,唐小姐。”他打招呼。

“唐小姐?”露莎琳跳起来。“我是雷太太。雷太太。”

“对不起,方伯伯,伯母,我给你们带来困扰。”子樵根本不理她。

方氏夫妇不出声。有露莎琳这样的女人吵上门来,说什么都不是愉快的事。

“方先生,方太。”子樵的母亲说:“我这次特别从美国赶来香港,是诚心诚意代表子樵跟令援求婚。他有十足的条件娶思曼,他们之间的爱情也真挚。希望你们答应。”

方氏夫妇正面面相域,不知该怎么回答。露莎琳已从一边冲过来。

“什么叫十足条件?我告你重婚。”她指着子樵,全身发颤。“你胆敢再结婚?”

“请相信我,子樵绝对具有结婚的条件。”子樵母亲又认真又严肃。“我们有证据。”

“什么叫证据?就是你这老太婆,一天到晚想破坏我和子樵,想分散我们,你可有良心?”露莎琳叫。

子樵母亲看她一眼,也不动气。仿佛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

“子樵几年来备受困扰,完全不敢再对异性动情。”子樵母亲又说:“他与思曼之间也经过挣扎、矛盾过,他回美国再复返,这其间他的痛苦极大。”

方先生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们都很喜欢子樵,第一次他来我们家时,我们已不当他是外人,”他很有分寸的说:“如果他真是具备结婚的条件,我们绝对不反对他和思曼——”

“雷子樵绝对没有结婚的条件。”露莎琳眼睛睁得好大。“你们怎么完全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话。”

“我们有法院判的离婚证明文件。”子樵母亲又说:“有她亲笔签的离婚证书,这是证明。”

“那不算数。”露莎琳叫得惊天动地。“我从来不相信离婚、结婚证书从来不信。我嫁给雷子樵,他就该是我一辈子的丈夫,不能再改变。”

“你蛮不讲理。”思曼忍不住说:“荒谬。”

“你没有资格说话。我是雷子樵太太,方思曼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希望。”露莎琳眼露奇怪的光芒。

“这是法治的社会,你那套理论是三千年前的。”思曼反唇相讥。“何况是你自己告上法庭要离婚的。”

“为什么不告?他和人通奸。”露莎琳叫。

“你——胡说八道。”子樵拍案而起,一脸的冤枉。“绝没有这样的事,法官已经证明。所有的一切全因她的幻想而起。”

“幻想?!”思朗吓一大跳。“她——不正常?:”

“你有不正常。”露莎琳大怒。“硬生生的把精神不正常的帽子压在我头上,其实我比谁都正常。法官和雷家的人串通害我,逼我离婚。”

“我上了你们的当,你们就是要逼我自己离开。”露莎琳脸上有抹恶狠狠的神情。“当时我不知道,告上法庭。后来想通了,你们设了一个陷阱让我跳下去。我绝对不承认那份判决书,那份离婚书。”

子樵母亲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这几年来我已被累坏了。”她说:“子樵逼得要离开美国工作。而她——高兴就自己搬来我们家住几天,不高兴了就搬走。我们已向警察投诉过多次,她不正常,警察带走她之后几天又回来,奈何不了她。”

“你们知道奈何不了我就好了。”露莎琳傲然一笑。“我一辈子都是正正式式的雷太太。”

“你不是。我根本不要见你,不会认你。”子樵气得脸上青筋直冒,胡须都竖了起来似的。“我马上会和思曼结婚,然后到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你避不开我,天涯海角我都找到你。”露莎琳笑得阴森,整齐又白森森的牙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雷子樵,我一辈子是你的太太。”

子樵厌恶的转开脸,气得话也说不出。

屋子里除露莎琳外的所有人都露出同情之色,但——这种死结又没办法解开,就算法律也对一个没犯过罪的女人痴缠没法。

“思曼,我们——不想有意见。”方先生踏实的说:“目前的情形你自己清楚。我们都相信子樵有条件结婚,但是——你自己考虑。”

思曼看看子樵母子又看看露莎琳。

“我明白。爸爸。”她平静的说:“很感谢你们不反对,这已经给我很大的支持了,我会仔细考虑。”

“考虑也改变不了目前情形。”露莎琳把头伸向她,很威胁的样子。“我不是好惹的。”

“我不想惹你,但是我爱子樵,我们会很快结婚。”思曼认真、肯定的说。

“不行。雷子樵只属于我一个人。”露莎琳挥起拳头仿佛想打人。“你爱一个有妇之夫?这才荒谬。”

“子樵是自由的,我绝对相信。”思曼说。“我不相信目前你这样会快乐,何必伤人伤己呢?”

“谁说我不快乐?我乐此不倦,一辈子也不厌倦。”露莎琳又挥挥手。“你斗不过我。”

“我不怕你。”思曼冷静,坚定的望着她。“我劝你回头只是不想你再出丑。”

“你才出丑,子樵才出丑,他犯重婚罪。”

“怎么不想想清楚?法官的判决和离婚书都是证明。露莎琳,你该看医生。”思曼吸一口气。

“放屁,我最讨厌医生。”她尖叫起来。“一见他们我就作呕。别叫他们来,我会杀了他们。”

“他们会帮助你,令你正常,令你情绪稳定。”思曼苦口婆心的劝告。“你一定要看医生。同时,你一定要相信,你和子樵已没有关系,不再是夫妻。”

“不——”她突然退后两步,脸上的神情有点狂乱,“我是雷太太,没有人可以代替我的地位,没有任何人能——你不要动,不许叫医生来,否则我杀了他。”

“露莎琳——”子樵站起来。“你怎么了?我——送你回酒店,你需要休息。”

“不——不要你送,你假仁假义,目的是想送我去医生那儿,我不上你当。”她狂叫。

谁都看出了她的不正常,大家都紧张起来。

“露莎琳——”思朗也叫。

“别过来,不许过来。”她一步步退到大门边。“我自己回去,不要你们送。我不上当,我不见医生。”

旋风般,她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不要跟着我,我不上你们的当。”她不乘电梯,沿着后楼梯狂奔而下。一面还在叫。“别跟来——别跟着我——”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原来露莎琳不止不正常,还不正常得厉害。

“快追。”思曼第一个醒过来。“我怕她出事。”

子樵没有犹豫的追下去。

关上大门,大家下意识的松口气。

“我们不知道她不正常。”方先生说。

“平日她看来和正常人一样。”子樵母亲说:“我们也不知道她这么严重。医生替她验过,只是轻微的神经分裂。她幻想太多。”

“希望她没有什么事。”思朗说。

“大概——没问题。”子樵母亲叹口气。“她那么怕医生我们完全不知道。”

思曼默默的坐一阵又站起来,走一阵又坐下来,显得烦燥不安。

“你坐下来好不好?子樵一回来就没事了。”思朗说。

思曼坐下来,勉强令自己平静。

“思曼,谢谢你对我对子樵的信心。”子樵母亲说。

思曼望着她,展开一个看来很复杂的笑容。

十二

凌晨一时子樵仍未返,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回家不久的思奕问。“怎么大家都不讲话呢?”

子樵母亲忧形于色。思曼再也坐不住的走来走去,又到露台上去张望。方氏夫妇也陪着子樵母亲。思朗再也忍不住的把经过情形告诉思奕。

“我出去找他。”思奕起来。“坐在家里干等不是办法。我去文华酒店。”

“再等一阵。”子樵母亲极度不安,却强自镇定。“他们不会在酒店,子樵——应该有消息来,他有分寸。”

思奕只好坐下来。知子莫若母,子樵母亲的话有道理。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消息。屋子里每个人都不出声,空气沉闷得令人要发疯。

“我看还是——”思奕没说完,电话铃忽然大响起来,把每一个神经已拉紧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来听。”思朗跳起,手抓电话。“喂——谁?我是思朗——子樵,嗯,是——啊——”

思朗的话停住,脸也变得刹白,手也颤抖起来。

“怎——怎么会?怎么——可能?不——不——”,突然间她哭起来,电话扔在地上。

“怎样了?”思曼动作快得出奇,立刻再拾起电话。“子樵,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她一边点头,一边“嗯”着答应,血色开始从她脸上褪去,她苍白得可怕。最后,她收线。

“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站起来,围在她四周,思朗也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着思曼。

“出事了。”思曼深深吸一口气,还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她声音沉重,颤抖。“露莎琳——被警察局拘留,她——杀了人。”

“什么?!”方太太尖叫起来,软软倒在沙发上。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起来,又叫又喊,拿冷毛巾的,拿白花油的。只有子樵母亲在那儿垂泪。

“伯母——请放心,子樵没事。”思曼安慰着。

“我知道会出事,我知道会出事——”子樵母亲喃喃自语。“子樵——这半辈子真是受够了。”

“伯母——我要去警察局看看,你可要同去?”思曼放柔了声音问。

“已经出事,还怎能挽回呢?”她又说。仿佛不知道思曼在一边讲话。“怎能挽回呢?”

“伯母——”

“妈妈醒了,”思朗叫起来。“妈,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该上床休息了。”

“子樵怎样?”方太太还是关心。“思奕,快带思曼去警察局看看。”

“是。”

“我也去。”思朗叫。

“你最好在家陪着爸和妈妈,我不想另生事端。”思奕认真的说:“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发小孩子脾气。”

“好。”思朗咽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答应。

“我们走。”思奕扶起子樵母亲。“我们会打电话回来。”

“等一等,思曼。”方先生叫住她。“露莎琳杀了什么人?是死亡?或只受伤?”

“死亡。”思曼犹豫一下,才慢慢说:“她杀的是载她回酒店的司机。”

“怎么会这样?”思朗赫然。“人家与她又没有仇很。”

“她当那司机是医生。”思曼匆匆往外走。“详情等我们回来才说,你们先休息。”

“随时打电话回来。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呢?”母亲叹一口气。

几个钟头之间的改变太大了,刚才还话生生的人现在竟一死一变杀人犯,世界上的事怎么有道理可讲呢?

思奕把车开得飞快,好在没警察,否则已抄了十次牌。赶到警局才用了六分钟。

子樵颓然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思曼他们进去时,不见露莎琳。

“她呢?”子樵母亲颤声问,她表现得相当理智,到现在似未落一滴眼泪。

“在问话室。有心理医生来,还有律师。”

“事情——怎么发生的。”思曼问。

子樵的视线始终在一个没有焦点的方向浮游,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他掩着脸,声音呜咽着。“我看见她乘那辆的士在摇摆,在之字形的乱走,后来撞在铁栏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边时,我看见的是一幅恐怖的图画。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是——怎样?”思奕鼓起勇气问。

“司机的头顶上插着一把刀,只看见刀柄,刀是从背后刺上去的,司机血流满面,脸上神情痛苦,狰狞——仿佛地狱的景色——我吓呆了,耳朵里只有她——她——露莎琳疯狂的笑声。于是我也下意识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来到。”

“露莎琳——现在怎样?”思曼问。很关心的。

“她见警察来,渐渐就平静了。警察问什么她都会答,她说——她杀了一个坏医生。”子樵说。

“你呢?”子樵母亲难受的问。

“她望着我笑,仿佛不认得我了。”子樵双手插进头发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杀人呢?那个人——那个人——多无辜?”

他垂下头,哭出了声音。

“子樵,不关你事。”思奕用双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谁也不想这种事发生,对不对?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该让她单独走。”子樵痛苦极了。“我们不知道她仇恨医生,真的,她从来没表示过——”

“现在——只能努力于善后的事。”思奕说。

“谁让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谁让她来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子樵这么说,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祸首了,是他们打电报去美国的,但——谁知道电话是露莎琳听的?谁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注定的。”子樵母亲冷静又认真的。“谁都不要自怨自责。因为谁都不想事情发生。那天是思朗的电话来,正巧露莎琳在我们家,正巧她听电话,我抢过来已来不及,她们互相已说了一大堆话。真的,我认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注定,逃不了的。”

“刚才——我们不该那样刺激她——”子樵喃喃说。

“错了。她令你痛苦了几年,甚至万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种蛮不讲理,咄咄逼人法,迟早出事——。”

“不。妈妈。她原来不正常得厉害。”子樵自责。“早知道她——她——我们不该逼她。”

思曼微微皱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子樵这么说,令她也觉得自己有罪。他们是不是没留给露莎琳任何余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警官走出来,直到他们面前。

“医生正替她检验。”警察有责备的意思。“这样不正常的人,你们怎么任她周围走?还是从美国来的?”

“我们并不知道——”子樵说。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吗?”警官望着他。“请过来把事情的始末讲一次。”

“他——和她已离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们根本不曾见过面,一次也没有。”子樵母亲说:“今晚发生的事我们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来第一次见面。”

母亲总是帮着儿子,千古不变的道理。

“哦——”警官有点意外,却也点点头。“无论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发前的经过讲一遍?”

“我——”子樵显得痛苦又混乱,真是不知从何讲起。“我要想一想,许多事——好象不是真的——”

“让我来说,”思曼冷静的声音响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杀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气,勇敢的。“我们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谈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边。子樵母亲,子樵,思奕都关心的围上去,听思曼慢慢的诉说经过。

“你们——真不知道她不正常?”听完后警官问。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话,我怕没有跟露莎琳见面的勇气。”

露莎琳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杀人之后她已不认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扰乱她。她看起来并不痴呆,仍然会讲话会笑,会瞪眼发脾气。而且永远重复那句话:“我不要看医生,看见医生我要杀了他!”

也许这杀人案还是要开庭的,却绝对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样儿怎样上法庭呢?

子樵母亲颇受刺激,早已回美国。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个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责,所以变得更加沉默,不敢轻易发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同意的,也算是订了下来。可是日子呢?却没有人再提。

思曼已辞去工作,目前这情形下,她不便再见傅尧,两个人都会尴尬。

对于工作惯了的思曼,一旦静下来非常不习惯,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太难捱了。子樵又没时间,晚上纵使见了面也没什么话好说。

她觉得很闷,很闷,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畅。这种日子还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无限期的搁置那件案子的开审期,直到医生证明露莎琳复原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饭,他很认真的说: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问。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饭后他独自走了。说好了三点钟之前一定赶回来,可是四点钟了,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思曼开始担心。

自从“杀人”事件发生后,思曼心中就有阴影,没有安全感,觉得意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

她在露台上等了一段长时间,楼下连汽车都没几辆经过。叹一口气,突然,她想到一个地方,子樵会不会去了那儿?

匆匆换衣服赶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来也不过一个钟头,她不担心错过他。

西贡还是老样子。这一年多来地产市道不好,也没什么新屋子再盖起来,原有的几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滩之上。

五点钟,天色有点灰,没有阳光,所以天黑得比较早吧!沿着石梯下去,沙滩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见一个。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着,就象第一次随公司同事来烧烤旅行一样。

果然,她看见一条小舟,在浅海处飘飘荡荡的。卷起裤脚走向前,看见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这儿。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凝望他一阵,又慢慢退回沙滩,默默坐在那儿。她不想打扰他,只要证实他在这儿,她就放心了。

时间悄悄从身边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来,看一眼思曼,缓缓走过来,也沉默的坐在她身边。

两个人都不讲话,气氛却是融洽的、温柔的。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先问。

她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我大概注定一生要背重担,心里总是放不下。”他又说。

“她好吗?”

“相信永远都会这样子。”他默然。“她这情形相信一辈子也难改变。”

“她这样未尝不是快乐。”

“我该负大部分责任。”他还是自责。

“现在不是研究谁负责任的事,子樵,你不该一辈子被心魔抓牢。”

“心魔?”

“你的自责。”她说:‘露莎琳的事,大部分她该自负责任,你被她折磨得不够吗?”

“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不正常。”

“事已至此,你想怎样呢?自责一辈子?我看也于事无补。”她说。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扔不开。”他痛苦的。“她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不再认识我。在以前我是求之不得,希望她众不在我面前出现。现在——我很难过,我不能不内疚,她的病确因我而起。”

她沉默着。

“我曾对女人失去信心,直到遇见你。你和她可以说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就是我心中希望的那个女人,我以为永远找不到了,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又说:“我曾挣扎得很厉害,我知道她并不肯放过我,我并不知道她有病——我回美国还是远远的避开她,心中每天每时每分每秒想的还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回来。回来之后又不敢正式见你,只躲在你四周,看你一眼也觉心足,我不想带任何麻烦给你——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她果然来了,事情弄得这么糟。”

他看来矛盾,又那么痛苦。

“我希望我能帮到你。”思曼吸一口气说。

“思曼——”他欲语义止

她了解的微笑,慢慢站起来。

“我回去了,不打扰你。”

“思曼——请别怪我。”他凝望她。

她摇摇头,微笑一下,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看得出来她并非很愿意走,她有份无奈。

或者这就叫缘分。

他们之间有缘无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即使他去而复返,他们最终必分开。

她很唏嘘,这就是属于她的爱情、每每只差最后一步。看来子樵不会是她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家,刚赶得及吃晚饭。她看来神色平常,平静,象一点事也没有发生过。

“子樵呢?”母亲只这么问过一句。

“他有事。”她还是淡淡的。

于是谁都不再提子樵。露莎琳已住在医院,谁都认为他们大事已定,还能有什么变化?

子樵和她都是重感情的人,这是他们的缺点,善良也是。大概这辈子他们注定吃苦。

她装得若无其事的看了一阵电视,九点钟才冲凉回房。回房也是寂寞,也是心绪不宁,但她不能忍受被父母兄妹看出来。

她是那样了解子樵,那么,等他办完一切事离开之后,她才向大家解释吧!

明天开始留意报纸,再找一份工作。当然;可能不会再象傅尧父亲的公司那般受重视,但以她的能力和努力,相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居然睡得很平静。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买“南华早报”,找工作该积极。当天就打出几封求职信,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三天之后就有电话约见面,几乎是一见就成,几家公司都有诚意请她。现在就看她的决定。

晚上,傅尧的电话来了。

“你在找工作?”第一句话就这么问。“你那份一辈子的主妇职业呢?”

“象一个梦。”她苦笑。听到傅尧的声音还是开心的。“怎知我在找工作。”

“香港太小,几家公司都传出来找到理想人选,我再一查,当然水落石出了。”他说。

“香港的确小。”

“回来公司。我们永远虚位以待。”他说。听得出来他另有深意。

“非常感谢。但——请让我做一次好马。”她笑。“我想吸一点新鲜空气。”

他沉默一阵,然后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和他。你可看见报上前一阵女人杀的士司机的事?”

“有什么关系?”

“是他的前妻。”她极坦白。

“啊——对不起。”他非常不好意思。“我太多事了。”

“我不介意。事情发生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宿命论者可以说命中注定,我并不抱怨。”

“但是——他有必要这么做吗?”他问。他是指子樵会离开香港。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让它过去吧!”她平静得很。

“你就这样——算数?”

“我会另找永恒的职位。”她笑起来。“那是事业。”

“回来吧!”他真是苦口婆心。“公司提供你最好的机会。”

“让我试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她很坚持。“傅尧,一向以来你在帮我。”

“不要怀疑自己的实力。”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闯一闯呢?”她笑。

“看来我永远说服不了你。”他也笑起来。

“到今天才看到我是倔强,固执,死硬派。”

“那——明晚出来吃饭?你还欠我一餐,记得吗?”

“过一阵子吧!”她婉约的。“我希望事情告一段落时才见你,还是我的原则。”

“选择了哪间公司?”他转话题。

“不选,全部都不理想。我还有几个机会。”她说。

“聪明。那几间并非大公司。”

“选公司我并不选名气,气氛对我很重要。”她说。

“我明白了。在哪儿工作请通知我。”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婆妈。

“一定。”她先收线。

傅尧也是个倔强,固执的死硬派吧?一找到机会他总是百折不挠的。选他真是个黄金海岸,只是——她心中的理想是矛盾,不稳定的子樵,她记得他说过喜欢“野岸无人舟自横”的淡泊,潇洒,自由自在的意境,他是个野岸吧!因为他从来不是有野心的人。

野心会不会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产品?

这些日子,子樵在做什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至少——他们一直有感情,不成夫妇也是朋友,他连“再见”都不愿说?

或者他想埋藏—切,连“再见”都不愿。

心中象针扎般刺痛。这事对她没有打击是假的,只是她做出副茶饭不思,憔悴痛苦状又有什么作用?子樵也不会回心转意。

又有电话。思朗在门口嚷。

“是子樵,准姐夫。”

思曼颇尴尬电话里的子樵也听见了吧?

“对不起,思朗乱说话。”她先出声。

子樵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阵.他才说:

“我明天一早上飞机。”

是吧!他要离开,她一早就知道了。或者他并非懦弱而是太善良。善良的人痛苦都比别人多些。

“一路顺风。”她只能这么说。

“我带她一起回去。这几天都在办各种手续。”他无奈的说:“我想——那边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就算住在疗养院,那边也比较好。”

“是。那边也有你的家。”她说。

“你怪我?”他敏感的。

“不。我相信命运。我已找到份好工作”她说。

“回傅尧那儿?”他问。

她轻笑起来。他并不那么了解她。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一脚踏两船,我在另外的公司工作。虽然他要求我回去。”

“思曼,我——”

“我了解一切,别说了。我不怨你也不怨自己,认识你是很快乐的事,我会记得属于我们的一段日子,那将是最美好的回忆。”

“你要保重。”

“你也一样。”她诚心诚意的。“若有时间,不妨来封信,报导一下生活。”

“我会。”他犹豫一下。“不过——我行踪不定,你若给我信,只好寄妈妈家。”

“你——不住美国?”她很以意外。

“那会是若干年后的事。”他说:“我不能驻足于任何一处留给我深刻回忆之地。”

“所以也不考虑再回香港?”她极聪明。

“我会记得你,思曼。”他黯然神伤。“你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突然之间她就流泪了。默默的流着泪,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思曼,怎么不讲话?”他急问。“你还在吗?”

思曼深深吸一口气仍无法使泪水停止。

“思曼,思曼,你怎么了?你还在吗?思曼!”他叫。他还是重视她,关心她的。

“我——在。”她努力讲出这两个字。“再见。”

立刻收线,她已泣不成声。

思朗在一边看呆了,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铃又响,思曼在思朗抓电话的前一秒钟阻止她。

“说我和傅尧刚出去,有事。”她奔回房。

思朗照她的话说了,但——却莫名其妙。发生了什么事?

子樵离开半个月之后,大家的心才安定些。没有人怪他,他也是无可奈何。甚至思朗觉得他带露莎琳离去这件事,显示出他有情有义,拿得起放得下。

“这样的男人也不枉我暗。恋他一场。”思朗笑。“现在再难找到有良心的男人了。”

思曼没什么表示,看来相当平静,而事实上,她永远心平气和。毕竟是真正付出感情,真正爱过,就算不怨任何人,也觉意难平。

她很积极于找工工作,几乎每一间公司都愿意请她,到最后她总是犹豫。她决非挑剔之人,而是她一直有个感觉,她还有件事没办妥,她不能急于工作。

然而半个月了,子樵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答应有空时会给她信的,他该知道她是关心;为什么没有消息呢?

非常挂念。

她曾偷偷打电话去子樵母亲那儿,很可惜,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她也不在。难道——她也随子樵搬离吗?思曼真的怀疑。

他们之间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吗?

“还不想工作?”思奕问。

父母兄妹都对她和颜悦色,礼让三分,她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是他们的错。

“明天。明天我选定一家公司去报到,”她振作一点。“选航空公司的行政经理做。”

“全家旅行可以买便宜票。”思朗立刻说:“你还可以免费全世界去呢!”

但是她独自走遍全世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有用吗?找到子樵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傅尧又约了她几次,全部推了。没有心情见他,同时这时候见他,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说要走出家门的,是不是?”他说。

“我没有禁闭自己只是——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你会不会通知我?”他不死心。

“我相信——不会。”她说得很肯定。

“我明白了。”他轻叹一声。

从此,他没再打电话来。

思曼想表示的是:即使没有子樵,她也不会接受他。她一直是这么表示的,可能并不决绝,傅尧一直没死心。这次——该是一个段落了吧?

早晨,思曼打电话去航空公司,她答应他们的聘请将出任行政经理,明天可以上班。

办完一件大事,她有份新的冲动。新工作新环境,新挑战都令她兴奋,心情居然好得出奇。

“我去剪个新发型。”她对母亲说:“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我的新开始。”

母亲带点心痛的微笑着。她希望女儿幸福,然而幸福虚无飘渺,不是每个人能捕捉到的。那么,女儿心情愉快也是乐于见到的。

从发型屋出来,思曼居然好心情的去中环逛了一圈。在置地广场打了个圈出来,她为自己买套新装,还配好皮包、皮鞋,很有一番新气象呢!

一路上心情开朗的回家。母亲指挥着工人居然转换了客厅的布置,一切都焕然一新。

“为配合你明天的新开始嘛。”母亲笑。

新开始,是。对她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可奈何。她极希望子樵留下伴她一生一世,然而道义上——现在这社会里还是有许多善良人讲道义的。

“晚上呢?晚上有什么好菜?”她提高声音。

“买了很多海鲜,都是你喜欢的。”母亲说。

“那么我就亲自下厨。试试我的手艺吧!”

她做得很好,真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思朗,思奕陆续回来。思奕还带来一封信。

“思曼,子樵的来信。”他叫。

子樵?!思曼从厨房里冲出来,又觉得太不妥当,放慢脚步走到思奕面前。

“希腊来的。”思曼自语。“跑到那么远去。”

当着大家的面,她就拆开信封。一张纸,简筒单单的几句话,

“思曼:也许固定在香港住惯了,我居然不再习惯飘泊。雅典的阳光很好,我住处后面有个木码头,我常在那儿钓鱼,晒太阳。想念你,永恒的。子樵”

思曼吸一口气,把涌上来激动的泪水压下去。想念你,永恒的。她何尝不是呢?

命运对他们并非不公平,他们曾相爱过。只是——它太苛刻了。思曼几乎已付出自己全部感情,仍然得不到她想要的。这不是苛刻是什么?

“子樵在希腊晒太阳,很好。”她淡淡的说。

“有没有问候我们大家?”思朗盯着那封信。

“没有。”思曼实话实说。

思朗有点失望,她叹口气倒在沙发上。

“子樵心中永远只有思曼。”

思奕白她一眼,低声骂:

“十三点。”

思曼回厨房之前宣布。

“十分钟可以吃饭,大家洗好手等着。”

“海鲜大餐,我们自然会作好准备。”思奕磨拳擦掌。

思曼把信封小心的放在衣袋里,然后把游水虾放在滚水里。

门铃在响,响得很急,很放肆,这个时候,会是谁?

思曼全心全意放在她的白灼虾上,完全没有留意外面的事。反正来客是谁也与她没有关系。

外面客厅里是安静的,几乎不闻人声。一定是鲁莽的人按错了门铃。正预备把虾子捞起,忽然有人叫她。

“思曼。”温柔深情如发自灵魂深处。

她象受了最强的电殛,手上的艄勺子掉在地上,盘子也跌碎了。怎么可能?那是子樵的声音?!

猛然回头,晒成深棕色的子樵站在门边,子樵,是子樵,真真正正的子樵!

“你——”她不能置信的奔前几步又停下来,想摸摸子樵的脸却又不敢,怕他会消失似的。“真是你?”

他摊开双手,做一个好复杂难懂的表情。然后用力的拥她入怀。

在这一刹那,她感到一丝陌生——陌生?!她和子樵之间?不不不,她怎能对他陌生?她已爱了他几个世纪,她了解他犹如了解自己。

她的泪水滴下来,同时,她也感到脖子里有水滴掉下来。啊!子樵回来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那简直是上帝的精心杰作,最完美的。

“我刚收到你希腊的来信。”她直起身,抹干眼泪,展开最温柔动人的微笑。

“三十多小时前我从雅典上的飞机。”他深深凝望着她。“如果不能见到你,我一定会死。”

“有这么严重?”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没有估计过,你一直给我高深莫测的印象。”她笑。

“我回来得及时,思朗说你明天就打算上班了。”

“永远不会迟。”她俏皮的。“几时你回来,我都在等待做你的全职主妇。”

“全职主妇?”他乐坏了。“我以为这辈子永远没希望了。”

“只因为你良心太好,内疚。”

“我内疚也没有用,想通了。”他吸一口气。“她病是先天的,不是因我而发。”

“能想通是好事。”她笑靥如花。“难怪我一直觉得事情仿佛还没有完,原来你要回来。”

“你一向不喜欢大团圆这么俗的结局。”

“这次例外。我要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主妇,我要做一切世俗的事,譬如生儿育女——”

他再一次拥紧她,喃喃自语着。

“如果我不回来,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我不原谅自己,我——”

“子樵。”思曼突然惊叫着推开他。“你——你的胡子呢?”

是,他剃清了掩住三分之一脸的大胡须,所以他看来陌生,他看来有点改变。

“剃清了。我和你之间再无掩饰,再无隔膜,我们坦诚相见,我把一切最真实的放在你面前。”他诚心诚意的。

“但是——但是你看来好怪。”她笑得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你怎么是这么清秀呢?我不能相信——”

“那么再等半年,我为你再留须。”

“不必了,无论你的样子是怎样,你还是你。”她仰头望着他。“这就够了。”

“喂,喂,旧情复炽也不能混世忘人啊!”思朗在客厅的一边叫。“情话完了吗?我肚子饿!”

“啊——”思曼跳起来。“白灼虾!”

那一锅可怜的白灼虾的水已差不多煮干,每个虾子大概有石头那么硬。

“我的心血。”思曼惨叫。

“别作状。”思朗一个箭步抢着过来。“准姐夫回来,还变得清秀白净,风度翩翩,我们要你们请客。”

“人家才下飞机——”思奕打圆场。

“再捱三十几小时飞机怕他也会不累。”思朗扮个鬼脸。“他知船已经进港了,再不怕风浪。”

“伯父,伯母一起,我们大家出去吃晚餐。”子樵在人前突然就拘谨了。

“简直惨无人道,人家才见面,就要拖上我们一大家子人。”思奕说。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子樵凝望思曼。

“真受不了,怎么完全变了呢?”思朗作状昏倒。“我情愿看你以前的性格巨星状,也不愿你象大情人。”

“我不是大情人,我只爱思曼一个。”子樵分辩。

“作呕。”思奕叫。“爸,妈妈,快出来,雷子樵回来了。”

父母吃惊的从房里出来,也喜出望外。女儿的幸福到底是最重要的。

“怎么会回来的?”方太太很关心。

“这件事里没有谁是谁非之分,而且,我惩罚自己却无权惩罚思曼,而且我想念她。”

方太太笑了。她喜欢这真挚坦白的男孩子。

“欢迎你回来,子樵。”方先生也说。

“我们方家将有喜事。”方太太喜不自胜。“这回要好好的办—办,头一次嘛。”

“那是后事。”思朗口不择言。“现在出去吃饭。”

“白灼虾变成浆糊和小石头。做个全职主妇,思曼还得从头做起。”思奕说。

“航空公司呢?”方先生问。

“明天一早打电话推掉。”子樵想也不想。“有很多事需要思曼跟我一起办。”

方先生点点头。

“以后常住香港?”他问。

“我去思曼想住的任何地方。”子樵说。

“我喜欢香港,这儿是我的家。”思曼说。

“是我们的家。”子樵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幸福往往在一念之间,溜去了就再也抓不住。子樵的运气比别人好,幸福过了,他竟能回手抓住。当然,思曼也是个特别的女人,她没有在失望后再抓住另一个,她始终一心一意,专一痴心,在今天已经太难得了。

“野岸”不是曲折迂回的故事,它平淡,平淡得就象生活,就象呼吸,真实而温馨。

许多看连载的朋友告诉我,喜欢思曼的个性,喜欢傅尧的痴心,他们为什么不是一对呢?我只想说——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它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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