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家新访谈 王家新简介

(金子凤

—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惟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王家新,中国当代著名诗人,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市。曾下乡当知青三年。1978年初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从事教师、编辑等职。1992~1994年间旅英。现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上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先后著有诗集《纪念》(1985)、《楼梯》(1993,英文版,伦敦)、《游动悬崖》(1997)及诗论集《人与世界的相遇)(1989)、《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1997)、文学随笔集《对隐秘的热情》(1997)等。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并曾应邀在欧美多国朗诵、讲学,此外,还编选出版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欧美诗选》、《叶芝文集》(三卷本)及《中国诗歌:90年代备忘录》等,是国内诗坛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重要代表。有人形容说,在90年代诗歌中必然提到三位诗人,因为他们格外引人瞩目地标举、代表了第三代诗歌在落日的余晖中越来越清晰地显现的三个诗学向度:“作为诗人并在我们时代的诗歌版图上,欧阳江河代表了一种深邃、诡怪的诗歌智慧,西川代表了优雅高贵纯净的诗意情怀,王家新代表的是我们时代的坚定的最后的道义,良知的承担与见证,他为中国现代诗提示,标举了一个极富时代话语语境感的、时间的维度。”在百晓生戏仿水浒一百零八将所作的《诗坛英雄排称榜》中,北岛是托塔天王晁盖,于坚是玉麒麟卢俊义,西川是大刀关胜,欧阳江河是双鞭呼延灼,而王家新则是及时雨宋江。

昨天罕见的沙尘暴降临了,我亲眼看见家门口的桃花只开了—夜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虽然这个春天有点儿脏,可是我们从心里仍然是喜欢它的,那种感觉大概是从上小学写作文的时候开始的,因为一旦写到春天,我们就不用担心没词儿,而且春天本来就很美,有谁会在春天里痛苦呢,诗人王家新大概就有点特别,当然他并不缺乏描述春天的词汇,但是他说他大概只是一个秋天和冬天的诗人,在他的身体里有一种精神只能在冰雪的北方寻找到呼应,他说:“每当秋风骤起,精神贯注,万物在茫茫中生死不明,那总是人被唤醒的时刻;”“就有一种从疼痛中到来的光芒,开始为我诞生。”

还是让我们从一首诗中来认识诗人,这是王家新最著名的—首《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前苏联诗人,作家,因为他的诗和诗史般的小说《日瓦格医生》获诺贝尔文学奖。多年以来,帕斯捷尔纳克在一个晦暗的年代所体现的独立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信念与良知,令王家新在灵魂上感到深深的亲近,1990年,王家新写下了这首对于他和许多人来说都很重要的诗作《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在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目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合按—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聚燃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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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凤:看到你的很多诗,我发现你的诗里经常使用那些充满了冷感的词汇,寒冷呀、雪呀,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在秋冬的季节写作?像这样的天气里你还能够写出诗来吗?

王:你知道我生于湖北省,从小在南方文化的浸润下长大,现在仍对南方的许多东西感到亲切,但是我感到在我的生命中还有另外—个倾向,而它指向了北方。

凤:为此你就从南方迁移到北京来?

王:这也是一种命运吧。如果说命运有—个指针的话,那么它—直把我指向了北方,指向我所喜爱的雪。可以说在精神上我属于北方,每当雪落下,我都有—种莫名的喜悦。现在我在北京以北的燕山脚下自己建了一所房子,没想到—搬过来就碰上了据说二十多年来最冷的—个冬天,山东怎么样?

凤:非常冷,而且一直在下雪,以往都是无雪的冬天,但是今年特别奇怪,北京也是?

王:当然,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的人恐怕都感到了这种气候的“怪”!去年我的房子里的土暖气都冻裂了。我建的北方乡村式的砖木平房,还有一个锅炉房,烧那种大块的煤。但是没想到冷得那么够呛。不过,我仍是那么热爱北方,包括热爱它的寒流和飞雪。原因很简单,在我看来,不是舒适而是寒冷造就了—个诗人,也造就了那些与寒冷共存的灵魂。你看,这是我正在着手写的—些诗片段,我给你念一段:“昨夜寒流袭来,今晨田野—片银白,道路两侧蒙霜的荒草灿烂。寒风仍在吹拂。如果我们的身边是海,它一定会如梦如幻,会在这彻骨的暴力中发蓝……”

凤:好,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我真希望读到你的新作。不过,你的村子离城里那么远,每天怎么来回呢?

王:我有个车,自己开车。当然在中国写诗是不能挣钱的,我是借钱买的—辆小奥拓,最便宜的车,这就是有人写文章批我时念念不忘的我的所谓“私车”(笑)。

凤:对目前的这种状态,您自己感觉还满意吗?

王:满意什么?你指的是物质生活?从这方面看,几乎每个人的状况都有很大的改善,然而对物质消费时代的腐蚀性力量却很少有人警惕。物质消费的时代把一切都变为消费,精神的东西从生活中消失了。那些更让我们怀念的事物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们就出在这样—个“意义”缺席的时代。生活的意义何在呢?

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

你没有别的祖国

在那里你在地狱里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里每一首诗都是最后—首

直到你从中绊倒于

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

《伦敦随笔》之十一

有人说,多年以来,叶芝、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的流亡和准流亡的命运一直是王家新写作的主要源泉之一,他试图通过众多亡灵的对话编写一部罕见的诗歌写作史,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去年的诗歌论争之中,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王家新受到了民间写作阵营的抨击,对此,王家新是如何回应的呢?

王:在去年的诗歌论争中’是有人说我大写“国内流亡诗”,但我觉得并没有必要去回答。你想—想,自屈原、杜甫、但丁以来,这不一直是诗人们的命运吗?人家并没有说错。流亡在祖国的天空下,这不仅是诗人的屈辱,也是诗人的骄傲。更确切地说,这也正是天意所在。想—想历史上那些光辉的诗歌灵魂是怎样被造就出来的吧。还需要我再多说些什么吗?

命运,我多少看清了你的形状

你走了一条很远的路

你来,你带来我父亲的剧烈的咳嗽

和一块尖锐石子投下的阴影

而我惊讶

你居然找到了我

在这里

关于去年的诗歌论争,一直是文坛很轰动的事件。所谓民间写作是以于坚、韩东、伊沙等为代表的使用口语书写日常生活的诗歌写作,强调的是写作中的平民立场,而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是以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陈东东、臧棣、张曙光、孙文波等为代表的一种智性写作,强调的是一种独立意识和批判性的立场。有诗评家认为,他们一个是强调活力,—个是强调高度,—个倾向于消解,—个倾向于建构。大家都在转说诗人们打起来了,在北京盘峰诗会上,两派诗人像开武林大会一样比刀论剑,终于使争吵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对于这场争论,王家新怎么看呢?

王:所谓民间写作诗人和所谓知识分子写作诗人,的确不大—样,但我并不认为他们就是一种对立的关系。比如说民间写作那些诗人,我从来没有否定过他们的写作,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和批评家否定过他们的写作,但没想到有人非要弄出一个“势不两立”的局面来。这说明诗歌论争的确暴露出了中国文化的问题,这几十年,阶级斗争啊,改造啊,打倒啊,太可怕了,它远远不止塑造了上几代人,还塑造了更年轻的人,似乎一生下来带上了这种遗传,我们都好好反省—下自己吧。总之,目前这种局面我觉得很荒谬。诗歌写作本来就是一件孤独的、个人的事业,是对你个人生活的—种想象和承担。在这样—个时代,完全应该有多种不—样的写作,出现多种不—样的声音。为什么要热衷于这种派仗呢?它不过是一个集体主义时代的甚至陈胜吴广时代的回声。说来让人感到荒唐的是,与其说世纪末诗歌重新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不如说它成为一个被开涮的对象。我看过—些媒介杂志对诗歌论争的报道,荒唐而已。

比如,有—天有人告诉我:“某某杂志有个诗歌论争的报道,还登了你的照片呢。”我找来一看,我都愣了,我不知道他们从那儿找到我的照片,在我的照片下面还写了—句话:王家新为《岁月的遗照》写的序言激怒了某些被遗忘的民间诗人。但是,《岁月的遗照》的序言并不是我写的!

凤:对呀!程光炜写的。

王:就按在我的头上,你看这些媒介不负责任到了什么程度!的确,这场论争已给诗坛带来了灾难性影响。人们热中的已不是诗歌本身而是打派仗,不是深入的、创造性的写作而是语言的暴力。我看这种状况还会持续下去,说不定民间和民间还会相互打起来呢。现在有人不正是靠这个吃饭吗。

凤:对你有影响吗?

王:影响?虱子多了不怕咬嘛。前年我是在昌平乡下盖房子,埋头忙了大半年,房子—盖完,哎,听说民间已北上,战斗打响了。(—起笑)

你表达了什么

我表达了对于一个时代的幻灭

我开始目睹我们这代人一个个死去

但是你的书中却有着那么明亮的激情

──仅仅由于孤寂

在网上一篇流传很广的《诗坛英雄排榜》中,王家新坐的是大头领第一名宋江的位置,这篇由百晓生戏仿《水浒》一百零八将所作的排行榜中,每一个人的入选还有一些特别的理由,王家新的入选理由是这样写的:王家新成名甚早,原为朦胧派嚎杰,流落欧洲数年,诗风大变,仍不失温柔敦厚,现闲居京城,隐然为北京帮龙头老大,军师程光玮对他忠心耿耿,推崇备至,故应列为大头领首席。

王:那个排行榜热闹了好几个月,很多人见了面都谈这个事隋,但我想对这个排行榜我们完全不必当真,因为它毕竟不是严肃的诗歌研究和批评。不过,化名百晓生的这个人,他对诗坛的确了解。

凤:这个人是谁?现在“破译”出来了吗?

王:不知道,不知道,中国诗坛被一只隐秘之手所书写(—起笑)。排行我是不以为然的,什么宋江不宋江的(—起笑),这不是我所希望呼吸到的空气!虽然他把我排到那样—个位置,我也不以为然。在一个会议上有人谈起了这个排行榜,我说:“这个宋江我当不了,我也不想当,谁爱当谁去当吧”(—起笑),因为这与我个人对诗歌的的认知完全相背,诗歌怎么排榜?说到底,这种排榜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意识,是中国式的江湖意识的一种体现,当然,也许百晓生他想调侃这种东西。我的看法是,作为一个诗人恰恰应该警惕那种权力意识,排座意识,因为这对诗人的品质和写作都会是一种伤害。我们看到很多本来有才华的诗人,他们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已浸透了一种权力意识,他们以为他们正在取得什么“地位”,但实际上他们正在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历史就这么无情。

凤:那你对来自另一方面的对你的攻击怎么看?

王:怎么看?连愤怒也没有必要。我现在意识到忍耐、承受、宽宏大度也是一种高的境界,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悲悯精神。都是我可怜的中国同胞,能不悲悯他们吗。再说,在目前这种文化环境中,做—个诗人就要忍受历史之手对你的涂抹。

凤:涂的面目全非。

王:那就让他们涂吧,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发现他们所做的—切都适得其反。

在这个城市里

依然飘浮着某种游动悬崖

它们从荷马史诗的海域中升起

随着涛声的摔碎

差一点夹住了你的尾巴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所衷爱的词汇,“游动悬崖”就是王家新最喜欢使用的一个词汇,并且他把这个词作为他诗集的命名。

王:游动悬崖有—种命运感,或者说,命运的威胁感。

风:它是出自《荷马史诗》一个典故。

王:对,奥德修斯在外漂流多年,他准备返回他的故乡,在返乡途中,—个女神赶来告诉他:“你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的途中有一处很危险的悬崖,它来回游动,任何船只都无法通过,甚至连飞鸟经过也会被夹住尾巴。”奥德修斯听从了女神的劝告,就选择了另一条路。也可以说,游动悬崖是我们人生中一条没有走过的路,虽然没有走过,我想它依然对我们的命运在暗中产生了某种作用。

当然,“游动悬崖”只是我在前几年的写作中用到的—个词,为什么我用这个词?不是为了什么向荷马致敬,而是因为它和我自己的生活有关,或者说,这个词激发了我对自身命运的想象力。就你刚念的那那一段诗而言,我是在“反讽”式地运用这个词,因为这样才能更真实地揭示出我们的存在状况。

另外,我用到的“词”还有很多,为什么人们就没有注意到?比如在我的《反向》、《伦敦随笔》等诗中一再出现的“马”,比如我写到“马,我们内心的泥土”,如果追溯起来,它的“词根”应是在屈原那里。

在《离骚》的最后部分,出现了最撼动人心的—刻:“偻夫悲余马怀兮,蜷顾而不前”,诗人要前往他的乌托邦,而他的马却向故乡扭过头来。这正是屈原的伟大之处,他是如此感人地写出了同时作用于一个诗人生命内部的那两种永恒的拉力。也正是从这里,屈原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中国诗的基本情感范式。的确,屈原仍活在我们身上,我们仍是在写屈原没完成的那首诗。云南的于坚同志现在言必称唐宋,你看,我比他“后退”的还要更远呢。(笑)

狄更斯阴郁的伦敦。

在那里雪从你的诗中开始,

祖国从你的诗中开始:

在那里你遇上一个人,又永远失去她

在那里一曲咖啡馆之歌

也是绝望者之歌;

在那里你无可阻止地看着她离去,

为了从你的诗中

升起一场百年不遇的雪……

评论家程光炜在他为《岁月的遗照》所做的序言中这样来形容王家新:王家新对中国诗歌界产生实质

性影响是在他自英伦三岛返国前后。在他看来,《帕斯捷尔纳克》、《转变》、《反向》等诗的主要诗学意义,是它们揭破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王家新也包括许多中国人惊心动魄的命运,而这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能够做到的。

凤:你怎样看待这段对你的评论呢?

王:我只能说八九十年代之交本身就是一部大书,而我写下的—切都微不足道。

凤:在你的诗歌当中也经常看到伦敦雾,有—次你甚至在诗中写到,你希望在伦敦的大雨中死去。那两年生活,除了伦敦的雾,伦敦的雨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外,对你的创作还有哪些影响呢?

王:首先就是对孤独的体验。当然,在国内有时候人也孤独,不是在国内不孤独到国外就孤独了,不是这样,但是两者的性质有很大的区别。在国外你所体验的孤独,不仅更尖锐,也会把你引向一个更开阔的范围来看你自己的个人存在,即把个人置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生活的无穷性和多样性中来观照,而这对一个诗人的写作就太重要了。因为诗歌的智慧,正如布罗茨基所说,就在于“它把诗人不是置于个人的妒忌和野心中、而是置于宇宙的无穷中来讲话”,从而产生它的超越性和普遍性意义。朋友们说我出国后的诗变得更开阔了,也许就和这种内在经历有关。

诗歌作为头条刊发在以小说为主的大型文学期刊当中是十分罕见的,而98年3月号的大型文学期刊《莽原》杂志就用这种方式刊出了王家新的一首长诗《回答》:

要回答—首诗,需要写出另一首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回答一首诗竟需要动用整个一生

而你,一个从不那么勇敢的人

也必须在这种回答中

经历你的死,你的再生

王:《回答》是我在德国做访问作家期间在—个古堡里写下的一首长诗,我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长的诗,它有三百多行。我个人的生活直接或间接地都进入了这首长诗,我在诗中也采用了那种叙事的手法,要讲述我自己的生活,要显示出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和命运。因为在写这首诗之前,我的个人家庭生活破裂了,和我们这一代人在过去几十年所经历的许多事物一样,—切都不存在,一切都分崩离析了,而这深刻地撼动了我生命的根基。过去不成问题的现在都成了问题,过去你所坚信的东西现在变得恍若隔世,所以我必须“回答”,不是回答某一个人的诗,而是回答历史进程对我们的个人良知所提出来的那些根本性的问题。你想一想,这些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简直让你不敢相信,有些变化还让人非常沉痛,所以回过头来看这一切,是到了唱挽歌的时候了。

凤:所以有批评家认为你90年代作品中有—种挽歌的气氛。你有一首作品就叫《挽歌》。

王:是,我所说的“挽歌”也就是所谓史诗的另一个说法,但这个史诗是个人意义上的史诗。我的看法是,当你经历了一种命运、一个时代、一种文明,当你完成了一种漫长的人生,并且到了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的那种“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在一起回忆”的境地时,你才有可能回过头来认识你自己并唱出你的挽歌。我们是否已到了这种境地?《回答》发表出来后,对它的反响反差很大,有些人不以为然,另一些人对它评价甚高,有的人对它说三道四,但也有的读者把这三百多行诗从头到尾都抄了下来,甚至在夫妻间、朋友间出现了为它而争辩的情形。我从这些都很强烈的不同反应中明白了许多东西,当然,更坚定了自己的艺术信念。我把这首长诗视为这些年我自己的一个艺术总结,虽然它并不尽人意。我的想法是,写了一二十年,写至今天,是到了让一种更巨大的艺术勇气出现的时候了。这种勇气不是别的,乃是一种摆脱许多许多人们所看重的东西并在艺术上“独自去成为”的勇气。

书籍:《日瓦戈医生》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帕斯捷尔纳克》

凤:记得有人曾经问过你,你是不是在以帕斯捷尔纳克自况?(笑)

王:(笑)没有,没有,我只能说我创造了我自己的帕斯捷尔纳克。这么说吧,一个诗人有时候会生活在一个特殊的精神的空间里,这个空间里会不断出坝过去时代的那些诗人,用一个词来表述就是亡灵,作为一个诗人他一生就在和这些人对话。帕斯捷尔纳克正是我灵魂上的对话人之一,有人说,我的《帕斯捷尔纳克》是“向大师致敬”的文本,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出于恶意,就是出于无知,因为实际上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回事。我从来不会这样“啊,大师!”,但我和我所认同的诗人之间却有着一种他们永远也猜不透的关系。这么说吧,那些优秀的诗人从来就是人类所能创造的光辉、不灭的灵魂,他们的存在对我们这些人是一种庇护。而我自己的“守护神”,我这里如实对你说吧,是屈原、杜甫、但丁、叶芝、帕斯捷尔纳克、奥顿。我从全部历史中选定了这些人,对我而言,他们就是全部的历史,就是全部的苦难和光荣。他们就是我的一生。再也没有什么比给诗歌的精神和灵魂划分国界更为无知的了。中国诗人当然需要一种本土文化的自觉,但他们同样需要以世界上的那些伟大诗人为参照来拓展自己的精神和艺术空间,并以此来激活他们自己的传统。

凤:这是不是你所说的“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是卡夫卡”?

王:正是这样。话再回到帕斯捷尔纳克,他的诗当然不错,但对我真正产生影响的并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小说《日瓦戈医生》。《日瓦戈医生》我不仅读了有两遍,最重要的是,它唤醒了我的写作意识,它使我意识到在我的生活中也应该有这样—本书,或者说我完全是为了这样一本书而准备的。只有写出了这样一本书才算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和自己多少年来在中国所经历的一切。所以说,《日瓦戈医生》唤醒了我。

凤:也就是说,你也要写出那样的一本书来?

王:那就不敢说了,要看天意如何。一个诗人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小说家可以,散文家可以,但是—个诗人的命运却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另外,对于我说的这样一本书,不要仅仅从外在形式上理解,你完全可以不把它写成一本书,而是把它写成几十首诗或别的什么,合起来,它们就成了一本书。实际上,帕斯捷尔纳克也不是在写一本小说,而是在创造那个时代的史诗和神话。

凤:《日瓦戈医生》这本书一段时间之内在苏联也是一本禁书,它描写了一个特别动荡的代和日瓦戈医生这个艺术形象,书中人物本身有没有特别打动你的地方呢?

王:那当然,首先,日瓦戈和拉丽莎──也就是你所说的拉拉,在那部英文电影中她叫拉拉──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通过对他们的叙述,不仅写出了一个广阔动荡的时代,也写出了一个天赋很高、同时又很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悲剧命运,并由此揭开了俄罗斯的精神之谜。拉拉对日瓦戈说的那一段话“我们就是千百年来人类所创造的两个灵魂,正是为了那些不再存在的奇迹,我们才走到一起,相互搀扶、哭泣、帮助……”这一段带有挽歌性质的话,就一语道出了全书的精髓。同时,这本书中所透出的那种精神的气息、那种美,也使我深深的陶醉和颤栗,比如说书中的风景描写,风景描写是《日瓦戈医生》中非常重要和独创的一部分,它不仅是人物和命运的背景,它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的语言,它说出了很多不能直接说出的东西。你知道阿赫玛托娃,她对《日瓦戈医生》颇有微辞,但是她承认那里面的风景描写太好了,就是托尔斯泰和其他俄国经典作家也不能与之相比。还有,《日瓦戈医生》给我的启示还在于如何来写所谓“史诗”,帕斯捷尔纳克完全是从个人角度来写历史的,即从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但又对那个时代充满关注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角度来写历史的,他把个人置于历史的遭遇和命运的那种鬼使神差般的力量之中,但最终,他又把对历史的思考和叙述化为对个人良知的追问,化为一种个人的承担和超越。

我觉得这也正是我们在90年代的写作角度和话语方式。

凤:《日瓦戈医生》中日瓦戈跟拉拉的那段爱情对你有昭示吗?

王:当然,它让我感动,那里的爱情的描写不仅有—种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的美,更透出了某种命运感和远远超出了一般男女情爱的东西。因此,它更能拓展我们的精神的想象力。一般来说,小说应该有故事,而一切故事的起源或者说人类根本的故事就是“男与女”的故事。怎样来写这个“故事”,就可以看出不同作家和诗人在境界上的高低。帕期捷尔纳克的这个故事之所以吸引我,让我感动并思索,就在于他赋予了这个故事无与伦比的美和远远超出了一般爱情故事的精神内涵。他通过这个故事,就是要在一个践踏文明和人性的年代重新达到对美的价值、对精神的尊严包括对爱情的高尚力量的肯定。有人说拉拉这个人物在帕斯捷尔纳克的生活中有原型,也许如此,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展开了对他那一代人在那个时代的命运的描述,并通过这种苦难中的相遇和爱,富有诗意地证实了人的存在的意义,或者说,证实了那些更伟大的精神事物对人的庇护。正因为如此,这个故事被注入了神话般的力量,它感动我们并将对我们“如何生活”不断产生启示。小说中的日瓦戈到后来猝然死去,因为在悲剧中必需有死亡,因为只有死亡才使悲剧得以完成。但是,从这样的“悲剧”中产生了怎样的美和精神性呵。应该说,不是日瓦戈必须去死,而是他可以去死了!因为他已经历了一种命运并从中领受到那无上的神恩,因为灵魂的远景已为他呈现,他可以去死了!就在日瓦戈的“葬礼”上,有一位迟来的神秘的女来宾,那就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几乎消失了的拉拉。她就这样神秘地出现了(几天后她又被抓进集中营,并永远消失在那里)他们就这样又“见面”了。拉拉伏在日瓦戈遗体上说的那些话,每次读都使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凤:她说了什么?

王:我给你找来读,她说:“我们又聚在一起了,尤拉。上帝为什么又让我们相聚?……你一去,我也完了。这又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大事。生命的谜、死亡的谜,天才的美、质朴的美,这些我们是熟悉的。可是天地间那些琐碎的争执,像重新瓜分世界之类,对不起,这完全不是我们的事。永别了,我的伟大的人,亲爱的人;永别了,我的水深流急的小溪,我多么爱听你那日夜鸣溅的水声,多么爱纵身既入你那冰冷的浪花之中……”

凤:哦!

王:你看,什么才叫“爱情”?我们还能写什么?都被人家写绝了!话说回来,我是不写爱情诗的,尤其我不专门写爱情,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起笑)。我的德国女朋友莫尼卡每次到中国来看我时就把手叫伸:“嗯,你写给我的诗呢?”我说“还没有到时候呢”,于是她说“哦,我明白了,你要等到失去我后才能给我写诗!”你看,她说得多么有道理!的确,爱在人世间是存在的,起码在我们的心中是存在的,但我们心目中的那种“爱”又是很难说出来的,除非我们能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展开一种富有精神性的想象力,除非我们进入到人生的苦难之中,而命运女神恰恰在这时又给你送来一件你不敢相信的礼物!哦,对这个问题,我们就谈到这里。(笑)

布拉格的黄昏缓缓燃烧,

布拉格的黄昏无可挽回

布拉格的黄昏,比任何一个城市的都更为漫长

布拉格的黄昏刺疼了我的心

凤:我很喜欢你的《布拉格》一诗。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

王: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过:卡夫卡替我去过那里。

凤:(笑),你可真会说话呀!那你能谈谈电影《布拉格之恋》吗?

王:它的原名应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是根据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改编的,那里面的音乐和男女演员我都比较喜欢,尤其是男演员,在美国的时候我看过他很多电影。

凤:丹尼尔·戴·刘易斯。

王:对,照一般人看来他很性感,但他很优雅,很有教养,很敏感,有—种特殊的表现力。

凤:他是一个英国演员。

王:我知道,从他的口音中知道,我可以区别英式口语和美式口语,这个没问题。我就特别喜欢他说话时的那语调,那种嗓音,那种魅力。

凤:你觉得英式口语比美式口语有魅力?

王:那当然,那是一种更有教养的语言,它更能体现一种文明的价值和魅力,当然美国英语也有它的活力。这个电影给我了很多的启示,还是拍得不错的,它抓住了原著中一些精髓性的东西,比如说怎样在一个“媚俗的王国”里生活,怎样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认识自己;比如,俄国的坦克开进了布拉格,历史闯入了每个人的生活,这时候人们有一种集体性的愤怒反应,上街游行和抗议等等,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谁能坐得住啊?!托马斯当然也身在其中,但是托马斯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独立的思考和观察。他的教养,他的敏感和自我意识;都不会使他认同于任何外部权威或压力,不,在这方面他望远不会犯错误,除了在女人身上(笑)。纵观托马斯的一生,就是如何坚持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而不是顺从于一个盲目的,集体的,历史的,哪怕它是以崇高的名义组织起来的东西。他要求自己的正是从这种东西中摆脱出来,以获得一种个人的精神存在,哪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而在实际上,托马斯也付出了他作为外科医生优越的一切,但是,他却知道了何谓“幸福”──这是他在雨中出车祸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而这种对“媚俗”的警埸和逃离,在萨宾娜身上也体现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一拍即合。你看,萨宾娜后来有了一个情人弗兰克,但是当他离了婚并带着鲜花很激动地前去找她的时候,却发现人去楼空、一切都没有了。因为萨宾娜不能再忍受了,她已敏感地意识到她和她的慷慨激昂的弗兰克其实并不是同类。你看,这也是一种放弃,对情欲的放弃。在这样的人那里,人生就是一种不断地放弃。

凤:你能这样放弃吗?(笑)

王:(笑),不是能不能,实际上我已放弃了很多东西,只是放弃得还不够,所以还没有完全获得自己。人生,这可真是一个大课题啊。与以上的主题相联系,这个电影中还有另一个主题──怎样认识你你的自由。人是自由的,但人的悲剧恰恰在于,人不仅不认识他的自由,人往往还上了这种自由的当,被这种所谓的自由所玩弄。比如说托马斯,他一直是很自由的,起码在性方面如此,他和许多女人都有关系,但是真正的自由何在?这部电影就揭示了他和其他人物认识自由的过程。它给我了很多启示。真正的自由,那是摆脱了很多东西、不再为外界任何事物左右所达到的一种内心的坚定和自由,这种自由在电影的结尾出现了,而它多么感人!这自由的一刻,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感涌上托马斯的心头并使他得以充实和升华的一刻。说到这里,我们来看现在中国的文学,似乎什么都可以写了,没有什么禁忌了,尤其是在性方面。

凤:是的,但是身体的自由,并不意味着属于灵魂的自由。

王:那么,真正的自由是怎么一回事?还需要我们去问。这部电影,我很早就在国内看过,但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对自由这个主题的涉及,我领悟到这一点是我到了英国之后。因为你知道,出国也是一种“自由”。正是在那种看似自由的环境下,正是在你自己看似摆脱了很多限制和压力,处在恰如昆德拉所说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情形下,你的问题被尖锐地捉了出来:什么才是人的自由?

音乐:巴赫 里赫特 坐矮板凳的天使

我最终发现

大教堂是在巴赫的音乐中形成的

巴赫的音乐出现在哪里

哪里就升起一道无上的拱顶

王:有—次一个诗人朋友,他经常写些音乐评论,写得也很不错,我们在一起吃饭,在饭桌上他对别人说:“家新也写过音乐评论!”我说:“是啊,但是咱们有区别,你是半专业,我是半业余”(一起笑)。所以,我不敢在这里谈论音乐,虽然音乐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孤独的人需要音乐嘛。也很难想象一个不被音乐的精神所充满的诗人。你问我最喜欢什么,在我最喜欢的音乐中有俄国钢琴大师里赫特演奏的巴赫的《平均钢琴律》。巴赫的《平均钢琴律》,我有不同的版本,比如说有格伦.古尔德演奏的,也有其他钢琴家演奏的,但就这部作品而言,我最喜欢里赫特的版本,他的演奏有—种很深邃、宽宏的精神性在里面。毫不夸张的说,里赫特的这个版本十多年来我听了不下千百遍。他的演奏已参与了对我的精神气质的塑造,他的音乐已化为我所领受的“神恩”的一部分。当然我也非常喜欢格伦.古尔德──另一个天才的加拿大钢琴演奏家,我称他为“坐矮板凳的天使”,可以说他是艺术中的圣徒,他本来就是神童,终身未婚,把一生献给了艺术,因为他意识到艺术就是要自我牺牲。他演奏的许多巴赫的作品都到了一种出神如化的境界,而且非常非常具有独创性,可以说他把巴赫个人化了、古尔德化了。

凤:为什么说他是坐矮板凳的天使呢?

王:他是怪才嘛,他演奏的时候就坐在一个破旧的矮板凳上,比一般的钢琴凳要低,那是他的父亲在他年轻时给他做的,他后来就随身带上。我非常非常喜欢他,他真正创造了一种艺术的沉醉。他一边演奏,一边打拍子,舞台下的听众都愣眠了,甚至他还哼唱,仿佛是被某种声音抓住了,就忘情地哼唱起来!真的,这是那种可以在音乐中去死的人!还有一个小故事,有一次古尔德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地开车,警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开车追上去把他拦住,问他这是在干嘛,古尔德这才醒过来:“我在指挥(演奏)马勒呢”。瞧,什么警察不警察的,这是一个已完全和他的音乐化为一体的人。我们以上不是谈到了幸福和自由吗,这才是幸福,这就是自由!

写诗就是就是去接受尺度,

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尺度?

当你走上阴郁的大街,

而天空在你内心的呼应下渐渐发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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