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 金屋 李佩甫

李佩甫

一个家族的前天、昨天和今天,这就是李佩甫的中篇小说《李氏家族的第十七代玄孙》(载《小说家》1986年第5期)所表现的基本内容。

出版时间:1987年11月,百花文艺出版社。 本文转引自:亿知网:www.yizw.net





七奶奶死了。

她的生命用仅存的一颗门牙顶着,顽强地活到了八十二岁。

凡是出生在大李庄的孩子,将会永远记住她讲的“瞎话儿”。在谷场上、大树下,七奶奶那带有神秘、恐怖色彩的“瞎话儿”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每晚准时地出现在孩子们的心头,尔后,伴着他们一日日长大……更使人难忘的是:一九八三年七月,一个炎热得让人激动的夏天,在庄稼人刚刚吃饱饭之后,河南乡村悄悄地刮起子一股续家谱的热潮。于是,大李庄村辈份最长的七奶奶,颤颤地拄着枣木拐杖,以惊人的毅力叩开每家每户的大门,召集全族“识字人丁”,在当地政府既不反对、亦不支持的情况下,集资两万余元(每家每人出资一元),费时三月整,七续李氏祖谱!待秋叶飘飘,七续祖谱印刷(非法?)成册,在床上瞪着眼躺了十一天的七奶奶才溘然长逝。

为此,七奶奶赢得了本村空前盛大的葬礼。那超度魂灵的“响器”整整为她吹奏了三天三夜……

然而,七奶奶却没有走。由于惊人的忙乱,家族的不孝子孙竟然忘记了给她老人家“出魂”!

为了补救这重大的疏忽,让老人放心地上路,后人们决定再次郑重地为她老人家送行。为此,后人们不得不把有十数卷之多、庞杂繁纷的《李氏祖谱》简略地摘抄在大纸上,张贴于村口最醒目的地方,好让她老人家看清楚,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奶奶的“瞎话儿”(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族人们齐齐地跪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一代一代的后人,一代一代的讲述者都曾说是老槐树,那是槐树么?)。

槐树前端坐着八十二岁的远祖。老人安详地坐在那里,闭着智慧的双眼,那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望苍天,那由岁月和风沙切出一道道纹路的老脸,漫散着紫红的光。在饱受了七十七天的风沙之后,老祖宗那像“活地图”一样的老脸上还能透出紫气来,使族人的心灵上得到了一些宽慰。

族人们偷觑着老祖宗的脸色,期望着能从他的脸上得到一点什么。然而,他们看到的仍是一片默然。他脸上那由汗霜凝结成块块的灰沙正――片一片地往下掉,遍布紫气的脸膛清晰地显现出一条条红胀透熟的血脉,看去就像是一条条紫红透亮的蚯蚓。那威严中蕴含着智者的慈祥,渐渐、渐渐,有笑意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是他睿智大脑里播出来的智慧之光,就像是紫红的太阳普照着跪下的族人。于是,族人们连连叩头,叩谢上苍的恩赐。

天静静,地也静静。暮色正在缓慢地合围,那一轮火红的球即将滚落,夜就要来临了。饥饿、寒冷和旅途的劳顿一齐袭上族人的心头。在跪着的黑压压的人群中,孩子的哭声四起。可谁也不敢动,就那么死跪着。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已经随着老祖宗走了七十七天了!漫天黄沙几乎裹去了三分之一族人的生命,只有身上蕴含着祖先那无穷耐力的人才能走到这里。他们在静等着老祖宗的明示,盼着老祖宗能在冥冥之中的上苍的庇护下,指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在天黑之前!落霞那橘红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回去,火球在跃下地平线之前艰难地弹跳了两下,摇摇地坠落了一半圆红。老祖宗脸上的紫气也随着渐渐地消散,暗下来岁月的印痕。那“老人瘢”霎时布满了整个脸膛,沟沟壑壑的纹路也风干了似的绷紧,那眼依旧闭着。

族人们焦急地再次叩头,磕拜声震天动地!终于,跪在前边的族人看见老祖宗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腿,麻鞋无声地掉在地上,伸出了一只脚……一声长喝,族人们依照老祖宗的“吩咐”单腿跪下,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凡小脚趾是双指甲盖的,就是族人的血脉!族人们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看着小脚趾上的双指甲盖-一一族人的标记,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就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宗的手缓缓地扬了起来,启示般地指向远方。族人们随着转过脸去,奇迹出现了:在夜幕即将合围的远方的天边,出现了一条清凌凌的大河,琴韵一样的水声隐约可闻,河那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有水,就有了活路。

于是,族人们齐声欢呼,叩谢上苍的恩赐。可当他们转过脸来的时候,老祖宗已经倒下了,脸上带着安然的微笑。族人们全都匍伏在地,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吻那族人血脉的印记……最后一个去吻祖先脚趾的是族人中最年轻的季和。他背着全族人唯一的木犁,淌着满脸热泪,爬到了老祖宗的脚前。在他吻脚趾的一刹那间,季和偷偷地瞅了老祖宗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从他记事起,老祖宗就没说过一句话。他为什么不说话呢?(许久之后,季和脑海里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念头:难道老祖宗是哑巴么?)他不敢往下想……族人们开始祈唱了。苍凉悲壮的诵唱声在沉沉的暮色中飘荡……在诵唱声中,族人们轮番捧起一?一?的沙土撒在老祖宗身上,直到夜半时分,这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丘。土丘上,按照本族最隆重最尊贵的葬礼仪式,放置了五颗珍贵的谷种黎明时分,当季和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人们不见了。除了远去的一大片脚印以外,就剩下老槐树、祖坟和他。他躺在沙窝里睡得太死了!竟然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朝着远方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河流,也没有绿树……他又一次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去的脚印。难道眼花了吗?黄尘,黄尘,遮天蔽日的黄尘……他就这样围着祖先的坟走了一圈又一圈,又趴在地上听了很久很久,没有水声,只有呜呜的风。

季和呆住了。

如果顺着族人的足迹寻去,他会赶上的,就在他扛上木犁开腿的时候,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攫住了他那颗年轻的心,使他再一次地看了看祖先指定的方向,那里的确只有漫天黄沙。他迟疑了,一步一步倒退着朝另一个方向挪。他知道背叛祖先的遗嘱是要遭报应的。他觉得他浑身在抖,恐怖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响在头顶上的巨雷把他炸成碎片!一步,两步,三步……十步之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四周静静的。突然,他飞快地跑上了埋着先人的土丘,大口喘着粗气,把坟顶那五颗谷种攥在手里。尔后,他倒退着走下土丘,在坟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一步一步地退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五颗谷种,跳着一颗恐惧而又好奇的心。

一个黑点渐渐地在天边消失了。

一连走了七天七夜,季和迷失方向了。

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瞎撞,拚命逃避那遮天盖地的黄沙,却怎么也走不出黄沙的世界。烈日和狂风挤走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点气力,嘴上、脸上裂出了一道道的血痕,两只脚也磨得血淋淋的,他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他那颗跳兔般好奇的心经过苦难后渐渐冷却下来,开始结茧了。这颗年轻的心在痛苦的磨难中一点点走向成熟,孤独正一点点地吞噬着好奇。他立时感到离开族人是可怕的。他后悔了,无力地跪下来,抱头痛哭。此刻,他是真心愿意归顺,只要能让他回到族人的行列,他愿意承受最重的处罚。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祈求死去的祖先,求那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以改过的机会……风沙狂吼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烟柱从他身边旋过,荡起通天的狼烟,顷刻间把一个沙丘吃掉了,又把一座更高的堆起。太阳在灰蒙蒙的沙天上摇晃着,像血一样暗红。倏尔天黑下来,泼墨一般的乌云千军万马一般朝他压来,风打着呜呜的长哨儿贴着地皮掠过,紧接着是一记霹雳般的闪电!瞬时在黑天上划出一道刺眼的亮线,大雨倾盆而下……一时又雨过天晴,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沙浪蒸发出灼人的湿热。

季和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在地上爬,爬出了一片血痕。干热的沙土很快地吸干了他留下的血迹,给他以扎心的疼痛。他常常昏迷过去,醒来后又爬,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慢慢地往前挪动。当他爬不动的时候,他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用最后一点气力往远处看,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点什么,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绿色!看到了树!!他栽倒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终于有了一线希望,这希望迫使他鼓足最后的勇气往前爬,爬……第二天,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太阳正冉冉升起,鸟儿在枝头叫着,哗哗的流水声十分悦耳。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河滩地,一条流淌的河。一股带有野果香味的小风正从河那边吹过来……“天哪!”季和大叫一声,扑倒在河滩地里。

季和就在这里住下了。他用树枝和茅草给自己搭了个窝棚,又带足了水去把那扔在路上的木犁找了回来,连同谷种一起放在窝棚里。以后,便每日到树林里去采集野果。

过了些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在河滩里扎下了犁。小心翼翼地把那仅存的五颗谷种埋在新开的土地里……他用木橛在地里做了记号,一日一日守护着这五颗埋在土地里的种子,急不可待地盼着它发芽。十天之后,只有一颗种子发芽了,地上拱出了两片幼小的嫩芽儿;十四天之后,渐渐长高的小芽儿又分出两片嫩叶;一个月之后,小苗儿已长有一尺多高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季和更加小心地守护看它。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呆呆地坐在地边上,静静地听着河水哗哗的流淌,听着树林子里发出的鸣虫儿的叫声,听那肥厚的土地里发出一种无名的蠢动……顿时,他心里朦朦胧胧地升起一种渴求,这渴求很快地燃成一腔蓬蓬的心火。他脱去了身上的一切,但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火辣辣的。在他的身体的下部有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来回打着两条腿,迫使他跳起来,身不由己地顺河向东跑去。他的一双亮眼在夜色中闪着野性的光。一条棍子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抽打着他,那股不可遏制的蛮力推着他不停地向前跑,跑。他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在一个敞亮幽静的河湾里,他突然听到了棒槌的声音。那带着水音儿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响着,脆而圆润,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趴在河坡处偷偷望去,朦陇中看见是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那奇妙动听的棒槌声正是从她手下传来的。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女人那柔动的曲线一起一伏地在河水里映着,一头秀发像黑缎子一般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那动听的棒槌声消失了,女人幽幽地站了起来,脱去身上的衣裳,像软白的云朵一般扑进了水里,“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像打碎的细瓷儿一般好听。他看到了女人那白白的脸儿,白白的膀儿,忽儿悠悠的眼睛,还有胸脯上那两坨颤颤耸动着的软雪……季和身上那股野性的力突然消失了……就在这天夜里,季和在窝棚里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走出了窝棚,走到了新开的地里……他突然发现那棵谷子神奇般地长高了。谷棵像大树一样地粗壮,高高地直插云天。肥大的谷穗一嘟一嘟地倒垂着……他刚一贴近谷棵,便听到了棒槌的声音,离开谷棵,那神奇的声响就消失了。于是,他顺着谷棵爬上了天空……在天河边上,他看见了那个洗衣的棒槌女。棒槌女的棒槌漂到河里去了。季和跳进天河帮她捞出来。在递棒槌的时候,季和抓住了棒槌女的手,突然把她抱在怀里,顺着高耸入云的谷棵一步一步来到了人间……第二天早上,当季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是从地上抢来的?还是从天上抱来的呢?没人知道。)……十个月之后,窝棚里传出来了新生命那响亮的哭声,棒槌女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季和把那神秘的小红肉儿掂了起来。他清楚地看见,在小红肉儿那粉红的小脚丫上,嫩点儿一般的小脚趾分叉着两个米粒大小的指甲盖。这是本族血脉的标记。他笑了。高高地擎起小红肉儿,亲了亲孩子那嫩芽儿一般的小脚趾。像对待祖先一样。

从此,季和再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直到死去。

羊(一)

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上,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拉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了,尔后他栽倒在玉米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草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些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深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旨,他也不会记得如此深刻。

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玉米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嘣出来的,就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韵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粱地里,他看到了麻子六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儿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进落在他的头上:“脱。”“……桂生……”“草。”“红叶他爹……”“草。”“红叶他爹……”“草!”“……”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六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格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眼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厂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厂“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头身上,因为石头乘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头那样壮,可石头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意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晶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他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六爷,他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简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次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六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意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傲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产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杆一样瘦小,他的碗也小,他只有一个小木瓯,他饿。

在村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

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藜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蒺藜……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尸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六爷用肉体说话……麻子六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粘粘乎乎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六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凉粉豆。什么是凉粉豆呢?当麻子六爷又一次说过“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突然有一天,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村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嵫嵫喽喽”的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六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呸尸一下,朝麻子六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六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木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饭吃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呆!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也就是在这一年里,他同时发现了一个真理:他小脚趾的指甲盖竟是双的!鼠

李满凤是一个人挎着小包袱到婆家去的。在有着五百户人家的大李庄村,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出嫁那天,没有鞭炮、锣鼓,没有陪送的嫁妆,也没有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在天亮之前,她悄悄地离开了养育她二十一年的村庄。五更鸡的长鸣为她吹奏了送亲的喇叭……没有人可怜她。

就连本村提起她也捣脊梁骨。

人说,没有见过这么狠的女人,也没有人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的出嫁给村里待嫁的姑娘定下了一个高不可攀的样板!以至于过了好久,媒人们还是不敢轻易上大李庄提亲,怕姑娘们都学李满凤。

李满凤家住在村西。家里人口并不多,一个老爹,两个兄弟。她老爹为人不坏,只有一点点小毛病,爱赌。就这一点点小毛病,活活气死了李满凤的老娘!所以,李满凤从十六岁起,就掌家主事了。从两个兄弟的吃喝穿戴,到家里的大小杂务,一切用项开支,全由她掌管着。她爹好赌,家里不免就穷些。李满凤性子烈,常常为赌钱的事和她爹吵架。吵急了,爹就追着打她,可无论老爹怎么打她,她都一声不吭。老爹打她时,希望她跑掉,可她竟不跑,就那么挨死打,弄得老爹没有办法,竟也有些怕她了。十八岁那年,为了逼爹改了赌博的习惯,她曾当众剁去了一节小拇指头!她爹也就立誓不再赌了。然而,对于上了瘾的人,立誓也是没用的。要是很长时间不赌一次,他的手痒。有一天夜里,他进城卖烟回来又犯瘾了,没顾上回家,揣着钱就直接上了赌桌。赌到半夜的时候,他不但搭上了三百块钱烟款,还欠人家二百块。赢家是个无赖,一推牌说:“这二百块钱你也还不起,我也不要了。叫你大闺女陪我一晚算兑账。”她这糊涂爹输昏了头,还满精明地瞅了对方一眼:“你鳖儿想打俺闺女的主意?哼,没那么便宜,三百尸凭心论,他没想兑上自家的亲闺女,可他想赢,他觉得他能赢,下一盘准赢!他想把赌输的钱再扳回来,家里还等着用钱呢。对方一愣,又逼上一句:“当真?!”他说:“当真就当真。”她爹急着想赢,也就应了这么一句。那人一捋袖子,“好,大家都听着哩,不能后悔。我他娘的就再给你一百!”可是,连着摸了几盘,他又输了。他再也没有话说,就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往家走。那人就在后边跟着他。他知道那人跟着呢,心里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走到河边的时候,他站住了,看了看河,河里的水明晃晃的,汪着一晕大月亮,他想死。心说,死’了吧。可他既然没有改赌的勇气,也就没有死的勇气。站了一会儿,那人说:“走吧。也不是麦,挖一瓢少一瓢。”他就这么昏头昏脑地走回了家。

一进院,李满凤金刚怒目一般在门口立着。她知道爹又去赌了,那人是来讨赌债的,可她没想到那人是来讨她的清白身子的,爹把她的身子也输给人家了!她咬着牙问:“欠你多少?”那人贪婪地瞅了她一眼,淫狎地笑笑:“不多,三百。”李满凤冲那人冷冷地一笑,回屋掂出一把菜刀,恶狠狠地说:“来呀,你来呀J你姑奶奶等着你呢!”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满、满风,有、有人愿打,有有有人、愿挨,恁爹愿、愿哩……”李满凤“叭”地一下把菜刀砍在门框上,斜了她老爹一眼,说:“俺爹愿了俺也愿!你来呀,你亲娘等着你哪!……”那人的脸都吓白了,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你不愿,那、那钱……”“谁说不愿了?你可来呀!你啥时来都行,你姑奶奶一条老命等着你哪尸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满风的声音越来越高。就这样,她把那无赖吓走了。那人走后,她爹“扑咚”一声跪倒在女儿跟前,用巴掌报劲掴自己的脸……她不理爹,“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趴在床上哭起来了。

从此,她爹那仅有的一点点做父亲的自尊也丢掉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在女儿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就整日里默默地干活,一切全凭满凤作主。

满凤十九岁那年,已经出脱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村里人说,夏天是满凤的。她那白白的脸儿怎么也晒不黑,那毒辣辣的太阳只能给她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就像涂了胭脂一般好看。她衣裳不多,夏天也就那么两件短袖衫,一件月白的,一件蛋青的。穿了月白的出来,她那高挑挑的身子站在哪儿,哪儿就是凉荫儿;穿了蛋青的出来,她那浑圆的肩膀,饱饱的胸乳,还有那裸露着的嫩藕心儿似的半截胳膊,叫人不由地想起村西小河里泛着浪花儿的清清泉眼,想撩。当她担水的时候,两只白胳膊轻轻甩起,即使是不经意地瞅你一眼,也像是六月天吃拌芥末的凉粉,凉咝咝地辣。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常有路人停下来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媒人接踵而来。

在媒人介绍的数十个对象中,满凤选中的是一个有钱而又老实的煤矿工人。头次见面,那人就拿了一百元见面礼。当时,这在大李庄村,已是很高的价码了。可是,当他把这个红纸包交给满凤的时候,她接过来用手捏了捏,又随手扔了过去,鼻子哼了哼说:“俺也太不值钱了!”当时就把那矿工闹了个红脸。但这矿工一见面就喜欢她,特别喜欢她那双活脱脱的眼睛,不敢看,又想看,那眼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又赶忙托媒人来问她要多少?满凤却一点也不羞,张口就说:“起码也得五百。”矿工又赶紧送来五百块,这才算见了面。

第二次见面,矿工狠狠心,提了十匣点心、四身衣服。这在乡下,已是十分的阔气丁,可满凤背着脸儿坐在那儿,连看都没正眼看。那矿工是真的迷上她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就像个偷儿一样……满凤竟然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没有办法,那矿工临走时,把骑来的自行车撂下了。那是一辆新崭崭的“飞鸽”牌自行车,矿工是掉着泪走的。

第三次见面是八月十五,矿工整整挑子一挑月饼……当媒人间她到底愿不愿的时候,满凤说:“俺也没啥意见。俺在家是老大,俺还得在家干几年。房子也该修了,两个兄弟慢慢也就大了,还得娶媳妇。这都得用钱。你要能等,就等俺几年,要不能等,俺把钱退给你……”矿工虽老实,也听出这话音儿子,问她修房子得多少钱?她在心里细细算了一遍,说:“怕再少也得三千!”那矿工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呆呆地坐了半天,过晌,他骑车回去了。不久送来了两干块,说那一千过一段凑起了再送来。就这样,整整一年过去了,那人每逢过节都来送礼,送衣料,送钱……送来的衣服满凤一件也没穿过,全又转送到给兄弟说的媳妇那里去了。送来的礼物,她也让小兄弟重又提到集市上卖……在这一年里,她翻盖了三间瓦房,重修了院落,还给弟弟定下了两门亲事……

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双双去乡里登记那天,当满风走到乡政府的门口时,却又不走了。天很热,太阳当头照着,她坐在台阶上,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任谁说也不站起来。男方的娘都急哭了,那汉子也红着脸在一边站着,一脸求告的神色。媒人是晓事的,悄悄地问她还要多少?她咬咬牙说:“俺这么个大活人,不能就这么跟人去了。俺老二兄弟还没有房子呢,俺得给他治所房子再走……”男人噙着泪答应了,说登了记就去给她凑。可她转过脸去,就是不站起来。她知道登了记就不由她了。

一直等到日西,乡政府快下班的时候,男人才满身大汗地跑回来,当他把借的三千块钱递到她手里,她才算进了乡政府的大门。

登记之后,她还迟迟不走,一日一日拖着,一直拖到她亲眼看着老二兄弟的三间瓦房盖起来……这天,男人又来了。她给男人倒上茶,让他坐着,这才细细打量着男人:男人瘦了,眼窝深深地塌下去,脸黑黄黑黄的,身上穿得很破,连自行车也没骑。男人一句话也没说,捂着脸哭了。挺壮的汉子,呜呜地哭,哭得叫人心酸。他是煤矿工人,他有钱,可这钱也是血汗挣的。他就是再能挣,也架不住这么一个劲儿的要哇!所有能借的地方,他都借遍了……满风默默地瞅着男人,这老实又可怜的男人,说:“你回去吧,我明儿就嫁过去。”男人不信,只低着头哭,泪水从沾满煤灰的指缝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满凤又说:“回去吧,我明儿去。”说完,竟快步走出去了。

男人还是不信。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光登记就花这么大的价,那结婚肯定还是要花钱的,他已经花不起’了……可他一直坐到傍晚,见满凤还没回来,只好走了。

第二天,偏晌午的时候,满风挎着小包袱来到了城东十里铺的婆家。她还是穿着家常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她一进门,全家都愣住了。满凤却一点也不羞怯,先喊爹,后喊娘,然后款款地看了男人一眼,说:“爹,娘,让恁受苦了。听说家里欠债不少,这钱是为俺塌的,由俺两口子还。兄弟们往下也有办事的时候,俺也不能坑家里。这喜事就免了吧。”说着,她大大方方地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俺也知道不能叫村里人笑话,等晚上弄上几桌酒菜,让亲戚们热闹热闹,其它就省了吧。俺不嫌,恁也别嫌。”说得婆家人一怔一怔的。

一个月之后,婆家人不得不对满凤刮目相看了。进门的第二天,她就下地干活了,而且是泼了命的干。她的精明、干练及持家的能力很快就显了出来。从早到晚,她的手从没闲过。做饭、喂鸡、喂猪、喂兔,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起一阵溜溜的风。凡是能挣钱的营生她都干,凡是能省钱的去处她都省。家里细粮差不多都卖了,剩下的大多是粗粮。她每顿都吃粗的,把细面做给公公、婆婆吃。夜里十二点以前她没睡过觉,给公公补衣,给婆婆做鞋,还给小姑子、小叔子准备四时的衣裳……男人拿回来的钱她一分不少地交给公公,让他拿去还账。女人身上所有的潜力、耐力她都发挥出来了。那精明的算计,那治家的狠劲,让人看了发怵J极快,她就接管了全家人的收入支配权,里里外外的一切都由她来办。包括对她有敌意的小姑、小叔也都服服帖帖地听她吩咐。家里人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花大价钱娶来的媳妇,值!

干什么都是有极限的,可在满凤身上却没有极限。她在十里铺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她喂的老母猪一年下两窝猪娃;她喂的长毛兔比谁家剪的毛都多。夏天在地里割麦,她赛倒了十里铺所有能干的女人。她一个人割,小叔小姑两个人捆都跟不上她。她就那么蹲在地里弯着腰割,能割一天都不抬头!到晚上还能挺挺地走回去。这女人的腰是弹簧做的么?弹簧也有拉弯的时候,可她从没说过一句软话。一年之后,全村人都惊异地看着这个从大李庄走来的媳妇,她的漂亮,她的泼辣能干,她治家的狠劲得到了全村的公认。

她自打来到十里铺就再也没回过一趟家。没见过她笑过,也没见她哭过,只见她终日像磨一样地转……

三年中,她说到做到,和男人一起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替这家生了个白胖小子J她已坚坚实实地在婆家奠定了她的地位,即使她不再干活,也没人敢说闲话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做了一件叫人永远不能理解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她也仅是隔三差五地到矿上去看男人,后来就去得勤了。衣服也换勤了。儿子由奶奶带着,她常常一去两三天不回来。家里以为她想男人,也就由她去。渐渐,她时常添些新衣服,甚至还有人见她穿着连衣裙在县城里逛街:她打扮得叫人不敢认。这一切都变得太突然了,叫人连怀疑都来不及。再说,也没人敢怀疑她。她的名声太好了。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情,这将是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县公安局来人把她叫走了。那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上午,一辆警车驶进了十里铺。当时,满凤正在逗孩子玩,一个民警走进院来,看了她一眼,说:“你就是李满风?”满凤站起身来,把孩子递给了婆婆,说:“我是。”那人冷冷地说:“我是县局的,你跟我走一趟吧。”满风说:“你稍等等。”说着,就进屋去了,她进屋略略地收拾了一下,就跟人走了,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她没有去看男人,说看男人仅仅是个幌子。她在县城里有个“相好”,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相好”去了。那人在县里承包了一个公司,那公司不知为什么破产了。那人也因为经济问题被抓起来了。公安局来找她是查钱的,看她是不是放了那人的钱……李满风被叫去审查了三天,审查结果证明,她没花那人的钱,一分都没花过。这就更使人不可理解,不为钱,那又为着什么呢?向婆家要钱的时候,她曾是那样狠。现在,她竟然一分不要就和那人“相好”了。图什么呢?一个女人死干活干挣下的好名声,就这么轻易地丢掉了……为此,聪明的十里铺人整整议论了三天。

满风被放回来的那天,整个十里铺都轰动了。小孩子一群一群地跟在她的屁股后看稀奇;大人们都躲在墙后指指点点……这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呢?!婆家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份人,赶忙把她男人从矿上叫回来,逼他跟满凤离婚。男人一下子傻了。男人在屋子里坐着,久久不说一句话。她也在屋里坐着,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婆婆哭着说:“真丢人哪!真是丢人哪!”男人的两只眼睛气得冒火:“你说,你改不改?”“不改。”“你到底改不改?!”“不改。”院子里有人偷看呢,只听村人们大声地吆喝:“打她!你都不会打她?!”男人忽地站了起来,闯到她跟前,气得手直哆嗦,“你、你、改不改?尸“不改。”男人的大巴掌扬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忽然猛地跺了一下脚,蹲在地上呜呜哭了。男人老实,男人不愿离婚,男人说,只要你改了……夜里,一家人都没睡。满凤说:丑事是我做的,我一个人担。爹娘都是实在人,我不能再给家里抹黑了。我还是走吧。

没人吭声。

满凤走回里间,把柜子里放的家私全拿了出来,一一交待,说这是为小姑子预备的;那是为小叔子预备的……走的时候,满凤说:“我走了。我也不欠家里什么了。孩子是你的,别亏了孩子。”男人只是呜坞地哭。

满凤又挎着小包袱走了。她没有回家。听人说,她在县城东关的劳改厂对门开了个小饭铺。每个星期,她都准时地在接见犯人的时间去看那“相好”。“相好”判了七年,她得等他七年。七年之后,她才能再跟“相好”结婚。她就这么一直等着他……

奶奶的“瞎话儿”(二)

季和老祖宗八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在这个已有四代传人的小村落里,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那年气候反常,天气特别热。太阳像火罐子一样当空照着,空气里蒸腾着灼人的热浪,天地之间仿佛顷刻就会燃烧起来。然而,庄稼的长势却特别好。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谷子正在孕穗儿,肥硕的谷穗竟有一尺来长!一个个倒勾着头,漫散着夹有醉人的泥土气息的清香。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年成,丰收在望了。

季和老祖宗是由儿孙们抬着到地里看庄稼的。他已是熟透的瓜了,身边也已经有了四代传人,知道活下去的日子不多了,想最后一次到田里看看。这天,他的兴致特别好,一路上不停地给后代儿孙们讲述他创业的艰难历程,把他当年扎犁开垦的地方一处一处指给他们看。

就在这时,在北部的天际处出现了奇怪的嗡嗡声,这声响像魔怪的干风一样盘旋在人们的耳际,只觉得眼前一黑,眨眼的工夫,一群一群的蚂蚱从远处飞来。只见它们打着旋儿“日儿,日儿”地落在地上,一个个头大、翅短、腿长,俨然像训练有素的马队,大的驮着小的,小的背着更小的,呈宝塔形一摞四五个,一摞四五个……那锯齿一般的长腿一旦接触地面,仿佛接到了命令一般,立刻四下弹开去。顷刻间,谷地里响起了“嚓嚓嚓……”的咀嚼声。这可怕的吞噬整齐而又尖厉,就像有无数把菜刀在同时切割!仅仅一会儿的工夫,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蓦然在人们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光光的谷秆像筷子一般直立……族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季和老祖的脸立时变成丁黄土色,他只觉得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跪,口中喃喃念道:“神虫!神虫!”族人们全都吓坏了,没人见识过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场面,也没人听到过这能吞噬一切的声响,全都像傻了一般。这时,季和老祖突然叫道:“快去取祖先的圣器!”立时有人跑回去,把那架饱喂血汗的木犁抬了出来。只见老祖晃晃地走下来,把那架木犁顶在头上,又颤巍巍地重新跪下。在炎炎的日光下,他高擎着乌黑油亮的木犁,向祖先祷告,恳求祖先的庇护。

族人们也都跟着跪下,齐声祈唱……一个时辰过后,蚂蚱飞走了。人们把季和老祖搀了起来,齐声欢呼“圣器”的灵验!然而,季和却默默不语。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从心底的深处涌出来。多少年过去了,他不敢回想过去。现在,那过去了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老祖宗那微微抬起的手,看到了那神秘的老槐树和黑压压的先人……立时,便有湿漉漉的东西顺腿流下来,地上黄黄的一片。他再也没有勇气想那反叛祖先的事情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没有再发生异常的事情。人们已确信这祖先的“圣器”是可以抵挡一切的。

然而,第十天头上,一大早便听到了可怕的嗡嗡声。这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刺耳,像骇人的飓风,又像大河决口!村里人都跑出来了,只见北部天空灰蒙蒙的,“神虫”又来了!后代人再也没有见识过如此的奇观:这是一支神的军队――首先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红头蚂蚱。阳光下亮着刺目的红头,红甲,红翅,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如队,队宽约三丈开外,红腾腾,齐刷刷,带着令人恐怖的呼啸;接着是一队绿头蚂蚱。绿头,绿甲,绿翅,绿肚。前进中头挨头,翅搭翅,万绿如剪,整齐划一,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神灵操演的绿色团队,绿晃晃、呼啦啦地压过来;紧接着是黑头蚂蚱。一律的黑头,黑甲,黑翅,黑腿,黑牙。那贼亮的黑头――字排开,坚硬的门牙像倒挂的尖刀一样龇着。黑得耀眼,黑得?人,仿佛一团黑色的旋风泼墨一般袭来!……前队刚落下去,后队又扑过来,从一队到多队,从多队到云集。太阳被遮住了!一时间从天上到地上,黑压压、灰蒙蒙、红腾腾、绿晃晃,分不清东西南北,看不见前后左右,只听得扑楞楞、咯嚓嚓、呼喇喇的声响铺天盖地。仿佛是世界的末日到了!季和老祖眼里流下丁两行老泪,他“扑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地仰望苍天:“报应啊,这是报应!”族人们也跟着纷纷跪下来,万分恐惧地望着这一切。任“神虫”在身上跳来跳去,却一动也不敢动。

再也没有更为残酷的洗劫了!“神虫”所到之处,食尽了一切绿色……季和老祖带着族人一直跪拜在村头。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这位当年的反叛者是跪着死的。

当灾难降临的时候,淼和贝两兄弟正在地里干活。那年淼刚刚十八岁,贝才十六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当他们看到铺天盖地的“神虫”一队队一排排地落下来,很快把庄稼吞光的时候,两兄弟红眼了。他们哭叫着扑上去,提着木杈乱劈乱打,嘴里发出“死!死!”的狂叫。

这是一场有限与无限的战斗,是可怜的黄口小儿与大自然的战斗。是蛮力与神灵的角逐。两只狂舞的木杈去对付那遮天蔽日的“神虫”!只见他们抡死一批,又一批;打掉一群,又一群……两兄弟就这么不停地来回跑着,打着,喊着,简直像疯了一般。最后,连他们的身上、脸上,杈上都爬满了“神虫”,奇痒难忍……这时,淼长吼一声,“弟,烧!”两兄弟丢下木杈,飞快地往场里跑去。一会儿工夫,两人抱来了大堆的柴草,用火镰子打着,很快在地边拉起了一道用柴草堆起的火墙。火势熊熊地燃烧着,“神虫”一批一批地掉进火里,又一批一批地涌过来。一片刺鼻的焦糊味在田野里弥漫开去……此时,两兄弟已忘掉了一切,只这么发狂地来回跑着抱柴草添火。嘴里喊着:烧!烧!!烧!!!这是何等壮观的毁灭呀!这里仿佛变成了“虫神”与“火神”的决战。只见一批批的“神虫”扑进火里化为灰烬,又一批批英勇地压过来。火长,虫多;虫多,火旺;火高举着红色的战旗,虫奔涌着黑压压的大军;“火神”妄图毁灭一切,“虫神”妄图冲破一切;火不后退,虫也不后退。只听得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和嗡嗡不断的殉难声……疯了。

虫疯了。

火疯了。

人也疯了。

“神虫”扑火更加助长了火势的燃烧,半个天空腾起了黑红色的烟雾!然而,“神虫”死了一批又一批,大火却仍然未能阻挡住这支神的队伍。大批大批的“神虫”飞过去了。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突然,站在火边的淼闻见了一股诱人的焦香。他拼打了半天,又累又饿,禁不住蹲下来,好奇地拿起一只烧成焦黄色的“神虫”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真香啊!这香味引逗着他,肚里咕辘辘的响声催着他,使他不由地把“神虫”塞进了嘴里,狂喜地跳起来喊道:“哥,香啊!”他一边嚼,一边飞快地往村里跑“弟!……”淼愣住了。“哥……”贝回头应了一声。“弟,回来!……”“哥,我去告诉祖爷爷,让他们也尝尝香……”贝狂舞着跑回去了,一路高喊着“香啊,香啊!季和老祖宗已经死了。但他还在那儿头拱着地跪着,仿佛仍在向上苍祷告,求上苍赦免他背叛祖先的罪过,饶恕他那无辜的后人。

族人们以为他还活着,也都跟着他跪在那儿,万分恐惧地祷告着。祭坛已经搭起来了,上面供奉着最珍贵的一坛谷种……就在这时,贝跑回来了。他嘴里吃着“神虫”,手里抓着“神虫”,身上也爬满丁“神虫”。这孩子一定是疯了。他的脸被烟灰涂得又黑又脏,像小鬼儿似的嘻嘻笑着,在跪拜的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喊着“香啊,香啊!……”忽然之间,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贝跑前边去了。他那脏黑的手里抓着一把烧焦的“神虫”,张张扬扬地伸到季和老祖跪着的地方,推着他说:“祖爷爷,你尝尝,你尝尝……”季和老祖却慢慢地躺倒了,眼里漫散着恐怖的死光……贝怔住了。他爷爷一把抓住他:“孽障,你……”族人围上来了,默默地用目光逼视着贝。为了挽救全族人的安危,他爷爷把贝推倒在地上,抖抖地扬起手,说:“拿绳!”没人敢说一句话。贝被捆起来了。人们把他五花大绑地推上高高的祭坛,听候“神虫”的发落。

贝挣扎着高喊:“爷爷,你尝尝,你尝尝啊!香啊,真香啊!……”没有人抬头。贝就这样被反绑在祭坛的木杆上,“神虫”一层一层地包围了他。开始的时候,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透不过气来。接着便是凄厉地哭叫,那惨叫声传得很远。他在木杆子上挣扎起来,浑身抽搐般地扭动着,令人目不忍睹。渐渐,他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淼在地里看见了绑在祭坛上的弟弟,这时,他才知道闯下大祸了!他哭着大喊三声:“弟!……”“弟!……”“弟呀!……”此刻,暴躁的淼抡起两把木杈,打着跑着,跑着打着,像一头疯狂的狮子……这年,庄稼全部被“神虫”食尽,颗粒无收。饥荒和瘟疫再次袭击了这个村子。族人中只有淼跑出去了。

羊(二)

辫儿到了八岁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小学老师起的,先是唤做李金斗,后又改成了李金魁。

关于这个官名,他们全家曾有过一次认真的讨论。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门坎上眯细着眼儿,一边捉虱一边摇着头说:“怕是太贵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压不住。”绳是站着的,绳说:“人家没收钱。”捆说:“驴性!我说钱了么?我是说这名儿贵气了。”绳说:“那,弄个石磙压压?”捆气丁,说:“……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着,他看了儿媳妇一眼,说:“我看,还是叫狗蛋吧,名贱人不贱。”女人正在纳鞋底子,女人说:“娃大了,狗蛋不好听,别叫狗蛋。”捆说:“还是叫狗蛋吧。”女人很坚决地说:“不叫狗蛋。”这家一向是女人说了算的。捆就说去领教领教。”“去吧,绳,再跑一趟,于是,绳颠颠地又去找了老师,尔后拎着一张纸回来了,说“老师说,就加个鬼吧。”捆有点疑惑地说:“加个鬼?”绳瓮声瓮气地说:“老师说的,加了个鬼。”捆说:“我看看。”说着,就把那张纸拎过来,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说:“那'斗’还在呢。加个鬼就镇住了?”绳说:“人家说能镇住。”于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讨论的就是大事了。捆说:“我看,就让金魁跟他舅去学木匠吧,好孬是门手艺。”女人说:“太小了吧?”捆说:“起根学是门里滚,大了就失灵气了。”捆说:“成一个张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捆又说:“成一个张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净吃好菜。”女人也没再说什么。女人只说:“虽说是他舅,也得封刀礼吧?”捆说:“那是。礼不能缺,只少得封刀肉。”女人说:“一刀血脖也得五块钱,别说后腿了……”家里没钱,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捆就说:“这事我办了,我去办。”说着,就把手里的旱烟一拧,半弓着腰很大气地走出去了。

那时候,刚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里捉蚂蚱。捉了蚂蚱可以用火烧着吃,很香。李金魁满地扑蚂蚱,捉一只,就用毛毛穗草串起来,已串厂两串了……这时才听见有人叫他:“辫儿,辫儿。”他抬起头,看见爷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对他说:“娃子,你有了大号了,记住,你叫个李金魁。”李金魁说:“爷,我有名了?”捆说:“有名了,俩鸡蛋换的。这名儿不赖吧?好好记着,你叫李金魁。”听了这话,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个小人硬硬地站着,说:“知道了,我叫李金魁。”于是,捆说:“走,跟我进城去。”李金魁从没进过城,眼一亮,说:“爷,你真带我去?”捆说:“真带你去。”李金魁说:“是去我表姑奶家吧?”捆说:“城里人规矩大,去了也别动人家东西。”李金魁说:“我不动。”进了城边,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万分惊奇地说:爷,爷,你看那是啥?那是啥?!……只见“呜”的一声巨响,两条亮亮的铁轨上,游动着一间间绿色的小房子,眨眼之间,小绿房子一扭一扭地游去了……捆说:“火车,那是火车。”李金魁呆呆地说:“还会叫呢……”到了城里,路就宽了,很宽。爷说,那是油路。油路两旁还立着一根一根的高杆,杆子用线连着,每根杆上都伸出一个草帽样的东西,看上去很光滑。爷说,那叫电灯,不喝油,喝电,电在线里裹着……城里楼很多,也很高,多是两层,也有三层五层的,人上去是一坎台一坎台走的……商店里摆满了一管一管的东西,爷得意地说,那是牙膏,城里人刷牙用的。所以城里人牙白。还有糖果点心,好像卖啥的都有;商店里的人都戴着蓝袖子,女人一个个都白……爷说,别看,你可别看,那东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够用了,迟迟地走,人傻了一样,像是满地在找眼珠子……后来爷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了表姑奶家。表姑奶家住的是红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奶家住在第三排。进门后,表姑奶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来了?坐吧。”爷嘿嘿地笑着,说:“娃子要进城看看,我就带他来了,让他看看他姑奶家阔不阔……”停了一会儿,表姑奶又说:“这是谁跟前的孩子?”爷说:“绳家的。也不会说个话。”表姑奶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尔后是一片沉默,很久很久地沉默,那沉默像锁一样,一下子把爷的嘴锁住了,爷就干干地笑着,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一个人也不能总笑呀?他在那儿坐着,手就像没地儿放似的,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把他的旱烟杆拿在手里,烟锅一直在烟布袋里挖着,挖着……城里的表姑奶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坐着,穿着很好的衣服,板着一张干干的柿饼脸,一句话也不说。有很长时间,李金魁望着爷,他发现爷就要哭了,爷的脸非常难看,爷脸上的血丝一条一条胀了出来,像是爬满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后,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奶家的情景,就深刻地体味到了两个字的含意,那就是“尴尬”。“尴尬”二字是他先有了体验,才有了认识的,那是一种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发木了,可那沉默却一直没有打破。这时,李金魁把小手伸进了裤腰,他是想抓痒的。可他的手刚一贴进裤腰处,立时就感觉到了什么,在那一刹那间,他脑海里轰厂一下,那也许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顿悟,立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他慢慢、慢慢地从裤腰里掏出了小手,小手里高擎着那两串蚂蚱……他举着那两串蚂蚱,由于紧张用略显磕巴的童音说:“姑、姑奶,也、没啥拿。”立时,表姑奶那高扬着的头垂下来了,她吃惊地望着这个乡下小人儿,望着那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接着,她又望了望那两串串在毛草上的蚂蚱,大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来……此刻,只见里屋跑出一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脸欣喜地跳出来,顿着脚高声说:“我要!我要!……”顿时,表姑奶笑了,表姑奶的脸像松紧带一样弹回了一抹笑意,也弹出了一抹慈祥,她笑着说:“这孩子,你看这孩子……好,好。拿着吧。”爷的脸也松下来了,他讪讪地笑着,说:“你看,也没啥可拿的……”表姑奶淡淡地说:“来就来了,还拿啥?”接着又说:“这孩子怪机灵的,叫啥名呀?”爷慌忙说:“小名叫个辫儿。大名叫李金魁。”表姑奶看了他一眼,说:“这名儿好哇。”爷说:“胡起的,草木之人,就是个口哨。”表姑奶摆了摆手,说:“孩子,你过来。”爷赶忙推他一把,说:“去吧,见见你姑奶。”李金魁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城里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把手伸进兜里,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来,放在了他的小手里,说:“拿去吧。”李金魁勾着头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爷又赶忙说:“还不谢谢姑奶……”出了门,李金魁默默地掉了两颗眼泪。

在回去的路上,爷默默地,他也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那仿佛不是人在走,是城市的街道在走,街面在眼前一闪-闪的,司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两串蚂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着,而爷常挂在嘴上的“城里的表姑奶”却在他的眼前訇然倒下了,两串蚂蚱成了“城里表姑奶”的“祭品”。小小的两串蚂蚱成活了一个思想,那味道是许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才咂磨出来的。

当爷俩路过一个集市的时候,爷才开始活泛了。他停住步子,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金魁,爷喝二两吧?”小人儿停下来,诧异地望着爷,他发现爷脸上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爷说:“要不,一两也行?”俗话说麦熟一晌,人的成熟也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李金魁从兜里掏出钱来,默默地递给了爷,爷接过钱,拿在眼前看了,讪讪地说:“我只喝二两。”于是,爷俩在街边的小摊坐下来,爷要了二两散酒,一小碟花生,“嵫、嵫”地喝着,爷的脸红了一小块,那红像补丁一样,爷说:“酒是人的胆哪。”尔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要盘煎包吧,我的孙子还没吃过水煎包呢。”说着,他站起身,要了两盘水煎包,一盘放在了自己跟前,一盘放在了李金魁的跟前,他先伸出三个指头捏了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又咂了咂指头上沾的油,待咽下去后才说:“吃吧,香着哩。”煎包太香,不顶吃,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爷看了看他,他看了看爷,爷又说:“罢了,一不作二不休,既吃就吃好它,我孙子还没喝过肉胡辣汤呢。”说完,他站起身,又一人盛了一碗胡辣汤……仍是爷先嘬了一口,问:“尝尝,辣不辣?”他赶忙也尝一口说:“辣。”尔后,爷小声吩咐说:“金魁,回去可别给你娘说。”可是,一回到家,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进门就一窜一窜地嚷嚷着:“他姑奶亲着哪,这回可让咱金魁见世面了?……”娘问,“吃饭了么?”爷就说:“哪能不吃饭?不让走啊,他姑奶死拉活拉的,就是不让走。看看,都看看,吃一嘴油尸爷进屋后就像个小磨似的,转着身子吹嘘道:“闻闻,都闻闻。叫咱娃说吧,叫娃自己说,他姑奶亲着呢!……”爷仅喝了二两酒,却又一次生动地叙说着城里的见闻,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表姑奶”家的“神话”……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保留节目了,爷百说不厌。可是,当爷说出一嘴白沫子的时候,却见孙子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站着。娘探头朝外看了说:“这娃咋啦?”爷说:“轻易不进回城,他姑奶亲,怕是受不住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两块钱呢。快拿来让你娘看看。”可是,李金魁就是不进去。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个小木桩似的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爷出来了,爹出来了,娘也出来了,三个人转着圈问他,问他是怎么了?可李金魁仍然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人就像傻了一样……爷摸了摸他的头,说:“不烧啊?”最后,他慢慢地嘘了一口气,还是说话了。他说了一句让三个大人都莫名其妙的话。他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茅屋,说:“窗户太小了。”



再过六个小时李志全就可以申请复员了。从一九八三年七月十六到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他整整为国服役了三年。

按规定,该尽的义务都尽厂。仗打了,苦也吃了,虽说没立什么大功,可他毕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这就够了。

他想复员。

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

他不能和“将军”比。“将军”是城里人,干部家庭,各方面条件都比他好。“将军”想当将军,他常教训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不和他争,他说不过他。虽然这会儿“将军”和他都在战壕的“猫耳洞”里蹲着,可他是城市兵,想当将军;李志全想的是复员。在山上蹲着,云头显得很低。此时,正值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猫耳洞”里又闷又热。李志全身上粘糊糊地发痒,他忍了几忍,还是没敢挠,挠烂了更厉害。从阵地上望去,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那给人凉意的绿色是很馋人的。树林中那棵高大的椰子树他已观察三天了,树上有十二个熟透的大椰子,七个大些,五个小些,有一个好像被虫蚀了,仿佛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往下滴水……可那是雷区,绿色的下边隐藏着死亡。再往前的山下边,是一条流淌的小溪,在太阳的照射下,那水显得很清、很亮。渴的时候望――望心里就会好受些。他知道在对面那连绵起伏的深绿中隐藏着暗堡呢。阵地右侧的空地上就躺着一条死牛,那牛是三天前被对面的冷枪击中的。现在它被一团苍蝇包围着,空气中播散着难闻的血腥气……李志全可怜那牛。虽然那是一条水牛,跟家乡的牛不大一样……现在,他敢断定他那远在河南的大李庄的乡亲们正在树下歇凉呢。八成是一手摇着大蒲扇,一手端着拌蒜汁的捞面,光脊梁盘大腿坐在大槐树下,任凭千里小南风儿一阵一阵吹……牛也歇厂,在树下卧着,厚鼻头喘着粗气,不时还打个响舁儿,安详悠然地倒着白沫,尾巴自然是一下一下地扫着牛蝇……对门的二嫂还会坐在树下奶孩子么?真白呀,二嫂的奶子真白。他曾偷看过二嫂的奶子。那也是个晌午头,他坐在树下吃饭,用碗儿挡住脸,就那么一点点地顺着碗沿儿往外瞅。二嫂坐在他旁边奶孩子,他忍不住想看:二嫂的奶头是黑的,像一堆白雪上的黑葡萄。那娃儿不好好吃,噙一口,把那“黑葡萄”吐出来,又噙……村庄的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那才是真正的绿色,带有泥土香味的绿色。园子里有桃树、杏树,那杏儿真酸哪。园子东头是条小河,那才是真正的河。河水清凌凌的,谁都可以下去洗一洗。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怖……“李志全。”“嗯。”“李志全!”“嗯……”“你他妈的李志全,当了三年兵还不懂操令?!”“……”他想揍他,揍这个傲气的城市兵!他比他劲大。啥个尿操令?这小子动不动以将军的口气说话,做梦都想当将军。这小子要当’了将军,得把人吃了!可他还是忍了,他嘴巴不行,同是一张嘴,人家嘴利。他不跟他一尿样,这小娃子是憋急了想说话。“到。”一鳖儿!“这还差不多。――你水壶里还有水吗?给弄口水喝。”想这鳖儿也不会有啥好事儿。听那口气,倒像是欠他!李志全摇摇水壶,里边水不多了。他也渴,他不想给他,可还是给了。

――咕咚,一大口;咕咚,又一大口,鳖儿一下子喝了两大口!鳖儿渴,鳖儿的水上午就喝光了。鳖儿还“将军”呢,不知道阵地上水的金贵。他都是一滴一滴喝的。

“李志全,你想什么呢?”他想回家。但他说不出口,他还有六个小时的法定服役期呢。他得干够才能提出申请。他没文凭,他也没想过提干。娘老了,家里缺劳力……“又想你娘啦?”“将军”问。

他不吭。

“想女人啦?”他想哭。觉得窝囊,还是忍住了。从大李庄走出来的娃子都是能忍的。他今年二十一了,他确实想女人。想女人也不算赖,他不信那小子就不想。可他不愿多说。这小子动不动就问:“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是啥?六岁的时候,他最喜欢夜里等星星出齐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去场里听七奶奶讲“瞎话儿”……十二岁的时候,他想进城吃一盘水煎包……十七岁的时候,他想闹个城市户口、商品粮,这样,娶媳妇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说出来那小子准笑话他:“李志全,你他妈这也叫愿望?你那愿望还没针鼻儿大!全是他妈的小农意识。你知道洛杉矶在哪儿?你知道拿破仑是谁?马六甲海峡多深多浅?!摩天大楼…-共有几层?!……你他妈没见过天J我敢说:我想当总理!你敢说么?你他妈就狠狠心说一句,你要是敢说,你说成了。这叫气质,你他妈气质太差!”差就差吧,他真不敢说他当总理。当总理可不是玩的!虽然他在乡下念过中学,不至于连拿破仑都不知道,可他也不跟这小子辩。这小子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没当将军呢,上衣兜里就揣着三张姑娘的照片了,全是穿裙子的……“你他妈准是想女人啦!”“将军”笑着说。

这城里娃子享福享惯了,他不知道乡下娶个女人有多难。乡下人一生也就两件大事:盖房,娶女人。他光订婚就花了七百元彩礼,还有三百是借的。家里老娘一人领着两个正上学的小兄弟,地里活都忙不过来,上哪儿去弄钱呢?刚刚实行责任制,他就当兵来了。听说家乡的人这会儿正一把一把地挣钱呢,听说这会儿做生意的很多,二狗哥都坐上卧车了!还听说春生那娃子光贩猫就挣厂几千块!可他还是个一月十二块的熊兵。当然,国家有事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不敢说孬话。欠人家的账也只能等到复员再还厂。那时,他好好干,也承包点挣钱的活儿。他不怕下力。要娶媳妇,还要把两个兄弟养大,他的路还长呢。回去后得赶紧学――门手艺……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跟“将军”说,这小子舌头带刺儿。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他知道人跟人没法比。同是在战壕里蹲着,那小子就可以挑着来。他是城里人,干部家庭,有女人让他挑:可你呢,乡下人,生来就是让女人挑的。人家是跨一步都到了,你得走一千一万步,还不一定摸着门呢。这就是人的差别。就是乡下人也不一样,娘说:全哪,你是老大,抬头大的,两个兄弟还小……这就意味着你要挣下三房媳妇。

班长猫着腰走过来了。他听得出是班长的脚步声,他在阵地上耳朵特别灵。

“有情况吗?”“报告班长,无异常现象。”“将军”抢先回答。

李志全张张嘴又合上了,他老是抢不到那小子前边。他本想说有情况,他看见对面山上有一片树叶晃了一下,只一下,可他吃不准,吃不准就不能瞎说。

“注意监视。”班长说。

“是!”“将军”立即回答道。

李志全只好也随声应一声。和“将军”挨着囊。他老觉得窝这时,班长递过一封信来:“李志全,你的信。”他赶忙接过来。他有信了,终于有信了,在前线的人盼望的就是家信。他接过来的时候两手有点发抖。是娘来的信呢?还是“她”来的信呢?许是她来的。半月前娘来过信了,说端午节让弟弟给她家送了礼……他闭上眼睛,在怀里捂了一会儿,手轻轻地摩挲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他真希望信封里能掉下一张照片来,她说过要给寄照片的……信看完了。他竭力平静地抬起头,望着前沿阵地上那头死牛,望着远处那郁郁葱葱的绿。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越过那隐藏着死亡的绿色……天是蓝的,云儿在飘,那一团火红的球正摇摇西坠。然后,他又去看那绿,想从那模模糊糊的绿叶中看出点什么。他记得是那个地方动了一下,就是那个地方,可他眼前一片模糊……“志全,俺啥也不图,就图个人,只要人好。”这话是她说的,在他穿上军装的那一天,她站在树下,亲口对他说的。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杏红色的棉衣,围着一条花格格方巾,她说她图的是人,她说只要人好……他平静地笑笑,又第二次拿起信来看,信纸上也是一片模糊……“李志全,你好有福气!家里来信了?”“将军”问。

……他想起来了,不错,是那一片。三天前,就是从那一片绿色中射出来的冷枪。冷枪击中厂那头牛,那牛躺在地上,瞪着一双大眼。李志全把枪伸出去,死死地盯着那一片绿色。

“李志全,有喜事可别独吞。让我看看。”“将军”急不可耐地说。

……没有动静,仍然没有动静。可那头牛死了,死得可真惨!“李志全,你他妈的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你懂不懂阵地上的规矩?把信件公开――”……也许是看错了。怎么会看错呢?他明明记得是那个地方,一片很浓很浓的绿,那绿里斜出一个枝条,有时它会晃。

“李志全,你让看不让看?我过去了啊!”“将军”说着,猫着腰爬了过来。

“你再嚷一声我揍你尸李志全恶狠狠地说。

“将军”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来就抢信。但他一下子就被李志全的目光镇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张变歪了的脸,一双冒火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对峙着,久久,“将军”咬着牙说:“你让看不让看吧?!”他才十八岁。他还小呢。别跟他一样?别跟他一样吧――但是,那绿色……李志全还是一口咬定:“不让!”“你当我稀罕?!什么主贵东西……”“将军”脖儿一拧,猛地站了起来。

李志全一愣,赶忙起身拉他,“注意――!”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带哨儿的枪声!是,就是那片绿色,那“绿色”终于开口了!李志全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下了,殷红的鲜血从后脑勺溢了出来……“李志全,李志全!……”“将军”扑在他身上,拼命喊起来。

阵地上传出了爆豆般的还击声。班长跑过来了,战士们也都围过来了。李志全勉强睁开眼睛笑了笑,一只手抖抖地握着那封信:“俺娘来信说,人,人家退婚了。人家找了个做生意的主儿,有钱……”“将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十八时,三年服役期满的李志全被“将军”背下了阵地。他的血星星点点地洒在西南边陲的国境线上……

奶奶的“瞎话儿”(三)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青龙潭那幽深的黑水边上,阴森森地停放着二十七口棺材。这是两天前本族与邻族人为争夺土地浴血奋战的结果。

远在六十年前,由于“神虫”的洗劫,淼和张家的后人先后逃到了这里。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同饮过一潭水,是和睦相处的。后来,经过一代一代的繁衍,当两族都发展到百余口人的时候,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血战便开始了。最早是有一年大旱,张家首先在青龙潭上游的青龙河筑起了一道拦河坝,聚水浇灌潭西张家开垦的土地。于是,性情暴烈的淼便带人在一天夜里毁掉了拦河坝……从此,两族的械斗十分频繁,死伤了许多人,冤仇也就越结越深,双方都订了决不与仇家通婚的族规。

两天前,两家族为夺一块地,又在新开垦的土地上展开了一场血战。由于措手不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本族人竟被张家杀掉了二十七口!鲜血染红了两族人的地界……现在该是讨还血债的时候了。整个青龙潭前杀气腾腾,身背钢月的老淼祖爷被手执火把的族人簇拥着站在潭边。他神色肃然地立在那儿,虽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了,但高大的身躯仍然十分魁梧。他那老脸上整整布满了十四道刀痕,每一处都是一次血战的记录,带着狰狞的杀气。族人们肃穆地望着老祖淼爷,等待他的钢刀砍下去,那将是进攻的号令。

老淼祖爷那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停在潭边的二十七口棺材,注视良久,才缓缓地说:“带过来。”即刻,族人们手执火把把一对捆绑着的青年男女推到’厂潭边。火光下,映出了两张年轻的脸和两双惊恐的眼睛。那男的是张家的后生,那女的却是本族姑娘。两人竟然在仇杀的间隙中私通了。这是违背族规的。

血仇已使两族人变成了死敌,张家跟李家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两个孽障竟还是“好”上了,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呢?这成了一个不解之谜……老淼祖父转过脸去,背对着这一对男女,狠狠地跺了一脚!立时有人推来厂两扇大碾盘。

在刀光和血痕映照下,只见那张家的后生猛地抬起头来,高声叫道,“让我们一块死!”那姑娘也哭着求道:“让我们一块死吧……”老淼祖爷一声不吭。

族人没让再吩咐,便强行把这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对情人分开,一南一北地拴在两个大碾盘上,然后用力地推下潭去!一声巨响过后,只见深深的潭水里一南一北伸着两只手,一只男人的,一只女人的。男人的手拼命地向-亡抓挠着,像是在呼救中追寻什么;女人的小手却是在向南的,那手在极力伸向南方,有两次沉没后,那只小手却又顽强地伸了出来,再次抓向南方,尔后很快地在潭水里消失了……只是一圈圈的漪涟在慢慢扩展开去,终于合二为一。

水潭边上一片默然。

老淼祖爷唰地从背上抽出了刀,族人们也都齐齐举起刀来,与邻族人的最后一次生死决战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时,放哨的族人跑来报告说,族中的后生嬴又和邻族人姑娘一起逃跑了。那女人是怀了孕的!老淼祖爷高举着刀,可那刀迟迟没有砍下去。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不定的目光……嬴是他最喜欢的小孙子。他沉思良久,抬起头来,族人都在等待着他。时间不容许他再迟疑了,他终于把刀劈了下来!然而,仅仅一会儿工夫,却给他们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当族人飞快地去追捕这对叛逆时,嬴已经带着那邻族女人逃走了这天夜里,老淼祖爷带领全族人冲进了邻族人村子。一场殊死的血战之后,杀掉张家大小七十六口。血洗了整个村庄。可是,老淼祖爷却被砍倒了。这一刀是从背后砍的,他眼里冒出了从未有过的惊诧的目光……他是在被人抬回的路上死去的,临死前,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神虫……神虫……神虫……”在为他沐浴更衣的时候,族人们从他贴身的胸口处发现了一只蚂蚱。祖先又一次显灵了。族人们把蚂蚱当作“圣物”。随他一起埋进了坟墓。

七年后,在一个月黑风骤的夜晚,当年带着女人逃走的嬴突然回来了。这个叛徒领着外族逃出去的后人悄悄地摸进了村子。一夜之间,他们杀掉了二十四位老人!强壮的汉子纷纷逃去了,剩下的全部跪倒在他的脚下。于是,他废除了所有的族规,却在外族女人的怂恿下又订起了一条残酷得令人发指的新规矩:凡是活过六十岁的老人,一律活埋!嬴是回来报仇的。

虽然他充当了叛徒的角色,但他却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一个,弑杀老人就是他提出来的,他仇视一切成熟的东西。他杀人杀红了眼,已经丧失了人的理智。可他的大脑却又异乎寻常的清醒:他不要老人。老人的经验对他是有害的,老人的权威也是有害的,老人的智慧更有害,经验、权威、智慧一旦结合起来,就格外的可怕!他只要年轻人活着,年轻人有的是耕田的蛮力,有的是强大的繁衍能力。野蛮的嬴妄图创造出一个年轻的、充满创造力的世界。为此,他拆散了整个家族,让男人和女人单独生活,把叔伯兄弟一个个分开,连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也必须独立谋生……这是本族最为黑暗的一页。从此,村里没有了老人,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到处是年轻的、火爆爆的力,到处是阴性的阳性的冲撞,到处是创造和野蛮的结合。人的繁衍迅速地加快了。在两族杂居的村子里,天天都有强夺女人的厮杀声。蛮力的印痕在田野里、大路边、小溪旁及屋后和女人床铺上随处可见……这年夏天,天气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奇异景象,天溽热难耐,同时又淫雨不断,湿和热紧紧地缠在了一起,下了就晴,晴了又下,让人的心一时泡在水里一时又烤在火里;田野里也出现了奇特的景象,各种花草都像疯了一样的成长,有的竟盖过了庄稼,而且叶子都极其肥大,油亮水滑,柔软弹韧,到处泛澜着阴性的腐烂气味。

村里,家里养的畜生发出了各种奇怪的、令人不解的骚动:在光天化日里,公鸡和母鸡,公猪和母猪,公驴和母驴,公牛和母牛都像是疯了一样的交配,各种各样的叫声充斥着整个村庄……更叫人吃惊的是,就在这样一个湿热难耐的季节里,各样畜生都达了繁殖的高潮:母鸡不停地下蛋;猪一连下十二窝;羊下的羔儿,一落地就会长一声短一声地乱叫;连河里也现了“娃娃鱼”……村子上空到处回荡着雄性与雌性那怪异的呼唤声。

人一旦失去控制,就更可怕了。

为了引逗人们作恶,嬴竟然把“阳物”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甩一甩在村里荡荡地走。那时他正值盛年,长得高大健美,肉体上集中了家族所有的优点:头方、眼暴、鼻挺、嘴大、耳厚。那古铜色的皮肤像缎子一般油亮,宽宽的胸脯像门板一般挺阔,两只浑实有力的胳膊长满了像钢针般一样挺立的黑毛,身上一坨一坨的肌肉像瓦块一般紧绷绷地扣着,两条大腿似锻打一般浑圆。他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饱胀胀的隆起,仿佛那过剩精力随时都可以溢出来,处处勃发着原始的野蛮的雄力。就连那“阳物”也出奇的大……每当他在街上走过,连母羊也会跟在后边……在这个时期里,族人的耻辱感被彻底地被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雄性的暴露,一种对淫荡的宣扬,一种力的赤裸裸的展示。

赢的创造性还在于乱伦。他抛弃了跟他逃过难的女人,强行霸占了他那漂亮的堂姑。他走到哪里,就让她跟到哪里,像公狼和母狼一样随处交欢……于是,村子成了乱伦的世界。哥哥与妹妹,叔子与嫂子,母亲和儿子……可这幸福是短暂的,痛苦却是长久的。那由于乱伦而生育的孩子竟是没有脑袋的怪物,一次又一次,“怪物”给人们心灵上播下了恐怖的阴影。随着这阴影的出现,那似乎永远发泄不完的精力和性欲渐渐消失了,一个个像中了邪似的昏昏沉沉……第二年,却成了一个疲软之年。那繁衍之力陡然间消失了,从植物到动物以至于人,都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无籽”状,连嫁出去的姑娘竟也有被退回来的……因为不孕。

只有嬴例外,他的精力永远是那样充沛。他随处播下情欲的种子,连续享乐而无一丝疲倦之色。可他却像逃避猎犬一样逃避那跟他逃过难的女人。这女人一日一日地跟踪他,这跟踪是漫长而持久的。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跟到哪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他在何处交欢,都能看到她的影子。这可怕的影子交织着爱与恨的火焰,默默无声而又无处不在。

终于有一天,她在路上截住了他。她扑上去的时候,嬴傲慢地把她推开了,她又再次扑上去。母狼也比不了她更勇敢,她一次一次地扑到他跟前,直把他拽进她的茅屋。在茅屋里,她顺从地躺下了……一个时辰之后,他嚎叫着从茅屋里冲了出来,下部血淋淋的,他的“阳物”被那女人割掉了!从此,他身上失去了那种永不疲倦的神力……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嬴,这个背叛祖先、弑父杀母、残忍已极的人,身上被插上了二十四把明晃晃的钢刀……他是哈哈大笑着死去的。他立在村口的大路上,仰天大笑!胸口上喷溅着一朵朵红色的血花,那血花在阳光下播散着七彩的虹光,那笑声荡漾在朗朗晴空下,经久不散。

嬴死了,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然而,嬴的女人却一直珍藏着他的“阳物”。有这个“阳物”在,她心里仿佛就有了支柱。她默默地生活,静心地抚养孩子,再也没有管过村里的事情。她的儿子衡已经九岁了,每到“祭日”的时候,她就把珍藏的“阳物”请出来,摆在供桌前恭恭敬敬地磕头。

这个在逃难路上出生,在血腥和恐怖中成长的孩子异常的聪明,他的好奇心是父亲给予的,忍不住问:“娘,那是什么?”“那是你父亲。”衡不再问了。他再也没有问过。就这么一年一年地供着……(许久许久,一代一代的族人继承了供奉的习俗。他们把“阳物”换成了木制的牌位,牌位上写着先人的名讳,这就成了供奉祖先的牌位。)在衡长到十六岁那年,这个与嬴同样有创造性的女人害怕儿子也沾上父亲的恶习,悄悄地打发儿子到远方求教。嬴虽然死去了,但一切都延续下来了。她知道她躲不过六十岁被活埋的规矩,便在儿子上路后的第二天,一头撞进了幽深的青龙潭。她带走了那“阳物”……

羊(三)

只有两块钱。也正是那两块钱改变了李金魁的命运。两块钱不够封一刀礼,所以,李金魁最终也没有成为“李瓦刀”。然而,就是这两块钱加上六个鸡蛋,使李金魁成了大李庄小学的一名学生。那时上学便宜,学费才一块六毛钱,书费五毛,加起来一共两块一,还是不够,爷去代销点里卖了六个鸡蛋,三个鸡蛋一毛,算是交上丁书费;剩下的三个鸡蛋,爷死缠活缠的,跟代销点的洪昌费了半天嘴,才换了五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橡皮是饶头。洪昌不愿了,洪昌骂道:“舅?俺舅,你又来了?把账清了吧。你欠的账还没清哩。”爷说:“鳖儿,不救你你死牛肚里了!……这是这,那是那,两码子事。”爷又说:“饶一块吧,饶一块。”洪昌板着脸说:“你今儿赊一两,明儿赊一两,一两一两可都在账上记着呢……”说着,他又骂起来:“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啥球仁?!也敢来一回回蹭?”爷脸上红了一小块,爷说:“饶一块吧。洪昌,将来你侄瓜子不定结个啥果,要是……”洪昌哈哈大笑,洪昌说:“三岁看大,就这两筒鼻涕?……”爷趁他说话的当儿,伸手抓了一块橡皮……洪昌赶忙去夺,见夺不过来,就在爷的头上狠狠地捋厂三下,爷仍然笑着说:“又跟你叔乱哩?……”说着扭头就跑,到底把橡皮赖下了。

就要开学厂,他还没有书包。上学的书包是娘连夜用碎布头缝的,作业本是他自己用捡来的烟盒纸订的。烟盒纸有的太皱,娘给他在石头下压了一夜,总算平展了。第二天背上书包上学时,老师点到李金魁时,他愣了片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匆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我。老师为此多看了他两眼,说:你就是李金魁?他小声说:是。老师“哦”了一声说:李金魁同学,你坐下吧。

上学了,知识是可以出思想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李金魁总是想起爷逃跑时的情景;为了二分钱一块的橡皮,爷拧着身子一窜一窜的,跑起来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那样子引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代销点的洪昌没有真去追赶,洪昌只是做出了一种要追赶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使他刻骨铭心。以后爷每次撞见洪昌,那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像偷了他什么――样。这种感觉是从物质渗到精神的,是一种时间中的升华,是从一次次的咀嚼和品味中得来的,在时光中他发现了给予和索取的奥秘。那就是无论多么小的事物,给予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是洪昌的那张脸;而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你给了人家一点什么和拿了人家什么,那感觉是绝对不――样的,这种关系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这个烙印伴着他读完了六年小学,在这六年里他一边认字一边用那些字来体味和丰富感觉。他是蘸着感觉来认字的,所以他认字认得很快,学字的能力也是超常的。

在这六年时间里,他一共用-厂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张烟盒纸。香烟的气味伴着他度过’厂许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烟盒纸作业本在大李庄小学是独树一帜的,他的绰号在大李庄小学也几经变换,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叫他“红锡包”,又有一段,又叫他“白锡包”,还有人叫他“白河桥”,也有人叫他“哈大门”,还有人称他“飞马”,都是香烟的牌子。因此所有的老师都认识他,都知道本村有一个叫李金魁的学生。他的烟纸盒作业本因为不合尺寸常常摆在一摞作业本的上边,每个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先是翻过来看一看烟盒纸上的图案,然后才去批改写在烟盒纸上的作业,改的日寸候也格外的细致。如有错处,老师第二天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讲一讲的,每到这时,老师就显得格外的兴奋,老师站在讲台上“哗、哗”地扬着那由烟盒纸订的作业本,高声说:“同学们,看看这道题是怎么错的?为什么会错呢?一个小数点啊!……”同学们望着那些在讲台上空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纸不由地又一次哄堂大笑!就这样,烟盒纸使他在大李庄小学成’了学生们的笑料,烟盒纸也使他在大李庄小学出了大名。毕业的时候,整个大李庄小学独有李金魁一人考上丁县一中。

这是烟盒纸的胜利。

那一年的夏天,发通知的时候,李金魁正在田里割草。捆一窜一窜地走来说:“娃子,中了,咱考中子。”李金魁正赤条条地在玉米地里蹲着,手里握着一把小铲,一身的汗水,他抬起头看了看站在田边上的爷,尔后才从玉米棵上取下那条烂裤于,匆匆穿在身上,腰一拧,欢欢地跳出来说:“爷,是县中吧?”捆扬着手里的那张纸说:“是。光彩呀!就你一个。走,进城给你表姑奶报喜去!”李金魁愣了片刻,却又慢慢把那裤子脱下了,米裸裸上,往地里一蹲,说:“爷,我不去。”捆手搭凉棚看了看孙子的下身,笑着说:“咋?鸭娃儿大了?”李金魁脸一红,不由又磕巴起来,说:“不、不去。”捆说:“你看这娃,你看你这娃……”捆只说了两句,就再也不说了,孙子正望着他呢,阳光下,地边上,一个黑黑的小泥人,眼很毒,那光螫人,看着看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地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地说:“队长,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个字,李大牙说:“虫!”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说是麦罢给,那树……”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口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就在那个暑假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上草捆回家时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厂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你个老虫!你个酒迷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账结了么?”爷个小,爷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账。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块红,也欠下了――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总是出现爷那白苍苍的头,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草……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里……”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小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水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圆,可月亮一点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摸到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咋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说着,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地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地说:“爷,我去要吧。”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李金魁说:“我去。”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哭……”.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槐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人下是一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砖头,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的孙子一…李金魁!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快下来吧。”李金魁苍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地说:“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呼啦”一下倒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了树上……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了,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给……我立马给!”李金魁身下有’厂依托,又吐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真给。我不给我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事情竟然解决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是头红牛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咽!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到了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种对人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夏天过后,当李金魁背着铺盖卷,兜里揣着他自己要来的八十块钱,兴冲冲地到县城中学上学去的时候,他也背走了一种无畏的豪气。

一路上,捆唠唠叨叨地对孙子说:“到城里要小心些,城里A悭哪。要是有难处,就去找你表姑奶,你表姑奶家阔着呢李金魁一声不吭,只默默地走着。来到了城里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说:“爷,你坐下歇歇脚吧。”捆说:“算了。我闻不得香味,那味烧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说:“爷,你坐。”捆说:“歇歇也干歇歇。”说着,就在一个饭铺前坐下了。

只见孙子堂堂地走过去,片刻时光,就端来了两盘水煎包,两碗肉胡辣汤,四两烧酒,一碟花生米。捆愣愣地望着孙子,正要说什么,只见孙子重新背上铺盖卷,说:“爷,你慢慢吃电,我去了。”捆呆呆地望着孙子,眼里泪汪汪地叫道:“金魁呀……”李金魁回过头来,说:“爷,钱我给过了,你吃吧。”



一九八六年阴历八月十五这天早上,一辆红色的嘉陵摩托车箭一般地飞出了大李庄。骑在摩托车上的年轻人是村里赫赫有名的窑主――李春生。

此刻,他正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着。在那摩托后架上,结结实实地捆着四盒高级月饼。

他是去省城看未婚妻的,他的未婚妻在省城上大学。

早在四年前,当他们一同在县高中上学的时候,两人就好上了。他的未婚妻刘小霞是邻村刘老善家的女儿。那时,春生是班上的班长;小霞呢,也算是班里的人尖子。不但学习好,人长得也漂亮。两人同班,两个庄又离得很近,常常一同来一同走,虽然没有明说,各自心里都有些意思了。临毕业的时候,小霞突然哭起来了。春生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也不说,只是哭。问总厂,她才抽抽咽咽地说:“春生,大学俺不考了。”春生愣了:“不是说好一块考么?怎么两天就变了。”“俺、俺爹捎信来了,让俺回去割麦哩。家里爹娘都老了,没劳力。再说,就是考上了,俺也上不起。你考吧,怕这辈子俺再也见不着你了……”说着说着,小霞又哭了。

春生正值血气方刚,咬了咬牙说:“要考一块考。你不考,我也不想考啦。”小霞睁开潆潆的泪眼望着春生:“你考,俺不耽误你……”说完,扭头跑去了。

这天,小霞没去上课。

春生也没去上课。

春生思前想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天黑之后,他把小霞从女生宿舍里叫了出来。半天工夫,小霞的眼已经哭肿了,两只水眼肿得明晃晃的,烂桃儿一般,让人看了心酸。春生说:“霞,我反复考虑了,你说的的确是个问题。你是家里的老大,不能不顾家。我家里条件稍好一些,要是咱能一块考上,家里也确实供不起两个。这样吧,我不考,你考。家里你就不用管了,我担起来。”“不。你考,俺不考。”小霞低着头说。

“别争了。”春生烦躁地说,“就是你不考,你也撑不起两个家。反正得有一个豁出来,我豁出来了!但有一条,你得好好复习,争取考上。还有,别把我忘了……”“春生……”“霞……”“春生别让我考。那就太苦了你啦!俺不忍,俺……”“苦,我不怕。只要你能考上,你一定得考上。”小霞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了。春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霞,我要悄悄地走。我怕老师会拦我……”“春生,你再想想,你再想想吧。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俺、俺怕亏了你……”“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拿定主意了,明天就走。不能再犹豫了……”春生离开学校的时候,小霞一个人悄悄地出来送他。两人在路上默默地走着,送一程,哭一程;哭一程,送一程,只是没有说话。

春生回家的第二天,就到刘庄帮小霞家割麦去了。一连三天,他五更起,夜半回,常常是一个人在地里割割,捆捆,拉拉……刘庄的人谁见了谁夸,说:“瞅瞅,刘家这没过门的小女婿多能干哪!都像这,养个好闺女也值呀!”刘老善两口子看春生干得太猛,心里实实过意不去,一个劲地劝他:“娃子,歇歇。悠着劲儿,别伤了身子。”春生不听。他想:既然挑了这两家的担子,就得硬撑。要是一开始就撑不住,往下劲就散了。就这样,整整半月,他像走马灯似的在两庄来回串。割了刘家的,又回来去割他家的。割了麦又去帮着种秋……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拦也拦不住。人一下子就瘦下来了,身上晒脱了一层皮。
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 金屋 李佩甫

过了麦罢,小霞考完回来了。也是到家的第二天,就到春生家来了。一进门就端上盆给春生洗衣裳去了。惹得一街两行人都跑来看她。村里人都说:“春生妈八成是烧高香了!”夜里,两人坐在村东的小河边上,听蝉儿长一声短一声叫。小霞说:“春生,你瘦了,也黑了。”春生说:“我熬过来了。瘦些结实。你考得咋样?”小霞低着头,半天不语,她两手摆弄着胸前的秀发,久久之后,才说:“谁知道哪。””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底?”“差不多吧。”说着,小霞就势躺在了春生的怀里。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春生搂着她,心里“咚咚”跳着,动也不敢动。

八月份,通知下来了。刘小霞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后,她激动地扑在春生怀里哭起来。春生心里千头万绪终又化成一句话:“放心走吧,家里有我担着,你别管了;到了学校可得注意身体,别省,我会按时给你寄钱……”小霞扬起头问:“你上哪去弄钱呢?”春生说:“你别管,我不会去偷。”说得小霞又格格地笑起来。

临走的那天夜里,小霞又来了。她捋开袖子,露出白藕似的嫩胳膊,羞着脸对春生说:“春生哥,你咬一口吧。狠劲咬,咬得我记你一辈子。”春生却抓住她那胳膊亲了一下,没舍得咬……小霞上学走的第二天,春生便开始一心奔钱了。为了钱,他背上铺盖下过禹县官山的煤窑,只不过干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他挂着地里的活计,也不放心两方的老人,不敢长干。乡下老鼠多的时候,他跑到南京贩过猫;也曾经搞过人工养殖蘑菇,喂过蚯蚓……顶顶困难的时候,为了挣一块钱,他曾跟邻村的“国乐队”配班去给办丧事的人家出殡――敲梆儿!也曾掂着秤杆蹲在县城街头上卖菜。卖菜时,他的第一声吆喝是闭着眼、淌着泪喊出来的……他每月按时往省城寄钱。多的时候寄过五十,少的时候寄过七块。他高中毕业,人也精明。每日里切记着外边有一个心上人要他供养上大学呢!所以,干每件事他都是经过周密思考的,他知道赚起赔不起。他寄往省城的钱上沾有煤灰、猫屎、人汗和蚯蚓的腥味。他想,不知小霞能不能闻出来?……小霞刚去省城的时候,每隔三天给他写一封信。慢慢地一星期一封,半月一封,顶长的是一月一封。她怕他不放心,怕他挂念,怕他累坏了身子。她信上说,她闻见’了钱上的猫味,蘑菇味,蚯蚓味……还有他的汗味。她说,她闻见了他的心,恨不得立刻回去亲他一万次!……为了更多更稳固地挣钱,春生决定在村西的洼地上建一座烧砖的轮窑。就为这座轮窑,春生把人间所有求人的屈辱全都尝遍了,也把所有能用的智慧也全都用尽了。为了让县农行的行长盖上那个章,他曾像乞儿一样一连七天站在行长的家门口,最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为行长家送礼的机会,他送的是一个花圈,他用那个花圈和手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换了一顶“孝帽”,正是那顶“孝帽”给他了一个出卖自尊的机会。农行行长的老爹死了,有很多人前来送葬,他混在送花圈的人群中才得以走进丁农行行长的家门(那门真难进哪!),尔后他在那里无偿地服务了一天,他戴着那顶“孝帽”就像是顶着一种坚忍的精神,在那家直干到深夜,一直干到人们全都走完之后,行长终于发现还有一个戴“孝帽”的小伙子仍蹲在厨房里刷碗……行长终于明白了,这小伙并不是他家的亲戚,可他在这里整整干了一天,从早到晚,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为着什么?……行长把他叫过来,默默地对他说:“你是哪儿来的?”春生说:“大李庄的。”行长说:“你不是我家的亲戚。”春生说:“不是。”行长说:“小伙子,你在这儿干了一天,为什么?”春生“扑咚”一声跪下了。行长冷眼看着他,说:“那你一定是有所图……说吧。”春生默默地说:“我在你家门口站了七天了,我想贷款。”行长久久地望着他,说:“小伙子,你再不要这样了……起来吧,起来说,你贷多少?”春生说:“一万,我只贷一万。”行长说:你就为贷这一万块钱?”春生说:“是。”行长长叹一声,再一次看了看他,说:“下不为例,我签字。”然而,就在行长签字之后,拿钱时,他咬着牙,含着泪又让乡里的农贷员“黑”了去了一千!不然,人家就是压着不办……匠窑的时候,为了尽快地把窑建起,春生光着身子一连打了八天土坯之后,又绞尽了脑汁想出一个“有奖脱坯比赛”的主意,他也学城里人那样在四乡贴出广告:定于X年X月X日在大李庄村举行有奖脱坯比赛,时间一天。获一等奖者,奖励机砖一万块(待砖烧成后第一批奉送)!获末奖者,按数计酬云云……于是,四乡十八村一百多个小伙子参加了他举行的“脱坯有奖大赛”……这一下子使他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待窑匠成之后,他却累倒了。他一连发了七天高烧!昏迷中,他口中念叨的还是钱,给小霞寄钱……连来看望他的小霞娘都忍不住掉泪了。

世界上任何一种信念都能给人以巨大的能量,只要他怀着切近的希望。

而小霞就是春生心中的希望。

在想象中,小霞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

小霞第一年放假回来,春生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抱住了她,亲了她的脸,亲她的嘴,亲她的鼻子……小霞像瘫了似的躺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春生,我不想上学丁。我这会儿把身子给了你吧。这样你就放心了……”春生一边亲她,一边说:“我放心,等你毕业吧。我想你,可我还能忍。”第二年放假回来,小霞打扮得像城里姑娘一样漂亮。伏天里,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肉色的长筒丝袜,白色的高跟皮凉鞋,在乡村的土路上跳荡着走,招引了许多人看。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言语中夹杂着北京的标准口音,浑身上下从风度到气质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还给春生买了两件新式的衬衣,逼着他当面穿上。当春生亲她的时候,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掌,笑着说:“看你,馋猫儿似的!急啥?早晚还不是你的人。”春生把她抱起来,贴着她的脸说:“快点毕业吧。快点毕业吧,我怕要熬不住了……”小霞笑着依在他怀里,羞羞地说:“你不是说,你能……”可小霞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味,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小霞忍了。

以后的一年里,轮窑见益后,钱挣的多了,春生就更多地给她往城里寄。一次寄二百三百的,也不认为多。他每日里扑在轮窑上,烧砖、卖砖,出外联系业务,也就顾不上多写信了,只按时寄钱去。晓霞(她来信说,她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只一个字。)常写信告诫他不要再寄了,不要再寄了,她欠他的情太多,怕是一辈子也还不起的……他看着信笑了,一家人还说啥欠情不欠情呢?他还是按时寄钱。

到了第四年头上,晓霞来信渐渐稀了。她信上说,她要应付毕业考试,要写毕业论文,忙。这年的假期她也没有回来。春生正在忙一件大事情,也没多想,好在快毕业了,她会回来的。

春生在全力筹钱呢。晓霞快毕业了,他准备自筹资金在村里给他的妻子盖一所漂亮的教学楼,让妻子坐在漂亮的教学楼里给孩子们上课,这样才不屈她。他已经给县里说好了,晓霞将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可是,突然有一天,刘老善两口子来了。一进门,老两口话没说,就先掉下泪来了:“春生,俺真没脸儿再见你了!小霞这闺女,嗨,她咋不死这犹如晴天霹雳,一股蘑菇云冲天而起……春生被打懵了!眼前天塌地陷般旋转起来。他仿佛觉得什么断了,“咔嚓”一声断了!他不知是什么断了。只觉得断了。他怔怔地望着两位老人,一把把信夺过来,看着,看着,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临近毕业了,我有可能留在省城,我也想留在省城……不要再收春生哥的东西了,咱们一家欠他的太多太多了,只好慢慢还……要是春生哥家还穷,打死我我也不敢断的。可他现在富了,肯定能找来比我更好的姑娘。我愿跪在他跟前一千次一万次地求他原谅……娘怯怯地望着他:“春生,你可别想不开呀?”爹也劝他:“春生,别理这没良心的东西!咱再找,找个好哩……”当着老人的面,他还想撑着说,这没啥,不愿就不愿吧。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上什么地方断了,这断口子一下子戳到了心里!他想找断口,可他找不到……他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来他一句话也不说。脑海里像有一匹野马在奔驰。那奔驰的野马在追逐着一朵冲天而起的蘑菇云……第四天,他起来了。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平静地对娘说:“明儿是八月十五,我想去看看小霞。”娘说:“不中了,你还去看个啥?咱不去看她!”春生仍旧很平静地说:“我去看看她,再见她一面。”当天下午他进城买了最好的月饼……经过一天的奔波,李春生来到了省城大学门口的时候,已经擦黑了。他把冒着热气的摩托车支在门口,把月饼盒子从车上拿下来。此时,一轮满月正摇摇升起,他望望月儿,又看看手里的月饼,笑了笑,把月饼盒子挂在了脖子上,直着头朝大门口里走去。“你找谁?”传达室有人间。“刘晓霞。”“哪班的?”“八二级中文系的。”“你是她什么人?”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未婚夫。”“你,你等等……”老传达瞥了他一眼,拿起了电话。一会儿工夫,从大门里匆匆走来了两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两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找刘晓霞?”春生点点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说:“刘晓霞不在。”另一个却说“你找刘晓霞有啥事?”“没啥事。”春生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想见见她。”“刘晓霞说了,她不愿见你,你走吧。”春生固执地说:“我不走,我要见她。”于是,一个高些的“眼镜”说:“刘晓霞既然不愿见你,见也没用。你还是走吧。朋友,听说你现在很有钱,为啥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呢?你可以再找一个嘛。现在你们不属于一个层次了,层次,你懂吗?层次不同,观念也不同,没有共同的语言。假如一个分在省城,一个呆在乡下,长期分居,你们都会痛苦的。你想想,一个在省城当干部,一个在乡下当农民,这日子怎么过呢?也不会有幸福啊!……”另一个也精辟地说:“你把金丝鸟放出了笼子,还能收回去吗?你想想,假如刘晓霞穿得破破烂烂,每日里只吃二分钱的咸菜,没有社交活动的条件和物质基础,她能离开你吗?你给了她钱,给了她条件和机会,让她见识了世界。现在,在她的观念发生变化之后,你又想重新把她拉回去,这不是折磨她吗?你为什么要给她条件哪?既然给了,也就给她自由吧。让她飞吧。感情是相互的,是不欠账的。八十年代了,你不应该再有这种思想。走吧,兄弟,你就是闹一闹,也不解决问题呀!”春生听了这些精辟的见解,却仍然固执而又平静地说:“我不闹。我只想见她一面。见见她我就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瞅了瞅他挂在脖里的月饼,说:“好吧,你等着。”说完,两人走进去了。

老传达看看他,叹口气说:“嗨,年轻人,想开点儿。我天天在这门口,老有人来闹,我见得多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盼望已久的小霞走出来了。她打扮得更漂亮了,只是哭着,还有两个姑娘陪着她。走进传达室的门,她默默地站住了。两个陪伴的姑娘也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

春生低头看了看挂在脖里的月饼,笑笑说:“霞,八月十五了,我给你拿了二斤月饼。”刘晓霞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地掉着,欲言又止,头勾得更低了。两位女同学看他没啥恶意,紧张的心也就跟着松弛下来,和气地说:“你有啥话就说吧。”春生又望了望脖里的月饼盒子:“俺俩也是好了一场,能不能叫俺跟她单独说几句话?大姐,恁放心,不会有啥,恁在窗外瞅着也行。”两个姑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看看低着头的晓霞,迟疑地走出去了。

春生又对老传达说:“老伯,就成全俺这一回吧?”老传达想想,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了。春生说:“霞,八月十五了,月亮可真圆啊。”“春生哥,”晓霞胆怯地说,“我,我对不起你……”“别说了,霞。吃月饼吧,咱们吃月饼吧。我最后一次……给你送月饼来了。”春生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往晓霞跟前走。“春生哥……”“霞……”突然之间,春生已经抱住了晓霞,紧紧地抱着……外边的两位姑娘一看不好,想闯进来拉晓霞,只听李春生高声说:“谁也别进来。我这月饼盒里有十二个雷管!”晓霞惊恐地叫起来,拼命挣扎着。可是,已经晚了。李春生像铁箍一样搂着她,脸贴着她的脸,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拽着接了电池的线头往一块儿碰……一时,窗外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惊惧地等待着那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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