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 我爱比尔 出版年

01

缓慢起伏的丘陵的前方,出现一棵柏树。在视野里周游了许久,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其余都是低矮的茶田,没有人影。天是辽阔的,有一些云彩。一辆大客车走在土路上,颠簸着。阿三看着窗栅栏后面的柏树,心想,其实一切都是从爱比尔开始的。

说起来,那是十年前了。阿三还在师范大学艺术系里读二年级。在这个活跃的年头,阿三和她的同学们频繁地出人展览会、音乐厅和剧场,汲取着新鲜的见识。她们赶上了好时候,什么都能亲闻目睹,甚至还可能试一试。阿三学的是美术专业,她同几个校外的画家,联合举办了一个画展。比尔就是在这画展上出现的。

画展的另两个画家,是阿三业余学画时期的老师,也是爱护她的大哥哥,都是要比阿三年长近十岁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他们的青春时代。在他们的画里,难免就要宣泄出愤懣的情绪,还有批判的意识。相比之下,阿三无思无虑的水彩画,便以一股唯美的气息吸引了人们。在圈内人的座谈会上,阿三声音颤抖地发言,说她画画只是因为快乐,也吸引了人们。这阵子,阿三很出了些风头。当然,随着画展结束,说过去也过去了。重要的是,比尔。

比尔是美国驻沪领馆的一名文化官员。他们向来关注中国民间性质的文化活动,再加上比尔的年轻和积极,自然就出现在阿三这小小的画展上了。比尔穿着牛仔裤,条纹衬衣,栗色的头发,喜盈盈的眼睛,是那类电影上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典型美国青年形象。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毕和瑞。这是他的汉语老师替他起的中国名字,显然,他引以为荣。他对阿三说,她的画具有前卫性。这使阿三欣喜若狂。他用清晰、准确且稚气十足的汉语说:事实上,我们并不需要你来告诉什么,我们看见了我们需要的东西,就足够了。阿三回答道:而我也只要我需要的东西。比尔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伸出一个手指,有力地点着一个地方,说:这就是最有意思的,你只要你的,我们却都有了。

这几句对话沟通了他们,彼此都觉着很快活。

比尔问阿三,“阿三”这名字的来历。阿三说她在家排行第三,从小就叫她阿三,现在就拿这来作笔名。

比尔说他喜欢这个名字。阿三也问他“毕和瑞”这名字的意思。比尔认真地解释给她听,这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和”是“万事和为贵”的“和”,“瑞”是“瑞雪兆丰年”的“瑞”。阿三见他出口成典,就笑,比尔也笑,再加上一句:我喜欢这个名字。阿三觉着这个年轻的外交官有点傻,你逗他,他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你,你笑,他也笑。他随和得叫阿三都不相信,怎么都行似的。可阿三也能看出,他不怎么愿意叫他比尔。如要叫他毕和瑞,却又轮到阿三不愿意了,她觉得这是个名不副实的名字。于是她对比尔说:你要我叫你中国名字,你就也要叫我英文名字。比尔就问她的英文名字是什么,她临时胡诌了一个:苏珊。比尔说:这个不好,太多,我给你起一个,就叫Number Three。阿三这时发现,比尔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老实。

就像爱他的中国名字一样,比尔爱中国。中国饭菜,中国文字,中国京剧,中国人的脸。他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有一辆自行车,骑着车,汇人街道上的车流之中。现在,他的身边有了阿三,骑的是女式跑车,背着一个背囊,像是要跟着他走天涯似的。其实呢,两人赛车般地疯骑着,最后是走进某个宾馆,去那咖啡座喝饮料。这种地方,是有着势利气的。有一回,比尔去洗手间,阿三一个人先去落座,一个小姐过来送饮料单,很不情愿的表情,说了句:要收兑换券。阿三不回答她,矜持地坐着。等比尔回来,在她对面坐下,小姐再过来时,便是躲着阿三眼睛的。阿三心里就有些好笑。还有些时候,遇到的是一个轻浮的小姐,和比尔打得火热,而把阿三晾在一边,阿三心里也好笑。再听到比尔歌颂中国,就在心里说:你的中国和我的中国可不一样。不过她并不把这层意思说出口,相反,她还鼓励比尔更爱中国。她向比尔介绍中国的民间艺术:上海地方戏,金山农民画,到城隍庙湖心亭喝茶,还去周庄看明清时代的居民。

周庄真是把比尔迷住了。那些小石桥在比尔的大身躯之下,像个小世界。比尔在周庄的桥上走过去,引来一些人跟着。有一个老妇就扯扯阿三的衣袖,很内行地问:他是什么国的人?阿三说:美国。老妇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前几天来过三个英国人,带的照相机比他的大,是托在肩胛上的。这时,比尔和两个小孩攀谈上了。他们告诉比尔,有一户人家的灶间里,也开了一条河,船可直接走进房里。比尔就让他们带路去。两个小孩走在前边,就有别的孩子嘲笑他们,还向他们扔石子。他俩险些儿就要打退堂鼓,还是比尔稳住了局势。他回过身邀请大家一起去,那些孩子则红了脸,退缩了。中午饭以后,比尔和阿三再出现在周庄著名的双桥上,人们就已经熟悉了他们,甚至还有人问道,有没有吃过饭?本是当天就要回去的,可是下午的宁静留住了他们。等到夕照来临,将那桥下的水染金,炊烟也染金,比尔就更走不脱了。他听见了唱晚的牧歌。

他们就决定明天早上回去。

周庄的旅馆大约也是明清时代的,板壁的结构,推开二楼的窗,看着楼下沿水的街市,清明上河图似的。他们俩隔着一面板壁,各从各自的房间窗户伸出头去,看风景,聊天。黄昏的光线是很细致的,连水波都匀出了细纹,丝丝缕缕的。比尔背诵起《桃花源记》,阿三没一句接得上的,也没一句听得进的。想的是些别的事情。后来,天黑到头了,月亮又没升起来,竟连一线光也没有了。两人在一间房内坐了一时,心情忽变得惨淡,甚至有些后悔留在这里。各人都搜寻着话题,想渲染一下气氛,终也没有结果,便分手就寝。关灯前,阿三听见板壁上响了三记,她也叩了三响,彼此就算道了晚安。同时,还生出一点相濡以沫的亲切心情。夜里,阿三醒来一次,发现房内特别明亮,抬头一看,月亮正在周庄的天空。静静地想着,比尔就在隔了一层板的地方,似乎能听见他的鼻息声。可是待她敛息屏气仔细听去听到的却是哪里传来的电视机里的节目声。阿三这才晓得,其实还不很晚呢。早晨,阿三起来一个人出去转悠。转悠到一处,见薄雾中有一个身影仁立着,走近去,那人转脸朝她一笑,原来是比尔。两人都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

周庄之行使阿三和比尔亲近了一步,建立起一点个人间的关系。在此之前,他们就好像两个文化使者似的,进行着友邦交流。他们再坐到酒吧喝酒,双方的心情都有些变化。有一回,比尔新要了一种酒,让阿三尝尝。他将酒杯递近去,阿三伸过脖于,噘起嘴凑到杯沿上。忽然一抬眼,遇上比尔的眼睛,两人停了有一秒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在这一秒钟里发生了。

阿三长的是一双猫眼,通常眯缝了细细一条望着你,忽然间却睁开了,又大又圆。这使她看上去有一种东方的神秘。当它们从垂帘的刘海后面对着比尔的时候,比尔的心就一颤,一股温柔的冲动击中了他。他第一次拥抱阿三,感觉到这小小的柔软无骨的身躯,觉着这女孩太像是九条命的猫变的。他把这个意思说给阿三听,阿三就问:为什么是九条命的?比尔说:在我们西方,就这么认为,猫能够死九次。阿三说:可我死一次就够了。比尔听了,就去吻她。发现她的唇舌也是神秘的,似开又似合。比尔激动难捺,不知把她怎么好。怀里这个肉体的暧昧不明,具有着极大的挑逗性,比尔始料未及。但他最终想到了中国女性的贞操观。汉语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一本中国古代的“烈女传”,给他留下崇高和恐怖的印象。于是,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了。

阿三提起的心放下了,却惶惶的不安。她想,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叫比尔没了兴趣,或者是她太不够主动,也叫比尔没了兴趣。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有些沉闷,各自若有所失。分手时,比尔摸了摸阿三的脑袋,这叫阿三觉出,比尔还是对她有感情的。这天阿三回到学校宿舍,在帐子里好好地审视了一番她的身体。审视的结果是,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在灯光的暗影里,显得纯洁无瑕。可矛盾也在这里,它显然是不具备经验的。是不是这个扫了比尔的兴?但是,它们勤于学习。她伸了伸腿,在心里对比尔说。

第二天,阿三就着手创造一幅新画,看上去就像是一面壁画的草图。画的是一个没有面目的女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直垂下来,变成了茂盛的兰草,而从她的阴部却昂首开放一朵粉红的大花。在一整幅阴郁的蟹绿蓝里,那粉红花显得格外娇艳。一周之后,新画完成,取名为“阿三的梦境”。在一个周末的大家都回家的下午,阿三把比尔叫到学校,在宿舍里向他展览了这画。比尔看了画后,向阿三提出一个问题。

他说:我理解这画是关于性,那么,你对性的观念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知道,中国人对性不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就是西方,而我知道,你并没有去过西方,我大约是你认识的第一个西方人。阿三却回答说:这画并不是描写性。比尔一时转不过弯,只得钻进牛角尖说:你可能认为不是,可在你的潜意识里,却一定是的。阿三就笑了:你正好说反了,这画意识里是性,潜意识里却不是。比尔被她搅糊涂了,把最先的问题也忘了。这时,阿三将床头上的一件绸衣服罩上她身穿的白色连衣裙,说:让我来向你表演中国人的性。说罢,又从同学床头捞了一件睡裙再罩上绸衣服,接着,又套上了第三件。就这样,她套了这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一身走向比尔,非得仰起脸才能对住他的眼睛,说:现在,你来向我表演西方人的性。比尔望了她一会儿,动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直脱到白色连衣裙,不禁迟疑了一下。可阿三的姿态是等待的,表示还没完结。于是比尔就脱去了她的连衣裙。

最后,阿三说:明白吗?千条江河归大海,这就是我的回答。比尔这才想起自己的问题,可是已经解决了。艺术和理论的铺垫,弥补了阿三经验方面的缺陷。比尔觉着她既天真又老练,身体含着稚气,却那么柔韧,有一股曲折委婉的刺激,非常的缠绵。比尔不由自主了。

阿三的身子揉进了比尔的身子,脑子还是阿三自己的。有一刻她被惊惧抓住,觉着大祸临头。下一刻,欢喜却来了。总之,是不寻常。一阵暴风疾雨过去,她看见了身下的鲜血,很清醒的,她悄悄地扯过毛巾毯,将它遮住,不让比尔看见,而比尔也压根儿没想起这回事来。晚上一个人的时候,阿三觉出了疼痛,可却是让她感觉甜蜜的。她仔细地体味它,这是一个纪念。

后来,比尔就对阿三说,他开始明白东方人对性的感受能力了,那其实是比西方人更灵敏,更细致的。比如,他曾经看过一些中国的春宫,还有日本的浮世绘,做爱的场面,是穿着衣服,有些还很繁复累赘,然而却格外的性感。阿三说,这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要比漫山遍野的红更加浓艳。他们又谈到各国的服饰,均以为日本女性的和服敞开的领子里那一角后颈,要比西方人的比基尼更撩拨人意。然后,他们就穿着衣服做爱,那种受拘束的忍无可忍使得欲望更加高涨。有时候,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比尔的手伸进阿三的衣服,那层层叠叠、窸窸窣窣的动静,真叫人心旌摇曳。里头的那个小身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是箭在弦上的情势,比尔他何曾经历过啊!他想:这是人吗?这是个精灵啊!

与实际的做爱相比,阿三的兴趣更在营造气氛方面。她是花样百出,一会儿一个节目。像阿三这种发育晚的女孩子,此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欲念,再加上心思不在这上头,全想着比尔怎么高兴。同金发碧眼的比尔在一起,阿三有一种戏剧感,任何不真实的事情在此都变得真实了。她因此而能够实现想象的世界,这全缘于比尔。所以,她就必须千方百计地留住比尔,不使他扫兴而离去。阿三晓得自己在做爱上肯定比不过比尔那些也是金发碧眼的对手,她以为比尔一定有着对手,并且想起她们,也毫无妒意。她就想着从别的方面战胜她们。比尔曾经对她说过:你是最特别的。阿三敏感到他没有说“最好的”。她自知有差异,却不知如何迎头赶上,只能另辟蹊径。

他们做爱的地方通常是在周末时阿三的学生宿舍,也曾经到宾馆租过房间,但在那种地方,阿三的艺术全无用武之地。房间太干净,太整齐,也没有可供创作的材料。当然,有浴室,可这又是一个新课题,阿三完全陷入被动。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淋浴器下面,水淋淋的,由着比尔摆布,倒是有了一点欲念,但是很快被沮丧压倒了。比尔从来不带阿三去他的住处,阿三很识相的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是,在宿舍有在宿舍的好处,那是阿三的地盘,她更加自如,想象力很活跃。冬天到了,宿舍里没有暖气,他们在一床床沉重的棉被底下做爱,取暖,于比尔都是新鲜的经验。午后的阳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心里有一些颓唐,还有些相依为命似的。

一个外国人,频繁出入学生宿舍,自然会引起校方的注意。先是班主任,后是教导处,最终是校保卫处,陆续找阿三谈话,要她严谨校风校纪,并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闭口不言,也对比尔闭口不言。但她悄悄地着手在校外租借私房。从他们地处南郊的学校,再继续往南去,有一个华泾村,村民都是花农,以种菊花为业。近些年家家新造了楼房,自己住不完,就向市区一些无房户出租。阿三就是到华径村去租房子的。当阿三打点停当,带比尔到新租的房子里,正是华泾村晒菊花的日子。家家门前都搭着晒花架,铺着白菊花。他们穿行过去,上了二楼,走进阿三的房间。温煦的阳光照在窗帘上,空气中洋溢着苦涩的花香,比尔真是有醉了的感觉。阿三把房间布置得很古怪,一个双人床垫放在正中间,一顶圆帐系在吊扇的挂钩,垂到地上,罩住床垫。他们就在那里面做爱。

02

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中国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中国人重视的是“道”,西方人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发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着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做一个中国女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由于这矛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动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白绢上,在比尔生日那天,送给他作为礼物。比尔很喜欢,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开的大酒店里。

正好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美国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小姐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皮。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张地笑着,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嫌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停停嫌嫌,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日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美”。

出酒店来,两人相拥着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欲仙的感觉。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做出反应,双手叉腰:我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们可不在乎,只顾自己乐。闹了一阵,阿三重又钻进比尔的羽绒服里。这时,两人就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走着路,有时抬头看看天。深蓝的天被树枝权挡着,空气是甜润的。

比尔谈起了童年往事。他的父亲是一个资深外交官,出使过非洲、南美洲和亚洲。他的童年就是在这些地方度过。阿三问:你最喜欢哪里?比尔说:我都喜欢,因为它们都不相同,都是特别的。阿三不由想起他说自己特别的话来,心里酸酸的,就非逼着他回答,到底哪一处最喜欢。比尔就好像知道阿三的心思,将她搂紧了,说:你是最特别的。这时候,阿三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尔,你喜欢我吗?比尔回答道:非常喜欢。由于他接得那么爽快,阿三反有些不满足,觉得准备良久的一件事情却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她想:下一回,她要问“爱”这个字。比尔对“爱”总该是郑重的吧!可是,她也犹豫,问“爱”合适不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爱”有没有关系呢?阿三不知道比尔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阿三租了华泾村的房子,与比尔的约会倒比过去少了。一是路远,二是一个外国人出现在农人之中,多少有些顾虑。每一次去都要下大决心似的。有时甚至想把比尔装扮起来,潜送进去,好躲掉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好不容易进了屋,他们便要逗留很久,有时是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阿三正给一个丝绸厂画手绘丝巾,每一条都不重样,画一条有十块钱。于是,四壁便挂满了所谓记录京剧武打的运动线路的丝巾。这些富有流动感的线条,萦绕了他们,他们就好像处在漩涡之中。也有丝巾尚未画上线条的时候,洁白的挂满一墙,而房前房后都是盛开的菊花。他们的床垫便好像一个盛大的葬礼上的一具灵枢。阿三躺在比尔的怀里,心里真想着:就是死也是快乐的。天黑下来,比尔的面目渐渐模糊,轮廓却益发鲜明,像一尊希腊神。阿三动情地吻着比尔,在他巨人般的身躯上,她的吻显得特别细碎和软弱,使她怀疑她能否得到比尔的爱。

比尔说:你是我的大拇指。阿三心里就一动,想:为什么不说是他的肋骨?紧接着又为自己动了这样的念头害起羞来,就以加倍的忘情来回报比尔的爱抚,要悔过似的。这样,她就更无法问出“爱不爱我”的话了。但她却可以将“喜欢”这个题目深入下去。她问比尔究竟喜欢她什么。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谦逊。阿三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觉停了停。比尔又说:谦逊是一种高尚的美德。阿三在心里说:那可不是我喜欢的美德,嘴上却道:谢谢,比尔。话里有讽意的,直心眼的比尔却没听出来。

比尔走了以后,阿三自己留在屋里,也不穿上衣服,就这么裸着,画那丝巾,一笔又一笔,为这个不常使用的房间挣着房租。想着比尔馈赠给她的美德:谦逊,不觉流下眼泪。她哽咽着,手抖着,将颜料撒在身上,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她心里有气,却不知该向谁撒去。向比尔吗?比尔正是喜欢她的谦逊,怎么能向他撒气?那么就向自己吧!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只花猫,一只伤心的花猫。

这段日子,阿三缺课很多。她的时间不够,要绘丝巾挣钱,要和比尔在一起,这两桩事都是耗费精力,她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现在,她的白天几乎都是用来睡觉的。她独自蜷在那大床垫上,耳畔是邻人们说话的声音,脸上流连着光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她也该起来了。她的下眼睑是青紫色的,鼻根上爬着青筋。倘若是要去见比尔,她就要用很长时间来化妆。她的妆越化越重,一张小脸上,满是红颜绿色。尤其是嘴唇,她越描越大,画成那种性感型的厚嘴唇,用的是正红色,鲜艳欲滴。阿三的眼睛本有点近视,房间里的灯光又不够亮,所以实际上的妆要比阿三自己所认为的更加浓烈。看上去,她就好像戴了一具假面。她的服饰也是夸张的,蜡染的宽肩大西装,罩在白色的紧身衣裤外面。或者盘纽斜襟高领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曳地的长裙,裙底是笨重的方跟皮鞋。

等校方找阿三谈话,提醒她还有一年方能毕业,须认真上课,第二天,阿三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打了退学报告。从此,学校里就再找不着她的人影。直到暑假前的一个晚上,她悄悄回到宿舍,带走了她的剩余东西。去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在,乍一见她,都有些认不出,等认出了,便吃了一惊。看着她收拾完东西要走,才问她知道了没有。阿三说知道什么,她说学校已经将她作开除处理了。阿三笑笑说:随便,神色终有些黯然。那同学要送她,她也没拒绝。两人走在冷清的校园里,路灯照着两条人影,这同学本不是最亲近的,可这时彼此都有些伤感似的,默默地走了一程路。曾经朝夕相伴近三年的景物都隐在暗影里,呼之欲出的情景。然后,阿三就说:回去吧。走出一段,回过头去,那同学还站在原地,就又挥了挥手。

阿三没有告诉比尔,被学校开除的事情,带着些自虐的快意。她的住在邻县的家人,更无从知道。她有一段时间,在华泾村蛰伏不出,画丝巾或者睡觉。连比尔都以为她离开了本市。这段时间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华泾村又架起了花棚,铺开了白菊花。花香溢满全村,花瓣的碎片飞扬在空中。阿三独坐屋内,世事离她都很远,比尔也离她很远。她画了一批素色的丝巾,几乎全是水墨画似的,只黑白两色,挂了四壁。房间像个禅房。她除了吃点面包,再就是喝点水,也像是坐禅。再次走出华泾村时,她苍白瘦削得像一个幽灵。又是穿的一身缟素,白纺绸的连衣裤,拦腰系一块白绸巾。化妆也是尽力化白的,眼影眼圈都用烟灰色。嘴唇是红的,指甲是染红的。穿的鞋是那种彩色嵌拼式的,鞋帮是白的,鞋尖却是一角红,也像染红的脚趾甲。就这么样,来到比尔面前。

比尔惊异阿三的变化。不知在什么地方,变得触目惊心似的。他抚摸着她的皮肤,不知是什么东西,灼着他的手心。他什么都不了解。这个与他肌肤相亲的小女人,其实是与他远离十万八千里的。但是他觉出一种危险,是藏在那东方的神秘背后的。然而,比尔的欲念还是燃烧起来了,有一些肉体以外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性。这像是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好像有什么面临绝境,使得性的冲动带有着震撼的力量。这一回,是在阿三朋友的房间里。这朋友是个离婚的女人,很理解地将钥匙交给了阿三。周围是人家的东西,有不认识的女人的微笑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女人的洗浴露化妆品的气息,形成一股陷阶似的意味。阿三瘦得要命,比尔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瘦的女孩。胸部几乎是平坦的,露出搓衣板似的肋骨,臀也是平坦的。他的欲念并不是肉欲,而是一种精神特质的。阿三脱下的衣服雪白的一堆,唇膏被比尔吻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都是,就像是渗血的伤口。那危险的气氛更强烈了。

很远的地方,楼群中间的空地,有吱嘎吱嘎的秋千声传来。

比尔渐渐平静下来,望着身边的阿三,这才渐渐有些认出她来,说:阿三,这么多天你在做什么?阿三说:在想一件事。比尔问:什么事?阿三说:就是,我爱比尔。说完,就转过脸去,背对着比尔。许多时间过去了,房间里有些暗,两人都没动,按着原先的姿势。终于,比尔说话了,他说:作为我们国家的一名外交官员,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又是许多时间过去,秋千声也静了。比尔几乎要睡着,有一些梦幻从脑海过去,他好像回到了他在美国中部的家乡,有着无垠的玉米地,他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忽然一惊,他发现天已经黑了,阿三正窸窣着穿衣服。她的脸洗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他说:很抱歉,阿三。阿三回眸一笑:比尔,你为什么抱歉?于是,比尔便觉得自己文不对题,难道方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比尔和阿三的关系继续着。比尔给阿三介绍了两份家教,一份是教汉语,一份是教国画,教的是美国商社高级职员的孩子,报酬很不薄。因为要对得起,阿三就很认真,可是无奈孩子们不在乎,连家长都让阿三“轻松”些。尤其是那学国画的男孩子,一只长满雀斑的小手满把满抓地握了笔,蘸饱了墨,一笔下去,宣纸上洇开一大片,边上站着的父亲便很敬佩地说:很好!于是,阿三也乐得轻松。两家都是住繁华的淮海路后头的侨汇公寓,外头还是甚嚣尘上,进了门便是另一个世界。气息都是不同的,混合着奶酪,咖啡,植物油,还有国际香型的洗涤用品,羊毛地毯略带腥臭的味道。阿三有了这两份薪水,经济宽裕许多。她便开始在市区寻找房子。

后来,她在一幢老式公寓里找到了房子。是一套中的一间,主人去美国探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半是招租,一半是找人看房子。另外大半套公寓里住了个保姆样子的女人,也是给东家看房子的,每天下午就招来一帮闲人打麻将,直至深夜。因各有各的犯忌之处,所以,与阿三彼此不相干,见面都不说话。华泾村的房子就退掉了。

现在,比尔来就方便多了。这地方是要比华泾村闹,比尔又常是白天来,楼下市声鼎沸,人车熙攘。窗帘是旧平绒的,好几处掉了绒,一抖便有无数毛屑飞扬起来。地板踩上去咯吱地响,还有一股蟑螂屎的气味。这使事情有一股陈旧的感觉,好像已经有成年累月的时间沉淀下来,心里头恹恹的。阿三就在这旧上作文章。她买来许多零头绸缎,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靠枕,都是复裥重褶的老样式,床上,沙发上,扶手椅上都是。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男式的缎子晨衣,裹在身上,比尔手伸进晨衣,说:我怎么找不到你了。他们在柔滑的缎子里做爱,时间倒流一百年似的。她那学生的家长送给她一个咖啡壶,她就在房间里煮小磨咖啡,苦香味弥漫着。主人家有一架老式唱机,坏了多少年,扔在床下,阿三找出来央人修了修,勉强可以听,嗞嗞啦啦地放着老调子。美国人最经不起历史的诱惑,半世纪前的那点情调就足够迷倒他们了。

03

这是又一场新戏剧,两人重换了角色,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这回他们扮的是幽灵,专门在老房子里出没的,弄出些奇异的声响。他们看着对方的脸,看见的都不是真人,心里都在想: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这就是他们彼此都离不了的地方:不可思议!换了谁都做不到,非得是他们两人,比尔和阿三。有时他们赤裸着相拥在窗前,揭了窗帘的一点角,看着马路对面的楼房,窗是黑洞洞的,里面不知有什么人和事,与他们有干连吗?这旧窗幔和旧墙纸围起来的世界,比华泾村的更有隔绝感,别看它是在闹市。从这里走出,再到灯火通明的酒店,两人都有些回不来的感觉。隔着桌子,比尔的手还是搭在阿三的手背上,眼睛对着眼睛。在这凝视中,都染了些那老公寓的暗陈,有了些深刻的东西。

要是换了中国的外交官,就会离开阿三了,可比尔的思路不是这样的。他只觉得他和阿三都是很需要,都很快乐,这是美国人在性上的平等观念。于是,阿三也避免使自己往别处想,她对自己说:我爱比尔,这就够了。她真以为自己是快乐的,看,她跳舞跳得多欢啊!大家都为她的旋转鼓掌,她也为人家鼓掌。每当比尔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笑个不停。好好地走着,她一下子猴上比尔的背,让比尔背着她走。然后再倒过来,她来背比尔。她哪背得动他呀,只不过是让比尔趴在她背上,迈开着两腿自己走着。比尔一边走,一边唱他大学里啦啦队的歌谣。这时候,阿三多高兴呀!谁能比她和比尔玩得来?

可是,谁知道阿三一个人的时候呢?

这间阴沉的公寓房子里,什么都是破的。天花板那么高,阿三在底下,埋在一堆枕头里,快要没有了似的。阿三自己也忘了自己。这么一埋可以整整一昼夜不吃不喝,睡呢,也是模棱两可的。没有比尔,就没有阿三,阿三是为比尔存在并且快活的。这间房子,是因为比尔才活起来的,否则,就和坟墓没有两样。现在,连华泾村的菊花都是遥远的,那时候,对比尔的爱还比较温和,不像现在,变得尖锐起来。阿三有一个娃娃,穿着牛仔背带裤,金黄的头发蓬乱着,像一堆草,手插在口袋,耳朵上挂着“随身听”的耳机。阿三在他的背上写下“比尔”的名字。她将它当比尔,不是像中国传统中的巫术,为了咒他,而是为了爱他。

比尔的假期就要来临了,这一去就是几十天。比尔说:我会想念你的,阿三。阿三脱口而出:你们国家的外交官,可以想念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吗?话一出口,阿三便为她的狭隘后悔了。不料,比尔却笑了。他并没有听出阿三讽意,他甚至没有联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笑着说:我已经在想念了。阿三就更懊恼了,想这比尔心底那么纯净,没有一丝芥蒂。别看他比自己年长,其实却更是个孩子。这么大这么大个的孩子,是多么可爱啊!阿三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想着自己与他这么样的贴近,终于却还要离去,忽然就一阵伤感袭来,顿时泪流满面。比尔以为这是快乐的眼泪,这使他激动起来。这一回,阿三从头到底都在呜咽,比尔在呜咽声里兴奋地喘息。他的脸叫阿三的泪水浸湿了,阿三的伤感也传染给了他,他也想哭,但他以为这是由于快乐。

比尔临回美国度假前还来参加领馆的大型酒会,为欢迎大使从北京来上海。阿三也去凑热闹了。一进门,便看见比尔身穿黑色西装,排在接客的队伍里,笑容可掬的。他头发梳得很整齐,脸色显得十分清朗。当他握着阿三的手,说“欢迎光临”的时候,阿三觉着他们就像是初次见面。阿三今天也穿得别致,灯笼裙裤底下是一双木展式的凉鞋,裸着的肩膀上裹着宽幅的绸巾,耳环是木头珠子穿成的,头发直垂腰间,用一串也是木头的珠子拢着。比尔忙中偷闲地走过来,说了声:你真美!这非但不使阿三感觉亲密,反觉着疏远,是外交的辞令。她看着英俊的比尔与人应酬着,举手投足简直叫人心醉,真是帅啊!阿三手里握着一杯白葡萄酒,站在布满吃食的长餐桌边,等待欢迎的仪式开始。人们三三两两站着,说着,也有像她这样单个的,谁也不注意谁。此时,阿三体验到一种失落的心情。

露台下草坪周围的灯亮了,天边的晚霞却还没褪尽。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起来。其中有她认识的一些人,画界的朋友。看见阿三就惊奇地问:阿三,你没走?阿三反问:走到哪里去?朋友说:都传你去了美国。阿三笑笑没答话,朋友就告诉她,某某人去了美国,某某人也去了美国。正说着,人群里掀起一阵小小的浪潮,又有新人来到。是一个女人,穿一身黑套裙,身材瘦高,雍容华贵的样子,可却扬着手臂大声地说话,声音尖利刺耳,有着一股粗鄙气。她显然是这里的老熟人,许多人过来与她招呼。不一会儿,身边就簇拥起一群,众星捧月似的。朋友告诉阿三,这是著名的女作家,人们说,凡能进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女作家旁若无人地从阿三身边走过,飘过一阵浓郁的香水味。还有她尖利的笑声。人群拥着她过去,连那朋友也尾随而去了,这才看见对面靠墙一排椅子上,坐着两个昔日的女影星,化着浓妆,衣服也很花哨,悄悄地端着盘子吃东西。还有一些人则端着盘子徜徉着吃,大都衣着随便,神情漠然,显见得是一些科技界人士,与什么都不相干的样子。阿三远远看见了比尔,在露台下的草坪中央,与几位留学生模样的美国女孩交谈着。

人渐渐聚集到草坪上。由于天黑了,露天里的灯变得明亮起来。女作家也在了那里,又形成一个中心。大厅里只剩下那几个学者,老影星,还有阿三。穿白制服的招待便随便起来,说笑着在打蜡地板上滑步,盘子端斜了,有油炸春卷滑落到地板上,重又抬回到盘子里。她又看见比尔了。有人过来与她说话,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的。阿三认出这也是领馆的官员,但不是比尔。她开始是机械地回答问题,渐渐地就有了兴致,也反问他一些问题,那官员很礼貌地做答,然后建议去草坪喝香槟,香槟台就设在那里。等他将阿三置入人群之中,便告辞离去,阿三明白他是照应自己不受冷落。这就是外交官。比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也是忙着这些。阿三的情绪被挑起来了,心里轻松了一些,便找人说话。她原本性情活泼,英文口语也好,不一会儿便成了活跃人物。甚至连那女作家都注意地看了她几眼。酒会行将结束,比尔走过她身边,笑眯眯地问:快活吗?阿三回答:很快活,比尔。最后,她向比尔道别走出领馆,走在夜晚的林荫道上。时候其实还早,意犹未尽。阿三走着走着,忽然唱起歌来。

然后,比尔就走了。

阿三和比尔约好,每星期的某个时间在她朋友家等他的电话。那朋友家只是一个画室,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也没有,电话就搁在地上。阿三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望着那架电话机。许多时间过去了,电话没有动静。约定好的时间过去了半天,电话还是没有动静。阿三望那电话久了,觉着那机器怪形怪状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阿三忽然感到毫无意思,她不明白这电话会和比尔有什么关系,再说,就是比尔,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说真有一个比尔存在吗?她笑笑,站起身,这才发现腿已经麻木得没知觉了。她拖着身子走了几步,渐渐好些,然后便走出房间,把房门钥匙压在踏脚棕垫底下了。

有时,对比尔的想念比较清晰,她就到曾经与比尔去过的地方,可是事情倒又茫然起来。比尔在哪里呢?什么都是老样子,就是没有比尔。她想不起比尔的面目。走在马路上的任何一个外国人,都是比尔,又都不是比尔。她环顾这老公寓的房间,四处都是陌生人的东西和痕迹,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所以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比尔?她丢了学籍,孤零零地在这里,不全是因为比尔?可是,比尔究竟是什么呢?她回答自己说:比尔是铜像。

这一天,有人来敲她的门,是两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阿三怀疑地问,是找她吗?他们肯定就是找她。他们态度和蔼却坚决,阿三只得让他们进来。坐定之后,他们便告诉阿三,他们来自国家的安全部门,是向她了解比尔的情况。阿三说,比尔是她的私人朋友,没有义务向他们做汇报。那年长的就说,比尔是美国政府官员,他们有权利了解他在中国活动的情况。阿三说不出话来了。年长的缓和了口气,说他们并无恶意,也无意干预她的私生活,只是希望她考虑到她身为中国公民的责任心,她与外交官比尔的关系确实引人注意,比尔那方面想来也会有所说明,他们自然也有权利过问。阿三依然无话,那两人便也无话,只等着阿三开口。沉默了许久,阿三说道: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眼泪哽住了她,她哑着声音,摇着头,感到痛彻心肺。她想她说得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和比尔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不久,阿三就搬出了这间老公寓房子,新租了地方。在隔了江的浦东地方,一个新规划的区域里最早的一幢。整幢楼房,只搬进三五户人家,其余就空着。晚上,只那几个窗户亮着,除此都是黑的。楼道里更是寂静无声。从这里再到她任家教的闹市中心的侨汇公寓,真好比换了人间。可是,这并没什么,比尔没有了,其他的都无所谓。算起来,比尔应当来了,可是他找不到她了。再说,很可能他根本没有找她。她想象不出比尔一个人来到那幢老公寓里,按她的门铃,然后,由那隔壁的看房子女人从麻将桌前站起来,给他去开门。不,比尔从来不是这样凡俗的形象。阿三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了,她想她不能影响比尔作为一个外交官的前程。这么一想,便有了些牺牲的快感。然而,紧接着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和比尔之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于是也就没有牺牲这一说了。

没有比尔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手绘丝巾渐渐市场饱和,那丝绸厂就想转方向,阿三早已画腻了,正好罢手。这时,有画界的朋友来联合,举办一次画展。她已有多日没有正经画画,且有许多新观念,就积极投入进去。这样,阿三就有些重振旗鼓的意思。当她将画布绷在木框上,再用细钉子一只一只钉牢,她意外地发现,这一切做起来还是那么熟练,灵巧,得心应手。劳动的愉悦从心头升起,比尔变得虚枉了,不值得一提的样子。画笔在画布上的涂抹,使她陷入具体细节的操劳与焦虑,别的全都退而求其次了。倘若不是为了房租和生活,那几份家教阿三也是要辞掉的。现在,她对付完课程后,便急匆匆地往浦东赶,想起有一幅画未完成在等待她,心头竟是股暖意的。

阿三望着丘陵上的孤独的柏树,心里说:假如事情就停止在这里,不要往下走,也好啊!

她想起那阵子,朋友们又开始来到她的住处,吃着罐头、面包,喝着啤酒、可口可乐,商量办画展的事项,是多么自由的日子啊!可是现在,她看了看窗上的栅栏,不由叹了口气,后来闹得确实也不像话了。要说和比尔有什么关系呢?后来她再没见过比尔,也没有他的消息。她做家教的人家,虽然是比尔的朋友,但他们外国人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你要不提,他们决不会先提。直到两年后,她在那女作家的客厅里,听说比尔已经调任去韩国,再见比尔,更不可能了。阿三想到,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漠然劲,她简直不知道,她究竟爱还是不爱比尔。

那年的圣诞节,阿三还是给比尔寄了一张卡,没有签名,也没有写下地址。不知比尔接到这没头没脑的圣诞卡,是怎么想的。这年的画展,最终也没有办成。发起人首先退出,为了要去法国。他在马路上结识了一个向他问路的法国老太,恰是个画廊老板,很赏识他的才华,将他办去了法国。其实,仅仅是走了一个人,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这一走,人心都散了。其余的人似乎也看见好运在向他们招手。大马路上走来走去的外国老少,不知哪一个可做衣食父母的。画展不了了之,阿三的房里堆了一堆新作品,大多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着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和阴森,具有着二十世纪艺术所共有的特征,那就是形象的抽象和思想的具体,看起来似曾相识。这些年里,阿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思想有些膨胀,但久不练习,技术退步了,因此,形上的模糊更夸张了抽象感,而思想的针对性则更加鲜明,一切都显得极端和尖锐。其中有些力不从心,还有些言不由衷。有时候,阿三自己对着画坐上半天,会疑惑起来,心想:这是谁的画呢?

当这些画积起了一层薄灰的时候,来了一个人。是本地的美术评论家。文章写得不怎么样,对画的评价也往往莫衷一是,可因为写得多,渐渐也形成了权威。现在,他正为一个香港画商做代理人,这使他在制造社会舆论的同时,又开辟了通往市场的道路。他来到浦东的阿三的住处,看了阿三的画,立即拍板购下了一幅,并且,与阿三展开了讨论。讨论是从为什么作画的问题开的头。阿三说因为快乐,这同几年前的说法一致,语气却要肯定,经过深思熟虑的。评论家说:奇怪的是,说是为了快乐,画面却透露出痛苦。阿三笑道:你难道连这都不懂,快乐和痛苦在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濒临绝境的情感。评论家就问理由,阿三又笑了:还需要理由吗?事情发生了,就存在了,存在就是合理。评论家就又刨根问她:为什么是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这样发生和那样发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阿三说也许有不同,也许没有不同。于是他们又谈到事物之间有没有具体的联系。评论家以为表面上没有,实质上却有。阿三的观点则相反,表面上有,实质上却没有。评论家便一下绕回去,说:既是这样孤立的形态,快乐和痛苦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这就把阿三问愣了。

他们的讨论东一句,西一句的,不大接茬的样子,却都兴致盎然,彼此感觉有启发。评论家回忆起阿三初露头角时的胆怯样子,想她真是成熟得快,都能在一起探讨理论问题了,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养料呢?阿三与评论家说着这些,思想逐渐清晰起来,原先对自己新作品的茫然减退了,觉得那正是自己想说的话,一切全都自然而然。

04

半月之后,阿三拿到了支票,支付的是美金。这似乎是一个证明,证明阿三的画汇入了世界的潮流,为国际画坛所接纳了。阿三不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地域性画家了。

从此,评论家便成了常客。务虚完毕,接下来就是赶着阿三作画,像一个督工似的。有一阵子,阿三看到颜料就心烦,想着偷一天懒吧,可是评论家又在敲门了。就是这种农人式的辛苦劳作,将阿三从漫无边际的思想漂流中拯救出来,也将她从懒散中拯救出来。生活变得紧张,而且有目标。现在,那几份家教也结束了,主人们任期已满,先后回国去了。阿三就专心画画,还有看画。她又奔忙于一些画展之间,以及朋友的画室之间,去看他们的新作品,听他们的新想法。阿三过去在班上并不被看做是出色的学生,而现在,评论家的谈话以及卖画的成果使她看见了她的才华。

这段日子里,阿三挥洒掉多少颜料呀!她画腻了那种补丁似的色块以及藏在色块里的实体,开始画那种逼真的小人儿,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反透视法的平面的十字路口,或者大楼上下,沙丁鱼罐头似的。这是颇费工夫的,是个细活,阿三绣花似的画着。起初的效果确实惊人,由于长久地在画里找不见清晰的人和事,一旦看见这栩栩如生的场景,真是叫人高兴。这些小人儿全都有模有样,有根有据,十分可爱。也能看出,阿三心里的安宁。一些汹涌澎湃的东西过去了,留下的是心细如发的情绪。在这画小人儿里,又有一些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有时画久了,阿三一抬头,看那太阳已经西去,有轮渡的汽笛传来,不禁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后来,那香港画商就来了,让评论家介绍阿三认识。见面才知道,香港画商是个美国人,在香港有个企业。他并不懂画,可他经过多方调查,预测到若干年后;中国年轻一代的画作,将会获得很大的世界市场。于是,他便订下一个购买计划,专门收买那些未成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要的都是西画,并不是中国传统画。这也是来自预测,他认为中国画和那些中国民间技法作品目前的热门只是个暂时,这并不标志中国画家真正走上世界大市场。只有那些操纵着油画刀,在西方观念下成长起来的画家,才有可能承担这角色。阿三便是其中一个。

他在和平饭店请阿三、评论家,还有一个担任翻译的外语学院教师,一起吃了顿晚饭。这一天过得十分快乐,蜡烛点起了,老爵士乐奏起了,邻桌是一个西欧国家的旅行团,随着音乐唱起来了。阿三泪汪汪的,看出去的景色都散了光,她想:坐在眼前的,用筷子笨拙地夹东西吃的美国人,是比尔多好。这种夜晚特别像节日,并且不分国界。阿三就是喜欢这个。这美国人要比比尔年长得多,算得上是半个老头了,可他喝了点酒,也那么活跃,喜欢说笑话,说完之后就停下来左右看他们的反应,好像小孩子做了好事在等待大人的褒奖。看他的样子,一点没有投机商的精明,甚至还有些诗人的浪漫的天真。他虽然老了点,可是神气却不减,也像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种啊,就好像专门为浪漫剧塑造的。这晚上唯一的不足就是评论家的紧张不安情绪。他见阿三英语说得好,可以与美国人直接对话,便担心起阿三会甩开他这个代理人,直接卖画给他,于是阿三和美国人的每一句对话,他都要求那教师替他翻出来,有一些玩笑话不那么好翻,教师有些迟疑,他便眼巴巴地瞪着教师的嘴,好像那里会吐出金豆子来。其实,阿三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的事情。

次日,美国人便来到阿三的画室,后面自然跟着评论家和那位翻译。美国人看阿三的画的时候,神色一扫前日晚餐上的傻气,显出严格挑剔的表情。他不再与阿三多话,而是向评论家提出问题。阿三在一旁听着。美国人的问题虽然与绘画艺术无关,却带有商业方面的见识,他说:这些画看起来与西方画几乎无甚区别,假如将落款遮住,人们完全可能认为,是一个美国画家的作品,那么,在市场上,将以什么去引注意呢?评论家说:一个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在十多年里走完了西方启蒙时期至现代化时代的漫长道路,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情。美国人就加重了语气说:可是我指的是,把落款遮住,我们凭什么让人们注意这幅画,而不是那幅画,在我们西方,这样画法的非常多。说着,他将阿三新完成的那幅百货公司的人群的画拉到跟前,说:这完全可以认为,画的是纽约。评论家说:在我们这城市,现在有许多大酒店,你走进去,可以认为是在世界任何地方。美国人接过他的话说:对,可是你走出来,不,不需要走出来,你站在窗口,往外看去,你可以看到,这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这只是中国。阿三不由暗暗叹服这个美国人,他决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然后,他总结道:总之,西方人要看见中国人的油画刀底下的,决不是西方,而是中国。评论家丧气地说:那么国画,还有西南地区的蜡染制品,不是更彻底的中国?美国人宽容地笑笑: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一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强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略”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增”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交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成绩,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裙子,还有手镯,并且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的一伙。有几次两人交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草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然后再带一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很凑趣地戴了一个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是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饰,其余的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有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作家、专在晚报上开专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了高潮,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起,绕着转圈。阿三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最后谁被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停止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议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云南插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黄,看上去很疲惫。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钱的,“文化大革命”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思!被她骂做“纳粹瘪三”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情,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潮。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客。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让每个来宾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饭,画画;劳拉,在床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将“什么人”发下去,再将“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发下去,最后是“做什么”。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过却是重新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床上,跑步。事前,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的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狼藉。茶几上还摊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去。耳边有江水的拍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床。阳光照在窗帘上,又有些像夕照。她盘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一句。周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的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比尔”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床下,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

政治笑话在这里流传,这些都成了他们创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是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他的画已被香港报刊刊登并做专题介绍。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有着惊人的想象力,将中国历史和现代化社会镶嵌成的场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观众,门将是孔子,罚点球的则是鲁梅尼格。他在他的乱糟糟的单身宿舍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房间里充满了颜料味,脚汗味,还有方便面的调料味。他以农人样的苦吃苦做,创造和实践着新潮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从这些画室一个圈子兜回来,脑子里乱了一阵子,慢慢地理出了头绪。其实所有的荒诞只来自于一个道理:时间空间的错乱,人和事的错乱。她翻出她的旧画,那些百货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儿,决定就在这上面进行新的构思。她重新设计了调子,是亮丽而逼真的,就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这些小人儿不仅是芸芸众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担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著名人士,宗教首领,都是大家特别熟悉的形貌,经常在传媒中出现的那些,象征着历史和社会的趋向。此时此地,他们却在街头巷尾忙碌着凡人的生活琐事。这个画面除了那种刻薄的讥讽之外,却还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气息,这是来自于那生活场景的细致和感性,是女性特有的对日常人生的温馨理解。但是,这正使评论家有所犹疑,认为批判的力度不够,充斥着庸俗的市井乐趣。他不能认同他内心的触动,因为许多成功的作品都是违反着内心原则来的。不过评论家还是决定试一试,谁知道,也许呢?这些美国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许多古怪的画,源源地涌向这些代理人手里,连他们都有些吃不准了。他们的判断力受到挑战,有时便不得不求助于画家。他们将这个画家带去看那个画家的画,将那个画家带去看这个画家的画,听取他们的意见作为参考。同时,也有许多画家,最终抛开了中间人,自己与画商发生了联系。再有就是一些国外的职业的代理商开始进入画界,他们自然是内行多了。他们很快挤走了本地的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人,甚至不需要他们介绍画源。他们一到某个酒店住下,就会有画家上门。他们来到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那个驻香港的美国人果然预料得不错,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仅只两年时间,市场就大了起来。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把注意力投向越南和柬埔寨。这时候中国大陆的画价,已经远不是当初,带着哄抬的架式,连最无资历的画家,开价也有些吓人,并且非美金不行。过去那些老主顾,如阿三他们,有时也会寄画作的照片给他,他以一个生意人的灵敏嗅觉,看出这些画作的商业气和潮流化,早先的为他视为宝贵价值的那股天真的茫然,不再有了。渐渐的,这个带有开拓者意味的画商便悄然退出了这个城市。

事情变得很热闹。更多的画家纳人卖画的行列,竞争日益激烈,紧张的气氛笼罩在画室上方。有一些画家率先关闭自己的画室,谢绝参观,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模仿。所有的创新一律带有容易模仿的特征,抢第一的风气极盛。新探索面世胁这一日,就是被埋没的一日,一大批同种面貌的画作涌现,淹没了独创性。这时候,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的,迫不及待。宣传画风已经被真正的宣传画替代。这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觅来的旧宣传画,被剪贴制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画上的污迹和折痕都赋予了抽象的含义,深不可测。拼贴画就这样兴起了,画家们放下画笔,拿起剪子,埋头于制作。

一切都取决于灵感。灵机一动也许就能带来巨大的成功。其中没什么道理好讲。像先前评论家和阿三的那类理论探讨,再是文不对题,在此也不需要了。现在是像参禅似的。人心有些焦虑,好念头迟迟不到。那种农人式的勤勉劳动也不起作用了。那位青年教师已经辞职,背一架照相机,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旅行,抛下了身后这个喧嚣的城市。

阿三住的那幢楼里,陆续有人进来装修,成天敲打个不停,还有冲击钻和电刨的怪响。阿三只得腰里别个随身听,用耳机把耳朵堵上。就这样还不行,依然吵得头昏。无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间里也无甚可做,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画画了。似乎,该画的都画过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她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丧失目标的阶段,每次都会获得契机,柳暗花明。阿三相信这次也会,所以心头不像前几回那么着慌。可是,契机什么时候来临呢?她无从着手去做努力争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这幢楼的前后左右,都开辟了工地,许多楼房将要平地而起。很快,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着自己的鞋尖,一些草和小花,被她踩进了柔软的泥里。她发现,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黄色在冷风凛冽的空气里摇曳着。空气里有一股含蓄的潮湿,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有些好转,轻松起来。

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十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步,眼光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现在,又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不等它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带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是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劳动”。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却偏说是“劳动”。这批画一出阿三的画室,便在画家之间流传开了。同类型的作品一时间蜂拥而出。当然,印痕的样式各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别出心裁。其中卖得最好价钱的一幅,是二乘二米大小,刻着砖石瓦砾的锐痕,题目叫做“原始社会”。要追究起来,阿三的画是这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急慌忙的,谁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当然,也有阿三在别人的源头上发展的时候,比如那些剪贴画。阿三动的是月份牌的脑筋,收集来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这笔账就不能认真算了。

阿三的这些痕迹画,其实还开了个头,就是绘画向雕塑方面的转变。人们渐渐不甘心只在画布上刻些痕迹,而是要真实物体亲自登场了。一些破布烂衫出现在画面上,甚至更大的物体:水壶,铝锅,火钳,草帽。名堂越来越多。只是这样的作品给那些画商的收藏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与此同时,画商为某些画家在海外开办商业展出的好消息也传来了。出国办画展,是每个画家的美好心愿。

阿三开始寻找这样的机会。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纷纷寄给各领事馆的文化部门,以及她所知道的画商。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聊胜于无。随后,她再各个出击。她跨过中间人,直接和画商联系,为他们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们看画,游玩,买东西。就这样,她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马丁的画廊在法国东部与德国交界的一个小城里,他对中国并不熟悉,阿三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画家。

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城里人口不过几万。画廊是他祖父手里创建的。和那个时代的法国人一样,艺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不视为奢侈的。这个画廊有上下两层,一层是主人的收藏,二层则是流动性的展出。在过去的岁月里,马丁家并不指望它挣钱,只是将它作为他们家庭的一个建设,同时也很骄傲为这小城提供了艺术生活。到了马丁这一代,情形则有些不同。马丁是在美国西部读的大学,学的是传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见识。当他回到他那宁静的带有避世意味的故乡小城,就产生了一种要使家乡与世界沟通的想法。他决定利用画廊这个地方。

就像欧洲人从教堂里上了西方艺术的第一课,马丁是在中国餐馆里启蒙了东方文化。那金碧辉煌的厅堂,富丽豪华的气派,俗艳到头又折回到雅的装饰,都暗合着马丁内里的浮华的心意。中国菜也是浓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艳的格调。而与这一切形成对比,中国侍者的黄皮肤的脸却一律呆板,冷漠,面无表情。在垂着华丽流苏的宫灯照耀下,真有些像安格尔的画。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中国留学生,就是通过他,再经过几道转折,他来到阿三面前。这时候,他是二十四岁,比阿三小三岁。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中学生,无法买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肤叫东方夏季的太阳晒得发红。为了降温,他便一个劲地喝可口可乐,然后就打着嗝,一边说着“对不起”。虽然他去过巴黎和纽约、洛杉矶,上海的拥挤和杂乱还是叫他吓了一跳。他一走出酒店就蒙头转向,在联络到阿三之前的两天里,他都是在客房看电视度过。因此,阿三一旦出现,并且说着流利的英语,马丁立即有了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然后他们便走出酒店,到各处逛着。一天下来,马丁便晒红了。

严格地说,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一步不离地跟着阿三,生怕走丢了。花钱方面也很吝啬,他们总是在那种小铺子里吃饭,并且总是在晚饭前回到酒店,然后就在大堂站住脚,握手,道别,把阿三打发回去了。他对艺术也说不出有多懂,甚至谈不上是爱好艺术。尤其让阿三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西方现代艺术几乎无甚见解,他甚至显得有些闭塞。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她陪他逛了三大,就带他去了浦东。当轮渡渐渐离岸,马丁站在甲板上,望着往后退去的外滩的楼群,说:这有些像塞纳河,阿三方才想起马丁是来自法国的青年。

马丁看阿三画时,神情变得慎重和严肃了。在此之前,他还是腼腆,羞怯,对阿三怀着依赖。他坐在地上,阿三将一幅画安置在他前面,过一会儿,他用手指轻弹一下可口可乐的铁罐,表示可以过去了,阿三就再放上另一幅。他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喝可乐和打嗝,凝神在画上。阿三不由有些不安,她克制着不去看马丁的淡蓝眼睛,那里有着一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似的。她原先是没有把马丁放在眼里的,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同。这个画廊老板的孙子,生活在法国,他的天性里就有着一些艺术的领悟力,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从米开朗琪罗开始的欧洲艺术史,是他们的另一条血脉,他们就像一个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样明辨艺术的真伪优劣。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已经炎热起来,电风扇忙碌地转着头,徒劳地驱散着热浪。有一块阳光正照在马丁一边脸颊上,汗流了下来,而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画都看过了。马丁喝了一口可乐,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那剩下的半罐统统喝完了。他抬头看着阿三,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羞怯和依赖的表情。他说:你还有没有别的画了。只这一句便把阿三打击了。阿三生硬地说:没有。马丁低下了头,好像犯了错误却又无法改变。停了一会,他说:你很有才能,可是,画画不是这样的。阿三几乎要哭出来,又几乎要笑出来,心想他自己从来没画过一笔画,凭什么下这样的判断。她用讥讽的口气说:真的吗?画画应该是怎样的?马丁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阿三,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阿三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在她心底深处,隐隐的,她知道马丁有一点对,正是这个,使她感到恐惧和打击。她也在地上坐下,坐在另一角。热气渐渐灌满了这房间,电风扇的风也是热的。马丁伸手到背囊里又掏出一罐可乐,刚要拉盖,被阿三制止了。她说:我给你拿冰冻的。然后起身去冰箱里拿来一人一罐。马丁从她手里接可乐时,朝她一笑,很老实卖乖的样子。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马丁说:我热得就像一条狗样,说着就伸出舌头学狗的样子喘气。阿三没好气地说:你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两人都笑了。有一股谅解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升起,彼此好像接近了一些。这天的午饭,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面,面里打上两个鸡蛋,再加一把蒜苗。吃过饭都有些困顿,各在各的角落里打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最热的午后捱过去了,太阳西移,稍稍透气了一些。远处有电动打夯机的声音响起。最后,天边泛起了晚霞。先是一团,然后崩裂开来,铺了一大片,光线变得瑰丽多彩。马丁说:这像我家乡的天空。接着就说起那里的情景:蜿蜒上行的石子街,街边的小店,张着太阳伞,门前有卖冰淇淋的,上方悬一只小铃,摇一下铃,老板就出来做买卖。城里有一个方场,早晨有农人设摊卖菜和鲜花。节日的晚上,青年们就走出家门,在方场上跳舞,居民自己组织的乐队奏着乐,通宵达旦。这里的人几乎彼此认识,都是几辈子的老住户,有些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知道,马丁说,法国和中国一样,是一个老国家,就是这些永远不离开的人,使我们保持了家乡的观念。最后,他说到了他家的画廊,两人不由都静默了一下。

06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来的东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就是我的手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假如摸着的是那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就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更有力量。阿三又问: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本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他们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羡慕起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一盏铁罩灯。楼上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有些杂沓,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里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们各人吃一碗雪菜肉丝面,要的啤酒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碰了碰杯,忽然会心地笑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的。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小车。然后,车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向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去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家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话,只一杯杯地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阿三放下杯子,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作家又紧逼着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员。女作家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的。

女作家认真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的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述一部戏剧,只有结尾那一句是肯定无疑,有现实感的,那就是,比尔说:我们国家的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这是千真万确,也因为它,女作家相信了阿三的故事。

阿三说完了比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她怀着恐惧想道: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难道她真的能够忘记比尔吗?她沮丧起来,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一言不发了。她感到了这几天受热和奔波的疲乏,喉咙剧痛起来。她怕她要生病,就向女作家讨几片银翘解毒片。女作家递给她药时,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说: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吗?

女作家把药片重重地往她手心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什么好?停了一会,她缓和下口气,说:阿三,我送给你两句话,有意插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

第二天,阿三到马丁住的酒店去。马丁已经站在大堂里等她,看见她到,便很高兴地迎上前。阿三感觉到这一天过后,马丁对她产生的亲切心情,心里有些感动。马丁拉着阿三的手问,今天去什么地方。他觉得阿三有权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阿三是不打算让马丁和其他画家见面的,可是昨天过来之后,她的计划变了。她晓得马丁不是欣赏他们这些画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画商不同,所以也没必要垄断他了。并且,她想到马丁花了这么多法郎来到中国,应当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她就向马丁宣布今天去看另外一些画家的画。然后,他们出发了。

马丁与比尔相比如何呢?阿三问自己。在这矗立着孤零零的柏树的丘陵地带,马丁和比尔一样显得朦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两个概念,而没有形象。阿三动了动身子,长久的坐车使她感到疲乏,风景又是那样单调。这时她注意到隔一条走廊的邻座上,那两个女劳教的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顺着她们低斜的目光看去,见其中一个正暗暗地做着一个下流的性交的手势。阿三感到了作呕,收回目光,扭过脸去。其实,在拘留所的日子里,她对将要面临的生活,已经有所了解,做好了准备。

穿过茫然,马丁的眼睛还是浮现起来了。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也不尽相同。比尔是碧蓝的,是那类典型的蓝眼睛,像诗里写的那样;马丁却是极浅淡的蓝色,几近透明。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但比尔匀称,似乎身体的各部位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使其发育完美,比例合格;马丁则像是一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歪歪扭扭,却很有力量。比尔自然更为英俊漂亮,像个好莱坞的明星;马丁却更接近天籁,更为本质。似乎,比尔是个从试管里培育出来的胚胎长成的,马丁却是一千代一万代延续下来的生命果实。而正因为马丁是这么一种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觉着更加隔膜了。连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尔的世界是大的,喧腾的,开放的;马丁的则是宁静,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天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因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阿三却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的牌子从傍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阿三难以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像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和比尔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中国人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够。

尽管是有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觉与马丁是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保持着特别纯洁的气息。他们像姐弟一般搂抱着睡觉,又像姐弟一般手牵手地逛街。马丁的那双大手啊,流露出多少虔诚。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凭这双手,阿三也知道:“马丁爱我。”看见马丁过于瘦长的四肢,阿三忍不住就要去胳肢他,于是他便像落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手脚,将近旁的东西都打落在地。阿三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说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马丁笑着说:我不怕老婆,我怕阿三。听到这话,阿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马丁也去胳肢她,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马丁有点扫兴,可是接触阿三的身体使他温存。他把阿三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这像浮雕似的细致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为他不能了解,这触动了马丁,于是他又伤感起来。

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着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动,虽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毁了她对绘画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丁看阿三,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我的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

太阳一点一点下去,又一点一点起来。它在房间的固定的一点上慢慢地收住它的光,又在另一点上伸延着它的光。即使隔着窗户上的纱帘,它也能穿透进来。这真是催人落泪的。

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马丁终于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间里东一摊西一摊的,他的东西,渐渐地收拢起来,渐渐的就好像没有住过马丁的样子。马丁的剃须刀,香水,马丁的旅游鞋,马丁的衬衫,全都装进了房门边的两个大包里。那两个大包却还是空空的,有许多空余。阿三忽然说:把我装进这里,带我一起走吧!马丁说:我要把你揣在我的口袋里带走。他把阿三的话当做了离别前恋恋不舍的情话,可阿三却一不做二不休,她抓住马丁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马丁,带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乡,因为我爱它,因为我爱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马丁听懂了。他的眼睛变得冷静了,却依然十分的诚实。他握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透明皮肤底下的蓝色脉络,然后说:阿三,我爱你。听了这话,阿三的身于向他近了一步,昂起头,焦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几近无色,那里有着什么呢?马丁接着说:可是,阿三,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为什么?阿三脱口而出。她知道这问题无聊,不会有结果,可她却急于听到马丁的回答。马丁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这对于我不可能。这就是马丁的魅力,他的回答,总是简朴到了极点,简朴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一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在变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马丁的中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痛及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出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虚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一个句号,使之善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三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看他坐进出租车,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可是马丁已经走了。阿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车熙攘的马路上。这时候,马丁从出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两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名,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它忠实地驻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谈爱吗?算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静不下来。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画画了。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马丁,你不负责任!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毁了,他应当还她一座,可是没有,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阿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比尔走的时候,阿三能画画,马丁走了,她却连画画也不能了。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07

天气终于有了凉意。阿三挂在窗前的一只叫哥哥,渐渐声气微弱。阳光变得稀薄透明。房子前后的新楼也平地而起了。远处,有一只塔吊,在有雾的夜晚,那升降臂上的一盏灯,穿过雾障看着阿三,像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但也是虚空的意味。午后时分,天空积攒着雨云,蜻蜓飞进房间,在突然变暗的黄昏样的光线里飞翔,翅翼闪着幽光。阿三想起马丁说的“本来”的概念。她静静地向昏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手心。这就是“本来”吗?天已经暗到了这样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样,雨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气压变得很低,呼吸都有些困难。雨马上就要下来了,甚至隐隐地听见有雷声,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滚动。可是忽然间,雨云露出了边缘,阳光从那边缘里射了出来,天又亮了。这时候,才看见雨云原来是在飞速地奔跑,由于面积实在太大,要跑许久才可从头顶跑开。雷电终于没有来临,大雨也过到别的区域,蜻蜓飞走了。那接近于“本来”的幻觉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着窗口的景象。房间里堆着她的没卖出的画,几乎可代表这几年的美术史。没有人上门,人们都知道阿三和一个法国画商打得火热,眼看就要传开阿三去法国的流言。

现在,阿三已经划进专门为外国人准备的那类女孩子,本国的男孩子放弃了打她们的主意。这就是阿三至今没有遇上一个中国求爱者的缘故。她生活在一个神秘的圈子里,外人不可企及。谁也无法知道她们日常起居的真实内容,那就是有时候在最豪华的酒店,吃着空运来灼新鲜蚝肉,有时候在偏远的郊区房子,泡方便面吃,只是因为停电而点着蜡烛。她们的时装就挂在石灰水粉白的墙上,罩着一方纱巾。还有她们摩登的鞋子,东一双,西一双的。

无所事事,阿三很想去找女作家。可是她似乎很感惭愧,她的新故事结束得太快,不值得一提。她想起那晚在女作家的客厅里,她的表现是让人有所期待的。她就没有去找她。

这样懒散地度过两个月之后,阿三终于囊中如洗。她这才强打精神去寻找挣钱的途径。上海宾馆对面有一家旅游品商店,老板是她的朋友,曾经向她收购过水彩画和油画,以风景和静物为主。她当时因卖画正走红,自然嫌那收购价低了。但是,现在,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他。她梳洗了一番,吃了最后一包方便面作早饭,就出门去搭轮渡。十月的高朗的天空,使阿三振作了精神。风是爽利的,将她一身的隔宿气扫尽。阿三气色看上去还不坏,心事已经沉淀下去,要有新开头的样子。她甚至已经在考虑将要创作的题材。她想她离开学校之后再也没有去写生过,出外写生的情景来到眼前,便有些兴奋。这样,她又看见了浦西的建筑。江边的绿化地带有老人在做操,还有孩子。经历了这样的骚动的时期,她几乎怀疑还有没有和平的生活。现在,这情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阿三愉快地想到,去过旅游品店之后,就到女作家那里去蹭一顿午饭,对,要敲她一次竹杠,逼她去红房子。

阿三乘上电车,街景都是令人愉快的。商店刚刚开门,第一批顾客拥进店堂。地面上洒过了水,湿漉漉的,转眼间便干了。阿三的心情这样开朗,以致到了旅游品店,发现这店早已几经转手,竞也没感到太多的沮丧。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并不认识阿三的朋友,阿三就又举出四面八方好几位熟人的名字,以期与女老板搭上关系。只有一个得到她模棱两可的回应,她所说的那名字与女老板知道的有一字之差,阿三承认也许是她记错了。这样一来,就好说话些。可是,此时阿三却发现店堂里已不再出售油画和水彩画,多是些磁砖画,还有俗丽的玻璃画。她就问女老板为什么不再卖油画和水彩画,女老板说那些东西卖不出好价钱,画家要的价又很高,索性算了。阿三就说:我给你画怎么样?女老板很厉害地说:我又没看见过你的画,怎么好说呢?阿三说:我给你画一幅,但你要先给我些定金。女老板就笑了:我没看见过你的画,怎么好给你钱?阿三就说:某某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阿三开着玩笑,然后转身出了店门,心里说:你要我画我还未必卖呢。

阿三站在林荫道上,秋天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轻盈的。新洗的头发直垂到腰下,合起来不过一指头粗细,披开来却千丝万缕。头发的凉滑感觉传到了全身。她穿一条旧的齐膝剪去、露着毛边的牛仔裤,黑色高领线衫的袖口则是从颈下开始,两个肩膀完全袒露着,脚上是一双细跟羊皮镂空凉鞋。她的样子显得很新颖,过路人都要驻足回望。

现在,我要去什么地方呢?阿三想。这个思索一点没有使她茫然,她心里是清晰和坚定的。是的,她谈不上有一点茫然,只不过是没有地方去。

她在树荫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并不盘算什么。她感到身心那么舒畅,脸上浮起了微笑。身后旅游品店的女老板透过玻璃门看她,似乎也在等待着,看她将去什么地方。她将这女孩子划为某一类人中间。在这里开店的日日夜夜,她见多识广,人们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断。

阿三细长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用一个小玻璃珠子坠住它们,使它们不致太过扬起。她的细带细跟镂空鞋有一只伸下了街沿,好像一个准备涉水的人在试着水的流速和凉热。她的身姿从后看来,像是一个舞蹈里的静止场面,忽然间她的身体跃然一动,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马路对面的宾馆走去。女老板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三走进大堂,左右环顾一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处在一种善后和准备的忙碌之中。清洁工忙着打扫,柜台忙着为一批即将离去的客人结账,行李箱笼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着,商店刚开门,也空着。在玻璃门外的阳光映照下,酒店里的光线显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悠闲且有事的样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礼貌地扫着大堂里忙碌着的人和事,是有所期待却不着急。她的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尔来过这里,是在晚上,那弹钢琴的音乐学院的男生心不在焉,从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候,一圈沙发都已坐满,人们脸对脸,却又都躲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有着仇似的。阿三对面是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他们很快被一个珠光宝气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说着吵架般的广东话,老夫妇的脸上带着疏远而害羞的表情,三个人朝电梯方向去了。他们的位子立即被新来的两个男人填上了。阿三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派头倒不坏,却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坏了。说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全是人民装的样子。膝上放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他对面,也就是阿三右侧的单人沙发上那一位则正相反,脖子上了轴似的,转动个不停,虽是坐着,却给人翘首以望的感觉。好几次,他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手已经挥动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最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阿三看见,前边一圈沙发上并没有坐满,一些外国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挤在一起。甚至本来坐着的,一旦旁边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开去。阿三愤怒地想到,中国人连汽车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愿放过,而要争个不休的恶习,并且发现这么团团坐成一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来也走开去。可是再一想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别人走?就又坐了下去。这时再一抬头,发现左右对面都换了新人,连坐在她身边的那位也换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开始热闹起来。人的进出频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声说话,带了些喧哗。自动电梯开启了,将一些人送去二楼的中餐厅。一阵热闹过去,大堂重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先前的安静不同,先前是还未开场,这会儿却已经各就各位。阿三身边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归于寂静,自动电梯兀自运作,没有一个人。柜台里也清闲下来,一个个背着手站着,清洁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着,有外国小孩溜冰似地滑过镜子般的地面,转眼间又没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着悠闲沉着的姿态,只有一件事叫她着恼,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么响,又是在这样安静的中午,几乎怀疑身后不远处那拉门的男孩都能听见了。一个男人在阿三对面沙发上坐下,看着阿三,眼光里有一种大胆的挑衅的表情,阿三装作看不见,动都没动,那人没得到期待的回应,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洁工和小姐,本来已经注意到她,但因为那男人的离去,重又对她纠正了看法。

停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向商场走去。她以浏览的目光看了一遍丝绸和玉石,慢慢地踱着,活动着手脚。人们都在吃饭或者观光,这一刻是很空寂的。虽然饥肠辘辘,可是阿三的心清没有一点不好。她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是两个世界。她觉得,这个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进来的人,彼此间都隐藏着一种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呈现出来。她走到自动电梯口,忽然回过头,对着后她一步而到的一个外国人微笑着说:你先请。外国人也客气道:你先请。阿三坚持:你先。外国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到她前面上了电梯。阿三站在外国人两格梯级之下,缓缓地上了二楼,看着那外国人进了中餐厅。她在二楼的商场徜徉着,看着那些明清式样的家具和瓷器。

她没有遇上一个人。

当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几个日本人坐去,她也乐得换换位置,便来到另一圈沙发前,仍然挑了一具双人沙发坐下。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轻松,带了股勃勃的生气。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和悠闲,脸上浮起亲切可爱的笑容,使人觉着她有着一些按捺不住的高兴事,她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这高兴事。大堂里的大钟已指向一点,用过餐的人从自动电梯上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旅游团,拥满了大堂,柜台里重新忙碌起来。外国人的合着浓重体味的香水气,顿时充满了空间。阿三喜欢这样的气氛,乱是乱了点,可却有些波澜起伏的。她已经不再感到肚饥。她向旅游团里的一个老太说了声“哈啰”,她正摸索过来坐下歇歇脚,她也对阿三说了声“哈啰”,因为初到这个国家而受到欢迎心感愉快。阿三又问她是从哪里来,她回答说:美国。正要继续攀谈,却听导游在招呼集合,老太只得归队去。阿三很怜悯地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这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男声用英语说:劳驾,小姐。起先她不以为是对她说,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逅:劳驾,小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亚洲脸形的先生,系在长裤里的T恤衫上印着“纽约”的字样。他面色白净,头发剪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吗?阿三用英语问。那先生点点头,阿三就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微笑着说:我能否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阿三头一偏,说: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摇头。香港,那人又猜。阿三还是摇头。那么,美国,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说: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绕到沙发前来在阿三旁边坐下,阿三嗅到他嘴里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经断定他是一个亚裔的外籍人,中国男孩很少有这样清明的脸色,干净整洁的发型,和文雅的笑容。并且,她注意到他长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着他提出邀请,邀请她去那边咖啡座坐坐。在她看来,这是起码的礼节,当一个男人主动搭识一个女人。他却好像忘了有咖啡这回事,而是和她一个劲地攀谈下去。他和她说上海这城市的美丽,外滩有些像纽约,人也很开放,很国际化。阿三则故意反着他来,说这城市又脏又挤,人也粗鲁,踩了你的脚还要骂你不长眼。他则很具历史态度地说:那是因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坏了文明的缘故。阿三却反问:“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不是应当对文明有益,建设新文明吗?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释“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阿三便想:这一位倒是听了不少中国的政治宣传。她知道有这么一类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理解中国。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有意对他亲切而稔熟,好使柜台那边的小姐认为,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个老朋友。

等他终于说完,阿三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听起来,你就像个中国人。他谦虚地说:我就是个中国人,阿三等着他的下一句,“不过是出生在国外”,好再去讥讽他的中国心,可那下一句却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便觉带着些诡诈的意思。她沉下了脸,正过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也是中国人,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温和礼貌的态度微笑着,说了声“再见”,便不见了。阿三想着:难为他有这样的仪表,却不会请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转念,想到他也许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请,请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实在觉得荒唐,并且愚蠢。两个人还一句去一句来地说了一大通英语,直到最后一句“再见”,也是用的英语,真好像两个外籍人似的。阿三这会儿才有些丧气,觉出了这大半天的不顺利。她恼火地站起身,将放长带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门。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劳驾,小姐!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语,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脚步。

08

一个外国人疾步向她走来,是那类面色慈祥的老外国人,你既可以叫他一声“父亲”,又可以与他谈爱。这就是外国人的好处,他们那种希腊种的长相,就像是一层浪漫的底色,无论何种身分,都可兼谈爱情。阿三等着他走近前来,准备问他:我能帮你什么。结果却是,他对阿三说:我能帮你什么?阿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请我喝杯咖啡。说这话时,她带了股怒气,将方才遇上的倒霉事,全怪罪到这个老头身上,谁让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呢!老外国人说:很好。然后又问阿三,去什么地方。阿三沉吟一会儿,想这酒店她是不愿再回去了,还是换一个好。于是就带他进了邻近的一家老宾馆,上了二楼,在咖啡座就座了。

这宾馆的规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馨气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独和寂寞。这样有多好啊!她忘记了她的画,也忘记了比尔和马丁。因为这里除了有温馨的气氛之外,还有着一种矜持的礼节性的表情,它将私人性质的记忆隔离了。

有外国人走过来,眼光扫过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时做了反应,可是没有抓住。那人走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他的中国男朋友。阿三就想:那是个同性恋。

阿三高兴她对这里感到稔熟,不像那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一件真丝的连衣裙,疲软地裹在她厚实且又下榻的肩背上。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着喝的,也犯了错误。有了她的衬托,阿三更感自信了。她才是真正适合于此的。又有人来了,看上去像个德国人,严肃,呆板,且又傲慢,阿三做着判断。他是单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邻桌坐下了。小姐走过去,送上饮料单,他看都不看就说了声“咖啡”,然后从烟盒里取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阿三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问:对不起,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当然,他说,将烟盒递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机点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两人隔了一条走廊吸着烟,谁也不再看谁。然后,他的咖啡送来了。小姐放下咖啡,从他们之间的走廊走过。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积累着,这体现在他们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当阿三抽完一支烟,在烟缸里揿灭烟头的时候,“德国人”又向她递过烟盒:再来一支?阿三谢绝了。两人相视而笑,神情放松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德国吗?阿三问。美国,他回答。阿三就说:我错了。他问:为什么以为是德国?阿三戏谑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严肃。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阿三心想:这就对了,一点小事就能逗乐他们美国人。美国人笑罢了说:你认识许多德国人?不,阿三慢慢地回答道,我有过一个美国朋友,他和你非常不同,所以,我以为你不是。美国人说: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阿三将手指撮起来,然后一张开,嘴里“嘟”的一声,表示飞了。美国人就表示同情。阿三却说不,她微微扬起眉毛,表示出另外的见解,她说:中国人有句古话,筳席总有散的时候。美国人便不同意了,说:假如不是筳席,而是爱情。这回轮到阿三笑了,说:爱情?什么是爱情?

他们这样隔着一条走廊聊天,竟也聊到了爱情。两人都有些兴奋,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一会儿,却又都说不出什么来,就停住了。

停了一会儿,阿三问:先生到上海来观光吗?美国人回答说是工作,在某大学里教语言,趁今天星期日,到银行来兑钱,然后就到了这里,又问阿三是做什么的,阿三说是画家。问她在哪里学习,回说已经退学了,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阿三回答,又说,知道吗?贵国的明星史泰龙,在他十三年的求学生涯中,被开除过十四次。美国人就笑了。

阿三很得意这样的对话,有着一些特别的意义,接近于创作的快感。这不是追求真实的,这和真实无关,倒相反是近似做梦的。这是和比尔在一起时初时获得的。当她能够熟练灵活地操纵英语,使对话越来越精彩的时候,这感觉越发加强了。这个异国的,与她隔着一层膜的,必须要留意它的发音和句法的语言,是供她制造梦境的材料,它使梦境有了实体。她真是饶舌啊,人家说一句,她要说三句。不久,便是她一个人说,美国人则含笑听着了。他显然没有她有那么多要说的。他看上去就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外工作,便更感寂寞,有人与他说话,自然很欢迎。

时间过去了,吧台那边亮了灯,演出将要开场的样子。灯光下调酒师的脸,也渲染了些戏剧的色彩。那边的形貌土气的女人早已与她的同伴走了,换上两个年轻小姐,一人对着一杯饮料,相对无言。阿三忽然提议道:一起吃晚饭,如何?美国人笑了,他正担心这女孩会一下子收住话头,起身告别,这一晚上又不知该怎么打发,他说:很好,并且说他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餐厅,麻辣豆腐非常好。于是两人各自结了账,起身走了,阿三感觉到那新到的两个小姐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上,吧台里的先生却低着头,摆弄他的家伙,什么都没有看见。

晚餐是各付各的账,按美国人的习惯。虽然阿三手头拮据,但她却因此有了平等感。吃饭的时候,美国人告诉她,他的妻子儿女还在国内,倘若他再续职,就会将他们接来。阿三对他的家事并不感兴趣,心想:我又不打算与你结婚,也正是阿三漠不关心的表情,加强了美国人的信心。一走出餐馆,他就拉住阿三的手,说:让我们再开始一场筵席吧!阿三想起方才关于筵席的话,险些笑出来,想这些美国人都是看上去傻,关键时刻比鬼都精。阿三没有挣出她的手,抬头望着他的脸说:什么筵席?他认真地回答:就是总要散的筵席。他似乎受不了阿三的逼视,转过眼睛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寂寞。停了一会,阿三说:我也很寂寞。

后来,他们就到了他任教的大学专家楼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老套房,新近才修缮过。现代装潢材料使它看上去更陈旧了。那些塑料的墙纸,单薄木料的窗帘盒,床头的莲花式壁灯,尤其是洗澡间的新式洁具:低矮的淋浴用的澡缸,独脚的洗脸池,在这穹顶高大,门扇厚重,有着木百叶窗的房间里,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捉襟见肘的局促感。阿三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新式却廉价的吊灯,垂挂于昔日的装饰图案的圆心之中,嗅着房间里的气味,混合着男用科隆水,烤面包和奶油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她任家庭教师的那座侨汇公寓里的气味。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她想起了比尔。

美国人被阿三所吸引,她在性上的大胆出乎他意外。相比之下,他倒是保守和慎重的。有一时,他甚至以为阿三是操那种行业的女孩。可是又感到疑惑,阿三并没有谈钱,连那顿晚饭都是一半对一半。当阿三套着他又长又大的睡袍去洗澡间冲澡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为难着,要不要给阿三钱。最后决定他不提,等她来提。可阿三并没有提,她走出洗澡间后,就专心地摆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盘腿坐在床上,有一些清凉的水珠子溅到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在他的睡袍里显得特别小,因而特别迷人。美国人忽觉得不公道,生出了怜惜的心情,他抱歉他说他不能留她过夜,因为门卫会注意到这个,并且他们还是陌生人。阿三打断了他的话,说,她知道,理完头发就开始穿衣服。等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他叫住她,红着脸,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否……一边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了过去。阿三笑了,她沉吟了一下,好像在考虑应当怎样回答,而美国人的脸越发红了。阿三抬起手,很爽快地接过那张纸币,转身又要走,美国人又一次把她叫住,问他能否再与她见面。他说他下个星期日也没有课,还会去他们今天见面的酒店。

阿三走出专家楼,走到马路上,已经十二点了,末班轮渡开走了,她去哪里呢?这并没有使她发愁,她精神很好地走在没有人的偏离市区的马路上。载重货车哐啷啷地从她身边过去,脚下的地面都震动起来。她漫无目标地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她洗浴过的裸着的胳膊和腿有着光滑凉爽的感觉,半干的头发也很清爽。一辆末班车从她身后驶过,在几步远的站头停下,连车门都没开。阿三疾步上去,叫道:等一等。才要起步的车又哗的开了车门。阿三也不看是几路车,去哪里,便跨上了汽车,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了。

现在,阿三的生活又上了轨道,那就是,星期天的下午,与美国人约会,吃一顿晚饭,当然是美国人付钱,然后去专家楼的套房,这有规律的约会,并不妨碍她有时还到某个酒店的大堂咖啡座去,如遇到邀请,只要不是令她十分讨厌的外国人,她便笑纳。不光是消磨时间,也为了寻求更好的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呢?阿三依然是茫然。可大堂里的经历毕竟开了头,逐步显出它的规律,阿三的目的便也将呈现出来。

10

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渐渐地上来劲了。他不顾那两个年长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渐渐对阿三纠缠起来。可因为他是那么腼腆,他的纠缠便是胆怯的,迟疑的,抱着些惭愧的,他红着脸,眼睛湿润着,老要让阿三喝他杯里的啤酒。阿三就在心里说:看,就连调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说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与他周旋着,眼看着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头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满脸的笑意。好几次,阿三的头发抚在他脖子里,他的激动就增加一成。

这时候,那两个提出要回房间,不由艾克反对,就叫来小姐买单。阿三喝足了,乐够了,正好也想走。此时,虽然带了几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觉到这个小伙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却很刻板,这种不一致的情形会惹出麻烦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们那种脑筋,一棵树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让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离开咖啡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往电梯。那两个年长的对阿三说道再见,就要从她手里接过艾克。可是艾克却搂住了她,怎么也不松手。小姐为他们扶着电梯门,等他们进去。可他们却拉扯成一团,无从分手,阿三对艾克百般温柔,劝他松手。那两个显然恼火了,有个性急的,竟把阿三从艾克怀里往外拽。这情景说实在很不像样。一些人从他们身后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上去了。小姐静立在他们身后,等待他们了断后再开电梯门。而他们相持不下。

他们奇异的姿态引来了人们的目光,那些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低头走过,装作看不见,喜欢看热闹的中国人则不然了,都往这边引头伸颈地张望。阿三心慌了,觉得大事不好,她带着求饶的目光对拉她的那个说:先上楼再说吧。想不到这话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对阿三没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参加进来,搅和了这个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释,他越以为阿三是非进艾克的房间不可。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一直很紧张,到了这时,受侵犯的恐惧就忽然成了事实。最终,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时,大堂里秩序依;日,钢琴在弹奏《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树终于走出视野,车停了。车门打开,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先下了车。然后,劳教人员络绎而下。阿三下车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一下,险些儿没站住脚,几乎是从踏脚上跳下去的。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先前做下流手势的女劳教,她若无其事地迎着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体下车后,按照出发前分好的组排成小队,由前来迎候的管教中队长带领去各自的队里。

行李卸下来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进这坐落于空旷农田中的大院。正午过后的阳光静静地照着,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新来的,没有别人。院墙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于天气晴朗,边缘分明,连萦绕不绝的白色雾气都清晰可见。阿三和另两个女核属一个中队,包括那向她寻事的。阿三的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压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走在前边的中队长是瘦高的个子,穿着警服,没戴帽子,一束没加修饰剪的马尾辫垂在背上,她一直没有回头,似乎确信她们是跟在背后,老老实实地走着。走到院子深处的一个巷口,她拐进去了,前边是一扇铁门,她摸出钥匙开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间。房门口坐着一个女孩,手里编织着一件毛线活,一见中队长便站了起来。中队长让阿三几个在几张空床上安顿下来,先吃午饭。因考虑到她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就照顾休息到两点,再去工场间劳动。说话间,那房门口的女孩已替她们打来了三暖瓶热水和三盒饭菜。

阿三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她把被褥铺开,在床沿坐下,没有去动铁盒里的饭。那两个已经与这一个老的熟识起来,问她为什么不去工场间,回答说是“民管”,就是负责管理劳教们生活的。她们开始吃饭,铁勺搅得饭盒当当响。吃着吃着,其中一个便哭起来,说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着这个,不知要多么伤心。老的就劝她,说吃官司都是这样的,再说,她父母在上海,怎么会知道?寻阿三事的那个则冷笑说:你会吃官司吧,不会吃官司不要吃。听起来是蛮横无理的,阿三看着她,心想这是头一个难对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个收容所里,到了车上才第一回见面,阿三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有仇。

阿三在床上躺下,伸直身于,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门外的太阳地,太阳地上有一个水斗,边上放着一只鞋刷,在太阳下暴晒着。虽说是十月份,可是这里的太阳依然是酷热的。几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里散发有一股饭馊气。床头的那三个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很机密的样子。然后,两点钟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开始了,来农场之前,阿三从收容场写给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请她帮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来。女作家来了,借着她的关系和名声,允许在办公室里和阿三单独会面。一上来,她几乎没有认出剪短了头发的阿三,等认出了,便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一会儿,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现在,从你客厅走出来的,不仅是去美国,还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讥讽道:谢谢你改写历史。又干坐了一会儿,女作家打开她带来的大背囊,将被褥枕头,脸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摆了一桌子,最后,将那大背囊也给了她。告诉她,已经将她的房子退了,东西暂时放在她家,还有一些带不走的,她自作主张送了隔壁的邻居,那一堆旧画,她想来想去,后来让评论家一车拉走,但是她让他写了个收据。阿三这时插嘴说:给他干吗?一把火烧掉算了,女作家并不理会,将一个小信封塞在她手里。阿三一看,是五百块钱,就说:以后我会还你。女作家说了声不要你还,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落下泪来。阿三皱了皱眉头,就站起来要进去,女作家说:我好不容易来了这里,你倒好。才几分钟就要我走路。阿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我家里人来吗?就是不想看他们哭,现在,你代他们来哭了。女作家咬着牙说: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说罢站起身就走了。

现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后领上钉商标。商标要用两种线钉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线,朝里的一面是丝线,两面都不能起皱。许多人都干不来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却立刻掌握了。

这批活是生产大队长硬从上海的乡镇企业手里争来的,以缴纳管理费为条件。交货的期限本来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个提前量。因为活计难做,老是返工,拖了时间,如今只得加班。大队长几乎一个星期没有睡觉,喉咙哑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农场需要自负盈亏,农田上的产值毕竟有限,还是要抓工业和手工业,干部们调动了所有的,也包括劳教人员在内的社会关系,争取来一些活儿,往往都是条件苛刻。由于这些活儿都是从各处求来的,每一种都需要现学现做,这些劳动力又是流动的,无法进行技术培训,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时间和体力。眼下这批羊毛衫的加工单,一上手大队长便明白她是被吃药了。显然是那乡镇厂自己吃不下来,转嫁于他们的,还可以从中赚取管理费。每一道工序都是难关,都需大队长亲自攻克,再传授传教。现在来了一个心灵手巧的阿三,大队长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几乎要把她供起来,让那些手脚笨拙的女孩为她送茶送水,绞湿毛巾擦脸,不让她离开缝纫机半步。

阿三在这机械的劳动中获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里听话而灵活地翻转着,转眼间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折叠羊毛衫的人,都几乎是被她催逼着,不由也加快了手脚。工场间里所充斥的那股紧张的劳动气氛,倒是使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跃了起来,增添了生气。时间就在这样的埋头苦做中过去了,天渐渐黑到了底,开了电灯,饭车早已等在外头,就是停不下来去吃,却也不觉着饿。人,就像一件上了轴的机器,不停地运作下去。

阿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来到这里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应手,异常顺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劳动,这劳动使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它填满了时间,使之不再是难挨的。有时候,她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窗里却明亮如昼,机器声盈耳,心里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动。只是那张床铺是她几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觉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深深地恐惧着下一日的到来。她甚至是不舍得睡着,好享受这宝贵的身心疏懒的时间,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经上来,将她带入梦乡。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响了。大还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洗完毕,就走去工场间,那里亮着灯,生产大队长已经干开了。每个人都怀疑着究竟是昨天还是明天,是早晨还是夜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机器前边。当身体第一阵的软弱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一切就又有了生气,又回到了昨日的节奏。不过体力却是新生的,像刚蓄满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现在,阿三成了技术指导,有哪一处没法解决的,阿三去了,便解决了。大队长看她的眼光里,几乎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作为生产大队长,她最苦恼的是她不能够挑选她的劳动者,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由于对阿三的偏爱,不自觉地,她便也比较袒护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长指甲,她就装作看不见地过去了。可是这却被同屋的劳教告发到中队长那里,受到扣分的处罚。

阿三知道是谁告发的她。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阳春面”,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一碗阳春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阳春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就像阳春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了一个外号,叫“白做”。阳春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这种心情既是复杂的,又是天真的,甚至带有几分淳朴。

阿三当然知道自己的绰号,但她不动声色地听凭它悄悄流传。她才不屑于和她们计较。其实,当她对承办员说出那句“我不收钱”的时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期望这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却一脸正气的年轻人,理解这一切,这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啊!事实上,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总算,还都过得去。好虽好不到哪里去,可也决没坏到哪里去。

那远处的黛色的山峦,看多了,便觉出一股寂寞,茶林也是寂寞的,柏树是寂寞之首。

阿三原本是不搭理阳春面的,可她那些粗鲁委琐的小动作,也实在叫她腻烦了。她也没有大的冒犯,因阿三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真惹翻了她不合算,所以她只能小打小闹地骚扰她,比如偷她热水瓶里的开水,搞乱她的床铺好叫她扣分,藏起她的东西让她四处寻找,还就是努力传播流言蜚语,阿三终于决定要有所反击。她也不愿意把事情弄大,毕竟还要继续相处下去,何苦结个仇人,叫这日子再难受一些。但这反击必须要有效果,给她以彻底的教育,从此觉悟过来,决不再犯。阿三窥伺了几天,终于等来了机会。

这天,出齐了一批货,新的定单要下一日才来,破大荒让大家睡个午觉,大家都睡着了,阿三处于睡午觉时常有的半睡半醒之中,忽感到眼皮上有一丝热掠过,睁开眼睛,一道亮光一闪,她便去捕捉光的来源。最终发现是一面小镜于的反光,正来自于阳春面睡的斜对面的上铺。阿三暗暗一笑,悄悄地下了床。屋里一片酣畅的鼻息声,使这阳光灿烂的午后,显得分外的寂静,阿三走过去,蹬着下铺,猛地将她被子揭开一角,原来她正躲在被窝里,对了小圆镜修眉毛。

她涨红了脸,随后讨好地递上钳子和镜子:你要修吗?阿三没有接,只看着她的脸,笑着说:你看怎么办?阳春面垂下了眼睛:你也去报告好了,阿三说:我不报告,队长扣你的分,我有什么高兴?大家都是吃官司,都想日子好捱点,何必作对?你说是不是?说罢,将被子朝她脸上重重一摔,下去了。阳春面就这么被子蒙了脸,一动不动地躺到吹哨子起床。然后,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大也安然过去。第三大,阿三在摇横机,是做一种花色编织衫,能上机的没几个,其余的都打下手,缝衣片,排花线,搬运东西。阳春面主动给阿三倒来一杯开水,一喝是甜的,里面掺了蜂蜜。阿三说声“谢谢”,她竟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晚上,阿三在枕头下看见一张字条,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称她为阿姐:阿姐,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又好笑又厌恶,将纸条扔了。

在这里,盛行着结伴关系,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同起同坐。尽管朝夕相处却还互传书信。晚上熄灯之前,各自伏在枕头上写着的,除了家信,就是这种倾诉衷肠的字条了。是为生活上照应,也是为聊解寂寞。阿三对此很觉恶心,由于她的傲慢,又由于她因生产大队长器重的特殊地位,没有谁向她表示过这种愿望,而现在,阳春面找上她了,她几乎有些后悔那日的反击,这样的后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较起来,她似乎更情愿受些小欺负,因此,她比先前还要躲着阳春面,惟恐招来她的殷勤。

11

可是阳春面却很执著。她有些认死理的,一旦决定了要与阿三好,便决不改变了。倒真合了她纸条上的誓言: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的热水瓶已经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抢去洗,就是抢着收,抢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上,她泡方便面,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队,她则不时地隔了几个人回过头,朝着阿三颇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采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可到底经不住这样坚持不懈地对她好,就对阳春面说,只要不来捣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却正色说道:阿姐,你一定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我的气,我其实已经向你认错,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阿三说:我并没有不原谅你,你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了。她则说: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说罢眼圈就红了。要哭的样子。阿三不胜其烦,赶紧说:好了,好了,算我没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切如故,阳春面继续待她好,她继续置之不理。

这里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还是容易习惯的。由于起居的有规律和受约束,阿三反倒气色好起来,长期以来的黑眼圈消失了,身体比以前健壮了,有时候,她被生产大队长召去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得了允许走出中队的铁门,走在宽阔的大院里,竟还有着自由的感觉。她想: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也挺好。在这青山环抱中的四堵白墙里面,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欲望,便也轻松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她们明里和暗里比较着谁比谁长得好,谁比谁家里阔,谁比谁男朋友多,然后借着些由头抢占上风。阿三好笑她们无聊和愚顽,看不开事理,落了这样的地步还凡心不灭。岂不知其实她是比她们都要来得危险,因为她不像她们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释放了欲望。她把欲望压抑着,积累着,说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

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七点来钟就放了工,梳洗完毕,离熄灯还有一刻钟二十分钟,阿三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望着碧蓝的夜空,心里是安宁的。好,现在可以去想些别的了,可是想些什么呢?她并不知道,于是什么都不想,只看那天空。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了。这才叫天空呢!使人想到无穷的概念。这种仰望的时间也无须多,正好就是熄灯前的一小会儿,让人将心里的杂念沉淀下去,却不至觉着空落落的没意思,就够了。人也乏了。呵欠一个接一个,起身回到屋里,上了床转眼间便睡熟了。

时间这么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由于阿三劳动出色,大队批准她在春节期间接受家属探望。批条发到阿三手里,她并没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直到春节来临,并没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这些女孩们的家属,不少是大为恼怒,发誓永不见面的。发出去的接见批条没有回音,是常有的事。阳春面却来管闲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礼堂里等着场部电影院来放电影,阳春面硬挤在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阿姐,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接见?阿三偏偏头,躲开她嘴里的热气。这个女人,总是使她感到污浊,压抑不住嫌恶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阿三说。你家里人不肯认你了?阳春面依然热切而同情地凑着她的耳根,毫不顾忌阿三的脸色。阿三决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阳春面便不追问了。阿三以为完了,不料停了一会,她却无穷感慨地吐出两个字:作孽!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春面都对阿三无限体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饭,阿三这边一吃完,那边茶已经泡好了。阿三要睡觉,被子就铺好了。阿三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张布满同情的伤感的面孔。感觉到她正将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还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大晚上,因为过节,大家都去中队长办公室看电视,只有她们两个,一个躺,一个坐。阿三敛声屏息地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生气又发愁,不知应当如何结束这种滑稽可笑的“单恋”。

春节过去,即便是在这样单调的满目空旷的环境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远处的山影由黛色变为翠绿,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几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浓淡阴影的不同颜色的树木。四周围的茶林开始长叶了,有嫩绿的星星点点。风里面,是夹着草叶子的青生气。阳光,也变得瑰丽了,尤其是傍晚时,彩霞布满天空,有七八种颜色在交替变幻。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气氛,人心也变得活跃了。

就因着这种活跃,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两个女孩因为错用了茶缸而斗起嘴来。这类事情以前也三天两头的不断,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其中一个忽然火起,将手里一盆菜汤兜头向另一个泼去,然后就扭打成一团。队长闻声过来,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们将她俩拉开。人拉开了,骂声却不断,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最后是以双方都关禁闭而告结束。这事以为是过去了,其实是个开头。不过两大,又发生了一起,其中一个甚至试图自伤,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来。这一回是连手铐都用上了。这种暴烈的事件,就像传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个中队蔓延开来,并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来疯,每人都要发作这么一场。这一阵子可真是乱得不成样子,成天鸡飞狗跳。有时从工场间回到宿舍,才只几分钟,就听那边闹起来了。一场惊天动地过去,之后则是格外的平静,那哭过吵过的,就变成了个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阵子。问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太平了,那里呢,就该登场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呢?

开春的日子,人们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是箭在弦上。同时又人人自危,生怕会遭到侵袭。那些队长们,比她们更紧张,时时不敢松懈,想尽了安抚的办法:放电影,改善伙食,个别谈心,增加接见。可这些就像是火上浇油,反使得人们更加肆意放纵。这是个可怕而危险的时期,天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平时相处熟悉的人,忽然都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大家都别扭着,谁也碰不得谁。队长召集那些所谓“自控能力强”的劳教开会,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动员她们一起维持正常秩序,在各自的宿舍里产生稳定的影响。可是,事情还是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酿成越来越剧烈的后果。终于有一个采取了最惨烈的行为,并且成功了。那就是将一把剪刀吞进了肚子。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总场的医院,汽车的引擎声在暗夜里分外的刺耳,久久萦绕于耳边,将这丘陵地带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静,而且空旷。

这一夜,人们悸动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惧压抑住了,个个都敛声屏息。关于这类事件的传说听得很多,亲眼所见却是头一道。人们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静静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经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看上去阴惨和感伤。人们睡在床上,却都没有合眼。月亮是在后半夜升起的,格外的明亮,院子里一地的白光。阿三起来上厕所,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她呼吸着带着潮气的清新空气,心里一阵清爽。这时候,她隐隐地体会到,在一场暴戾过去之后,那股宁静的心境。她甚至想,这么安宁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可是,当早晨来临,有消息说那女孩当晚在总场医院动了剖腹手术,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再过一周就可拆线出院。大家就又像没事人一样。昨晚的事变得平淡无奇,那恐惧的气氛烟消云散。然后,又有一种说法兴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农场曾经发生过吞缝衣针的,并且,那缝衣针至今还在肚里,那人不还好好的,劳教期满,回了上海,现正在青海路卖服装呢!好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波动的情绪没有一点改变,继续酿成事端。

现在,闹事已变成家常便饭,人们见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的,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断升级。但所能唤起的反应已经不那么严肃,大家都有些看热闹似的,还跟着起哄,嬉笑,越来越成了闹剧,这类事对阿三的刺激,也逐渐为厌烦的心情所替代。这天,她们寝室里又在闹了,人们也不知是劝解还是激将,把两个当事人推推搡搡地轰来赶去。阿三推开门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等事情过去再回房间。不一会儿,阳春面也来了,颇有同感他说:真是烦死了。阿三照例不理她。过了一时,她忽凑到阿三耳边,神秘地问:你知道她们都是为什么吵吗?阿三不回答。她接着说:春天到了,油菜花开了,所以就要发病了。

阿三不由惊愕地看她一眼,这一眼几乎使她欢欣鼓舞,便加倍耸人听闻他说道:对于这种病,其实只有一帖药,那就是——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阿三曾经在来农场的汽车上看见过这个手势。阿三厌恶地掉转头,向寝室走去。阳春面先是一怔,随后便涨红了脸,她冲着阿三背后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给外国人X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的骂声又尖又高,盖过了整个院子的动静。有一刹那,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那正进行着的吵闹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识到有更好更新的剧目登台,就识趣地退了场似的。

阿三冲进房间,将房门重重一摔,那“砰”的一声,也是响彻全院的。这种含有期待的静默鼓舞了阳春面。她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她一片真心换来的就是这副冷面孔,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她扑簌簌拖掉了一串眼泪,然后指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门骂开了。

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实一直违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极力讨阿三喜欢。因为阿三不骂脏话,所以她也不骂脏话;因为阿三对人爱理不理,她也对阿三以外的人爱理不理;甚至因为阿三拒绝家人探望,她也放弃了一次探望的机会。她暗中模仿阿三的举止行动,衣着习惯。虽然每个人只被允许带每季三套衣服,可她们依然能穿出自己的个性。然而,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见,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还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汤。阳春面心里的怨,只有自己知道,不想还好,想起来真是要捶胸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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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制了几个月没说的污言秽语,此时决了堤。她几乎不用思想,这些话自然就出了口,并且,是多么新奇,多么痛快,她又有了多少发明和创造。人们围在她身边,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发得意,并且追求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引起阵阵哄笑。她的眼泪干在脸上,微笑也浮在脸上,她只遗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为什么不出来迎战。因此,她又气恼起来,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谩骂基本围绕着两个主题,一个是给中国人X和给外国人X的区别,一个是收钱和不收钱的区别。她的论说怪诞透顶,又不无几分道理。有时候,她自觉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复说明,炫技似的。

她骂得真是脏呀!那个年轻的还未结婚的中队长,完全不能听,她捂着耳朵随她骂去。这些日子她也已经厌倦透顶,疲劳透顶,只要动嘴不动手,她就当听不见。

阳春面被自己的谩骂激动起来,情绪抖擞。她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呢!并且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个无形的遥远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发觉,在她面前的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从那里走来了阿三。煞白着脸,走到她跟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声,就有一时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恍惚看见了面前的阿三,似乎将手打疼了,在裤子上搓着,搓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给了一下。这一下就把她的牙齿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见了手上的血,这才明白过来。她说不出是气恼还是欢喜。阿三到底还击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咧开嘴哭了。

阿三却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阳春面打去,她感觉到手上沾了阳春面的牙齿血,眼泪,还有口水,心里越发的厌恶,就越发的要打她。她感觉到有人来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无穷,谁也别想阻止她打阳春面。这时,她也感到一股发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镇定全都是故作姿态,自欺欺人。她体验到在这春天里,油菜花开的季节,人们为什么要大吵大闹的原因。这确是一桩大好事,解决了大问题。她根本看不见阳春面的脸,这张脸已经没了人样,可阿三还没完呢!她的手感觉到阳春面的身体,那叫她恶心,并且要阳春面偿还代价,谁让她叫她作呕的?

人们都惊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会发作,就如同队长们所认为的,阿三是属于自控能力强的一类,在这样的地方,她还保持着体面,人们称她是有架子的。可大家也并不排斥她,因她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却并不仗势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样。于是都与她敬而远之着。而她的这一发作,顿时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人们一拥而上,强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只得放开手,哄笑着四下逃散。这哄笑严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记了她已经错过严肃的闹事阶段,正处在一个轻桃的带有逗乐性质的时期,别指望谁能认真地对待她的发作。现在,阿三的攻击失去了目标,她抓住谁就是谁。院子里一片嘈杂,大家嘻笑着奔跑,和她玩着捉迷藏。最后,阿三筋疲力尽,由于激动而抽搐起来,颓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正午的日头,铁锤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开始绝食。起初,中队长为防止她自伤,给她上了手铐,后来以为她的绝食是为抗议上铐,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们都去工场间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开始还守着她,与她说着开解的话,可统统没有回应,便也觉着无趣,自己坐到了门口。太阳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个奇怪的小虫子。她说:你来看呀,这里有一个怪东西,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没有回答,她只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等到晚上收工回来,人们看见她床边放着一动未动的饭盒,便都轻着手脚,不弄出一些儿声响,好像屋里有着一个重病的人。隔壁寝室的人也都过来,伸头张望一下。还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边,对着她叹气。她的床边堆起了各种吃食,凡是小卖部能买到的,这里都有。有刚接受家人探视的,就将家人带来的好吃好喝贡献出来。似乎,这些能够诱使阿三放弃绝食,重新开始吃饭似的。

12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于饿,也熬不过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的事都历历眼前。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总场医院。

为了防止她拔去输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反正是个不在乎,对她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随着葡萄糖液输进体内,她的思绪却变得迟缓了,并且笨重起来,与此同时,身体则蠢蠢欲动,一些感觉复活了。她觉出了饿。开饭时间,病房里的饭菜气味唤起着食欲,耳朵积极地捕捉着别人的谈话,并且力求理解。可是困倦袭来,她睡熟了,人们的谈话在她耳畔渐渐消散,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睡得可是真长。当她醒来的时候,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我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人民政府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是灯红酒绿,而我们呢?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委屈不委屈呢?我晓得我不应当与你说这种话,你也不必要理解我们,只要我们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总要将心比心。说到此处,大队长忽然忧伤起来,眼睛看着前方,想开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目光很清澈,只是肤色不好,青黄色的,是缺觉的颜色。阿三心里暗想,大队长其实不难看,只是这套警服穿坏了她。

大队长忽然出声地笑了,说:有一次,和一个劳教谈话,她告诉我们,在上海的什么宾馆做了什么生意,什么宾馆又做了什么生意,说到后来,她就说,队长,你们不要问我去过什么宾馆,就问我没去过什么宾馆,你说,叫我们怎么问?她回过头看阿三,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会,又闪开去。大队长向周围扫了一眼,病人们躺在床上,都闭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里很静,窗外还响着绵密的雨声。大队长说: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们在这里生活?阿三摇摇头。那就是,在这里,我们比别人都好。大队长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恳求,好像是:我把底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给面子吗?

阿三的绝食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后一共坚持了六大。第一次进食的时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觉着人们都在嘲笑她。可是没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开头与结尾,都在人们意料之中,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更叫她难为情了,她好像吃偷来的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饭,然后在床上躺下,希望别人把她忘记。她头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的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问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情懒和倦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的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拚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可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大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开枕头上的一块补丁,在木棉芯子里摸索到一卷纸币,是女作家给她的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想到过它们的用途,可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交到大队上登记。现在,她将这卷钞票握在手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试图使自己健壮。她将一瓶驱蚊油从早到晚带在身边,以备在山上躲着的时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惨。她早已经走熟了从中队出大院的路线,那都是与生产大队长谈工作时来去的。她也了解到,星期日这一天,队长们都回总场,只留一个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张外出单,是有一次大队长找她去,走到大门口,门房正忙于接待总场来人,忘了收她单了。她兴奋而冷静地做着这些,脑子里无时不活动着这一个逃跑的计划,一千遍一万遍地在想象里进行演习。想到紧张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浮起红晕,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没有人发现这些。连阳春面都不再关注她,她变得消沉而安静了,现在很难听见她的聒噪,只看见她埋头苦干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时机。她知道,时机是最最重要的,什么是时机,不是依赖判断,而是来自于灵感,她静等着时机的来临。这应当是一种神之所至,她几乎凝神屏息地感受着它的来临。时间一大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白昼也变得漫长。夜晚,斗大的星在头顶,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也变得灼热。人人都被困乏缠绕着,成天呵欠连天。而阿三的头脑一日比一日清醒,眼睛亮着,心却是按捺着,伺机而动的形势。

这一大,早晨起来天就阴着,午后飘起了毛毛雨。是星期天,上午,大队长还在工场间里和大家一同加班,下午,交代说提前收工,便走了。由值班中队长一个人带着。下午三点钟,是难挨的时候,人们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手上的活都掉到了地上,机器声也显得零零落落。满大的阴霾更叫人心绪沉闷。好容易又捱了一小时,中队长说收工了,于是大家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往外走,为了抢水池子洗衣服洗头发。阿三却说:中队长,我再做会儿,把这一打做完再走。中队长说好,交代她走时别忘了关灯锁门。这时候,阳春面突然抬起头,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压不住的笑容。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有那么一刹那,彼此都没有躲闪,生发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阳春面便带着这笑容从她身边走过,她的手在阿三的缝纫机上有意识地扶了一扶,好像在等待一个回答。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厌恶阳春面的身体,阿三几乎就要去触碰她的手了。可是,没有。阳春面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回头,可她焕发的笑脸却长久地在阿三眼前,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按照阳春面所说的进行,并且一切顺利。这天,天又黑得早,不过六点,大色已暗了下来。灰色的苍穹笼罩着雨濛濛的山丘,天地间便好像有了一层遮蔽。雨下得紧了,却不猛烈,只是严实而潮湿地裹紧了阿三的全身。那雨声充盈在整个空间,也是一层遮蔽。阿三几乎看不见雨丝,由于它的极其绵密,她只看见树叶和草尖有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好了,阿三开始下山了。感谢丘陵,山路并不是陡峭的,甚至觉不出它的坡度,只有走出一段以后,再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是在下山,或者上山。阿三在草丛里胡乱踩着,忽然发现她所下意识踩着的这条路,其实是原先就有着的,不过很不明显。难道是前一个逃跑的人留下的吗?那么,沿着它走就对了。可是当她刻意要追踪道路的时候,道路却不见了。

阿三抬起头,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模糊中,她看见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矗立着柏树的隐约的身影。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个人形,是比尔?还是马丁?是比尔。想起比尔,阿三心里忽有些悲悯般的欢喜,想着:比尔,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用比尔鼓舞着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平凡的,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

丘陵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她茫然地走着,雨雾和夜色遮断了路途。她也不去考虑路途,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她打着寒噤,牙齿格格响,好像在发出笑声。她忘记了时间,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灯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她停了停脚步,同时也定定神,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阵恐惧,她惊慌地想: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该怎么办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她心里想好,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她立即拔腿。这么想定,心里才镇静下来。

走近灯光,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她恍悟到,这其实还是晚饭的时候。这人家的饭再迟,也不会过八点吧。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是一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一边是灶屋,已经关灯熄火,一边是放杂物的,连着猪圈,没有院墙。正房的门紧闭着,就像没有人住,两边的窗洞里却透出些暗淡的灯光。阿三走近门前的时候,踩着一摊鸡屎,险些滑跤,她轻轻叫了一声,稳住了身子,然后就去敲门。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问是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女人还是问哪一个。阿三说,大嫂,开开门,是过路的。女人执拗得厉害,非问她哪一个不可。阿三再敲门,门里就嚷起来:再敲,再敲就喊人了,农场里住着警察呢!阿三这才想到,像这样靠近着劳改农场,单门独院的人家,是怀着多么强烈的恐惧。

阿三停了敲门,可她觉得疲乏透顶,再也迈不开步子了。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防止着脚下打滑,走到了屋后。那正房的背后,有一扇后窗,支着长长的雨檐,阿三便在雨檐下坐下,歇歇脚再作打算。

她蜷起身子,抱着双膝,埋下了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恍如梦中。她困倦得要死,睡意袭来,好几次她歪倒了身子,不由地惊醒过来,再又继续瞌睡。天地都浸润在细密的雨声和湿润里,是另一个世界。她渐渐学会了这么坐着睡觉,身体不再歪倒。她忘记了寒冷和下雨,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她好像是睡在床上,阳春面的脸庞渐渐伏向她,她看见她额角上的青块,不由地一动,醒了。

这一回,她完全清醒了,听见有小虫子在叫,十分清脆。她有些诧异,觉得眼前的情景很异样。再一定睛,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得又白又亮。在她面前,是一个麦秸垛,叫雨淋透了,这时散发着淡黄色的光亮。她手撑着地,将身体坐舒服,不料手掌触到一个光滑圆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鸡蛋,一半埋在泥里。

她轻轻地刨开泥土,将鸡蛋挖出来,想这是天赐美餐,生吃了,又解饥又解渴。她珍爱地转着看这鸡蛋,见鸡蛋是小而透明的一个,肉色的薄壳看上去那么脆弱而娇嫩,壳上染着一抹血迹。

这是一个处女蛋,阿三想,忽然间,她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是那个小母鸡的柔软的纯洁的羞涩的体温。天哪!它为什么要把这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不给谁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联想涌上心头。她将鸡蛋握在掌心,埋头哭了。

1995年9月11日初稿

1995年10月17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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